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逐一路狂奔到大越使节团所在的驿馆,正在安顿驻扎,人来人往,他一到门口就立刻有人通报,花竹意把他迎到大堂,也不说话,就用非常哀怨的的眼神看着他,萧逐幸亏定力足够,在哀怨级别满点的眼神攻击下眼观鼻鼻观心,装自己乃是一条死鱼。
萧逐心里话说,拜托您别看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你有奸情呢……他到底什么地方哀怨到中书令大人了啊啊啊啊啊!萧逐这人有个好处,怎么内心呐喊,表面上一丝儿都看不出来,至今为止,能在他面无表情的时候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萧羌,一个是叶兰心,前者是对他过于了解,后者么……呃,姑且算是野兽的直觉吧。
花竹意即不是叶兰心也不是萧羌,在萧逐以不变应万变的表情之下,他观望了一会儿,决定主动出击。
伸手挽袖,给面前的男人斟了一杯茶,然后很哀怨地说:平王都不带我一起玩……这口茶硬生生被萧逐憋住了没喷出来,他慢慢一口茶咽下去,才抬头看了一眼花竹意,相信我,我很乐意和你换的。
别装了~花竹意一肘子拐过去,笑得眉眼弯弯,活像正拉皮条的老鸨:叶储君虽然算不上什么大美女,但是胜在清爽自然,这一路上处得不错吧?……很精彩。
萧逐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一路的遭遇,慢慢回答了这三个字,花竹意笑得越发猥琐,伸手戳了戳萧逐。
储君殿下现在在哪里,我打算去拜见她一下。
说到这里,萧逐神色慢慢暗淡下来,他轻轻摇摇头,……她现在,落在符桓手里了。
听到符桓这个名字,花竹意眼睛眨眨,再度为他倒了杯茶,要求详解。
萧逐一五一十把这次的事情和花竹意说了,等萧逐说完,他问了一句,那现在平王打算如何?见招拆招罢了。
萧逐叹气,也知道自己这个回答很没用,我已经吩咐底下的人去寻找了。
花竹意点点头,想了想,冷不丁问了个问题,殿下看起来不怎么担心的样子?萧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侧头,然后轻轻微笑。
非常柔和的微笑,让第一次看到的花竹意都稍微愣了一下。
萧逐笑着柔和答道:唔,大概是因为我相信她吧。
说出这一句的时候,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想起了之前和阳泉的对谈,那时候那个有着温厚眼神的男人从容对他说,叶兰心是天生帝王之才,所以,她的一切他都选择相信,想到这里,他的笑容里就不知不觉掺上了极复杂的情感,看得对面的花竹意轻轻一笑。
中书令大人靠近了他一点,眨眨眼,故意小声说: 平王殿下~~嗯?你是不是喜欢上叶储君了?他、他、他喜欢叶兰心?被这句话炸了个人仰马翻,萧逐正待分辨,但是一看对面似笑非笑的青年,他面上蓦然一红,忽然就呐呐了,想出口的话都忘了个彻彻底底,窘窘地看了会儿唇角越弯越高的花竹意,萧逐低头,把自己埋到茶杯里,再不说话。
花竹意唇角越挂越高,就在萧逐都以为他就要开口戏谑他的时候,中书令大人蓦然丢过来一句杀伤力更大的话,既然殿下喜欢她,就要好好对她,保护她,不让她受伤。
这句话一下刺中他心底隐伤,萧逐猛一抬头,却看到花竹意对他一笑,轻轻松松起身,丢下一句我明早还要整理东西,我们大后天入城去参见荣阳帝,就彼此放点水,休息一下吧~~……他是该庆幸花竹意居然大发慈悲,这次么抹轻松就放过他了才对,但是心底莫名其妙的有点恼羞成怒和心虚,又让他很想和花竹意好好斗斗嘴,不过想想看,还是算了,反正吃亏的一定是自己。
既然主人都下逐客令了,他也就转身出去,到大越使节团所住的驿馆给他准备的房里,唤来星卫,仔细询问,却发现了一个更加让人担心的事情:叶兰心现在不知所踪,而负责保护她的四名星卫,也全然不知下落。
莫非是……遭了毒手?一想到这里,萧逐不禁有些气血翻涌,但仔细一想,却推翻了自己的念头。
如果他的星卫真的被杀了,依符桓的性格,自然会把脑袋丢到他面前,而且感觉上符桓在知道叶兰心的身份之后,对她并没有多大恶意,那么就算做为一种姿态,也不会把她身边担负守护之责的人杀掉。
这么一想,他判断,星卫八成是被抓住了,但是,这么一来,可以在不惊动自己的状况下,抓住四个星卫,只能说,符桓或他身边的人武功之高,出乎自己的意料。
由此想来,勉强压下的忧心又泛滥了上来,不可抑制的,开始担心。
星卫退下之后,四下立刻无人,偌大空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日已黄昏,一点微弱的金红色光线薄薄洒了进来,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
就在彻底听不到星卫声音的一瞬间,压抑到现在的所有情绪无可抵御,排山倒海的汹涌沸腾而来,绝不能暴露在人前的一切感情终于可以宣泄,萧逐只觉得浑身上下立时一凉,整个人仿佛被浸入了冰水一般!他猛的睁大眼睛,双手一扶,撑在了案上,漂亮的眼睛一点儿焦距都没有地凝视着虚无的空间——心脏跳得很快,混乱而急促地拍击他的胸口。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他知道自己该控制,但是,他控制不了。
相信她?那是鬼话!那不过是为了安抚别人说的谎话罢了,那个女人除了脑袋灵光什么都不行,要他怎么放心?她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害怕?虽然知道她极大的可能是毫发未伤,但是他依然无法不去想象。
然后他的呼吸心情心跳便在这想像里一点点不受控制。
上等红木制成的案几在他掌下发出濒临崩溃的吱呀声,他却全然不觉,眼睛只死死盯着前方,心里一片无法形容的冰凉。
他忽然就绝望的笑了起来。
杜笑儿,叶兰心。
他说他要保护她们,却从未兑现过自己的诺言。
萧逐萧逐,你的誓言,你从未遵守。
所以,她们才离你而去,你再追寻不得。
在他低沉笑声中,红木案几应声而寸碎,碎片残落,仿佛是,鲜红的血。
送走了萧逐,花竹意回到内室,唤来一名侍从,就问了一句话:为什么到刚才为止,是要萧逐告诉我,我才知道叶兰心失踪的事情?他问的时候心平气和,甚至还如往常一般带着微笑,但是侍从心里一冷,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这事他确实不知道,也许是发生不久的缘故。
确实,是今天中午萧逐才发现,现在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想到这里,花竹意放松口气,安抚提点了几句,就让侍从走开。
等侍从走了,他走到案前,提笔写了一张信笺,写好之后却又觉得措辞不对,叹了口气,撕毁重写,这样过程反复了三四次,他终于写好两张,各自封好,他唤来侍从,把其中一封递出去,吩咐送去大越德熙帝手中,另外一封,他寻了个无人时候,绑到了信鸽脚上。
目送着雪白的鸟儿在一片夕阳里振翅远飞,他的神色一点一点,慢慢沉重了下来,最后,湮灭在了血色阳光之中。
当萧逐进入英雄末路模式,砸家具给荣阳财政找麻烦;花竹意进入黑暗模式开始耍深沉的时候,一切的当事人叶兰心正趴在一个精致的小院门口,数着外面经过的人,以指点江山之壮怀激烈评品门口侍卫的……呃,姿色。
她是和符桓一起离开别院的,被丢到马车上她就开始一点都不客气的补眠。
等醒过来的时候就被带到一间大宅里来了,符桓把她安置在一个极精致的小院里之后,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人,她趴回去继续睡,等她被饿醒了爬起来,已经是下午了。
叶兰心最大的好处就是识相,看了一眼小院门口两边的侍卫,和自己醒过来就一直跟在身后小心伺候的几个侍女,就把出院的意思立刻打消了,在院子里绕了两圈,转身笑眯眯地到门口,趴着上下打量门口两排侍卫的姿色,趴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干脆叫侍女支起丝幕,搬来桌子,叫来几样小菜,点了个侍女,一边下棋一边……继续看。
看到最后,连叶兰心都不禁感叹,说符桓真是调教有方,这都快被她眼神剥光了,门口侍卫还敌不动我不动不动如山的。
她对面侍女偷偷甩了把冷汗,也依然敌不动我不动不动如山。
到了晚上,符桓来了,当那道银紫身影步入院中时刻,侍女们悉数退下,只留下叶兰心一个人在丝幕后悠闲的吃着东西,还心情甚好的向符桓招了招手,要不要一起过来下棋?符桓含笑坐在她对面,问道:觉得这里怎么样?从男到女,都够姿色。
很严肃的回答。
……其他呢?叶兰心想了想,答:煮毛豆的味道很特别,如果符侯不介意的话,我想把配方抄一份带走。
没了?符桓觉得自己的嘴角有抽搐的倾向。
叶兰心这回抱着手臂非常仔细地想了很久,很诚恳地回看符桓:唔,跟我对弈的那个穿紫衣的侍女棋力其实不差,希望符侯可以转告她,勉强自己输给我这个臭棋篓子,她辛苦了。
听了这句,符桓怔了一下,忽然领悟到什么一样,慢慢笑开了。
是的,我会转达。
叶兰心笑眯眯地点点头,动手把残局撤下,问道:要不要再来一盘?作者有话要说:合并整合章节,内容未动章四十三 未守一诺(下)作者有话要说:合并修正了部分章节 符桓颔首,自取了白子,笑吟吟地问:殿下不问现在在哪里么?问了也没用,我干吗要问?叶兰心看他一眼,换了个话题,事先说,我下得很糟,符侯要饶我几个子?碧绿色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一派从容的女子,符桓慢慢摇头,符某下棋也不擅长,面对相君,不敢让子。
嘟囔了一句真小气,两人就在院子里下起了棋来。
两个人一边下棋一边聊天,语意温馨,不知情的人听了就仿佛是多年好友一般,绝口不提任何政治方面的事情,真个是只谈风月不谈风云。
到了快二更天,符桓起身告辞之前,状似不经意地告诉她,大越的使节已经到了,大后天,萧逐会和大越使节一起去朝见荣阳皇帝。
叶兰心不怎么在意的应了一声,什么都没问。
送走符桓,她屏退所有侍女,把自己扔到浴桶里泡着,水气袅袅,她半闭着一双深灰色的眼睛,整理自己一整个白天所得到的情报。
一、符桓留到这么晚才走,表明这里应该是在京城,而且恐怕离他的府邸不算太远。
二、在这个小院里,她听不到任何大街上的声音,根据第一条来判断,她所在的这个地方应该不会在荣阳都里太偏僻的地方,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包容了这个小院的宅邸足够深广,足以把所有的嘈杂等等全部屏蔽,而她就在这个宅邸的最深处。
啊啊,这么一想,她差不能判断出自己大致在什么地方了。
唔,大后天萧逐入城么……她微微眯起那对深灰色的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啊,她看起来,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
完全闭上眼睛,叶兰心微微滑下身体,任凭热水淹没到自己的颈项。
希望这段时间足够萧逐消气,他应该不会在千辛万苦把她救出来之后又亲手扭断她的脖子……呃,应该……不会……吧……?她想着萧逐生气的样子,不禁轻轻笑了起来,等她笑完,她忽然很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双深灰色眼睛在水气氤氲里惊疑不定。
哎呀呀……开始变得不像自己了呢……叶兰心轻轻嘀咕着,慢慢把自己沉下水里,感受温暖的水包围住身体。
水很柔和,就象,被萧逐抱住一样。
啧,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她咋舌,然后轻轻摇摇头。
萧逐萧逐,果然和谁都不一样,对她而言。
荣阳旧俗,太子在继位之前必须长居宫里,荣阳国姓是季,和叶兰心同年而生的太子名叫元让,却是个例外,刚落地就抱出了宫,如今长到二十岁,就没在宫里待过几天。
这是因为他刚一出生,立刻大病,药石罔效,最后还是太庙的星占得了一个两龙不见的卦,皇帝是真龙天子,这小皇子是未来的天子,两者命格冲克,最好不要相见。
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哪敢怠慢,立刻在宫外拨了个府邸给太子做行宫,这都还不行,元让依旧隔三差五的生病,二三岁上日日靠药吊着,皇帝实在担心,狠狠心干脆送出城去,在城郊给元让建了个行宫,说来奇怪,元让的病立刻就好了。
结果就搞成,现在诸国使者来参见太子,都要事先通知太子,太子才好进城,在城内自己的太子府里接见。
所以诸多使节都必须提前发出觐见通知,而大越使节的觐见是定在了六月二十三。
就在萧逐准备觐见的前一天晚上,阳泉护送晏初回到了隔壁驿馆,同时,萧逐收到了一份出乎意料的大礼——他派去守护叶兰心的四名星卫,在他外出的时候,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丢到了他的院子里。
一个都未死,甚至连外伤都没受,但经脉却已寸断,一身武功不用说没了,日后便纵有神药断续,要再动一根手指头都是难的。
当时花竹意正陪在萧逐身边,他站在萧逐身后,看不到前面那绝色青年的任何表情,只能看到他慢慢弯腰,抱起了躺在地上的一名星卫,转身走去。
花竹意下意识地拦住他,想说些什么,但是一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忽然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没有他想象中的杀气,也没有任何表情,映入他浅灰色眼睛的,是一张雪白的美丽面孔和一双收敛任何感情,漆黑如墨的眼睛。
萧逐沉默,他只是安静抬眼,然后垂眼,看着怀里自己的星卫。
但是,那一眼足以让花竹意从脚底一直冷到头顶——明明没有任何波动气息,但却让人感觉到从内而外的森寒。
他无法控制身体,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移动脚步,然后,让开。
