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兰心怀孕了,这天外飞仙般的神来一笔把萧逐和叶兰心炸到第二早上都没缓过神来。
如果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叶兰心还一幅不在状况内的心不在焉,那么萧逐表现出来的没缓过神就是变得比平常还爱操行十倍以上。
兰心,冷吗?要不要加件衣服?兰心,饿吗?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拿。
兰心,要去哪,小心摔着,我抱你过去吧。
……荧惑。
……叶兰心。
塑月储君殿下转头看向忍笑忍到不住抖肩膀的荧惑,无奈的一摊手,惑惑,怎么觉得我不是人,改成从波斯进口的玻璃瓶子?相信,在永王眼里你比玻璃瓶子值钱多。
荧惑带着笑意答道,小心翼翼的扶着叶兰心上马车。
叶兰心在外面太久,需要处理的公务等等已经积累太多,需要立刻赶回去。
眼看春耕已经快要开始,大越和荣阳军队时时可能异动,萧逐也要回去看顾军队调遣,两人就在这里分手。
荧惑来的时候带侍卫车队,叶兰心被萧逐捧凤凰一样小心翼翼的捧上马车,他犹自不放心,转身要走,却想一想,又转过来一把拉住缰绳,站在当地,咬咬嘴唇,似乎想什么,叶兰心从车里探出头来,看着他,等他说话。
过了一会儿,萧逐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抬头对叶兰心说,兰心,冰火洞并不远,这样……嗯?怎样?塑月土产小狐狸继续歪着毛茸茸颗脑袋,等他继续。
萧逐想又想,才低声:你不是晕车晕得厉害?我抱过去也是一样,嗯?……这话完全出乎叶兰心意料,塑月储君张大眼睛,定定看着面前说出句话,不知怎的就莫名心虚起来,低下头去的萧逐,楞了一会儿,随即微笑。
蹲出来趴在车辕上,戳一戳,笑容咧得很大很大,嘿嘿,你担心我?……一扭头;担心又怎么样?看到这幅狐狸吃着葡萄的样子就不高兴承认。
继续戳一戳,整个人赖过去,笑眯眯趴在他背上,你担心我嘛,说出来不会笑话你的。
……现在已经在笑话了好不好?心里这么腹诽着,萧逐叹气,一转头,看向那张逼近过来的狐狸笑脸,一伸手,为她顺下额边乱发,我是丈夫,担心你保护你,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地位尊贵的女子笑吟吟的一伸手,戳上他胸口位置,轻轻的在心脏的部位点着,你的意思是,你担心我,想要保护我吗?不算丈夫的身份。
直视那对深灰色的眼睛,萧逐毫无任何犹豫的回答,会的。
然后,叶兰心真的大大笑开,灰色眼睛盈满笑容,拍了拍他,告诉他自己不用担心,就钻回马车里,吩咐启程。
车轮声动,恋恋不舍的一直到从车窗里看不到萧逐,叶兰心才慢慢放下车帘,看向车厢对面正闭目养神的荧惑。
……想问什么?荧惑还是闭着眼,懒懒的道,肩膀上站着他那只漆黑鹦鹉,正歪着小脑袋轻轻啄着主人的头发玩。
……怀孕几个月?一个多月,怎么了?……我为什么没吐?她很认真严肃的问,样子好奇。
这个过于白痴的问题让伏师荧惑抽搐着唇角被迫张开眼睛。
……大概是个人体质不同吧。
这话听起来很敷衍,但是让他说啥,让他说啥?幸好叶兰心没有和他详细纠结这个问题的意思,靠在窗边寻思一会儿,转头,问他,惑惑,我应该能生很多孩子吧?……幸好他没喝茶,这种让人完全猜不透在想什么的问题让荧惑沉默无力,最后只能抽了抽嘴唇,低声道:……看你面相,多子多福。
啊,那么,用那些子嗣的性命,以及那些子嗣所可能会拥有的后代的性命,能换回萧逐一条命吧?微笑这着么说。
荧惑悚然一惊!被这句弄得浑身一冷,荧惑立刻睁开眼睛向她看去,叶兰心却只回他一个无辜笑脸,随即闭目养神。
……你什么意思?嗯?叶兰心无辜的回看他,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不知怎的,忽然就被这样的态度激怒,荧惑愤怒的掌拍在车壁上,你到底在想什么!叶兰心!……哎呀,惑惑不要生气嘛,想一想,按照我们的计划,萧逐是根本救不活的嘛,但是……话到里,轻佻的表情慢慢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严肃认真的神情。
这的阳光非常明媚,早上起来是一片明蓝的,絮似的白云,金灿灿的阳光,射破薄薄的窗帘,在车厢内投下层蒙蒙的暖色。
而在这片温暖里,塑月储君的面孔透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几乎令人不敢逼视的森冷庄严,却偏偏又在眼底透出种异常的温软,几近于孩子气。
想要他活着。
极轻的说,然后听得对面的妖丽青年几乎是蹙眉。
……然后,就想到这个主意?稍一思索,荧惑便知道她想干什么,只觉得浑身上下不断的发寒。
似乎也只有这个主意能保住他的命吧?叶兰心一摊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确实,只有这个法子。
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荧惑只觉得浑身一阵脱力,他眼光不受控制的下移,看向现在还平坦如初,毫无隆起的肚腹,想说的话在嘴里打了半转,才慢慢说出来,……不过,你确定要么做吗?你都说了没有其他的法子啊。
但是那是你的孩子啊!那又怎么样呢?听到他近乎愤怒的低吼,叶兰心蓦然笑了出来,安静的看着他,扯动唇角,慢慢再次重复自己的话,那又怎么样呢?日光轻薄,春风醺然,叶兰心慢慢的眯细眼睛,那个女子以一种安静而完全无所谓的态度样着,让荧惑不寒而栗。
——完全说不出来话。
这个时候的叶兰心,就仿佛团黑色而低温冰冷的火焰,任何靠近的人都会被冰冷灼伤。
但是却又仿佛黑洞,无法调转视线,只能不由自主的接近,然后在接近于恐惧的浑身战栗中体无完肤。
天底下多的是当母亲也无法爱孩子的人。
这些人生而永为女人,而不可能是个母亲。
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从身体里诞生的孩子,就一定要爱呢?叶兰心吊起边唇角,靠近说不出话来的荧惑,然后,笑开了,深灰色的眼睛毫无温度。
我喜欢萧逐没错,但是我为什么要喜欢孩子呢?告诉我,其中有必然的联系吗?就算那是和他的孩子又怎么样?为什么就一定要爱?……自己和所爱的人的孩子,难道不是延续两个人的生命的结晶吗?荧惑觉得自己整个脊背都靠在车壁上,他嘶哑着声音勉强道,却只换来对面的女子一个轻轻微笑。
……有任何意义吗?爱那个人,但是为什么要爱那个人和我的孩子?为什么要对从未见过从未相处过的生命产生感情?叶兰心笑着问,身上的那种压迫感加强,荧惑不能控制的看着她的眼睛,绝望的发现,叶兰心是真的觉得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孩子啊,父母并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就把他们生到个世界上来,然后又按照自己的意愿让他们成长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培养失败,就是孩子资质不好,品行有差,就是孩子个性顽劣。
他们就是被样决定命运的,那现在决定还没有出生的孩子的命运,有什么不对?他们可以救他们的父亲,他们应该高兴。
那一瞬间,叶兰心仿佛一个漆黑的,黑洞般的太阳,那双深灰色的眼底泛着一线冰冷的火焰,然后将周围切温度都吸取殆尽。
看着片刻被她的气势压制得完全说不出话来的荧惑,过了片刻,她忽然毫无预兆的可爱微笑,眼睛眯起,露出狐狸一样毛茸茸的笑。
荧惑看着那个微笑,翕动下嘴唇,却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叶兰心却象是洞悉他的想法一样,伸手拍了拍他,知道惑惑要说什么,惑惑想,我总有会后悔的一天是吧?哪,就等到后悔的那再说吧,我只知道,我现在不后悔。
因为……萧逐很重要很重要。
即便让她拿继承叶氏皇族血脉,有关于下代皇帝的贵重子嗣来交换,也在所不惜。
后悔么?至少现在不,那就等到后悔的那天吧。
换命(下)然后,她笑着说:你会帮我吧?说完,叶兰心又笑了笑,浑身上下气势消去,团回原位去,荧惑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顺过气去,只觉得胸膛里心跳如擂鼓般。
叶询,到底创造出怎样个怪物!他知道叶兰心想干什么。
她想做的,是换命之术。
那是叶询所教的,关于如何延长已死之人的寿命的方法。
荧惑从小拜入叶询门下,教育等等,都是和叶兰心一起。
巫蛊之道的常识,叶兰心和他知道得一样多,差别只在于,到底怎么使用,叶询从未教过叶兰心。
他刚开始学的时候,曾很天真的问过叶询,这样好用东西,为什么不让小叶子也学?当时那个人正手把手教他如何调配毒药,听了这句,温柔笑,拍了拍他的头顶,柔声细语的对他说,这东西有损阴德,所以,怎么能教给她呢?学就够了。
他那时候还小,还不是很明白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想起来,那个从来都是温柔轻笑着的人,他的意思直都很明确,就是,叶兰心不容受损伤,所以,去替她损失阴德,去替她死吧。
在想明白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几欲发狂!然后是整个人如堕冰窖。
叶询和那些尊敬他,敬畏他而对他好的,他也喜欢的侍卫仆妇们不一样。
叶询和叶家姐弟,还有阳泉,才是他所遇到的人里,真正的毫不以他的身体为异的人。
他那么喜欢他们。
他先认识的晏初,三四岁上就玩耍在一起,后来要前去冰火洞学艺之前,他才知道自己幼年的青梅原来是竹马,原来是晏初。
他临到冰火洞前,十三岁的晏初拉着十三岁的他,深深低头拜托,请他一定要好好照顾叶兰心。
他好奇问晏初,叶兰心是你姐姐吧?你好关心呢。
晏初只对他笑笑,轻声说,不,她还是最重要的人。
那是他最好的朋友么多年,第一次拜托他。
他不能不答应。
看晏初那样郑重拜托他,荧惑其实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叶兰心个性刁钻,不好伺候,结果到冰火洞,下了马车,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看到一张灿烂兮兮小娃的脸,对他,我叫叶兰心,我们以后要好好相处哟~之后,一群少年里有晏初,有阳泉,他曾经以为,自己的生活就会一直样下去,幸福安乐。
——他错了。
在他察知叶询真正意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恨什么,但是真的要恨的时候,却恨不起来他该恨谁呢?恨叶兰心?但是她也是受害者,当他在长久的相处中发现叶兰心没有感情的时候,他只觉得怜惜,一点儿都不恨。
非常非常的怜惜,没办法拒绝她的一切要求。
是啊,怎么会不帮她——即便是这么离谱的要求。
她所要求一切他都会为她达成。
她和晏初对他而言样重要,但是,她是晏初最重要的人。
所以,也是他最重要的人。
根本没有办法拒绝。
——即便是这么离谱的要求。
看着团在他对面,已经开始闭目养神的女子,他慢慢开口,几乎从牙缝里哼出来,……叶兰心,你一定会后悔的!对面的女子却连眼都没睁,只是轻轻一笑,悠悠然地说:但是,你一定会帮我的,不是吗?他无言以对。
然后,那个女子依旧闭着眼睛,悠悠的说:很快就会开战,舅舅会把我派到阿逐身边,也方便行事。
安王哪里会那么轻易就让你去萧逐身边?按照叶兰心的计划,他确实需要去萧逐身边,但是按照叶询疼爱叶兰心的程度,他觉得叶询最有可能的是让自己跟在叶兰心身边。
听到这句话,叶兰心忽然轻轻的笑了,却还是闭目养神,笑道:放心,舅舅会让我去的,因为,就我的表现而言,不是很讨厌阿逐吗?荧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看着笑得很温柔的叶兰心,他只觉得浑身上下开始一阵发寒——转眼就到三月底,在沉国春耕即将开始的时候,沉国的宿敌大越展开第二次攻击。
这次和之前突袭的攻其不备不一样。
无论是沉国、大越还是塑月、荣阳,都在这次攻击之前,有所戒备察觉。
这次比不前几年那场以和谈为目的,突袭式的攻击,大越整备大军,从云林江而行,直取沉国——从月初开始,叶兰心就开始计算大越出兵的时间,觉得应该差不多是月底时候,本人终于赶在三月初把河工上的东西赶完,从三月中就蹲在瑞城,负责后勤补给等等,同时,萧逐开始指挥军队向边境移动这段期间,荣阳使者十数次拜访真都帝,明里暗里要求借道的事情,在这点上,叶询和叶兰心的意见是一致的,两人联名密奏,坚决要求不放荣阳过境。
真都帝的态度暧昧难定,无论是荣阳密使上的殷殷切切的请求还是叶兰心这边上的密折,真都帝统统留中不发。
放还是不放,完全不给任何回复。
大越进军的消息传到塑月的时候,萧逐正在冰火洞里。
他昨到冰火洞和叶询协商换防问题的时候,然后就要朝坠凤岭方向方向而去,清早一起来,叶兰心就拽出纸笔,继续日封,写给母亲劝阻借道给荣阳的奏折,萧逐坐在旁边,对着元让给的那个行军图照着地图沙盘推演,刚推算片刻行军路线,就感觉到叶兰心不老实的趴在他的背上。
关于行军图,萧逐觉得不可信,叶兰心却不以为然,笑说,放心,在宰光楚王所有人马之前,行军图不会改变的。
听了这话,想到她和元让互相算计推测,萧逐就不禁觉得脑浆都开始疼,反正行军图研究下一也未尝不可,也就收下。
写完了?他不甚在意的随口问了一句,修长指头慢慢划过地图,叶兰心点头,本来就随便松松绾在侧的长发就么垂在他的肩膀上。
现在有孕在身,不要太劳累的好。
这阵子为那奏折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他虽然没和叶兰心住在一起,却自然有宫人说给他听,心里就不禁淡淡怜惜,这样柔声说来,听得肩膀上趴的小狐狸嗤的一声笑。
没事儿,今天是最后一道,我也不会再写了。
陛下不是还没有明确回复到底借不借道吗?啧啧,到底该怎么说你呢小猪,笨还是聪明呢?叶兰心抓着他的头发把玩,轻声笑道:想想,母皇要真想借道的话,就算犹豫,至少也该在三月中下旨,现在下旨要借道,到瑞城要多久?分明就是打的囫囵腔,就是不借道。
呼呼,就算母皇脑子抽,忽然下八百里加急的特旨,真到冰火洞,也要四五天,到时候再装不知道,就当没圣旨,拖上一阵子,荣阳加入战场最好的时机也就错过,对不对?想想,萧逐失笑,拍拍撒娇环在自己肩头的女子,这方面你们在行,我就不行,还是行军打仗最适合。
两人正密密的说着话,忽然就听到外面有纷沓脚步声传来,一个宫女惊慌失措的扑进来,急着嗓子嚷了一句:殿下!大越出兵了!——时,三月二十八晨,大越出兵时间,三月二十七夜——大越德熙帝御驾亲征,中书令花竹意军中书记,向沉国而去,二十万雷神水军,三十万龙神精锐,大军铁蹄满踏而来——接到这个消息,萧逐立刻离开冰火洞,甚至话都没和叶兰心说上一句,直接到叶询跟前,和叶询简短交换几句,转身离开。
望着萧逐飞掠而过的鲜红身影,叶询端着茶杯轻笑,轻烟袅袅之间一张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的面孔分外便透出一种温文儒雅,他看看身侧恭身侍立的荧惑,却没有说话,只是小口小口的喝着茶。
荧惑只要面对他就浑身僵硬,完全被他的气势所压倒,此时只觉得汗如雨下,就这么僵在里面立了片刻,过了一会儿,从后面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叶询一回头,看着叶兰心打着哈欠,抓着头发向这边走来,不禁温柔的笑起来:看起来没睡好的样子呢。
啊,主要是大早被吵醒。
叶兰心笑眯眯坐待叶询对面,拿起盘点心随意朝嘴里一丢,叶询宠溺一笑,两个人闲聊一会儿,叶询才想起来样状似不经意的开口问道,现在局势你怎么看?唔,现在萧逐向坠凤岭那带而去,我觉得问题不大。
嗯,萧逐是个将才。
叶询头,接下来的形式,你要怎么应对?我?我什么都不会,自然要留在后方督促补给。
章七十1 谨遵钧旨(上)叶兰心笑着答道,打了个大哈欠,整个人就向桌面扑去,她本来就是一个身体方面不具备什么协调性的主儿,这一扑之下,不小心带动了茶盏向下坠去,热腾腾一杯茶眼看就要泼到她膝盖上!就在这时,叶询伸手一拉她,广袖一拂,茶杯被他巧劲一带,立刻跌到一旁,但是因为顾忌叶兰心的关系,茶水还是溅到了叶询手上,立刻烫了红肿起泡一片,而叶询全不在意,只是扬声唤侍从来收走碎盏,而就在这时,叶询手上的烫伤,非常迅速的,消失了。
那红肿起泡的烫伤仿佛根本就没有在他手上存在过一样,消失了。
这一切叶兰心全看在眼里,却全不在意。
这是天下仅此一个,绝无仅有的蛊中之王,回风的效果。
生者有里,死人有乡,回风之能,死人归阳。
昔年龙楼皇女下嫁塑月。
带来的嫁妆里便有这么一枚回风。
叶询当年战场上伤重欲死,能活着回来塑月就是靠母亲给的这颗回风,只要人尚有一口气在,种下回风就可以让身体机能迅速回复,把身体修复到未毁损的状态,而之后身体每次受到外力作用破损,都会被回风迅速修补。
但是,回风这个名字的本意是,施行咒术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正如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回风每修复一次身体,种有这个蛊虫的人也会付出相应的寿命作为代价。
冰火洞内地火天冰交汇,集天地之灵气,不知为何,在这里时间的流逝异常缓慢,人若是长住其中,也会很神奇的延缓衰老,这也正是叶询为何看上去还未到而立之年的缘故。
而只要在这冰火洞里,因为时间流逝缓慢,回风发动,也几乎不会影响寿命。
又看了看自己舅舅那只已经完全看不出来烫伤的手,叶兰心调转视线,看到叶询吩咐侍从拿来沙盘,摆在桌上,他把代表军团的旗帜来回摆了摆,微微点了下头。
这么看来,无论怎样,我塑月都无事。
叶兰心点点头,又抓了块点心塞到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舅舅,我今早起来的太急,我现在先去补眠了,大概明天离开冰火洞去瑞城。
含笑让她歇息好,叶询又摆弄了一会儿沙盘,忽然毫无预兆的抬头,看向依然侍离在旁边的荧惑,他忽然静静开口,你去萧逐那边吧。
听了这句,荧惑一愣,脑子里电光石火一般想起了叶兰心之前和他说过的话,只觉得浑身一冷,耳边一滑,就听到叶询悠悠然的道:你不是很讨厌萧逐么,所以,去他身边吧。
说完这句,叶询顿了顿,微笑,抬眼,漂亮的灰色眼睛凝视着自己唯一的弟子,如果觉得他实在很讨厌的话,等他打完仗,完成自己的义务之后,杀了他也无所谓。
——!荧惑无法说出话来,只是看着面前依旧微笑,若无其事的男人。
叶询悠闲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低笑:因为,我也很讨厌他啊。
——和叶兰心说的一模一样。
原来,一切的一切,甚至于包括一开始自己因为晏初而对萧逐产生的敌意,都全在叶兰心的计算之内。
面前这足以牵动天下的棋局,被叶兰心精妙控制,没有一丝一毫脱出——但是,这样精妙布局只让他觉得浑身无比寒冷。
大越戎马而来,沉国枕戈以待,所有精锐集结国境,一战而定生死。
塑月安王、永王,成王天地二军集结完毕,拒守边界。
荣阳太子季元让率军坐镇边境,雍侯符桓并荣阳楚王领军向塑月边境而来——东陆之上,干戈已起,列强平衡之势危如累卵,局势微笑,一触即发——。
烽烟之间,龙虎相争,不惜白骨堆叠如山,定下一个百年谁是霸主,这天下谁主沉浮。
大越发兵的时候,云林江上风向正顺着向沉国的方向剐刮,比预期中提前了三天到达沉国边境,登陆的地方也比沉国预料的略有偏差,结果交战的时候不是主力接战,而是大越的主力先和沉国的水军以及陆军左翼接战,沉国不敌,被迫后退。
重整阵形。
前年那场战争,沉国割地赔款,割了边境数州给大越,这一下开战,沉军先失地利,而在那几州的大越驻军呼应主力,封锁了沉国的边境线,一下子就几乎将沉军逼入绝境。
此时此刻,沉军可以倚靠的,就只有荣阳的外援了而此时此刻,荣阳军队被拦截在塑月国境之外,接战在即——时,三月二十八,塑月永王萧逐即将赶赴坠凤岭——叶兰心是在萧逐走了不久之后离开冰火洞的。
她并不像萧逐一样走得那么匆忙,反而在走之前去拜访了一下住在冰火洞深处的杜笑儿。
她早拜托荧惑帮杜笑儿开发东西,这些东西这一个月里已经准备妥当,她过去仔细一样一样检查过了,打点起来,让荧惑带去,然后信步走到杜笑儿门前,站在门口想了想,正要敲门的时候,却没想到门从里面被打了开来。
杜笑儿正拿着一个盛满鲜血的玻璃瓶子,看着那瓶子叶兰心肉疼了一下:从波斯买来的玻璃瓶子很贵啊很贵啊,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买给你,你就拿来做血豆腐么……朝她身后望了一眼,看到血泊里躺着两只……猪。
呃……杜姑娘你不折腾热气球那种神物,改折腾血豆腐了吗……那她或许可以期待一下七彩毛血旺这种东西也说不定。
杜笑儿看到门口站着叶兰心,楞了一下,随即察觉到自己现在这样有点象凶手,干笑两声,条件反射的要让人进屋,结果一转头看到后面这间房搞得跟凶杀现场一样,便连干笑都笑不出来,灰溜溜的端了茶盘,到外面的小湖边款待叶兰心去了。
叶兰心一问才知道,最近杜笑儿很热衷于研究怎么输血,正在拿猪做实验。
这倒是个不错的研究方向,如果真的开发成功了,至少战场上会少死很多人。
想到这里,叶兰心忽然楞了一下,她随即望向身旁的女子,对方也正朝她回望过来,很平静的对她露出微笑,笑道:命这东西珍贵无比,能多救一个人就救一个人。
叶兰心想问的是,莫非,她研究这东西,是为了已经上了战场的萧逐?但是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想问出来,最后无言的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向湖面丢去,看着溅起的涟漪,然后她旁边抱着膝盖坐在草地上,仰望上方那一片晴朗蓝天的女子轻轻笑了起来,问了她一句话:殿下很爱永王殿下吧。
……完全不提防她陡然问这个问题,看着面前那张面向自己的清丽容颜,叶兰心眨了眨眼,对面的女子反倒笑了起来,学着她也朝湖里丢了块石头,那,喜欢吧?叶兰心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她才淡淡道:喜欢又怎么样呢?喜欢就要好好去珍惜啊。
听到她这么说,即便她说的是实话,但是一股奇妙的不愉快还是陡然从她胸膛里慢慢升起。
叶兰心表面上却一点儿都不带出来,只唇角轻轻一弯,低声笑道:虽然这是实话,但是杜姑娘并没有珍惜他。
一瞬间,杜笑儿眼里滑过一种无法形容的微妙感伤,她看向面前的女子,慢慢说 :很久之前,我曾看过一本书,书里有一句话,我非常喜欢,那书里一个女子说 ,我知道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我不喜欢。
我觉得,这句话涌来形容永王殿下,是很好的。
听了这话,叶兰心极其难得的被噎住了,楞了片刻,杜笑儿拍拍她,笑眯眯的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您喜欢永王殿下吧?……嗯。
的那就不要让自己受伤害,也不要伤害他。
自己受伤,他会痛苦,你看到他痛苦,你不开心,伤害了他,你会难过,他也会难过,于是看到他难过,你的难过也就成了双份。
听到这里,叶兰心又是一楞,她低头看看地,又抬头看看天,最后看看杜笑儿,抓了抓头发,真的?真的。
杜笑儿点头。
于是,在告别了杜笑儿,离开冰火洞之后,叶兰心都在安静思索这个问题,原来,她不快乐,萧逐也会不快乐。
原来。
和杜笑儿的谈话,宛如点开了她思维中一个迷蒙已久的盲点,以自己喜欢萧逐为一个基础,她的很多反常都可以解释了。
在她原来的计划中,她应该在怀孕了之后,就告诉萧逐自己没有感情这件事,但是她真的知道自己怀孕了之后,她却开始犹豫了。
他判断萧逐知道她的没有感情之后,会更加的爱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让他知道。
现在想来,那是出于奇妙的感性,而非理性的判断。
坐在马车里,叶兰心支着额头苦笑出声,一手轻轻抚上自己小腹,心里慢慢的想着,如果让萧逐知道她用孩子的寿命为他续命,大概会非常愤怒吧?现在一想,萧逐会因为自己的这个决定而愤怒吧?说不定也会恨她。
但是,不想让他死。
想让他活着,即便他会恨她,也希望他能活下去。
原来,这就是喜欢章七十2 谨遵钧旨(下)真是麻烦啊……没什么形象的把自己摊成一张煎饼,叶兰心苦笑着。
真是,料到了那样的开头,却没有料到这样的结局。
就这么想着,走出了十几里地,等冰火洞送行的人都回去了,又走了几里地,便有一个信使迎面而来,送给她一封密函,却是一个雪白信封,之上面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银粉勾了几道云纹出来,收到这封信,她眉毛一挑,拆来一看,命令车队立刻停住,自己啪嗒啪嗒跳下车,转身跟着信使拐入道边密林。
此时刚三月底天气,杨柳开始抽芽,本来灰扑扑的树林也染上了一层薄绿,在密林深处,停着一驾小巧马车,信使到了车前,也不说话,只向她一躬身,叶兰心点点头,一掀车帘,笨手笨脚的刚要爬上去,里面人低笑一声,伸出一只纤瘦手臂来,就要拉她上去,她咧嘴一笑:算了吧,就阿初你这身子板,一下子还不闪了腰。
车里传来一声轻笑,抓住小叶子你还是做得到的哟。
叶兰心听了爽朗一笑,向他伸出手,里面的人用力一拉, 她便上了马车。
马车里的人正是晏初,他本就身单力薄,硬是要拉叶兰心上车,两个人就跌做一团,叶兰心小心自己别压着他,自己倒是一头撞到了车壁上,转头看晏初,被她压在下面的青年微微的笑着,苍白羸弱的面孔上有一种无法形容是淡淡神采。
叶兰心趴在他身上看了片刻他,慢慢悠悠的呼出一口气,才撑起身子,把晏初也拉起来,抬手给他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又认真定定的看了片刻,……已经决定了?嗯,含笑点头,晏初露出了少年一般清澈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女子,不是早就决定了吗?叶兰心听了这话,不知怎的,忽然就慢慢簇起了纤细的柳眉,晏初反而笑了出来,伸手虚虚指向她的胸口,怎么,想到未来要发生的事情,这里开始有感觉了?……嗯。
晏初慢慢的弯起了嘴唇,一双清澈的眼里却有了一种淡淡的暗伤。
因为萧逐吧?……嗯。
哪,不说这个了,我说小叶子,若我死了,你会哭吗?他看 了她片刻,若无其事的换了一个问题,听到问题的叶兰心楞了一下,认真思索,过了片刻,才不确定的硕:……不知道。
晏初没有露出一点不豫的表情,他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微笑,我很高兴。
真的,小叶子,我很高兴,第一,你没有对我说谎,第二,你给我的真实答案不是不会,而是不知道,我真的很高兴。
说着,他伸开手,拥抱了面前的女子,温柔微笑,我真的很高兴。
说完,他慢慢放手,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递给了叶兰心,苍白羸弱的脸上一双漆黑眼睛温柔如水,那么,现在我们来核对一下,接下来要怎么做吧。
一个时辰之后,叶兰心从密林里走了出来,她立刻吩咐车队转向,向成王晏初驻防的边境而去。
他身边随行女官侍从全都面面相觑,完全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这个时候做这个决定,叶兰心也不解释,下了命令之后就愉快的继续团回车厢里了。
不管其他任何,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大越和沉国第二次接战,是在三月二十九。
主力部分经过一夜鏖战,在稍微退回重整阵形之后,于正午时分向沉军发起了第二次攻击,而此时,沉军被击退的左翼已经和主力汇合,这一战沉军在国主沉烈的带领下,背靠关卡,奋力抵抗,终于在大越军凌厉的攻击之下稳住了阵形,三次冲击之后,保住了溃散左翼大部分战力,右翼已经开始收拢,准备反击。
战到这里,双方其实已都是强弩之末,到了黄昏时分,各自退兵整理阵形,大越退后十里,扎营筑寨,准备明天第二次袭击。
就在两国交战的时候,在塑月边境,萧逐已经赶到,和自己的军队汇合,而同时,符桓所指挥的军队也移动而来,随时可能会越过边境线,直接和塑月军队开战。
晏初所指挥的军队也移动向荣阳大军所在的部分,现在三方军队都处于随时备战的状态,只待主帅一声发令,就立刻开战。
但是,这边形式又不比大越和沉国,并非是一定要交战,而且面对晏初和萧逐同时压境,即便是符桓,也要小心谨慎。
何况,他还有要把楚王兵力葬送殆尽的任务。
哼,这么一来,在最开始的时候就不能和萧逐正面作战了,想着就让人觉得十分不愉快。
