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身端庄地坐在宽敞的马车里。
马蹄奔跑的声音,咯哒咯哒。
纤细的两手轻拢着,搁在白色的裙子上,一切都在进行着。
血液,呼吸,和阴谋。
克拉伦斯在昨夜就回城了。
他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我温暖的房子里时,我正在望着窗外的夜色。
还不睡?他习惯地走到我身后,触碰我的冰冷。
你回来了?我格外绚烂的微笑,换来他一阵的失神。
我回来了。
他近似叹息地在我耳边复述了一遍。
事情办完了?今夜,我们都有些不同。
办完了。
他的手抚上了我的头发,这样的摩娑是暧昧的,只是谁都没有明说。
然后沉默。
我们的话题原本就不多。
他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地浮动,这代表着他正在思考。
而我,只能等。
两天以来,我一直在等。
我想知道,这一个月对我,对他究竟有什么不同。
他另一只扣在窗沿上的手忽然一顿。
我屏住了呼吸。
明天,跟我去见陛下。
好。
我几乎毫不迟疑地应了。
你……他总不动声色的表情有了一些惊讶。
不问为什么?他继续道。
需要吗?我浅浅一笑。
我听你的。
你从不曾如此温驯。
那就破例一次吧。
有些话,我很想问。
可是我不能,不可说,一说便是错。
该睡了。
他将我带到床边。
我安静地躺了进去。
苏非丝,你今天晚上乖得不像话。
他皱眉。
我笑了,甜甜的。
是真心的笑,对你。
我们并肩躺着,他庞大的身躯几乎占了大半张床,有时,他真的像一个巨人。
他的腿大概都比我的腰粗。
我闭着眼睛,呼吸平和缓慢。
不似他,浑身都是迫人的气息,令人不敢逼视。
我们就这么安静地,睡着。
月亮斜斜地挂在窗边上,纯净而且明亮。
这般遥远地,展现它的妖娆。
我们都没有辗转,甚至连手指头都不曾挪动。
夜色,浓浓地添了一笔,再添一笔。
你,睡了吗?我忽然启齿,声音就像风雪夜里跳动着的一点豆灯,微弱得如同幻觉。
他的鼻息依然。
克拉伦斯……我淡淡地笑了,却有泪随着我的翻身而没入枕头里,寂静的夜终于有了辗转声。
然后,归于宁静。
怦。
马车忽然停了。
我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地眨动。
保护苏非丝小姐!我推开马车的门,走了下去。
苏非丝小姐,你……伯特伦惊讶于我的无畏。
我知道我是饵。
我向他眨眼,他那张饱经战役的脸上没了先前的从容。
这里,是进城前的伏地,四处皆是可以埋伏的森林和山路。
克拉伦斯是聪明的,他总善于黄雀在后。
我望着四周包围而来的骑士,尘土腾腾,竟有些豪气自胸臆处升起。
笑。
这是你的心情吗?苏非丝?你的酸涩又从何而来。
苏非丝小姐,你还是先回马车里面吧。
从伯特伦拧紧的眉看来,大概有些事是出乎他的预料。
该死,怎么多了几队人?果然。
我转身坐回马车,掀帘观望。
克拉伦斯,你是怎样聪明的人?你率着大队伍大张旗鼓地向皇城而去,而让伯特伦带着廖廖数人的小队伍从山路而去,料定多疑的他们必定发现还有一支带着我的小队伍,为的,就是将他们都引到这里来,然后再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包围。
沙莉又怎么会知道,克拉伦斯对我的温情不过是演戏?而名册,根本不在我身上。
我,不过是众矢之的的一颗棋子。
汹涌而至的骑兵队伍里,俱有领头的将领。
大家往后撤!伯特伦指挥着小队伍往原路上退。
大人,后面也有埋伏!不要紧,公爵大人的大队伍马上就到,我们只要攻出一条路,与他们会合就行了。
伯特伦宣告着。
敌军渐渐汇合,围拢。
此时,外围忽然传来重重的马蹄声,在他们尚来不及反应之时,后方也倒下一片。
是公爵大人!伯特伦大呼着,率先着队伍向南冲了过去。
我的马车无疑箭靶上的红心。
两重包围。
敌军包围着伯特伦的小队伍,克拉伦斯的大队伍包围着敌军。
伯特伦已杀出了一条血路,眼看即将与克拉伦斯会合时,敌军里忽然冲出了一匹骏马,马上之人骁勇无比,扬着长刀直取而来。
以所向披靡之势横扫而过。
他的目光略过马车,与我的目光相触。
啊。
我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是他!那双眼睛……是地牢里将瓢还给我的男子。
他的大刀砍断了牵着马车的马僵,八匹脱僵之马受惊四散,我从马车里摔了出来,倒在他的马下。
一瞬之间,他勒住了扬起前蹄的骏马。
黄沙,簌簌而下,落在我掩在前额的手臂上。
敌军阵里,传来一阵欢呼之声。
我轻轻一笑,孰胜孰败,他们还不清楚么?马上的男人伸手将我捞起,带回敌军军阵前列。
整个过程,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满眼人潮,我仍是冷眼旁观的姿态。
寂静。
没有杀戮,没有呐喊,除了偶尔的马鼻嘶声,便只有寒风猎猎地扬起白纱裙袂的声音。
天地,忽然的辽阔起来。
