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夏优雅地站在西郊别业一间客房门外,从容举起右手,屈起手指,预备叩响房门——侍剑说:她的夫婿就在里头。
话说完,人立刻远远退开。
他……哎,还在生她的气吧?答案是猜也不必去猜的!都到了离家出走而且不肯告知下落的地步了,不生气才怪!如若不是婆婆透露,她还根本不知道他原来躲到这儿来!而他那些火气,该不会是殃及池鱼了吧?要不,侍剑又怎会如避瘟神似的躲得老远去。
今天是他离家出走的第二个白昼的下午,瞧,她迫不及待亲自来请他回家了,他再怎么生气……也该消点儿了罢!昨天,长公主和柴郡主到王府里来,明里说是访亲,暗里……婆婆和她都清楚来由。
因此,散了晚宴,长公主和柴郡主告辞走后,婆婆把她单独留下,屏退左右,慎重地和她谈了一席话。
那些谈话,她记得一清二楚……儿媳妇,我们婆媳相处一年,又如此投缘,许多话我也不拐弯抹角说了!你——真心想做隽儿的媳妇儿么?婆婆果真一点儿也不拐弯抹角,非常直接地问她。
婆婆为什么这么问?难道——是听到某些传闻了?是的!婆婆!她答,沐夏愿意做世子的妻子!她的确没有说谎,是真心话。
那么,儿媳妇,你——快些替我养个孙儿吧!婆婆凝重而意味深长地说。
不是急着抱孙子的奶奶口气,也不是故意逗笑的开朗婆婆的口气。
其中,不乏忧心和焦虑。
她心里格登轻响,清楚婆婆的催促绝不会没有来由,可她……婆婆,沐夏答应您!她迎着婆婆的目光,承诺了。
那就好!小两口斗斗气是常事,没啥了不得的——侍剑今儿回府,说隽儿在‘西郊别业’,明儿你去看看吧,成了家的人了,别教他在外面耽搁太久!婆婆说的浅淡而不在意。
而她,却不由得脸红和羞愧!婆婆一定清楚她与赵隽之间的相处情形,却不点破,并且如此维护,婆婆对她太宽厚!而她,其实不够懂事!好的!婆婆,您放心!沐夏绝不辜负您!她觉得尴尬,还有感激,惟有认真地表示。
儿媳妇,你是个聪明孩子,一定懂得,留人以口舌,便是示人以短处——你心里真有隽儿,便该珍惜你们之间的缘分!长公主乃是当今圣上同胞亲妹妹,在圣上面前极说得上话,她若执意,圣上八成不会拂她的意,你明白吗?沐夏明白!她应声明白的同时,心却不由得一沉:是的!婆婆话里意思她明白得很!为人妻者,无子、淫佚、不事公婆、多口舌、盗窃、妒忌、患恶疾即可七出——那位长公主,也许并不甘心让她的女儿与另一个女人共同侍奉一个丈夫!婆婆的确是太庇护她了!她是尹家的长女,拥有一切女子所渴望的,从来没有缺少过什么,从来没有强烈渴望过什么,因此,从来没有什么机会去跟别人争,也觉得跟别人没有什么好争的,可——现在有人要来跟她争了!争的是她尹沐夏的夫婿!她一向不重视身外之物,给了别人或者自己丢弃、掉落,往往都不以为意!这一回……却不一样了!别人要跟她争的是她的夫婿!她失去折扇、罗帕、长鞭,都可以不在意,而那个男人……却不行!因为,他不是物品,他是她尹沐夏的夫婿——她心底没法不在乎可以随随便便出让的人!好吧!她承认,她也是有占有欲的!她其实……的确……真的不舍得就此把他让给另一个女人!有他在的日子,其实过得相当不错!跟他一起过日子的感觉,其实——挺好的!虽说,他们之间有些纠葛,不过,那都不是大问题,她应该可以解决的。
所以,她来了!来到西郊别业,亲自找他来了!那些不愉快,她几乎都淡忘了,他不是气量狭小的男人,应该也都淡忘了才对吧!不过呢,就算他还没有淡忘,不管他是不是气消,情不情愿,她都要请他回家!他也该回家了!一个老爱离家出走的丈夫,可不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她再怎么不对,他自己也应当反省反省这点!……沐夏的手轻轻叩下去的时候,门,却倏然打开来,门缝里,赫然露出的——竟是紫蝶姑娘的脸。
沐夏手一顿,手指没有落向门板,而是缓缓收回来,端庄地拢在长袖中,看着面前意外出现的女人。
你——来做什么?紫蝶姑娘闪身挤出门缝,然后扣紧房门,整个人拦在房门前,僵着脸冷声问沐夏,像在对待不受欢迎的客人,而她自己是主人。
