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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红颜成枯骨

2025-03-30 08:37:57

四月初六的清晨,天气睛好,塑月帝国的首都在潋滟晨光里悠悠醒转。

大家都觉得这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

除了街上多了些巡行的禁军,九门长开,与往日无别——至于禁军嘛,现在边境有国家开战,巡守得严些也很正常。

而塑月当色名门的家主和亲贵们就丝毫不这么觉得了。

四更照常入朝,然后,他们就出不来了。

皇宫内紧外松,长随侍从还在宫门外悠闲地磕瓜子儿的时候,他们的主人们正如同热锅上的码蚁一般不安。

被单独分开拘禁,负责看管他们的是荧惑手下的尸娘,所有人都知道,面对这些遵守主人命令是第一要务的活尸们,怒吼软求贿赂通通无效,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等待。

家主和重臣们都绝非庸才,这些人仔细想一想,就差不多能推演出一个端倪——这般情况,肯定是昨晚发生了政变。

只不知道,这政变成功了么?成功了的话,发动的人是谁?这些都是谜。

而这个谜则关系着他们的身家性命、家族安危。

这其中有些人押的是叶兰心,有些人押的是叶晏初,于是,一种微妙的兴奋弥漫开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揭盅的一瞬间。

幸好他们没有等太久。

黑夜,有人看到空中有两个古怪的,载着人的东西慢慢落入宫中,第二天清晨,他们就被集中在了议政殿的偏殿中。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那个叫叶兰心的女子玄衣乌发,璎珞严妆,广袖之上织就青凰欲飞,步步行来,端严高华,让人不敢逼视。

走到正中,她坏视一周,眼神清冷,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得这一眼就是冲他而来,如同数九寒天被人兜头一盆冷水浇落下来,对面前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储君再不敢有一点儿小觑之心。

她落座,所有臣子才仿佛惊醒了一般对她行礼,等礼毕,她却没有立刻让他们起身,反而向后靠在宝座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地上的群臣,过了片刻,才轻轻一笑。

我知道大家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

那么我就告诉你们……于是,当天,所有人都得到了一个消息:成王晏初勾结荣阳,试图作乱谋叛,挟持真都帝篡位,发动政变,封闭皇宫,却被及时从前线得胜而归的叶兰心识破,于驾前一一诛杀。

此诏书为真都帝亲手所写,明发天下。

这场夺嫡,赢的是叶兰心——这是塑月历史上第一次以鲜血结束的夺嫡之争。

无论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赢家毫无疑问的是叶兰心。

听完了叶兰心的一番淡淡的讲述,大家都知道该做什么,虽然依旧被羁押在宫内,但等这场朝会散去,他们的家人至少可以进来控看送衣。

押了叶兰心的人固然高枕无忧,压了叶晏初的人则挖空心思在想怎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表现良好,让未来的新主子能对自己不计前嫌。

大家都是饱读诗书的人,都知道下一步是什么,人人急着写秦章,就等第二道意料之中的诏书。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真都帝第二道诏令颁下,说自己经此一变,深觉体衰气弱,所幸储君英明,方能消弭大祸于发端云云,决定退位禅让。

这道诏书一到,丝毫不出意外,叶兰心立刻从少凰宫递了辞让表上去,一方坚持退位,一方坚持不受,这样传统性的戏码你来我往了好几遍才表演完毕。

四月初九,当真都帝第五道退位诏书颁下,少凰宫的辞表还没有递过去,众臣知道,自己出手的机会到了。

于是先是当色名门家主联手书叶兰心劝她既位,然后百官联名劝进,接着是万民叩阍求她继承正统。

等过场全部走足,四月十六日,叶兰心宣布以储君身份暂摄塑月国事,将于五月二十七日登基,定年号为明初,奉真都帝为太上皇,上尊号为文圣武德至孝上皇,为永茂帝群上徽号为求和肃穆应孝帝君。

四月二十一日,大越击败沉国,沉国割地赔款,大越遂遣使奉所得沉国之一州十六城为礼,贺叶兰心登基之喜,叶兰心遂以之赐予永王萧逐为其汤沐邑。

五月初一,发布消息,安王叶询病故。

于是,到此为止,尘埃落定,全天下所期待的就是新的塑月女帝君临此强大帝国。

你看,小叶子还是记得你的。

登基庆典的前一天,天上下起了蒙蒙细雨。

天空没有阳光,却也不显得灰暗凝重,反而有一种微微的忧愁味道。

阳泉因功晋封为从一品骠骑大军——这已是武官所能得到的最高地位了。

他获赐了成王的宅邸,结果他还没搬到这新家来,萧羌、花竹意就先以大越来使的身份占了进来,杜笑儿顺理成章地蹭住,荧惑则是堂而皇之地搬入,结果他这个当主人的只能摸摸鼻子,心甘情愿地让出来。

在登基前一天,花竹意去摘荧惑聊天,看着一反常态完全活跃不起来的花竹意,荧惑不禁去宽慰他,亲手给他倒了一杯茶。

柔声道:你看,连年号上都有你的名字,一个初字,她也是想着你的。

花竹意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摇摇头,端起荧惑给他斟的茶,看了看,一口灌下去,才慢慢说道:只不过……以后没法保护她了……听了这句话,荧惑妖艳的眉眼轻轻地暗淡了下来,他伸手拍怕花竹意的肩,她……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们保护了。

我知道啊,但是,没办法,谁让我是弟弟她是姐姐呢?弟弟本来就该保护姐姐的。

花竹意这么淡淡地说着,眼神却没有看荧惑,而是远远地看着不知名的地方,过了半响,才站起身来,朝荧惑摆摆手,不过你说得对,反正还有你呢。

荧惑极短暂的欲言又止,然后对他笑笑,说:嗯,还有我呢。

说完,花竹意就向外走去,他现在领着大越正使的头衔,要做的事情多得很,今天也就偷了一会儿闲来看看荧惑罢了。

让自己更忙一点儿吧,忙得不能思考了才是最好。

花竹意大踏步地走出去,荧惑目送他离开,又站了一会儿,才拖着脚步,慢慢地向厢房走去。

他一室一室地看过来,却不进去,只是开门,然后良久地看着,关门,再去下一个房间。

每间厢房的布置都不一样,里面坐着的人却都是一样的,一个一个,全都是荧惑自己亲手造出来的尸娘。

没有他的命令,他们安坐如山,仿佛真正死去了一般。

随着脚步走动,荧惑唇角的微笑也越发温柔,他那张凶艳无比的脸上,居然也难得地带了一点儿纯真稚弱的味道。

等他关上最后一扇门的时候,他把额头抵在上面,低低地说了一句:放心吧,就快要解脱了。

然后便转身踱回自己房内。

看到回廊附近一线黑衣一闪而过,(2118)知道是自己约的人到了,他也不着急,慢慢的拖着步子,刚过一个转角,正好和对面走过来的叶兰心碰了个正着。

惑惑。

叶兰心这一阵子忙得翻天,但是好在看起来气色还不错,看着荧惑,欢呼一声扑了过去。

荧惑向后踉跄了一下,才靠在墙壁上稳住了身形。

他也不松手,反而反手勾住叶兰心的腰肢,怀念似的在她身上蹭了蹭,然后轻轻一笑。

用平淡无比的语气对叶兰心说了句话:对不起。

这句话说得叶兰心悚然一惊。

这并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而要道歉的态度,反而是一种——告别一般的语气!叶兰心立刻想到了什么似的伸手探向他的衣襟,荧惑也不阻拦,被她一把扯开,然后他感觉到怀中的女子倒抽一口冷气。

他胸口上,那朵冰蓝色的花朵已完全盛开。

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叶兰心咬着嘴唇,低低地问道。

没有办法。

荧惑拢上衣襟,用一种温和而纯净的眼神看着她,忽而抿唇一笑。

所以我才说……对不起啊,小叶子,你的登基典礼我参加不了了。

真的。

我本来以为好歹能挺到那个时候的。

说到这里,他慢慢垂下头,鸦羽般厚重漆黑的头发从他白皙的颈项两侧滑落,对不——你和我约定过的,我的登基典礼上,要由你为我加冕。

叶兰心仿佛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一样,生冷地打断他的话。

然后她伸手捧起他的头颅,一双深灰色的眼睛里渗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坚定。

她的心里却是慌的。

她第一次为了萧逐之外的人心慌,她忽然期待这一切都是假的,或者有个人告诉她,她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让面前这个美丽的青年留下。

荧惑一直陪着她。

除了叶询,她在世界上第二个看到的人就是他,从此,数十年时间,他始终陪伴着她。

他曾对她笑着说,但愿此身,永在君前。

但是现在,他居然告诉她,他要离开她。

她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面前的青年。

她似乎……不是出于利益计算,而是真的在担心他?如果是以前的叶兰心,此刻大概会一副苦恼的样子笑着说:呀呀,惑惑要死了啊,那我可就伤脑筋了呢,我说惑惑你能不能想个法子推荐个人啥的把你死后的空缺替补上之类的话,但是现在,她没有,她只是捧着他的脸,如此认真而近乎孩子气地问。

……是因为萧逐呢……那个联系这冲天凤凰一样的女子和这世间情感的男人。

于是他也伸手捧起她的头颅,轻轻地、温柔地亲吻着她的额头。

就像是他笑时候做噩梦了,晏初和叶兰心亲吻他的额头一样。

这是他唯一知道的安慰人的方式。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施法完毕,除了你这腹中的孩子,你一生和萧逐的其他孩子以及从他们身上延续出的所有血脉,都全部转为祭品,以挽回萧逐的阳寿。

至于你怀里这孩子,也本不能出生,但是我觉得那样你和萧逐都会难过,于是我动了些手脚,日后你选个八字相当的孩子,替她撑过一劫,也就好了……就是因为干了这些事,才引发了他体内奇盅红颜的提前发作,但是,他不准备告诉她。

我不要听这些!叶兰心突然提高了声音,她撤回手,用力想要拉开他,却被荧惑含笑牢牢地捧住了面颊。

从回廊外,有脚步声慢慢走来,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看样子,他约的人都来了呢……荧惑把她的头按在怀中,向外看去。

走来的四个人是三男一女,三名男子,一个红衣广袖,绝代容颜,一个白衣玉冠,行来若谪仙,还有一个,温和醇厚,有若陈酿,而那个女子则娇小玲珑,清秀可人。

正是萧逐、萧羌、阳泉和杜笑儿。

一看到自己的妻子被荧惑搂着,萧逐一双细长的眉毛就猛地一挑,荧惑却少见地温和一笑,对他说:就不要和将死的人计较了吧,永王。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一惊,他怀里的女子徒然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把面孔更用力地按在胸口。

他低下头,轻轻说道:现在不能抬头。

小叶子,你是塑月帝国的唯一统治者,你不能慌乱,不能痛苦,不能……悲伤。

荧惑的声音本就低沉艳媚,这一声可以安慰,真可算是莺声燕语,勾魂摄魄。

而他怀里的女子猛地一颤,徒然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等另外四人走入内厅的时候,她才低声道:放我起来。

荧惑放开她,她拢了拢头发,再抬头的时候,脸孔上已经是一副大大咧咧不再意的笑容了。

荧惑对她赞许地一笑,转头看向另外四人,然后低低颔首,请他们落座,才轻声笑道:今日就是我的死期,之所以把诸位请来,也是因为有缘。

他说完这句话,连阳泉这般持重沉稳的人都猛地一惊。

萧羌只略略一惊,萧逐面色沉下来了,杜笑儿则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次计划,啊泉居中调度,居功最伟。

永王则是计划核心,但是若没有杜昭仪热气球一助,只怕事情不会这么顺利,至于德熙陛下么……没有您,杜昭仪大概也还真来不了。

说到这里,他一笑,向后靠在了榻上,一手支着额头,揉了揉眉心,才慢慢继续说道:我从小就有一个愿望……说到这里,他看向了叶兰心,后者丢回给他一个你放心说吧的眼神,他点点头,我希望储君登基之后,能废除桔家。

这回是阳泉倒抽一口冷气了!桔家居塑月名门第二,世代伏师,掌握塑月最高神事,甚至于每一代帝王登基,都要由伏师加冕,这样的家族,他居然要废弃?!叶兰心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的看着荧惑,等他说完。

……因为……太可悲了。

他低低地说,然后说道最后一个字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事情太过好笑,于是笑了起来,但是那双漆黑的眼睛,却深不可测的暗淡了起来。

说什么只有天赋异禀之人才是具备伏师之力的人,于是,像我这样的怪物被接二连三地制造出来。

从一开始的六指到后来的双性,一直到我这样连男女都没法区分的怪物,桔家的人就像改良种马一样尝试各种组合,以求诞生更多的畸形儿——这样的历史,我不想再看到了……如果说我有什么愿望的话,那么,我希望桔家的怪物,我是最后一个。

已经不想再看到了。

为了家族的荣耀,为了权力,为了力量,一个个的怪物被制造出来,然后,被丢弃。

这样的一个家族,居然还被称为这个东陆之上最接近于神的家族——这是在开什么玩笑?!所以……结束吧。

以他的力量,以他的双手。

这是他唯一能说出口的愿望了。

荧惑说话的时候,一种不可抑制的奇妙感觉从胸口那朵开始绽放的花慢慢传来。

他觉得四周的一切景物都慢慢淡去,声音也渐渐远了,他的身体开始变轻,荧惑觉得自己应该是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尽自己最后一分控制力站起身,向面前的黑衣广袖、袖上青凰欲飞的女子单膝跪倒,执起她的裙摆,轻轻一吻。

