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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第十八章 断念]

2025-03-30 08:36:20

温室里没有风,也没有虫鸟,只有在寒冬里静静舒展身姿的花草树木。

这些原产于南滇的物种,在北方异地生长,外表虽然看上去旺健精神,实际上花朵却总有几分天性受制的怯弱,不似我曾见过的那样丰硕华美。

我站在这些花木中间,虽然与它们种属不同,但实际情况却与它们并无差别。

这里的环境,并不由我们自己选择,自己营造。

我们只能适应环境,倘若营造这环境的人,突然不想再维持这环境的存在,我们只怕都难逃一死。

齐略,你到底有多大的气量,容我在你允许的范围内改造自己想要的生存环境?齐略在我的凝视中笑积唇边,眉挑新奇:你为什么拒绝?难道你不喜欢?他问的拒绝,到底是那日退回去的镜奁?还是刚才我推拒他?我念头转了转,便懒得再猜,直接问道:陛下是问人,还是问物?齐略脸上多了一层属于少年稚气的天真,好奇地问:问人如何,问物又如何?陛下若是问物,臣便直言:我很喜欢,但那不是我应得之物,所以我拒绝。

齐略哈哈大笑:那是我送给你的!既是我送的,你便能得,何必谦辞?正因为是陛下所赠,臣才要辞。

我暗一错齿,垂下眼帘,淡然道:陛下方才说,您即使有病,也病不在香,而在于人。

臣辞还镜奁的理由,与陛下方才相同。

齐略微微一怔,惊奇、骇异、不敢置信、怀疑等诸般表情掠过,瞬息万变,失声道:你是因为我,才不收它?你是……你是……他你是了几句,都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却是我接过话头,直接应道:是!我的回答不带丝毫犹豫,干脆利落,没有给他、也没有给我自己任何怀疑的机会:臣的镜奁私妆,日后自有相适之人赠与。

但那人,必不会是陛下!他在接到我退回去的镜奁时,或许会以为那是女人使的小性子,或许会认为那是我矫情自矜,有意自抬身份。

所以,在这次我清楚的说明,自己必会另寻适意之人的时候,齐略全身一僵,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右手的银针终于有机会摸准了他后腰的肾俞扎了进去,再猛然抬腿,膝盖在他大腿阴廉穴上重重地一撞,手肘用力抵住他小腹的肓俞,趁他麻软的瞬间脱身而出。

站住!身后一声厉喝,未及退走,左肩已被人扣住,齐略眉梢眼底的春情因为我两重击打褪却,但脸上的余韵却尽成了勃发的怒意。

我镇定地望着他的怒容,缓声问道:陛下,您的病已经消了,还有什么要臣效劳的吗?齐略脸上怒意大盛,眸光倏然幽暗下来,看着我似笑非笑:云迟,你难道以为,你挑拨了我,还能全身而退吗?我几乎一口气提不上来,口中却发出一声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冷笑:陛下,我何曾挑拨你?我是拒绝!难道堂堂天子,胸怀寰宇,包容四海,却连承认自己被拒绝的气量都没有吗?齐略不答,双眉挑动,鬓角青筋跳动,显然愤怒至极。

至于那愤怒,是被拒的羞恼,还是威严被无视的狂怒,我却分不清。

但只要我拒绝,他这愤怒就难免。

迟早必有一日要面对天子雷霆,何不今日此时一激到底?或生或死,在此一博,也免得心中老是提心吊胆,难得安宁?又或者,您意欲以天子之威强压硬逼,叫人连拒绝也不能,也不敢?你……齐略一怒挥掌,我闭上眼睛,静待脸上的疼痛。

怕么?我怕的,怕极了!我怕痛,怕死,怕伤心,更怕天子所代表的权力的极致带给普通人的,那种无法预料将要面对什么的恐惧。

然而那害怕被逼到了极致,反而变成了一股殊死一博,图个痛快的剽悍戾气。

疼痛不是来于想象中的脸颊,而是没有预料的头顶。

头上的发髻被一股力扫过,裹发的巾帼断开,两枚别发的木针也被崩断,头发散了下来。

原来齐略那一巴掌,在将要打在我脸上的时候往上抬了抬,没有打在我脸上,但掌上力量太大,被惯性带动的手指勾住了我的头发,击落了裹发的巾帼。

我睁开眼睛,便看到齐略正在看自己的手掌,手掌的五指间夹着十几茎头发,却是刚才那一掌从我头上打断带下来的。

齐略看着那十几茎头发,似在发呆;我也看着那些断发,怔怔地发呆。

我……半晌,齐略才抬起头来,望着我,眼里居然有些惊慌迟疑,涩然道:我并不是真想……我只是……云迟明白。

我抬手将纠结如草的头发抚了抚,突然想起那日他在雪地里为了推我一把而道歉的温和。

心中有一刹失神,轻声问道:陛下,臣仪态失礼,可否告退?你不能走。

齐略声音里的惊惶一闪而过,但仅是一声转折,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不再是那狂躁中的少年,而是那深沉自恃的天子。