在帐篷里看着沙盘之上层峦起伏的山丘地形,符桓哼笑了一声,旁边有人也低笑一声,随即一只茶盏被送到他面前,执盏的手修长圆润,细腻一如新瓷,他身旁榻上斜靠着的人,身姿清秀修长,容貌优雅秀丽,一身华贵朝服,清华端严,正是荣阳太子元让。
符桓接过她递来的茶盏,似笑非笑的斜睨她一眼,怎么想起给我倒茶?元让掩口轻笑,放心,里面没下毒。
符桓听了这句,碧绿色眼眸轻轻闪动,唇边就扯出一线微笑,如果是你用双手捧给你,即便就鸩酒,让你就这么喝下去也未尝不可。
现在毒死你对你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元让哼了一声,掉头看向他面前铺展开的沙盘,你觉得局面如何?如不出意外,一切都在控制范畴之内。
……听了这句,元让侧头看他,露出一个思索的表情,然后问道:你看起来很有底气的样子……眯眼,那么,到现在都不进军在等什么?再不进军的话,王叔会念死你啊……符桓看她一眼,若无其事的轻轻微笑,……在等成王。
他之前密报过我,所要和我两面夹击,把萧逐和叶兰心的嫡系部队葬送在这边境,我在等他动手。
呀呀,你果然两边收钱。
元让笑出来,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把眼神投注到面前的沙盘之中,看了一会儿,不禁笑意加深,啊,成王军队是在萧逐侧后方集结的啊……她手指虚虚点了几点,只要他这个时候倒戈相向,那么……唔,萧逐会立刻被逼到坠凤岭那里去,那边是个地形狭小的盆地结构,只要把萧逐逼入坠凤岭中,基本就是瓮中捉鳖的情况了……只不过现在成王的军队并没有特别能让人看出来意图的动向……哼,虽然和我有所密约,我倒觉得成王大概还真没这胆子立刻下手,不过也罢,我本来就没打算他真能帮上什么忙,只要他能和萧逐互相牵制就好。
听他说到这里,她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符桓,我说符桓,你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我觉得你对援救沉国毫无兴趣?符桓走到她身边,轻轻一抱,把她放到膝上,下巴搁在她纤细肩上,看着面前的沙盘,嗅着她发上香气,轻笑了起来。
你对援救沉国可有兴趣?这种半点好处捞不着的事,除了你那个爹,谁还想得出来干?你要做的嘛……他凌空曲指一弹,只听一声轻响,从代表晏初军团的玄色旗子之后所有塑月的军团旗帜全都扑倒在沙盘里,一直到丰源城门,符桓才沉沉道:攻下丰源。
现在叶氏姐弟内斗,彼此戒备,而安王叶询的军队移动也非常诡异,可以说,只要突破坠凤岭,不前往沉国,而是转而向瑞城而去,击溃叶询的军队,塑月内地就等于中门大开,随便蹂躏了。
这才是他的目的。
沉国覆亡与他何干?荣阳最大的敌人,并不是相隔比较遥远,而且还有一个沉国要专心对付的大越,而是咫尺之遥的塑月。
就算此战大越并吞了沉国,那么压服沉国以及占领善后,都至少需要二十年,哪里有空来管荣阳,而塑月就不一样,在夺嫡这件事上,叶兰心和叶晏初都来找过他,无论以后谁登基,这个关节都等于是个心病,都会影响到两国关系。
加上这次硬要冲破边境去救援沉国,两国关系肯定荡到谷底,塑月又处在国力上升的时候,荣阳却江河日下,还不如就干脆趁此给塑月一记重击。
元让噗嗤一笑,双手揽上他环在自己胸前的手指,我还以为我本来属意让成王登上塑月皇位的。
是啊,叶兰心那个女人不是凡品,她当了皇帝,只怕不只是荣阳要小心,整个东陆都要警惕起来。
元让似笑非笑的转头看他,……她有你难对付吗?听了这话,符桓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长时间的凝视她那张优雅的侧面,然后一双碧绿眼睛中慢慢浮现出一线近乎于惆怅的微妙神情,他安静看了她片刻,然后微笑。
章七十三 出战(上)元让似笑非笑的转头看他,……她有我难对付吗?听了这话,符桓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长时间的凝视她那张优雅的侧面,然后一双碧绿眼睛中慢慢浮现出一线近乎于惆怅的微妙神情,他安静看了她片刻,然后微笑。
符桓芙蓉面,碧绿眼,他的美貌尖锐而凌厉,然而此刻,他脸上慢慢浮出的笑容,犹如午夜破水而出,徐徐绽放的莲花一般,带起无比的纯净之感。
他凝视着元让,笑着点头,是啊,没错,全天底下,对我而言,谁会比你更难对付?元让没有说话,看了他片刻,然后转头,看向面前沙盘,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到帐门前传来甲胄撞响的声音,符桓放开元让,等元让在旁边坐好,才扬声让外面的人进来。
进来的是符桓副将,一看元让也在座,他楞了一愣,符桓沉声道:说吧,什么事。
呃……塑月那边有使者过来。
使者?嗯……是从成王那里来的。
来了!符桓和元让对看一眼,他点头,示意副将把使者带来。
出乎意料,从塑月来的使者只有一人,长身修立,浑身上下裹在一件连帽风裘之下,看不清容貌。
虽然从他进屋的脚步就看出来来人没有武功,但是符桓还是小心谨慎的挡在了元让身前,等副将退下,听到牛皮帐帘刷啦落下,那个使者慢慢揭去了头上帽子,慢慢露出来一张苍白瘦削的脸。
青年看向符桓,又看了一眼元让,很本分的笑出来,慢慢躬身道:晏初见过太子、符侯。
当晏初摘下风帽的一瞬间,元让和符桓就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元让对他颔首一笑,就似笑非笑的靠在榻上玩着榻上引枕的穗子,气定神闲的等面前两个人到底说些什么。
符桓让晏初坐下,又亲手给晏初斟上茶,才很惊讶似的说:真没想到,居然是成王您亲自来了。
晏初身体不好,外面天寒地冻,他浑身冰冷,握着杯子暖和了好一阵儿,冰白指尖才渗出一点血色来,他温吞的笑着,抬眼看向符桓,我亲自过来,就是为了表达我对这次合作的诚意。
晏初生得单薄瘦削,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说完这句,他慢慢啄了一口暖茶,缓缓舒出一口气,才眯着眼睛笑道:我人既已在此,希望符侯可以尽快发兵,我所率领的军队,必将全力支持,如有一日,我可以登基为帝,必然厚谢符侯——这么说的时候,他依旧是那副风一吹就会倒的柔弱样子,慢慢 出的话却让符桓和元让又互相不着痕迹的对看一眼。
然后就在符桓打算打打哈哈轻轻巧巧把话题带过去的时候,晏初眼波流动,一刹那之间病弱羸弱的塑月成王,忽然就带了一种让人无法鄙视的凛然之态,他伸手取过桌上放置一边的清水,轻轻倒出两杯,从发上取下发簪,用尖锐一端朝指上一划,立刻鲜血滴落,两杯清水里立刻湮开两道血痕,轻轻晃了一晃,便随即淡开,血色也就变成菲薄的一层,他一笑,拿起一杯,朝符桓面前一松,我愿与符侯歃血为盟,结此誓言。
元让嘴唇一动,刚要说话,符桓抬手制止他,一双碧绿眼眸慢慢眯细,打量对面羸弱青年,忽然淡笑出声,点点头,指尖一滑,手上立刻有鲜血滴落,落入杯中,两杯都滴成鲜红颜色,符桓取过晏初手中银杯,一口饮尽,晏初爽然一笑,一口饮尽,两颊之上隐隐泛出一点病态的嫣红,符桓向他点点头,也不多说,吩咐人立刻带晏初下去休息,等晏初一走远,元让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无聊一样轻轻用指甲弹了一下桌面上的杯子,我说符桓,你真的觉得,是晏初比较好对付么?今晚晏初亲自来到这里,确实出乎符桓的意料,听到元让这句话似嘲又似讽,符桓不以为意,他若有所思的掉头看桌面上峰峦起伏的沙盘,再看看桌子上两个刚刚融过鲜血的杯子,忽然自失一笑。
不过算了,不管叶晏初想做什么,他人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也就是了。
至于他的目的,大概明天就能有所分晓了。
元让玩着穗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他,你的意思?符桓看了一眼沙盘,走向符桓,伸手,握住她的下颌,让女子的视线和他对上,才轻轻一笑,我打算明天开始进军。
呀~~~元让微笑了起来,细长的眼眸优雅的眯细,小心陷阱哟~就算有陷阱,也是你布的吧?他哼笑,捏在她细润下颌上的指头用力了一些,反正,那也是你的愿望吧。
是啊,是啊,我可是很希望你去死呢。
她愉快的看着符桓,后者还了天涯一个奇特的,带着微妙满足的笑容。
你的愿望的话,我都会替你达成的。
是吗?是的。
那请你去死吧。
元让分外愉快的对他说,而那个绿眸的男子萧瑟的在她面前屈膝躬身,微笑。
那就,谨遵太子钧旨了。
看着这样说着的男人,元让无聊似的拖着下颌,轻轻踢了他一脚,道:你为什么要答应晏初。
从小往上的看着她,符桓碧绿眼眸里忽然一线苦涩,他轻轻摇头,自失一笑,最后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能说什么呢?在那一瞬间,看到那青年眼里发誓倾尽一切也要守护的决绝么……那是……连自己都不信的,冲动的理由。
于是,最后只有一声长叹成就寂寥无边。
三月三十,在凌晨时分,晏初的军队忽然毫无预兆的向萧逐军队的方向移动,萧逐从来就不放心晏初,一开始就派人警戒晏初,现在晏初的军队甫一移动,他立刻警觉,立刻停止向符桓军队环缓步前进的步伐,派人前去晏初军中询问。
哪知使者这一去就仿佛泥牛入海,晏初军队里没有一点反应,就跟他根本没有派去使者一样。
当三月三十日的下午,第六批使者已经派遣出去两个时辰之后,副将请求萧逐再派出一批使者,红衣亲王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若有所思的伸手敲了敲面前的沙盘。
他派在荣阳大军和晏初军队附近的探子每隔一刻就有一组前来汇报情况,目前他所知道的情报就是,晏初的军队正在向他所在的方向移动,目的不明,而到目前为止,符桓的军队还没有开始移动。
看着沙盘里三色旗帜所代表的各自军队的移动路线,萧逐忽然蹙起了眉头,不对,晏初的军队并不是向自己的方向移动。
准确 来,晏初的军队是向符桓和他的军队之间做一个非常微妙的移动。
并不是笔直的朝那方靠近,而是整支军队以一种很微妙的曲线抛了一个小小的弧线。
与其说向他靠近,不如说更像是在微妙的介入两军之间。
然后在符桓的军队移动的时候,也显现出了非常微妙的不协调感。
他的中军和他的左翼之间的传令总是差上那么一点,完全不如他的右翼和中军的配合得那么如臂使指一般。
根据探子的回报,符桓军队的左翼应该就是楚王的军队吧,楚王生来桀骜,连元让这未来的皇帝都不曾看在眼里,何况是听从符桓的调遣?唔……萧逐思索了片刻,点了点符桓左翼所在位置,和自己所在位置,点点头,唤来副将,我们也前进,副将领命,询问方向,萧逐伸手,点了一下阵局中的一个小小山坳,坠凤岭,我们向这边去。
副将看了一眼地图,有些惊讶,道:坠凤岭其实严格说来,已经算是荣阳境内了,对方还没有动手……我们这样……话留三分,只有些犹豫的看向萧逐。
这些副将等等,全都是塑月自己的官员,不是他在大越国内那些用惯了的手下,这样态度萧逐也不以为意,只是温和一笑,扫了一眼其他抱有同样疑问的人,笑道:楚王素来刚愎桀骜,探子回报,这次荣阳决定出兵援助沉国,他从中出力不少,但是符桓这几日来一直游弋躲避不肯接战,也算快到了楚王的底线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一双名剑一般锐利眼眸轻轻一闭,随即睁开,三日之内,即便符桓不战,楚王也战!符桓,我这次,一定要置你于死地。
这么想着,萧逐抿了抿唇角,扫了一眼不再说话的众多将领,很清楚他们对自己的判断不过将信将疑,自己所谓东陆第一名将的名号,大部分人看来不过是个虚名而已,真要这群塑月的将领对他心服口服,这次就是一个检验。
想到这里,萧逐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从令筒里抽出一枚令牌,一掷之下,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大帐里响彻开来。
拔营——一声令下,塑月天军二万五千人向坠凤岭方向而去——章七十四 出战(下)萧逐麾下部队是在三月三十开始向荣阳大军移动的,晏初的军队得到这个消息,是在三月三十日的下午。
晏初实际上已不在军队里了,而他悄然离开的时候,只留下了一个继续进军的指令,但是进军之后干什么怎么干一个字儿都没说,只留下一句需要行动的时候会有人来的,于是他麾下一干将领对着萧逐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只有一个反应:真是好想死啊……虽然谁都知道晏初有争储夺嫡的想法,但是毕竟晏初从来没讲明过,再说,现在真干出点儿什么来,那是谋反的罪名,晏初直接下令还要掂对一下划不划算,何况是现在这种状况下,谁就敢越权行事?而这所谓的继续行军再行个一天就要和符桓和萧逐的军队打照面了,这到底怎么办啊。
就在一群人急得团团转的时候,营门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使者到了,一干人等立刻如获救星,把拿着晏初令牌的使者拥到营里,然后在对方摘下兜帽的一瞬间,再度……石化了。
手拿晏初令牌,进入大营的,赫然是笑眯眯的……叶兰心。
看都不看已经全部傻掉的将领们,叶兰心在营帐里很新奇的左看看右看看,散步似的踱到帅台前,摸了摸令筒,她招招手,几个将军硬着头皮过去,看着他们的储君殿下先是把晏初的令牌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摸出一枚玉印,上面明明白白镌刻着成王晏初四个字,底下人对看一眼,脸色立刻就是一变。
这是晏初的王宝,见此印者,如成王亲临。
这还没完,叶兰心扫了他们一眼,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玉虎佩,晏初副将一看,迟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碧玉的龙佩,两者一对,青龙白虎天衣无缝。
——这是塑月兵符。
到了此时,再没什么好说,帐子里所有人卸刃撩甲,拜倒在地——位在上座,叶兰心唇角一动,她哗啦一声,把令筒里所有令箭竹筒倒豆子一样全倒了出来,仔细拣出一枚,向地下一掷——令是木制,这一声并没有多大,但是跪在下首的一群人却只觉得心头一震,然后就听到了上首那个女子的声音懒洋洋的道:全军继续进军。
听到这个命令,一群人面面相觑,一干人等战战兢兢对看一眼,副将犹豫问了一句,……殿下,要不要……通知永王……不,就这样前进。
她微笑回答,然后再不说话,就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翻着军书。
翻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了一句,啊,今天二十九还是三十?旁边有人答是三十,她点点头,淡色嘴唇就慢慢弯出一线笑容。
是时候了……她喃喃自语的说。
没有任何人知道塑月的储君到底在想什么——就在叶兰心到了晏初营里,命令继续进军的时候,在三月三十日黄昏时分,萧逐与荣阳军队在坠凤岭附近的边境,相隔十五里对峙,结果,丝毫不出萧逐的意料,四月一日清晨,荣阳左翼,出战——不是全军齐动,而是仅仅左翼向他的方向席卷而来。
果然。
接到通报的时候,萧逐一笑,一瞬间,乌发红衣,眼眸素色,却忽然有了一种凌厉的美丽。
既然来了,就断然没有让他就这样走脱的道理。
端坐在马上眺望着远处硝烟滚滚,荣阳左翼计有四万余人已经和他的前锋接战了,眯着眼睛看了片刻战场局势,他唇角倏忽一勾,只冷冷吐出四个字:猪羊之辈。
此言必,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掌心微微放松,然后忽然猛的一紧,能感觉到掌心长枪凤鸣上镌刻着的凤鸟图纹一点点烙印在掌心之中,轻轻一笑,他向身后等待命令的军官下了一道指令,只有一句话:全歼来寇。
说完这一句,他聚气丹田,长啸一声,萧逐在此,何者安敢犯我江山!这一声穿透战场上硝烟弥漫,只见白马银枪,红衣烈烈,他姿态凛然,宛若逐云之凤,清啸而出。
在凤鸣沾染上第一滴鲜血的一瞬间,便已底定战局。
萧逐此人,立于朝为正臣,立于沙场,则世间再无人可敌。
战争说穿了,就是如何以最小的牺牲而行杀戮,而当萧逐立于战场之时,那一瞬间,他的凛然与美丽,居然就带了一种残酷的味道。
那就仿佛是宇宙洪荒时代残留的最后一个神之末裔,无善无恶,专司杀戮,众生平等,皆于长剑银枪之下授首。
垂翼遮天逐云凤,剑起凤鸣天地动。
当他奔驰于战场之时,便已决定一切——根本就是单方面的屠杀而已啊。
站在战场后方一个土丘之上,符桓悠闲说到,仿佛下方正在进行的战争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站在土丘上,身旁是元让骑着的一匹白马,他牵着缰绳,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眸半掩在长睫之下,隐隐透出一线奇异妖绿,元让却冷哼一声,看着下方战场也不说话。
符桓看她一眼,忽然便无声笑了起来,元让斜瞥他一眼,陡然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刚要说话,只看符桓手指轻轻一弹,她身边鬼魅一般无声无息的出现了几个身着盔甲,看似普通士兵的人。
元让扫了一眼就把视线集中在了符桓面上,冷哼一声:……你想干什么,嗯?莫非你终于想通了,要趁这个机会让我死在沙场上?符桓轻笑,我怎么舍得啊……元让,你未免太以你的心思揣度我的心思了、元让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细长凤眼凝视着面前的男子,然后在她这样的眼神下,符桓慢慢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的微笑。
那是非常柔和而清澈的微笑,他凝视着面前这帝国未来的统治者,淡淡说道:暗部听令,送太子归国。
——!元让悚然一惊,符桓却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抬手,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觉得自己被人抓着,身上一轻,陡然已离了马匹,被人负着向山下而去——她身后是荣阳名门符家家主一声轻轻叹息低笑,对楚王进兵知而不救的有我一人就够了,回了京城,你愿意参我保我,就随你的意思吧。
尾音落下的时候,元让纤细身影已消失在了战场之上,符桓很清楚,自己最后的尾音那个女子并没有听到。
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她真的上战场。
自古战场之上就风云变幻叵测难料,永远没有任何一方都确保自己万无一失的胜利。
何况现在这么微妙复杂局面,面前又是东陆第一名将,留她在战场上实在太过危险了。
何况即便是楚王左翼擅自出击,他眼睁睁看其败亡不救是不争的事实,现在把元让送走,还能把她摘个干净,如果不把元让送走,真有有心人士要问起责任来,还在前线的元让第一个就要问罪。
这种事情,他一个人就够了。
啊,说起来,如果元让这次不打算放过他,倒还真可以就这个机会除掉他呢。
他算不算授人以柄了?想到这里,符桓笑了一下,再度看向战场,才这么一会儿,战场里局面已经开始明朗起来,虽然楚王兵马是塑月兵马的一倍有余,但是步兵怎赶得上骑兵进退迅即自如,已经渐渐露出了败象。
就在这时,他身后有衣袂破空之声,符桓一双碧绿眼眸依旧紧紧盯着战场,头也不回,淡淡道了一声:讲。
身后探子恭敬一躬身,大人,塑月成王军队已开始进军——……方向?正包抄向萧逐后方。
速度?今晚可抵达此处。
迅速在脑海里勾画了一下地形,符桓忽然慢慢弯起了唇角,他低低应了一声,翻身上了元让留下的那匹马,下令:全军向后撤退,退向坠凤岭。
楚王留给萧逐你杀,而他要做的,就是先等晏初的军队先和萧逐的军队杀上一场。
若晏初能和萧逐一战,那是最好,即便晏初军队没有和萧逐战斗,他也大可先在坠凤岭附近摆开阵形,请君入瓮。
他下令时候,战场中硝烟滚滚,那红衣如凤的青年正以一个优雅有若舞蹈的姿态足尖轻点,广袖烈烈,长枪如银,一抢斩断荣阳左翼之中那个楚字王旗——看到那杆象征着楚王的旗帜慢慢倒下,符桓大笑起来,策马扬鞭而去——三月三十日下午,荣阳左翼与萧逐部接战,旋,全军覆没,楚王授首——时荣阳中军未发一兵,退走坠凤岭——在战斗的途中,萧逐要求探子至少每刻向他汇报三次情报,所以他其实比符桓还要早知道晏初的军队正在向他的后方移动。
他基本上已经判定,晏初的军队是试图偷袭。
这一带地势狭长,如果晏初的军队是打算助阵,应该早派来人告知行军路线和目的,这样悄悄而来分明就是想断他后路!章七十五 白骨对天哭(上)斩断荣阳楚王王旗,斩下楚王头颅,这个战役其实已经告以段落了,萧逐退下战场,留下先锋继续打扫战场,前卫中军左右双翼随他一起脱离战圈他重新整合军队,然后听取情报,决定下一步到底怎么行动。
虽然很多人不敢明说,但和萧逐一样想法,恐怕晏初忽然从后面来一刀子的人不在少数,将领们的主要意见是现在情势不明,既然符桓后退,我们也不如先后退吧——其实谁都知道,现在后退就是要退出坠凤岭这一带狭长的通道,不然到时候符桓在前,晏初在后,把他们堵在这条狭道里,才真的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
萧逐摇头。
如果晏初真的起兵反叛,那么让符桓和晏初会合并不是个好选择。
他在临时的中军帐里看着沙盘,点了的坠凤岭,符桓是向这个方向退去了。
坠凤岭叫岭,其实却是个小山谷,地形险要,是兵家必争之地,他沉声道:符桓向这边而去,显然是想诱我们入谷之后全歼。
他顿了一顿,一双眼睛慢慢眯起,渗出一线锐利光彩,所以……我们将计就计,迎上前去,才是正道。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一双细长黑眸向四下一扫,一瞬间竟如名剑锋上秋水一般让人不敢逼视。
这样一眼后他却是淡淡一笑,轻声道:荣阳军队虽多,却多是各地府兵拼凑,将领各自为政,并不见得都愿意为符桓卖命,何况这次符桓见左翼死而不救,大半人看了自会寒心,军心既不在一起,军队人数再多都不过乌合之众,不足为惧,至于我方,全都是骑兵精锐,在进攻移动上强过荣阳不下百倍,自然……不会让后方有险。
他后半句说得含蓄,但是谁都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不禁一群人对看一眼,心下掂量,萧逐也不催逼,笼着双手等众人的反应,诸多将领窃窃私语了片刻,领头的副将向前一步,躬身道:末将等,全听殿下调遣。
听到这句话,萧逐唇边慢慢牵出了一丝笑意。
他很清楚,基于自己刚才的表现,这些塑月的将领们,终于承认了他在军队中的主导地位。
三月三十日黄昏,萧逐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向符桓大军飞速逼近——啊啊……果然是萧逐呢。
接到了萧逐进军的报告时,符桓正在车上用饭,宽大的车厢内,对面的陪客正是晏初。
他似是自言自语的说了这一句,就不再说了,悠闲夹菜。
晏初听了,素白的指头扣着茶盏,轻轻端到唇边吹了吹,苍白面容上透出一线微笑,淡然道:永王的意思,是先歼灭您的部队,然后掉头迎击我的部队,符侯,我猜得可对?符桓笑了一下,继续吃饭,晏初也不再说话了,笑吟吟的托着茶盏慢慢小口小口的喝着,就在这时,有探子来报,送上了一张密信,符桓展开一看,一双碧眼随即瞪大,脸上竟然掠过了一丝不可思议,随即便一点一点的变化成了一抹极其微妙的微笑。
晏初看他神色奇妙,也不多问,只是看他看来,还了一个清淡笑容。
……符桓一双碧绿色眼睛若有所思的凝视他片刻,笑道:恭喜殿下,这次还真是天遂人愿呢。
说完,他轻轻一笑,把手里的密信向他面前一推又看了他一眼,确定这密信是给自己看的,晏初展开一看,一行字体触目惊心的映入眼中——三月三十黄昏,大越军队中军十五万人,由德熙帝率领转向,向塑月王都丰源而去——看到这里,晏初素色瞳孔里隐约有神采一跳,他慢慢合上密信,举起茶盏,向符桓一敬,脸上笑颜淡淡,托符侯的福。
符桓但笑不语,拿起旁边素色水盏和他轻轻一碰。
原来,大越这次远征,其目的不在沉国,而在塑月。
德熙帝德熙帝,真不愧是如今东陆之上第一铁腕人物。
只不知,故国新土,萧逐,你选哪样?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萧逐听到这个消息时候的脸色,他不仅从内心开始愉悦起来。
掀开车帘,向车外还侯着的探子下令,传我命令下去,全军全力前进,一定要在萧逐之前提前到达坠凤岭!萧逐不会退缩的,这个消息萧逐现在也该知道了,那么那个男人的选择一定不是逃跑,而是击溃——如同离弦箭,出鞘剑,绝不回头,要么粉碎敌人,要么粉碎自己,战场上的萧逐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所以,他不会退缩,他只会拼尽一切力量,先行击败自己,转头再击败晏初的军队,然后迎击正在向丰源前进的大越军队。
他就是那样一个男人,事关原则决不妥协,所以让自己灾难深重。
下令完毕,符桓再不说话,只是含着微妙的笑意,靠在车壁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所以,粉碎掉他,才有格外的趣味啊……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正在行军中的萧逐也接到了这个消息。
而把这个消息带来的,正是萧逐在塑月大臣里最为讨厌的伏师荧惑。
荧惑被临时任命了随军神职,到这里的途中遇到驿马,他的速度比驿马快上一些,便顺道带了来。
从那双染着黑色蔻丹的纤细手指里接过了这一纸密报,看到内容的一瞬间,萧逐神经质的眉角跳了一下,荧惑也少见的没有落井下石,只是静静的在一旁看着他。
他没有想到,他最担心的事情,就这样□裸的摊放在了自己面前。
当日花竹意问他的问题,现在,需要答案。
安静的看着他修长背影在烛光里轻轻闪动,荧惑额角残蝶轻轻一动,一双素手优雅的拢在袖中,极轻的问道:……殿下怎么想?……抗击。
他没有立刻回头去看荧惑,只是轻轻的说道,然后顿了顿,转头,看向那个美丽的非男非女的青年,唇角忽然就带了微笑,我身为塑月储君之夫,塑月敕封的永王,有责任保护这个国家,保护我的妻儿,不受……一切侵略损害。
‘……我不信。
听他说完,荧惑静静说到,一双透着魅惑妖邪的眼眸一细,话不是这样平白说说就可以的,萧逐,你要你怎么信?荧惑不是将军没有官职,但是他是塑月王族第一神官,如他现在作梗,那么大军绝对可以寸步难行。
萧逐眼中一瞬间泛起了一线杀气,随即一敛,看向对面青年,淡淡道:你要你怎样你才信?荧惑想想,从怀里摸出一个玉瓶,往桌子上一放,吃了它。
……我若吃了,你就信你,不跟我作对?你若吃了,我就什么都信我,全力助我,伏师之能,役鬼通神,对我总会有帮助的。
看了他一眼,萧逐拿起玉瓶在掌心把玩,冷笑一声,自古以邪门外道而成事的可从未有过。
你完,他拔开塞子,里面一颗幽蓝药丸泛着刺鼻味道落入他掌心,他看了片刻,拈入口中,当着荧惑的面吃了下去……你居然问都不问那是什么就吃了下去啊……荧惑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轻轻一笑,萧逐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转身唤来侍从,吩咐集合所有将领,公布了这道密信。
萧逐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所有将领,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的选择:全速前进,击溃符桓,然后排除一切险阻,回击大越军队。
——这是唯一办法,塑月本来就不以军力强盛著称,这次抗击荣阳,已经几乎掉空了边境守军,大越入境方向,可以说是空无一人,而丰源之前,也仅有阳泉的禁军防护。
萧逐在不久之前还是大越的亲王,按理说谁都不会信任他,但是莹莹烛火之下,望着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眸,所有人都相信,面前这红衣绝色的青年定会力挽狂澜,拯救这次塑月帝国的危机——而那个被众多人寄以信任的男人静静的伫立在烛光之中,对着表示继续听令的将领们,安静的看了片刻,随即展颜一笑,然后慢慢低头,深深一躬。
多谢。
他对所有人说。
谢谢你们信任我。
而他身后,伏师轻轻卷着自己那头长及脚踝鸦翼一般的长发,唇角露出了一线莫测高深的微笑。
啊,小叶子,你总算没有看错这个男人。
想到这里,他静静一笑,那好,我就在战场上期待明日永王表现了。
一句话轻飘飘,点明他明日也要上战场,萧逐却没有反对,只是冷哼一声,瞥了他一眼。