嘴唇接触到布料的感觉已经没了,他知道,自己正在死去。

他对叶兰心说:此生遗憾,不能在有生之年,得见吾主君临天下。

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一朵极其美丽的冰蓝色花朵从他胸口破衣而出——那是一种仿佛将天空的眼神冻结于其中一般的美丽清澈的冰蓝。

完全透明,水晶精心雕琢而成一般美丽的花瓣柔软舒展,一丝一丝,卷曲如丝,伶仃而鬼魅地清艳着,然后,在完全盛开的一瞬间,花瓣忽而转为鲜艳的血红,然后。

崩碎——奇蛊红颜,转瞬为枯。

荧惑脸上带着一种微妙而满足的笑容,他的整个身体仿佛在那朵诡艳绝丽的花朵盛开的瞬间,便已一同化为了水晶,随之崩碎。

(橘*_*园*蜗牛手打)其实,他有一个最深的愿望,他说不出来,也不想说出来,珍视地藏在心底,打算带到那个世界去,跪在轮回道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祈求,希望下一世能够实现。

如果有轮回的话,他希望做一个有性别的人。

他想当一个女人,这样就可以做晏初的新娘了……不不,他还是做一个男人吧,因为做一个男人的话,他就可以和晏初啦、流云啦、阳泉啦站在一边,一起努力奋斗,保护小叶子,然后,娶小叶子做他的新娘……他含笑这么想着,几乎已经完全消失在视界里,最后闪动的一线光亮,就是他自己身体的碎片。

粉身碎骨,适合他的死法。

同一时间,所有的尸娘也全部化为一滩一滩的水渍。

他们的灵魂终得解脱。

——就像天神的一拳击碎了这天地间最美丽的一块水晶,荧惑整个人碎成了齑粉一般晶莹的颗粒。

那是语言所无法形容的美丽景象,却也打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怖感。

——太过美丽的景象,本来就容易让人恐惧。

那扬起的晶粒从半空落下,洋洋洒洒。

在荧惑身体开始崩碎的瞬间,萧逐立刻握住了叶兰心的手,却被她一把挣开。

那个挣脱他掌心的女子仰头看向落下的晶粒,然后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以一种永保的姿态,伸展向空中——广袖如同凤鸟的羽翼,倏忽而开,袖上青色的凤凰沉默着飞舞而起,水晶颗粒一般的碎片落在她发上身上,闪耀如星,那一瞬间,这统治塑月的女子仿佛神祗,发上衣上,尽是星星的碎片。

谁都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这个女子拥抱了荧惑已崩碎的身体,直到尘埃落地——她挺直脊背,良久都没有动作。

萧逐以为她会哭,却感觉不到一点儿情感波动的气息。

过了片刻,她转过身,脸上居然是带着笑的,她轻声道:这边还要收拾,我就不送各位离开了。

这话明显是逐客令,萧羌想了想,礼貌地起身告退,态度冷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杜笑儿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叶兰心,却也没说什么,跟着走了。

阳泉慢慢起身,看着叶兰心,过了片刻,才低声道:……你要怎么跟晏初……不,花竹意解释?不解释。

他自己会明白的,他独独没有留下晏初,就是因为,他不想让晏初看到自己死去的样子。

对荧惑而言,他绝对不希望花竹意看到他死去的样子——即便那无比美丽。

叶兰心说完这句话,就闭上眼睛不肯说话,发间睫间还犹有星点碎屑,阳泉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而出。

于是,这伏师死去的房间,便只剩下了他和她。

叶兰心走到门口,看着廊下,忽然极其安静地开口阿逐,对不起。

萧逐没有说话。

自从知道被她利用之后,萧逐面子上没有一句抱怨,和她相处却都是淡淡的。

叶兰心也一反常态,不撒娇撒痴,连一贯死缠烂打的本事都省下,正借着忙碌远远地避开了他。

算起来,这段时日,他们夫妻说的话居然不到寥寥十句。

而现在,她对他说:对不起。

萧逐看着自己的脚尖,良久才抬头看她的背影,苦笑,真心道歉的时候,不需要看着别人的脸吗?兰心?叶兰心立刻转过头,刚要对他道歉,却被他一指点在唇上,然后,那个红衣的绝美青年慢慢笑了,你骗我利用我,最后却为了我放弃半壁天下,虽然我还是觉得委屈了些,但是我是男人,你又道歉,于是扯平了。

叶兰心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傻傻地看着他,突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她爱上的人肯在这样欺骗之后原谅她,她爱上的人是如此美好。

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靠近她,微笑,你知道这次我最生气什么吗?她 想了想,迟疑地摇摇头,等他的答案。

萧逐笑起来,我最生气的是,你居然没有告诉我你的计划,你居然认为,为了你,我不肯冒险。

叶兰心猛地瞪大眼睛,想要反驳,却发自己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话,萧逐看她极其稀罕的真正慌乱,脸上的笑容也怜爱了起来。

他面前的这个女子,雄才大略不逊英主,但在爱人和被爱的地方,却是多么单纯和笨拙的一个幼儿。

萧逐抚摸着她漆黑的长发,看着她说:我一开始就和你说过,你是我的妻子,为了你,我什么都肯付出,即便是生命。

萧逐一生,所言皆诺,从来履行。

所以,兰心,我们来订个约定吧。

约定?叶兰心有些懵懂地抬头看他,看着自己的丈夫对她露出优雅美丽的微笑。

嗯,约定。

不可以再欺骗你之类的?那是不可能的。

叶兰心诚实地摇摇头,这等于现在就向你说谎,我是一国帝王,总要说谎。

抱歉,阿逐。

我知道这个不可能,所以,我要和你订立的是另外一个约定。

她抬眼看他,清秀的容颜上满是疑问,一双眼睛温润如灰色的玉石。

我们来约定吧,如果你需要欺骗我的时候,请说一个我可以一眼就看穿的谎话。

这样,我就不会因为被欺骗而难过,你也不会因为欺骗了我而 难过,好吗?叶兰心一震,他看着面前温柔含笑的男子,忽然低下头慢慢推开了他。

兰心……约定都是骗人的。

兰心?惑惑说过要永远陪着我的,结果,他还是死了,就在我眼前.她说话的时候,语气平淡,萧逐却敏锐地从她的话音里捕捉到一点儿不同寻常的波动,他几乎觉得她哭了,立刻伸手向她的面孔,却被她白皙的手指抓住了手腕。

她力气那样小,他随便就可以挣脱,但他却没有,只是看着低着头的叶兰心。

阿逐,你知道的吧,我是遇到你之后才开始逐渐有了感情的。

……嗯……这些日子听伏师说了一些。

于是,我刚才体会到了什么叫悲伤,我觉得我应该会哭,但是……她慢慢抬起头来,嘴角上弯,是一贯无懈可击的懒散微笑,……实际上……哭不出来呢……她这样轻轻说着的时候,轰然一声雷鸣,阴沉了半日的天空终于落下了雨滴。

此为天哭。

那一瞬间,萧逐看着面前莫名显得苍白的女子,只觉得她这微笑的样子却比大哭还要让他心疼难忍。

他为了这女子心疼如绞。

明明难过的是我,为什么现在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的人却是你?叶兰心几乎有些好笑地看着对面的丈夫,伸手抚摸他的面孔,却被萧逐一把揽入了怀中。

他唤着她的名字,兰心兰心,我愿尽我之力,让你不见愁苦。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叶兰心猛然睁大了眼睛,然后,完全不受她的控制的、滚烫的液体滑过眼角,慢慢渗落在她的发间,他的发间。

她用了二十年,终于学会了怎样哭泣。

萧羌慢慢跟着杜笑儿走到她所居住的院落。

就仿佛自己身后根本没有跟着个人儿一般,杜笑儿径自走到房里,搬了把胡床出来,坐在廊下开始看书。

萧羌也不走近她,只是远远地、痴痴地看着她。

然后有雨水落了下来。

他浑然未觉,只是痴痴地看着她,那个女子却觉得雨水飞溅,看书不大爽快,起身就要进屋。

背对着院子推开门的一瞬间,她听到身后男人轻轻问了她一句话: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吗?……她没说话。

白衣帝王一头乌黑长发在雨水里黑润得仿佛丝束。

我觉得,你过得还不错。

他慢慢说着,声音在雨水里有一点点模糊。

……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忘了我,但是你因为知道我危险而来到前线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你想着我,你心里还有我。

……我本来没打算说这些的,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然后离开。

……我知道你希望这样,我也知道我自己应该看你还好就转身离开的。

……他顿了顿,那个一手扶着门框的女子没有任何表示,仿佛没有听到,却也没有跨进门的意思。

萧羌苦笑,一双桃花多情的眼眸慢慢垂下。

但是,刚才伏师之死。

我忽然就怕了。

说到这里,他便没再说下去人生之短,犹如草上之露,世事无常,也许今日一别,便不能再见。

他慢慢向那个女子走了过去。

他伸出手,用湿透而冰冷的手臂环抱住了少女纤细的身体。

她并没有挣扎,却在他挨上的一瞬间细细颤抖。

仿佛被吓到的小动物,终于被主人拥入怀中,才能放心宣泄自己的恐惧。

海棠……我是个自私的人,我本以为只要你幸福安康就好,但是,刚才我才发现,我做不到。

这样说着的时候,从背后拥抱住他的白衣帝王声音微微颤抖,然后她眼睛蓦地睁大,觉得有一线滚烫渗入肌肤。

他哭了。

她是如此熟悉这个男人。

他英明神武,杀伐决断,血溅天下,多情风流,眼若桃花——一切美好的形容词都可以给他,却不包括软弱。

他是那样刚强的一个男人。

放逐了他所深爱的母亲,杀掉了自己唯一儿子的娘亲、他少年结发的情人,这个男人即便眼底哀伤,却也还是笑着,笑着,没有半份破绽。

那一夜,替他流尽了泪水的人,是她。

而现在,他却为她留下了泪水。

一刹那,她胸膛中涌上的情感,已经复杂得不知道是什么了。

帝王的声音哽咽着,他一点点拥紧她。

抱歉,海棠,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看着你幸福安康——而这幸福安康与我无关。

我做不到……做不到……杜笑儿想说些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她无话可说,只能在他怀中慢慢闭目。

她听到他哽咽着在自己耳边轻轻低语:海棠,我是如此爱你。

这一日,天哭彻夜。

(下卷 完)尾声雨淅淅沥沥地在清晨停了,随着太阳升起,大家担心的阴霾消失不见,晴空万里,其灿如洗。

所有参见典礼的重臣早在三更就守在门外。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太和门下神乐署站坐二部开始奏起丹陛大乐,戏竹、方响、云锣、大鼓次第响起。

庄重雍容的音乐宣示着,这偌大的塑月帝国即将迎来它的新的主人。

祭祀天地祖宗已毕,在群臣鱼贯而入,各自站定之后,净鞭三响。

中和、宣和、泰和、保和,天华、地荣,日曜、月曜、星曜中宫九门于丹陛大乐之下徐徐洞开,九重宫阙,天子将临。

还未登基的皇帝祭祀已归,于中和门外下马乘舆,镏金凤舆与尺寸稍小的镏金龙辇相偕而入,至星耀门而止,于天坛祭天完毕,驾临塑月皇城正殿天和殿。

天和殿内,重臣皇族跪地侯接,丹陛下,众臣伏拜,之上晴天朗朗,金阳灿灿。

塑月的女帝玄衣之上,金凰欲飞,广袖长衣,步步行来,犹如黑色的洪流一点点弥漫淹没了这王都宫城。

她的身后,是她的丈夫,也是玄色重衣,金龙五爪,盘旋飞腾。

当他们二人并肩而立于王座之时,仿佛上古名剑与它的鞘,珠联璧合,宛若天成。

皇帝就座前,应由伏师奉冠加冕,荧惑新丧,桔家派出的代理伏师姿容秀美,虽然不及荧惑魅惑众生,却已是上上之选。

捧着凤冠龙冕,代理伏师刚要上前,却被叶兰心轻轻一拦,他迟疑一下,唯唯后退,不知道这未加冕的皇帝想做什么。

叶兰心把他拦住,伸手居然亲取过了凤冠——所有人都傻在当场,只有叶兰心先自顾自地看一看,然后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加冕。

加冕完毕,她便朝萧逐靠近,借着他眼中的倒影自正衣冠,然后在目瞪口呆的代理伏师手中拿过了龙冕,笑看着自己的丈夫。

萧逐看着干了出乎意料事情的叶兰心,不禁一笑,快步走到她面前,跪倒在她前面。

感觉到了先温柔地给他理了理鬓发,然后鬓上一紧,龙冕加成——叶兰心亲手扶他起来,扫视了一眼殿内大气都不敢出,根本不知道她到底要干吗的大臣们,忽然一笑,起身向殿外而去。

丹陛下的大臣们哪知殿出了这样一出,看皇帝与帝君相偕而出,还以为加冕礼成,正要跪下三呼,却没听到指挥的净鞭之声。

正自疑惑,丹陛上的那个字忽然扬声而道。

她的声音清脆动听,一如玉玲清音,让人听了心头一肃。

那个凤冠凰衣、已经成为这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女子双手展开,衣袖之上,金色的凤凰栩栩如生,直欲冲天而去。

——朕乃天子,朕即天意——她这样说着,然后,净鞭三响,那些被这一生震撼的人们还来不及反应,便全部下跪叩首。

那一刻,山河拜伏,这天下万物尽皆在这女子脚下。

花竹意在殿内远远地看着那个女子的背影,一时之间心里百感杂陈,再不知道是什么感受,只能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尽量平静。