萧逐没说话,便抱着星卫从他身边走过。
他把四个人全部抱了出去,吩咐立刻送回国去,除此之外,从头到尾他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第二天一早,花竹意整理了一下贺礼表单,去敲萧逐的门,门扉开启,他看到的又是平素大越殿堂上所能见的平王殿下:温文有礼,潇洒倜傥,与平常毫无二样。
看到这样的萧逐,花竹意一激灵,心里话说,小猪出离愤怒了,符桓你自求多福吧……荣阳太子的府邸是位在荣阳都城的南侧,名为甘露,与太子在皇宫里应住的甘泉宫相对应。
甘露宫华丽轩敞,仪制等等丝毫不下于甘泉宫,萧逐等人先去参见荣阳皇帝,出来之后,准时到了甘露宫门前,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皇宫一般。
甘露宫门前,仪仗早一字排开,中门大开,太子府的左右监门率先迎出门来,萧逐和花竹意一一含笑见了礼,进了正门,到了第三进院子,才看到院子门口站着一道清瘦的朱红色身影,头上一顶紫金冠,身上一袭朝衣,远远望去,说不出的风流潇洒。
荣阳尚火德,红色为尊,萧逐今天为了避免撞色,穿了一套云白色朝衣,袍角衣袖都银线阴绣了水纹,发束金冠,广袖翩飞,衬着本就绝代风华的美丽容貌,就分外有了清雅气息,步步行来,衣袂翩飞,银纹闪动,一错眼,竟象是人行水波,说不尽的倜傥。
荣阳太子正在和身边的人说话,萧逐快步上前,随着距离接近,他心底兀自升起一股奇怪感觉。
为什么……为什么觉得……面前这位走来的荣阳太子有些眼熟呢。
他从未出使荣阳,而太子元让也从未离开过荣阳,那么,到底什么地方眼熟呢?某个模糊的印象在他脑海里呼之欲出,却仿佛被一层雾蒙住一样,明明已经有了轮廓,却始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思忖间,已到了太子面前,在他看清太子面容的一瞬间,萧逐如遭雷击——荣阳太子面容秀丽,体态清瘦,高贵端华间却又有一种清冷矜贵,红衣广袖,却被他穿出一种冰冷味道,仿佛火焰被瞬间冻结,凝在了剔透冰雪里一般。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看过这张脸,就在不久前!秀丽面容,端华气质。
——以及,一双细长优雅的凤眼——但是,怎么可能?他不顾礼仪地死死看着面前荣阳太子一张秀丽清雅的面孔,萧逐觉得自己几乎要呻吟出声。
他嘴唇蠕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字:琴娘——自己曾亲眼见过的女子姿态和面前这红衣朝服的秀丽青年慢慢重叠,然后,分毫……不差。
知道他无声吐出的是哪两个字,元让轻笑,一双优雅凤眼眯细,有趣一般地点头,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没错,就是我。
没错,荣阳太子,正是——琴娘!未着女装的——琴娘!接下来的一顿饭,萧逐就觉得自己在梦里头一样飘飘的,什么真实感都没有。
萧逐搞不明白,到底是荣阳太子是女人,还是荣阳太子扮作女人……无论两者哪个是真相,都很可怕啊啊啊啊!脑袋的被这个消息炸得很明显转不太过弯了,接下来一段表面看上去温馨礼貌,实则勾心斗角的饭萧逐完全是靠本能吃下去的,等到他好不容易缓过神,才发现已经发呆了到了掌灯时分,他们一行人正被招待坐在甘泉宫的临池水榭里,四周池边沿着花业树丛高低不齐置了灯笼,烛光微微透出来,便宛如萤火一般星星点点。
他和元让地位最尊,被安排在了单独的一个亭子里,对面的水台上支了极薄的帷幕,只一名女伎坐在帘后,细细吹着萧,声音不大,但是四周声音再大也盖不下它去,总有一点咽呜袅袅的透出,柔而不弱,极是雅致。
而他身旁的元让,也在点点萤火仿佛的烛光下,显出了一种淡然优雅,五官倏忽柔和起来,这么一看,居然便是女子特有的柔软妩媚了。
……他……不,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啊啊啊啊!萧逐在心里发出了无声的哀号。
他本来对辨认男女还是很有自信的,结果从荧惑到元让,个个出乎他的意料……不过等等,元让是男是女关他什么事情?他现在要问的应该是叶兰心的事情吧?果然是和叶兰心相处的时间长了思维就经常容易发散么……说起来汗颜,到现在叶兰心失踪已快十天,他还没有找到一点线索,虽说是在符桓的地盘上诸事不变,他也觉得自己无能太过了。
想到这里,他向元让的方向看了一眼,刚要开口,荣阳的年轻太子仿佛预知一般,手中一把时绘折扇轻盈的在空气里划了一个半弧,一双凤眼却没有看向他的方向,依旧看着水台上吹箫的女子,轻轻一笑:平王殿下也风雅一些吧,莫谈俗事。
恰好此时水台上一曲终了,元让便泰然自若地转过头,唤来侍从取来丝绢,赏做缠头。
到了三更时分,花竹意等人便告退了,萧逐本也想一起走,却被元让盛情挽留,他想一想叶兰心的事情还没个说法,也就留了下来。
其他人散尽,元让斥退仆役,偌大一个园林便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台上那吹箫女子,安静无比,只有萧音清澈如水,缓缓流动。
两人谁也不说话,萧逐看着元让,元让看着台上,两个人都容貌端丽,一个看着一个,被看的那一个却仿佛全无感觉,气氛便立刻诡异起来。
看了好一会儿元让,萧逐左右想想,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便开口道:殿下。
嗯?细长凤眸轻轻一扫,微笑,平王有什么事?萧逐微微颔首:塑月储君在哪里?章四十四 龙骨(上)作者有话要说:删除合并很多章节 第十八章 龙骨这句一出,元让终于肯转过头来看一眼萧逐了。
悠闲靠在榻上,元让似笑非笑,一双白玉一般纤秀的手轻轻顺着自己紫金冠上垂下的丝绦,她很有趣似的看着萧逐,平王觉得我会这么轻易告诉你吗?萧逐想了想,摇头,不会。
元让拊掌大笑起来,她朝萧逐勾勾指头,等他倾身的时候,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萧逐眼睛猛的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荣阳太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让元让心情大好。
她微笑,让人料不到的滋味确实不错。
就在这时,忽然一线笛音从远处慢慢响了起来,合着萧音,分外雅致。
笛声的来源并不在水台,萧逐本以为是元让安排的雅趣,但是眼光一转,就看到了元让脸上一点惊讶,便知道另有意外,心下不禁纳罕,这甘露宫宫禁森严,谁这般放诞?笛声渐近,元让忽然向萧逐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十分古怪,就在萧逐警觉的时候,一个侍从急匆匆向这边而来,低声在元让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荣阳的皇太子忽然就笑了起来,她本就生得容貌秀丽,气质高华清冷,四周烛火如萤,这一笑就带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优雅味道。
她手中扇子轻轻一合,啪一声轻响,人则更加悠闲地靠在了榻上,平王,符侯到了。
她说出符侯二字的时候,笛声正好一线抛高,宛如游龙惊鸿于云间山巅百回千转,带起一股孤拔之意,萧逐眼神一跳,唇角慢慢弯起,向元让礼貌一笑,然后回头,身后烛光如萤,有俊美青年银紫衣衫,横笛奏乐,踏月而来。
芙蓉面,碧绿眼,正是雍侯符桓。
一曲终了,符桓到了亭前,最后一声笛音缠绵低徘,他低头一笑,先向元让一躬身,随即面向萧逐,颔首为礼,唤了一声平王。
萧逐也不答话,只是一身云白衣衫,负手而立,定定看了一会儿符桓,慢慢笑起来,也轻轻颔首,流水一样的发倏的从肩膀上滑落而下,宛若丝束一般。
——正所谓,狭路相逢。
两边寒暄了几句,萧逐含笑问了一句:符侯手腕上的伤可好些了?被一句戳中痛处,符桓却仿佛全不在意,右手执笛在掌心一敲,轻轻一笑,多谢平王关心,已好的差不多了。
……那就好。
萧逐含笑向符桓走去,符侯平日可要注意,符侯乃一国之栋梁,若是这般不爱惜自己,可不是荣阳之幸。
多承平王关爱。
符桓也笑意风流,两人面对面站着又交谈片刻,互相道过晚安,又行过礼,做足礼仪,才擦身而过。
两人错身一瞬,符桓身躯不知怎的忽然微微一震,这一下极其轻微,几乎让人看不出来,却躲不过元让的眼。
她本坐在亭子里,把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看得兴味盎然,看到符桓一震,她凤眸一细,却又立刻舒展开来,一副笑吟吟的姿态。
略微向前走了几步,和符桓错过一段距离,萧逐转身又向元让行了一礼,便翩然而去,直到甘露宫门口,临上车之前,他忽然顿住。
旁边马车前面睡得一塌糊涂,刚被拍醒的花竹意乜斜着一双睡眼惺忪的眼,从车辕上横过半个身子,把自己当苍蝇拍,狠狠拍了过去,模糊不清地说:大哥,求你了,还不走啊……他困死了啊啊啊啊啊!……萧逐没有说话,他维持着那个猛然顿住的姿态,慢慢的,慢慢地回头看向趴在自己背上的大越中书令——此时夜色浓酽,整片漆黑的夜空里,只有甘露宫门前几盏灯笼微微闪动摇曳,月是青白,光也是青白,便分外带了几分无法形容的凄幽味道。
这样光芒之下,萧逐一张面孔雪一样白,然后,这张绝色美丽的容颜上,忽然毫无预警地滑过一痕鲜血——这场景实在是太灵异了,花竹意的瞌睡虫一下子全飞了,他一把捂住自己嘴巴,在喉咙里惨叫一声,颤巍巍凑过一张脸去,仔细一看,才看出他额心一道鲜红伤口,正慢慢渗着鲜血。
好,不是闹鬼就成。
不过刚才出来还好好的,怎么才掀了个帘子,脸上就多出一道口子啊?左右看了看,花竹意跳过来一把把他塞到车里,快手挖出药匣扔了过去,萧逐一把接过药匣,往旁边一放,随手拿袖子抹了一下脸,也不上药,只一把抽出自己随身佩剑。
他是亲王之尊,拜见太子时特许带剑,所佩的自然是仪式用剑,不是什么神兵利刃,但也不是凡铁,这一下抽出,小小车厢内立刻寒光闪烁,车角鬼工球内点着的蜡烛一映,端的是剑气森寒。
喂喂,大哥你莫非是觉得自己被毁容了抹不开面子要自杀吧?心里转着奇怪的念头又不敢说,花竹意贼溜溜地打量萧逐,只看到他眉头一皱,轻轻一震剑身,只听波的一声,仿佛什么气泡炸开了,借着就是数声脆响,只见那柄秋水一般的长剑已然在萧逐掌中化为寸碎——花竹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萧逐一张俊美面容上雪白更胜,衬着他白皙额间一痕殷红伤口,越发显出一种森森的鬼魅。
萧逐掌中长剑碎得只剩一个剑柄,他看了片刻,手腕一翻,看着剑柄落地,和寸碎的长剑一样铺了一地。
慢慢闭上双眼,长而漆黑的睫毛掩去了他眼中所有情绪,头顶上一线暖黄的光静静透出来,却不能为他脸色沾染半点温暖。
花竹意向来识时务,看到现在情景,立刻把脚底下碎剑拣吧拣吧收拾好,乖乖蹲坐一旁,刚坐下,他眨眨眼,忽然觉得身旁什么硬硬的,便伸手摸了摸,然后一击掌,想起来什么似的,从旁边抽出两个细长的锦盒,递给对面这个明显不在平日温和状态的平王殿下。
凤鸣和太阿,刚才送到的。
萧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闭着眼点了点头,示意花竹意把两样武器放到一边,过了好一会儿,他修长指头慢慢抚摸向自己额头伤口,然后,唇角一点点弯高,……我本来以为,单打独斗之间,普天之下已没人伤得了我。
适才他和符桓错身而过的刹那,他恨极了符桓,瞬间便出手一剑。
他这一剑急若奔雷,饶是符桓武功极高,手中长笛一递,也只堪堪架住这一剑。
萧逐不以为意:他这一剑足以碎金裂石,这一只笛子能有什么作用?哪知笛剑相交的一刹那,他贯注长剑之上的内力忽如泥牛入海,反而一股极奇怪又极强大的力量反震而出,迅捷如电,他只来得及侧身一躲,只觉额头一凉,剑上一沉,错步卸力,已是和符桓分开。
他表面上丝毫无事,经脉流转,却已知道,自己体内已蓄了那奇怪力量,赶紧疾步而出,还是在登车刹那爆了开来。
——那一瞬间,他长剑已被震碎,不过是靠着他内力未消,才勉强维持原型。
我也这么认为的。
听到他这么说,花竹意点头;所以他现在十分好奇他额头上的伤怎么来的。
单膝曲起,萧逐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颌,轻轻笑了起来:不过符桓也不过依仗兵器之利罢了。
兵器?呃,根据现在的情报判断,貌似是这两位是在甘露宫里小掐了一下?眼神转向车角那堆废铁;那是不错的剑吧?在这两个家伙没有打到拆房程度就搞成这样,符桓拿的到底是什么?萧逐点头,慢慢张开眼睛,眼眸深处寒意扩散开来,他伸手拿起一旁两个锦盒,其中一个放的是一柄样子古雅的长剑,与时下长剑形制迥然不同,卧在鞘中,没有丝毫杀气,却自有一种千锤百炼的气势,让人调不开视线,这种气质,看上去竟然和萧逐有几分相似。
萧逐一按绷簧,一声清吟,长剑出鞘三寸,明若寒水,剑身上剑芒流动,几如月光凝就一般,吞口上赫然两个古体铭文,刻着太阿二字,正是名剑太阿。
收剑还鞘,萧逐拿起了另一个锦盒,在手心里掂量了片刻,轻轻打开。
里面是一柄亮银长枪,只有寻常长枪的一半长短,上面刻着凤鸟花纹,羽翼辉煌灿烂,如拥抱一般镌刻在枪身之上,异常生动,却只有一半。
拿起长枪,萧逐轻轻一按,只听一声凤鸣一般的清吟乍响,长枪尖端陡然弹出,握在萧逐手中的,便是一枝六尺三寸,凤纹完整的雪亮银枪。
——龙骨噬魂,凤鸣弑神——他手里的这柄便正是东陆之上两大神兵之一的凤鸣。
听着那一声清吟枪啸,萧逐笑了起来,爱怜抚上手里长枪,……你也感觉到了是吧?没错……它就在里面,离你不远。
放心,你会和它一战……然后,一定是你赢。
那柄长枪似乎具有灵性,听到萧逐低语,枪身陡然一弹,又是一声清澈长吟,萧逐这回笑出声来,拇指在中指指尖一划,鲜血汨出,沿着雪亮枪身慢慢滑渗。
鲜血本应滑落,哪知却没有一滴流下,全都被吸入雪亮枪身之中,花竹意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柄传说中上古诸神争战所用的神兵,看到这等异相,不禁瞪大了眼睛,萧逐却习以为常,直到伤口中不再流血,他才慢慢的,一点一点握紧手中长枪。