眼光森冷,内中含义不言自明:你若去送死,敬请自便。
于是荧惑笑得越发开心。
三月三十日晚,荣阳、塑月大军全力行军,于四月初一晨,遭遇于坠凤岭谷口。
符桓萧逐,东陆之上十年来最负盛名的名将,于此————决一死战——章七十六白骨对天哭(下)自古名将相决,对于决战选地都有一种微妙的默契,萧逐晚于符桓二个时辰来到坠凤岭,符桓已抢先占据了比较有利的地势,如果萧逐要整理队形,烛只能在略微靠向谷内的地方停驻。
但是符桓判断,萧逐根本不会整理队形,他手下天军全是骑兵,他只会借助骑兵之威,直奔侵袭而下!结果,丝毫不出他的预料,在凌晨时分,只见坠凤岭方向烟尘滚滚,萧逐大军已到,毫不停歇,借急冲而来,五千中军形成了第一波冲锋!纯粹由骑兵组成的军队在冲锋上具备绝对优势,这五千中军气势如虹,如一道锋锐长刀,直接将荣阳大军切割而开,剖为两半,直击向荣阳中军拱护着的帅旗!荣阳军队此刻还有十余万之众,尤其中军是符桓精锐,断然不是楚王麾下军队可比的,五千骑兵一切而过,荣阳大军就犹如合拢的堤坝,眼看就要把五千骑兵卷入阵中狙杀,就在这时,第二波冲锋已到,将要合拢的荣阳大军又硬生生被撕开了一条巨大裂缝,而几乎是同时,第三波冲锋又到!这一次比一次短的骑兵冲锋彻底打乱了荣阳的阵形,荣阳军队被从中央撕开,其中拱护帅旗的部分,包括符桓的马车通通被席卷挟裹入了坠凤岭的山谷之中!帅旗入谷,六军哗然,就在荣阳大军反应稍微迟钝的这一瞬间,只见塑月帅旗翩然而来,塑月大军中军直击的第四次冲锋开始了——沙场之上只见红衣翩然,一道红影掠过,已向谷内荣阳帅旗而去——就在萧逐入谷的刹那,站在马车旁边的符桓仿佛和他心有灵犀一般抬头看去,只见坠凤岭峡谷入口处,一道红影如同火烧彤云,飞坠而下!那一瞬间,犹如翱翔九天怒凤击敌,红的衣,银的枪,黑的发,绝色容颜,随着一声清啸,向下而来!符桓!清啸声中,萧逐红衣烈烈,手上银枪真气缭绕,于半空之中竟然隐隐幻出凤鸟之形,犹在半空,已卷起沙尘数丈之高,风哭沙啸之中,直如上古狂戾神兽自天而降,直欲杀佛弑神!!这一击还在半空,靠的近的,风暴之中,已经有惨叫断肢血肉飞了出来,离得远的谷内士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觉得有极大的压力和风暴席卷而来,不要说战斗了,连站都站不住,只能抓着身周 切可以固定自己的物体,勉强把自己定在地面。
——凤鸣一击,杀佛弑神——这一击尚未落下地面,谷中已经没有能站立起来的生物了,荣阳帅旗应声折断,折断的闷响却被沙尘里一声凤鸣一般的清啸遮盖而去,刹那,谷内士兵立刻被震得七窍流血,就连谷外靠的近些的士兵都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口鼻慢慢渗出血气来!然后,倏忽寂静了下来。
暴扬七数丈之高的沙尘慢慢扬下,四周受伤士兵的呻吟声渐渐响了起来,却都在砂石落下的声音里闲得异常模糊不清。
漫天落尽黄沙之中,红衣烈烈,广袖翩然,那个绝色的青年站立于血泊尸堆之中,姿态端严,有若神祗然后,随着沙尘退去,他前方响起了非常奇妙,仿佛什么巨大的怪物骨质的尾巴慢慢盘卷沙砾一般的声音。
他眯细了眼睛。
黄沙漫漫中,有一点荧白森冷透了出来,只见他一击而下的正下方,马车的碎片中,有一条白骨巨龙慢慢伸展开蜷曲的身体——那是仿佛不属于这个人间一般的景象,只剩下森白骨头的巨龙仿佛守护什么一样盘曲在沙地上,然后一点点伸展开身体,骨节摩擦,渐渐露出自己包覆的一道修长身影。
银紫衣衫,芙蓉面庞,碧绿眼眸,唇角含笑,正是面前正是符桓与龙骨。
龙骨噬魂,凤鸣弑神,东陆之上两柄上古神兵,于此终于相见。
龙骨共一千零八片,共有变化三十三种,其奇诡莫测变化多端犹在凤鸣之上。
纵观东陆数千年历史,与凤鸣世代相传流传人间相比,龙骨现世不过两三遭,而且每次都是数片残片现世,而今天符桓能用龙骨组成如此巨大之盾,抵挡住凤鸣全力一击,只怕一千零八片全部现世才能做到。
符桓手里握着骨龙一端,信手一抖,只听骨节摩擦之声猛的炸响,一声惨嗥般的声音过后,白骨巨龙改变形状,变成了一道骨盾一般的白骨壕沟,遮蔽住符桓大半身形,符桓手里一柄白骨长枪,浅浅一笑。
原来符桓居然把全部的龙骨都带上了战场,这样的话,以性命相搏,也未见得能胜之——这是萧逐对目前局面的感想。
不过那又如何呢?萧逐长笑一声,掌心一紧,凤鸣之上风鸟烙纹生生嵌入肉里,鲜血汨汨而出,却没有一滴流下,全被凤鸣吸入。
即便丧命于此又如何呢。
飞身而去,掌中凤鸣一声清啸,只见山谷内黄沙漫漫,尸骨遍地,那道红色身影遮天蔽日而来——下方是仿佛上古孽兽獠牙摩擦的一声回应。
一刹那,凤舞青天,龙哭黄泉。
当谷内两人生死相博时候,萧逐所率天军正与符桓的部队在谷外争夺谷口。
反反复复的为一寸土地而争夺,无数条生命填上去也绝不后退一步。
黄沙染满鲜血,一层层板结,寸土不让。
正所谓每一寸土地都是用生命换来——双方士兵都早已杀红了眼,都知道自家主将正在谷里,谷内刚才又连番震动,谁都不知道里面到底怎样,谁先进去谁就有先机!谷里风沙漫卷,谷外撕杀得已是疯狂,定力差些的士兵顾不得前后左右是不是敌军,挥刀就砍,见人就杀。
而这样一个撕杀震天,无一处不飞血的战场上,却有一个人安安静静独守一隅,仿佛持此之隔的杀戮和他毫无关系一般。
容貌残艳,额头有一只残落蝴蝶,长发如鸦羽一般厚重漆黑,妖冶妩媚,肩上落着一只漆黑鹦鹉,正是伏师荧惑。
他施施然的坐在战场一隅,靠近谷口的一个地方,一桌一椅,手上一杯清茶,桌上几样点心,身后一架准备好就差 火的热气球,身前一圈是用辰砂划出的十数个曲折相连的诡秘繁复图案,每个图案上都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精壮武士,他则悠悠闲闲,竟不象是在战场上,倒像是来就砍风景的。
他待的位置虽然隐蔽,却也不是什么死角,但说来也怪,所有士兵就象全都没看到他们一样,冲杀如流水一样过去,却一碰那辰砂划下的图案,就象碰到了一堵无形墙壁一样,全回避了过去。
荧惑眯着眼看着面前战局,却又一副心不在焉的养子,仿佛咫尺之外奋力拼杀的那些将士都和他毫无关系一般。
他仿佛在等什么。
他是和萧逐一起来到战场的,到了战场之后,他就迅速在此地布下障眼阵法,等待他需要的那个时机。
无聊的弹动手指,看着忽而七色,忽而黑白的一团光华在自己十指之间流动摇曳,荧惑看了片刻,慢慢收紧手掌,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知道他在犹豫。
他在犹豫自己下一步到底要不要按照计划去做。
不做是不可能的,但是做了的话…………萧逐就未免太可怜了……就这么自言自语出了口,荧惑自己也楞了了下,慢慢陡然一个冷笑,艳丽的眼角眉梢就带了一种恶意的凛冽。
那又怎么样呢,晏初也很可怜,萧逐再可怜又如何呢。
他得到了晏初得不到的东西。
这么想着,荧惑的眼神却有些朦胧起来,模模糊糊的想,他喜欢晏初,晏初对他重要,所以他讨厌抢走晏初东西的萧逐,那么,他是不是也应该讨厌叶兰心呢?叶兰心抢走了他想要的东西,然后,她不要。
但是那怎么可能呢?是小叶子呢,把他当成人看的小叶子呢……于是他又模模糊糊的笑起来,忽然就觉得手里的茶凉了,冰的人手心都微微发疼。
也许该倒掉重换一杯?他心不在焉的想着,忽然就感觉到手心一震,双掌之间一股大沥荡,茶杯立刻被震得粉碎,茶水四溢!他在出阵之前就迫萧逐喝下溶了符咒的自己的血,此刻血咒反馈,只代表一个事实——时机到了!他二话不说,接着瓷片割伤掌心的鲜血,向空中一扬,双手指尖同时催起两道光华,一黑一白,立刻将鲜血震开全数落入那十几名精装武士的身前,只见先前木雕泥塑一般的武士在接触到他鲜血的一瞬,仿佛是塑像被注入了生命一般,立刻飞身向谷内而去——那样的速度身手,简直不像人类!看武士飞奔而去,荧惑看也不看,信手向后一弹,杜笑儿发明的那架叫热气球的东西一下就着了火,上面的气囊慢慢鼓胀起来,下面的布兜也晃晃悠悠离了地面,要不是旁边还有几个沙袋坠着,眼看就能飞上天空了。
荧惑眼神复杂的扫了一眼谷内,就慢慢的走到了热气球前面,安静的开始等待。
——等他的尸娘们把萧逐带回来。
章七十七 万军戮(上)龙骨凤鸣,都是东陆传说中的上古神兵,从神话时代开始就齐名天下,上古传说中,逆龙作乱,白凤讨伐,白凤终于诛杀逆龙,最终却也力竭而死。
逆龙血肉俱被朱凤神火烧去,一副骨架堕落人间,一点怨念不息,遂成凶器龙骨,白凤死前拼起最后一点神识,化为一柄长枪同坠人间,以期龙骨出世再战,遂成神兵凤鸣。
这次是数千年来两大神兵第一次正式交战,饶是萧逐武功盖世,千招之内也无法立刻分出胜负,谷内除了他们两个已经没有生者。
谷内黄沙漫漫,四周岩壁崩塌,也只有高手才能进入。
走到一千五百招的时候,符桓一枪横扫,萧逐看出他这一枪已真气不足,趁这一枪扫到眼前,足尖一点,竟踏着龙骨森森骨刃向上飞跃而去!被他暗运真气在枪上一点,符桓本就真气不足,龙骨长枪一低,萧逐这凌空一击已是抵挡不住,他随手一抓,正抓住身边壕沟一般的骨盾,向前一扯,龙骨立刻将他紧紧包覆,而龙骨壕沟占地极大,曳动变化之中,一段蹭到了谷口山壁,山谷内真气激荡,岩崩石飞,这一下,只见整个谷口全数崩塌而下!坠凤岭入口极深,而且陡峭,现在这入谷之口挤满了士兵,在这些争夺入谷口的士兵中,以塑月兵士为多,这些巨石滚落下去,只怕数千人立刻就成了肉饼,跑都跑不掉!萧逐在半空中居高临下,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士兵死于此地,他在空中清啸一声,拍起一掌击向符桓龙骨护罩,人已接着这一拍之力在空中转向,流星一般向谷口而去,手中凤鸣灌注真气,凌空一掷,正中落下最大的那块的巨石——他计算控制得极其精妙,只见凤鸣凌空而去,一声巨响,最大的那块岩石已被击成齑粉,在岩石飞崩的时候,周围所有较小的岩石都被崩碎,落下的方向也改了一下,向谷内洼地落去!凤鸣一击落下,萧逐广袖一甩,内力震动,长袖立刻被震成丝缕之状,一圈圈飞脱出去,恰恰好卷住了坠落的凤鸣,收拉了回来。
在凤鸣入手的一瞬间,萧逐忽然听到身后有骨节滑动的声音,心下立刻知道不好,明白符桓正要偷袭!他看都不看,直接灌注真气将凤鸣向后一扫,只听一声巨震,凤鸣和符桓掷来的龙骨飞梭短兵相接,他本在空中力道已竭,这一震之下立刻坠地,一股阴冷古怪气劲从凤鸣之上蔓延而来,震得他半个身子一麻,喉头一甜,立刻涌上一口鲜血,胸中真气紊乱,已是受了内伤。
萧逐就滞了这么一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仿佛神鬼号哭的震天巨响,再抬头瞬间,视界一暗,然后一片粼骨森白箭雨轰然落下!在他空中遇袭落地瞬间,符桓已完成了龙骨变化,只见空骨一聚,八片巨骨引弓,近千片细骨为箭,森然白骨箭雨已泻地水银一般铺天盖地而下——龙骨三十三种变化最后一种:龙骨挽弓。
龙骨挽弓,对天而哭。
萧逐真气运行不畅,抵无可抵;但他后方就是谷口摇摇欲坠的岩壁,只要岩壁坠落,谷口外所有塑月士兵必然无一生还,这一仗就是必输,却也避无可避。
强提所有真气,萧逐清啸一声,凤鸣之上真气凝形,竟成了一只白色凤鸟形状,凤鸣一振,萧逐足尖一定,迎向空中如骨龙吞食天地的利齿一般的森森雨箭——那是一瞬间的事情——神兵绝杀,引动天象,在凤鸣龙骨交战开始就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终于在龙骨箭雨落下的一刹那,下起了倾盆大雨——地面上骨箭森森,然后在骨箭最密集的地方,一道红色的身影持枪而立,浑身上下已全被骨箭贯穿,顺着支出体外的森然骨箭,鲜红血液一点点汨出,随即被雨水冲淡,湮成淡淡的一泊一泊。
然后,他手里银亮长枪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凄惨的悲鸣,应声而断——符桓本以为已被龙骨彻底贯穿的萧逐会倒下,哪知凤鸣一断,那道血红身影却只是一个踉跄,手中半截残枪一点,硬生生稳住身体,没有倒下。
——他面前的这个男人只能杀死,却无法打败——符桓这样想着。
大概是萧逐即便这样,也不肯倒下的姿态太过于凛然,符桓一瞬间也不敢上前,而就在这一瞬间,忽然谷外蹿进来十几道修长身影,动作电光石火,抱了萧逐就向外而去,符桓一楞,立刻去追,却看对方丢了一把什么在地上,空气里立刻漫开一种奇怪味道,符桓疑他有毒,却不惧怕,飘身去追;因为龙骨乃至邪至毒之物,且有噬毒只能,那些人和他隔着那么多骨箭,毒气恐怕还没散开就先被吸收了。
他毫不在意,哪知刚迈出几步,忽然体内真气一紊,嗓子一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使用上古神兵,发挥出他们不属于这个人间的力量,本就有所反噬,但是龙骨和凤鸣反噬截然不同,不会在这时候发作,符桓脑子里飞速转着,身手疾点自己大穴,这一点之下,他赫然发现,自己体内真气紊乱,居然是已身中剧毒的脉象!他什么时候中毒的?刚才?不,有龙骨在,不可能。
现在追萧逐也并不是好主意。
符桓脑子里飞速一转,强凝体内真气,觉得真气流转越来越弱,毒性却完全无法抑制,心下凛然,随即勉力向谷外而去,当他出了谷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一架古怪的东西慢慢飞了起来,上面载着的,正是荧惑和血葫芦一样的萧逐!看到他出来,荧惑妩媚一笑,符桓心下恼恨至极,手里龙骨碎片一提,瞬间组成了一把小弓,就引弓要射,哪知他刚一举手,那十几个带走萧逐的神秘精壮武士就缠了上来,符桓力战萧逐本就接近力竭,体内又剧毒翻腾,这十几个身手极其矫健的武士缠将上来,他无法可想,居然就眼睁睁看着那奇怪的东西飞上天空,顺风向塑月国境内而去——这一下惹得他火起,手里龙骨变为长剑,那十几个武士虽然身手矫捷,却也全都被他杀尽,到底刹那,身体却迅速化成了一滩绿水。
从来知道荧惑惯用巫蛊,符桓也不在意,但这一耽搁,那东西已飞上半空,弓箭也射不到的高度了。
他没有听到,飞上半空的荧惑看着地面上倒下的武士尸体时,发出的小小一声,近乎呜咽的话。
他说:你们自由了……抱歉,因为我的任性,让你们这么多年也没有办法死掉……现在……你们终于可以死了。
还有,对不起。
这样喃喃的说着,荧惑轻轻转头看向肩上那只漆黑鹦鹉,摸了一下它的头,柔声道:乖鸦儿,去给小叶子送信,告诉她,事情完全按她计划进行。
鹦鹉得令,扑簌簌飞走了,荧惑低头,看向热气球里鲜血淋漓,勉强被他用秘术灵药吊住了性命的萧逐,一双眼睛里现出了极其复杂的神情,最后,他轻叹一声,转过脸去,不再看他。
萧逐和符桓一战结束,已是中午,收到荧惑鹦鹉传递的消息之时,叶兰心正在行军途中,距离坠凤岭大概还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
这消息一到,叶兰心就很开心的笑了起来,她立刻在自己行辕中召集将领,说前线已经传来消息,荣阳大军受到重创,现在要加快行军,将荣阳军队全歼于此!这本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但是一群将领面面相觑,其中有几个看向她,小心翼翼的说,殿下,现在大越引兵向我塑月而来,既然荣阳已受重创,那我们应该立刻回兵抗击大越啊!叶兰心对天翻了个不怎么雅观的白眼,我说你是聪明呢还是笨呢?第一,现在我们回兵,根本就追不上大越的军队,人家说不定以逸待劳,埋伏在中途,等我们长途奔波到了地方一下跳出来把快累死的我们全砍死——我这种不会用兵的人都想得到,你觉得德熙帝想得到想不到?嗯?第二,阳泉麾下二十万禁军今天无论如何都应该得到大越军队入侵的消息了,他会立刻开始前进,估计能在大越军队到达之前抵达瑞城,瑞城是大越军队必经之地,阳泉就算不能不能全歼敌军,难道还拖不到我们和永王的军队歼灭荣阳军队之后回救么?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现在荣阳军已经和永王接战过一次,气势大衰兵疲马累,难道你们要告诉我,和永王汇合之后,我们连个残军都打不赢,嗯?这一番话说出来,叶兰心的分析入情入理,听得一干将军心服口服外加冷汗淋漓,再绝口不提任何异议。
感觉着脚下行辕疾速行进的震动,叶兰心扫视了一周面前肃立的将军们,脸上的散漫一点点收敛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于冷酷的萧杀之气。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威压。
胭脂鸩外传卷之一胭脂鸩他说,鸩酒剧毒。
她说,不比人心。
段之一符桓在五岁之前并不叫符桓。
他叫秋生,李秋生,他的父母也不是荣阳第一名门雍国公和他的侧室,而是京郊一户皇庄佃户夫妻。
关于他的身份转换,那是一个在这样时代很多见的故事。
他的母亲的母亲,是城里大户人家豢养的胡人歌伎,年老色衰,随意畜生配种一样配给了佃户,生养下与自己少年时代一般如花似玉的女儿,那遥远的锦衣玉食丝缎缠头的故事便伴随着他的母亲,就此长大。
自古英雄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除了白发苍苍,红颜最怕的,其实是泥盆养牡丹。
他的母亲碧绿眼,芙蓉面,却要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纤细指头永是薄茧,便衬着小时绕膝母亲粗布裙下讲述的那永不褪色的豪富奢华是那样美丽的梦。
怎么会甘心?于是这不甘心就化作了蛇,日日盘旋啃咬,于是故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发展下去:那日春上柳梢头,有少年王孙公子锦衣而来,惊鸿一瞥,低门矮户里有绝色女子嫣然一笑,便成就姻缘。
当天夜里,白马载王孙红颜,逍遥而去,成就传奇。
但是,传奇的高昂价格,承担的,却往往都是那美丽故事里的配角——正如他的父亲。
符国公一妻六妾,宠姬十数,通房丫环无数,这样多的女人,争夺一个男人,偏生那个男人又喜怒不定,心机莫测,最爱看这群被豢养在金丝玉笼中的女人为了他而厮杀血溅,于是,脂粉香气之下便是盖也盖不住的血迹斑斑。
他的母亲,那个出身卑微低贱的女子,在这血溅花茵的无声杀伐里,成了最后一个胜者。
因为极端贫穷而酝酿出的极端欲望,让生育他的这个女人美丽得不可方物,她如同一尾出身低贱却艳丽的鱼,逆流而上,从初入府的丫环到后来的侧室夫人,冷酷而坚定的步步行来,步步皆血。
她的血,别人的血,还有,她第一个丈夫的鲜血。
她一直没有生育。
但是,她需要一个孩子。
没有孩子的宠妾后景凄凉不需任何想象。
何况是她这样不择手段上来?她进府的时候,符国公六名爱妾,现在算上她也是六名,却全都换了面孔。
这府邸里哪个井里梁下没有葬过如花美眷?至于到底哪个是她下的手,她已不记得了。
于是,她想到了自己生育过的那个惟一的孩子。
于是,还叫秋生的符桓在某个安静的深夜被带上了马车,他上车的时候,被强灌了毒药的父亲躺在院子冰冷的泥地上,死不瞑目。
被从父亲的尸体旁带开,秋生忽然就不挣扎了,他只是瞪大一双和母亲一般的碧绿眼眸,看着一行鲜血从父亲的嘴角淌过。
他被带上马车,他执拗的趴在车窗上向后看去,院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然后忽然就腾的被火光缭绕李秋生就这样死了,与他的父亲一起,被他的母亲所杀。
从此之后,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就只有叫符桓的符国公府三公子。
他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只是努力的张大眼睛,看着,然后牢记。
记住发生的所有,以及,现在在场的所有人的脸孔。
符桓是在七岁那年被领入国公府的。
他用了两年时间学习礼仪进退,终于功成,被领入府中他的母亲面前。
他的母亲锦衣华服,雍容华贵,与昔日村妇不可同日而语,他却一眼便认出。
那是他的母亲,母子天性,一眼便知。
他却没有扑过去,只是远远看她,直到那女子快步走上前,把他揽在怀中。
他的母亲细细说是多么爱他想他,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用一双碧绿的眼镜上下紧紧的盯着她,直到那个生下他的女人眼里温情褪尽,指甲掐进了他手腕皮肉。
从今天开始,你叫符桓,是符国公的第三子,符国公待我甚好,许你冒认为子,你可明白?原来她杀夫夺子,就全为了符桓这一个名字。
他也一样杀了他的父亲。
她是主犯,他是帮凶。
他看着母亲和自己一样的碧绿双眼,慢慢看着,忽然笑出来,他乖乖依偎到母亲怀里,甜甜唤了声娘。
然后小小的孩子在母亲的肩膀上张开了碧绿眼睛,森冷而没有一丝情感。
从这天之后,他就安静看着符府里正常的生老病死,以及不那么正常的生老病死。
所有的一切映在那双碧绿色的眼眸里,仿佛一个又一个荒诞的,血红色的笑话。
广大无比的府邸对他而言是一个梦魇的入口,雕栏玉砌、繁盛牡丹,每一寸土地,都掩埋着净与不净的灵魂。
繁华唯在血上才能盛开。
他喜欢半夜里偷偷溜出来,凝视着他知道的,曾经死过人的地方,一瞬不瞬的看,渐渐的,眼前就出现幻觉,仿佛有黑色的扭曲的人形呻吟着惨叫着从地底爬上,再仔细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开始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书读多了,符桓才知道,那是怨灵,含冤而死,委屈而死,死不瞑目的人的灵魂。
当他知道那是什么之后的那天起,他就再也看不到那些花下井沿梁上扭曲的人形了。
哪又怎么样呢?那些不是因他而死的,与他无关,因他而死的……那又怎么样呢?这广阔宅邸中,我不杀人,人就杀我。
他进府的当年,符国公的正妻病故。
他是庶子,也要戴孝,一排守着正妻棺椁的妾侍,人人眼圈红肿,泣不成声,他却分明看见擦着眼泪的白麻布巾之下,张张嘴角都是向上翘着的。
不过,那些不关他事。
他入府的第五年,符国公也一病不起了。
那年皇上唯一的皇子过五岁生日,大宴群臣。
这位皇子生来多病,无数医生说他活不过五岁,如今平符国公名门第一,自是应酬,皇上也龙心大悦,亲自上前赐酒相敬,御酒三杯,饮下之后,符国公就已醉了,回转车程,在马车上睡着了,等搀扶下车,第二天早上起来,已然中风了。
五十多岁的人,平日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酒色过度,这样一夜冷风吹来,哪个不病?一干妾侍子女全围着床来哭泣,符桓的母亲也在其中,她已怀了身孕,哭得泪眼盈盈,粉面啼红,只有符桓一个人看出她母亲眼中精光闪烁,满是算计。
在正妻过世的这几天,妾侍还是六个,除了母亲,全换了新人,一无根基,二无手段,五位小姐呢,死了一个,嫁了四个,剩下四个公子,早夭了一个,符桓之外,一个兄长,一个幼弟。
默默的看着自己的母亲,符桓很清楚,这府邸之内,要再开腥风血雨。
这个家族的独裁者已然老了,病了不能说话了,掌权的,就只有他那狠毒而聪慧的母亲了。
他等着看现下围着这床沿哭泣的老少男女,一年之后,能活下多少。
不过这也不关他事情,自死他符家人,与他何干。
于是,三个月后,某天早上他晨起练拳的时候,毫不意外的看到开满青色莲花的池塘上,漂浮了他名义上的弟弟那小小的身躯。
那孩子的小手里,还紧紧握着一簇新鲜的莲叶。
啊,开始了。
他躲在一边看仆人捞人,看着那孩子年轻的母亲赤足披发,抱着自己娇儿的身体,发了疯。
不过是刚开始而已啊,他悠闲的磕着瓜子,看着赶来安排慰问的母亲眼底的冷酷。
这大宅邸中,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你若杀人,终会被杀。
这年的冬天,他的兄长也死了。
不过倒应该不是他母亲下的手。
那个徒自继承了父亲好色本性的男子,死在了他男宠的床上,一张床上,还有他瑟瑟发抖的两名爱妾这府里已是他母亲主事,当机立断,发了暴病的帖子,杀了男宠和爱妾陪葬,符家大公子的丧事风风光光。
——她最后的敌人已死了,这样大方,她乐得。
然后,就在出殡的哭号声里,他的母亲为他生了一个妹妹。
却是真正的符家血统。
他没有去看,而他的母亲也没有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后来在满月的筵席上,奶娘讨好一样把小小的还带着奶味儿的孩子抱到他面前,连声夸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般相像,要他抱一抱的时候,他摇摇头,笑道:小婴孩软绵绵的,我不敢抱,怕摔着她。
其实,他心里的想的是,抱过她,只怕自己控制不住,摔死她。
想到这里,他越发笑得温柔,周围席上一干人无不说,看这兄妹,好生友爱。
他入府的第七年,十四岁的时候,皇上唯一的皇子满了七岁,正式进入皇家学馆学习,要找适龄的名门子弟伴读,符桓就在入选之列。
符国公府没有嫡子,又只有他这个年纪最小的三公子年龄适当,便送了他去伴读。
谁不知道这位皇子虽然还没封太子,却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他的母亲虽然尚未封后,却早就是最尊贵的贵妃,主理六宫,那顶空悬多年的凤冠落到她头上,也不过早晚的事情。
这帝国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谁不想好好巴结?去伴读的前夕,符桓的母亲紧紧抓着他万般叮嘱,说千万要讨好皇子,有了皇子做靠山,他就什么都不愁了。
听了这话,符桓没动也没说话,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母亲,才陡然发现,他原来已长高,比母亲还要高了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碧绿眼,芙蓉面,而那个给予他这些的女子,却在时光里渐渐老去,年华不再。
于是他心底泛起了恶毒的快慰和比这快慰更加恶毒的念头。
他轻轻扳开母亲的手,撩衣下拜,只说了一句,请母亲放心。
然后他便离开了,去陪伴皇子。
皇子叫元让,刚一落地就被抱出皇宫,据说是占卜出了卦象,说这孩子在皇宫里怕是养不大,皇帝疼惜这唯一的儿子,就在京都郊外给他营造了华丽无比的府邸,数百仆役,千余护卫,就守护着这样一个才七岁的孩子,慢慢等他长大,而将军白发,宫女老衰。
学馆就设在皇子的府邸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七八名名门子弟选上了伴读,小的七八岁,大的十四五岁,等他到了的时候,因为他是荣阳名门第一符家的公子,他到来的时候,在厅里侯着的伴读们全都起身,恭敬行礼,逊他坐了上位。
然而,个个眼底尊敬之余,都是鄙夷。
大家尊敬的是他符这个姓氏,鄙夷的是他不过是个庶出,没有其他人明媒正娶,出身名门的母亲符桓只觉得好笑。
若他们知道他连符家这尊贵的血统都没有一丝一毫,他们会怎样?他这么暗自冷笑,当仁不让的坐在了首座。
多么可笑,在这群眼里只有血统的人之间,唯一没有高贵血统的自己,却比他们其他人都尊贵。
多么可笑。
段之二他们是在第二天才见到皇子元让的。
跟符桓预料中的不同,这位今年已经七岁的皇子娇憨稚气,圆润甜美,全然没有皇族子弟的颐指气使,反而如邻家小弟一般和蔼可亲。
所谓陪读,便是皇子读书,好了,赏归皇子,错了,责打跪罚全在他们身上。
现在看了,不是想像中娇贵任性蛮不讲理的孩子,这一干伴读里,几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暗想未来七八年,总算有个好伺候的主子只有符桓不是这么想。
看着那被锦绣衣衫包裹住,年画里金童一般可爱的太子,符桓心里慢慢的,泛起怨毒。
元让有一双驯顺宛如幼犬的眼睛。
干净,纯真,没有一丝阴霾,那是从未见过人间疾苦丑恶,从未见过摧城风雪,孩子的眼睛。
皇宫是多么惨烈的地方,元让却有这样美丽清澈的眼睛,那么,他该是怎样被保护着?他是被他的父亲母亲怎样当作珍宝来呵护宠爱,才会有这样的眼睛?元让,天子独子,他天生有尊贵血统,美丽容貌,他被保护得天衣无缝,他从不见人间疾苦,他看的是皇皇天家父慈子孝母和蔼,他听的是天下颂圣死海昌平。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会有人为了荣华富贵,杀掉自己的丈夫,也不知道有人会将与自己毫无仇怨,弱柳一般娇嫩的孩子按溺在莲花池里。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样幸福。
于是,符桓觉得怨毒已然渗入骨髓,再也拔除不得。
于是,由他领头,一群贵族子弟向那个美丽的孩子跪拜叩首,他一张已开始显露惊人俊美的面孔雍容温和,让小小的皇子看傻了眼。
那宝座上的孩子笨拙的向他伸出手,软软小小,带着孩童特有味道的指头小心的,谨慎的,仿佛在触摸蝴蝶羽翼一般轻柔的抚上了他的眼睛。
好美呢,绿色的眼睛。
象水晶一样。