他慢慢侧头,看向身侧的萧羌,白衣帝王转头看他,只是沉稳一笑。

你自由了。

萧羌轻声对他说,那一瞬间,花竹意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眼里的那个女子已经找到她生命中的比翼,振翅而飞,凤舞九天,她已从那个延续二十一年的噩梦里走了出去,再不回头。

那么……他也该走出去了。

嗯……他点点头,对萧羌笑了一笑,隐在长袖中的手里捏着一纸信笺,慢慢地揉碎。

那是真都帝写给他的信。

她说希望再见他一面。

他拒绝了。

他只写信回答她,请像爱我一样地爱姐姐吧。

回信的是他的父亲,那个男人说,好,他们会爱她,补偿她,再不让她痛苦难过。

于是,他真的自由了吧。

仪式完成,走出宫城,花竹意把那粉碎的信笺仰天一撒,他头也不回,追向前面那白衣帝王而去——他自由了,不会再做噩梦了。

明初元年,明初帝登基,皇夫获封圣武帝君,明初帝诞一女,任帝君为叶氏族长,年名会年官。

明初二年,明初帝封帝君为圣武帝,继开国太祖皇帝后,再开帝君封帝之例。

明初八年,明初帝废伏师之制。

明初十九年,荣阳圣严帝元让崩,无嗣,荣阳乱,明初帝助旁系登基,遂得荣阳半国。

明初二十八年,明初帝灭荣阳之国,于东陆之上终与大越分庭抗礼。

那些其实都是很遥远的未来了,现在是要知道,这个在后世被尊称为塑月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不世出的君主,正牵着她那同样以千年第一名将的身份彪炳史书的丈夫,慢慢行来,身前桃花障目。

身后重云皑皑,于此一世,比翼双飞就好了。

番外胭脂鸩他说,鸩酒剧毒。

她说,不必人心。

符恒在五岁之前并不叫符恒。

他叫秋生,李秋生,他的父母也不是荣阳第一名门雍国公和他的侧室,而是京郊的一对佃户夫妻。

关于他的身份转换,那是一个在这样的时代很多见的故事。

他母亲的母亲,是城里大户人家豢养的胡人歌伎,年老色衰,随意像畜生配种一样配给了佃户,生养下与自己少 年时代一般如花似玉的女儿。

那遥远的锦衣玉食丝缎缠头的故事集便伴随着他的母亲,就此长大。

自古英雄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除了白发苍苍,红颜最怕的,其实是泥盆养牡丹。

他的母亲碧玉眼,芙蓉面,却要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纤细指头永是薄茧,便衬得小时候绕膝母亲粗布裙下讲述的那永不褪色的豪富奢华是那样美丽的梦。

怎会甘心?于是这不甘心就化作了蛇,日日盘旋啃咬着他。

于是故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那日唇上柳梢头,有王孙公子锦衣而来,惊鸿一瞥,低门矮户里有绝色女子嫣然一笑,便成就姻缘。

当天夜里,白马载王孙红颜,逍遥而去,成就传奇。

但是,传奇的高昂代价却往往都是那美丽故事里的配角——正如他的父亲。

符国公一妻六妾,宠姬十数,通房丫鬟无数,这样多的女人争夺一个男人,偏生那个男人又喜怒不定,心机莫测,最爱看这群豢养在金丝玉笼中的女人为了他而厮杀血溅。

于是,脂粉香气之下便是盖也盖不住的血迹斑斑。

他的母亲,一个出身卑微低贱的女子,在这血溅花荫的无声杀伐里,成了最后一个胜者。

因为极端贫穷而酝酿出的极端欲望,让生育他的这个女人美丽得不可方物,她如同一尾出身低贱却艳丽的鱼,逆流而上,从初入府的丫鬟道后来的侧室夫人,冷酷而坚定地步步行来,步步皆血。

她的血,别人的血,还有,她第一个丈夫的鲜血。

她一直没有生育。

但是,她需要一个孩子。

没有孩子的宠妾后景凄凉不需任何想象。

何况是她这样不择手段上来的?她进府的时候,符国公六名爱妾,现在算上她也是六名,却全都换了面孔。

这府邸里哪个井里梁下没有葬过如花美眷?至于到底哪个是她下的手,她已不记得了。

于是,她想到了自己生育过的那个唯一的孩子。

于是,还叫秋生的符恒在某个安静的深夜被带上了马车。

他上车的时候,被强灌了毒药的父亲趟在院子里冰冷的泥地上,死不瞑目。

秋生被从父亲的尸体旁带开,他忽然就不挣扎了,他只是瞪大一双和母亲一般的碧绿眼眸,看着一行鲜血从父亲的嘴角淌下。

他被带上马车,他执拗地趴在车窗上向后看去,院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然后忽然就腾地被火光缭绕。

李秋生就这样死了,与他的父亲一起被他的母亲所杀。

从此之后,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就只有叫符恒的符国公三公子。

他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只是努力地张大眼睛看着,然后牢记。

记住发生的所有,以及现在在场的所有人的脸孔。

符恒是在七岁那年被领入国公府的。

他用了两年时间学习礼仪进退,终于功成,被领入府中他的母亲面前。

他的母亲锦衣华服,雍容华贵,与昔日村妇不可同日而语,他却一眼便认出来了。

那是他的母亲,母子天性,一眼便知。

他却没有扑过去,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直到那女子快步走上前,把他揽在怀中。

他的母亲细细地说她是多么爱他想他,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用一双碧绿的眼睛上下紧紧地盯着她,直到那个生下他的女人眼里温情褪尽,指甲掐进了他手腕的皮肉。

从今天开始,你叫符恒,是符国公的第三子,符国公待我甚好,许你冒认为子、你可明白?原来她杀夫夺子,就全为了符恒这一个名字。

原来如此。

他也一样杀了他的父亲。

她是主犯,他是帮凶。

他看着母亲和自己一样的碧绿双眼,慢慢看着,忽然笑出来,他乖乖地依偎到母亲怀里,甜甜地唤了一声娘。

然后小小的孩子在母亲的肩膀上张开了碧绿眼睛,森冷而没有一丝情感。

从这天之后,他就安静地看着符府里正常的生老病死,以及不那么正常的生老病死。

所有的一起诶都映在那双碧绿色的眼眸里,仿佛一个又一个荒诞的、血红色的小话。

广大无比的府邸对他而言是一个梦魇的入口,雕栏玉砌、繁盛牡丹,每一寸土地都掩埋这净与不净的灵魂。

他喜欢半夜里偷偷出来, 凝视着他知道的、曾经死过人的地方,一瞬不瞬地看着。

渐渐的。

他眼前就出现幻觉、仿佛有黑色的、扭曲的人形呻吟着、惨叫着从地底爬上来、再仔细看过去、却什么都没有。

开始的时候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书读多了,符恒才知道,那是怨灵,含冤而死、委屈而死、死不瞑目的人的灵魂。

当他知道那是什么之后的那天起,他就再也看不到那些花下、井沿、梁上扭曲的人形了。

那又怎么样呢?那些不是因他而死的就与他无关。

因他而死的……那又怎么样呢?这广阔的宅邸中、我不杀人、人就杀我。

他进府的当年、符国公的正妻病故。

他是庶子、也要戴孝,一排守着正妻棺椁的侍妾。

个个烟圈红肿,泣不成声,他却分明看见擦着眼泪的白麻布巾之下。

一张张嘴角都是向上翘着的。

不过,那些不关他的事。

他入府的第五年,符国公也一病不起了。

那年皇上唯一的皇子过五岁生日,大宴群臣,这位皇子生来多病。

无数医生说他活不过五岁,如今他平安地过了五岁生日,皇上龙心大悦,看到号称荣阳名门第一的符国公,居然亲自上前赐酒相敬,御酒三杯饮下之后,符国公就已醉了,他回转车程,在马车上睡着了,等搀扶下车,第二天早上起来,已然中风了。

五十多岁的人,平日里锦衣玉食养尊处优,酒色过度,这样一夜冷风吹来,哪能不病?一干妾侍子女全围在床边哭泣,符恒的母亲也在其中,她已怀了身孕,哭得泪眼盈盈,粉面啼红,只有符恒一个人看出她母亲眼中精光闪烁,满是算计。

在正妻过世的这几天,妾侍还是留个,除了母亲,全换了新人,都是一样的一无根基,二无手段。

五位小姐呢,死了一个,嫁了四个,剩下四个公子,早夭折了一个,除了符恒外,一个兄长,一个幼弟。

符恒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很清楚,这府邸之内还有一次腥风血雨。

这个家族的独裁者已然老了、病了、不能说话了,掌权的就只有他那狠毒而聪慧的母亲了。

他等着看现下围着这床沿哭泣的老少男女,一年之后能活下多少。

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情,死的是他符家人,与他何干。

于是,三个月后,某天早上他晨起练拳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开满青色莲花的池塘上漂浮着名义上是他的弟弟的小小的身躯。

那孩子的小手里海紧紧握着一簇新鲜的莲叶。

啊,开始了。

他躲在一边看仆人捞人,看着那孩子年轻的母亲赤足披发,抱着自己娇儿的身体,她发了疯。

不过是刚开始而已啊,他悠闲地嗑着瓜子,看着赶来安排慰问母亲眼底的冷酷。

这大宅邸中,你不杀人,人就杀你,你若杀人,终会被杀。

这年的冬天,他的兄长也死了。

不过倒应该不是他母亲下的手。

那个徒自继承了父亲好色本性的兄长死在了他男宠的床上,一张床上,还有他瑟瑟发抖的两名爱妾。

这府里已是母亲主事,她当机立断,发了暴病的帖子,杀了男宠和爱妾陪葬,把符家大公主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

——她最后的敌人已死了,她乐得这样大方。

然后,就在出殡的哭号声里,他的母亲为他生了一个妹妹。

却是真正的符家血统。

他没有去看,而他的母亲也没有把孩子抱来给他看。

后来在满月的筵席上,奶娘讨好一样把小小的还带着奶味儿的孩子抱到他面前,连声夸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般相像。

奶娘要他抱一抱的时候,他摇摇头,笑道:小婴孩软绵绵的,我不敢抱,怕摔着她。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他若抱过她,只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摔死她。

想到这里,他越发笑得温柔,周围席上一干人无不说,看这兄妹,好生友爱。

他入府的第七年,在他十四岁的时候,皇上唯一的皇子满了七岁,正式进入皇家学馆学习,要找适龄的名门子弟伴读,符恒就在入选之列。

符国公府没有嫡子,又只有他这个年纪最小的三公子年龄适当,便送了他去伴读。

谁不知道这位皇子虽然还小,没封太子,却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他的母亲虽然尚未封后,却早就是最尊贵的贵妃,主理六宫,那顶空悬多年的凤冠落到她头上,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这帝国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谁不想好好巴结?去伴读的前夕,符恒的母亲紧紧抓着他万般叮嘱,说千万要讨好皇子,有了皇子做靠山,他就什么都不愁了。

听了这话,符恒没懂也没说话,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母亲,才徒然发现,他原来已长高,比母亲还要高了。

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碧绿眼,芙蓉面,而那个给予他这些的女子,却在时光里渐渐老去,年华不再。

于是他心底泛起了恶毒的快慰和比这快慰更加恶毒的念头。

他轻轻掰开母亲的手,撩开下拜,只说了一句:请母亲放心。

然后他便离开去陪伴皇子了。

皇子叫元让,刚一落地就被抱出皇宫。

据说是占卜出了卦象,说着孩子在皇宫里怕是养不大。

皇帝疼惜着唯一的儿子,先在城内给他建了一个府邸,取名叫甘露宫,跟太子所住的甘泉宫就一字之差,但是饶是这样还是不行,灾病连连的。

皇帝无奈之下,又在京都郊外给他营造了华丽无比的府邸,数百仆役,千余护卫,就守护着这样一个才七岁的孩子,等他慢慢长大,将军白发,宫女老衰。

学馆就设在皇子的府邸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七八名名门子弟选上了伴读,小的七八岁,大的十四五岁。

等他到来的时候,因为他是荣阳名门第一符家的公子,在厅里候着的伴读们全都起身,恭敬行礼,逊他坐了上位。

然而,个个眼底尊敬之余都是鄙夷。

大家尊敬的是他符这个姓氏,鄙夷的是他不过是个庶出,没有明媒正娶、出身名门的母亲。

符恒只觉的好笑。

若他们知道他连符家这尊贵的血统都没有一丝一毫,他们会怎样?他只有暗自冷笑、当仁不让地坐在了首座。

多么可笑,在这群眼里只有血统的人之间,唯一没有高贵血统的自己,却比其他人都尊贵。

多么可笑。

他们是在第二天才见到皇子元让的。

跟符恒预料中的不同,这位今年已经七岁的幌子娇憨稚气,圆润甜美,全然没有皇族子弟的颐指气使,反而如邻家小弟一般和蔼可亲。

所谓陪读,便是皇子读书,读好了,赏归皇子;读错了,责打跪罚全在他们身上。

现在看见皇子,却不是想象中娇贵任性蛮不讲理的孩子,这一干伴读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暗想未来七八年,总算有个好伺候的主子。

