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
不是大楼的层数,而一个命馆的名字。
奇怪的命馆,奇怪的名字。
以及奇怪的名片。
自从我将梦魇的事告诉孟月后,她便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张奇怪的名片,非押着我去见这个传闻中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算命大师。
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就那样嗤笑着弹了弹名片问孟月,他能不能让我家的玫瑰花都变成钻石。
她反手把名片的背面给我看。
不卜前程不卜死,不问富贵不问赌。
笑。
那他能卜能问什么?而我,最终还是去了。
就算是彻底断了孟月的念吧。
十二楼。
我微微一笑,这位算命大师实在很幽默。
这十二楼公司,不仅地处偏僻,只是寻路就几乎把整个郊区百条大街小巷穿了个遍,而且,它还设在一幢只有十一楼的民居里。
在十一楼A座1101房的木门上,挂着一个十二楼的牌子。
实在可爱。
正待伸手敲门,便听见门把旋动的声音。
我一直在等你,方惊鸿小姐。
这个男子……实在有点熟悉。
你没见过我!他微笑着将我迎进来,一个小漩涡呈现在左颊上。
大骇。
你会读心术?我略微皱眉问。
他伸出一个指头在我面前晃动。
不,我只是主修心理学。
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重的眼镜。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像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怎么会是算命大师?且别对我好奇,说说你吧。
他领我到一张躺椅上,调好背部斜度,向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脱了鞋子,舒适地倚躺在上面。
算命,难道不是拿着生辰八字照本宣科吗?这,比较像是心理医生用来催眠的躺椅。
说我?我还未从瞬间百转的心思中缓过来。
对,你来找我的原因。
他的目光很柔和,很柔和……像极了月夜下闪亮的泉眼,将人引进清澈而深邃的旋涡深处……我来找你的原因……。
不知不觉地跟着他复述了一次,才发现自己正受他的迷惑,表情,有了些微的不自然。
我的眼睛……他指着自己的眼眸,是可以将人催眠的。
天生的?我们祖上世代都是卦师,除的需要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精通周易之道、堪舆之术外,更重要的是,每一代只有一人能承这样的眼睛……能通阴阳?他笑,轻嘲。
能通阴阳的不仅需要肉眼,还需要心眼。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第六感……轻轻地发出嗤声。
谁知道是真是假呢?他却没计较我的不屑。
那就留待时间去证明吧,好,说说你吧。
我……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视线却被椅子前方的一幅画吸引了过去。
画的意境很美,远处,是一轮柔黄的夕阳,橙色的晚霞,以及淡蓝的天空。
天与地的交接处是大片大片的芦苇,白得像雪的芦苇,被风吹得轻轻地摇曳着,某个瞬间,它们好似真的在我眼前随风起伏。
近处,是一座伸展出去的断桥,像是些年代久远的古树,连捆绑的绳索都如此清晰,桥下是湖,幽深幽深的湖,交辉着夕阳的红,天空的淡蓝,反光的白,以及湖的深蓝。
而整幅画面的重点,就在湖面上的一盏灯。
载在小小的纸船上的灯。
灯光如豆,梦幻般的光晕,一圈圈漾开,漾开……黄色的光泽像潮水般蔓延开去,四肢竟似浮在水面般松驰着……流失着……飘飘欲飞……。
眼皮渐沉……渐沉……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他的声音仿佛是混沌里的一把清音,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什么……天。
蓝天。
四周是翠绿翠绿的树,好像……还有鸟儿的叫声。