孩子赞叹着,他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只轻轻说了一声,殿下谬赞。
伴读的工作是第二天开始的。
早上习文,下午习武,晚上是琴棋书画诸般才艺,只不过元让身子极不好,稍微动动吹吹风都会风寒,习武便免去了,只是伴读们习练。
既然皇子不参加,教导的学士便不怎么理会这习武,一干人都去趋奉小小的皇子,至于教导武艺的师父,生怕学武一个不小心就伤了这群未来重臣们,巴不得他们不学,这七八名伴读便散养的鸡鸭一般,随便他们了。
于是这下午就成了公然摸鱼的时间,到了时候去武场点个卯,便一哄而散。
只有符桓一个人认真练习,无论刮风下雨,从不缺席。
他有什么资本不学?他今天能站在这里,学文习武,是他父亲用鲜血换来,他有什么资格偷懒?于是,在小小皇子下午休养,向窗外眺望的间隙,便总能看到那俊美的少年,流着汗,认认真真,一拳一脚,一刀一剑。
孩子哪个不好动?元让虽然乖觉听话,却也向往着出去玩耍,结果,在符桓初到元让府邸那年的中秋,元让终于逮着一个机会,在下午时分溜到了武场中秋团圆,今天这府邸里从学士到伴读,统统放了假回家去探望众人,只有符桓一个人说只留皇子在府邸,未免让他太寂寞,自愿留下陪伴,这一下感动学士,直说他是忠臣,符桓面子上微笑应了,心里却嗤笑,他不过是不想回去看到他娘亲那张脸罢了。
元让溜到他身边的时候,符桓正在扎马步,看到穿得圆滚滚,球一样的元让滚了过来,符桓立刻一把把他抱住,轻轻抱了起来。
七岁的孩子,瘦小得可怜,连他都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抱起来。
攀着他的颈子,元让孩子气的和他絮絮叨叨的说话,符桓心不在焉的应着,心里漫漫的转些不着边际的念头,然后,忽然就听到怀里的孩子娇声娇气的说了一句:符桓,你教我打拳吧?这一声似命令又似撒娇,符桓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接到伴读这道命令的时候,脑子里泛起的那个恶毒的想法。
于是他微笑起来,说了声好,就似模似样的教元让拳脚。
小孩子心性,学了个样子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学了一会儿,元让就嚷着对打,符桓满口应了,然后在对打的时候,轻易抓住了元让的肩膀,一个半转,便将那小小的孩子向地下按去——他清楚的听到了那个孩子头碰在地面上的一声脆响,然后便有殷红的鲜血从元让额角汨汨流下。
元让立刻就昏了过去,小脸惨白如纸,符桓蹲下身子,把手指凑到他鼻下,慢慢的等,等到那呼吸幽幽一线,若有若无了,才愉快起身,把他抱起,不紧不慢的向药师在的房间而去。
真好,元让要死了,然后,整个符家都会为他陪葬。
符桓恶毒的微笑着。
但是很可惜,元让没有死。
这孩子虽然平素虚弱,但是大概是经常得病的缘故,反倒比一般的人坚韧,在药师医生使尽全力的急救之下,被硬生生的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然后,那个刚刚醒过来,虚弱的孩子用幼猫一样的细弱声音对医生说,他自己摔伤的,不关符桓的事,不管符桓说什么,都是为了脱他跑出来的过错。
——其实符桓什么都没说。
在所有人的追问下,他只是沉默着,直到药师从内室带出这个娇小孩子为他开脱的言辞。
符桓楞了片刻,他完全没想到元让会为他说话。
结果,当他被招进内室,看着那个依旧面色苍白的孩子时,他反而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看着他,苍白得仿佛会死去的孩子眨眨眼,笑了起来,然后招手,让他靠过去,轻轻在他耳边说,下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那一刻,他体会到了这个皇子对他全然的信任。
单纯的,幼鸟一般的恋慕信任,无条件,没理由,就是信任。
符桓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应了一声,那孩子便笑得活泼可爱,拉着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他第一次看到元让睡觉,小小的孩子在宽大的床上缩成一团,小小的,孤零零的,他的手被紧紧抓在娇嫩的掌心,丝毫不肯放开。
然后,那本应睡着的娇滴滴的孩子小小而寂寞的说了一声:本来……因为母妃会来看我的……好想母妃呢……贵妃怎么可能出来?荣阳宫闱森严,六宫主理,怎么可能出得来?他却没说话,只是温柔的伸手抚摸那小小孩子柔软的发顶,然后元让向他的方向缩了缩,含糊不清的咕哝,我知道的,父皇和母妃都担心我,但是他们忙,来不了……这开脱的话没说完,他便沉沉睡去。
符桓长久的凝视他,然后为他拉上被子。
这孩子孤寂如同离群的鸟儿,他要的,是一个可以陪他呵护他宠爱他的,兄长。
兄长啊……忽然就悠悠的想起了那个只在满月筵席上见过的自己的妹妹,符桓忽然就笑了起来,轻轻吻上他的发梢他会做一个好兄长的。
从那日后,符桓越发勤学苦练,他本来天分就高,这一下连学士都赞他人中龙凤,前途无量。
他不喜不躁,只按照自己的目标来,对那小小的皇子不阿谀不逢迎,直把他当自己的弟弟对待。
然后,那纯真的孩子便只和他一个人亲近,真真把他当作了兄长爱戴。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渐渐成长的少年唇边的微笑越发雍容优雅。
哪,元让,再喜欢我一点,再信任我一点,再亲近我一点——这样,当你堕落到我身边的时候,才会更痛苦。
他在无数个夜里做着这样的梦——那个美丽纯真的孩子忽然背脊上生了纯白羽翼,然后拥住了他,把他向天界带去,然后,就在飞翔的时候,他亲手折断了那能救赎他和他的羽翼。
于是,一起堕落,无间地狱。
做了这样梦的早上,符桓总是笑醒的,多么美丽,他的愿望。
和我一起堕落吧,元让胭脂鸩中对符桓而言,在军旅之中的生涯并不难过。
相对于深宅大院朝野之上的争斗与否,边关这地方,显然太平许多。
他在边关待了三年——其实本没有必要要待这么长的,他毕竟是荣阳名门符家的继承人,谁敢得罪?不到几个月上,主帅就让他建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就想送他回去,他却偏偏要留下来。
其实理由简单得很,自古权力斗争,少不了的一是权二是兵,说难听一些,他以庶子身份入朝,符国公又已死去,没有来自强大母系的支持,分明是个人死茶凉的卷面,虽然最后他一定高官得做,前途却到底还是未卜的。
那就不如留在边关。
荣阳轻武,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来当兵的多半是走投无路或服役,这些人笼络起来,必是一股不容小觑,在门阀之下涌动的力量。
他已看的清清楚楚,当今这东陆之上,沉溺于旧日荣光之下的荣阳,虽在列强之中,其实已经日暮西山,再起不能了。
天无永梓之国,饶是再强大的帝国,也终有覆灭的一天,以一个帝国而言,荣阳已经进入了不可挽回的衰弱,即便秦皇汉武这样英主再世,也不可能拯救得了病入膏肓的荣阳了。
这个王朝,已经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的,崩坏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符桓就觉得由内而外的一种自嘲仿佛的无力感。
人的欲望果然是一点一滴来的。
入了符家,他想报复,现在,他报复完成了,他陡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之外,和那道诱人的门,只有一步之遥了。
于是欲望就不可膨胀的沸腾燃烧了起来。
那些废物一样的王公贵族既然都能操纵一个国家的国政,那么,拥有才能,又如此接近权力的自己,没有道理做不到吧?这个欲望并不难实现。
站在兵营外的小山坡上,遥看满目灯火,犹如盘龙一样在山坡里蜿蜒的营地,他冷静而理性的分析着。
他现在毕竟是符家的主人,他进入权力中心的可能还是很大的,那么,真的成为了足以操纵这个国家的权力者之一,他的欲望就会停止么?符桓对自己说,不,不会的。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他自然也是。
那么,他的欲望的终点是哪里?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新的王朝的皇帝?那么,元让,那个孩子就很有可能会成成为他的野心与欲望的最后的绊脚石。
每次想到这里,想到元让,他就奇妙的无法再思考下去,只觉得胸口有一点点发闷,本能的不愿再想下去,不过算了,他现在还年轻,他真想爬到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去,最起码还要十年。
现在想那么多没用。
略略沉吟了一下,他便转身向山坡下走去,结果走了还没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呼小叫起来,大人!符大人,不好了!王都那边下来命令,说要我们进攻大越!!这是一个荒谬无比的决定,这样一个决定,葬送了无数将士,事后符桓才知道,原来那天皇帝喝醉了,在来朝觐的亲王的怂恿下,一笔朱批就传了下来,紧接着几天,都后宫沉醉,压根就忘记了这件事,直到六军战败,主帅被杀,近十万兵士埋骨云林江畔,一纸战败奏折送上龙案之上,他才想起这档子事来。
这一战里,成就的,只有东陆第一名将,大越平王萧逐初战即在三十万大军里取上将头颅的威名赫赫,以及荣阳名门之主符桓能在兵溃大败,主帅被杀的情况下,保住大半军力安全退回的才智双全。
的兵败那日,他惊鸿一瞥之下,沙场里黄烟滚滚,烈火沸腾,那么多乱兵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萧逐。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红衣银枪,浑身浴血,一身肃杀里一双眼却清亮无尘,毫无阴霾。
简直就像是,元让最初所拥有的,那么纯净的眼神。
于是心里就不受控制的,疯狂的憎恨了起来。
一眼之后就再不回顾,他拍马而去,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毁了他,一定要毁了萧逐。
大战结束,按照荣阳的规矩,皇帝自然还是英明的,错的都是主帅无能,所幸人死了,皇帝开恩,妻子儿女发配了事,也就不再追究,至于符桓,那是大大的功臣,立刻准他继承符家,只不过他是庶子继承,便让他袭的爵位低了一等,袭了侯爵。
他回京当天,宫廷里为他开了大宴,荣阳式的奢华糜烂,符桓乐得享受,醉卧美人膝,让多少妙龄宫女红了脸颊。
多少人捧着金尊来找他攀谈,潘尚书在他身边俨然是以岳父自居,一张脸笑得弥勒佛仿佛,然后无人时候旁敲侧击了几句,让他准备迎娶自己的独养女儿。
只说他出征三年了,女儿也十六岁了,正是婚龄。
潘家门第清贵,是上好良缘,他可没打算拒绝,便含笑模糊应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于酒宴终了,符桓来到宫门外,正要上自己的车,却看到车旁边早侯着宦官模样的一个人,样子眼熟,他脑子一转就想起来人是谁,正是元让府上的总管内侍。
一看他出来,总管就迎上几步,低声说了一句,皇子有请,这一句,仿佛什么开关,一下就触动了他脑海里某一个开关。
于是,关于元让的,他这三年来刻意遗忘的那些往事,就这样慢慢涌上来。
他毫不犹豫的上了旁边一辆小车,向元让远在城郊的府邸而去——他在车上的时候,曾想过,元让这三年来,会是什么样子,十三岁的孩子和十岁的孩子能相差多少?那孩子还能不能再有那么清澈的眼神?不过……大概不会对他笑了吧?这么想着,他进了元让卧室,然后在看到那个孩子的一瞬间,他楞了一下,然后挑起一边的眉毛,碧绿的眼眸慢慢眯细,随即轻轻微笑。
多日不见,殿下身体羸弱了。
他说。
他面前是自己熟悉的那间卧室,陈设几乎一丝没变,卧在榻上的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孩子了。
三年时光,十岁到十三岁,孩子最是成长的时候,他面前刚刚脱离孩童,进入少女领域的元让,已经不复当年他所看到的娇憨模样,长发如瀑,姿态清华,居然和她现在一身男子装束毫不抵触,只透出一种清冷的高贵,不难想象,有朝一日,她若穿上女装,该是何等美丽。
——而这些都不足以成为让符桓动容的条件,他动容的,是元让异常的清瘦和那异常急促浑浊的呼吸。
不需要诊脉,只需要看着她,就知道,她已病入膏肓。
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母亲所出的小皇子今年已然五岁了,她这个假皇子也该功成身退了。
这三年来,想必她不知吃了多少毒药,这样慢慢的捱着。
于是他一句嘲讽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听到这句,侧卧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女只轻轻一笑,那样漆黑眼眸在长长睫毛的映护之下,居然便有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清艳妩媚,衬着她一身皇子衣冠,赫然就有了一种倒错之美。
不咸不淡的接了这一句,元让和他寒暄开来,问他边疆情况怎么样等等。
这样一来,符桓完全猜不透她这样深夜把他叫来是为了什么,听她满无章法的絮叨了一段时间之后,符桓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您要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听了这一句,元让倒是一楞,一双漆黑的眼睛一转,看向他,没有立刻回答,然后慢慢纠结起了眉头,似乎自己也觉得,这样深夜就符桓叫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元让这三年变化极大,如果是凛然不言不笑,她看起来完全不象是个才十三岁的孩子,但是这一皱眉一烦恼,看上去竟然比她原本的年纪还要稚气,居然十分可爱,不知怎的,符桓心里一动,脱口而出:……你想见我。
……在听到的一瞬间,元让了然一般的舒展开眉毛,然后她笑了起来,居然很诚实的点了点头,嗯,我想见你,即便你讨厌我,你恨我,我也依然想见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乎笑了一下,然后侧头,你走之前对我说的话,确实是对的,是啊,即便我知道你恨我你讨厌我,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有你。
我在快死之前,唯一想见的人,也是你呢。
……你想死?……我能不死吗?元让平静的回看他,要杀我的人,是我的母亲,也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女人,符桓,你说,我能不死吗?那一瞬间,符桓所看到的,是一双洞穿了世情,完全不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所有的眼神。
胭脂鸩(下一)作者有话要说:抓头,这是外传,我忽然对这对升起了爱,对符桓和元让这对没兴趣的就不要卖了= =真的……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我能不死吗?元让平静的回看他,要杀我的人,是我的母亲,也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女人,符桓,你说,我能不死吗?那一瞬间,符桓所看到的,是一双洞穿了世情,完全不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所有的眼神。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元让,然后便无声无息的笑了起来,最后他笑出声音来,几乎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用手掩着面孔狂笑,然后他的笑声忽然毫无预兆的停止,他说话,声音仿佛之前根本没有狂笑过一样的平静。
你想死得这么容易么,元让,我不允许。
他刚刚把这美丽的孩子拖下和自己一样的地狱,怎么能容许她一人超生。
那样岂不是太幸福了?然后,被他那双碧绿色眼睛注视着的元让浑身悚然一惊,她一把撑起自己羸弱的身子,抓住了他的手腕,颤声道:你想做什么!!他笑着看她,微笑,柔声道:是啊,我想干什么呢?他侧头看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然后温柔的,轻轻的,把元让无力的手指,一根一根,耐心的从自己手腕上剥离。
啊,你说,我想干什么呢?嗯?我的殿下。
他要杀了那个幼小的,正在取代元让的皇子。
多么简单,那个五岁的孩子死了,就什么都回归原位了,不是吗?他笑看那个因为太过惊慌恐惧,整个身体蜷成一团的娇小孩子,觉得打从心底愉快。
啊啊,让面前这个几乎可算是他抚养长大的孩子,让她和自己一样,酌饮着亲人的鲜血,活下去, 让她和自己一样污秽。
光是这么想,就觉得甜美的电流从头顶流泻而过。
向她行礼,符桓转身离开。
他一定会让她堕落,到他的身边。
坐上马车,按着因为太过兴奋而开始疼痛的额角,符桓低低的,神经质的笑起来。
现在想想,说起来,那个小小的皇子,他还真不得不杀呢。
就政治层面看来,他和元让从小亲厚,肯定早被划在了元让党里,从元让母亲的角度看来,他很有可能知道元让是女性这个秘密,贵妃娘娘心狠手辣和他的母亲仿佛,随手灭了他这个有可能知情的人简直是一定的。
那么,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直接除掉那个小皇子,这样就什么都好。
然后,元让会怎么样呢?今天会面就能看出,那个孩子成熟了的只有外表而已,内心依然是三年前那个会为了保护母亲,而不惜毁掉母亲谋杀自己的证据的孩子。
她……还对自己的母亲存有幻想吧。
所以,她的行为还真不好判断呢……自己若真的要杀了那小皇子,她会怎样?会阻止?会袖手旁观?还是终于想到那孩子对自己的威胁,帮他杀人?想到这里,。
车里的符桓不禁轻笑起来、真是……让人期待呢。
他便带着这样诡异的笑容,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这是他三年以来第一次回符家,结果他一下马车人就楞了一下,只见面前整个符府中门洞开,灯花连绵,照得好一派仙家福地仿佛。
门前,他的母亲朝服正装,率着一干家人,恭恭敬敬立在门口,看到他来,盈盈下拜,迎他回来。
——这样一瞬,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楚的认识到,自己已经是这荣阳名门符家唯一的主人了。
按照荣阳规矩,他现在已是家主,即便是他亲生的母亲,也不过是他的庶母,对他要执长辈之妾见家主礼。
然后在他母亲的身边,有一个明艳照人的少女,和他生了一张相似的脸,却眉目间隐隐泛着傲气,俨然以符家正嫡自居。
于是他在心里冷笑,嘲笑她的无知,表面上却愈加温和,直让小小少女红了一张玉面娇颜。
走入了大门,他放眼望去,这一大片雕梁画栋,朱栏玉砌锦绣堆成,都是他的了,连同里面的所有人所有事物,都归他支配所有。
他要他们死,他们就要死。
的符桓不禁笑了起来,他本就生得芙蓉面碧绿眼,此时已是接近凌晨,烛火斑斓,便越发渗出一种怨毒的美来。
其实想谋杀一个皇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尤其那个皇子又是被他富有权势的父亲和母亲所深深保护着的情况下。
但是,要杀一个小孩子,却也是简单的。
符家能以荣阳第一名门荣华富贵这么多年,就有他的道理存在,他正式接掌符家之后,才了解到符家是怎样的权势熏天。
每一代的符家家主都着意培养宫中的势力,皇帝最近新宠哪个妃子?谁家皇子公主颇得宠爱?这些消息就从拎着鸟笼子串茶馆的太监嘴里流落而出,看似不经意,却足以左右一个豪门世家的兴衰成败。
这些秘密都被符家不动声色的得知,然后,反过来利用,例如不愿意让她得宠的妃子或者出生了之后对符家不利的孩子,都可以轻松的扼杀。
他现在,就要以符家家主的身份,亲身体验一次这个流动在帝国黑暗之中的力量了。
他小心的,不动声色的拣选着最合适的机会。
时间静静的过去,皇子越来越茁壮,而他的元让越来越虚弱。
他经常去找元让,几天一次,然后看着那个苍白羸弱的孩子一次比一次挣扎在生死线上。
符桓发现,自己几乎是愉悦的看着元让挣扎猜测他的意图,试探他对自己的弟弟到底想怎么样。
真让人愉快。
元让的精神和肉体,都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崩溃。
他感到无比的快意。
不过悦乐也总要有个界限,总不能让元让就这么真的死了。
他不动声色的寻找时机,终于在过了一年的秋狩时节,得到了绝妙的机会。
帝王秋狩,带去了元让的母亲——她怎么敢不去,她当年就是在某一年的帝王秋狩,因为宠妃卧病,无法随行,才容得她一笑百媚,六宫无色,这样历史,她怎能允许重演。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宫,那病弱的元让便迁回宫里,带到自己在宫里的住所,日日夜夜守着自己幼小的弟弟。
那孩子六岁了,话音里犹自奶声奶气,长得跟元让十分相似,只是健康得多,已懂得拽着皇兄的衣袖满地乱跑,跌倒了也不哭,一骨碌爬起来,撒娇的蹭到元让怀里,让她怜惜疼爱的擦去脸上污泥。
元让凝视那孩子的眼神,柔软美好得让人憎恨。
那一日里,她在水榭乘凉,小小的孩子睡在她膝头,符桓前来探望,走近她,看到她戒备的抱紧弟弟,不禁迷人的笑起来。
呀呀,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在这里杀了他。
符桓笑道,伸手饶有兴趣的抚摸小皇子柔软的头发,却被元让打开,他手腕反转,握住了她纤细的腕子,然后,慢慢举高,凑到唇边,碧绿眼眸里一线似笑非笑。
其实现在是好机会哟~周围什么人都没有,把他丢下去就好,这么小的身子,说不定就会被鲤鱼啃光呢。
这样一句话让元让恐怖而愤怒,她双臂微微有些发抖,一双因为过于消瘦而在苍白面容上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死死的瞪着面前的男人。
啊啊~好眼神,他相信,如果他真的对她怀里的孩子做什么,她会扑过来咬死他的。
于是符桓微笑着推开,不给她压迫感,看她放松了精神,声音柔和低沉:……你怕的吧?……我怕什么?抱紧熟睡的孩子,她倔强的说。
怕死啊。
你不想死吧,但是你现在却明知道自己不得不死,你怕的吧?……元让没有说话。
符桓却柔和的笑起来。
然后……你认为自己真的爱那个孩子么?嗯?元让,你真的爱他吗?他的存在夺走了你的一切,元让,你不爱他。
他看着那个如遭雷击抬起头的孩子,笑得越发温柔甜美。
你恨他的,元让,你不愿意承认而已。
你想过的,只要他死了就好了,对不对?不止一次,你这样想过。
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应该恨他,你有这个权力。
所以,元让,你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说完,根本不用他回答,符桓翩然而去,只留下水榭之中抱着自己弟弟的元让。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想过么?如果没有这个弟弟就好了?她想过么?她想过。
当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温柔的笑着,慢慢的掐住了睡在她膝盖上,小小的弟弟的颈子。
元让能感觉到自己在用力,用力到可以把那小小的头颅扭断。
孩子仿佛睡着了一样没有察觉,然后慢慢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淹没了她,一点的没过头顶。
水从口腔鼻子耳朵涌进来,她松开了手,手下小小的身体一下就不见了。
梦到这里结束了,她被吓得坐了起来,才发现窗外的天光是蒙蒙一线。
她已经汗透重衣。
幸好是梦……她略有失神的看着自己的手掌,发现自己在不断的颤抖着。
然后,窗户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尖锐,惊恐的惨叫——一刹那,她知道,有什么不可逆转的事情发生 。
胭脂鸩(下二)朦胧的晨光里,她幼小的弟弟那柔软的身体漂浮在还有残败莲花的池塘上。
她看着这一幕,无法抑制手掌的颤抖——那上面还有梦里勒紧那孩子颈项的触感。
她忽而有种错觉,是她亲手把那孩子推入死境。
她呆呆的看着这一切,连有人走到她身后都无法察觉。
然后,她听到符桓的声音极轻的在头顶响起;那,元让,你和我都是凶手,谁也跑不掉。
是的,她和他皆是凶手。
转头,她看向符桓,一瞬间,符桓以为她会杀掉自己,却不料看到她对他露出了一个惨白然而坚强的笑容。
是的,你和我都是凶手,但是,符桓,我不会堕落到你身边的,永远不会。
那一瞬间,符桓忽然有了冲动。
他想杀了她。
但是他没有,他冷笑,然后走开。
这也是他第一次以符家之主名义命令杀人。
在战场上他手刃了那样多的人,乱军之中冲杀过来,却没有这一次杀人来得更惊心动魄——以权力杀人,滴血不染,却让他有一种别样的快感。
原来,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坐在车里,打算先去内阁那边和一群老朽商量一下皇子治丧事宜,想到这里,他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指头,忽然轻轻一笑。
啊,没有罪恶感呢。
不由得又想起元让,他唇角微勾:没关系,他会努力,让她……堕落到连地狱都无法存留。
他和薛尚书家女儿的婚礼本定在这个秋季,但是因为皇子夭折,便生生推后了。
皇帝和贵妃闻讯从猎场赶回来,已是十月。
这个皇子最受宠爱,才这么丁点大就封了亲王,贵妃哭得死去活来,皇帝也一下苍老了十几岁。
这个夭折的孩子被赐予了恭悼太子的死后之荣,停灵三月之后,以太子礼葬之,那些生前曾侍奉过他的宫女太监,悉数殉葬。
皇帝亲自为他的幼子扶柩到了城门,等他回宫之后,元让代替他,将自己夭折的弟弟送入陵墓。
符桓看着那个已经十五岁的少女,骑在马上,一身男子衣冠,从他面前走过,然后,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以一母同胞的弟弟的死亡延续着生命,她啃噬着那幼小的,夭折的孩子的尸骨而生存。
她活着,那个孩子死了,这就是现实。
她恨他又怎么样,她只能依靠着他而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就愉快无比。
不想堕落又怎么样,元让,你的翅膀已经折断,无论你愿不愿意,你只能堕落。
他目送着那个少女奉送灵柩入穴,然后不可抑制的狂笑出来。
所有宫女太监的殉葬,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作为失去了儿子与未来更确实的权力的女人,贵妃报复得近乎疯狂。
后宫里稍有嫌疑的妃子,在极短的时间被送入了冷宫或是死的不明不白——当然,被送入冷宫之后,她们很快也死的不明不白。
然后这个打击面忽然一下子就如一柄展开的扇子一般扩展开来——贵妃忽然发现,这是一个打击异己的绝好机会。
于是,腥风血雨在后宫之中,慢慢铺展开来。
荣阳帝国自立国以来就门阀著称,后宫女子有个位号的谁不是名门出身?被寄予厚望,就期盼着她们诞育皇嗣,好让家族以外戚的身份跻身权力的分配中心。
而贵妃这样的举动,实际上是断绝并损伤了许多名门的利益——这是绝不能允许的。
于是,这场因为皇子的猝死而起的风波,缓缓的从后宫席卷到了朝堂上。
而其实,权臣们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多少筹码,因为他们面对的,除了精擅弄权的贵妃之外,还有一个因为爱子夭折而失去理智的皇帝。
此外,还有一个冷笑着的,分化和消灭他们的符桓。
皇子一死,元让立刻就成了贵妃的救命稻草,她的地位陡然重要,而要与这样多的家族抗衡,贵妃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盟友,就是符桓。
而符桓恰好需要权力——按照荣阳朝廷的习惯,他要走进权力的中心,需要慢慢的敖资格。
他没这个耐心和一群老朽耗费青春。
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把面前的人全都除掉。