只有符恒不这么想。

他看着那被锦绣衣衫包裹住的仿佛年画里金童一般可爱的太子,符恒心里慢慢地泛起了怨毒。

元让有一双驯顺宛如幼犬的眼睛。

那眼神干净、纯真,没有一丝阴霾,那是从未见过人间疾苦丑恶,从未见过催城风雪的孩子的眼睛。

皇宫是多么惨烈的地方,元让却有这样美丽清澈的眼睛,那么,他该是怎样被保护着?他是被他的父亲母亲怎样当做珍宝来呵护宠爱,才会有这样的眼睛?元让,天之独子,他天生有尊贵的血统,美丽的容貌,他被保护得天衣无缝,他从未见过人间疾苦,他看的是天下父慈子孝母和蔼,他听的是天下颂圣四海昌平。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有人会为了荣华富贵,杀掉自己的丈夫;也不知道有人会将与自己毫无仇怨、弱柳一般娇嫩的孩子按溺在莲花池里。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样幸福。

于是,符恒觉得怨毒已经渗入骨髓,再也拔除不得。

于是,由他领头,一群贵族子弟向那个美丽的孩子跪拜叩首,他那张已开始显露出俊美的面孔雍容温和,让小小的皇子看傻了眼。

那宝座上耳朵孩子笨拙地向他伸出手,软软小小,带着孩童特有味道的指头小心地、谨慎地、仿佛触摸蝴蝶羽翼一般轻柔地抚上了他的眼睛。

好美呢,绿色的眼睛,像水晶一样。

那孩子赞叹着,他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只轻轻说了一声,殿下谬赞。

伴读的工作是从第二天开始的。

早上习文,下午习武,晚上是琴棋书画诸般才艺,只不过元让身子极不好,稍微动动吹吹风都会受风寒,习武便免去了,只是伴读们习练。

既然皇子不参加,教导的学士便不怎么理会这习武,一干人都去趋奉小小的皇子,至于教导武艺的师傅,生怕学武一个不小心就伤了这群未来的重臣们,巴不得他们不学,这七八名伴读便如散养的鸡鸭一般,随便他们了。

于是这下午就成了公然摸鱼的时间,到饿了时候去武场点了卯,然后便一哄而散。

只有符恒一个人忍着练习,无论刮风下雨,从不缺席。

他有什么资本不学?他今天能站在这里学文习武,都是他父亲用鲜血换来的,他有什么资格偷懒?于是,在小小的皇子下午休养、向窗外眺望的间隙,他便总能看到那俊美的少年流着汗,认认真真,一拳一脚,一刀一剑。

哪个孩子不好动?元让虽然乖觉听话,却也向往着出去玩耍。

结果,在符恒初到元让府邸那年的中秋,元让终于逮着一个机会,在下午时分溜到了武场。

中秋团圆这天,府邸里从学士到伴读统统放了假回家去探望众人,只有符恒一个人说只留皇子在府邸,未免让他太寂寞,自愿流下陪伴。

这一下感动了学士,直说他是忠臣。

符恒面子上微笑着应了,心里却嗤笑,他不过是不想回去看到他娘那张脸罢了。

元让溜到他身边的时候,符恒正在扎马步。

看到穿得圆滚滚、球一样的元让滚了过来,符恒立刻一把把他轻轻抱了起来。

七岁的孩子,瘦小得可怜,连他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抱起来。

攀着他的脖子,元让孩子气地和他絮絮叨叨地说话,符恒心不在焉地应着,心里漫漫的转着些不着边际的念头,然后,他就听到怀里的孩子娇声娇气地说了一句:符恒,你教我打拳吧?这句话似命令又似撒娇,符恒忽然就想起了自己接到伴读这道命令的时候,脑子里泛起的那个恶毒的想法。

于是他微笑起来,说了声好,就似模似样地教云让拳脚。

笑孩子心性,学了个样子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

学了一会儿,元让就嚷着对打,符恒满口应了,然后在对打的时候,他轻易地抓住了元让的肩膀,一个半转,便将那小小的孩子向地下按去。

他清楚地听到了那个孩子头碰在地面上的一声脆响,然后便有殷红的鲜血从元让额角汨汨流下。

元让立刻就晕了过去,笑脸惨白如纸,符恒蹲下身子,把手指伸到他鼻下,慢慢地等,等到那呼吸幽幽一线,若有若无了,才愉快地把他抱起、起身,不紧不慢地向药师的房间走去。

真好,元让要死了,然后,整个符家都会为他陪葬。

符恒恶毒地微笑着。

但是很可惜,元让没有死。

这孩子虽然平素虚弱,但是大概是经常得病的缘故,反倒比一般的人坚韧,在药师医生使尽全力的急救之下,他被硬生生地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然后,那个刚刚醒过来的虚弱的孩子用幼猫一样的细弱声音对医生说,他是自己摔伤的,不关符恒的事,不管符恒说什么,都是为了开脱他跑出来的过错。

——其实符恒什么都没说。

在所有人的追问下,他只是沉默着,直到药师从内室带出这个娇小的孩子为他开脱的言辞。

符恒愣了片刻,他完全没想到元让会为他说话。

结果,当他被招进内室,看着那个依旧面色苍白的孩子时,他反而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看着他,苍白得仿佛会死去的孩子眨眨眼,笑了起来,然后招手让他靠过去,轻轻在他耳边说:下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那一刻,他体会到了这个幌子对他全然的信任。

单纯如幼鸟一般的恋慕信任,无条件,没理由,就是信任。

符恒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应了一声,那孩子便笑得活泼可爱,拉着他的手,闭上了眼睛。

他第一次看到元让睡觉,小小的孩子在宽大的床上所乘一团,小小的,孤零零的,他的手背他紧紧抓在娇嫩的掌心,丝毫不肯放开。

然后,那本应睡着的娇滴滴的孩子小小而寂寞地说了一声:本来……以为母妃会来看我的……好想母妃呢……贵妃怎么可能出来?荣阳宫闱森严,她主理六宫,怎么可能出得来?他却没话说,只是温柔地伸手抚摸那小小孩子柔软的发顶,然后元让向他的方向缩了缩,含糊不清的咕哝:我知道的,父皇和母妃都担心我,但是他们忙,来不了……这开脱的话没说完、他便沉沉睡去。

符桓长久地凝视他,然后为他拉上被子。

这孩子孤寂如同离群的鸟儿,他要的只是一个可以陪他呵护他宠爱他的兄长。

兄长啊……符恒忽然就悠悠地想起了那个只在满月筵席上见过的妹妹,他笑了起来,轻轻吻上他的发梢。

他会做一个好兄长的。

从那以后,符恒越发勤学苦练,他本来天分就高,这一下连学士都赞他是人中龙凤,前途无量。

他不喜不躁,只按照自己的目标来,他对那小小的皇子不阿谀不奉迎,直把他当自己的弟弟对待。

然后,那纯真的孩子便知和他一个人亲近,真真把他当做兄长一般来爱戴。

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渐渐成长的少年唇边的微笑越发雍容优雅。

哪,元让、再喜欢我一点儿,在信任我一点儿,再亲近我一点儿——这样,当你堕落到我身边的时候,才会更痛苦。

他在无数个夜里做着这样的梦——那个美丽纯真的孩子忽然背脊上生了纯白的羽翼,然后拥住两人他,把他向天界带去,然后,就在飞翔的时候,他亲手折断了那能救赎他们俩的羽翼。

于是,一起堕落,无间地狱。

做了这样的梦的早上,符恒总是笑靥的,他的愿望多么美丽.和我一起堕落吧,云让。

然后,这个堕落的契机并没有让符恒等太久。

在他十五岁那年,也就是他伴读的第二年,元让的母妃二次怀胎。

当今皇帝子息艰难、贵妃孕有新子,天下无不欢欣,元让也分外开心名称天拉着符恒絮絮叨叨地说,他就要有弟弟或妹妹了。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以元让现在的身份,多个妹妹还好说,若真生了个弟弟,女人偏疼幼子那是常事。

他本身又因为双龙不见的语言,根本没和父母见上几面,又有什么血脉情深可言?真到了紧要关头,储位移转,哪里还有他的命在?心里转着这样恶毒的念头,他表面上对元让还是体贴温柔,看着那个小小的孩子一天天扳着指头算着到底几月能添个新弟弟或妹妹。

贵妃在八月生产,生了个粉雕玉琢般的皇子,元让高兴得不得了。

小小的一个孩子裹着风裘跑来跑去,央这符恒帮他挑珍贵的礼物,恨不得把自己的府邸都搬光。

婴孩出生,满月,六十天,云让每个节日都送礼物,如果不是他年纪太小,旁观者的符恒几乎想奉上一句:那又不是你儿子。

那年冬天,小小的元让裹着雪白的裘皮,在院子里和他堆雪人,他稚气地开口说,很想很想去看看自己的弟弟。

说完这句,他脸上的表情忽然就寂寞了起来,堆着雪人的小手缩到了衣服里,然后慢慢地蹲坐下去,团成了一团。

哪,符恒,我还我很寂寞啊……很想母妃和父皇呢……他们此刻整抱着你的弟弟尽享天伦。

心里这么想着,符恒面上露出了春风一般温柔的微笑,轻轻地把元让抱了起来,笑说一句:他们也想你。

他就把这孩子抱进了房间。

然后,就在同一个冬天,符恒满十五岁,按照他的身份,封了谏议侍从的官职,官在正五品,获准上殿。

获得者道命令的当天,他也辞了伴读的身份,正式踏入了官场。

到了这时,他荣阳第一名门符家继承人的身份,也终于获得了承认。

据说这是符国公病床之上上奏达成的结果,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从心里冷笑。

上奏,病床?那个男人早就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一笔上奏,毫无疑问出自他母亲的手笔。

这么说来,符国公府里,他的母亲已可一手遮天了。

那么,符国公的死期也不会太远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然后笑着等待接下来的发展。

结果,毫不意外,一年之后,他十七岁时,他的母亲给他说了一门亲事,朝里史部尚书薛家的独养女儿,今年十三岁,只等她十五岁了,就能婚配。

符恒算算年纪,还够他逍遥纪念,也就没说什么。

反正这门亲事对他只有好处,他为什么要拒绝。

两家名门联姻,乃是大喜,他母亲可以张扬,结果连云让都知道了。

云让和他一向亲厚,特意包了一份重礼,送到他府上,很伤长了一把母子二人的面子。

他离开皇子府邸的那天,小小的孩子一直把他送到门口,抓着他的衣服下摆恋恋不舍,那样子让他想到了和小主人分别的幼犬,不知怎的,在收到元让的礼物的时候,他就想去看看那张明明很寂寞却硬要装出一副乖巧样子的脸来,他便以去谢恩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去了皇子府。

他离开这里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早就熟门熟路,护卫一看来的是他,也不通报,直接便让长史陪着他一起进去了。

走过两进院子,符恒有些疑惑:他本以为以他和元让的交情,那小孩子听说他来了,早就该扑出来了,怎么到现在,都快走到内室了,还不见元让出来。

长史跟在他身边,一眼就看出他的疑惑,悄声说道:殿下病了。

病了?符恒皱眉。

是啊,从年初开始生病,病了半年了,连床都下不了。

元让身体虽然说不上特别不好,但是也不至于酒病弱成这样啊?符恒也不说话,抢前几步,进了元让的内室,他看到那个娇小的孩子气息奄奄地卧在床上,只用一双漆黑的眼睛看他。

看到他来,元让那张苍白的脸笑了,伸出双手,要他拥抱。

他抱住了元让,那孩子安心般突出一口气,和他说了几句话,就睡着了。

等他睡熟,符恒把他放在床上,悄然出去,和长史聊天,才知道自从自己离开元让开始,这孩子就不停地生病。

符恒听了,总觉得有些奇怪,他七岁入的符国公府,什么样的杀人方式没有见过?总觉得面前这一幕似曾相识,他仔细地想想,又重新进到屋里,握起元让的手,先是切了一下云让的经脉,随即内劲一吐,真气一缕,游进云让四肢百骸,慢慢行来。

他只是粗通医术,刚才那一下只是确定云让脉象没有问题,深的就全不知道。

但他是武人,有他的查找方式。

某些情况下,医生查不出来的,他能查得出来。

真气在元让体内运行一周天,符恒唇边浮起了一个小小的笑意。

果然。

他刚才切脉的时候毫无异常,但是党他内力一旦开始运行的时候,他却察觉地哦按了有毒质淤积在云让四肢百骸。

——那绝不是一点半点时间久能积累下来的毒素。

那是慢慢地、一日复一日地才能积累下来的剧毒。

那毒已深入骨髓,拔除不得。

那并不是什么烈性的剧毒,而是慢性的毒药。

而且是他熟悉的毒药。

他的母亲就用着毒药杀过一个险些赢过她的宠姬,在胜利的那一晚,她高兴地把药性和那女人的死状绘声绘色地讲给他听。

那是,漆鸩。

它是鸩中的极品,性烈而缓慢,寄于人的发根,用漫长的岁月漫漫地把人血化尽,让人觉察不出。

原来,这样单纯美丽的孩子,也有人希望他慢慢地耗尽鲜血而死。

有人在漫长的岁月里,用毒药一点一点地喂养这个孩子,让剧毒缓慢侵蚀他的身体,直到死去。

符恒无声地微笑着,让人给他拿来最近的脉案,又让人拿来元让最近的食案,看元让到底都吃了什么东西。

脉案不一会儿就送来了。

他插队脉案,----看来,果然,虽然让人不易察觉,但是,元让发病确实全在风和日丽的日子。

漆鸩之毒,就在于日光射于发根。

但是,漆鸩虽然是剧毒,却没有突然发作的道理。

元让的脉象现实是他长期喂食漆鸩,但是最近突然剂量加大,才让他发病若此。

……就在仿佛一件工具终于没用了一样。

符恒思忖的时候,去拿食案的人回来讷讷地说,前些日子元让查阅过食案,但是他没有还回来,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