那样紧的一握,仿佛是在决战之前和自己的战友握手一般,他随即松手,收起了凤鸣,才抬眼看向花竹意,受伤还染着血色的指头划了个半弧,指向车窗外甘露宫的方向,另外一柄神兵就在那里。
……龙、龙骨?花竹意甩了把小冷汗,呃,这是什么状况?现在不是神话时代吧?龙骨不都消失好几百年了么?会不会认错啊?萧逐慢慢摇头,雪白端丽的面容上一点一点浮出一种微妙的笑容:不会错的,就是龙骨,就在……符桓手中。
说完这句,他又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往常一贯的温文儒雅,向花竹意一笑,对了,我知道储君在哪里了。
微笑,荣阳太子殿下告知的。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花竹意汗如瀑布:话说在他不在的这功夫,甘露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妖孽的事情啊……章四十五 龙骨(下)作者有话要说:内容基本没修,就是删除了不少,继续合并章节 萧逐走后,符桓慢悠悠走上亭子,看了一眼手中长笛,又看了眼自己执笛的左手,忽然便哼笑一声,坐在了元让对面。
知道那枝笛子是他武器,元让多扫了一眼。
符桓手中这柄笛子,非玉非竹,也不是日常笛子惯用的材质,乍一看去,莹白润泽,仿佛象牙,但仔细一看,月光下边缘森白,却是一枝骨笛。
符桓举起右手,把食指咬破,鲜血淋漓,便去抚摸骨笛,受伤的指头一触到笛子,鲜血越发流淌,竟成一线,落在笛身上,居然立刻被吸收进去,笛子表面依旧光洁干硬,仿佛一头妖兽细小的喉头,贪婪吞咽着鲜血,满足它不在此世的胃口。
看着骨片因为吸了人血越发洁白森冷,符桓唇角一弯,才看向一旁的元让,元让对这等场景早已司空见惯,盯了那笛子片刻,眯起一双细长凤眸,看向面前这兀自笑得优雅的男人:……刚才和萧逐动手了?他点头,元让眼睛更眯细一些,然后……吃亏了?不算。
他摇头,萧逐剑被震断,人也应该受了点儿伤,我只是手被震麻了。
倒是龙骨兴奋起来,不喂它一点鲜血怕是安静不下来。
哪只手被震麻了?元让问到,符桓听了这意外一句,看了她一眼,慢慢伸出手,这只。
元让一碰符桓递来的右手,就感觉到他手指痉挛一般地轻轻颤抖,叹了口气,轻轻揉着。
从符桓角度看去,她微微垂着头,一线黑发从肩上滑落,露出纤细修长的颈子,眼睫也垂着,时不时轻轻颤动,神态专注,烛光萤火似的明灭着,元让本就身姿清瘦,这一下看去,竟仿佛随时会化在月光里一般的柔弱。
无法控制。
虽然明明知道面前这个女子从未有过一刻软弱,但是,还是无法控制。
于是就伸手抱住了她的肩头,元让反常地没有挣扎,只是轻柔揉着他现在还麻木的掌心。
那是很奇妙的感觉。
手掌是麻木的,然后指头触上去的感觉过一会儿才能感觉到,开始是凉的,慢慢的,随着血液回流,便开始酥麻,才切实的感觉到她指头的纤细触感。
……萧逐发现你是琴娘了?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沉声说道。
元让点头,揉着他的指头。
符桓也点点头,再没说话,元让却笑了,指尖若有若无地拂过他指上伤口,带起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麻痒,然后,慢慢地低下头去。
符桓心里盘算着主意,没注意她的动作,直到指上猛的一疼,他才一低头,正看到元让捧着他的手,抬头微笑,淡色唇边一痕鲜血宛然。
微笑,举起他的手,到了自己唇边,绯红舌尖从菲薄的淡色薄唇里探了出来,一点一点儿的触上他的肌肤,轻轻舔着,直到血迹干净,快要碰到伤口的时候,她细白牙齿再度深深咬下,疼痛剧烈,符桓却没有抽手的意思,只是宠溺纵容地看着她满意舔舔带血的唇角,对自己微笑,哪,今天要不要到我房里?符桓碧绿眼眸含笑,一手抚上她漆黑长发,难得你邀请我啊,但是不行,我今晚有事,怕是不能赴约了。
嗯?怎么?元让偏头,眯起细长凤眸看他,她本就容貌端丽,气质清冷高华,偏生淡色唇边染上一缕血红,这深夜之中,衬着清冷月色,萤光一般的烛火,便生生把端华妆点出十分妖艳,看得符桓心头一紧,略略失了神,过了片刻才答道:没办法,你不是把叶兰心的所在告诉萧逐了吗?我现在就要过去安排布置啊。
——!元让一瞬间瞪大眼睛,看着面前有着碧绿双眼的优雅男子,只看到对方有趣似的回看自己,慢慢弯起唇角,俯身,靠近自己,把谈吐间淡淡吐息,喷吐在自己脸颊旁边。
还是说,你居然没有告诉萧逐,叶兰心在什么地方?我记得,凡是会让我陷于危险的事情,你都是很乐意去做的。
说完,他把一吻印在她唇角,舔净她唇边血渍,微笑,手指拂过她淡色嘴唇,……对吧?她抬眼看他,忽然一笑,这一笑里妩媚婉转,仿佛春日牡丹盛开一般雍容华丽,元让颔首,没错。
你说得对。
从甘露宫里离开,符桓在快凌晨时分到了软禁叶兰心的所在,让侍女去通报的时候,叶兰心正睡得昏天暗地,闭着眼睛任凭侍女折腾,给她套上衣服扶出外间,坐在了榻上脑袋一点一点的,身子直打晃。
符桓也不难为她,只对她说了一句话:符某答应殿下的要求,详细事宜容后再商,也请殿下思量。
说完这句,亲眼看到她点了点头,符桓便转身离开,叶兰心稀里糊涂的被侍女簇拥着又回到床上,到了早上,被吵了睡眠的叶兰心萎靡着爬起来,一边有气无力地洗脸,一边觉得今天凌晨似乎有人来找她,还跟她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
唔,似乎来找她的人是……符桓?不过他到底说了啥呢……她思考,她回忆。
然后,想起来的一瞬间,她尖叫。
啊!符桓答应了?!跟着萧逐回了驿馆,花竹意刚到自己房间,一开门,一只鸽子扑簌簌落在他手上,他取下鸽子腿上的信笺,看完之后,唇角一勾,转头看看天色,先把自己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完,立刻倒头就睡;开玩笑,睡觉皇帝大,没精神怎么干坏事?这一睡就直到日上三竿,他才爬起来,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光明正大晃到了隔壁塑月驿馆,出来迎接招待的是阳泉,一看到来者是他,稍微愣了一下,随即唇角含笑,命人把他带到了正厅,自己下首相陪。
两人寒暄了几句,花竹意单刀直入挑明来意,说要见一下荧惑。
阳泉听了这句,捧着茶杯哦了一声,花竹意立刻甩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苦说我倒霉啊,最近霉透了,好歹希望找个高人帮我去去衰气啊阳指挥使一向善解人意应该不会见死不救吧……一番话说得跟唱莲花落仿佛,阳泉却兀自不动如山,低头品了一口香茶,等他哭诉完了,才温厚一笑:下官安排就是了。
心里骂了一句,丫不早说浪费我口水,面子上花竹意还得鞠躬作揖一派感谢,阳泉命人去传话给荧惑,过了片刻,荧惑的侍从答复花竹意,随时都可以过去荧惑那里,大越的中书令乐颠颠地过去了。
就在阳泉转身离开的刹那,已经走到花园口的花竹意却突然回头,变成他目送塑月的殿前指挥使远去的形式。
看着阳泉身影远去,花竹意脸上慢慢现出一种非常微妙的表情,然后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自己要去的院落,抓了抓头,很认命地走去。
按照礼仪,花竹意先去探望晏初,他到的时候晏初还在睡觉,看着那个躺在雪白锦褥之间,瘦薄苍白得仿佛随时都会死去的青年,他敛下从来都含笑的眉眼,沉默看了片刻,奉上带来的礼物,花竹意便告辞出去。
荧惑和晏初住在一个院子,通风好日照足的正房给了晏初,他住在旁侧厢房,和晏初的房间靠一个渡廊连接,距离并不远,但是一转过去,就立刻清冷下来,侍从一个都看不到,连声音也没有,就仿佛根本没有住人一样。
花竹意摇摇头,向正屋走去,门是虚掩着的,荧惑却不在里面,只有几个尸娘相对而坐,他惊悚地缩回脑袋,继续推下去,终于在第三间屋子见到了那个美丽的怪物。
那是一间完全没有任何阳光射入的房间,华丽而阴暗潮湿,大匹锦缎随意堆叠在地上椅上,随意践踏,空气里便泛着一股木头和锦缎丝绸腐烂的味道。
而塑月第二名门的族长,号称这个大陆上最接近神,非男也非女的人,就安静地坐在屋子中间,乌黑厚重的长发遮蔽了大半容颜,从花竹意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白皙纤细如新剥春葱的指头,轻轻摆弄着几块龟甲兽骨,时不时发出极轻的碰撞声。
然后,像是听到了脚步声一般,荧惑慢慢抬头,向花竹意的方向看去,忽然就妩媚一笑。
这一室锦绣堆灰,衬着他额角那只金翅红尾的残蝶,这个笑容便越发有了一种不祥的美丽。
怎样,你想咬我吗?!大越的中书令立刻后退一步,摆出了戒备的架势,那个还兀自摆弄兽骨的青年却又笑了一下,开口笑道:你来了?按照道理,这现在屋里屋外的两个人,一个是前?长昭贵族,现?大越中书令,一个是塑月名门家主,本应毫无交集,但是荧惑脱口而出这一句,却仿佛两个人早已认识多年。
花竹意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抱着手臂靠在门上,看了片刻屋子里转过头来的美貌青年,又歪歪头,想了想,他才懒洋洋扯出一个笑容来,动了一下,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是啊,很久不见了。
……荧惑眯起眼盯了一会儿他,唇角慢慢漾开嫣然一笑,轻笑道:已经六年不见了。
看样子,这些年你过得还好。
那是,我在长昭放了这么多年羊,好歹放出点肌肉来。
花竹意答得顺顺溜溜,说完还挠挠下巴,很感叹地加了一句,再说,大越德熙帝当上司还是满好的,至少给钱够爽快。
你看我养的膘肥体壮,随时都可以拖出去卖了。
荧惑转身面对他,一只玉白的手细细理着自己一头鸦羽一般厚重的长发,另外一只随手抓了铜钱把玩,看了看他,悠悠接了一句:那你总还记得自己是去干什么的吧?啊,怎么会忘记?忘了我干吗要拼死拼活上大越这条船啊。
花竹意觉得不可思议似的看他一眼,甩甩脑袋,走了进去,顺手把门一掩,屋内立刻暗淡得有如夜晚一般,荧惑的面孔在这一片昏暗里越发显出一种不祥的雪白,他轻声道:那你今天来,有何来意?花竹意想一想,咧嘴微笑,向他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晃了晃,有两件事,一,你和晏初最近胡闹得太厉害,安王很不高兴。
安王殿下希望我们能合力把小叶子从符桓的魔掌里救出来~~荧惑不动声色,二呢?我知道小叶子被关在那里了。
花竹意依旧笑容大大,眼睛弯弯,然后,该怎么办,惑仔你该知道了吧?大越的中书令微笑,所谓,将在外,君有命而……不受。
说完这一句,他想起来什么似的,悠闲的补了一句,对了,顺带告诉你,小叶子在哪里是萧逐告诉我的。
荧惑一听,冷哼一声,我一定要杀了他。
谁?萧逐。
花竹意再没说话,只是微笑,然后转身离开。
在他迈出门口的一瞬,里面有淡淡的声音飘出来,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我一定要杀了萧逐,不然,晏初会伤心。
章四十六 安王令(上)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合并章节,我有预感最后一章我必须要加写了啊囧 第十九章 安王令花竹意中午时分回的大越驿馆,他的侍从就冲了过来,抓住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号哭,说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平王正满世界找你呢!切,他说要找我我就要去我也太没面子了啊!花竹意说得义愤填膺,实则两条腿倒腾得忒快,一溜小跑就到了萧逐的房间。
萧逐正在敷药,他额间的伤本来就浅,用的又是最好的药物,已经几乎看不出来了。
花竹意不禁拍拍胸口:幸好,没毁容,不然嫁不出去了……不等萧逐张口,花竹意就知道他要问什么,告诉他,所有人等都已安排妥当,英明神武的平王殿下您随时都可以去救人踢场~~元让告诉萧逐的那个藏匿叶兰心的地点,出乎萧逐意料,仔细想来,却在意料之中。
她被藏在荣阳皇宫之内没有人居住的太子寝宫甘泉宫。
符桓不会把叶兰心藏在离自己太远的地方。
那么首选就是他自己的府邸或者太子元让在城内的太子府。
前者是他自己的家,后者他以未来太子妃之兄的名义,之前就经常在元让不在的时候照管,但是这两个地方人多口杂,很容易走漏消息,那么,除了这两个地方,离他最近的,就是他经常需要出入的——皇宫。
而按照符桓多疑个性,他也断然不会把叶兰心放在离自己太远或者和自己关系稍微疏远一点的地方,他虽然有可能把叶兰心藏在他名下的房产,但是这样一来,护卫等等就会相应松懈。
这里毕竟是京城,在除了自己府邸之外的地方私设护卫,一旦被发现,坏一坏,私藏甲兵,那就是谋反的罪名,符桓没有这么傻,那么,皇宫里归属于元让名下,戒备森严,而实际上并没有人居住,并且消息传递极为困难的甘泉宫,就是他最好的选择了。
谁也想不到,他会被人藏在皇宫里。
虽然元让有很大的可能说谎,但是萧逐自己仔细推敲了一下,也觉得叶兰心被藏在甘泉宫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管她藏在哪里,闯进去先把人弄出来是正道。
既然这个地方有可能,那么就要去看看,虽然是陷阱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但是也必须要去。
让花竹意退下之后,萧逐静坐调息,入夜之后,萧逐换了身深蓝色的紧身夜行衣,带上太阿和凤鸣,准备夜探甘泉宫。
整束好脸上的覆面,萧逐回头,看着铜镜中一身夜行装扮的自己,忽然就轻轻笑了起来。
隔着软巾抚摸上额头那道伤痕,他一双秋水明澈的眼睛慢慢的,一点一点细细眯起,然后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符桓,我们走着瞧。