把名册交出来。
眼前的将领沉喝道。
冷汗,正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我浅笑。
没有。
根本没有名册。
风很大,声音尚未出口便散开。
是吗?!他从马上跳下来,掐着我的脖子。
别跟老子耍这套。
就算得了名册,你也出不了阵。
我道出事实。
你在我手里,还怕他不从?我忽然笑了,一串银铃般的声音脱逸而出。
如此妩媚……笑给何人看?苏非丝……笑什么?来人!给我把她的衣服剥下来搜!有一道目光,由始至终都在看着我。
冷冷的,漠然置之地看着我。
两双粗黑的手臂向我衣襟伸来,我轻轻地叹息。
我自己来。
有人眸光闪动,是方才那个将我掳来的男子。
气血上涌的颤栗在开始脱掉外套的时候,已然停止了。
黄沙地上,覆了一件白色的纱衣。
我的手,缓缓地移到裙扣上。
裸裎,原来并不是如此困难的事情。
我的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
轻笑。
我曾经侥幸地期望过,期望过这一场戏里不是只有我在沉沦,哪怕他只有一个表情是真的,只有一个,我亦无憾了。
只是,苏非丝,有人恨你至死,有人视你陌路,唯独,不会有人在意你。
纯白的裙软软地顺着我的腿褪下。
身上,仅着白色勾纱衬裙,透明得几乎裸裎。
我在颤抖,并非惧意,而是寒冷。
双手,仍不徐不缓地向领口伸去。
够了!马上的男子一跃而下,披风一展,密密地围住了我的身体。
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她又怎么可能带着名册?!我垂下眼敛。
为何神思俱不在此?!还是想办法尽快安全离开吧!将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跃上马背,拎我上马,向克拉伦斯急驰而去。
剑,就架在我的脖子上。
叹息。
若你还想活,就拼死一战,若你想以我为胁,只怕你要失算。
克拉伦斯想我死,想看着我死在他的面前。
我听见自己清灵的声音在飘。
身后的人却不为所动,固执前行。
让路。
他向克拉伦斯叫嚣着。
若说原本还有一线生机,现在已然错过了。
我们近在咫尺。
近得我几乎以为下一刻,他会抬头抚过我的长发。
以为。
习惯是一种多么可悲的行为。
他冷冷地笑,看着我单薄的衣物,神情轻蔑。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人在颤抖,剑刃就在我的脖子边凝着霜寒。
你应该听她的。
克拉伦斯的眼眸泛过淡蓝的色泽。
别逼我动手!身后的人发狠地搁下一句。
克拉伦斯环起双手,仍是淡淡的笑。
让不让?!疼痛,自脖子间开始蔓延……一股凉凉的湿意缓缓地敞下,渗进衣领。
克拉伦斯连眉尖都不曾耸动。
你……身后的人手劲再度加重。
我紧咬着下唇。
他是真的,真的不在意我的生死。
一切不过是阴谋,对吗?我忽然问。
苏非丝,你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问?即使是死,为何不能有骨气一点?我以为你够明白的。
他冷笑。
我也笑,自觉有些凄苦。
是的,我明白的……谢谢你……为我求的药。
药?你以为我会为你求药?他冷睨。
原来,这也是假的。
还有什么是真的?没有吧……别做出一脸受尽伤害的表情,看了让人恶心。
其实你应该感谢那些伤你的人,如果不是他们让我怀疑堡里有奸细,你也不会活到今天。
知道为什么救你吗?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温柔,像春天的柳丝。
除了需要你引出城堡里的奸细外……就是要你……死在我的手里……他的手,那双梦里梦外都曾经拥抱过我的手,如今正轻轻地向我伸来。
寒光冷冽的剑,没入我的小腹。
那个瞬间,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只是太浅太浅……身后的男人被伯特伦的剑穿喉而过,堕下马背。
受惊的马嘶叫着向前狂奔。
剑,仍留在我的身体里。
我感觉不到疼痛。
只是皱着眉。
这身白色的纱衣染上了大片大片的腥红,甚至开始顺着马背往下滴。
四处,都是挥舞着的剑影。
我终于从马背上被甩了下来。
跌在横着的尸体上面。
天空很蓝,很蓝,很蓝。
没有云。
一朵都没有。
是不含一丝杂质的蓝。
我开始有点倦意,一点一点地在眼前蔓延。
克拉伦斯……在你为我抹药的时候,我看到了幻觉……我对你说,克拉伦斯,我愿意为你去死,你相信吗?你说,我相信,苏非丝。
我说,你回答得太快了,所以你忘得也快。
你不语,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吻住了我……克拉伦斯……其实,昨夜,我问你。
你,睡了吗?如果你应了,我会问。
克拉伦斯,可不可以,用爱补偿你。
我只要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