一听这话,符恒心里立刻明白了。

他没说什么,挥手打发侍从下去,起身关好门,靠在门上,望着床上躺着的孩子轻轻地一笑。

元让,不必装睡了。

听了这句话,那孩子慢慢睁开眼,眼神游移,漆黑若夜的眸子里面三分惶恐,不知所措。

符恒微笑着走过去,轻轻太其他的下额,盯着他,然后微笑道:你知道这么回事吧,嗯?元让,你应该很清楚,你是中了毒,而且……你也应该很清楚是从哪里中的毒。

听到这句话,元让猛地抬头看他,刚要说话,却被显然心情很好的符恒伸出一根指头,抵在嘴唇上。

俊美的少年靠近他,碧绿的眼睛妖魅地渗出一点儿冷库等光彩,但是他却还是笑着,几乎要贴上元让细嫩的脸颊。

毒……是从皇宫里面来的对吧?他这剧毒从小深重,几乎是一出身就有,此后有长久不间断的加重,只能是皇宫里面极具权利的人才有肯能做到,那么,这个人是谁,呼之欲出。

你应该已经毁了食案,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中的毒必须要定时摄取,才会形成先这样子,那么,能让你定时摄取,一定不会不吃的……只有皇宫里面你父皇母妃赐下的食物。

说完这句话的一刹那,元让眼睛猛地瞪大,小小的孩子拼命挣扎,雪白的睡衣上浮起两片仿佛翅膀一样小小的凸起的肩胛。

符恒优雅地微笑,他悠闲地贴近小小孩子洁白的颈项,笑出了声,元让,你想庇护要杀了你的母亲……对吗?这句话仿佛一把利剑刺穿了那较小的身躯,元让如同猝死一般忽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

那个孩子陷在棉褥之中,一动不动,从符桓的方向看去,就仿佛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一般。

他又悠闲地贴近了一点儿,那么,贵妃为什么要杀你呢?因为......你是女子啊......他这一声,仿佛叹息一般,说不出的满足得意。

元让是个女子,他刚才终于发现。

元让性征和脉象,全部被漆鸠压下,才让诊脉太医也查不出她是个女子。

但是,真气入体,流转经脉,却瞒不过他。

于是一切都说得通了。

真正的小皇子已经两岁,她这个冒牌皇子,可以功成身退,慢慢死了就好了。

符桓微笑起来,手指卷起了她长长的、披散在雪白床褥上的头发,哪,你母亲觉得你是个废物了,元让。

你说,你要不要如她的愿望,就这么死了算了?那天直到符桓离开皇子府时,那个孩子都一动不动地窝在雪白的锦褥之间,仿佛白鸟死去的尸体。

那脆弱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姿态,让符桓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愉悦。

仿佛什么美丽洁白的东西终于堕落到自己手里的感觉。

在离开元让之前,他温柔地抱着那个娇小的孩子,安抚她的情绪,理顺她因为汗水而黏腻在额头上的头发,他怕她着凉,用柔软的锦被包裹着她,然后,一遍一遍地问她:哪,元让,你要不要去死呢?他告诉她:你的母亲不爱你,她要杀掉你。

他一次次打碎那个孩子用十年时间构筑的美丽梦境,看着她痛苦,他心里便慢慢地泛起温柔的感觉。

那是......非常奇妙而又非常矛盾的心态。

看着她在自己手里受伤,堕落,他觉得无比愉快,然而那本来纯真的幼小孩子因为被伤害而痛苦,他又觉得温柔怜惜。

这就仿佛看到终于费尽心机逮到的美丽鸟儿身上的伤口觉得怜爱是一样的吧?即使那伤口是自己给予的。

哎呀哎呀,自己似乎是朝一个奇妙而危险的方向滑去了呢。

符桓坐在马车里,支着额头笑了起来。

每次看到元让,他都想到自己。

自己只有现在的她一半大的时候,也是这样子,渴望着,期待着,并且欺骗自己:母亲爱他,母亲会回来。

但是,他和她的母亲,谁都不爱他们。

即使,他们都曾相信过,那两个生育他们的女人,都热爱过自己。

然而,那是谎言,到最后,连自己都骗不了。

马车之上,符桓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这车是先帝去世整整二十年,也是今上登基整整二十年,这样的大祭大庆从年初就开始筹办,到了年中先帝忌月开始,才真正大操大办起来。

今天要去皇陵祭祀,这一下就要出京,大概也还是记着元让已多年没有和母亲相见,今上离京之前,吩咐把元让接到宫里来,和贵妃好好团聚,符桓听了心里暗笑。

元让是多么聪明的一个孩子,让她去见她的母亲,只怕贵妃要露馅。

不过,那又和他有什么想干呢?今上出城之后,元让入城,他奉命去接元让。

当他俯身从轿子里把她搀出来的时候,那个孩子只是淡漠地用漆黑的眼睛扫了他一眼,露出无懈可击的公式化笑容,便笔直地看向前方。

时序已是近秋,天气略冷,她最近又一直在生病,身上便裹了厚重的风裘,只余下一张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下颌尖削,犹如一只把头埋下的幼狐。

那孩子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看都没看他一眼。

元让入城之后的第三天,下起了大雨。

符桓从出生之后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天上简直像漏了个洞一样。

这天下朝,他无事可干,就坐在房间里,看着雨水哗啦啦地往下倾泻。

在廊下修剪花枝的老人絮絮叨叨地说:这么大的雨,这是天哭啊。

天哭?他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元让。

那个孩子在哭吗?想到这里,他一扯唇角,只觉得自己实在是脑筋太闲了才想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就看到丫鬟跌跌撞撞向自己这边过来。

他心里没来由地跳了一下,立刻起身,就听到丫鬟大叫,说符国公快不行了。

终于......等到今天了啊。

符桓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猛地眩晕了一下,他随即起身,快步奔走,胸膛里炸裂似的,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感情。

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已等不及要看那个夺走他一切的男人最终的下场。

等他赶到的时候,符国公房间外全部都是他的宠妾侍婢,却都被他母亲的手下拦住,看他来了,手下们松了口气,立刻放他进去。

毫不意外,房间里除了奄奄一息的符国公外,便只有他的母亲了。

他的母亲端庄高雅,完全看不出来曾经是山野村妇。

她坐在符国公身侧,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点头示意了一下,符桓快速地扫了她一眼,发现她面上没有丝毫情绪,他心里一动,一个念头浮了上来。

只怕,今日符国公的死,也和他的母亲脱不了干系。

想想也是,他已成了嗣子,封了官,和名门望族的女儿订了亲事,符国公还活着就是个障碍。

以上那些事情全是他母亲假借符国公的名义所做。

一旦有一天符国公忽然好转了,他们母子谁也脱不了干系。

那么,不如就让他这样死了吧。

于谁都有好处。

想到这里,他俯下身子,看着床上那个干枯苍白,自己唤了十年父亲的男人,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

你也有今天。

芙蓉面,碧绿眼,他温柔含笑,一字一句的说。

你也有今天!他看到那个垂危的人猛地瞪大了眼睛,干涸的喉头呼呼嗬嗬了一声,一双干枯的手猛地向符桓所在的方向一抓,在半空里忽然凝住,然后,慢慢垂下了。

他死了。

符桓看着那个距离自己的指头只有半寸的手,淡淡地说道,然后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母亲,似笑非笑的拱手,恭喜母亲。

说完,他转身而出。

然后,就在当天夜晚,整个符国公府为了男主人的去世而人仰马翻的时候,有个小小的访客,在天哭一般的雨水中来拜访他。

是元让。

她不肯进门,就在后园的角门里等着他,符桓出去的时候,那个孩子娇小的身子缩在雨水里,宛如一只被抛弃的猫。

他走到元让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元让也看了他片刻,伸手从怀里取出一个瓶子。

那是个通体漆黑的玉瓶,上面纤细的篆刻犹如发丝。

他认识,那是装漆鸠的瓶子。

找到了?他平板地问,真是聪明而厉害的孩子,居然用了三天的时间就在母亲那里找到了应该是被仔细保管的剧毒。

不过仔细想想,贵妃也没有料到她会知道,更加没有想到她会找吧。

找到了。

这么说着,小小的孩子忽然松开手,那个漆黑的玉瓶跌落地面一声脆响,流溢出的漆黑液体立刻被天哭一般的雨水冲刷殆尽。

没有证据了。

面前这个孩子最后还是选择了保护自己的母亲。

符桓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被冲洗的干干净净的石板,过了片刻,他抬起头,看到对面那个孩子也没有一丝表情的看着给他。

然后,他听到元让问他:符桓,你讨厌我吧?不不。

他摇摇头,看了看她,然后在她眼睛里看到一簇微弱的希望,便露出温柔的微笑,他伸手把湿透的孩子搂紧了怀里。

我恨你啊。

所以,怎么会讨厌你呢。

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元让猛地睁大眼睛,在他怀里拼命挣扎起来,而符桓就保持着温柔的微笑,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

她挣脱不得,他愉快的微笑。

你也很清楚我恨你这件事情吧,但是,元让,你可怜到除了我这个恨你的人外,没有其他任何可以依靠的人了。

所以,堕落到我身边来吧,美丽的皇子。

他微笑着,心满意足的抱紧了怀里彻底僵硬的小小的冰凉身躯。

第二天,符国公死亡的消息上奏朝廷,同日,元让离宫而去。

符桓虽然是庶子,但已被符国公生前立为嗣子,他要求继承爵位,这却让朝廷犯了难。

荣阳帝国从没有庶子继承家门的先例,即使有,也是由无所出的正室抱养妾子,名分上成了嫡子,符桓这般情况,却是特殊。

一番探讨下来,朝廷升了符桓的官位,给了个四品的参谋,丢到边关,约定他只要建功,无论功业大小,都可以回来继承爵位。

于是,一个月后,符桓远离京城,去了边关。

此去经年。

对符桓而言,在军旅之中的生涯并不难过。

相对于深宅大院朝野之上的争斗,边关这地方显然太平许多。

他在边关待了三年--其实本没有必要待这么长的,他毕竟是荣阳名门符家的继承人,谁敢得罪?不到几个月上,主帅就让他建了个不大不小的功,想送他回去,他却偏偏要留下来。

其实理由简单得很,自古权力斗争,少不了的一是权二是兵,说得难听一些,他以庶子身份入朝,符国公又已死去,没有来自强大母系的支持,分明是个人走茶凉的局面。

虽然最后他一定高官得做,前途却到底还是未卜的。

那就不如留在边关。

荣阳轻武,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来当兵的多半都是走投无路或服役的人,这些人笼络起来,必是一股不容小觑,在门阀之下涌动的力量。

他已看的清清楚楚,当今这东陆之上,沉溺于旧日荣光之下的荣阳,虽在列强之中,其实已经日暮西山,再起不能了。

天无永梓之国,饶是再强大的帝国,也终有覆灭的一天。

以一个帝国而言,荣阳已经进入了不可挽回的衰弱,即便秦皇汉武这样的英主再世,也不可能拯救得了病入膏肓的荣阳了。

这个王朝,已经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地崩坏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符桓就觉得由内而外袭来一种自嘲一般的无力感。

人得欲望果然是一点一滴而来的。

入了符家,他想报复,现在,他的报复完成了,他却陡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这个国家的权力中心之外,和那道诱人的门只有一步之遥了。

于是欲望就不可抑制地沸腾燃烧了起来。

那些废物一样的王公贵族既然都能操纵一个国家的国政,那么,拥有才能,又如此接近权利的自己,没有道理做不到吧?这个欲望并不难实现。

他站在兵营外的小山坡上,遥看满目灯火,犹如盘龙一样在山坡里蜿蜒的营地,他冷静而理性地分析着。

他现在毕竟是符家的主人,他进入权利中心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那么真的成为了足以操纵这个国家的权力者之一,他的欲望就会停止么?符桓对自己说,不,不会的。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他自然也是。

那么,他的欲望的终点是哪里?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新的王朝的皇帝?那么,元让,那个孩子就很有可能会成为他的野心与欲望的最后的绊脚石。

每次想到这里,想到元让,他就奇妙地无法再思考下去,只觉得胸口有一点点发闷,本能地不愿再想下去,不过算了,他现在还年轻,他真想爬到这个国家的权利中心去,最起码还要十年。

现在想那么多没用。

略略沉吟了一下,他便转身向山坡下走去,结果还没走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呼小叫起来:大人~符大人,不好了!王都那边下来命令,说要我们进攻大越!这是一个荒谬无比的决定,这样的一个决定,葬送了无数将士。

事后符桓才知道,原来那天皇帝喝醉了,在来朝觐见得亲王的怂恿下,皇帝一笔朱批就传了下来,紧接着几天,都在后宫沉醉,压根儿就忘记了这件事。

直到六军战败,主帅被杀,近十万兵士埋骨云林江畔,一纸战败奏折送到龙案之上,他才想起这档子事来。

这一站里,成就的只有东陆第一名将,大越平王萧逐初战即在三十万大军里取上将头颅的威名赫赫,以及荣阳名门之主符桓能在兵溃大败,主帅被杀的情况下,保住大半军力安全退回的才智双全。

兵败那日,他惊鸿一瞥之下,沙场里黄烟滚滚,烈火沸腾,那么多乱兵里,他一眼就看到了萧逐。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红衣银枪,浑身浴血,一身萧杀里一双眼睛却清亮无尘,毫无阴霾。