——多么一拍即合。
他们都需要重新划分权力,让自己没有对抗者。
然后,这场血腥的权力重新分配,到了翌年的五月结束,而结束之后,符桓的官位扶摇之上,升为从二品的虎贲卫将军,而贵妃消灭了一切可能会阻碍她封后的人。
而在这时,关于册立太子的事情,也提上了台面。
而对此,元让表现出了一种非常诡异的态度。
预想中,符桓觉得她可能会全力抗拒这牺牲了弟弟而换得的地位,但是,她却没有。
近乎于被封闭养大的孩子在知道自己被奏请立为太子之后,居然开始略有稚嫩的结交朝臣,积极的争取太子的地位。
符桓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却乐于协助她,提点她,手把手的教她该怎样周旋在权力与谎言之间。
欺骗别人,然后,假装自己被拙劣的谎言欺骗。
他们又接近起来,因为元让不得不依靠他,也只能依靠他。
——元让学得非常快。
快到让符桓不由得在心里冷笑,暗想真不愧是那个对权力充满了摄取欲望的女人的血脉,对于权力和争夺权力都有本能的长处。
对这一切,符桓很满意。
然后,他开始关注自己的婚事。
皇子丧后一月,天下恢复婚嫁,这时候薛尚书的女儿已经十八,险险就要错过适婚之龄,又因为他扶摇直上,薛尚书便立刻促他成亲。
在这新一轮的打击之后,符桓需要在凋零的朝廷中寻找盟友,便也就应下,婚期订在六月,正是一年最好的日子。
在某一天元让的府邸中一场招待青年贵族的宴饮之后,符桓摇着夜光杯,不经意的说起了自己的婚礼,开玩笑的问元让,要不要去参加他的婚礼。
他这么问的时候其实是含着恶意的。
他知道这个少女喜欢自己,到现在都喜欢,即便他杀了她的弟弟。
那种喜欢是从最开始兄长类的单纯的仰慕,经过少女时代朦胧的恋爱,最终,变成了现在这种纠结缠绕,说也说不清的关系。
她和他宛如蔓生的两根荆棘,谁也离不开谁,但是靠近却是深入骨血的疼痛难忍。
他说的时候,元让正在月下自斟自饮,听了这一句,她顿了一顿,在抬头一刹那,一张容颜苍白得让人无法逼视。
她安静的看了看符桓,然后平稳的笑了起来,那我一定会备一份厚礼的。
忽然从心里升起了一点极其罕见的讪讪然,符桓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继续摇晃着手里的夜光杯,良久,才换了一个话题:我没想到这次你能如此认真。
你本以为你会推辞太子的地位。
元让只一笑,本就秀丽清雅的容颜在月光下,渗出玉一般润泽的光彩,她轻声笑道:……我既然吞吃了弟弟的血肉活下去,就只能走下去,不然,我对得起谁呢?说完,她仰头一杯饮尽,面孔上便淡淡浮上一层薄红。
一瞬间,符桓忽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只能把杯中酒一口而尽,再看去的时候,那个少女已不胜酒力的伏在了桌上,面若桃花。
心底一瞬间,有了微妙的惶惶然的怜惜。
伸手,把她抱起来,向卧室走去,刹那就仿佛回到了过去。
还是孩子的元让蹦跳着撒娇着,要求他抱着自己、她从那时到现在,始终没变。
即便她踏着至亲的骨血活了下来。
于是,那胸膛里羸弱的怜惜变成了比之前更为强烈的欲望。
一定要让她堕落,一定。
不然,他算什么?名门符家之主成婚,谁不巴结谁不逢迎?于是便贺礼直堆到屋顶,符桓在里面自然翻到了元让送来的礼物,却是一扇玉屏风,上好美玉,合和二仙,桂圆枣子,莲藕花生。
看着那架玉屏风,他忽然想起来,那天元让没有回答他,会不会来参加他的婚礼。
应该不会来了吧,他恶意的想。
于是真遗憾,看不到她痛苦难过的脸了。
婚礼当天,朝中上下能来的人都来了,在婚礼开始之前,仆人悄悄递给他一张小小字条,但是根本来不及细看,面前就又来了一批庆贺的朝臣。
他现在是朝中新贵根基不稳,最是谁都不能开罪的时候,便立刻端着酒杯迎了上去,继续和一室宾客饮酒作乐。
一直到入了洞房,把一干喝得醉醺醺的闹洞房的少年亲贵送走,靠在外间揉了揉饮酒过量而炸疼的头,符桓才抖抖衣袖,拿出了那张字条。
当时正是满月,整个庭院亮晃晃的,象天顶上擎下了无数月光的灯。
屋檐下是一排吊檐玉马,风一吹动,声音脆嫩,恍惚间一听,符桓居然心里一惊。
酒精让视线模糊了一下,他眯起眼睛仔细一看,纸条上一笔小楷清朗秀拔,却是元让的笔迹,约他到角门见一面。
胭脂鸩(下三)他心头一跳,看了看约定的时间,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心思转了一转,思忖了一下,觉得这个时分,多半元让已经走了。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谨慎起见,符桓还是去看了看,到了角门,负责看门的人虽然不知就里,但仍毕恭毕敬的回答,说昨晚并没有一个少年公子在这里等待,只有服色高贵,一个容色清雅的小姑娘,也没说自己是谁,到了四更天才走。
符桓一愣,随即想到元让应该是潜进城内的,为了遮掩身份穿了女装也说不定。
知道他走了,心里便释然了,转回房去,那尚书的娇女端端正正坐在床沿,雍容大方,唯独手下巾帕却被一双春葱一般的指头紧紧绞出褶皱,方显出那一点女儿心忐忑不安。
她不过是个人质。
她的父亲想要荣华富贵,想要锦绣前程,拿她做了筹码,换未来一步整个家族显贵,便把她典质给了他。
的但是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从一个深宅大院到另外一个深宅大院。
看着因为察觉了他的脚步而一下子紧张得屏住呼吸的女子,符桓不期然的想到了另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如果元让以公主的身份被养护长大,那么,事情会变得如何呢?他失笑——那么他今生今世都应该不可能见到她。
如果元让不以那个性别那个姿态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一切就全无意义。
于是,符桓看着面前身穿吉服的女子,心底微妙的蔓生了一层薄薄的怜悯。
这些年来,其实他已经看清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连接他和元让的是什么,那个连接是如何残忍的束缚彼此,让两个人互相伤害伤痕累累,都掩盖不去他和她,对彼此而言,心中最重,再无其他。
元让是他生命中至重要的女性。
他的身家性命,以至于一切的情感,其实,都已经投注给了她——只不过他生命里没有光明的爱和温柔,只有负面的憎恶嫉妒。
但是实实在在,她牵动他所有心神,所有的注意。
于是,面前这个女子,他的妻子,从他这里,什么也没法得到——连憎恨都无缘。
所以,他会对她温柔体贴,让她安康长乐。
符桓阴戾乖毒,睚眦必报,却做事公平。
你不欠我,我不去夺。
我与你无涉,我不去夺。
于是他信手一掀,盖头下的女子颜色如花,眼角眉梢不知是胭脂还是羞意,一层薄红漫漫铺开,在他掀开盖头的瞬间惊吓似的抬眼望去,星子似的眼睛在看到他时,立刻羞怯垂去。
符侯符侯,芙蓉面,碧绿眼,天下女子哪个不盼他垂怜?符桓亦垂下眼睫,轻轻握住她搁在膝上的手,然后俯下身去,在她白玉也似的耳边轻轻低语:我叫符桓,我小字软儿,我唤你阿软可好?哪个女子说得出一个不好?第二天一早,本应是新媳妇给公婆奉茶,但是国公已故,符桓的母亲不过是个妾,断没有向妾奉茶的道理,但生在富贵大家,阿软省事,早早就拖着慵软身子起来,去符桓母亲的院落问安,符桓起身,去清点昨天到底都收到了些什么东西,也好在别家有红白事的时候好还礼。
刚清点了两三个时辰,忽然有侍从低声通报,说有人求见。
这样来报的都是隐秘人士,符桓略的了头,到了侧厅,来的人是元让府上的,只问了他一句,:殿下可在符侯这里?符桓心里一紧,问到元让不见是什么时候的事。
对方立刻知道不妙,说元让昨天黄昏离开的府邸,到现在都没回去,便转身离开,回皇子府纠结人手前去寻找。
使者一走,符桓仔细想了想,决定不发动家人去寻找。
元让失踪非同小可,如果元让被找到的时候状态不好,被认出是 子怎么办?不如他一个人去罢了。
那么……她现在到底能在哪里?不在府里,也不在他这里,更不能去皇宫。
这么一想,符桓在马上忽然笑了起来。
原来,那个尊贵的,很有可能在未来统治帝国的女子,居然无处可去。
笑完了,满足了,心底忽然生出恙怒来——既然已经无处可去,为什么她却最后还是没有到他这里?!于是这一怒之后,忽然又惊慌。
那么,她能去哪里呢?符桓定了定心神,开始回想,自己曾在往日告诉过她什么风景名胜。
现在是六月……六月……他猛然想起,元让年纪还小的时候,他曾经偶尔跟她说过,说城内曲江之畔,到了五六月间,一池芙渠,荷开满塘,曲水流觞,彻夜彻夜歌舞不休。
那时那个孩子听了,苍白脸上显出无比欣羡,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总有一天要看看。
那时春日融融,那孩子乌黑的发,白玉也似的脸,眼睛是柔软温润的黑。
他犹自记得,那一瞬间,他在她眼里看到地老天荒。
符桓便油然而生一种感觉,面前这娇小孩子,才是能挽住他的手,陪他一辈子长长久久走下去的人。
那种感觉,如今又在胸臆里翻腾滚动,符桓立刻转头向曲江而去。
白日的曲江远不如夜间浓艳,却别有一番风韵,来赏玩的人也以正经人家来踏青的居多,不像夜晚,基本都是浪荡子弟出来寻花问柳。
策马在曲江附近遛了一圈,没看到元让人在那里,符桓一边思考,一边信马由缰,哪知在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马儿忽然不安的长长嘶鸣了一声。
这匹马是元让送给他的长昭名种,跟了他好多年,平日里极是温驯通人性,战场之上炮火连天都惊不了它,这一声嘶鸣,符桓心里一惊,暗想都说老马识途认主,莫非元让就在这左近?符桓拍拍马儿颈子,柔声道:走,去找她。
这匹产自异域的名马居然象听懂了符桓的话一样,小小嘶鸣一声,踏着步子,向树林中走去。
这片树林从外表看来颇为狭小,但是进去了之后才知道又深又长。
如果元让真在这里,她怎么会跑来?符桓心里开始被一种无法形容的不祥之感所笼罩——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
越走近树林深处,马匹的反应就越是焦躁,快走到中心的时候,马忽然朝一块巨石嘶鸣了一声,符桓一惊,立刻跳下马来,绕到巨石之后,果然看到了一道纤细身影蜷在后面。
最让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乌黑的头发,清雅容颜,正是元让,此刻却是衣衫尽碎,身下鲜血狼藉。
符桓看到的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如被巨锤敲中了一般,无法形容的疼痛悲伤——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惶恐难过——同时涌上来的还有无限的愤怒狂暴。
她是他的,从一开始就是,即便要伤害,也只有他能,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伤害被他守护的人?……那是他的元让啊,他八年来,小心守护,为了她不惜谋杀皇子的元让啊……他悄悄走近,不敢大声,元让把头埋在手臂间,蜷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根本不知道有人靠近自己一样,符桓觉得自己心都快从嗓子里跳了出来,他颤抖着,伸手想去碰触她,却听到那个少女一点嘶哑的声音从拢起的手臂间渗了出来。
她并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这样小兽一样的姿态。
三个男人。
她说话的时候咳嗽了一声,然后就继续慢慢说道:一个穿蓝衣的,面白无须,云州口音……她徐徐说来,除掉声音嘶哑,居然语调平静,仿佛在说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就是因为这样平静从容,反而,让人觉得无比疼痛。
符桓没有打断她,等她把三个男人的特征说完,才慢慢问道:……可以碰你吗?元让没有立刻回答,她慢慢的慢慢的,抬起了面孔。
有灿烂活泼阳光从碧绿色的树隙间柔软的渗下来,少女的面孔惨白一线,满是血污,唯独眼睛,那双眼睛平静如常,毫无波澜——仿佛灵魂也死掉了的眼神。
心底某处无法控制的疼痛起来,符桓发现自己伸向她的手有些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平息从心底下蔓生的无限惶恐,先取下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的把她包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小心的,一点一点用丝巾擦去她面上污渍。
这样的移动应该很疼,但元让全然没有一点反应,仰着头任他擦去血污,便慢慢枕在他肩上,闭上了双眼。
符桓心里陡然一动,想起元让小时候最爱做的就是这样,靠在自己肩上听故事,然而,现在一样的动作,却今是,昨非了。
心中无法形容排解不出的疼痛,于是便一点点加深。
怀里的孩子是那样轻。
为什么昨天没有出来见她呢?为什么没有立刻看纸条?为什么没有立刻去找她?为什么?胭脂鸩(下四)不敢骑马,符桓一手牵马,一手抱着她,觉得肩头上的那孩子正定定的看着自己,他没说话,只是略侧了头,看向她。
昨晚热闹么?她忽然问,出了树林,觉得阳光有点刺眼似的拉着斗篷盖住了脸,闷头闷脑的趴在了他的肩上。
……还好。
新娘子美么?……美丽秀慧,应该会是个好妻子。
你会爱他吗?……不会。
为什么?……我没学过如何爱人,没人教我。
元让哦了一声,因为头蒙在衣服里,声音有些闷,换了个话题,昨天的婚礼,我其实也算是参加了,虽然是在门外。
嗯?我在门外等了很久,然后想了好多好多…………符桓没有说话,只是感觉着少女凉薄的体温熨帖在自己肩头,然后,呼吸本来是暖的,却在拂到他肌肤上的时候,微微的凉了下去。
你在门口,想明白了,我啊,喜欢你。
符桓,我喜欢你。
即便你杀了我弟弟,即便我对你说我恨你,我还是喜欢你,没有办法,因为是你把我教养成这样的。
符桓依旧沉默。
我就象一个被主人憎恨的笼中鸟,但是当主人对我说,喂,笼子打开了,你可以飞走了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已经连怎么飞都不知道了。
我穿着女孩子的衣衫去,其实是想让你看看我也很漂亮,比新娘子还漂亮,我昨晚蜷在墙角,想你对新娘子怎么笑,怎么好,我就觉得心疼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手里有一把刀,就一样杀了她 杀了你,甚或杀了我自己也好,可是想着想着,心里就空落落的了……我即便做到了又怎么样呢?你还是会恨我,我还是喜欢你,无法可想。
于是我就跑开了,漫无目的的乱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曲江……说到这里,孩子顿了顿,我被男人们按倒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好大好大,大得象要掉下来一样,我叫你的名字,你没有来,你就忽然知道,笼中鸟怎么样呢?放出去会死又怎么样呢?一样会被抛弃的。
这世上,能陪着自己的,永远只有这身皮囊而已。
当时想过呀,死了就好了,但是他们走了,看着曲江,忽然发现自己又不想死了……不不,不是不想死,而是怎么样拼命也要活下去——原来我这样怕死。
于是就坐在那里发呆,我心里想,如果那时候你没有杀了我弟弟,那么,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说完这句,元让居然笑了出来,符桓侧头看她,惊悚的发现,遮盖了阳光的披风下,她的笑容里居然带了一种近于阴毒的美丽。
所以啊,符桓,你实在没有耐心,你若肯多等等,我怕早就亲手杀掉了弟弟,堕落到你身边了呢……顿了顿,……我不会怪你的。
这次事情本来就是我自找。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我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错,不关你事。
符桓……我做到了你要做的事情。
她说到后来,声音渐渐的渐渐的弱下去,最后几乎完全听不到。
我堕落到你身边了。
这句话说得那样轻,仿佛如一缕和风,符桓却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酷寒。
是的,他做到了,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了。
那一刻,符桓清楚的知道,一切都如他所求。
他下意识的抓紧她,只觉得心里第一次这样痛。
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再不复初见时候明澈如镜。
他曾经无数次期待过这个时刻的到来,可真的来了,他却只觉得疼痛。
为什么而痛呢,他不知道。
他只能小心的抱紧臂弯里的少女,近乎笨拙的问她,还……喜欢我吗?喜欢啊。
她答。
的于是,恨他吗?这句话,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
是啊,她如他所愿堕落到他身边了,可……她堕落到底了又怎么样呢?他没有因此更快乐,也没有因此催生出更残忍的欲望。
他只觉得疲累空虚,然后,心底疼痛。
他立刻带了元让去看医生,有着雪白胡须的老者搭着她的脉搏缄默不语,只开了安神的药剂给她喝,当他睡去了,才和符桓轻轻的说,她怕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符桓心里茫茫然的疼着,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抱着元让回了自己别邸,通知皇子府她没事儿,要在自己身边休养一段。
药汤的效果很好,元让一觉睡到第二天才醒,起床的时候向窗外张望,就看到远处有一线烟火熏天,似乎是昨天就医的方向。
……都杀了?她捧着符桓递过的药汤喝了一口,淡然问道。
符桓摇头,老人家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杀的,你也缺个医生,我把他安置在这里了,房子什么的烧了,就让人认为他死了吧,也好日后方便。
元让纤秀的眉毛动都没动,淡淡应了一声,喝尽药汤。
一时间,符桓根本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好,讪讪的要离开,却被少女拉住了袖子。
留下来陪我吧。
……其实他不该留下的,今天正是成婚第三天,他应该陪新婚妻子回门,而不是在这里打扰他休养。
的但是,手腕上扣着的指头,那冰凉的温度,微弱的力道,却让他挣脱不开。
他犹豫的时候,少女冰凉的手腕缠绕而上,如同水底从骷髅的眼睛里长出的水草一般攀上了他的颈项。
元让平静的,悠长的,仿佛丝毫不在意的声音软软的荡漾进他的耳中。
抱我吧……符桓……他觉得怀里的孩子一夕蜕变,成了妖艳的一尾蛇,将他扯落万劫不复的水底。
于是,在那一点苍白嘴唇上覆上自己口唇的瞬间,他彻底知道,之前那纯真善良的孩子,彻底的死去了。
他亲手所杀,怨不得任何人。
三朝回门他没有陪阿软,阿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回去的时候,怯怯的对他一笑,却让他心里起了歉疚。
的新婚有假,为期一月,他把元让安置在了别邸,出于一种微妙的情感,不愿去看她,专门在家陪新婚的妻子,倒也渐渐消弭了最开始的不豫。
间中他去见了几次元让,那个孩子除了不怎么笑,看上去和往日无恙,休养得也还好,居然渐渐有了些圆润。
只有符桓记得,那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未曾哭过。
事情发生之后第五天, 那三个男人拿住了,他问元让怎么处置,元让只淡笑一声,说随他,他便下了千般手段,等十天后,这三个男人死透的时候,已连人形都看不出了。
可心底还是郁积着疼痛。
符桓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疼痛消去。
修养了快一个月,元让就回去皇子府,然后他也销假上朝,一切都恢复以往,元让依旧是元让,符桓依旧是符桓,但是,只有符桓知道,那个少女眼底柔软再也不见,只有清冷萧杀。
又过了三四个月,本来不是去他府邸里议事的日子,元让却忽然召他前往别邸,符桓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赶过去,刚进去,就看到老医生从门里出来,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的摇了摇头。
元让怀孕了。
当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他如被五雷轰顶,第一方是立刻去看元让,问她,要不要堕胎。
他问的时候,元让平静从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这样情况下的孩子,他本以为她一定会不要,那个少女却只是轻轻忽闪了一下睫毛,很轻的对他说,她想把孩子生下来。
因为大夫不是说,我以后不可能再生育了么?所以,这是唯一一次的机会。
说完这句,她忽然近乎恶意的一勾唇角,而且,也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是你的孩子哟~她这样淡淡的说着,他却无法反驳,只能安静的看着她,然后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我恨你。
她微笑,把那天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我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错,不关你事。
只不过,即便是迁怒,我也还是控制不住呢~她甜美的笑起来,眯起的眼睛里有隐约的狂气,我恨你哟~符桓。
这却不是,他要的结局。
的二个月后,他得到消息,阿软也怀孕了。
从那日以后,元让的气质就有了极其微妙的转变,偶尔,那个清冷高雅的孩子一个眼神,居然可以让他有压迫的感觉。
元让运气极好,十月起,京都大寒,皇帝带着贵妃去了陪都避寒,没人看顾她,她就躲在符桓府里养胎,然后在皇帝回京前的十二月,她早产了。
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生产的时候又血崩难产,完全就是一只脚踏在棺材边上走了一遭,到了后来,产婆出来要他做后事准备的时候,符桓二话不说冲了进去,以一身功力吊住她一条性命,到了晚间,一直紧紧的喉头才勉强松了一线,药汤灌了下去,人才见过一线生气。
他不能失去她,无论如何,断然不能。
胭脂鸩(下五)他不能失去她,无论如何,断然不能。
她是他的半身,是他的另外一半生命。
就这样直到第三天,她才幽幽醒转,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符桓。
她几乎要笑出来。
面前的男人鬓发散乱,一脸憔悴,连胡子都没剃,下巴上乱糟糟的都是青色,看着他,一瞬间,元让的眼神几乎温柔了起来。
视线转移,她凝视着符桓握住自己的手,慢慢的眼神就如蜡烛的余烬一样,冷了下来。
她没有试图抽走自己的手,只是安静的弯了下唇角,低声问道:孩子呢?符桓沉默了片刻,答,是个男孩,生下来就没有气了。
她才十六岁,饱经毒药蹂躏的身体,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只微微闭了下眼,长长的睫毛下一线眼色有若琉璃,便低低的问,那尸体怎么处理的呢?烧了,他答,省得日后麻烦。
听他这么说,元让没立刻回答,只是仰起脸,定定的看他,过了半晌,慢慢笑出来。
元让只觉得她这样的笑容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惊悚,默默摇摇头,取出一个比巴掌略大的锦囊,递到她掌心,轻声告诉她,是那刚出生就死去的孩子的骨灰。
她接了过来,拿在掌心,那样轻,那样薄。
这就是她的孩子,她怀胎七月,几乎搭上了自己的生命诞育下来,终了,只是这样一个锦囊。
她的骨,她的血,她的肉。
她一生唯一一次诞育生命的机会,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她慢慢拢紧自己的指头,锦囊下的触感是细腻的,婴儿幼嫩的骨头所炼化出的沙。
她眼神慢慢落了下来,渐渐涣散了些,然而笑容却扩大。
……我想往里面填些花儿……连阳光都没有看到过的孩子……总要让他知道花的味道……等开春了,放些桃花,牡丹,夏天的时候有月季和栀子……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到了听不到的时候,她忽然吩咐侍女拿来镜子,她照了朝,元让看了看自己的脸,笑着说,这脸色太枯败了,便又命人取来胭脂,细细的,一点一点的点染完全没有血色的嘴唇。
然后,她笑着,潸然泪下。
血色的胭脂打翻在了白色的床褥上,她抱着怀里锦囊,哭的泣不成声。
那是迟了七个月,落下的泪水。
二个月后,阿软生了孩子,是个秀丽女娃,元让亲自过府来贺,怀抱着那个孩子,面带笑容走向符桓。
这孩子长得真好。
看了就让人心生亲切,想爱她怜惜她。
她赞扬着,然后带着那种春风满面的潇洒笑容,低低在他耳边耳语:……可爱得……真想就这样,掐断她的脖子呢。
符桓悚然一惊。
低头时,她若无其事的伸手去逗弄进修襁褓里咿咿呀呀的婴儿,唇角带笑,眼角含柔。
符桓看了她片刻,忽然也笑了,他伸手拂去她额角一丝乱发,笑道:……你若要杀,就杀吧。
元让一惊,抬头看他,他似笑非笑,碧绿眼眸眯成一线。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怎样,便怎样吧。
这是他的真心话。
她是他的毒,从见面一瞬开始。
她奇毒如鸩,无可逃避,是他心伤一点,偏是胭脂烫。
他所做一切,自作自受,怨不得任何。
他含笑挽起她的手,看着小小婴儿在她臂弯里沉沉睡去,对她说,元让,为了你,我可以含笑饮鸩。
她听了这句,大笑起来,把孩子交还他,手指滑过他的面孔,冰冷无温。
好啊,她笑着说,如有那一天,我亲手将鸩酒捧给你,绝不食言。
说完这句,她又看着怀里小小婴孩,笑盈盈问了一句,她叫什么名字?他答:单名一个素字。
他顿了顿,又说,就算是奢望也好,做父亲的总希望她能一世平安,纯淡如素。
父亲啊……元让听了这句,唇角有微妙笑容,然后笑道,一点都不象你。
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平滑过去了,他在朝堂里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也为了避嫌,慢慢的和元让在面子上分开,暗地里助她结交朝臣。
但是元让却有了奇怪的癖好,每年接近六月的日子,她总要换上女装在人群里走上一遭,为了这点,符桓伤透脑筋,却又不忍连她这点小小任性都拂逆掉,左思右想,反而干脆出了个绝地般的办法,直接在京郊兑了间妓馆,元让要穿女装的时候,就让她去,这样一来,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没人会猜疑她的身份。
元让问她要用什么假名,她悠悠的想了想,说,就用琴娘吧。
符桓默然,他想起,元让的母亲,就名唤琴娘。
昔日里宁肯被母亲所杀,也不肯反抗的孩子,如今,已经学会了憎恨。
又过了一年,元让的母亲终于得偿所愿戴上了后冠,而元让已经十七,亲事也提上了日程。
这著实让新出炉的皇后心惊肉跳起来,她和符桓联合起来以元让身体不好等等为理由,延缓亲事,而当事人却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好笑似的看他和皇后上蹿下跳。
某一日里,元让靠在他怀里纳凉,听到他烦难的说最近要她完婚的奏本越来越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便找个世家嫡出的女儿嫁过来罢,最好是懂事知机,知道跟了我,就关系她一大家子几百口人,这样也不会怪我冷落了她、说到这里,她慢悠悠的迎着阳光伸出了手,指头白皙如玉,然后她似笑非笑转头看他,便想起来什么似的,轻轻曲指敲敲额头,对他说,瞧我这记性,放着面前上好的亲事,居然就舍近求远了,符侯不是有个同父同母的妹子么,听说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好一朵京都里人人都要攀折的娇艳芙蓉呢。