我仰躺着,看见被枝叶遮挡得奇形怪状的天空,蔚蓝和青绿色在我眼里相融合……我看见自己的手,白皙的手臂横在草地上,紧紧地握着些什么……很紧很紧……我无法动弹。
意识很模糊,这明明是自己的身体,我似乎知道它很疼痛,但却不像疼在自己身上似的。
这里是哪里?是哪里?这双眼眸,正在缓慢地合上……紧紧握着的手有了一丝松动,有东西从手间滑落,我还未来得及看清,眼睛已经合上。
漆黑。
回来,方惊鸿!回来……回来……有些虚弱地睁开眼睛,他正略有所思地望着我,然后转身踱到窗前。
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微蹙的眉。
大师……怎么如此累?!他忍俊不禁。
不要叫我大师,叫我十二。
十二……?!这算是名字还是昵称?看他的手指正在快速地掐算,我便没再作声打扰他。
他就这么在我面前晃了四趟,差点我又昏睡过去。
方惊鸿。
他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骇得我睁大了眼睛。
别怕。
他又笑了,那笑容有着安定的作用。
你还记得两年前的夏天,你在哪里吗?两年前的夏天……医院。
我妈妈说我得了一场急病。
他点点头,仍是微笑。
我在孟月那儿听说过你所形容的梦魇,其实梦魇属于一种常见的非器质性睡眠障碍,就像失眠、嗜睡、夜行一般。
但是你不同,你的意识是清醒的,只是听到了一些不属于这个空间的信息……不属于这个空间?我半坐起来,瞪着他。
是的。
不管你信不信,这个世界每天都会发生许多科学都无法解释的事情,我们都暂时将它归类为玄学。
玄学……我的唇角不自然地扭曲。
我听到的,是我的前生?还是后世?他摇头。
是你的今世。
今世?可是我听到的都是些奇怪的语言。
你能听懂吗?能。
这也是我最疑惑的地方。
小姑娘,你的经历不简单呢。
怎么总觉得他似乎知情不报?!话锋一转。
你知道你刚才看到的地方是哪里吗?刚才?莫非我刚才看到的地方是真实存在的吗?我反问。
他点头。
是的,答案需要你自己去寻找。
我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这事不是他做的么?他笑着摇头。
我只是一个指路人,像画里的那盏灯。
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属于你的记忆,必须由你自己去开启。
但愿不是临死前一刻!我撇嘴。
不会,非但不会,而且很快就会……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我笑。
故弄玄虚!送至门口,他望着我的目光有点奇怪。
怎么了?我心虚地瞄瞄背后。
你的体质很奇怪,常人没那么容易被催眠的,而你只看着画里的灯就被自己催眠了……这……说明了什么吗?他沉思,像自言自语地说。
偏轻,偏轻……我没仔细理会,只道。
我还需要来吗?他笑。
很快,你就会知道。
坐在计程车里,望着窗外不断被倒退的风景,转动着手里的玉镯,我看见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像是林园,仿佛是去过的,印象却浅得不比初见更深刻。
苦笑。
仔细想想,其实十二什么都没有明示。
只是让我去寻刚才看见的地方,严格说来那根本就……不能算是线索,姑且别说本市以后外的地方,就是本市,像这样的地方都不胜枚举,我该从何寻起?一周,便这么困扰却毫无进展地过去了。
叹气。
与其这样痛苦胶着,还不如不知道呢。
惊儿,自言自语些什么?嘀嘀咕咕的!妈妈推门而入。
我才恍然惊觉自己又发呆了一上午。
噢,没什么,妈妈。
下去吃午饭吧。
妈妈搂着我的肩膀。
目无表情地瞪着碗里的白饭,竟一阵子的发怔。
小惊,怎么回事?!爸爸皱皱眉。
灵光闪现。
爸,妈,你们以前有带我去过一个很多树林的地方吗?怎么想起这个来?妈妈搁下饭碗。
噢,我只是……作了个梦,我躺在一个地方,周围都是树,好像受伤了……他们面面相觑,我清楚地看见妈妈的脸色剧变。
莫非……你们知道我所说的……不,不知道!妈妈摇头。
以后都不要问这些莫明其妙的事情。
爸爸板着面对我说完,安抚地拍拍妈妈的手背。
我心下顿时空明。
爸,我记得你说过,无论是什么困难,勇敢地正视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不是吗?青筋,在父亲的额角上浮现,握着筷子的手也按捺不住地有了些颤抖。