荣阳数百年前乃是天下共主,现今东陆之上大小十数国,谁也没有荣阳历史渊源,它传国近千年,一座荣阳京历代打造,一树一花都有着沉淀在骨血的雍容华贵。
荣阳京没有宵禁,以皇宫为中心的繁华区一入了夜就流光溢彩,处处可闻管弦。
萧逐一路潜行,踏月而过,很快就到了皇宫外沿。
皇宫外沿是官员办公侯朝的地方,甘泉宫是太子居处,不在内宫,就设在外宫靠近官员办公地点不远处,为的是官员们每日参见太子方便,也方便太子接触政务。
潜进皇宫对萧逐而言并不困难,趁着巡逻间隙,他就悄悄闪入了甘泉宫。
一踏入甘泉宫,他就发现气氛不对,和他一路行来的宫阙相比,甘泉宫是外松内紧,虽然少见侍卫,却有不少暗哨,其戒备森严程度,较之其他宫殿,有过之而无不及。
看起来,八成叶兰心就藏在这里。
无声急掠而下,他发现一个小院里灯火通明,无声潜了过去。
院子里有个小巧亭子,他从屋顶上望下去,正看到小亭子里张着帘幕,有一道纤细身影在帷幕后若隐若现,似乎正在和身旁侍女说着什么。
那身影极是熟悉,就是叶兰心,偶尔飘来的断续声音里,也是叶兰心的声音。
没错了,叶兰心确实在这里。
萧逐心里暗暗点了下头,深吸一口气,足尖发力,丝毫听不到瓦片碎响,人已飞掠而出,这一下迅捷无比,饶是院外那么多护卫,一个人都没有发现院子里已掠入了一个人。
叶兰心也没有发现。
这天晚上她不知道怎的睡不着,就爬出来对月赏景,身后照例跟着两个侍女,她明着是看月亮,心里是暗自嘀咕自己脑子怎么就傻缺了,居然就睡糊涂了,在符桓答应帮助她夺位之后,她就该问问什么时候能出去。
话说再这么睡了吃吃了睡,她腰围晋升到二尺三四上下那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心里胡思乱想着一堆有的没的,叶兰心不禁惆怅起来,刚要吩咐侍女给她端一碟酥奶来安慰她的惆怅,一转声却看到两个侍女无声无息地软软倒下,一个身着夜行衣的人一手一个,不让她们倒地出声。
叶兰心愣都没愣,对着面前那个身材修长的夜行人就笑开了花。
伸出手去帮他把两个昏过去的侍女摆好靠在栏杆上,她到萧逐面前,伸出手,笑眯眯地说,你来啦?那你要背我出去还是抱我出去?嗯?萧逐唇角也禁不住弯了起来,这连日来无比焦躁,全在这女子一句话之下化为乌有。
他没说话,只是露在外面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带了丝丝笑意,极快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方和他身上夜行衣颜色一样的丝帛,看起来很小,抖开之后却能把叶兰心从头到脚包个严实,叶兰心乖得象只猫,任他包好,两人就向亭外飞掠而去。
这丝帛虽薄,却丝毫光线不透,蒙上之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叶兰心脚底一虚,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跟着萧逐向上而去,哪知下一秒,她只觉得猛然一滞,上冲之势在半路忽然一阻,耳边铮的一声金铁交鸣,叶兰心立刻感觉到身子一坠,已然重新落回地面!出变故了!叶兰心迅速把包住脸的丝帛向下一拉,发现自己被半掩在萧逐身后,两人身前站着一个青年,一身华服银紫,芙蓉面,碧绿眼,手中一柄骨笛,正吊着眉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来者正是符桓。
真是xxx的……果然遇到符桓了么?叶兰心在心里骂了一句;她也明白萧逐能这么顺利摸过来,肯定是有人放了口风出去,那么就一定有陷阱等着,但是当她真看到符桓的一瞬间,还是有翻白眼的冲动。
扫了一眼四周刷的一下冒出来的大批枪甲鲜亮的士兵,又慢慢扫了一眼符桓,萧逐轻轻把叶兰心推到身后,吩咐了一句去亭子里,看她乖乖走过去,把两个昏过去的侍女和自己都弄到石头桌子后面蹲好,才慢慢转眸,看向面前的俊美男子。
看了一会儿符桓,他伸手扯掉脸上面纱,绝色面容上笑容慢慢也漾了起来,却压不住眼底一点点弥漫起来的杀意。
然后,他取下了凤鸣。
铮的一声清响过后,长枪完全弹开,他手腕一动,亮银长枪斜斜向地面一指,萧逐微微一笑,轻声道:十年前乱军之中没能和符侯有所较量,一直是萧某心中憾事。
符桓依然一副逍遥公子模样,听了这话,微一躬身,轻轻颔首,轻笑一声:多承殿下惦念。
再抬头起身的时候,手中骨笛轻轻一挥,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几下弯折拆卸,骨笛便变成了一把菲薄骨剑,月光之下,那莹白中透出丝丝幽蓝,分外诡异。
……传说龙骨共有三十三种变化,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萧逐慢慢地说,手中凤鸣再度压低一分,眼底的杀意慢慢弥漫而开,让他整个人看去,再不复往日温文柔和,只有一种出鞘凶剑渴饮鲜血般的凶戾。
符桓脸上悠闲笑意未变,一双本就凶魅的碧绿眼眸却轻轻一细,眼神一扫,侍卫立刻全部退下,其中有几个人去亭中抱起侍女,要带叶兰心走,却被叶兰心甩开,侍卫看向符桓,符桓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萧逐,只向他们略点了点头,侍卫便把叶兰心独自留在了亭中。
萧逐扫了一眼叶兰心,后者对他露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容,萧逐微微点了下头,再看向符桓,唇角一挑,弯出一个嗜血弧度,符侯,这里毕竟深宫,此招过后,立判生死,符侯意下如何?符桓微笑,……正合我意。
局势一触即发——萧逐运气凝劲在掌中凤鸣之上,枪身越发雪亮,枪杆之上凤凰也越发生动,仿佛随时都可能振翅冲天而去一般。
两人都有共识,这深宫之内,只能一招而决胜负,时间长些打得激烈些都会引来宫廷侍卫,到时谁也讨不了好去。
所以,龙骨也好,凤鸣也好,它们的力量全部都被控制在了最低限,饶是如此,上古神兵抗衡,龙骨凤鸣之间,被两人真气激荡,已隐约风雷声动——谁都在找一个破局的机会——凝神静气,物我合一,萧逐一点一点握紧手中长枪,等待着那个即将到来的,一击必杀的时刻。
围绕着两个持有上古神兵的男人,杀气与无边无际的凶煞气息慢慢扩散而来,凭借着武者的本能,他们都清楚,交手的时刻近了——就在那个临界点即将到达的一瞬间,空气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喑哑轻笑,潮湿妩媚,偏偏尾音软软下压,带出一种说不出的风情婉转,在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萧逐只觉得整个人浑身一凛——那是荧惑的声音!电光石火之间,他向对面扫去,发现符桓也是一凛,就在这一瞬间,忽然一大片光华璀璨在两人之间爆开,那团光华五色绚烂,夺目之极,明明虚无缥缈,却又蕴含极大力量,与萧逐真气相撞,当一声巨响,萧逐只觉得真气一阵激荡,那光华忽然化作团团蒸腾白烟,雾气一般飞速笼罩过来!荧惑的幻术!章四十七 安王令(下)作者有话要说:继续合并章节修改…… 这些日子旅行,他听叶兰心断断续续讲过荧惑的幻术,场面和现在极其相似,刹那白雾就升腾得什么都看不到,萧逐立刻凝神静气,真气运转,凝在枪尖,在白雾蒸腾瞬间,看到雾气中一道人影闪动,料是符桓,手中凤鸣一动,疾刺而去——刚才刹那,他清楚看到符桓面前也有白雾陡升,大家情况看来一样,那么就手下见真章了!这一枪刺去疾若奔雷,就在即将刺中人影的一瞬间,萧逐眼睛蓦的睁大,整个人生生一顿——他完全停止动作,真气强行回撤,几乎竭尽全力的一击被强行中止,真气鼓荡回震,他只觉得五脏如遭重锤一击,喉头一甜,口内眼角耳际一股腥热倒涌而出,眼前立刻猩红一片。
——在这片红里,他却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个向他而来的人影——他面前扑过来的人影纤细娇小,一头长发软亮黑润,一张脸孔清秀柔和,本应有灿烂笑意的眼眸却满是惊慌,正向他一扑——萧逐心里忽然就惶惶然,一瞬间谁都不存在了,他怔在当地,任凭鲜血流溢,眼前一片猩红,凄惶无助,直如一个孩子一般轻轻唤出一个名字:……笑儿……她向他而来,惊慌畏惧,仿佛没有看到凤鸣狰狞。
——她不可能在这里的。
她即将撞上凤鸣枪尖。
——这是幻觉,他很清楚。
她一脸渴盼畏惧,仿佛小时做了恶梦,赖在他怀里撒娇的样子。
——他现在箭在弦上,若是撤手,符桓在对面,怕是一死。
在这电光石火,他心里所爱的那少女即将撞上凤鸣的一刹那,萧逐回手撤枪,看着那虚幻的少女洞穿自己身体而过。
即便那是幻影,我也不忍心伤害。
耳畔有风声萧然,有剑气森寒,洞穿而来——死就死吧。
在那个少女单薄身影洞穿而过的刹那,萧逐惊动了一下,然后慢慢闭上了还不断慢慢溢出鲜血的眼眸。
那一瞬间,万念俱灰,自暴自弃。
她是他的劫难,他从未曾走出。
——然后有温暖的液体溅上了他的面颊。
萧逐本以为是自己的血,却在下一秒感觉到胸前微微刺疼。
不是被实际物体所戳刺而产生的痛感,而是剑气余脉刺上的感觉——他心里自暴自弃也就那么一刹那,在感觉到刺疼的瞬间,武者的本能让萧逐迅速真气凝聚,回身撤步,再看去,他眼睛猛的睁大——溅到脸上的浓稠液体慢慢滑下,睫毛上还沾着从眼睛里滴落的鲜血,一片血红的视界里看到的,就是他的面前挡着一个娇小的身影,一头漆黑长发整整齐齐束在脑后,那纤细得仿佛一捏就会碎的肩膀森然一截骨剑的剑尖露了出来,淡色的衣衫上血红一层层渗出来,然后湮湿了其下渐渐干涸而变成黑红的血迹——那是叶兰心——萧逐只觉得自己整个脑袋轰的一声,几乎什么都思考不了,眼睛里只能看到那截撕裂了纤细肩膀狰狞冒出的剑尖,一切都仿佛停顿了,所有的注意力和思维全部迟钝了下来,只集中在那半截剑尖上。
看到叶兰心受伤的一瞬间,时间仿佛紊乱了,似乎极短又似极快,萧逐觉得自己就这样凝视了她很久很久,却又觉得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直到叶兰心晃了一晃,向前倒入符桓怀里,他才猛然惊醒一般,手里凤鸣一紧,浑身真气凝聚,双眸一细,看向对面那和他一样惊异的男人。
符桓完全没有料到叶兰心会斜刺里扑出来替萧逐挡了这一剑,叶兰心晃了一晃,朝他怀里一倒,他并指如风,点了她周身几个大穴,打横一抱,低声对萧逐道了一句走,便飞身掠出。
这时已经隐约能听到远处有皇宫守卫向这边而来,确实不走不行,看符桓没有伤害叶兰心的意思,萧逐敛了敛精神,一收凤鸣,紧随而去。
符桓埋伏在这里的人手都是精锐,这种场面下根本不需要主子吩咐,有序撤走,在皇宫守卫赶来之前,这甘泉宫里已恢复了一片死寂,仿佛,从来没有人到来一般。
符桓是真的没想过要在此时伤了叶兰心。
被幻术所扰,他一剑刺去比平常略慢,就那一点儿间隙,叶兰心就扑了出来,他立刻收剑已是来不及,结果,洞穿了她肩膀。
这伤势看上去不重,但一来对方是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女子,二来又是被龙骨所伤,到底会怎样符桓自己心里都没底,抱着叶兰心赶往自己府邸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立刻把叶兰心还给萧逐,即便她死了残了,虽说是自己弄的,却是死残在萧逐手上,多少能推卸一些责任。
所以他二话不说,让萧逐也跟了上来。
符桓府邸里随时侯着最好的医者,叶兰心前脚刚在床上躺好铺平,后脚医生就到了。
一路上符桓努力平复叶兰心体内奔窜的龙骨剑气,医生一到,诊断拔剑止血上药,确定叶兰心就算左边也同样被戳一龙骨也死不掉了,他才撤手换上萧逐,自己退到旁边寝室里休息。
让侍从侯在外面,有事再进来叫自己,他随手脱掉溅满鲜血的外衣向地上一扔,在走到内室门口的时候,他顿了一顿,本来满是疲惫的脸孔慢慢调整表情,变成他惯常似有若无的轻笑,才慢条斯理推门而入,略停了停,唤了一声:元让。
房间里没有点蜡烛,随着他推门,外室烛光合着月光洒了萤火似的光芒进来,映出屋中人一身素色衣衫,细长凤眸,以及,一张清华端严的秀丽容颜。
正是荣阳太子元让。
元让斜靠在榻上,一手托着下颌,似笑非笑地凝着面前芙蓉面的碧眼青年,轻轻拿手在鼻子前面扇了扇,笑道:好大的血味儿,看样子萧逐今晚还真是找了你好大一个麻烦。
是啊,我被欺负了呢。
符桓笑着走近,随手关上了门,只听吱呀一声,屋内一切全都隐没于无边黑暗。
他武功极高,暗中也能视物,元让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丝毫没有惊慌,只是悠然地向他伸出双手,笑道:要我安慰你么?嗯?符桓老实不客气地走了过去,抱着元让慢慢滑倒,最后坐在地上,脸埋在了她膝盖上,仿佛一个孩子一般。
元让轻轻顺着他的头发,过了片刻,才轻轻问道:发生什么了?……被幻术摆了一道。
符桓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才有闷闷的声音传了上来。
然后?……看到幻影了。
再然后?……符桓沉默,脑海里漫漫回想起当时情况。
那时白雾陡升,烟雾中有一道纤细人影向自己扑来,清冷端华,秀丽容貌。
他毫不犹豫,一剑洞穿。
那道梦一样的影子在他的龙骨之下破碎成片,他只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元让啊……就这样,她的幻影死于他的剑下。
一念及此,他忽然笑了起来,感觉到抚摸自己头发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和萧逐比,我真是个坏家伙,下地狱也活该吧……元让没有说话,顿了顿,继续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房间里没有一线光明,符桓却觉得安心无比,慢慢地在她膝头睡着,元让一点点弯下身,凑近他熟睡的面孔,看不到,只能感觉。
……现在可以很轻易的杀了你的……真没防备。
一片黑暗中,她低低这样说,然后觉得自己似乎笑了一下,继续轻轻的,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