说到这里,她唇角一勾面上就现出一痕微妙笑容来,她莹白色的指头勾了勾,让符桓俯下头来,她语气凉薄如冰,这样薄凉语气中,她把修长莹润的指头和他的手指交叠缠绕,肌肤亲昵之间,就隐隐带了暧昧上来。
这暧昧,却也是冰凉无温。
来,要不要试试,把自己的妹妹朝火坑里推推?她笑着这么说,眼角眉梢有凌厉的媚意,发丝拂在他胸口,冰一样凉。
他失笑,……那可是这荣阳帝国未来最尊贵的火坑。
这么说着的时候,符桓倒是真的认真思考她的提议。
按理说,他的妹妹已到了婚龄,姿容秀丽有目共睹,个性也落落大方,活泼可人,琴棋书画诸般小姐该涉猎的都算精通,又识得大体进退……这么一想,未来荣阳的皇后么……不错的样子。
确实,守护元让的秘密,没有哪家小姐会比她的妹妹更合适了。
看他说了一句就沉吟起来,元让就知道他是真的考虑把妹妹嫁给她的事情,她转头看他碧绿双眼,忽然便漫漫笑开,……所以你推她下来,便义无反顾?她这一声说得极轻,符桓一愣,再看她时,她已游鱼一样从他怀里脱走。
符桓,为了你自己的话,你推任何人下火坑都无所谓对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扬手整理头上玉冠,逆着阳光,身形纤秀得一线,仿佛随时都会飞升而去一般,仿佛是毫不经意的一句话,却让碧眼的青年非常微妙的笑了起来。
那又怎么样呢?看着那个女子整装完毕,他才淡淡一笑,悠闲托腮,漆黑长发从衣衫上滑落一侧,便陡然带了一种阴霾的俊美秀丽,再度重复自己的话:那又怎么样呢?有相同的血缘又如何?她是我的妹妹又如何?元让,我为了你连我自己都能推下去,何况别人。
元让,我和你,都是踏着所谓手足的鲜血才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说完这句,他看着对面陡然苍白了一张容颜的女子,好笑似的侧头,起身离开。
何况,他根本不认为那是他的妹妹。
当天回到府邸,他特意唤来妹妹,那个女子天性聪睿,知道向来不关心自己的哥哥唤了自己来,必是有他的用意,便盈盈知礼,把那十分傲气收敛了七分,还有三分因为年纪太小,没有吃过苦头而浮在眉梢。
符桓让她坐在自己旁边,也不说话,只是长久的看她,然后,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对于这个对自己而言几乎和陌生人没两样的哥哥伸手碰触,少女眼底一冷,却动都没动,符桓一看,唇角就泛起一线若有若无的微笑。
没有感觉。
他和这女子有一半的血缘关系。
如果他真的决定把她送入元让后宫,那么等待着她的,好一好,是雍容华贵母仪天下的孤单寂寞,坏一坏,披发覆面,口塞糟糠弃尸荒野,然后全族的人陪着一起杀头——多好。
即便知道她所要面临的是如此险恶的未来,也依然,没有感觉。
即便,她是他的妹妹。
他这一生,从未有人教过他,该如何去爱人。
他和她坐在这里,表面上兄妹情深,实则,末路。
胭脂鸩(下六)于是,他笑了笑,绿色的眼瞳里泛起了一线不易察觉的癫狂,然后送了几样女孩子会喜欢的珍玩给她,把她打发走了。
二个月后,皇子元让和符国公之女的婚事便提上日程。
对于这个可能败露元让性别的婚姻,皇后在最开始歇斯底里的不肯点头之后,倒也想了个明白。
元让不可能不结婚,这个坎一定要过,那么,与其让其他朝臣塞一个太子妃,还不如符桓的妹妹,至少,本就是一根绳子上吊死的蚂蚱,不如再多紧紧的绑上一层。
但是,她还是尽可能的拖延着成婚的期限。
转过年去,元让在十八岁的时候,终于戴上了太子金冠,而同年,她和符桓之妹的婚事就此昭告天下。
二十岁那年,元让大婚告成。
高台之上,他身代父职,挽着妹妹,步步行来,走入那宫阙万间,楼阁凄深,然后大殿之内,那个被她呵护长大的孩子红衣烈烈。
他忽然便有了错觉,仿佛要和她成婚的不是自己的妹妹,而是自己。
心里某个地方便陡然的疼了一下,然后微微变凉。
止步在大殿之外,他看着那个跨入门中,即成为皇族一员的,和自己有一半血脉的女子,盈盈向那个红衣男装的女子而去,然后款款而拜,三跪九叩。
礼成。
元让已在名义上属于另外一个人。
耳边钟鼓齐鸣,他几乎有些惊悚的在这震天的声音中张开手指,然后,他笑了起来,清楚知道,自己手中什么都不曾握住。
无论是命运还是元让。
那一晚,他回到张灯结彩的府邸,刚入得门去,就被自己娇养的女儿缠了上来。
小姑娘四岁,正是招人疼的时候,他教养得严格,却也粘他粘得紧,看着女儿娇软软的扑过来,他伸出双臂紧紧抱住,然后慢慢的,微笑。
阿爹会给你这世上最好的丈夫,最好的婚礼,让素儿幸福安泰,平平安安。
他这样说着接下来,他的妻在第二次生产时故去,他那时候还在战场,和他对阵的是他十年前初战的对手,只不过十年前,他对面的那红衣战神一般的青年是大越的亲王,十年后,却是塑月帝国继承人的夫婿。
但是即便身份如何改变,对面的那个青年都依然和十年前一样。
他眼神明澈,秋水无垢。
他凭什么?十年前和他一样纯净的孩子如今已污秽不堪,他凭什么还这么干净?符桓想,他凭什么?所以,无论如何,一定要毁了他。
无论如何。
于是那一战中,他拼尽自己死后被龙骨噬魂,永不得转世这样苦楚,将龙骨之力完全激发,将那个东陆之上第一名将格杀当场。
然后,回得国来,满府却素白银裹,迎接他的,就是妻子的死讯。
停灵已过,不要说最后一面,他连那个身为他妻子的女人的尸体都没有得见,回应他的,唯有屋内一个孤孤单单的牌位。
他并不爱这个女子,然而那个女子爱他。
岩软儿,这些年来夫妻,低眉笑语,只盼他一个明皇簪花,举案齐眉,可他除了虚假,什么都未能给她。
倒不悲伤,只是歉疚,就仿佛孩童去买糖,要的是一文的糖人,但是店家疏忽,给的是十文的糖人,拿去之后,心里窃喜,却也渐渐泛上一些心虚内疚。
能给她的,也只有死后哀荣罢。
把事情处理了一下,他去跟母亲见了一面,才知道妻子病亡之时,被追封了向国夫人,哀荣俱有,说了一会儿,他问起女儿怎么不在,他的母亲叹了口气,说被太子妃接入府邸了,符桓楞了一愣,也顾不得疲累,立刻奔赴城外的太子府。
成婚之后,太子妃就被皇后绊在了宫里,元让还是独住,他来去惯了的,就直接向元让的卧房而去。
元让所住的院落曲曲折折,房间在深深深深,除了一扇门,连窗户也没有。
她自小就住在这里,仅仅为了掩饰她的性别,连侍女都不用,几乎事事亲力亲为。
她从来就是这样孤单的,一个人生活。
他是她孤寂如笼的生命中,唯 一一个为她推开门的人,然而,他为她推开的门是羊肠小径,悬崖万丈,即便她步步留心,却还是摔了个粉身碎骨,欲飞不能。
他慢慢走近了,然后推开门。
这走廊特殊处理过,屋内人如何即便只隔着一层木门也听闻不见,但是走廊上掉了根针,里面都能听到。
他没有刻意放轻脚步,进去时,只看到帐幔后一只纤秀的手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无声过去,看到元让靠在榻上,膝盖上伏着一个娇小孩子,正是素儿。
那一瞬间,烛光暖黄,她伏着身子,一手拉着盖到孩子下颌的锦被,一手轻轻顺着孩子柔滑长发,她的衣衫是素色的,那裹了鲜艳锦袍的孩子仿佛绽放在她怀里的一捧鲜艳花朵。
她和素儿就象母子,然而,这个女人却再不可能拥抱自己的孩子。
那一瞬间,符桓苦笑,然后走上前去,抱走了那小小孩子,安置到隔壁小床上,便准备去客房,却被元让拖住了衣角。
元让没抬头,只是低着头牵着他的衣角,符桓看她片刻,忽然就笑了起来,弯腰,握住她纤秀指头,柔声道:……你在安慰我吗?她没说话,他却笑得越发开心,然后慢慢扳开她的指头,还真没这个必要,元让,我一点都不伤心。
元让猛的抬起头,眼睛里一片不敢置信,符桓不由得真的开心了起来。
……死的是我的女人,不是你的丈夫,元让。
所以呢,这和你没关系。
说实在的,不仅没关系,你还该开心才对,毕竟,把你害成这样的男人的妻子死掉了,你该欢欣鼓舞,鼓掌作乐。
说完,他施礼离开,到了隔壁,看着把自己埋成一团的自己女儿,就这样静静坐了一夜。
他清楚知道,隔壁的那人也整夜未眠,于是他心里便隐隐的满足。
她还是喜欢他,过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事。
她还是喜欢他,没有改变。
但是同时心里却也是极苦楚的,只哀怜元让——经过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事,她为什么还喜欢他……第二日,他要去岳父家办事,离开府邸,却没带走女儿。
小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生离死别,这孩子教养严格,乖巧聪慧,一颗心纯真如水,亲近了元让,便整日在元让膝边环绕,他看了,只一勾唇角,伸手轻轻摸摸孩子的头顶,然后侧身,在她耳边细语:你要人质,我便给你。
说完,他拂袖而去,元让一愣,看向膝下跑着跳着的小小孩子,仿佛就看到久远之前的自己,一时间心里就恨得发疼,只想一把抓起她来掷到硬石上磕死她,却在碰到那柔嫩小脸的时候, 慢慢的,把她抱入怀中。
万般不由人。
她是,他是,她怀里的孩子亦是。
他妻子死后的转年,统治这个偌大帝国的皇帝骤然死去。
在史书和对外的官方辞令里,这个酒色酣然,毫无才能的男人,死于暴病,但是在坊间的传言里,这个男人死于阴谋死于刺杀甚至于无稽的死于那些被他抛弃过的女子的怨灵。
皇帝的死因到底如何,符桓其实也是不清楚的,只隐隐约约觉得,应该和现在已是皇后的那个女人,元让的母亲脱不了关系。
她等了那么久,才当了皇后,她又等了那么久,才让自己的孩子成了太子。
看起来,她似乎不愿再等了。
其实在某个程度上,符桓佩服皇后……哦不,现在是皇太后了——这个女人的野心和能力。
那是要怎样贪婪的欲望,才能支撑她对整个天下撒下弥天大谎,让她不惜一切铤而走险?总觉得,这个女人和他的母亲,是同一种人,所以,他和元让也是,无论怎么痛恨怎么不甘,他和她的血液里也都流着这样的鲜血。
他最初的开始是为了复仇,可是现在呢,在他达成目的的那一瞬间起,他就很清楚,自己不过是拿复仇做一个可笑的引子,他真正渴望的,是足以支配这个国家,支配几千几万个之前的他的权力而已。
正如元让,他相信,当年的小皇子,若不是死在他手上,那么,也终将会死在元让手上。
他们是两条伪善的蛇。
在元让的登基大典上,他看着丹陛之上红衣龙纹的那个女子,心里这么想着。
然后,跪倒在地。
那一年,改元重节,新帝登基。
那个他所看顾长大,然后在他掌心被小心翼翼扭曲的女子,终于,君临天下。
他因拥立之功,拜为左相,封为舞阳县公,终于让符家的爵位,回归原有——虽然比之国公爵位,还是低了一些。
不过他不介意,他还年轻,有那样长的生命,可以慢慢的等。
胭脂鸩(下七)元让和他的妹妹——也就是荣阳帝国如今的皇后相处得不错。
事实证明,他的妹妹不愧是他的妹妹,那个女人精明,聪慧,知道什么自己该得,什么连想都不该去想。
而且那个是他妹妹的女子也很清楚,她既然享有了什么,就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只要元让的后宫没有其他女人,只要她还是这个国家的皇后,她丝毫不介意出入帝王卧内的,是自己的兄长——她有她的寻欢作乐。
元让对于她喜欢的那些娱乐漠视而纵容,而皇后也非常清楚分寸,绝对不会触及任何危险的底线,于是,这个危险的平衡持续了二年,打破它的,是某一个不用上朝的日子,元让春睡方醒,在他怀里幽幽的轻吐的句话。
她说,符桓,我厌倦当个傀儡皇帝了。
他立刻知道她的意思。
她终于,终于,要杀掉那个生育她的女人了。
那时候透不进光的室内烛光摇曳明媚,虽然感觉不到有风,但是隐约可以嗅到一点点春天特有的草木舒荣的气息,她说着的时候闭着眼,靠在他胸口,锦被外是一握漆黑的发,一直慢慢的延到床下。
他怀里的女子刹那娇憨,说出的话,却萧杀得让人遍体生寒。
符桓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抚摸着她的脊背,元让睁开眼,笑着对他,符桓,不用担心,钦令相人极准,他必然活不到四十五岁。
且不面相啊些无稽之谈,单从小被下毒的身子,也活不太久,自己知道,所以不用着急,也不用担心。
符桓只定定看片刻,然后为拉上被子,盖上纤细肩膊,轻笑声,关什么事情呢?嗯?……元让看看他,忽然笑,转头,当然有关系,啊,并不打算立哪位亲王近支当皇太子。
么着的时候,燃夜的蜡烛疏忽的灭,屋子里片晦暗难明的光线起伏,他胸前的子又怕冷似的缩起肩膀,低低的笑出声。
的声音幽眇得仿佛从地底下洞穿而出。
……,为走到今步,付出什么代价?那么多的生命,那么多的痛苦,甚至连自己的性别都抹杀,,样辛苦得来的下,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资格不劳而获?当初根本不想要下,他们硬塞给,现在,他们也别想轻易获得?符桓,过,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那么,,现在该谁付出代价?于是,那瞬间,符桓便明,是真的要杀自己的母亲,也是,要杀自己。
,该有人付出代价。
也,下不会给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他,何况,之于元让,他确实也要付出代价。
啊,样样慢慢来吧,他么想着。
起来,不想要的被硬塞,他何尝不是呢?李秋生的时代,他何尝想过今日般锦衣玉食?但是,真的拿到手,尝到权力的味道,便再也放不开。
他是,亦是。
所以,就样纠缠,起死去吧……他胡乱头,也没什么,默默拥住怀里子,再不话。
圣严五年,皇太后薨同年,符桓母去世,因符桓之功,追为沛国夫人。
他的母亲却不是他杀的,他的母亲死于急病,于是在死后,他几乎觉得恍然——为何有罪的人就么没有制裁的离开?他无数次幻想过母亲的终局,却从没想过是样圆满个。
然后他就笑,对着在母亲灵前还么想的自己。
即便面前是生育他的母亲,他依然没有感觉。
他就那么站在灵堂前的院子里,直到明。
半夜飘起柳絮似的碎雪,他也不想躲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里,只是懒懒的脑子里不想思考。
就么到明,他听到身后有人走来,转过头去,看到的是薄薄覆层融雪的院门口,条纤细修长身影慢慢行来。
是元让。
身玄色风裘,手里柄竹伞,袖子长长的拢到手背,皮毛镶边里微微露出指尖,冰魄样洁白。
看到他回头,元让站住,于是他便笑起来,疲惫而讥诮。
杀母亲的感觉不错是吧?那么,下个是吧?他。
面前的女子,帝王微行,乌发玉冠,默默无言,只是仰着段洁白的颈子看他,符桓忽然觉得气馁,摇摇头,伸手,抚着鬓边,轻声道:有白发。
荣阳国势衰微,登基五年,日夜操劳,鬓边华发已生。
只抿抿嘴唇,因为和都在逐渐老去。
他悚然惊动,忽然想起,是的,已二十年。
他和纠缠辗转,已经整整二十年。
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最重要的事情,始终,都是和她一起。
原来,流年已远。
微笑下,淡淡摇头,回答他最初的问题,母亲不是杀的。
他瞪大眼睛,面前的子浅浅而笑,神态间比他还要疲惫。
是的,计划好,然后,准备动手,结果,忽然绝望的发现,始终不能和样,做不到。
很可笑啊,明知道不爱,如果现在还有其他儿子定会被杀掉——但是,还是没法下手。
爱,没有办法。
结果,决定收手,却在眼前眼睁睁的从楼梯上摔下去,就那么死。
本来以为会高兴,或者悲伤,但是,看着没气息,死去,的感觉是……居然松口气。
么的时候,垂下眼睛,然后再抬眼的时候,眸子是墨黑片,温润,却又从底上慢慢的冷起来。
……所以,下次,不会再心软,与其意外而死,还不如死在的手里。
符桓很清楚,下个,便是自己。
于是他在母亲的灵前笑开,,好啊,等。
就在元让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忽然问句:阿素还好?自从把阿素送到那里,他就几乎没再见过自己的儿。
顿顿,会给找个好婆家的,那孩子看着长大,就象的女儿。
于是他笑笑,再没话。
他其实很想对,那本来就是她的女儿。
当年出生之时,因为身体太弱,没有活下来的,是他的儿子,而不是的女儿。
但是,看着腰间那佩戴十多年,早已陈旧不堪的锦囊,他便决定,沉默罢。
然后,个下个他等十年。
十年之中,那昔日的孩子羽翼渐渐丰满,终于可以彻底的,飞冲。
然后,便也到他的终日。
那日,他府邸里刚刚宴罢宾客,杯盘狼藉,席面上金杯颓倒,阶下不知哪个舞姬蹴落的金钩,照月光如萤,灯火阑珊。
他在宴中就到书房,批阅公文,看片刻,酒意慢慢的浸上来,他觉得额头隐隐的胀疼,松脱发冠,头发倏忽披垂而下,他身紫色锦袍,头发垂下他悚然惊,陡然发现,不知何时,他的发已斑白。
符桓并不是在乎容貌的人,此时看着漆黑发丝里银丝缕缕,心底下也慢慢升线虚无的寂寥,便忽然又欧心灰意冷的错觉,只不知道自己半生,到底是为什么,求什么。
汲汲营营,然后个夜半就忽然惊心,便忽然有不知是庄生梦梦庄生的感觉。
门外有脚步声轻轻踏来。
那步子端庄又轻捷,是他所熟悉的,符桓慢慢转过身,夜色里,当今荣阳的子缓步而出,衣是素白,发是乌黑。
符桓就恍惚想起,十年前他曾笑着对,有白发,他便忽然有冲动,想要拨开的发丝,看是不是也和样,操劳过度,华发已生。
但是他还是按捺住,只是对笑笑,在进来之后,关闭门扉。
他有种恍惚的预感,切的终就在今夜。
前年的事情,他的儿被赐封为永宁郡主,嫁的人却是他十数年前与荣阳战时,抓回来的灿流云,出嫁之后就随夫婿远走,现在到哪里也不知道,他个做父亲的其实是松口气,因为知道,自己儿怎样,也不会被卷入荣阳的纷争里。
不知怎的脑子里就划过个,他亲手去倒茶,拿给元让,元让让他先放下,从怀里拿叠奏章给他,符桓接过看,全是参他有不臣之心的密折,他看只笑,混不以为意,反而伸手把元让抱在膝上,轻轻蹭下的颈子。
的他不臣,他还真没什么好反驳,以帝为妻,怎么都坐实不臣两个字。
然后他看元让在自己怀里缩起来,才悠悠的吐出口气,笑问:想如何?……觉得?心里定有处置决断,不然不会拿给看。
他笃定。
元让反身坐在他膝盖上,定定看他,忽然便笑起来。
胭脂鸩(下八)你心里定有处置决断,不然你不会拿给我看。
他笃定。
元让反身坐在他膝盖上,定定看他,忽然便笑起来。
么多年,以装示人,神态身姿其实已没几分子特有娇柔,但是却偏偏偶尔如现在样眼波流转刹那,有媚意淡淡。
笑着开口,却得是另外个话题。
可还记得当年答应的话,嗯?他看,答应过太多,不知道的是哪句。
……曾答应过,如果有日为捧来鸩酒,会含笑饮下。
符桓便不笑。
他安安静静上上下下的打量,看依然副神态自若,便慢慢的笑开,轻轻摇摇的身子,唇边的笑是温暖的,软若春花。
嗯,答应过的。
顿顿,那么,要现在履行吗?没话,只是看着他。
他向伸手,侧头看他,已过而立之年的子,居然神态间透出线娇憨驯良,他刮刮鼻子,拿来啊。
什么?鸩酒啊。
他笑,心里想,个时候还要装傻,实在太可爱。
如今不过是十年觉恍如扬州大梦,图穷匕见而已。
他是权力道路上,最后个基石。
登基十五年,前五年朝政为皇太后所执,后十年朝政为他所执,下知符公而不知子。
怎么能容忍?今夜独身来此,想必是有完全把握,无论如何都能置他于死地吧。
……元让看他片刻,慢慢的,从袖子里摸出个漆黑的玉瓶,他接过来看,却是黑鸩。
黑鸩是鸩中至毒,中毒者,碎心而死,与昔年被暗下的漆鸩并称。
原来,要他碎心而死。
他便笑起来,指尖摩挲玉瓶,感觉着上面有凉薄体温,死后谁接任的职位?朕乾纲独断,荣阳帝国不再需要丞相。
好,那的部下如何防止哗变?好名者喻以大意,好利者许以重金,好色者赐以美姬,好权者封以重爵,十数年间,的党羽,已九成伏纳于朕。
于是他真的笑出来。
哪,赢。
他笑着,抓起的只手握在掌心,轻轻覆上掌心里的瓶子,然后拧开,就在声轻响,盖子掉落的瞬间,元让仿佛被烫到样,飞快的缩回手。
符桓温柔的笑起来,他眯起双翡翠碧眼,重新抓回的手,按在瓶子上,固执又柔和:过,会饮下的,是掌中的鸩酒。
如果不是捧给,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是就着的指头,认为会喝下去吗,嗯?他话的时候,元让没有看他,的眼睫低垂着,微微闪动,仿佛在雨水里轻轻颤抖的蝴蝶。
心里不由得滋生狂暴的爱怜。
好想就样杀,让和自己起死,又想好好的让活着,要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很无聊,为什么就乖乖坐在里等灌下自己毒药呢?应该反抗吧?即便十多年前和塑月战已让他武功废良多,要杀逃出去却是简单,但是脑子里虽然在叫着逃吧逃吧,身子却懒得动,就等着将鸩酒瓶,灌入他口中。
元让依然低着头,没有动。
他的思维却飞开,哎,死后,大概会大书特书舞阳县公如何如何公忠体国,君臣相得,共创下盛世,想想差不多能进名臣列传,不知道有多少人为写书立传,奉为楷模——到里,忽然有冰凉的手指掩上他的椿,然后他不话,只看着那个终于抬起头来,定定凝神看着他的子。
元让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他的唇,遍遍。
然后凑上的唇,吻过去,遍遍——却温度比指尖还凉。
然后含入口鸩酒,轻轻渡给他。
的舌尖也是凉的,鸩酒也是凉的,味道是微妙的酸涩,不算难喝,滑入咽喉之后,却是仿佛吞下柄冰做的刀子般冰冷。
应该也咽下几滴罢?是不是和他样疼?符桓模模糊糊的想着,却又想到,从小就被的母亲下漆鸩,么多年下来,几滴鸩酒,又算得什么?的生,全浸泡在毒里,他的,母亲的,自己的他心脏开始剧烈的疼痛,然后听到那个子在次次的唇齿相接里,模糊的呢喃着什么。
他却已经听不到。
呀呀,十年梦,不知他梦蝴蝶,蝴蝶梦他。
荣阳圣严十五年三月,舞阳县公符桓薨,上为之辍朝三日,追封为永宁郡王,附葬帝陵之侧,神主入贤良祠,永世受祭。
符桓下葬那日,元让亲自主祭,神主,便目送送葬队伍出城门。
回到宫内自己的卧室,符皇后坐在那里等,楞楞,笑起来,拍拍的肩,没事,不会废掉的。
符皇后得个承诺,眼睛稍稍亮些,看元让神色憔悴,便住口,两个名分上的夫妻默默对坐两三个时辰,符皇后便告辞。
的于是,房里片寂寞。
元让枯坐片刻,起身,拈香,上好优迦罗香的味道便弥散开来,静坐着,旁边面铜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还未到四十岁,菱花里就已经红颜老去,直如残花。
最美的时光,已随那个人,就样,安静入土。
亲手埋葬自己的切爱与憎恨,的人生,其实已随着那杯鸩酒,就此落幕。
怔怔的坐在那里,忽然觉得样长夜漫漫,不干什么不行,于是走到隔壁附设的书房,援笔濡墨批阅奏章,砚台里赤红朱砂干涸,忽然,窗外竹影曳动,烛光也跟着扑簌簌的响,远远的,还有三更梆响。
的元让惊,放下朱笔四下望去,只见烛光迷蒙,周围圈长长光影漂浮不定。
胸膛里某种冰冷的情感涌动上来,吸口气,在个节略折子上用甜云斋主人的私印,白玉小印在雪白的纸上用力压,鲜红酣畅分外触目。
就在时,元让身后忽然响起道音,陛下。
没有回头,知道是自己的影卫,只略头,那个隐藏在黑夜中的人就悄然无声的在桌面上放置个很大的锦盒,便无声离开。
没有立刻揭开盒子,只是继续批奏章,过片刻,手有些酸,才想起来似的,看着那个盒子,唇角露出线轻笑,揭开盖子。
盒子里是个万年冰晶做的略小的盒子,锦盒本身是用火鼠绒做成,旦掀开,没火鼠绒遮挡,寒气下子喷出来,形成层薄薄的雾,等散去,才现出冰晶盒子里,赫然是符桓的首级。
符桓面色安祥,宛若生人。
知道的臣下怎样看,大概都在想个主子实在太过阴毒,死人还怕活过来,还要把头颅取来,却不知的真正心意。
只是,想把他留在身边而已。
部分也好,只要是他的,总要固执的留住,死之后也带入墓穴。
样的执念,即便是符桓也不知道。
的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人,看着头颅,看着面前的御印,元让忽然无意义的笑下。
年轻的皇帝缓缓垂头颅。
符桓,最后,不还是把留在里么……只留下个人……样微薄的,几乎散在夜色里的句完,伸手,扣上盒子,然后凝视。
过许久许久,才伸出指头抚摸,感觉上面交错的纹路在皮肤上留下微弱的触感。
半晌,缩回手,轻轻的合握成拳,感觉那微弱的触感还留在掌心,缓缓的,元让闭上眼睛。
第次见到符桓的时候,融融春日,有少年姿态从容,碧绿眼,芙蓉面,步步行来,便眩惑的眼。
于是,符桓就样,走入的世界,的生命,原来,已是三十年前。
缕旧梦早如烟,漫漫渡流年。
大梦场,三十年后恍恍然醒来,却不过是进入另外个梦。
那梦里有下,没有他。
捏紧腰上锦囊,忽然觉得想哭,却发现,早已经哭不出来。
眼泪早干。
为符桓,终于拼尽生泪痕干。
于是胸口里有什么东西绵长的疼,疼到呼吸不得,然后喉咙慢慢发甜,鲜血涌上来,看着唇边溢出的血液,忽然便笑。
看,符桓,为,不流眼泪,便是鲜血。
他曾是他心上伤,鸩毒之下痕胭脂烫,他却不知,他亦是生的伤。
慢慢闭上眼,微弱的光线湮去,却又有什么从脑子里苏醒。
暖暖春日,有少年缓缓行来,芙蓉面,碧绿眼,到面前屈膝而笑,,为臣符桓。
符桓符桓……符桓啊。
史载,荣阳圣严帝在位二十年,四十二岁卒,谥文帝,庙号世宗。
帝明敏刚毅,任贤用能,四海咸服,史称荣阳中兴,与大越德熙帝、塑月明初帝,并称当世英主。
帝崩而无嗣,后拥立近支亲王,未登基而暴卒,荣阳遂乱,四年后,赵王平乱登基,然归附者二,帝令不出王城,凡二十二年。
先永宁郡主归嫁塑月名门灿氏,其适塑月帝之孙世子扶苏,有谣言,云郡主乃圣严帝庶出,养于永宁郡王,塑月乃以永宁郡主为圣严帝之嗣,以问荣阳帝位。
凡二十战,荣阳亡,归于塑月。
至此,圣严帝崩后,仅二十六年。
胭脂鸩 完章七十六 万军戮(下)面前的女子一身随意素衣,平常里看来懒懒散散嘻嘻哈哈,可一旦当她收敛起笑容的时候,一种无法形容的威压就缓慢而沉重的压覆下来——绝不能违背。
绝不能反抗。
便是这样的感觉。
明明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子,明明在传闻里是个懒散的王储,明明什么都没说也都没做,但是,就是让人觉得——敬畏。
这样沉默的威压持续了片刻,叶兰心忽然展颜一笑,白皙的指头掠过肩上散落的头发,笑道:此外,我可以告诉你们,大越的军队,绝对不会给我们造成任何伤害的。
所以,全速进军——这其实是一句根本没有任何根据的话,但是,在场的所有将军却都在一瞬间油然而生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没错,叶兰心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于是,四月初一午后,叶兰心所率晏初部,急赴坠凤岭——符桓出了谷,和自己军队汇合,后撤,然后在萧逐军队的拼死缠斗下重整队形。
这时已经耗到快下午了,萧逐的军队主帅失踪,大部分人都认为凶多吉少,再说从早上战斗到现在,士兵也快到极限了,在这样情况下,双方都很有默契的稍微后退,重整阵形之后再战。
萧逐这一边是萧逐不见了,有部分将军主张撤退,但是这时却接到了探马信报,说晏初的军队距离这里还有十几里路程,这一下,所有人都沉默了。
现在没有人知道奔赴而来的晏初的军队到底想做什么。
成王晏初和叶兰心争储,单凡是个当官的,都隐隐约约知道,现在这局面,晏初这一来,是善心还是鬼胎了还真不好说。
要是晏初以国家为重,说不定就能兵合一处镇压荣阳军队。
若晏初存心夺嫡,这一战下去,叶兰心的嫡系就几乎全交代在这里。
这样的想法谁脑子里都有,但是谁都不敢说出来,一是干系太大,二是莫名的觉得一旦说出来就会立刻成真一般。
空气死寂,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个将军一拍大腿,站了起来,怒吼一声,管他是谁,管他来干什么,我等军人,本就该死节报国!马革裹尸,也算是个好死法!说完这句,掀帘而出,竟是要直冲荣阳军队决一死战的样子!被这话一激,众人一想,最坏的情况是晏初落井下石,都是一死,还不如向前冲,多杀几个荣阳人倒是真的!所谓背水一战,这一下所有人的血性倒全被激发了起来,二话不说,所有将军都大踏步的走出去,提兵上马。
就要出阵,哪知还没走几步,忽然就有探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大喊一声,成王、成王的军队攻向荣阳啦!!时,四月初一下午,符桓与萧逐战,萧逐不知所踪,成王晏初部袭向符桓部——大越德熙帝亲率部队,突袭塑月,左骁卫将军阳泉领二十万禁军奔赴重镇瑞城抵抗大越军队,即将到达——荣阳军队被晏初的军队攻击的时候,符桓刚在行辕里运功疗毒完毕,正在和随军的晏初商量事务。
他和晏初商量,等晏初的军队到了之后该如何协同作战,却分了一半心思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中的毒。
这毒极是蹊跷,攀附缠绕在血脉里,跟他的真气已经混为一体,居然无论如何都驱不出去,反而驱散他强凝的真气,他现在所负之武功,仅剩一二,不过武林中一个二流高手的境界罢了。
他做事一向极是小心谨慎,到底是什么时候中了这样毫无预兆的奇怪剧毒?脑子里想着这个,他面子上却和晏初商量该如何行军,时不时状似不经意一般轻描淡写的丢出一两句听起来象承诺实则更象诱惑的话,让对面深深裹在裘皮里的青年淡淡微笑。