请让我去面对吧!我走到父母身边,俯身搂着他们的肩。
惊儿……妈妈欲言又止。
走吧,我们带你去那个地方。
爸爸托着妈妈的手肘,往外走去。
十二呀十二。
这些,可是你都算好的?爸爸驱车经环市高桥出市区,往南郊约摸开了半小时。
市森林公园。
车子停在公园里的停车场,我们开始步行走进森林。
你失踪了整整一年后,被公园的工作人员发现你……躺在那儿。
爸爸指着远处。
我--失踪?!我曾经失踪过?整整一年……我没有了整整一年的记忆。
是的,而且……而且什么?我只觉得所有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而且你衣著奇异,褛烂得几乎全裸……我是怎么失踪的?爸爸的手扶着树干,沉声道。
两年前的暑假,你坚持要一个人去英国旅游……我实在是后悔……后悔极了!英国……我就在那段日子里失踪了?!是的。
那我的行李和证件呢?爸爸想了想。
除了一本空白的黄皮册子外,什么也没有。
黄皮册子?空白的?有些什么东西在我的脑海里快速地闪过,我捂着脑袋蹲了下来。
怎么了?妈妈弯腰搂着我。
我摇头。
很奇怪,我似乎对爸爸说的黄皮册子有了潜意识的反应。
爸爸妈妈相视一眼。
我一直往树林深处走去。
风。
我听到四面八方而来的风声,好似在某个瞬间,我被飑风狠狠地撞得身形一晃。
却只是好似。
就在这里。
爸爸指着我面前的草地。
强烈的意识让我顺着被催眠后看见的姿势躺了下去。
惊儿!妈妈受惊地向我跑来,却被爸爸一把拉住。
一样的位置,一样的角度。
连被枝叶分割得奇形怪状的天空都是一样的蓝。
我的双臂摊开,闭着眼睛。
左手缓缓地垂落到草地上,冰凉的触觉从无名指处传来。
我微微一笑。
就是它了!一条项链,自我的手指间悬挂在爸爸妈妈的面前。
这是什么?爸爸正要伸手去拿,却在触到它的一刻迅速地缩手。
像被灼伤一样!爸爸的指间呈现不正常的红。
奇怪。
我怎么没感觉?!我再度将它握在手里。
刹那--惊惶如电流穿过身体般地慑住了我的心魂。
眼前闪过零碎而杂乱的片段,许多许多人,陌生的,惊慌的,伸出的手,刺耳的尖叫,天,以及……海。
我的身体急速地下沉,幽深的海水隔断了所有的惊叫声。
我看见自己的手臂拼命地想拉住些什么,四周却只有不断灌进我的鼻子、嘴巴的海水。
好难受!氧气像幻灭的肥皂泡般一点一点地从肺部里消失。
窒息的难受……阳光撒下斑驳的光点一圈圈地泛在海面上,那些,都仿佛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的长发像海藻般向上伸展。
塞晤士河……这是最后的意识。
惊儿!你终于醒了!我茫然地睁开眼睛,车子正在极速地奔驰着。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觉得怎样?!就快到医院了!一面专注于驾车的爸爸一面问。
不,不用去医院,爸爸!我动了动手脚,除了酸涩外,完全没有方才幻觉里的疼痛。
爸爸将车靠边停定,看着我原本没一丝血色的脸逐渐恢复红润,方才放下心来。
刚才是怎么回事?妈妈问我。
我仔细想想,摇头,松开自己潜意识死死握住的左手,掌心已被那条铜色的项链硌出红红的痕迹。
我也不清楚,它好像能引导我的记忆。
那你记起你为什么会衣衫褛烂得躺在公园里吗?妈妈急切地问。
我低低一笑。
还没有。
就因为那样,妈妈你才会刻意隐瞒我?其实就算真的发生了那样不堪的事,我亦不会轻生。
更何况,整件事情就像脱了常轨般的奇异。
我刚才好像看到我溺水了。
塞晤士河?英国的寒晤士河……溺水?!妈妈握着我的手又紧了几分。
嗯,我想,大概是我失踪的原因了。
十二,我要再会一会你。
是夜。
我躺在床上反复地端详着手里的项链。
看不出是何种材质打造的,链身的手工极粗糙。
项链的吊坠却是一个精致的八卦,凹凸浮面,有了一定程度的磨损,像被长期抚摸造成的。
内心有着无名的汹涌,不觉已近凌晨2点。
意识逐渐模糊,握在左手里的项链轻轻地滑出,贴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上。
……这个地方……好美。
无边辽阔的牧场,大批大批的骏马正在驰骋,长长的鬓毛迎风飞扬,远处,是蜿蜒的小山丘,浓密的森林,轻红、淡绿、盈翠,一簇簇,一团团。
银链般的河流横越而过,偶尔闪过数点粼粼的波光。