符桓离开了房间之后,屋子里就只剩下躺在床上的叶兰心和坐在床边的萧逐。
从叶兰心倒下那一刻,他就一直一直在看她,没有错开一次眼睛。
当大夫为她治疗的时候,他安静侯在一旁,一张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安静地看。
就连大夫为她褪去衣衫包扎这样本该回避的场面,他都没有移动分毫,目不转睛地看着。
大夫给叶兰心包扎完毕,回头一看他浑身是血,问他有没有受伤的时候,他也只是摇摇头,就安静的任凭侍女为他换上新的衣服,坐回去,继续看她。
慢慢喂她吃下去安神的散剂,大夫吩咐了几句,就退了出去开方熬药,因为大夫吩咐过要安静,侍女也全都退下,在外间侯着。
萧逐也没有反应,只是继续安静看着床上那个面色苍白的女子。
床褥是素雅的淡色,叶兰心卧在上面,脸孔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嘴唇都是极淡的青白,便越发衬得那一把散在枕上的黑发犹如水草蔓生一般的漆黑。
她被龙骨所伤,刚才医生已委婉暗示,说她伤势并不严重,但龙骨戾气已伤了筋脉,她右手恢复再好,也终生不能负担重物。
那不就等于……毁了一样么?而且是,因为他的无能。
她用她的右手,换了他一条命。
……眼神安静地从她脸上移开,转向她在床榻内侧的右手,那只手现在被包裹在被子里,只能看到一痕若隐若现的痕迹。
看着看着,萧逐慢慢地伸出手去,似乎想碰一下她的肩膀,却在即将碰到的时候犹豫地蜷起手指,要触碰,不敢,要收回去,却又没有,就是悬在那里,进退两难。
他现在到底想要干什么呢?碰触她?那么碰触了她之后又要做什么呢?萧逐看着自己那只悬在半空的手,仔细地想着,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但是,却很想在这个时候碰触她。
非常想。
最后,修长美丽,宛如象牙雕刻一般的指头虚虚地从她右肩的方向滑开,压在了她一把青丝的末端,柔滑微弱的凉意和她的发丝一起缠绕而上,攀附在他的指尖。
然后,就在这时候,床上那个本该因为药物效力而睡着的女子懒洋洋虚弱弱地开了口,我说,阿逐,你这样压着我头发,待会儿我翻身要怎么办啊~~章四十八 破局(上)作者有话要说:合并章节删改内容改变对话,囧 第二十章 破局叶兰心说话声音很微弱,但是很明确的气血不足里也很明确的带出了她精神得不太正常的感觉。
萧逐压在她发上的手紧了一下,却没有收走,反而慢慢地俯过身去,身影遮住了案上微微摇曳的烛光,在叶兰心本就苍白的脸上投下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头微微地侧着,看着身边的萧逐,然后笑了起来,看我醒着很奇怪么?‘……你喝了很多安神药。
萧逐说,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此时深灰得接近黑色的眼睛。
对方可爱地眨眨眼,没效果啊,你应该知道的,对吧?是的,他知道。
他和叶兰心都是强国的直系皇族,几乎是从一出生开始,就服用微量的药物,以抵抗毒杀。
这样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他们在逃避毒杀的同时,药物对他们的作用也越来越小。
而安神一类的药物,几乎完全没有效果。
看着那双虚弱但是没有一丝睡意的眼睛,萧逐只觉得心里什么地方缓缓疼痛起来,他又伏低了一点身体,轻轻地说:……一直醒着么?嗯,一直醒着,太疼了,只不过刚有精神说话睁开眼睛而已。
说完这个长句,叶兰心喘了一下,喉头涌起一股呕意,刚要起身,就被萧逐按下,胸口处传来一阵暖意,她低头一看,萧逐手掌虚虚按在她胸前,真气缓吐,平复她胸中翻覆。
如果一直醒着,那么刚才医生说的话,她也听到了吧?关于她的右手……看她呼吸平复,萧逐慢慢收回手,没说话,只是继续安静看她,看得叶兰心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
兄弟你可不可以不要摆一张弃犬脸啊真是……你脑子里在转什么我一眼就看的清清楚楚好不好……在心里叹了口气,叶兰心说道:是我自己冲过去的,不管你事。
……你觉得这么说我可能不介意么?萧逐淡淡反问,一句话就堵住叶兰心所有话头。
是啊,可能么?从她扑出去那一瞬间起,这件事就不可能和萧逐没有关系了。
无论是国家立场还是个人立场,萧逐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叶兰心颓丧地想抓头发偏生又动不了,最后,她异常小心,异常费力地伸出左手到了萧逐面前,轻轻唤了他一声:阿逐,看。
萧逐应声看去,面前是一双属于女子的纤秀的手。
皮肤细腻莹润,是一双属于贵族,从未操劳过的手。
他不明白,抬头,看向床榻上只能微微侧了头的女子。
塑月储君费力地把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然后很费力地扯出一个轻轻微笑,我的左手是可以和右手一样用的。
它能写字,能抚琴,能画画,右手能干的我左手一样能干。
说完,她把手掌翻过来,却依旧举在他眼前,你知道,我是那种四肢不勤的皇族。
萧逐默默点头,看着那在烛光下显出一线暖黄莹润的手,垂下眼睫,看着重新按回她发上自己的手,听着那个女子虚弱却含着生气的声音慢慢流淌过自己耳边,所以呢,我这辈子到现在,也没拿过比筷子还重的东西,能不能拿很重的东西无所谓嘛,对不对?听了这话,萧逐心里本就开始疼痛的地方忽然便如被楔入了一根柔软的细针,他唔了一声,竟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看着他低头,叶兰心想了想,叹了口气,左手一抓,抓住了他的手,朝下一压,握了他的指头在掌心,然后侧过头向里,低低地说:……我说,你要是实在觉得愧对于我,那就以后都替我拿重的东西吧,好吗?萧逐听了这一句,慢慢眨眨眼,然后慢慢地说;你在求亲么?嗯?……你这人非要我跟之前把话说明白脑袋才转得过来么?叶兰心转头,然后龇牙,白森森一排牙齿衬着她苍白面容分外触目。
萧逐看她一眼,那就是求亲了。
……你废什么话,答不答应!叶兰心也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疼得厉害想转移注意力,稍微扬起声音摆出一幅抢亲态,萧逐看了她片刻,忽然转了个话题。
这次的幻术,应该是荧惑做的吧?喂喂,我在和你说成亲的事儿你别跑题!看起来他是真的想杀你。
谁跟你说荧惑了我在说成亲。
…………在发现彼此完全不能沟通之后,两边都很有默契地终于闭嘴了,萧逐低头,看着叶兰心紧紧抓住自己的左手,一点一点,慢慢反握,然后躺平在枕头上的叶兰心放弃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还是那句话,晏初不可能背叛我。
是,他只会让他的同伙落井下石而已。
说到这里,萧逐忽然冷笑一声,不过你说得也对,他想杀的,本就是我,而不是你。
这次很明确,荧惑是想趁乱设局,打的是杀他的主意,当然如果捎带脚灭了符桓也是不错,但他不想伤害叶兰心的目的也很明确,所以叶兰心一受伤,荧惑立刻撤退,没再追击。
这句说完,萧逐立刻后悔起来。
不管怎样,叶兰心是为了保护他而受伤,他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对叶兰心如此说话。
一眼看去,那个女子完全没有动气的意思,只是拿一双深灰色的眼睛看着他,片刻之后,她轻轻闭了一下眼,声音仿佛从胸腔里发出,震动着萧逐的耳畔,不过,萧逐,我确实需要你保护,不然,我会死。
她最后一句轻若嘤咛,他心里愧疚便铺天盖地铺开,一时之间,胸中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就这样扩散而开,无法控制,最后,他轻轻俯身,一吻落在她指尖。
这是她和他,至今为止,最亲密的接触。
好。
他说,我答应你。
我们成亲,然后,我保护你。
说完这句,他一指点在她唇上,低声在她耳边说道:不要说话了,赶紧去睡,这样伤口才好得快。
叶兰心本想说些什么,但是听了这句,便乖乖闭上眼。
萧逐伸手把蜡烛换了个方向,光线暗淡下来,叶兰心一张苍白面容也跟着模糊起来。
他安静坐在床边,看着这个自己未来要守护的女子。
然后,过了片刻——阿逐,我睡不着……可怜兮兮的声音。
……那就数羊。
不要,羊一点儿都不好看!斩钉截铁的拒绝,然后想一想,小心翼翼地问:阿逐,我可以数你么…………萧逐觉得,应该一指点昏她才好。
伸手,却没点她的穴道,只是手掌轻轻盖上她的眼,低声哄着。
赶紧睡吧。
啊,可以数你是吧?塑月储君兴高采烈。
……你数吧。
大越平王挥泪割地赔款把自己当羊卖。
章四十九 破局(中)作者有话要说:修改颇大,荧惑和小叶子的部分重写 似乎以叶兰心受伤做为一个分界点,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风平浪静,就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成王晏初能起身之后,三天两头来看姐姐,符桓也经常找萧逐切磋兵法剑术,外人看了都道一声,说符侯萧王不愧当世豪杰,惺惺相惜。
萧逐听了但笑不语,心里却清楚,这梁子已然彻底结下,下次战场见面,就必然是你死我活的结局。
太平无事到了七月,荣阳太子婚礼结束,两人在叶兰心出来之后的第二天就把各自知道的情报告诉对方,互相核对了一番,得出结论,元让应该是女人,只不过为了某种原因被一直当作男人养大,理由么,想来想去,不外乎老套的那点宫廷斗争之类的。
对于叶兰心而言,这个现在用不上的情报没有八卦以外的任何价值,除了就这个问题和萧逐纠结了几天符桓和符桓他妹妹到底算情敌还是外室以及正室的关系,搞得萧逐一头黑线之外,也就没其他什么事情了。
到了七月底,太子大婚底定,萧逐和晏初也准备各自回国,两方别过,名义上叶兰心人还在大越,就只能先和萧逐回去,萧逐一行先走,随后晏初一行也离开了大越。
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叶兰心恢复得相当迅速,到了离开荣阳的时候,右手的伤势已经痊愈了。
诚如她所说,她出身皇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就没拿过比筷子还重的东西,果然看不出一点右手受伤半残的痕迹,不由得不让萧逐心生感叹:果然她本来就已经笨手笨脚到底了,就算少了一只手也没办法再笨了啊……在荣阳时候,叶兰心和萧逐就各自把消息传回了国,塑月真都帝回信简单明了,满满一张信纸皇家官僚样辞藻下面其实就一句话:我还以为你早把他吃干抹净了呢。
真都帝这边顺利过关。
萧羌那边也很快给了回信,话里话外也就只有一句:既然王叔你已经决定要去和亲了,朕也不拦你,放心,朕会以嫁大长公主的礼仪把王叔你嫁掉的!!叶兰心看完了狂笑不止,萧逐抽了半天,把信随手扔给花竹意,说花令你自己看着办,随便回一封吧。
花竹意严肃点头,回信曰:平王殿下似是对礼仪不太满意。
萧羌回信曰:放心,朕会把王叔的嫁妆塞得满满的断然不会让塑月小看了朕的王叔,再怎么说大越也难得嫁一回王叔对不对?于是就在萧逐丝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大越的皇帝陛下和中书令大人开始很开心的翻宫内珍宝库,塞满他的嫁妆……就某个意义上,德熙帝这边也……顺利过关。
德熙十年七月二十九,塑月并大越同发上谕,昭告天下,大越平王萧逐与塑月相君叶兰心订下婚约。
这份上谕苦心孤诣,把能刺激到萧逐神经的迎啊娶啊嫁啊一概不用,只是发布婚讯。
上谕同发后,八月初三,叶兰心和萧逐抵达顺京。
八月初四,塑月春官大司礼到达顺京,下聘书,德熙帝正式允婚。
八月十二,萧逐入宗庙辞庙。
八月三十,诸礼节行过,萧逐并叶兰心离顺京而去。
九月十七,渡云林江而抵塑月国境,塑月春官并司神桔荧惑云林江畔来迎,时大越平王红衣乌发,飘逸若神人,塑月相君玄服黑发,衣上织就青凤欲飞。
抵达塑月国境的前夜,是一个上弦月高悬天际,月朗星稀的夜晚。
塑月的气候比大越寒冷,九月天气,大越还是夏末,塑月却已是深秋了。
深秋的夜风带着丝丝寒意,叶兰心靠在驿馆二楼的扶栏上,捧着一杯热腾腾的豆浆悠闲的就着瓜子磕着,磕完手里一把,她才转身,看向身后案几旁一动不动直直盯着她的人,叹气。
我说惑惑,我长得没你一半漂亮,你用不着老盯着我。
呀,我只是自己美丽的脸看烦了所以来看看你这张平凡无奇的脸啊。
坐在她身后的青年轻轻一笑,额角眼畔半只残蝶一动。
……你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嘲笑我吗?不,是来问问你的伤势,毕竟有一本是我弄的嘛。
塑月名门第二,桔家的家主妩媚一笑,看向了面前的储君大人,接受到的信息就是叶兰心大大一个白眼。
四个月之后你终于想起来搞伤我的事了?您记性真好。
那是因为直到今天才有独处的机会哪。
这一路而来,萧逐防备他跟防备毒蛇仿佛,直到今天拜托大司礼拖走萧逐,才有了独处的机会。
虽然叶兰心刻薄的挖苦他,却还是走近他,慢慢伸出右手。
她的右手伸展得很慢,指头的曲张微微有些颤抖,荧惑看了,脸上戏谑之色慢慢褪去,轻轻伸手握住她的指头,一点点握紧,轻声道:有感觉吗?摇头,只有很轻微的被握住的感觉。
……没有说话,荧惑只是捧起叶兰心那只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的右手,然后微微低下了头,抱歉……我并没有想到要这样的。
因为你没想到我会扑出去对吧?叶兰心笑眯眯地摇摇指头,然后,她靠近荧惑,依旧笑着,那双淡灰色的眼睛里也依然是惯常的无所谓和懒洋洋,却微妙的渗出一种奇妙的威压,放心啦,我是自己扑过去的,跟你没关系,我只是赌了一下而已。
她顿了顿:人生本来就是由无数赌局组成的,风险越大,获利越大,这次我拿命赌了一下,我赢了,仅此而已。