就在他说得花团锦簇的时候,副将跌跌撞撞的跑进来,连珠炮样把消息告诉了他。
符桓只觉得心里一凛,先令将军退下应战,然后立刻转头看向晏初——他仿佛没听到这个消息一样,轻咳一声,兀自无事人一样慢慢喝茶。
感觉到符桓凌厉一眼扫了过来,晏初又是一阵轻咳,苍白脸上泛起一线病态嫣,才抬头一笑,慢吞吞的说:符侯觉得此事如何呢?在听到说晏初部向自己袭击而来的时候,符桓脑子里立刻就做出了无数推算,他最开始怀疑是晏初军队内部哗变,不愿意参与夺嫡的将军获得了兵权,向他袭击而来,但是一看晏初不慌不忙的神态,他立刻推翻了这个假设——兵权毫无疑问是权力的根本,夺嫡夺到最后,看的除了是政治资本,还有一个就是军权,若真是这样,晏初应该比自己还要着急才对!那么,是晏初趁火打劫?这个可能虽大,但是趁火打劫,却把自己丢进虎穴,完全不智。
符桓何等聪明,他上下打量面前正冲着他温文而笑的青年,脑子里忽然惊天一炸般蹿上一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浑身一冷。
是的,目前这种情况,换了他是晏初,也不敢以身涉险到现在这个地步,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面前这个人并不是叶晏初!但是这也说不过去,去年晏初到荣阳朝贺,是他一手接待,几个月的时间几乎算是朝夕相处,他敢肯定,面前这个人确实就是当日的那个叶晏初。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做什么,怎么做?电光石火之间,符桓脑子里已转过无数个念头,他飞速回想和晏初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想到晏初来这营里那夜,两个人歃血为盟,他喝下的那碗溶有晏初血液的水——晏初血里有毒!浑身一激灵,嘶声道:是你给我下的毒!这话其实是比他的理智要快,脱口而出的,但是这一说破,他心里立刻雪亮,出手如电,一把就扣住了晏初的颈子,生生把他提了起来!外面下着暴雨,天几乎黑得象夜里,这小小的行辕密不透风,唯一的光源就是桌上颤巍巍一点烛光,随着符桓的动作,烛光摇曳明灭,一刹那,行辕中两个男人的影子彼此扭曲纠缠,投影出一片诡异的暗淡。
晏初却一直轻轻的笑着。
他本就眉目清淡,苍白清秀,被符桓扼住颈子提了起来,一张病恹恹的脸上慢慢泛起红色,被符桓的影子密密实实的笼着,这个一向文静病弱的青年,忽然就有了一点妖异味道。
他仰起头,纤细颈项的线条柔弱如天鹅的颈子,仿佛随时都可能折断。
他一直笑着,脸上是摇动的忽明忽暗的影子,不是我下的毒的话,我来这里做什么呢?他说得极轻,又因为被扼住颈子而断断续续,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他一双绿眸阴鸷的眯细,手底下的劲道却慢慢松开,他忽然笑起来,我这个人很笨,可否拜托成王讲得清楚一点?说完,他松手,让晏初跌坐回椅子上,甚至还好心的为他顺了顺背,然后弯身,黑发从肩上垂落,如同一道漆黑的瀑布,垂落在晏初的面前,嗯?可以吗?空气猛的涌进气管,晏初狠狠咳嗽了几声,才慢慢顺过气来,怜悯一般的看向晏初,……成王晏初的敌人,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姐姐。
敏锐的从这句话里捕捉到了什么,符桓眯起了眼,仔细打量面前他,过了片刻,冷笑道:……你要告诉我,你不是叶晏初吗?你觉得我是吗?回应一个微笑。
……符桓身手抚摸向他的脸庞,手指摸索之下,果然在他的骨骼上摸到了削凿过的痕迹。
符桓眼神寒冷,静默的抽回手,晏初含笑看他,转头按着胸口咳了一阵,才笑着开口,符侯总是知道塑月七大当色名门吧?符桓当然知道。
赤之阳家,号为后族,除了阳泉之外,历掌后宫宫政。
橙之桔家,族长历代为首席神官伏师。
金之灿家,代为近卫。
绿之叶家,皇族世系。
青之苍家,代掌刑讼。
蓝之海家,掌管海、河漕运。
紫之果家,代为库府总掌。
晏初微笑,那么符侯应该知道,灿家是做什么的吧?符桓恍然大悟。
灿家以近卫身份名列当色名门第三,位列尚在叶家皇族之上,就在于他的每代族长,都只效忠于皇帝一人。
塑月的本质,其实是效忠于这个国家和王朝,而不是向皇帝本人效忠,就连阳家都是这样态度,但是,灿家不一样。
灿家效忠的不是国家也不是王朝,他们所效忠的,是皇帝本人。
历代灿家的继承人都从小侍奉储君,皇帝登基同时,上一代家主即刻与先帝殉死,而与储君一起长大的继承人继任家主,履行他们的责任。
对灿家而言,只要是他们所侍奉的主人的命令,即便是父母儿女,兄弟姐妹甚或于自己,都可以不眨眼的杀却。
……你就是灿家的继承人?正是。
在下灿流云。
晏初——不,灿家的继承人灿流云轻轻一笑,看着符桓,略微颔首,是为相君近卫。
为叶兰心削骨剔肉,扮成叶晏初,你血里的毒也是后天培养而成吧?身为灿家子孙,为了在血里养毒,连武功都没法修习,为了让你对我下毒,明知有去无回,还要把你派到我这里来,灿流云,这样一个女人,值得吗?相君是我主人,为她牺牲理所当然,流云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值得不值得这样的事情。
淡淡的回应,轻轻笑着,流云从下而上的凝视着符桓,唇角的微笑也带了一丝诡异的成分,我觉得符侯和灿某讨论这个问题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我与符侯相识这样久,也不忍心看符侯英雄一世,这时候如此落魄。
微笑着这么刻薄的说着,他轻轻咳嗽一声,脸上泛起病态的嫣红,一双眼却越发黑亮,犹如浸泡过的黑水晶一般。
他紧紧的盯着符桓,一字一句,我只提点符侯两点。
一,既然成王从来不是相君的敌人,那么,相君的敌人到底是谁呢?二,如果我不是成王,那么,真正的叶晏初,却在哪里呢?说完这两句话,他忽然侧耳听了听,脸上的诡秘微笑便越发浓重起来,他慢条斯理的看向符桓,可惜,我怕符侯没有机会回答我这两个问题了呢。
他话音刚落,就有传令兵飞奔而入,报!我军已与叶晏初部接战!符桓碧眼杀气如刀,扫向流云,而那个病弱的青年,只是捧着茶杯,在一片烛光摇动中,淡淡的笑了,符侯,现在,您要怎么办呢?嗯?我很期待哟。
流云如此说着。
在他这么说的一瞬间,符桓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下手一把掐死他,却勉强忍住,只冷笑一声。
没错,灿流云说得没错,他目前身中剧毒,功力根本无法凝聚,军队又刚刚和萧逐的天军接战过一次,士气衰竭,军士疲累,目前面对席卷而来的新生军队——他自己也很清楚,几乎不可能讨得什么好去。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快速的退兵。
但是——扫了一眼笑吟吟看他,全不在乎他杀气的流云,符桓只觉得胸口中一股郁积之气,无论如何都无法纾解。
没错,退兵是一定,目前这局面,他无论如何再战不能了。
这次是他算计不周,误入圈套,心智不如别人,他认了。
再说,虽然败了,但是好歹军力未丧太多,而萧逐基本上肯定没命,也算拉了个平手。
想到这里,符桓面上表情忽然一变,他俯身看向身前依然悠闲淡定的灿流云,轻轻一笑,是说,您猜到过自己未来的命运么?流云低低咳嗽了一声,笑道:君不闻,报主以国士,何论生死?符桓听了这句,轻轻击掌,灿先生不愧国士。
说到这里,他微笑,一双碧眼微微眯起,片刻之前的焦躁杀气忽然一扫而空,我也知道灿先生一心殉主,以全名全节,但是……说到这里,他俯身,在灿流云耳边极轻的说了一句:我啊,偏不要先生如愿。
——!灿流云听了这句,猛的一抬头,胸中翻起一股翻涌之感,立刻低头又咳了几声,符桓含笑轻轻顺顺他的背,便优哉游哉的负手而出了。
章七十七 真正的晏初(上)当坠凤岭一带三军混战,萧逐生死未卜的时候,大越的军队正向塑月京都丰源前的要塞瑞城逼近。
塑月立国的时候,太祖皇帝为了镇压边境,便特地把都城定在了离国境不远的丰源,丰源之前就是重镇瑞城,号称天下第一难攻之关,而现在,大越的军队便驻扎在距离瑞城一百五十里外一个缓坡之上。
因为几乎全部边境士兵都调去对阵荣阳了,所以大越军队这次算是打了塑月个措手不及,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现在,这支虎狼之旅,就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蛰伏在这片开阔的荒坡上,等待将前方的瑞城一举拿下。
瑞城一破,则丰源立失。
骑在马上,花竹意遥遥的看着远处。
空气极其潮湿,天空中滚着的云是一团一团的铅灰色,仿佛即将有倾盆大雨瓢泼而下,明明还只是下午,竟看上去傍晚似的。
他身侧的营盘已有炊烟的火光燃了起来,地平线和天际相接的地方暗淡的模糊着,整个空间的距离感一下就遥远起来,仿佛苍茫天地之间,就只剩自己身处的这块空间罢了。
……看起来风雨欲来啊……大越的中书令语焉不详的说了一句,一双灰色的眼睛慢慢的眯细,一向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的脸上,凝起了一丝微妙的严肃。
又看了片刻,他拨转马头,向营盘正中的帅营而去。
这次奔袭塑月,是德熙帝萧羌亲自率兵而来。
这位皇帝年纪虽轻,手段却狠厉迅捷,当真是笑吟吟时如若好女,发起狠来,只怕狼也不如他。
数年前以自身为饵,奇袭沉国,走出了大越称霸东陆踏踏实实第一步,现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奇袭塑月,底下的将军文臣,只有感叹,却没有异议。
中军帅帐正是萧羌所在之处,四周戒备森严,即便是花竹意要进去,也先验了腰牌,搜遍全身,侍卫才一躬身,放他进去。
花竹意踏进去的时候,那个统治着目前东陆之上最强盛国家的君主正慵懒的靠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薰炉上看书,旁边是个小几,几上小小一吊精铜茶釜,正咕嘟咕嘟冒着泡,隐隐有一股清华香气飘来,应该是茶水里的上品,从梅花上收下来的梅花露,旁边一套茶具,似乎萧羌正要品茶。
看他进来,萧羌把手里的书随意一放,弯了弯嘴唇,兴致很高的向他招招手。
萧羌素来畏寒,这帐子里四壁都是薰炉,烤的暖烘烘的,他犹自披着一袭雪白风裘,却也披不太住,倒一半挂在肩上,一半委在地上,衬着他清雅容貌,一头随意在肩上绾了一下就披垂而下的漆黑长发,当真是若谪仙一般风度。
把花竹意唤过去,萧羌侧耳听去,听到茶釜里轻轻扑了一声,立刻提壶倒茶,煮得恰好的一吊梅花露注入茶壶,刹那间清香满溢,萧羌一手挽起袖子,一手执壶,漂亮的凤凰三点头,斟了两杯清茶。
自己拿了一杯,递给花竹意一杯。
先轻轻饮了一口,萧羌轻轻一笑,营盘扎的如何?稳如磐石。
花竹意一拍胸脯,大有一副我办事儿您老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嘴脸。
萧羌点头,又问了几个布防的问题,看花竹意一一对答如流,确定他将整个营盘布置得毫无破绽之后,萧羌才含笑点了点头,真不愧是花令,嬉笑之间,做事滴水不漏。
多谢陛下赏识。
花竹意很狗腿的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却对那杯推到自己面前的茶看都没看一样,就跟面前什么都没有一样。
帝王面前,赐茶不饮,乃是极大不敬,萧羌淡淡瞥了他一眼,倒也不以为忤,自己端起面前那杯,轻轻吹着浮沫,过了半晌才悠悠然的说道:就是因为这份滴水不漏,所以才能把朕挟裹到这里,而让天下人都以为是朕下的袭击塑月的命令,是不是?萧羌说这话的时候,不带一丝烟火气,甚至声音温软,笑意盈盈,但是所说的每一个字,若是被这营帐之外的人听了,都会骇得心惊胆战!原来这出乎天下人意料的奇袭,却并不是大越之主的预先布置,而是面前这个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中书令花竹意一手策划的!挟裹皇帝,假令进军,哪条罪名都足以给花竹意定个剐刑,可花竹意却全不在意,只是兀自笑吟吟的看着面前的皇帝,等他继续说下去。
偏偏说完这一句,萧羌就悠悠然的闭上了嘴,只一双点漆般的眼睛盯着花竹意,花竹意笑得越发坦然,仿佛自己根本就没有干将自家皇帝绑架到这里的事情一般。
花竹意是在前天夜里动的手,前天夜里,沉国偷袭,军营的东边着了火,当时萧羌刚睡下,花竹意冲了进来,几个侍从架着他就上了行辕,萧羌本来还不以为意,哪知行辕却越跑越远,他立刻知道不对,向四下一看,行辕里除了花竹意,居然没有一个人他认识。
同时行辕越走越快,四周全是大军行进的轰轰声音,萧羌面上脸色未变,依然轻轻含笑,缓步向行辕的车窗而去,还没走到,就被侍卫沉默拦下,萧羌也不争执,转头看向自己的中书令,那个到现在也笑得一脸灿烂的青年笑眯眯的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的随身小玺。
花竹意是中书令,专司在他身边起草文书,掌管诏令印玺,现在这种情形,一想而知道,必然是用他的印玺伪造了调令,才指挥得动军队。
事情到此,一目了然,花竹意劫持了他,率领大军,正向别处而去。
……萧羌还是没有说话,他表面上看去淡定自若,其实脑子里不知已经转了多少。
能把他挟裹出来,就表示第一,花竹意必然在他身边安插了极多的眼线暗桩,第二,花竹意并不打算立刻杀他,第三,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脑子里迅速衡量了一下,萧羌对挟裹了自己的中书令淡淡一笑,做了一件出乎所有人举动的事:他转身悠闲的向行辕后部自己的卧室而去——睡觉了。
结果萧羌就这么施施然的一转身,当时连花竹出也只能摸摸鼻子讪笑一声,挥挥手,让侍卫加强戒备,继续行军。
两个人这三天以来对待彼此言笑晏晏,实则全都把神经绷得紧紧的。
萧羌非是庸主,从极端一点的地方讲来,他几乎可以算是一个除了自己之外,谁都不信任的人。
虽然秉持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但从根子里讲,从后妃到重臣,他个个都在防备。
而能把这样一个皇帝从阵前挟裹而来,还假传了他的旨意调动大军,花竹意固然不是易于之辈。
同样的,花竹意也非常清楚,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完全没有反抗能力的皇帝,只怕随时在等着咬他一口。
他抱定主意,后发制人,敌不动我不动。
萧羌悠悠然的喝着茶,看着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他面前的花竹意,过了片刻,才轻轻笑道:对了,朕有两个问题,不知道中书令能不能答?臣能答的自然就答。
萧羌笑了起来,朕的问题没有那么难回答,第一,这是要去哪里?第二,爱卿,你到底是谁?花竹意到他身边不过数年,即便是趁乱挟裹他走,也必然是要在他身边安插众多眼线才能办到,这份心机才智甚至于所需财力,都不是普通的一个长昭贵族所能做到的。
花竹意背后必然有另外的势力支持。
那么,是谁在支持他,目的又是什么?听了他问题,花竹意笑了起来,他灰色眼珠滴溜溜一转,我是长昭皇室远亲,陛下您亲口向摄政公主把我要来,您难道还不清楚?至于要去哪里么……到了地方陛下您不就知道了?说到这里,他还摇了摇指头,陛下,人生的一多半乐趣就在于不知道哟~啊,既然这样,那就让朕来猜一猜,首先,你一定不是长昭的人,好吧,换个说法,即便你真是长昭子民,你也必然不会是长昭摄政公主安排下的暗桩。
花竹意听得津津有味,看着面前款款道来的大越皇帝,你若真是受命于摄政公主,那么你就不会以长昭贵族身份入仕,而如果你是长昭贵族,受命于他国,那么,谁有能力买动你?若你不是长昭贵族,那么,谁有能力为你伪造出身,直达摄政公主驾前?说到这里,萧羌刻意顿了顿,才浅浅笑道:这么一说,朕倒忽然想起来了,摄政公主的驸马可是塑月皇族出身哪……陛下。
花竹意安安静静打断他的话,一向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上少见的收起了笑容。
他看了一眼萧羌,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头,我倒可以告诉陛下,我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他没什么温度的笑了一下,长长吐出一口气,我想好好睡一觉。
章七十八 真正的晏初(下)他的声音象是在雾里飘,陛下,你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噩梦是什么吗?就是你做的不是噩梦,是回忆。
噩梦其实是好东西,因为醒了之后人可以安慰自己,那些都没有发生过,是假的。
最可怕的就是那么可怕的梦,不是假的,是真的,发生过,正在发生和以后还要发生……一瞬间,萧羌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身子,他低低问道:……你梦到什么了?花竹意沉默了一下,然后才淡淡开口,……眼泪。
我每天每天都能梦到一个人的眼泪。
她对我非常非常重要,她对任何人都笑嘻嘻的,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她的所有感情所有感受,只有我能感觉到,然后,全部是眼泪。
没有其他任何的感情。
她不能正常的感受和发泄情感,于是,她的所有痛苦和欢乐就全都集中在我这里了。
可她从来没有快乐过。
二十年,从来没有。
在我的梦里,每一夜每一夜,她都在哭,我和她就像是一个吹火的筒子,她那头被封住了,所有吹进去的风就全部向我这个口扑了过来。
我睡不好,一闭眼就是她在哭。
而最可笑的是,当我知道,就是因为她比我早出生了一会儿,所以她所遭遇的那些事我都逃开了之后,我第一感觉居然是庆幸,然后我就知道,我无论如何再也不可能原谅自己了。
我不可能原谅,居然会因此而庆幸的自己。
我很累很累了,我只能再试这最后一次了。
安静的说了这么多,花竹意脸上露出了一种深刻的疲惫,他长长叹了口气,抹了一把脸,看向面前的皇帝,笑道,现在我来回答陛下的第一个问题。
我的本名确实不叫花竹意,花竹意这名字是我游历的时候,为了对应我姐姐的名字起的。
听了这句,萧羌立刻就知道了他是谁。
花竹意——叶兰心——花竹意盯着他的脸,知道他已经猜了出来,无所谓的笑出来,是的,陛下,我叫叶晏初,我才是真正的成王叶晏初。
说完这句,他深深向萧羌一躬身,转身离开。
而那个披着一身雪白裘衣的男人有些怔怔的看着他消失在帐篷外的身影,忽然低低喃语了一声,……噩梦么……不可抑制的苦笑了出来。
然后,他脸上一切情绪慢慢收敛,大越皇帝露出了惯常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双桃花眼疏忽眯细,居然就带了几分多情味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花竹意啊……莫非你以为你的身后就没有拿弹弓的人么?悠悠然自言自语一般说了这句,他便抿紧了嘴唇,斟茶看书,仿佛在自家皇宫内院一般从容。
四月初二晨,入侵塑月之大越军,拔营起寨,直逼要塞瑞城——被龙骨刺入体内的第一感觉是凉的。
并不疼,一直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只能感觉到什么人把自己丢上了一个什么东西,开始摇摇晃晃升上去的时候,都不疼。
只是冷。
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象是一个开了无数个洞的水袋,温度飞快的流走,让意识处于半模糊状态的萧逐觉得,也许自己能冻成一块冰也说不定。
似乎被雾笼着似的,周围的一切关于现世的感知都慢慢一点一点退去,什么都听不到也看不到。
这次也许会死吧?他模模糊糊的想着,然后觉得没什么好怕的。
人总有一死,再说他是武将,马革裹尸是分内之事。
只是,还是会牵挂吧?应该说,还是不想死吧……忽然就想起了好多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少凰宫里有一窝喜鹊,忘记了自己临走的时候有没有吩咐侍女按天喂它们。
自己写的塑月方略奏折也还没有写完。
然后……还没有见到那个人最后一面。
混乱而象流水一样四处蔓延毫无逻辑和轨迹可可循的思维到了此刻忽然产生了微妙的滞凝,他有些费力的想着,想见谁呢?最后一面?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杂乱无章的从他脑海里滑过,有的稍纵即逝,有的稍稍停留,有的想起了名字没有影像,有的有了影像,那个名字却呼唤不出,这些黑白的彩色的模糊的清晰的图像慢慢悉数流去,最后留下的,却是一张笑嘻嘻的灿灿烂烂女子的笑脸。
叶……兰……心……原来,他的记忆里的她,全都是这样的笑脸,灿烂活泼,让人看了就心生温暖。
啊,本来以为会是杜笑儿的,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最后,最想再看一眼的,是叶兰心,他的妻子。
杜笑儿有他的侄儿,但是叶兰心却只有他了。
不知道她会不会哭?其实,还是想看她笑的。
可惜,已经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意识开始慢慢的彻底模糊,然后那张笑脸也慢慢远去、破碎,却碎裂的时候都是明媚的笑着,然后他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说,还没到他死的时候。
谁还没到死的时候呢?他已经不知道了。
萧逐是在下午时分被荧惑带到冰火洞的,萧逐落地的时候已经几乎没了气息,一声红衣,浸饱鲜血,几乎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本来的红,哪里是血染的。
要不是荧惑事前给他喝下了混有自己鲜血的延命符水,强行用咒术为他镇住魂魄,他早就死在半路上,哪里能熬得到冰火洞。
叶询虽在洞内,但从战斗开始,每半刻一次探马回报,他对前线的战况掌握丝毫不差,结果当荧惑把萧逐带入的时候,叶询也不过楞了一下,扫了一眼只有入气没有出气的萧逐,随即脸上就恢复了平静,挥手让下人出去,他悠闲的寻了室内一把椅子坐下,看着床榻上死人仿佛的萧逐,托着下颌,打量了一下对面的荧惑。
我若是你,就直接把他扔在沙场上,被乱军踏死也好,被自家军队救了伤重不治也好,都是死个干净。
说道这里,叶询优悠吐出一口气,我本以为,你巴不得他死。
被他这么一说,荧惑忽然心虚,他默默低下头,想了一想才结结巴巴的说道:……师尊……储君现在也在前线……当储君两个字刚出口的一瞬间,荧惑忽然就觉得脸上一凉,但是这一下实在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反应,直到把话说完了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叶询一掌抽得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
胡闹。
叶询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透出一股别样冰冷,她胡闹你也跟着她胡闹?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了,我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教你?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何况她未来天子之属,万乘之躯?说了这几句,叶询越发恼怒,只恨不得一掌拍死面前这没用的弟子。
怎么能让叶兰心上战场?!出了事怎么办?即便符桓已受了重创,这样也非常危险啊!就是因为怕她以身涉险,所以在教导的时候什么都教给她了,唯独没有教她兵法韬略。
本以为有自己在,叶兰心就怎么也不用上战场,哪成想她居然去了?如果叶兰心现在在战场上,那么第一要务就是如何确保她的安全。
对手是符桓的话,除非叶询或者阳泉亲自出手,但是阳泉正在赶赴瑞城,远水救不了近火……而自己的话……也不能出冰火洞。
心下快速运转,叶询起身快踱了几步,转身看向床上濒死的萧逐——没有办法了。
只能先救活萧逐,让他去战场上救下叶兰心了。
真是……十分讨厌的事情。
仿佛想到很久很久之前一件很让他讨厌的事情,叶询冷笑一声,转头看向荧惑。
荧惑正偷偷抬头看他,正好叶询转头一扫,目光接个正着,他立刻飞快低头,只觉得自己对上叶询那对漆黑眼眸的时候心跳如擂鼓一般——他总觉得,叶询似乎已经察觉了什么。
不回答。
没什么好怕的,他告诉自己。
计划非常顺利。
目前为止正如叶兰心所说,叶询没有表现出来一点他对这个计划知道的态度。
……对,没什么好怕的。
就在他不断暗示自己的时候,他听到了叶询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布阵,我要救他。
然后,顿了顿,塑月安王俯身看向床上随时都可能死去的男人,忽然露出了一个非常冷酷的微笑,他轻轻的说:……现在还没到你死的时候呢,萧逐。
说完这句,他转头看向荧惑。
荧惑虽然低着头,却也能感觉到那刀子一样森冷的眼神扫了过来,不禁下意识的一缩,叶询唇角一勾,带出几分不屑,挥手让侍奉他的童子带走萧逐,自己则踱步到荧惑面前,伸出一只手,扳起他的下颌,让他看向自己。
荧惑几乎下意识的想要调转视线,但是被叶询那冰冷眼神一看,立刻僵住,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剧毒的蛇盯上的老鼠。
不笑的叶询,完全没有叶兰心面前轻笑晏然的余裕,这个昔日里曾经差一点就成为皇帝,如今也依旧是塑月帝国最有权力的人,以一种纯粹压迫而不含一点感情的眼神凝视着荧惑。
过了片刻,他才慢慢松手,荧惑却不敢低头,只能保持着依然被他钳制住下颌的样子。
章七十九 回风(上)章七十九 回风不笑的叶询,完全没有叶兰心面前轻笑晏然的余裕,这个昔日里曾经差一点就成为皇帝,如今也依旧是塑月帝国最有权力的人,以一种纯粹压迫而不含一点感情的眼神凝视着荧惑。
过了片刻,他才慢慢松手,荧惑却不敢低头,只能保持着依然被他钳制住下颌的样子。
然后,他慢慢的,一点感情都没有的挑高了嘴唇。
那并不是一个笑容,只是一个威压的表情,叶询一点点低下头去,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然后一字一句的说:不要以为你们在背后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忽然温和的笑了起来,伸出手拍了拍荧惑的面孔,不过我很有兴趣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胆子做到底。
说完,叶询翩然而去,只留荧惑汗湿重衣。
先是极度的恐惧,然后是极度的愤怒。
最后在他心中留下的,却是死灰一样的冷。
他面前这个男人什么都知道,却连敷衍都不屑。
他无论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出色,他都无所谓不看在眼里。
就在叶询即将彻底远离他视线的时候,荧惑再控制不住自己,握紧拳头,一向从容的伏师声嘶力竭的怒吼了一声,如果我做到了又如何!?叶询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只是冷冷丢下一句:那我佩服你的胆量。
荧惑,你真做到了,算你一辈子象个男人一次。
听到男人二字的一瞬间,荧惑脸上血色褪尽,他颓然的摇晃一下,慢慢的,滑坐到了地上。
脑子里是乱的。
痛苦难过悲伤无助愤怒,各种负面情绪充斥其中,各种记忆纷乱的落下来:小的时候,他晚上做梦害怕,被叶询抱在怀里哄的记忆;少年时代,被那个男人手把手教导学习的记忆……然而末了,什么都没剩下,一片空荡荡的,只想哭。
眼泪最终落了下来,细细的指甲抓着坚硬的地面,一点点崩裂,鲜血在冰火洞凝结着冰蓝火红的地面上蜿蜒流转。
……杀了你……杀了你……一定会杀了你的……师尊——那是,与泪水一同落下的誓言。
……萧逐……慢慢的,从殷红嘴唇里吐出那个生死未卜的男人的名字,荧惑忽然又癫狂了一般的狂笑起来。
萧逐!萧逐……发现自己无意识念着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叶兰心对天翻了翻白眼。
手里转着的毛笔啪兹一声也在自己身上划出了一个墨道。
现在是快下午时分,前锋已经开始接战,无数的战报消息向尚在奔驰中的中军汇集而来,她应该做的是凝神思索眼下情况该怎么处理好——但是,却是真的在这一瞬间,想起了他。