那一定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圆润的卵石、畅游的小鱼以及摇曳的水草。
柔和的风、荫蔽的树,会是午后小憩的好地方。
小憩……竟真的有人在小憩。
她侧躺在溪边,双足仍搁在水里,透明的小鱼在她的足边嬉戏。
如海藻般的长发散开在草地上,鼻息是那样的轻缓和闲逸。
一个高大的男子正以无比轻柔的步履接近她,生怕惊忧了她的美梦般,手臂上挽着一件嫣红色的披风。
他蹲下身体,以指腹划过她的脸颊,展开手里的披风盖住她单薄的身子。
她的梦,是那样的甜梦,让我都有了幸福的感觉……忽然--刷、刷、刷,片段快速地拉过,拉过。
快得如同车窗外一闪即逝的风景,我只来得及抓住某个瞬间。
黑夜寒光冷冽的剑刃、雪白的衣裳、宽阔的胸膛、被掌控的手。
以及,血……殷红殷红的鲜血,顺着剑刃流下来,一滴一滴地渗进黄沙地里,继而又汩汩地从我的脚底冒出,变成一片血的海洋……。
尖叫,乍醒。
我惊恐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望着自己的双手,没有血,没有剑,什么都没有。
雪白的被单上,只有一条铜色的项链……我松驰下来,轻吁了口气。
闹钟的指针指向八点,今天是……阴历八月十五,中秋。
噔、噔、噔地从二楼跑下大厅,妈妈正在往餐桌上置荷包蛋和鲜牛奶。
惊儿,过来吃早餐。
我连连摆手。
我要出去了……人已旋风般地冲出大门。
你这孩子!一大早的去哪呀?去见一个人!十二……我望着十一楼A座1101房紧锁的房门,连原本挂在门上的十二楼亦不翼而飞。
撇嘴苦笑。
莫非他说的很快,你就会知道,指的就是他的不告而别、落荒而逃?请问你是……方惊鸿小姐吗?从旁边的房门里走出一女子,正照着手里的信封上的署名一字一顿地念。
我点头。
这是十二先生让我交给你的。
信?谢谢。
她微笑着退回门内。
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清,非要写信?方惊鸿:你与我们家族有缘,就当是送份礼物给他老人家吧。
今晚月色必定分外迷人,记得欣赏。
落款签着,十二?楼。
这算是什么?他老人家指的是谁?月色……是下一步提示吗?心里,似乎预感得到有些事情将要发生……晚饭过后。
妈妈端着水果盘往旋梯走去。
惊儿,上楼赏月。
赏月……一阵激灵。
好。
垂下眼敛,捧着月饼盒跟着。
月亮,真的好美。
妈妈把柚子剥开,分出三瓣,递给我和爸爸。
我坐在他们中间,无来由的一阵冲动,把手放在他们的掌心中。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父母都怔住了。
你,你这傻孩子,怎么忽然说这话。
妈妈轻轻地别开脸。
爸爸只是沉默,深深地看着我。
爸爸,妈妈,我不能瞒你们。
今天晚上可能会有事发生……你说的是什么话?怎么回事?妈妈惊慌地拉着我的手臂。
我摇头。
我也不知道,是一位命馆大师给我的提示。
我把信递给他们。
这是什么提示?什么月色……我看不明白!妈妈茫然地道。
我也不明白,尽管一切很玄异,但我越来越觉得,在失踪的那段日子,我必定经历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而现在我必须去参与,才能换回完整的我。
不!没有什么比你留在我们身边更重要。
月色,他要你赏月……对,只要不让你看见月亮就行。
妈妈激动地要把我带离天台。
妈妈……我尚未站起,一个拉扯间,我顺着冲势便扑倒在地,手里握着的玻璃杯应声而碎。
血,从指间渗了出来。
天哪……有没有摔伤?快起来。
妈妈扶着我的腋下。
我躬身缓缓站起,脖子间的项链垂下触到我紧捏着的手指。
血,沾染了一点在八卦的中心。
幽幽的蓝光忽然从八卦中心散出,八卦盘内的方位竟会自行旋转。
我迅速地抬头,皓白的月亮仿佛在与它相呼应似的,呈现妖冶的鲜红。
蓝光,正缓缓地将我包裹起来。
惊儿!小惊!爸爸妈妈想伸手拉我,却怎么也穿不过蓝光的阻挡。
爸爸、妈妈,请不要为我担心,我答应你们,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好好地活着!一定!蓝光,已经完全将我屏蔽了。
那一刻,竟有些期待。
远方,有什么是让我想要奔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