……无言看了她片刻,荧惑轻轻摇摇头,转换话题,问了她一个问题:我这次施展的幻术是惑术,在施术范围内的人会看到自己最重要的人,小叶子,你看到谁了?……淡灰色的眼睛微微眯起,塑月的储君轻轻笑了起来,……谁都没看到。
荧惑,你该知道,你的惑术对我从来都无效。
在幻术展开的一瞬间,我啊,什么都没看到,包括我自己。
说完这句,大大咧咧地微笑,拍拍他的肩膀,这是好事,说明我不自恋。
荧惑对天翻了一个白眼。
章五十 破局(下)作者有话要说:重写 叶兰心笑眯眯唤来侍从,让人斟了两杯豆浆,把其中一杯放到了荧惑面前,打起精神吧,按照行程,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去看王舅了,那边才是个问题呢。
……这么说萧逐也要见到杜笑儿了?叶兰心咕嘟咕嘟灌着豆浆,点了点头,然后呢,我想了一路,我打算在成亲怀孕之后,告诉萧逐关于我的事情的真相。
——!听了这一句,荧惑猛的睁大眼睛,你在想什么!哎呀哎呀,你太紧张了,告诉他了他也不会怎么样。
叶兰心笑眯眯伸出指头点了点他的额头,相信我,就萧逐的性格而言,他只会对我更怜爱而已。
萧逐现在喜欢我,但是,也仅仅是喜欢而已,但是,以他那样正直温柔的个性而言,当他知道,他已经怀有身孕的妻子是个有着悲惨过去,完全没有人类感情的女子的时候,你说,他会怎么样?笑眯眯的若无其事的说着近于恐怖的发言,塑月的储君一双淡灰色的眼睛在星光之下,隐约渗出一种诡异而威压的神采,然后她有一瞬间,脸上忽然敛去了所有表情,在过了片刻之后才慢慢笑开,那个时候,他才会爱上我吧。
荧惑,你要知道,萧逐是那样的一个男人:自律,高洁,然后……自我牺牲。
他就像是要奉献给太庙的供品,只有牺牲才能体现他的价值。
很慢地说着,淡灰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面前的桔氏一族的族长,叶兰心又慢慢微笑开来,你说……对么?……你不喜欢他?荧惑冷不丁问了一句。
……不知道。
她回答。
荧惑猛的瞪大眼睛,看着面前云淡风轻一副无所谓样子的女子,你居然说不知道?摊手,我就是不知道啊。
然后,右手一划,按在了胸口,因为看到他的时候,虽然不会有什么情绪,但是,很安心很安心……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一样,抓抓头,向荧惑求证,惑惑,被他触碰,就会有一种很放心很放心,把后背交给他也没关系,这样的感觉,是安心吧?我从书上这么看来,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一种,……荧惑没有立刻答话,他用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过了片刻,才轻轻点头,是的,这就是安心。
叶兰心一听,立刻笑开,拊掌道,真好,我知道什么叫安心了。
说完这句,她话锋一转,笑眯眯地和荧惑说,惑惑,你再等等就好了。
?等?我等什么?荧惑不解。
叶兰心笑容大大扯开,你不是希望萧逐死掉吗?我的意思是,你不用等太久了、顿了顿,她转头看向栏外明月沉沉,轻声道,现在布局已经完成,萧逐和符桓冤仇非性命相搏不能解决,我的计划里,萧逐一定会死,这个时候不会太远,到时候,你的愿望不就能达成么?荧惑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小叶子,你不是觉得他能让你安心吗?这样你还要他死?……能让我安心和他死有什么关系吗?叶兰心奇怪反问,再说,是你说要他死啊,我现在的判断是,你比他重要,既然这样,那就让他死了好了。
……那如果你在明天判断萧逐也很重要呢,你要怎么办?啊!这是个大问题!叶兰心一击掌,确实!她怎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然后,到那时,你是不是就要告诉我,因为他比较重要,所以,抱歉,萧逐不能死了?荧惑轻声问道,声音凄冷。
叶兰心眨眨眼,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向他而去,从下往上看着他漆黑的眼睛,过了片刻,才轻声问道:……我是不是说错话,伤害到你了?惑惑,你知道的,我只有在你们面前才会放松一些,如果让你难受了,对不起。
听到这一声对不起,面对这样的叶兰心,荧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定定看着她,然后猛地低头伸出手去,抱住了面前的女子。
叶兰心眨眨眼,乖巧的把头靠了过去,然后安慰小孩子一样拍拍他的背,声音低低的,原谅我了?嗯。
抱紧。
任他抱着,过了片刻,叶兰心忽然低低笑了出来。
我说惑惑啊,明明没有感情的人是我,为什么每次都是你看起来比我难过得多呢,嗯?荧惑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在她的肩膀,用力地摇了摇头。
叶兰心无法可想,只能抱着荧惑,抬头望天。
时,月是上弦,清冷如钩。
九月十九,大越平王萧逐和塑月储君叶兰心进入塑月边境重镇瑞城,整个城市装饰一新,无数的人从附近城镇涌来,就为了一睹这对未来塑月统治者的风采。
于是,百姓们就看到,肃穆礼炮鸣响过后,瑞城大门洞开,代表塑月储君的黑色青凤舆车,入城。
风动轻帘,舆车里有女子璎珞严妆,一身玄衣上青凤织就欲飞,高雅端庄,身旁则是一个青年,乌发素衣,玉冠广袖,长睫微动之间,姿容绝色,却明眸之间有杀气凛然。
那就是他们未来的女帝和她未来的丈夫,塑月储君叶兰心,大越平王萧逐。
真是美人啊……看起来不像王夫倒更象皇后呢……——这是比较正常的看法。
诶呀,这么漂亮的美人嫁到我们塑月了,就算我们女帝长得再怎么貌不出众拿不出手,下一代也应该是大美人吧?美人之名回归我国指日可待指日可待!——这是被奇怪的爱国心驱动产生的言论。
来来来来,下注下注,赌这么漂亮的美人何时爬墙!下好离手啊!——呃,这是过于自由的民风所带来的赚钱讯息对于储君殿下把大越平王拐到手这个结果,全体塑月大臣表现了立正站好拍巴掌的良好合作态度。
这丈夫拐得好,一帅二强三美貌。
哦也,殿下,您眼光有长进,手段有进步,很好很强大,。
这实在是值得庆祝的事情,萧美人以后爬不爬墙呢再说,人到手就行,管他生米作成熟饭呢还是把熟饭做成蛋炒饭,反正只要萧逐成了亲了,拜了堂了,生了孩子了,也不怕萧逐跑了对不对?想到这里,怀着类似于人贩子的阴暗心理,在迎接储君归国的仪式上,塑月众臣们拍巴掌的声音越发用力了……大越塑月结为秦晋之好,就此底定。
东陆风云丕变,也就此底定。
上卷 完外传卷之一胭脂鸩作者有话要说:不定期更新= =懒得弄章节,就都在这个章节里更新好了啊啊,虐的好爽,抹嘴巴邪笑 外传卷之一胭脂鸩他说,鸩酒剧毒。
她说,不比人心。
段之一符桓在五岁之前并不叫符桓。
他叫秋生,李秋生,他的父母也不是荣阳第一名门雍国公和他的侧室,而是京郊一户皇庄佃户夫妻。
关于他的身份转换,那是一个在这样时代很多见的故事。
他的母亲的母亲,是城里大户人家豢养的胡人歌伎,年老色衰,随意畜生配种一样配给了佃户,生养下与自己少年时代一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那遥远的锦衣玉食丝缎缠头的故事便伴随着他的母亲,就此长大。
自古英雄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除了白发苍苍,红颜最怕的,其实是泥盆养牡丹。
他的母亲碧绿眼,芙蓉面,却要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纤细指头永是薄茧,便衬着小时绕膝母亲粗布裙下讲述的那永不褪色的豪富奢华是那样美丽的梦。
怎么会甘心?于是这不甘心就化作了蛇,日日盘旋啃咬,于是故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发展下去:那日春上柳梢头,有少年王孙公子锦衣而来,惊鸿一瞥,低门矮户里有绝色女子嫣然一笑,便成就姻缘。
当天夜里,白马载王孙红颜,逍遥而去,成就传奇。
但是,传奇的高昂价格,承担的,却往往都是那美丽故事里的配角——正如他的父亲。
符国公一妻六妾,宠姬十数,通房丫环无数,这样多的女人,争夺一个男人,偏生那个男人又喜怒不定,心机莫测,最爱看这群被豢养在金丝玉笼中的女人为了他而厮杀血溅,于是,脂粉香气之下便是盖也盖不住的血迹斑斑。
他的母亲,那个出身卑微低贱的女子,在这血溅花茵的无声杀伐里,成了最后一个胜者。
因为极端贫穷而酝酿出的极端欲望,让生育他的这个女人美丽得不可方物,她如同一尾出身低贱却艳丽的鱼,逆流而上,从初入府的丫环到后来的侧室夫人,冷酷而坚定的步步行来,步步皆血。
她的血,别人的血,还有,她第一个丈夫的鲜血。
她一直没有生育。
但是,她需要一个孩子。
没有孩子的宠妾后景凄凉不需任何想象。
何况是她这样不择手段上来?她进府的时候,符国公六名爱妾,现在算上她也是六名,却全都换了面孔。
这府邸里哪个井里梁下没有葬过如花美眷?至于到底哪个是她下的手,她已不记得了。
于是,她想到了自己生育过的那个惟一的孩子。
于是,还叫秋生的符桓在某个安静的深夜被带上了马车,他上车的时候,被强灌了毒药的父亲躺在院子冰冷的泥地上,死不瞑目。
被从父亲的尸体旁带开,秋生忽然就不挣扎了,他只是瞪大一双和母亲一般的碧绿眼眸,看着一行鲜血从父亲的嘴角淌过。
他被带上马车,他执拗的趴在车窗上向后看去,院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然后忽然就腾的被火光缭绕。
李秋生就这样死了,与他的父亲一起,被他的母亲所杀。
从此之后,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就只有叫符桓的符国公府三公子。
他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只是努力的张大眼睛,看着,然后牢记。
记住发生的所有,以及,现在在场的所有人的脸孔。
符桓是在七岁那年被领入国公府的。
他用了两年时间学习礼仪进退,终于功成,被领入府中他的母亲面前。
他的母亲锦衣华服,雍容华贵,与昔日村妇不可同日而语,他却一眼便认出。
那是他的母亲,母子天性,一眼便知。
他却没有扑过去,只是远远看她,直到那女子快步走上前,把他揽在怀中。
他的母亲细细说是多么爱他想他,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用一双碧绿的眼镜上下紧紧的盯着她,直到那个生下他的女人眼里温情褪尽,指甲掐进了他手腕皮肉。
从今天开始,你叫符桓,是符国公的第三子,符国公待我甚好,许你冒认为子,你可明白?原来她杀夫夺子,就全为了符桓这一个名字。
原来,原来。
他也一样杀了他的父亲。
她是主犯,他是帮凶。
他看着母亲和自己一样的碧绿双眼,慢慢看着,忽然笑出来,他乖乖依偎到母亲怀里,甜甜唤了声娘。
然后小小的孩子在母亲的肩膀上张开了碧绿眼睛,森冷而没有一丝情感。
从这天之后,他就安静看着符府里正常的生老病死,以及不那么正常的生老病死。
所有的一切映在那双碧绿色的眼眸里,仿佛一个又一个荒诞的,血红色的笑话。
广大无比的府邸对他而言是一个梦魇的入口,雕栏玉砌、繁盛牡丹,每一寸土地,都掩埋着净与不净的灵魂。
繁华唯在血上才能盛开。
他喜欢半夜里偷偷溜出来,凝视着他知道的,曾经死过人的地方,一瞬不瞬的看,渐渐的,眼前就出现幻觉,仿佛有黑色的扭曲的人形呻吟着惨叫着从地底爬上,再仔细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开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书读多了,符桓才知道,那是怨灵,含冤而死,委屈而死,死不瞑目的人的灵魂。
当他知道那是什么之后的那天起,他就再也看不到那些花下井沿梁上扭曲的人形了。
哪又怎么样呢?那些不是因他而死的,与他无关,因他而死的……那又怎么样呢?这广阔宅邸中,我不杀人,人就杀我。
他进府的当年,符国公的正妻病故。
他是庶子,也要戴孝,一排守着正妻棺椁的妾侍,人人眼圈红肿,泣不成声,他却分明看见擦着眼泪的白麻布巾之下,张张嘴角都是向上翘着的。
不过,那些不关他事。
他入府的第五年,符国公也一病不起了。
那年皇上唯一的皇子过五岁生日,大宴群臣。
这位皇子生来多病,无数医生说他活不过五岁,如今平符国公名门第一,自是应酬,皇上也龙心大悦,亲自上前赐酒相敬,御酒三杯,饮下之后,符国公就已醉了,回转车程,在马车上睡着了,等搀扶下车,第二天早上起来,已然中风了。
五十多岁的人,平日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酒色过度,这样一夜冷风吹来,哪个不病?一干妾侍子女全围着床来哭泣,符桓的母亲也在其中,她已怀了身孕,哭得泪眼盈盈,粉面啼红,只有符桓一个人看出她母亲眼中精光闪烁,满是算计。
在正妻过世的这几天,妾侍还是六个,除了母亲,全换了新人,一无根基,二无手段,五位小姐呢,死了一个,嫁了四个,剩下四个公子,早夭了一个,符桓之外,一个兄长,一个幼弟。
默默的看着自己的母亲,符桓很清楚,这府邸之内,要再开腥风血雨。
这个家族的独裁者已然老了,病了不能说话了,掌权的,就只有他那狠毒而聪慧的母亲了。
他等着看现下围着这床沿哭泣的老少男女,一年之后,能活下多少。
不过这也不关他事情,自死他符家人,与他何干。
于是,三个月后,某天早上他晨起练拳的时候,毫不意外的看到开满青色莲花的池塘上,漂浮了他名义上的弟弟那小小的身躯。
那孩子的小手里,还紧紧握着一簇新鲜的莲叶。
啊,开始了。
他躲在一边看仆人捞人,看着那孩子年轻的母亲赤足披发,抱着自己娇儿的身体,发了疯。
不过是刚开始而已啊,他悠闲的磕着瓜子,看着赶来安排慰问的母亲眼底的冷酷。
这大宅邸中,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你若杀人,终会被杀。
这年的冬天,他的兄长也死了。