自己那如红衣之凤一般的爱人。
他现在应该正在冰火洞里等待治疗吧,她想着,忽然就觉得心思涣散了那么一点。
不行,要振作!她拍拍脸颊,看着目前送来的战报:符桓丝毫没有后撤的意思,反而重整军队调上中军,似乎要决一死战的样子。
她思索了片刻,脑中一个立体沙盘开始推演,然后叶兰心笑了笑,吩咐侍从,把她带来的一具热气球准备好,她要离开前线。
侍从大惊,现在情况胶着,即便叶兰心不谙沙场征伐,大军有她这个主帅和没她这个主帅可差别大了去了。
叶兰心却嘿嘿一乐,直接拍了拍侍从,跟他说:嘿,小伙子,告诉你,符桓根本就不想和我们掐,他真想和我们打,早冲上来了,还摆什么阵形?猛兽败退的时候,一定要威势十足的反扑一下才转身逃跑,它要是立刻夹着尾巴就逃了,一刹那就会被对手咬断脖子。
符桓也是同理。
而且……符桓怎么能现在死呢。
他活着,可以牵制元让和荣阳,总比他死了,元让一人独揽大权要好。
那个女人并不容易对付,没有人比叶兰心更清楚这一点。
平衡远比制霸更要重要。
这么想着,她简单吩咐了侍从几句,就上了热气球,向冰火洞而去。
——一个时辰后,不出叶兰心所料,符桓退兵,挟裹灿流云而去——塑月兰心,算无遗策。
当荣阳退兵的时候,冰火洞里正在紧张的为拯救萧逐的生命做准备。
洞里所有的童子都被弄去布置法阵,荧惑监督,连杜笑儿和她的侍女都被临时抓了公差。
萧逐受的伤实在太重了,而且是被上古神兵中最凶暴狂戾的龙骨所伤,即便凤鸣在折断之前为他抵挡了最致命的攻击,但是几乎是全身要害都被龙骨贯穿的情况下,全是靠他一身几乎世无所及的内力和荧惑符水吊命,到了冰火洞后,被叶询护住胸口一缕真气,才延命至此。
这么重的伤,即便是叶询也是没有办法的。
他虽然没有办法治愈萧逐,却做得到让他再多活几天,救了叶兰心,解决了前线危机才死。
非常简单,取出他体内的回风植入萧逐体内,以回风之能,只要魂魄不曾离体,即便是具腐尸也能救回来。
然后前线危机一解,在叶兰心又已经怀孕,皇嗣有继的情况下,萧逐根本就没有什么存在必要。
之后他在冰火洞内布下法阵,召回回风,就万事大吉。
没有回风的这几天,他只要自己在冰火洞里小心些,也不至于有什么事,萧逐么……死了算了。
想到这里,叶询忽然唇角一牵,想起了久远之前,似乎也有几乎一样的场景发生。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为了自己一生最珍惜的少女,慨然战场赴死,救下了她爱人一条性命。
今日却是相反,他要把外甥女的爱人送上战场赴死。
——牺牲的,终于不再是他。
这么想着,叶询心里升起了一股扭曲的快感。
法阵位在冰火洞中心,地火天冰交汇之处,叶询主阵,荧惑护法。
一切准备妥当,叶询双手一扬,两点金光落入面前地洞之中,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地火天冰被引出一道分流,直向地面而来,结果刚一接触地面,就被叶询画下的法阵导引,一冰蓝清澈一火红灿烂,如同两条上古神蛇,迅捷无伦盘旋而上,依着法阵形态,将萧逐包入其中——天冰盘旋,地火怒咆,而被一片冰蓝荧红包围下的那个俊美的青年,在这一刹那,静谧安好一如神祗。
叶询忽然就茫茫然的想到,很久很久之前,曾经有一个自己敬若生母的女子,在一个满是桃花的季节俯下身子,让还是少年的他看着锦绣襁褓里粉雕玉琢一个娃儿,对他说,你是哥哥,她是妹妹,她这样小,你做哥哥的可要护着。
他看着那粉嫩娃儿,在看到那小小的一团对着他笑的时候,忽然便有了极古怪的感觉。
这是他的妹妹,虽然不是和他一个母亲,却有着最亲密的血缘。
于是他从继母怀里接过那小小的生命,郑重点头,会的,我会做一个好哥哥,保护她的,让她一生安康,所求无不能得。
她要三月清莲,他远赴他国,为她折下早开莲花。
她要情人能从战场上安然退下,他便毅然去赴几乎必死的战场,最后九死一生,却再也不能离了这冰火洞。
她要皇位,他便退让。
她要什么,他都给她。
他是兄长,他承诺过,让她一生安康,所求无不能得。
她是他在这世上至亲骨肉,她要什么,他都给得。
然后,他从那个他最珍视的女子那里得到的,便是一个叶兰心。
也是那样小,粉雕玉琢的娃儿,在那样久的岁月之后,被他抱在怀中。
哪,如果你谁都不爱,那么,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他给了她母亲塑月,这塑月帝国便理所当然要叶兰心来继承,而他则会在这冰火洞中岁月悠长的活下去,近乎永远的守护着这属于他的妹妹的帝国,然后看着这帝国如火如荼繁盛如花。
所以,牺牲一个萧逐又算什么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在他身前,地火天冰已然交汇,红与蓝接触瞬间,巨大丰沛的能量猛的爆发出来,只听轰然巨响之中,整个冰火洞震连同大地都动摇了起来!开天辟地一般的冰火之间,萧逐身影如萤,竟然有了几分明灭之感。
叶询双手开阖,喃语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然后,就在被他引上地面的冰火交织之间,从他身上以心口的位置为基准,蔓延出了一线一线的冰白——那是非常奇妙的景象,硬要形容的话,蔓延出来的冰白就像是无形的风被忽然冻结,捕捉到了形态一般。
这正是足以生死人肉白骨的蛊虫回风。
运用阵法将回风逼离体内,在这时刻,叶询所有内力术法等等全部离体,无法使用,可以说是全无防备的一刻,所以才召来地火天冰防护,即便是萧逐无伤,也断然闯不进这被地火天冰所守护的法阵之内。
当那冰白尖端寻觅了一阵,被天冰地火逼入萧逐体内的一瞬间,萧逐已经破败不堪的肉体就以肉眼可以看到的速度迅速被修补完好。
章八十 回风(下)随着回风一点点完全没入萧逐体内,萧逐的肉体也逐渐趋向于完好。
可以了……看着最后一线回风离体,叶询双手在胸前一拢,正要收回阵法的瞬间,忽然觉得胸前一凉,他挑了下眉,仿佛赞许什么一样,先是回头,身后是荧惑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一张绝艳的脸上惨白如纸,手中握着的,却并不是剑,而是一段凝了地火在内的天冰成形——是的,任何人都没有办法闯入这地火天冰之阵,但是,荧惑却从一开始就在里面。
他手里一段天冰凝成长剑形状,森森寒气之下,叶询的伤口正慢慢有血渗出来,一滴血才刚刚渗出,一半触到天冰表面兀自还在燃烧的地火,滋的一声,化为轻烟袅袅,另外一半却被冻结在了冰里,冰蓝之中殷红一点,竟然是触目惊心般的美丽。
甚至还有余裕的给了荧惑一个笑容,叶询这才慢慢转过头来,低下头,看向胸前一截露出来的鬼魅嫣红冰蓝。
地火天冰,挟天地初开之威能,这一剑而下,除非唤回回风不然绝无任何生机。
但是此刻回风在萧逐体内,没有法阵,无法收回。
他现在根本撑不过半刻,哪里有时间和体力收回回风?这一局,于他是无法解开的死局,只能赴死。
于是他便慢慢的笑开。
……没想到你真的有胆子呢,荧惑。
我倒是真真小看了你啊……他说话的声音没有丝毫颤抖,听起来闲话家常一样平淡,完全没有一点身受重伤的声音里还有点嘉奖赞许的意味。
我是‘回风’的主体,萧逐不过是寄体罢了。
‘回风’于他,是支撑弥补关系,并不能像我一样,即便离体也能活着。
我若一死,‘回风’也死,那么靠‘回风’支撑的萧逐也一样是死,前线怎么办?叶询没有回头,只是低低的问,声音里甚至没有一贯的冷酷,只是低低的平和从容,荧惑却开始觉得自己在发抖。
浑身上下都在发抖。
他觉得自己已经握不住地火天冰凝结而成的剑了。
果然,下一秒,心神溃散的他已凝不住地火天冰,只听一声清响,长剑无形,叶询身子一晃,却立刻站住。
凝结成形的长剑一去,伤口却诡异的不再有鲜血流下来,叶询也没再说话,只是等待荧惑的回答。
荧惑嘴唇开阖,过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前线储君早有安排,符桓必然会退兵,并无凶险。
……不愧是我的外甥女。
叶询点点头,那大越领兵入侵这当儿怎么算呢?……成王晏初正在大越军中。
储君等前线事毕,也要前去,德熙帝难逃一死。
很好,布局至此,百无一疏,被这样局面陷之于死地,我叶询也不枉此生了。
说完这一句,叶询慢慢转身,一张清秀面容上隐隐透出一线灰白惨淡,却又有一种骨子里的骄傲矜贵,他负手而立,凝视着面前唯一的弟子,她一局而动四国,除我之外,大概也没人能让她这么伤脑筋了。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为杀叶询而布下的连环之局。
引动符桓大兵压境,再陷萧逐于死地,迫使叶询不得不逼出回风相救,而制造出唯一一个可以一击而杀叶询的机会。
这个计划环环相扣,非符桓不能陷萧逐于死地,非萧逐不能造成如今局面,这个局里差一环就全盘崩碎,但是现在,此局终于已成。
那么,理由呢?他笑问道。
荧惑沉默了一下,然后仓促的低下头,轻声道:……塑月不需要一个不老不死的幕后统治者,她所要统治的,是只被她的意志贯彻的塑月。
然后,在他这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叶询眼睛忽然睁大,然后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
原来,到了最后,他依旧什么也留不住。
她也好,她也好,都是天生华凤,即便再怎么被束缚被剪断羽毛,却终有一天会振翅而飞,再不回头。
她们的云上,从来没有他的位置。
他又笑了一下,便慢慢咳嗽起来,从唇边一点点溢出了鲜血。
叶询踉跄了一下,问道,……那……陛下对这件事……这个问题叶兰心早就告诉他要如何回答,但是看着面前这抚养自己长大的男人此刻的样子,荧惑忽然觉得心底有复杂无比的感情在流淌着。
他安静的看着即将死去的叶询,只感觉到地火焚热和天冰酷冷之中,有滚烫的液体从眼睛里一点点涌了出来。
他慢慢开口,……储君这样计划,若没有陛下默许,怎能成功。
是啊,这样巨大计划,他都察觉,真都帝怎么可能不察觉?他察觉了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却抱着一种近乎于自虐的心情看到底能怎么样。
结果,他果然被抛弃了。
算了,如果这是她们想要的,那么,就给她们。
一死而已。
叶询看着面前哭泣的荧惑,招手,让那个异常美艳,现在却哭得象个孩子一样的孩子青年来到自己身前。
他伸手,擦去他面上泪痕,眼神里居然有了一点点温柔神采。
我很高兴,你为了小叶子能反抗我。
说到这里,他又掩面咳嗽了一声,再转过眼眸的时候,脸上便慢慢有近乎于恍惚的温和神色涌现。
所以,我带你一起走好么?因为,兰心和陛下那样的女人们,你即便为她牺牲了一切,也得不到她一点回眸的。
这么温柔说着的时候,叶询以一种非常优雅的姿势抬起右手,轻轻放在了荧惑胸口上。
荧惑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下意识抬头看去,看到那个教导他抚养他的男人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就像是他幼小那年,被送到这里的时候,这个男人低头弯腰抱起哭泣自己时候的笑容。
那是他人生里,仅有的那么几次温暖柔软。
心底纷乱得几乎不能思考,荧惑泪眼涟涟,看着那个男人对他微笑着,说道:叶家的女人都是这样,叶家的男人也是这样。
你再怎么喜欢他们,认为他们重要,都没有一点价值。
他们不爱你,不看你,永不会回头。
叶家的人自私到骨髓,除了自己要看的,一切都弃若敝履。
多珍贵的东西他们都不在乎。
叶兰心是这样,叶晏初也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所以,为了你好……和我……走吧……这么说着的时候,叶询掌心一推,荧惑却没什么感觉,只看到那个男人终于,缓缓倒下。
那一瞬间,地火褪蚀,天冰消融,天地静默,诸神注目,一切归于虚无。
在叶询倒下刹那,荧惑觉得唇角一甜,一线鲜血慢慢洇了出来。
泪水依旧流着,他无所谓的抹了一下唇角,低头一看,指尖的血却不是红色的,而是蓝色的。
清澈透明,美丽到让人想起天空的蓝色。
看了看,扯开衣襟,果然,曾被叶询手掌碰触的胸口,上面正有一朵极其美艳,冰蓝色的花朵蜷曲叶片,含苞欲放。
他知道那是什么。
奇蛊红颜,等到这朵冰蓝色的花朵彻底盛开的那天,就是他的死期了。
啊,师尊是个怕寂寞的人呢,到了那个世界去,也希望自己也陪着他吗?这么一想,心情似乎好了很多,荧惑擦了擦眼泪,拢好衣襟,走向被法阵包围的萧逐。
法阵之中,萧逐伤势已经完全恢复,但是脸色却灰败一如死人,探手向他口鼻,呼吸已经没有了。
叶询已死,回风即将失去效力,这个男人也即将死亡。
其实,他盼着萧逐死的不是吗?叶兰心看着他,叶晏初看着叶兰心,而自己,看着叶家姐弟。
所以,萧逐死了就好了。
叶兰心在这整个计划里,并没有要求他一定要保住萧逐的命,那么,即便萧逐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对不对?看着萧逐,荧惑慢慢俯下身子,直直的看了半晌,轻轻一眨眼,还没有止住的泪水扑簌簌落在了萧逐的脸上,他摇着头笑了,伸手,掌心渐渐泛起一道金色光辉,他开始小声念诵着流传自古老的咒语,慢慢的,金色光辉笼罩了萧逐的身体,随着最后一句,……本命归元,以我之命系汝之命,起——的一瞬,遍布萧逐全身的金色光华一下子全部被击入萧逐体内,只听得一身闷响,萧逐居然在金光入体的一瞬间,睁开了眼睛。
他用了系命的咒术,把萧逐之命和他的性命连接在一起,以自己的寿命推动回风产生作用。
在萧逐睁眼刹那,反而是荧惑倒退一步,仿佛筋疲力尽。
手按着胸口,感觉到心口上那朵冰蓝花朵,似乎又绽开了一点,他看着法阵中央那个红衣男子坐了起来,最初脸孔上稍有迷茫,然后一双眼睛渐渐清明起来。
然后,他看向了脚下,而顺着萧逐的眼光,他也看向了脚下————叶询的尸体。
章八十一 灭亡才是正道(上)回风入体的一瞬间,萧逐其实就已经模模糊糊有了知觉。
虽然听不清,但是他能感觉到荧惑和叶询在说些什么,甚至能感觉到杀掉叶询的那一剑,所带起的灼热又寒冷的风。
——不过,现在这些并不是他关心的。
他现在该关心的是前线如何了。
军队有没有败退?晏初的军队有没有攻击?前线失守塑月立刻就面临外地入侵的外患和夺嫡的内忧。
他对叶询颇有好感,看荧惑却从来都不顺眼,看到现场的一瞬,一切都明了,是荧惑杀了叶询,他不是没想过干脆当场一掌击毙荧惑,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真把荧惑击毙在此,日后有个万一,反而诬陷到自己头上也是难说,再说,荧惑杀掉叶询,身后必然有势力极大的主谋,自己刚到塑月,妻子又在和嫡亲的弟弟夺嫡,还是莫要再招惹是非。
这一串念头转动不过片刻,他再抬头,看向荧惑刚要说话,余光扫到荧惑身后,眼睛猛的睁大,荧惑看他表情诧异,也跟着回头,然后一楞。
在不远处的通道旁,站了一个女子,容貌清秀,眼神灵动,正是杜笑儿。
因为人手不够,所以布阵拉了杜笑儿帮忙,刚才荧惑满腹心思,几欲发狂,居然没有注意到杜笑儿没走,而是在一旁偷窥。
也不知道她到底知道了多少,荧惑看着杜笑儿的眼神猛的一凛,手指微动,额头半只金红残蝶陡然凶艳起来。
萧逐立刻知道他想杀人灭口,心里一凛,掠身而出,站在杜笑儿身前,回头冷眼向荧惑一看。
荧惑心里正自烦乱,他对萧逐本就是极矛盾的心理,看萧逐如此护着杜笑儿,他也隐隐约约知道萧逐和杜笑儿过往有些纠葛,本来只有一分的杀心陡然就成了九分。
萧逐立刻察觉,把杜笑儿向身后推了一推,心里盘算着真要动手,不如就直接击毙了他。
就在两边一触即发的时候,从另一条通道上有人咚咚咚的跑过来,跑到一半脚步声忽然顿下,然后噗通一声,一串滚地葫芦动静,只见从通道里滚进来个女子,一身黑衣,袖有青凰,正是叶兰心。
萧逐大惊失色,生怕她伤着腹中孩子,立刻奔过去一把揽起她,查看她脉息,叶兰心理了一下糊在面上的头发,左右看了看,趴在萧逐肩头,朝荧惑和杜笑儿露出个大大笑脸,挥了挥爪子,笑眯眯吐出一句:大家好啊~于是,所有人都无力了……叶兰心只向里面扫了一眼,看看站在旁边的杜笑儿,再看看根据距离判断明显是从杜笑儿身边窜过来的自家丈夫,脑子一转就差不多什么都知道了,心下有了计较。
伸出爪子拍拍萧逐的肩,让抱着自己的男人低下头来,她露出了一个安抚一般的微笑,轻声道:现在和我走吧,还有事要做,萧逐以为是前线告急,点了点头,也不废话,扶着她起来,刚要走,他却停了停,转头看向身后的杜笑儿,道:安王新故,这冰火洞里恐怕要乱上一阵子,毕竟是塑月皇族内部的事情,杜昭仪乃大越妃子,于礼不合,我想把她一起带走,不知道可好?他和叶兰心走了,留下荧惑一个,这不男不女的家伙性子叵测,转身就杀了杜笑儿灭口的可能极高。
他面前这个少女,已经不幸了那么久,怎么还能让她再置身危险?叶兰心在听他说话的时候就不着痕迹的向荧惑看了一眼,荧惑几不可查的向她摇了摇头,意思是自己也不知道杜笑儿到底知道多少,她便笑道:哎,这有什么,杜昭仪身中剧毒,本来就不能离开这个冰火洞,你何必为了这个让她出洞?我打包票,绝对让她没事儿,你放心了吧?叶兰心这人虽然看起来非常的不靠谱,但是实际上承诺等等却从来都是做到的,有她承诺,萧逐心里放下一点,转念一想,确实,杜笑儿身中的本来就是无药可解的剧毒,一旦离洞再次发作,华佗再世也救之不得,两相权衡,他转身刚要对杜笑儿说话,却不料那个女子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漆黑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
杜笑儿容貌清秀,眼睛却是秀丽的,漆黑灵动,顾盼飞扬,她静静的看着他,看了片刻,移开视线,看着的却是他身后那个身为他妻子的女性。
眼神越过萧逐的肩膀,杜笑儿一字一句的开口——萧逐能感觉到她握着自己袖子的手正一点点收紧,她说:请带我去。
这么说着的时候,杜笑儿眼神里忽然多了一抹极其坚定的意志,笔直凝视,萧逐看了这样眼神。
一愣,随即心里漫漫的弥上一层微弱苦涩。
他记忆中的杜笑儿从来都驯良如弱兔,何时见过这样坚定的眼神?这种成熟的,坚持的,不再属于少女,而只属于女人的眼神,他没有办法让她露出来。
让她露出这样眼神的,是他的侄儿,她的夫君。
这么想的时候,垂在身侧的另外一只手被叶兰心握住,他觉得手里心里都是一暖,那淡淡的,说不上到底是什么的苦涩就消弭而去,他握紧叶兰心的手,听到身后的女子对杜笑儿笑道:呀呀,杜昭仪连我们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吧?我知道。
杜笑儿安静的接上去。
叶兰心一顿,只听到这地火天冰交相凝结的所在,那个女子的声音坚定,沉着的传递回音,你现在应该要去塑月边境,大越大军的前方。
成王晏初不也在那里么?这一句一出,如巨石落入静湖,千层浪陡然而起!大越军队现在不是应该在和沉国作战么!怎么会跑到塑月边境来?!还有,晏初怎么会在!萧逐立刻转头看向叶兰心,他身侧那个女子依旧一脸笑眯眯的样子,仿佛杜笑儿说得不过是一句无关痛痒的问候一般。
对于这句话她所有的反应,就是握着他手的指头,猛的一紧。
握的几乎他有些发疼。
叶兰心的力气很小,这一握能让萧逐都觉得疼,几乎可以算用尽全力了,萧逐看着她,她却看着杜笑儿,然后一双灰色眼睛慢慢的,慢慢的眯起。
杜笑儿清秀容颜上从容自若,挑衅一般微微抬起了下巴。
两个女人就这样对峙,仿佛一场无声的战争。
萧逐虽然非常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觉得这场女人的战争,结果关乎他的命运,过程却无法干涉。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叶兰心上挑的唇角弯高:啊……这么说起来,啧啧,杜昭仪大概全都听到了?那就没办法了。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慢慢的松开了萧逐的手,却被萧逐反手一把握住,她似乎楞了一下,再抬头看去,看向萧逐那几乎可以算得上美丽的面容,她略微睁大眼,然后温柔的笑了起来。
这样一笑极是短暂,她转头看向杜笑儿的时候,脸上已经又是一贯懒洋洋的笑了。
伸手,拍拍杜笑儿的肩膀,她笑得见牙不见眼,那就一起走吧,啊嗯?确定行程,萧逐被赶去换衣服,叶兰心看着萧逐消失,才转头对杜笑儿略一颔首,提起裙摆,走向叶询的尸体。
叶询就象睡着了一样。
叶兰心慢慢的弯腰,随手扎在脑后的长发从她玄色衣衫上滑落,那冰凉漆黑,如同丝绸一般泛着上好光泽的头发将将碰触到叶询的脸孔。
她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凝视着自己舅舅的尸体,然后慢慢的把手掌按上心口。
手掌下的跳动稳定如常,没有一丝紊乱。
没有感觉。
这个养育了自己,把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男人因为她的计划而死在了这里,她没有任何感觉。
不兴奋,不悲伤。
啊,这么说起来舅舅的教育还很成功啊。
叶兰心这么想着。
她不爱他,亦不恨他。
要他死是为了塑月,而不是出于任何个人情感。
能牵动她的感情,让她的心脏为之疼痛,呼吸为之痉挛的,始终,只有萧逐而已。
她只有萧逐。
被黑发遮掩的面容浮现了一抹近乎于森然的微笑,叶兰心就着俯身的姿态,深深的,深深的,向自己的舅舅弯身致意。
毕竟,她一身所学尽是叶询教于。
慢慢起身,她看向一旁的荧惑。
从她进了冰火洞开始,荧惑就一句话都没说,仿佛她一来,他勉强支撑的精神就猛的崩溃,再也负担不了,看她抬头,荧惑走了过来,伸出手,在即将碰触到她的时候,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收回指头,蜷在掌心,然后蹲下身子,双臂环绕,把自己抱成一团,蜷缩在她的脚边。
——只有当伤心痛苦到了极致,他才会有这么本能的动作,让自己蜷缩如同胎儿,幻想自己正被母亲保护。
叶兰心看了他片刻,矮下身子,伸手,尽自己可能地拥抱住了他。
在碰到荧惑的一瞬间,她立刻被荧惑紧紧地搂住,然后她听到从荧惑嘴里挣扎出来的,仿佛疯子一样的片言短语。
果然……他是真心的从心里仰慕着叶询。
荧惑生而为异,父母族人尊敬他,却也恐惧厌恶地远离着他。
他被送到冰火洞来拜师,被叶询从地上抱起来,是他生平第一次被成年人如此温柔地接近。
对于荧惑而言,叶询就是父亲,他和晏初、阳泉就是兄弟姐妹。
即便这个父亲不爱他,也依然是他的父亲,而他为了兄弟姐妹,却犯下了弑父的罪孽。
听着他完全不成片段的对话,她慢慢地哄着他,感觉到他稍微精神稳定了一点儿,叶兰心拍拍他的背,唤来下人带他下去休息。
送走荧惑,她又妥善安置完叶询的尸体,诸事底定,叶兰心才转身看向一直站在原地没动,凝视着她的杜笑儿。
叶兰心侧头看看她,双手笼在袖子里,笑眯眯地走过去,上下打量几眼杜笑儿,然后啧了一声,古话说:女人心,海底针,这话倒真是不错。
我说笑儿,你非去大越那边干吗呢?你这样聪明,根据你听到的,你也很清楚那是什么形势,莫非……你还想要去救德熙帝不成?说完这句话,她没给杜笑儿开口说话的机会,唇角一弯,轻飘飘地丢出一句,如果我的情报没错的话,你身上的毒,就是被德熙帝下的吧?这句话一出,杜笑儿的脸色立刻苍白,她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女子,你居然知道?她刚被选入宫的时候,阴差阳错,撞见了萧羌的紧密,被萧羌密下了毒。
她自己却不知道,就在这懵懵懂懂兜兜转转之间,这杀人与被杀的一对男女却情愫暗生,这段爱情,却从一开始就已被不动声色地宣告了终结。
到了最后,萧羌亲口向她承认下毒,她拂袖而去,在不与他相见,才到了这冰火洞中。
这事情的原委,除了她和萧羌,世上最多不过五个人知道,连萧逐都被蒙在鼓里,叶兰心远在千里之外的塑月宫闱,怎么知道的?杜笑儿也极是聪明,听了叶兰心的问候,便开始凝神思索,她挨个儿分析那些知道内情的人中最有可能透露给叶兰心的是谁,最后她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猛地一抬头,脱口而出:花竹意!很聪明,叶兰心展颜而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微笑,可惜你叫错名字了。
杜笑儿冷静下来,安静地看着她,叶兰心笑得越发开心,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一句。
他的名字叫……叶晏初哟!杜笑儿猛地睁大眼睛。
这次从冰火洞离开,他们没用杜笑儿发明的热气球,而是用了犍牛拖曳的行辕,要赶在瑞城,怎么也要一天之后。
行辕内气氛凝重,杜笑儿凝视着自己的掌心,萧逐似乎正在想要怎么开口,只有叶兰心放松得异乎寻常,靠在榻上昏昏欲睡。
随着行辕颠簸上下,过了不知多久,萧逐才看向叶兰心,沉声道:我想我有权利知道迄今为止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叶兰心本来快要睡着,被他这么一炸,立刻精神起来。
她一笑,爪爪头发,没错,你们两个都算是当事人,自然都有权利知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掉王舅。
王舅在冰火洞里有‘回风’护身,根本奈何不了他,所以我就和晏初设了这样一个局:需要有一国大兵压境,然后,有不可缺少的将领伤重垂危,如他死则战局死,我也没命,必须要‘回风’施救以挽救局面,只有这样,王舅才会不得不让能使他几乎保持不死的‘回风’离体。
然后在‘回风’刚刚离体,根本来不及召回的瞬间,击杀王舅,我这计划才算成功。
那么倒回来推论,首先,结合天下的时势风云,塑月周边诸国里最有可能和我国交战的是荣阳。
而荣阳与我国开战,上阵将军一定是符桓。
那么,我国迎战的这儿将领本身要非常强大,才能没了他,塑月就危险;有了他,塑月就有救了,以一己之力与符桓对抗——这个人别无他想,只能是你。
看了一眼萧逐,她摊手,继续说下去,能对抗龙骨的,唯有凤鸣,但是,你是他国亲王,那么,能让你领兵对抗荣阳的唯一可能就是,你成为我的丈夫,成为塑月的一份子。
我为了让王舅相信我和晏初交恶,让荧惑在荣阳的时候把我困入阵中,一是做给王舅看,二是交换情报,三是做给其他人看,事实证明,我很成功。
于是你就向我求婚?为了完成这个计划,你需要调动大量的士兵,而这样太容易被察觉,你才和晏初上演了一出姐弟夺嫡的好戏。
这样的话,你们两个人以暗中角力为遮掩,各自调动军队,就不会让叶询疑心太大。
同时你也可以利用这个排除异己,对不对?萧逐打断她的话,问了一句。
叶兰心点点头,继续说道:为了这个计划的另外一部分,晏初很早就离开塑月,四处游历,最后也算机缘巧合,被徳熙陛下赏识,收纳在身边,让我这个计划意外地顺利。
此时萧逐已知道花竹意才是真正的晏初,听到这里,他眉心一跳,敏锐地扑捉到了一句重点,他剑上秋水一般的眼睛细细眯起,冷声道:另一部分?他现在算是理清了这个计划的来龙,然后把所有的事情逐一佐证,他心里不禁一阵无法言喻的深寒。
这些话叶兰心此刻说来轻描淡写,但事实上,这要何等周密计算,精确发力,算准时机,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才能布成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还能让几乎所有局中人毫不怀疑,浑然天成,全似大势所趋,水到渠成一般的陷阱?现在,这个陷阱的去脉却在哪里?叶兰心十指交叠,垫住自己的下颌,眯起那双深灰色的眼睛。
她依然笑着,却分明有一点点冷凝的气氛以她为中心四散而开,阿逐,杜昭仪,我一局而动四国。
这样一个布局我从十岁就开始思考,直花了我到现在为止一半的时间。
层层推演至今,如果仅仅只取了王舅一条性命——虽然这是主因,但是,你不觉得太不值得了么?你还想要什么?塑月之盛,如火如荼,我要这天下尽皆传诵我塑月之名,百年不衰。
那样安静地提问和回答。
萧逐深吸一口气,调开视线,问另外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杀安王,安王并未对你有任何不利。
是啊,他只是想我做傀儡而已。
他想在冰火洞里长久地统治这个帝国,你觉得,我会允许吗?叶兰心说到这里,笑意加深,慢慢坐起身体,笔直地看着对面的丈夫。
萧逐,我才是这塑月帝国未来的统治者,我生而即为统治。
这个帝国不能被任何一个人的意志所贯穿,即便那个人正确无比,会让塑月永世繁盛,也不可以。
万物生而为始,亡而为终,塑月也一样,它一定会有灭亡的一天,一个王朝不需要不死不老的统治者。
她这样说着,姿态端丽,宛若无冕之天子。
就在这时,行辕外信鸽啼叫,叶兰心掀开帘子,抓了鸽子,拆开腿上系的信笺一看,上面写着寥寥几字:京都已定,皇安。
署名,一个阳字。
——塑月一行三人,预计四月初五抵达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