简直就像是元让最初所拥有的那么纯净的眼神。

于是他心里就不受控制地,疯狂地憎恨了起来。

一眼之后就不再回顾,他拍马而去,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毁了他,一定要毁了萧逐。

大战结束,按照荣阳的规矩,皇帝自然还是英明的,错的都是元帅无能。

所幸人死了,皇帝开恩,妻子儿女发配了事,也就不再追究;至于符桓,那是大大的功臣,立刻准他继承符家,只不过他是庶子继承,便让他袭的爵位低了一等,袭了侯爵。

他回京当天,宫廷里为他开了大宴,荣阳式的奢华糜烂,符桓乐得享受,醉卧美人漆,让多少妙龄宫女红了脸颊。

多少人捧着金樽来找他攀谈,薛尚书在他身边俨然是以岳父自居,一张脸笑得弥勒佛一般,然后无人之时旁敲侧击了几句,让他准备迎娶自己的独养女儿。

只说他出征三年了,女儿也是十六岁了,正是婚龄。

薛家门第清贵,是上好良缘,他可没打算拒绝,便含笑着模糊应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终于酒宴终了,符桓来到宫门外,正要上自己的车,却看到车旁边早候着宦官模样的一个人,样子眼熟,他脑子一转就想起来人是谁,正是元让府上的总管内侍。

一看他出来,总管就迎上了几步,低声说了一句皇子有请,这一局仿佛什么开关,一下就触动了他脑海里某一个开关。

于是,关于元让的,他这三年来刻意遗忘的那些往事,就这样慢慢涌上来。

他毫不犹豫地上了旁边一辆小车,向元让远在城郊的府邸而去---他在车上的时候曾想过,元让这三年来会是什么一样子,十三岁的孩子和十岁的孩子能相差多少?那孩子还能不能再有那么清澈的眼神?不过......大概不会对他笑了吧?这么想着,他进了元让的卧室,在看到那个孩子的 一瞬间,他愣了一下,然后挑起一边的眉毛,碧绿的眼眸慢慢眯细,随即轻轻微笑。

多日不见,殿下身体羸弱了。

他说。

他面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卧室,陈设几乎一丝不变,卧在榻上的却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孩子了。

三年时光,十岁到十三岁,孩子最是成长的时候,他面前刚刚脱离孩童进入少女阶段的元让,已经不复当年他所看到的娇憨模样,长发如瀑,姿态清华,居然和她现在一身男子装束毫不抵触,只透出一种清冷的高贵,不难想象,有朝一日,她若穿上女装,该是何等美丽。

---而这些都不足以成为让符桓动容的条件,让他动容的,是元让异常的清瘦和那异常急促浑浊的呼吸。

不需要诊脉,只需要看着她,他就知道她已病入膏肓。

想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母亲所出的小皇子今年已然五岁了,她这个假皇子也该功成身退了。

这三年来,想必她不知吃了多少毒药,这样慢慢地挨着。

于是他一句嘲讽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

那个侧卧在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女听了只轻轻一笑,那样漆黑的眼眸在长长的睫毛之下,居然便有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青艳妩媚,趁着她一身皇子衣冠,赫然一种倒错之美。

不咸不淡的接了一句,元让和他寒暄开来,问他边疆情况怎么样等等。

这样一来,符桓完全猜不透她这样深夜把他叫来是为了什么,听她全无章法地絮叨了一段时间之后,符桓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殿下,您要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元让这三年变化极大,如果是凛然不言不笑,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才十三岁的孩子,但是这一皱眉一烦恼,看上去竟然比她原本的年纪还要稚气,居然十分可爱,不知怎地,符桓心里一动,脱口而出,你想见我。

在听到的一瞬间,元让了然一般的舒展开眉头,然后她笑了起来,居然很诚实的点了点头,嗯,我想见你,即便你讨厌我,你恨我,我也依然想见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似乎笑了一下,然后侧头,你走之前对我说的话,确实是对的。

是啊,即便我知道你恨我,你讨厌我,我所能依靠的依然只有你。

我在快死之前,唯一想见的人也是你呢。

你想死?我能不死吗?元让平静得回看他,要杀我的人是我的母亲,也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女人。

符桓,你说,我能不死吗?那一瞬间,符桓所看到的是一双洞穿了世情,完全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所有的眼神。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元让,然后便无声无息地笑了起来,最后他笑出声音来,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用手掩着面孔狂笑,然后他的声音忽然毫无预兆的停止。

他说话,声音仿佛之前根本没有狂效果一样的平静。

你想死的这么容易么,元让?我不允许。

他刚刚把这美丽的孩子拖下和自己一样的地狱,怎么能容许她一人超生?那样岂不是太幸福了?然后,被他那双碧绿色眼睛注视着的元让浑身悚然一惊,她一把撑起自己羸弱的身子,抓住了他的手腕,颤声道:你想做什么?他笑着看她,微笑,柔声道:是啊,我想干什么呢?他侧头看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然后温柔的,轻轻的把元让无力的手指一根一根,耐心的从自己手腕上剥离。

啊,你说,我想干什么呢,嗯?我的殿下?他要杀了那个幼小的正在取代元让的皇子。

多么简单,那个五岁的孩子死了,就什么都回归原位了,不是吗?他笑看那个因为太过惊慌恐惧,整个身体蜷成一团的娇小孩子,从心底感到愉快。

啊啊,让面前这个几乎可算是他抚养长大的孩子,让她和自己一样,酌饮着亲人的鲜血活下去,让她和自己一样污秽。

光是这么想,他就觉得甜美的电流从头顶流泻而过。

符桓向她行礼,转身离开。

他一定会让她堕落,来到他的身边。

他坐上马车,按着因为太过兴奋而开始疼痛的额角,符桓低低地,神经质地笑起来。

现在想想,说起来,他还真不得不杀那个小小的皇子呢!就政治层面来看,他和元让从小亲厚,肯定早被划在了元让党里,从元让母亲的角度来看,他很有可能知道元让是女性这个秘密。

贵妃娘娘心狠手辣和他的母亲不相上下,随手灭了他这个有可能知情的人简直是一定的。

那么,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直接除掉那个小皇子,这样就什么都好了。

然后,元让会怎么样呢?今天的会面就能看出,那个孩子成熟了的只有外表而已,内心依然是三年前那个会为了保护母亲而不惜毁掉母亲谋杀自己的证据的孩子。

她......还对自己的母亲存有幻想吧!所以,他的行为还真不好判断呢......自己若真的要杀了那小皇子,她会怎样?会阻止?会袖手旁观?还是终于想到那孩子对自己的威胁,帮他杀人?想到这里,车里的符桓不禁轻笑起来。

真是......让人期待呢。

他便带着这样诡异的笑容,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这是他三年以来第一次回符家,结果他一下马车就愣了一下,只见面前整个符府中门洞开,灯花连绵,照得好一派仙家福地一般。

门前,他的母亲朝服正装,摔着一干家人,恭恭敬敬立在门口,看到他来,盈盈下拜,迎他回来。

---这样的一瞬间,他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是这荣阳名门符家唯一的主人了。

按照荣阳的规矩,他现在已是家主,即便是他亲生的母亲,也不过是他的度母,也要对他执长辈之妾见家主之礼。

在他母亲的身边有一个明艳照人的少女,和他生了一张相似的脸,眉头间却隐隐泛着傲气,俨然以符家正嫡自居。

于是他在心里冷笑,嘲笑她的无知,表面上却愈加温和,直让小小少女红了一张玉面娇颜。

他走入大门,放眼望去,这一大片雕梁画栋,朱栏玉砌锦绣堆成都是他的了,连同里面的所有人所有事物,都归他支配。

他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

符桓不禁笑了起来,他本就生的芙蓉面,碧绿眼,此时已经接近凌晨,烛火斑斓,便越发渗出一种怨毒的美来。

其实想谋杀一个皇子,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尤其那个皇子又是被他富有权势的父亲和母亲所深深保护着。

但是,要杀一个孩子,却也是简单的。

符家能以荣阳第一名门荣华富贵这么多年,就有他的道理存在。

他正式接掌符家之后,才了解到符家是怎样的权势熏天。

每一代的符家家主都着意培养宫中的势力,皇帝最近新宠哪个妃子?谁家皇子公主颇得宠爱?这些消息就从拎着鸟笼子串茶馆的太监嘴里吐露出来,看似不经意,却足以左右一个豪门世家的兴衰成败。

这些秘密都被符家不动声色地得知,然后再反过来利用,例如不愿意让她得宠的妃子或者生出了之后对符家不利的孩子,都可以轻松的杀掉。

他现在就要以符家家主的身份,亲身体验一次这个流动在帝国黑暗之中的力量了。

他小心地,不动声色地拣选着最合适的机会。

时间静静地过去,皇子越来越茁壮,而他的元让却越来越虚弱。

他经常去找元让,几天一次,然后看着那个苍白羸弱的孩子一次比一次挣扎在生死线上。

符桓发现,自己几乎是愉悦地看着元让挣扎地猜测他的意图,试探他对自己的弟弟到底想怎么样。

真让人愉快。

元让的精神和肉体,都慢慢地,一点一点的崩溃。

他感到无比的快意。

不过快乐也总要有个界限,总不能让元让就这么真的死了。

他不动声色地寻找时机,终于在过了一年的秋狩时节,得到了绝妙的机会。

帝王狩猎,带去了元让的母亲---她怎么敢不去,她当年就是在某一年的帝王秋狩时,因为宠妃卧病,无法随行,才容得她一笑百媚,六宫无色,这样的历史她怎么允许重演?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宫,那病弱的元让便迁回宫里,来到自己在宫里的住所,日日夜夜守着自己幼小的弟弟。

那孩子六岁了,话音里犹自奶声奶气,长得跟元让十分相似,只是健康的多,他已懂得拽着皇兄的衣袖满地乱跑,跌倒了也不哭,一骨碌爬起来,撒娇的蹭到元让怀里,让她怜惜疼爱的擦去脸上的污泥。

元让凝视着那孩子的眼神,柔软美好的让人憎恨。

那一日里,她在水榭乘凉,小小的孩子睡在她膝头,符桓前来探望,走近她,看到她戒备地抱紧弟弟,他不禁迷人的笑起来。

呀呀,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在这里杀了他.符桓笑道,伸手饶有兴趣地抚摸小皇子柔软的头发,却被元让打开,他手腕翻转,握住了她纤细的腕子,然后,慢慢举高,凑到唇边,碧绿眼眸里一线似笑非笑.其实现在是好机会哟!周围什么人都没有,把他丢下去就好,这么小的身子,说不定就会被鲤鱼啃光呢!这样一句话让元让恐怖而愤怒,她双臂微微有些发抖,一双因为过去消瘦而在苍白面容上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面前的男人。

啊,好眼神!他相信,如果他真的对她怀里的孩子做什么,她会扑过来咬死他的。

于是符桓微笑着推开,不给她压迫感,看她放松了精神,才声音柔和的低沉道:你怕的吧?元让没有说话。

符桓却温柔的笑起来。

然而......你认为自己真的爱那个孩子么,嗯?元让,你真的爱他吗?他的存在夺走了你的一切,元让,你不爱他。

他看着那个如遭雷击抬起头的孩子,笑的越发温柔甜美。

你恨他的,元让,你不愿意承认而已。

你想过的,只要他死了就好了,对不对?你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你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应该恨他,你有这个权利。

所以,元让,你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说完,根本不用她回答,符桓翩然离去,只留下水榭之中抱着自己弟弟的元让。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想过么?如果没有这个弟弟就好了?她想过么?她想过。

当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温柔地笑着,慢慢地掐住了睡在她膝盖上的小小的弟弟的颈子。

元让能感觉到自己在用力,用力到可以把那小小的头颅扭断。

孩子仿佛睡着了一样没有察觉,然后慢慢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水淹没了她,一点点地没过头顶。

水从口腔,鼻子,耳朵涌进来,她松开了手,手下小小的身体一下就不见了。

梦到这里结束了,她被吓得坐了起来,才发现窗外的天光是蒙蒙一线。

她已经汗透重衣。

幸好是梦......她略有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发现自己在不断地颤抖着。

然后,窗户外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惊恐的惨叫---一刹那,她知道有什么不可逆转的事情发生了。

朦胧的晨光里,她幼小的弟弟那柔软的身体漂浮在还有残败荷花的池塘上。

她看着这一幕,无法抑制手掌的颤抖---那上面还有梦里勒紧那孩子颈项的触感。

她忽而有种错觉,是她亲手把那孩子推入死境的。

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连有人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然后,她听到符桓的声音极轻地在头顶响起,哪,元让,你和我都是凶手,谁也跑不掉。

是的,她和他皆是凶手。

她转头看向符桓,一瞬间,符桓以为她会杀掉自己,却不料看到看到她对他 露出了一个惨白然而坚强的笑容。

是的,我和你都是凶手。

但是,符桓,我不会堕落到你身边的,永远不会。

那一瞬间,符桓忽然有了一种冲动。

他想杀了她。

但是他没有,他冷笑着,然后走开。

这也是他第一次以符家之主的名义命令杀人。

在战场上他手刃了那么多的人,乱军之中冲杀过来,却没有这一次杀人来得更惊心动魄——以权力杀人,滴血不染,却让他有一种别样的快感。

原来,这就是权力的味道。

他坐在车里,打算先去内阁那边和一群老朽商量一下皇子治丧事宜,想到这里,他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的指头,忽然轻轻一笑。