不过倒应该不是他母亲下的手。
那个徒自继承了父亲好色本性的男子,死在了他男宠的床上,一张床上,还有他瑟瑟发抖的两名爱妾。
这府里已是他母亲主事,当机立断,发了暴病的帖子,杀了男宠和爱妾陪葬,符家大公子的丧事风风光光。
——她最后的敌人已死了,这样大方,她乐得。
然后,就在出殡的哭号声里,他的母亲为他生了一个妹妹。
却是真正的符家血统。
他没有去看,而他的母亲也没有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后来在满月的筵席上,奶娘讨好一样把小小的还带着奶味儿的孩子抱到他面前,连声夸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般相像,要他抱一抱的时候,他摇摇头,笑道:小婴孩软绵绵的,我不敢抱,怕摔着她。
其实,他心里的想的是,抱过她,只怕自己控制不住,摔死她。
想到这里,他越发笑得温柔,周围席上一干人无不说,看这兄妹,好生友爱。
他入府的第七年,十四岁的时候,皇上唯一的皇子满了七岁,正式进入皇家学馆学习,要找适龄的名门子弟伴读,符桓就在入选之列。
符国公府没有嫡子,又只有他这个年纪最小的三公子年龄适当,便送了他去伴读。
谁不知道这位皇子虽然还没封太子,却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他的母亲虽然尚未封后,却早就是最尊贵的贵妃,主理六宫,那顶空悬多年的凤冠落到她头上,也不过早晚的事情。
这帝国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谁不想好好巴结?去伴读的前夕,符桓的母亲紧紧抓着他万般叮嘱,说千万要讨好皇子,有了皇子做靠山,他就什么都不愁了。
听了这话,符桓没动也没说话,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母亲,才陡然发现,他原来已长高,比母亲还要高了。
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碧绿眼,芙蓉面,而那个给予他这些的女子,却在时光里渐渐老去,年华不再。
于是他心底泛起了恶毒的快慰和比这快慰更加恶毒的念头。
他轻轻扳开母亲的手,撩衣下拜,只说了一句,请母亲放心。
然后他便离开了,去陪伴皇子。
皇子叫元让,刚一落地就被抱出皇宫,据说是占卜出了卦象,说这孩子在皇宫里怕是养不大,皇帝疼惜这唯一的儿子,就在京都郊外给他营造了华丽无比的府邸,数百仆役,千余护卫,就守护着这样一个才七岁的孩子,慢慢等他长大,而将军白发,宫女老衰。
学馆就设在皇子的府邸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七八名名门子弟选上了伴读,小的七八岁,大的十四五岁,等他到了的时候,因为他是荣阳名门第一符家的公子,他到来的时候,在厅里侯着的伴读们全都起身,恭敬行礼,逊他坐了上位。
然而,个个眼底尊敬之余,都是鄙夷。
大家尊敬的是他符这个姓氏,鄙夷的是他不过是个庶出,没有其他人明媒正娶,出身名门的母亲。
符桓只觉得好笑。
若他们知道他连符家这尊贵的血统都没有一丝一毫,他们会怎样?他这么暗自冷笑,当仁不让的坐在了首座。
多么可笑,在这群眼里只有血统的人之间,唯一没有高贵血统的自己,却比他们其他人都尊贵。
多么可笑。
段之二他们是在第二天才见到皇子元让的。
跟符桓预料中的不同,这位今年已经七岁的皇子娇憨稚气,圆润甜美,全然没有皇族子弟的颐指气使,反而如邻家小弟一般和蔼可亲。
所谓陪读,便是皇子读书,好了,赏归皇子,错了,责打跪罚全在他们身上。
现在看了,不是想像中娇贵任性蛮不讲理的孩子,这一干伴读里,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暗想未来七八年,总算有个好伺候的主子。
只有符桓不是这么想。
看着那被锦绣衣衫包裹住,年画里金童一般可爱的太子,符桓心里慢慢的,泛起怨毒。
元让有一双驯顺宛如幼犬的眼睛。
干净,纯真,没有一丝阴霾,那是从未见过人间疾苦丑恶,从未见过摧城风雪,孩子的眼睛。
皇宫是多么惨烈的地方,元让却有这样美丽清澈的眼睛,那么,他该是怎样被保护着?他是被他的父亲母亲怎样当作珍宝来呵护宠爱,才会有这样的眼睛?元让,天子独子,他天生有尊贵血统,美丽容貌,他被保护得天衣无缝,他从不见人间疾苦,他看的是皇皇天家父慈子孝母和蔼,他听的是天下颂圣死海昌平。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会有人为了荣华富贵,杀掉自己的丈夫,也不知道有人会将与自己毫无仇怨,弱柳一般娇嫩的孩子按溺在莲花池里。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样幸福。
于是,符桓觉得怨毒已然渗入骨髓,再也拔除不得。
于是,由他领头,一群贵族子弟向那个美丽的孩子跪拜叩首,他一张已开始显露惊人俊美的面孔雍容温和,让小小的皇子看傻了眼。
那宝座上的孩子笨拙的向他伸出手,软软小小,带着孩童特有味道的指头小心的,谨慎的,仿佛在触摸蝴蝶羽翼一般轻柔的抚上了他的眼睛。
好美呢,绿色的眼睛。
象水晶一样。
孩子赞叹着,他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只轻轻说了一声,殿下谬赞。
伴读的工作是第二天开始的。
早上习文,下午习武,晚上是琴棋书画诸般才艺,只不过元让身子极不好,稍微动动吹吹风都会风寒,习武便免去了,只是伴读们习练。
既然皇子不参加,教导的学士便不怎么理会这习武,一干人都去趋奉小小的皇子,至于教导武艺的师父,生怕学武一个不小心就伤了这群未来重臣们,巴不得他们不学,这七八名伴读便散养的鸡鸭一般,随便他们了。
于是这下午就成了公然摸鱼的时间,到了时候去武场点个卯,便一哄而散。
只有符桓一个人认真练习,无论刮风下雨,从不缺席。
他有什么资本不学?他今天能站在这里,学文习武,是他父亲用鲜血换来,他有什么资格偷懒?于是,在小小皇子下午休养,向窗外眺望的间隙,便总能看到那俊美的少年,流着汗,认认真真,一拳一脚,一刀一剑。
孩子哪个不好动?元让虽然乖觉听话,却也向往着出去玩耍,结果,在符桓初到元让府邸那年的中秋,元让终于逮着一个机会,在下午时分溜到了武场。
中秋团圆,今天这府邸里从学士到伴读,统统放了假回家去探望众人,只有符桓一个人说只留皇子在府邸,未免让他太寂寞,自愿留下陪伴,这一下感动学士,直说他是忠臣,符桓面子上微笑应了,心里却嗤笑,他不过是不想回去看到他娘亲那张脸罢了。
元让溜到他身边的时候,符桓正在扎马步,看到穿得圆滚滚,球一样的元让滚了过来,符桓立刻一把把他抱住,轻轻抱了起来。
七岁的孩子,瘦小得可怜,连他都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抱起来。
攀着他的颈子,元让孩子气的和他絮絮叨叨的说话,符桓心不在焉的应着,心里漫漫的转些不着边际的念头,然后,忽然就听到怀里的孩子娇声娇气的说了一句:符桓,你教我打拳吧?这一声似命令又似撒娇,符桓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接到伴读这道命令的时候,脑子里泛起的那个恶毒的想法。
于是他微笑起来,说了声好,就似模似样的教元让拳脚。
小孩子心性,学了个样子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学了一会儿,元让就嚷着对打,符桓满口应了,然后在对打的时候,轻易抓住了元让的肩膀,一个半转,便将那小小的孩子向地下按去——他清楚的听到了那个孩子头碰在地面上的一声脆响,然后便有殷红的鲜血从元让额角汨汨流下。
元让立刻就昏了过去,小脸惨白如纸,符桓蹲下身子,把手指凑到他鼻下,慢慢的等,等到那呼吸幽幽一线,若有若无了,才愉快起身,把他抱起,不紧不慢的向药师在的房间而去。
真好,元让要死了,然后,整个符家都会为他陪葬。
符桓恶毒的微笑着。
但是很可惜,元让没有死。
这孩子虽然平素虚弱,但是大概是经常得病的缘故,反倒比一般的人坚韧,在药师医生使尽全力的急救之下,被硬生生的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然后,那个刚刚醒过来,虚弱的孩子用幼猫一样的细弱声音对医生说,他自己摔伤的,不关符桓的事,不管符桓说什么,都是为了脱他跑出来的过错。
——其实符桓什么都没说。
在所有人的追问下,他只是沉默着,直到药师从内室带出这个娇小孩子为他开脱的言辞。
符桓楞了片刻,他完全没想到元让会为他说话。
结果,当他被招进内室,看着那个依旧面色苍白的孩子时,他反而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看着他,苍白得仿佛会死去的孩子眨眨眼,笑了起来,然后招手,让他靠过去,轻轻在他耳边说,下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那一刻,他体会到了这个皇子对他全然的信任。
单纯的,幼鸟一般的恋慕信任,无条件,没理由,就是信任。
符桓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应了一声,那孩子便笑得活泼可爱,拉着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他第一次看到元让睡觉,小小的孩子在宽大的床上缩成一团,小小的,孤零零的,他的手被紧紧抓在娇嫩的掌心,丝毫不肯放开。
然后,那本应睡着的娇滴滴的孩子小小而寂寞的说了一声:本来……因为母妃会来看我的……好想母妃呢……贵妃怎么可能出来?荣阳宫闱森严,六宫主理,怎么可能出得来?他却没说话,只是温柔的伸手抚摸那小小孩子柔软的发顶,然后元让向他的方向缩了缩,含糊不清的咕哝,我知道的,父皇和母妃都担心我,但是他们忙,来不了……这开脱的话没说完,他便沉沉睡去。
符桓长久的凝视他,然后为他拉上被子。
这孩子孤寂如同离群的鸟儿,他要的,是一个可以陪他呵护他宠爱他的,兄长。
兄长啊……忽然就悠悠的想起了那个只在满月筵席上见过的自己的妹妹,符桓忽然就笑了起来,轻轻吻上他的发梢。
他会做一个好兄长的。
从那日后,符桓越发勤学苦练,他本来天分就高,这一下连学士都赞他人中龙凤,前途无量。
他不喜不躁,只按照自己的目标来,对那小小的皇子不阿谀不逢迎,直把他当自己的弟弟对待。
然后,那纯真的孩子便只和他一个人亲近,真真把他当作了兄长爱戴。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渐渐成长的少年唇边的微笑越发雍容优雅。
哪,元让,再喜欢我一点,再信任我一点,再亲近我一点——这样,当你堕落到我身边的时候,才会更痛苦。
他在无数个夜里做着这样的梦——那个美丽纯真的孩子忽然背脊上生了纯白羽翼,然后拥住了他,把他向天界带去,然后,就在飞翔的时候,他亲手折断了那能救赎他和他的羽翼。
于是,一起堕落,无间地狱。
做了这样梦的早上,符桓总是笑醒的,多么美丽,他的愿望。
和我一起堕落吧,元让。
然后,这个堕落的契机,并没有让符桓等太久。
在他十五岁那一年,也就是他伴读的第二年,元让的母妃二次怀胎。
当今皇帝子息艰难,贵妃孕有新子,天下无不欢欣,元让也分外的开心,成天拉着符桓絮絮叨叨的说,他就要有弟弟或妹妹了。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以元让现在的身份,多个妹妹还好说,若真生了个弟弟,女人偏疼幼子那是常事,他本身又因为双龙不见的预言,根本没和父母见上几面,又有什么血脉情深可言?真到了关头,储位移转,哪里还有他的命在?心里转着这样恶毒念头,他表面上对元让还是体贴温柔,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天天扳着指头算着到底几月能添个新的弟妹。
贵妃在八月做产,生了个粉雕玉琢般的皇子,元让高兴得不得了,小小的一个孩子裹着风裘跑来跑去,央着符桓帮他挑珍贵的礼物,恨不得把自己的府邸都搬光。
婴孩出生,满月,六十天,元让每个节日都送到,如果不是他年纪太小,旁观的符桓几乎想奉上一句,那又不是你儿子。
那年冬天,小小的元让裹着雪白的裘皮,在院子里和他堆雪人,稚气的开口,说很想很想很想去看看自己的弟弟。
说完这句,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就寂寞了起来,堆着雪人的小手缩到了衣服里,然后慢慢的蹲坐下来,团成了一团。
哪,符桓,我还是,很寂寞啊……很想母妃和父皇呢……他们此刻正抱着你的弟弟尽享天伦。
心里这么想着,符桓面上露出了春风一般温柔的微笑,轻轻把他抱了起来,笑说一句,他们也想你。
就把这孩子抱进了房间。
然后,就在同一个冬天,符桓年满十五岁,按照他的身份,封了谏议侍从的官职,官在正五品,获准上殿,获得这道命令的当天,他也辞了伴读的身份,正式踏入了官场。
到了这时,他荣阳第一名门符家继承人的身份,也终于获得了承认。
据说这是符国公病床之上上奏达成的结果,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从心里冷笑。
上奏?病床?那个男人早就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一笔上奏,毫无疑问,出自他母亲的手笔。
这么说来,符国公府里,他的母亲已可一手遮天了。
那么,符国公的死期也不会太远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然后笑着等待接下来的发展。
结果,毫不意外,一年之后,他十七岁时,他的母亲给他说了一门亲事,朝里吏部尚书薛家的独养女儿,今年十三岁,只等她十五岁了,就能婚配。
符桓算算年纪,还尽自够他逍遥几年,也就没说什么。
反正这门亲事对他只有好处,他为什么要拒绝。