陛下还有何事?云迟,你拒绝是真心,这一点,我认了。

齐略的话似是示弱,但那声音里,却未有丝毫的柔软,反而有股听来坚硬寒冷的锐气,使我心头震骇,刚刚稍微松懈的神经又绷紧了。

可有一件事,到底是我错认,还是你不承认?齐略逼近前来,脸上怒意消散,却带着轻浅笑意:你没有挑拨我吗?是谁对我笑得温婉柔媚,是谁在看我时双目含情?他的手指沿着我的肩膀游移而上,滑过脖颈,抚过脸颊,最后停留在我的眉眼处,轻轻地描绘着我的眉眼的轮廓。

云迟,你知不知道,对我来说,能挑动我的,不是女人的美色,而是女人的真情。

他的动作很温柔,他的神情很和煦,他的声音很轻婉,可他脸上的笑,却分明是由一点怒火凝结而成。

而隐藏在眼瞳深处的幽光,更是带着能将人寸寸凌迟的冷厉。

一个女人带着对我的情意,毫不设防的看着我时,那眼神里的怜惜关爱,才是我无法拒绝的诱惑。

云迟,是你挑动了我,却没有承认的胆量。

我只知道我眼里看到齐略是什么样子的,可我从来不知道,齐略眼里看到的我,又是什么样子!是欣赏敬佩也好,是关爱怜惜也罢,我自认已将情绪深深地隐藏,却怎知竟依然落在他的眼中,成了我对他的挑拨。

我不知道原来对您来说,那也会成为有意的挑拨。

我深深吸气,定了定神,缓缓地说:陛下,您严于克己,我敬佩;您勤勉坚毅,我欣赏;您孝顺恭谦,我怜惜;您有时也稚气率真,我便多了几分关爱;这些,我都承认。

可是,陛下,您能容许我说实话吗?我顿了顿,胸口抑郁得发痛,有种感情,迭遇重压,已然临界,让我不能、也不愿再忍受。

我一指四周寂静无声的丛林,望着齐略,慢慢地说:在这里四顾无人的温芜里,没有皇帝和臣子,只有我……和你!齐略的指尖一颤,从我脸上移开。

他收回手,退了两步,喑声道:你说。

可是那些关爱怜惜,都不等于我有意挑拨你!我也退开两步,直直地看进齐略的眼里,一字一顿地说:因为那些,都仅是源于一个女子的天性!女子天性怜善惜弱,敬刚爱强。

你身上兼有这诸多难能可贵的品质,能令女子关爱怜惜,实在不足为奇。

齐略满面错愕:你是说,你对我无意?并非无意!只是此情非关风月,不是春萌!我闭上眼,终于胸中的情潮压下:陛下,云迟言尽,你若降罪,我引颈以待。

四周一片寂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到一声轻笑,齐略的声音已然恢复清朗:你不必如此,我为天子,难道当真连一介女流也容不下么?我心头一震,知道他终于完全摆脱了迷思的缠扰,回复成了那君临天下,俯视九州的高贵帝王。

刹时间,胸臆间酸、苦、涩、辣四味翻腾,几要冲喉而出。

我耗尽了全身的精力,才将拜谢君恩的一礼周全地施毕:臣,谢陛下宽恕!免礼。

他淡然一语,却已尽显身份的高贵。

同在这块地方,同样面对而立的两个人,一念转换,相距只有四步,却已相离如天地。

我双手笼在袖中,再拱手一礼:陛下若无事,臣便告退。

嗯。

耳听得他轻轻地一声应允,我这才返身收起地上的药箱,往想象中的温室出口走去。

云迟!走出三十来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唤,我的双脚在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停了下来,转身问道:陛下还有事?无事,朕知道你不日就要出宫,照你的年纪,在民间早该议亲。

念你救驾有功,朕便问你想要什么样的郎君。

你若看上哪家的王侯公子,朕可替你作伐赐婚。

我认真想了想,微笑着说:我想象中的郎君,他不必相貌英俊,但必要开明大度;他不必秀丽硕美,但必要胸怀广阔;他不必有权有势,但必要善恶分明;他不必富裕多财,但必要勤劳仁慈。

我说着,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再望了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一眼,朗声道:最重要的一点,他必要与我两心相同,两情相悦!当他看我的时候,他眼里就只有我;当他想我的时候,他心里也只有我。

齐略瞠目结舌!我心中无限地快意,这明知不该在宫禁中出口的话,如今被我朗声吐出,召示于人,仿佛所有心脏被人揉捏,被挤压,被滞胀的抑郁之气,都随着这话声吐了出来!竟是如斯的畅怀舒心,淋漓肆意!我若遇上了那样的人,不必陛下相助,我自能与他排除阻碍,永结同心;我若遇不上那样的人,虽有陛下相助,也不愿糟蹋了自己。

所以,我的婚事,不敢劳陛下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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