啊,没有罪恶感呢!符桓不由得又想起元让,他唇角微勾:没关系,他会努力,让她堕落到连地狱都无法存留。

他和薛尚书家女儿的婚礼本定在这个秋季,但是因为皇子夭折,便生生推后了。

皇帝和贵妃闻讯从猎场赶回来,已是十月。

这个皇子最受宠爱,才这么丁点儿大就封了亲王,贵妃哭得死去活来,皇帝也一下苍老了十几岁。

这个夭折的孩子被赐予了恭悼太子的死后之荣,停灵三月之后,以太子礼葬之,那些生前曾侍奉过他的宫女他太监,悉数殉葬。

皇帝亲自为她的幼子抚柩到了城门,等他回宫之后,元让代替他,将自己夭折的弟弟送入陵墓。

符桓看着那个已经十五岁的少女骑在马上,一身男子衣冠,从他面前走过,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她以一母同胞的弟弟的死亡延续着生命,她啃噬着那幼小的、夭折的孩子的尸骨而生存。

她活着,那个孩子死了,这就是现实。

她恨他又怎么样,她只能依靠着他而活下去。

想到这里,他就愉快无比。

不想堕落又怎么样,元让,你的翅膀已经折断,无论你愿不愿意,你只能堕落。

他目送着那个少女奉送灵柩入穴,然后不可抑制地狂笑出来。

所有宫女太监的殉葬,只不过是一个开始。

作为失去了儿子与未来更确实的权力的女人,贵妃报复得近乎疯狂。

后宫里稍有嫌疑的妃子,在极短的时间都被送入了冷宫或是死得不明白——当然,被送入冷宫之后,她们也很快死得不明不白。

然后这个打击面忽然一下子就如一柄展开的扇子一般扩展开来——贵妃忽然发现,这是一个打击异己的绝好机会。

于是,腥风血雨在后宫之中慢慢铺展开来。

荣阳弟国自立国以来就以门阀著称,后宫女子有个位号的谁不是名门出身?她们被寄予厚望,期盼着她们诞育皇嗣,好让家族以外戚的身份跻身权力的分配中心。

而贵妃这样的举动,实际上是断绝并损伤了许多名门的利益——这是绝不能允许的。

于是,这场因为皇子的猝死而起的风波,缓缓地从后宫席卷到了朝堂上。

而其实,权臣们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多少筹码,因为他们面对的除了精擅弄权的贵妃外,还有一个因为爱子夭折而失去理智的皇帝。

此外,还有一个冷笑着的、分化和消灭他们的符桓。

皇子一死,元让立刻就成了贵妃的救命稻草,她的地位陡然上升。

而要与这样多的家族抗衡,贵妃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盟友,就是符桓。

而符桓恰好需要权力——按照荣阳朝廷的习惯,他要走进权力的中心,需要慢慢地熬资格。

他没这个耐心和一群老朽耗费青春。

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把面前的人全都除掉。

——多么一拍即合。

他们都需要重新划分权力,让自己没有对抗者。

然后,这场血腥的重新分配权力,到了翌年的五月结束。

而结束之后,符桓的官位扶摇直上,升为从二品的虎贲卫将军,而贵妃消灭了一切可能会阻碍她封后的人。

而在这时,关于册立太子的事情也提上了台面。

对此,元让却表现出了一种非常诡异的态度。

符桓预想中觉得她可能会全力抗拒这牺牲了弟弟而换得的地位,但是,她却没有。

近乎于被封闭养大的孩子在知道自己被奏请立为太子之后,居然开始略有稚嫩地结交朝臣,积极争取太子的地位。

符桓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却乐于协助她、提点她、手把手地教她该怎样周旋在权力与谎言之间。

欺骗别人,然后,假装自己被拙劣的谎言欺骗。

他们又接近起来,因为元让不得不依靠他,也只能依靠他。

——元让学得非常快。

快到让符桓不由得在心里冷笑,暗想真不愧是那个队权力充满了摄取欲望的女人的血脉,对于权力和争夺权力都有本能的长处。

符桓对这一切很满意。

然后,他开始关注自己的婚事。

皇子丧后一月,天下恢复婚嫁,这时候薛尚书的女儿已经十八岁,险些错过适婚之龄,又因为他扶摇直上,薛尚书便立刻促他成亲。

在这新一轮的击打之后,符桓需要在凋零的朝廷中寻找盟友、便也就应下,婚期定在六月,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

在某一天元让的府邸中一场招待青年贵族的宴饮之后,符桓摇着夜光杯、不经意地说起了自己的婚礼,开玩笑地问元让,要不要去参加他的婚礼。

他这么问的时候其实是含着恶意的。

他知道这个少女喜欢自己,到现在都喜欢,即便他杀了她的弟弟。

那种喜欢是从最开始兄长般的单纯的仰慕,经过少女时代朦胧的恋爱,最终变成了现在这种纠结缠绕、说也说不清的关系。

她和他宛如蔓生的两根荆棘,谁也离不开谁,但是靠近却是深入骨血的疼痛难忍。

他说的时候,元让正在月下自斟自饮,听了这一句,她顿了一顿,在抬头的一刹那,那张面容苍白得让人无法逼视。

她安静地看了看符桓,然后平稳地笑了起来,那我一定会备一份厚礼的。

符桓忽然从心里升起了一点儿极其罕见的讪讪然,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继续摇晃着手里的夜光杯,良久,才换了一个话题,我没有想到这次你能如此认真。

我本以为你会推辞太子的地位。

元让只是一笑,本就秀丽清雅的容颜在月光下渗出玉一般润泽的光彩,她轻声笑道:我既然吞吃了弟弟的血肉活下去,就只能走下去,不然,我对得起谁呢?说完,她仰头一杯饮尽,面孔上便淡淡浮上一层薄红。

一瞬间,符桓忽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只能把杯中酒一口而尽,再看去的时候,那个少女已不胜酒力地伏在了桌上,面若桃花。

一瞬间,他的心底有了微妙的惶惶然的怜惜。

他伸手把她抱起来向卧室走去,刹那仿佛回到了过去。

还是孩子的元让蹦跳着撒娇着,要求他抱着自己。

她从那时到现在,始终没变。

即便她踏着至亲的骨血活了下来。

于是,那胸膛羸弱的怜惜变成了比之前更为强烈的欲望。

一定要她堕落,一定。

不然,他算什么?名门符家之主成婚,谁不巴结谁不逢迎?于是贺礼直堆到屋顶,符桓在里面自然翻到了元让送来的礼物,却是一架玉屏风,上好美玉,合和二仙,桂圆枣子,莲藕花生。

看着那家玉屏风,他忽然想起来,那天元让没有回答他会不会来参加他的婚礼。

应该不会来了吧,他恶意地想。

于是真遗憾,看不到她痛苦难过的脸了。

婚礼当天,朝中上下能来的人都来了。

在婚礼开始之前,侍从悄悄递给他一张小字条,但是他根本来不及细看,面前就又来了一批庆贺的朝臣。

他现在是朝中新贵,根基不稳,最是谁都不能开罪的时候,便立刻端着酒杯迎了上去,继续和一室宾客饮酒作乐。

一直到入了洞房,把一干喝得醉醺醺的闹洞房的少年亲贵送走,靠在外间揉了揉饮酒过量而炸疼的头,符桓才抖抖衣袖,拿出了那张字条。

当时正是满月,整个庭院亮晃晃的,像顶上擎了无数月光的灯。

屋檐下是一排吊檐玉马,风一吹动,声音催嫩,恍惚间一听,符桓居然心里一惊。

酒意让视线模糊了一下,他眯起眼睛仔细一看,纸条上一笔小楷清朗秀拔,却是元让的笔记,约他到角门见一面。

他心头一跳,看了看约定的时间,已过了两个多时辰,他心思转了一转,知道她多半已不在了,但他还是去看了看。

到了角门,负责看门的人毕恭毕敬地回答,说昨晚并没有一个少年公子在这里等待,只有一个容色清雅的小姑娘,到了四更天才走。

符桓一愣,随即想到元让应该是潜进城内的,为了遮掩身份穿了女装也说不定。

知道她走了,他心里便释然了。

他转回房去,那尚书的娇女端端正正坐在床沿,雍容大方,唯独手下巾帕却被一双春葱一般的指头紧紧绞出褶皱,方显出那一点儿女儿心忐忑不安。

她不过是个人质。

她的父亲想要荣华富贵,想要锦绣前程,拿她做了筹码,换未来一步整个家族显贵,便把她典质给了他。

但是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从一个深宅大院到另外一个深宅大院。

看着因为察觉了他的脚步而一下子紧张得屏住呼吸的女子,符桓不期然地想到了另外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如果元让不以那个性别那个姿态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一切就全无意义。

于是,符桓看着面前身穿吉服的女子,心底微妙地蔓生了一层薄薄的怜悯。

这些年来,其实他已经看清一个事实,那就是无论连接他和元让的是什么,那个连接是如何残忍地结束束缚彼此,让两个人互相伤害伤痕累累,都掩盖不去他和她,对彼此而言,心中最重,再无其他。

元让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

他的身家性命,以至于一切的情感,其实,都已经投注给了她——只不过他生命里没有光明的爱和温柔,只有负面的憎恶嫉妒。

但是实实在在,她牵动他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注意。

于是,他面前的这个女子,他的妻子,从他这里什么也没法得到——连憎恨都无缘。

所以,他会对她温柔体贴,让他安康长乐。

符桓阴戾乖毒,睚眦必报,却做事公平。

你不欠我,我不去夺。

你与我无涉,我不去夺。

于是他信手一掀,盖头下的女子颜色如花,眼角眉梢不知是胭脂还是羞意,一层薄红漫漫铺开。

在他掀开盖头的瞬间,她惊吓似的抬眼望去,星子似的眼睛在看到他时,立刻羞怯垂下。

符候啊符候,芙蓉面,碧绿眼,天下女子哪个不盼他垂怜?符桓亦垂下眼睫,轻轻握住她搁在膝上的手,然后俯下身去,在她白玉似的耳边轻轻低语:我叫符桓,你小字软儿,我唤你阿软可好?哪个女子说得出一个不好?第二天一早,本应是新媳妇给公婆奉茶,但是国公已故,符桓的母亲不过是个妾,断没有向妾奉茶的道理。

但生在富贵大家,阿软省事,早早就拖着慵软的身子起来,去符桓母亲的院落问安。

符桓起身,去清点昨天到底收到了些什么东西,也好在别家有红白事的时候还礼。

刚清点了两三个时辰,忽然有侍从低声通报,说有人求见。

这样来报的都是隐秘人士,符桓略点了点头,到了侧厅,来的人是元让府上的,只问了他一句:殿下可在符候这里?符桓心里一紧,问道:元让不见是什么时候的事?对方立刻知道不妙,说元让昨天黄昏离开府邸,到现在都没回去,然后便转身离开,回皇子府纠结人手前去寻找。

使者一走,符桓仔细想了想,决定不发动家人去寻找。

元让失踪非同小可,如果元让被找到的时候状态不好,被认出是女子怎么办?不如他一个人去好了。

那么......她现在到底能在哪里?不在府里,也不在他这里,更不能去皇宫。

这么一想,符桓在马上忽然笑了起来。

原来,那个尊贵的、很有可能在未来统治帝国的女子,居然无处可去。

他笑完了,满足了,心底忽然生出愠怒来——既然已经无处可去,为什么她却最后还是没有到他这里?!于是这一怒之后,忽然又惊慌。

那么,她能去哪里呢?符桓定了定心神,开始回想,自己曾在往日告诉过她什么风景名胜。

现在是六月......六月......他猛然想起,元让年纪还小的时候,他曾经偶尔跟她说过,说城内曲汀之畔,到了五六月间,一池芙蕖,荷花满塘,曲水流觞,彻夜歌舞不休。

那时那个孩子听了,苍白的脸上显出无比的欣羡,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总有一天要看。

那时春日融融,那孩子乌黑的发,白玉似的脸,眼睛是柔软温润的黑。

他犹自记得,那一瞬间,他在她眼里看到地老天荒。

符桓便油然而生一种感觉,面前这娇小的孩子才是能挽住他的手、陪他一辈子长长久久走下去的人。

那种感觉,如今又在胸臆里翻腾滚动,符桓立刻转头向曲江而去。

白日的曲江远不如夜间浓艳,却别有一番风韵,来赏玩的人也以正经人家来踏青的居多,不像夜晚,基本都是浪荡子弟出来寻花问柳。

他策马在曲江附近遛了一圈,没看到元让人在哪里,符桓一边思考,一边信马由缰,哪知在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马儿忽然不安地长长嘶鸣了一声。

这匹马是元让送给他的长昭名种,跟了他好多年,平日里极是温驯通人性,战场之炮火连天都惊不了它,这一声嘶鸣,符桓心里一惊,暗想都说是老马识途认主,莫非元让就在这附近?符桓拍拍马儿颈子,柔声道:走,去找她。

这匹产自异域的名马居然像听懂了符桓的话一样,小小嘶鸣一声,踏着步子,向树林中走去。

这片树林从外面看来颇为狭小,但是进去之后才知道又深又长。

如果元让真在这里,她怎么会跑来?符桓心里开始被一种无法形容的不祥之感所笼罩——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

越走进树林深处,马匹的反应就越是急躁,快走到中心的时候,马忽然朝一块巨石嘶鸣了一声。

符桓一惊,立刻跳下马来,绕到巨石之后,果然看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蜷在后面。

最让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乌黑的头发,清雅的容颜,正是元让,此刻却是衣衫尽碎,身下鲜血狼藉。

符桓看到的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如被巨锤敲中了一般,无法形容的疼痛悲伤——他这一生,从未如此惶恐难过——同时涌上来的还有无限的愤怒狂暴。