两家名门联姻,乃是大喜,他母亲刻意张扬,结果连元让都知道了,元让和他一向亲厚,特意包了大大的一份重礼,送到他府上,很是长了一把他母子二人的面子。
他离开皇子府邸的那天,小小的孩子一直把他送到门口,抓着他的衣服下摆恋恋不舍,那样子让他想到了和小主人分别的幼犬。
不知怎的,在收到他礼物的时候,就想去看看那张明明很寂寞却硬要装出一付乖巧样子的脸来,便以去谢恩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去了皇子府。
他离开这里也不过几个月时间,早就熟门熟路,护卫看来的是他,也不通报,直接便让长史陪着他一起进去。
走过两进院子,符桓有些疑惑:他本以为以他和元让的交情,那小孩子听是他来了,早就该扑出来,怎么到现在,都快走到内室了,还不见元让出来。
长史跟在他身边,一眼就看出他疑惑,悄声说道:殿下病了。
病了?符桓皱眉。
是啊,从年初开始生病,病了半年了,连床都下不了。
元让身体虽然说不上特别不好,但是也不至于就病弱成这样?符桓也不说话,抢前几步,进了元让内室,看到那个娇小的孩子气息奄奄的卧在床上,只用一双漆黑的眼睛看他。
看到他来,元让笑开了一张苍白的脸,伸出双手,要他拥抱。
他抱住了元让,那孩子安心般吐出一口气,和他说了几句话,就睡着了。
等他睡熟,把他放在床上,符桓悄然出来,和长史聊天,才知道从他离开元让开始,这孩子就不停的生病。
符桓听了,总觉得有些奇怪,他七岁入的符国公府,什么样杀人方式没有见过?总觉得面前这一幕似曾相识,他仔细的想想,又重新进到屋里,握起元让的手,先是切了一下他的经脉,随即内劲一吐,真气一缕,游进元让四肢百骸,慢慢行来。
他只是粗通医术,刚才那一下只是确定他脉象没有问题,深的就全不知道,但他是武人,有他的查找方式。
某些情况下,医生查不出来的,他查得出来。
真气在元让体内运行一周天,符桓唇边浮起了一个小小的笑意。
果然。
他刚才切脉的时候毫无异常,但是当他体力一旦开始运行的时候,却察觉到了他有毒质淤积在元让四肢百骸。
——那绝不是一点半点时间就能积累下来的毒素。
那是长久的,慢慢的,一日复一日,才能积累下来的剧毒。
那毒已深入骨髓,拔出不得。
那并不是什么烈性的剧毒,而是慢性的毒药。
而且,是他熟悉的毒药。
他的母亲就用这毒药杀过一个险些赢过她的宠姬,在胜利的那一晚,高兴的把药性和那女人的死状绘声绘色的讲给他听。
那是,漆鸩。
它是鸩中的极品,性烈而缓慢,寄于人的发根,用漫长的岁月慢慢的慢慢的,把人血化尽,让人觉察不出。
原来,这样单纯美丽的孩子,也有人希望他慢慢的,耗尽鲜血而死。
有人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的,用毒药喂养这个孩子,让剧毒缓慢侵蚀他的身体,直到死去。
符桓无声微笑,让人给他拿来最近的脉案,又让人拿来元让最近的食案,看他到底都吃了什么东西。
脉案不一会儿就送来了,他查对脉案,一一看去,果然,虽然非常让人不易察觉,但是确实,元让发病,全在风和日丽的日子。
漆鸩之毒,就在于日光射于发根。
但是,漆鸩虽然剧毒,却没有忽然发作的道理。
元让的脉象显示是他长期被喂食漆鸩,但是最近忽然剂量加大,才让他发病若此。
……就仿佛,一件工具终于没用了一样。
符桓思忖的时候,去拿食案的人回来,呐呐的说,前些日子元让查阅过,但是他就没有还回去,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
一听这话,符桓心里立刻明白,他没说什么,挥手打发侍从下去,起身关好门,靠在门上,望着床上躺着的孩子轻轻一笑。
元让,不必装睡了。
听了这句,那孩子慢慢睁开眼,延伸游移,漆黑若夜的眸子里三份惶恐,气氛不知所措。
符桓微笑着走过去,轻轻执起他的下颌,盯着他,然后微笑,你知道怎么回事吧?嗯?元让,你应该很清楚,你是中了毒,而且……你也应该很清楚,你是从哪里中的毒。
听到这一句,元让猛的抬头看他,刚要说话,却被显然心情很好的男人伸出一根指头,抵在了嘴唇上,俊美的少年靠近他,碧绿的眼睛妖魅的渗出一点冷酷的光彩,但是他却还是笑着,几乎要贴上元让细嫩的脸颊。
毒……是从皇宫里来的对吧?他这剧毒从小深种,几乎是一出生就有,此后又长久不间断的加重,只能是皇宫里极具权力的人才有可能做到,那么,这个人是谁,呼之欲出。
你应该已经毁了食案,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中的毒,必须要定时摄取,才会形成现在样子,那么,能让你定时摄取,一定不会不吃的……只有皇宫里你父皇母妃赐下的食物。
这句话说完一刹那,元让眼睛猛的瞪大,小小的孩子拼命挣扎起来,却被符桓悠闲的伸出单手,按倒在了榻上,十岁的孩子背对着他,用力挣扎,雪白的睡衣上浮起两片仿佛翅膀一样,小小的凸起的肩胛,符桓优雅的微笑,他悠闲的贴近小小孩子洁白的颈项,笑了出声,元让,你想庇护要杀了你的母亲……对吗?这句话仿佛一把利剑刺穿了那娇小的身躯,元让如同猝死一般忽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那个孩子陷在锦褥之中,一动不动,从符桓的方向看去,就仿佛终于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一般。
他又悠闲的贴近了一点儿,那么,贵妃为什么要杀你呢?因为……你是女子啊……他这一声,仿佛叹息,说不出的满足得意。
元让是个女子,他刚才终于发现。
元让的性征和脉象,全部被漆鸩压下,才让诊脉太医也查不出她是个女子,但是,真气入体,流转经脉,却瞒不过他。
于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真正的小皇子已经二岁,她这个冒牌皇子,可功成身退,慢慢死了就好。
符桓微笑起来,手指卷起了她长长的,披散在雪白床褥上的头发,哪,你母亲觉得你是个废物了,元让。
你说,你要不要如她的愿望,就这么死了算了?段之三那天直到符桓离开皇子府时,那个孩子都一动不动的窝在雪白锦褥之间,仿佛什么白鸟死去的尸体。
那样子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姿态,让符桓心里就不由得泛起一阵愉悦。
那是,什么美丽洁白的东西,终于堕落到自己手里的感觉。
在离开元让之前,他温柔的抱着那个娇小的孩子,安抚她的情绪,理顺她因为汗水而粘腻在额头上的头发,怕她着凉,用锦被柔软的包裹她,然后,一遍一遍的问她,哪,元让,你要不要去死呢?告诉她,你的母亲不爱你,她要杀掉你。
一次次打碎那个孩子用十年时间构筑的美丽梦境,看着她痛苦,他心里便慢慢的有温柔的感觉泛起。
那是……非常奇妙而又非常矛盾的心态。
看着她在自己手里受伤,堕落,他觉得无比愉快,然后那本来纯真的幼小孩子因为被伤害而痛苦,他又觉得温柔怜惜。
这就仿佛是,看到终于费尽心机逮到的美丽鸟儿身上的伤口,觉得怜爱是一样的吧?即便,那伤口是自己给予的。
哎呀哎呀,自己似乎是朝一个奇妙而危险的方向滑去了呢。
坐在马车里,符桓支着额头笑了起来。
每次看到元让,他都想到自己。
自己只有现在的她一半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子,渴望着,期待着,并且欺骗自己,母亲爱他,母亲会回来。
但是,他和她的母亲,谁都不爱他们。
即使,他们都曾相信过,那两个生育他们的女人,都热爱过自己。
然而,那是谎言,到最后,连自己都骗不了。
马车之上,符桓安静的闭上了眼睛。
这年是先帝去世整整二十年,也是今上登基整二十年,这样大祭大庆,从年初就开始筹办,到了年中先帝忌月开始,真正大操大办起来。
今上要去皇陵祭祀,这一下就要出京,大概也还是记着元让已多年没有和母亲相见,今上离京之前,吩咐把元让接到宫里来,和贵妃好好团聚,符桓听了心里暗笑。
元让是多么聪明的一个孩子,让她去见她的母亲,只怕贵妃要露馅。
不过,那又和他有什么相干呢?今上出城之后,元让入城,他奉命去接元让,当他俯身从轿子里把她搀出来的时候,那个孩子只是淡漠的用漆黑的眼睛扫了他一眼,露出无懈可击的公式笑容,便笔直的看向前方。
时序已是近秋,天气略冷,她最近又一直在生病,身上便裹了厚重的风裘,只余下一张白的几乎透明的脸,下颌尖削,犹如一只把头埋下的幼狐。
那孩子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
元让入城之后的第三天,下起了大雨。
符桓从出生之后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简直仿佛天上漏了个洞一样。
这天辍朝,他无事可干,就坐在房间里,看着雨水哗啦啦的往下倾泻。
在廊下修剪花枝的老人絮絮叨叨的说,这么大的雨,这是天哭啊。
天哭?他莫名其妙的就想到了元让。
那个孩子在哭吗?想到这里,他一扯唇角,只觉得自己实在是脑筋太闲了才想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就看到丫环跌跌撞撞向自己这边过来,他心里没来由的跳了一下,立刻起身,就听到丫环大叫,说符国公快不行了。
终于……等到今天了啊。
符桓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猛的眩晕了一下,随即起身,快步奔去,胸膛里炸裂的,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感情。
只知道自己现在已等不及要看那个夺走他一切的男人最终的下场。
等他赶到的时候,符国公房间外全都是他的宠妾侍婢,却都被他母亲的手下拦住,看他来了,手下们松了口气,立刻放他进去,而毫不意外,房间里除了奄奄一息的符国公之外,便只有他的母亲了。
他的母亲端庄高雅,完全看不出来曾经是山野村妇,她坐在符国公身侧,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点头示意了一下,符桓快速的扫了她一眼,发现她面上没有丝毫情绪,心里一动,一个念头浮了上来。
只怕,今日符国公的死,也和他的母亲脱不了干系。
想想也是,他已成了嗣子,封了官和名门望族的女儿订了亲事,符国公还活着就是个障碍。
以上那些事情全是他母亲假借符国公的名义所做。
一旦有一天符国公忽然好转了,他们母子谁也脱不了干系。
那么,不如就让他这样死了吧。
于谁都是好处。
想到这里,他有趣一样俯下身子,看着床上那个干枯苍白,自己唤了十年父亲的男人,然后无声的笑了起来。
你也有今天。
芙蓉面,碧绿眼,他温柔含笑,一字一句。
你也有今天!他看到那个垂危的人猛的瞪大了眼睛,干涸的喉头呼呼喝喝了一声,一双干枯的手猛的向符桓所在的方向一抓,在半空里忽然凝住,然后,慢慢垂下。
他死了。
符桓看着那个距离自己的指头只有半寸的手,淡淡说道,然后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母亲,似笑非笑的拱手,恭喜母亲。
说完,他转身而出。
然后,就在当天夜晚,整个符国公府为了男主人的去世而人仰马翻的时候,有个小小的访客,在天哭一般的雨水中来拜访他。
是元让。
她不肯进门,就在后园的角门里等着他,符桓出去的时候,那个孩子娇小的身子缩在雨水里,宛如一只被抛弃的猫。
他走到元让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元让也看了他片刻,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
那是个通体漆黑的玉瓶,上面纤细篆刻犹如发丝。
他认识,那是装漆鸩的瓶子。
……找到了?他平板的问,真是聪明而厉害的孩子,居然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在母亲那里找到了应该被仔细保管的剧毒,不管仔细想想,贵妃也没有预料到她会知道,更加没有想到她会找吧。
找到了。
这么说着,小小的孩子忽然松开手,那个漆黑的玉瓶跌落地面,一声脆响,流溢出的漆黑液体立刻被天哭一般的雨水冲刷殆尽。
没有证据了。
面前这个孩子最后还是选择了保护自己的母亲。
符桓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被冲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过了片刻,抬头,看到对面那个孩子也没有一丝表情的看着他。
然后,他听到元让问他,……符桓,你讨厌我吧?不不。
他摇头,看了看她,然后在她眼睛里看到一簇微弱的希望,便露出温柔的微笑,伸手,把湿透的孩子搂进了怀里。
我恨你啊。
所以,怎么会讨厌你呢。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元让猛的睁大眼睛,在他怀里拼命挣扎起来,而符桓就保持着温柔的微笑,紧紧把她搂在怀里。
她挣脱不得,他愉快微笑。
你也很清楚吧,我恨你这件事情,但是,元让,你可怜到除了我这个恨你的人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可以依靠的人了。
所以,堕落到我身边来吧,美丽的皇子。
微笑着,他心满意足的抱紧了怀里彻底僵硬的小小冰凉身躯。
第二天,符国公死亡的消息上奏朝廷,同日,元让离宫而去。
符桓虽是庶子,但已被符国公生前立为嗣子,他要求继承爵位,却让朝廷犯了难。
荣阳帝国从没有庶子继承家门的先例,即便有,也是由无所出的正室抱养妾子,名分上成了庶子,符桓这般情况,却是特殊。
一番探讨下来,生了符桓的官位,给了个四品的参将,丢到边关,约定他只要建功,无论功业大小,就可以回来继承爵位。
于是,一个月后,符桓远离京城,去了边关。
此去经年。
下卷 所谓战争一样的婚姻生活章五十一 贫穷皇族参上(上)作者有话要说:扭动,俺上个礼拜过生日要求祝福,爆 下卷 所谓战争一样的婚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