她是他的,从一开始就是,即便要伤害,也只有他能,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伤害被他守护的人?......那是他的元让啊,他八年来小心呵护、为了她不惜谋杀皇子的元让啊......他悄悄走近,不敢大声,元让把头埋在手臂间,蜷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根本不知道有人靠近自己一样。

符桓觉得自己心都快从嗓子里跳了出来,他颤抖着,伸手想去碰触她,却听到那个少女带点儿嘶哑的声音从拢起的手臂间渗了出来。

她并没有抬头,只是维持着这样小兽一样的姿态。

三个男人。

她说话的时候咳嗽了一声,然后就继续慢慢说道:一个穿蓝衣服的,面白无须,云州口音......她徐徐说来,除掉声音嘶哑。

居然语调平静,仿佛在说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就是因为这样平静从容,反而让人觉得无比疼痛。

符桓没有打断她,等她把三个男人的特征说完,才慢慢问道:可以碰你吗?元让没有立刻回答,她慢慢地抬起了面孔。

有灿烂活泼的阳光从碧绿色的树隙间柔软地渗下来,少女的面孔惨白一线,满是血污,唯独眼睛,那双眼睛平静如常,毫无波澜--仿佛灵魂也死掉了的眼神。

心底某处无法控制地疼痛起来,符恒发现自己伸向她的手有些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平息从心底蔓生的无限惶恐,先取下身上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把她包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小心地、一点一点用丝巾擦去她面上的污渍。

这样的移动应该很疼,但元让全然没有一点儿反应,仰着头任他擦去血污,慢慢地枕在他的肩上,闭上了双眼。

符恒心里陡然一动,想起元让小时候最爱做的就是这样,靠在自己肩上听故事,然而,现在一样的动作,却昨是今非了。

他心中有一种无法形容、排解不出的疼痛,于是便一点点加深。

怀里的孩子是那样轻。

为什么昨天没有出来见她呢?为什么没有立刻看纸条?为什么没有立刻去找她?为什么?不敢骑马,符恒一手牵马,一手抱着她,觉得肩头上的那孩子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他没有说话,只是略侧了头,看向她。

昨晚热闹么?她忽然问,出了树林,觉得阳光有点儿刺眼似的拉着斗篷盖住了脸,闷头闷脑地趴在了他的肩上。

还好。

新娘子美么?美丽秀慧,应该会是个好妻子。

你会爱她吗?不会。

为什么?我没学过,没人教我。

元让哦了一声,因为头蒙在衣服里,声音有些闷,换了个话题。

昨天的婚礼,我其实也算参加了。

虽然是在门外。

嗯?我在门外等了很久,然后想了好多好多~~~~符恒没有说话,只是感觉着少女凉薄的体温熨帖在自己肩头,然后,呼吸本来是暖的,却在拂到他肌肤上的时候微微地凉了下去。

我在门口,想明白了,我啊,喜欢你。

符恒,我喜欢你。

即使你杀了我弟弟,即便你对我说你恨我,我还是喜欢你,没有办法,因为是你把我教养成这样的。

符恒依旧沉默。

我就像一个被主人憎恨的笼中鸟,但是当主人对我说,喂,笼子打开了。

你可以飞走了的时候,我却发现,我已经连怎么飞都不知道了。

我穿着女孩子的衣衫去,其实是想让你看看我也很漂亮,比新娘子还漂亮。

我昨晚蜷在墙角,想你对新娘子怎么笑,怎么好,我就觉得心疼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手里有一把刀,就这样杀了她,杀了你,甚或杀了我自己也好,可是想着想着,心里就空落落的了。

我即便做到了又怎么样呢?你还是会恨我,我还是喜欢你,无法可想。

于是我就跑开了,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曲江。

说到这里,元让顿了顿,我被男人们按倒的时候,天上的月亮好大好大,打得像要掉下来一样,我叫你的名字,你没有来,我就忽然知道,笼中鸟怎么样呢?放出去会死又怎么样呢?一样会被抛弃的。

这世上,能陪着自己的,永远只有这身皮囊而已。

当时想过呀,死了就好了,但是他们走了,看着曲江,忽然发现自己又不想死了。

不不,不是不想死,而是怎么样拼命也要活下去--原来我这样怕死。

于是我就坐在哪里发呆,我心里想,如果那时候你们没有杀了我弟弟,那么,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他。

说完这句,元让居然笑了出来,符恒侧头看她,惊悚地发现,这盖了阳光的披风下,她的笑容里居然带了一种近于阴毒的美丽。

所以啊,符恒,你实在没有耐心,你若肯多等等,我怕早就亲手杀掉了弟弟,堕落到你身边了呢。

她顿了顿,我不会怪你的。

这次事情本来就是我自找的。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的错,不关你的事。

符恒,你做到了你要做的事情。

她说到后来,声音渐渐地弱下去,最后几乎完全听不到。

我堕落到你身边了。

这句话说得那样轻,仿佛如一缕和风,符恒却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酷寒。

是的,他做到了,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了。

那一刻冥府恒清楚地知道,一切都如他所求。

他下意思地抓紧她,只觉得心里第一次这样痛。

她终于堕落到他身边,再不复初见时候那般明澈如镜。

他曾经无数次期待过这个时刻的到来,可真的来了,他却只觉得疼痛。

为什么而痛呢,他不知道。

他只能小心地抱紧臂弯里的少女,近乎笨拙地问她:还。

喜欢我吗?喜欢啊。

她答。

那么,恨他吗?这句话,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是啊,她如他所愿堕落到他身边了,可,,,她堕落到底了又怎么样呢?他没有因此更快乐,也没有因此催生出更残忍的欲望。

他只觉得疲累空虚,然后,心底疼痛。

他立刻带了元让去看医生,有着雪白胡须的老者搭着她的脉搏缄默不语,只开了安神的药剂给她喝,当她睡去了才对符恒轻轻地说,她怕是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

符恒心里茫茫然地疼着,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抱着元让回了自己别邸,通知皇子府她没事儿,要在自己身边休养一阵儿。

药汤的效果很好,元让一觉睡到第二天才醒,起床的时候向窗外张望,就看到远处有一线烟火熏天,似乎是昨天就医的方向。

都杀了?她捧着符恒递过的药汤喝了一口,淡然问道。

符恒摇摇头,老人家孑然一身,有什么好杀的,你也缺个医生,我把他安置在这里了,房子什么的烧了,就让人认为他死了吧,也好日后方便。

元让纤秀的眉毛动都没动,淡淡地应了一声,喝尽药汤。

一时间,符恒根本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好,讪讪地要离开,却被少女拉住了袖子。

留下来陪我吧。

其实他不该留下的,今天正是成婚第三天,他应该陪新婚妻子回门,而不是在这里打扰她休养。

但是,手腕上扣着的指头,那冰凉的温度,微弱的力道,却让他挣脱不开。

他犹豫的时候,少女冰凉的手腕缠绕而上,如同水底从骷髅的眼睛里长出的水草一般攀上了他的颈项。

元让平静的、悠长的、仿佛丝毫不在意的声音软软地荡漾进他的耳中。

抱我吧。

符恒。

他觉得怀里的孩子一夕蜕变,成了妖艳的一尾蛇,将他扯落万劫不复的水底。

于是,在那一点苍白嘴唇覆上自己口唇的瞬间,他彻底知道,之前那纯真善良的孩子,彻底死去了。

他亲手所杀,怨不得如何人。

三朝回门他没有陪阿软,阿软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回去的时候,怯怯地对他一笑,却让他心里起了歉疚。

新婚有假,为期一月,他把元让安置在了别邸。

出于一种微妙的情感,他不愿去看她,专门在家陪新婚的妻子,倒也渐渐消弭了最开始的不愉快。

中间他去见了几次元让,那个孩子除了不怎么笑,看上去和往日无异,休养得也还好,居然渐渐有了些圆润。

只有符恒记得,那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未曾哭过。

事情发生之后的第五天,那三个男人被拿住了,他问元让这么处置,元让只淡笑一声,说随他,他便 下了个千般手段,等十天后,这三个男人死透的时候,已连人形都看不出来了。

可心底还是郁积着疼痛。

符恒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这疼痛消去。

休养了快一个月,元让就回了皇子府,然后他也销假上朝,一切都恢复如以往。

元让依旧是元让,符恒依旧是符恒。

但是,只有符恒知道,那个少女眼底的柔软再也不见,只有清冷萧杀。

又过了三四个月,本来不是去她府邸里议事的日子,元让却忽然召他前往别邸,符恒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赶过去。

他刚一进去,就看到老医生从门里出来,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

元让怀孕了。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如被五雷轰顶,立刻去看元让,问她要不要堕胎。

他问的时候,元让平静从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这样情况下的孩子,他本以为她一定不会要,那个少女却只是轻轻忽闪了一下睫毛,很轻地对他说,她想把孩子生下来。

因为大夫不是说我以后不可能再生育了么?所以,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说完这句,她忽然近乎恶意地一勾唇角,而且,也有四分之一的可能是你的孩子哟!她这样淡淡地说着,他却无法反驳,只能安静地看着她,然后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你恨我。

她微笑,把那天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是我自己要去找你,也是我自己溜来这边,所以,有什么遭遇都是我的错,不关你的事。

只补过。

,即便是迁怒,我也还是控制不住呢!她甜美地笑起来,眯起的眼睛里有隐约的狂气,我恨你哟,符恒。

这却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两个月后,他的到消息说阿软也怀孕了。

从那日以后,元让的气质就有了极其微妙的转变,偶尔,那个清冷高雅的孩子的一个眼神,居然可以让他有压迫的感觉。

元让运气极好,十月起,京都大赛,皇帝带着贵妃去了陪都避寒,没人看顾她,她就躲在符桓府里养胎,然后在皇帝回京前的十二月,她早产了。

她身体本来就不好,生产的时候又血崩难产,完全就是一只脚踏在棺材边上走了一遭。

到了后来,产婆出来要他做后事准备的时候,符桓二话不说冲了进去,以一身功力吊住她一条性命。

到了晚间,一直紧紧地喉头才勉强松了一线,汤药灌了下去,人才见出一线生气。

他不能失去她,无论如何,断然不能。

她是他的半身,是他的另外的一半生命。

就这样直到第三天,她才幽幽醒转,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符桓。

她几乎要笑出来。

她面前的男人鬓发散乱,一脸憔悴,连胡子都没剃,下巴上乱糟糟的都是青色。

她看着他,一瞬间,元让的眼神几乎温柔了起来。

视线转移,她凝视着符桓握住自己的手,慢慢地,眼神就如蜡烛的余烬一样,冷了下来。

她没有试图抽走自己的手,只是安静的弯了下唇角,低声问道:孩子呢符桓沉默了片刻,答道:是个男孩,生下来就没有气了。

她才十六岁,饱经毒药蹂躏的身体,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只微微闭了下眼睛,长长地睫毛下一线眼色有若琉璃,她便低低的问:那尸体怎么处理的呢?烧了。

他答,省得日后麻烦。

听他这么说,元让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仰起脸,定定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才慢慢地笑出来。

符桓只觉得她这样的笑容几乎可以算的上是惊悚,默默地摇摇头,取出一个比巴掌大的锦囊,递到她掌心,轻声告诉她,是那刚出生就死去的孩子的骨灰。

她接了过来,拿在掌心,那样轻,那样薄。

这就是她的孩子,她怀胎七月,几乎搭上了自己的生命诞育下来的孩子,终了,只是这样一个锦囊。

她的骨,她的血,她的肉。

她一生唯一一次诞育生命的机会,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她慢慢拢紧自己的指头,锦囊下的触感是细腻的,那是孩童幼嫩的骨头所炼化出的沙。

她的眼神慢慢地黯淡下来,渐渐涣散了些,然而笑容却扩大了。

......我想往里面填些花......连阳光都没有看到过的孩子......总要让他知道花的味道......等开春了,放些桃花,牡丹,夏天的时候有月季和栀子......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到了听不到的时候,她忽然吩咐侍女拿来镜子,她照了照。

元让看了看自己的脸,笑着说,这脸色太枯败了,便又命人取来胭脂,细细地,一点一点地点染完全没有血色的嘴唇。

然后,她笑着潸然泪下。

血色的胭脂打翻在了白色的床褥上,她抱着怀里的锦囊,哭得泣不成声。

那是迟了七个月才落下的眼泪。

两个月后,阿软生了孩子,是个秀丽的女娃,元让亲自过府来贺,她怀抱着那个孩子,面带笑容地走向符桓。

这孩子长得真好。

看了就让人心生亲切,想爱她怜惜她。

她赞扬着,然后带着那种春风满面的潇洒笑容,低低地在他耳边耳语,......可爱得......真想就这样,掐断她的脖子呢。

符桓悚然一惊。

低头时,她若无其事地伸手去逗弄锦绣襁褓里咿咿呀呀的婴儿,唇角带笑,眼角含柔。

符桓看了她片刻,忽然也笑了,他伸手拂开她额角的一丝乱发,笑道:你若要杀,就杀吧!元让一惊,抬头看他,他似笑非笑,碧绿的眼眸眯成一线。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要怎样便怎样吧!这是他的真心话。

她是他的毒,从见面的一瞬间开始就是。

她奇毒如鸠,无可逃避,是他的一点心伤,偏是胭脂烫。

他所做的一切,自作自受,怨不得任何人。

他含笑挽起她的手,看着小小婴儿在她臂弯里沉沉睡去,对她说:元让,为了你,我可以含笑饮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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