她,也问的太理直气壮了吧?做我本分之事!紫蝶姑娘有指教么?沐夏目光凝注眼前的紫蝶姑娘,嘴角微勾,神情悠然,口气很轻——是刻意的轻柔,也是轻微的戏谑。
这位紫蝶姑娘的举动,老实说,可疑而又可笑!当然,也不可避免令人可气——她凭什么?也许沐夏气定神闲的轻视太明显,简直接近轻蔑,紫蝶姑娘对上一眼,便神情微微愕然,没有接口说话,想来是始料未及晋王世子夫人如此犀利,颇有悍妇之质,又如此安然沉静,不像任人摆布的女人,吓了一大跳吧?眼看紫蝶姑娘一直呆立在客房门口,且站了个正中,似乎没有让路的打算,沐夏稍等片刻,不由得微微蹙眉,浅淡而客气地问,请问,我家世子大人住的是这间客房吗?你家的……紫蝶姑娘总算又开口了,看来对这个归属感鲜明的称谓敏感至极,念的恍惚忘我,近乎咬牙切齿。
难不成还是你家的?随侍在侧的贴身丫头浣纱忍不住了。
眼前这个狐媚子——不就是上次在四海楼见过的那位青楼娼妓吗?她不是世子大人的好友的红粉知己吗?怎么此刻居然对大小姐摆上一脸明显的敌意,嫉恨,像是巴不得她自己才是晋王世子夫人似的!果然是朝秦暮楚之流!一山看着一山高呀!也不想想自己那是什么出身?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麻雀也想当凤凰!快闪一边凉快去吧!让开!浣纱喝斥一声,柳眉倒竖,瞪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摆出刁蛮大丫头的架式驱逐闲杂人等。
臭丫头,此地不是王府,少对本姑娘吆三喝四!紫蝶姑娘可也是贵为一坊的花魁,怎会甘心被人家奴才喝斥,当然要针锋相对。
此地也不是妓院,别霸住人家门口,晦气!要讨营生,该回你家地盘儿才对吧!浣纱姑娘鄙夷地歪过头,改为斜眼看人。
哼,好一个不识好歹之人,那就别怪她浣纱不客气喽!紫蝶姑娘闻言,粉脸发白,眼珠一转,却抛出一个勾魂秋波,媚气十足地笑了,既然太太们知晓紫蝶如何营生,太太们看不好自家主子,主子爱出来打野食,太太们不在闺中自省也就罢了,又何苦追出门来昭告天下!太太们吃好穿好,就行行好,也赏紫蝶一块肉吃吧?休要坏了人家的好事嘛……臭婊子!厚颜无耻!寡廉鲜耻!没脸没皮的贱人!少来胡说八道!浣纱双手叉腰,眉毛竖得更高,用力瞪着狐媚子得意洋洋的嘴脸,见她存心欺负自家大小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就你这一双玉臂千人枕,也不回去好好照照镜子,要不比比我家小姐,也不瞧瞧自己那是什么样儿?还痴心妄想我家主子!快些走开!从哪儿来的还不快回哪儿去!好好儿去做你的营生罢!自个儿不要脸也就罢了,跑大庭广众里来发浪,没得丢了女人的脸!哼!浣纱骂完,头一甩,只肯拿眼角余光看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了。
哗——臭丫头——如此遭人痛骂,紫蝶姑娘登时面皮转黑,一口气无论如何忍不下去了。
她连连几年登上花魁之座,坊间妈妈宠着,客人们捧着,几时受过这等闲气——还是一个高贵不到哪里去的奴才丫头的气,不由得心火乱窜,也不谨记时时维持平日里的温文、静雅了,张口便骂,臭丫头!小贱人!你又是什么东西?几时轮到你来嚣张?怎么?男人爱我踩着你的痛处啦?我抢了你的男人啦?哦——紫蝶明白了,你这丫头该不就是主子的收房丫头吧?还真是清高咧!啧!啧!也真是的,这家里又是贤妻,又是美妾,也拴不住男人的腰带!这男人拼了命也要跑出来找我这样一双玉臂枕靠!吃醋了呀?唉!唉!这妻呀妾呀勾不住自家男人,是自个儿没本事!难道都要怪到我们坊间姑娘头上?我们没有太太们天生好命,没有福气!可也没有拿着刀子逼男人送上门!男人自个儿想要,我们也是身不由己哟!不要脸!贱人!好不要脸!无耻……浣纱毕竟是个姑娘家,在情事方面跟个勾栏女子逞口舌,哪能比得过去?不禁又羞又气,除了连声骂人家无耻不要脸,再没有更厉害的骂词。
哼!紫蝶姑娘胜利地扬起下巴,斜沐夏一眼,得逞之色洋溢满脸。
死不要脸……浣纱快气死了。
算了!沐夏止住浣纱没有意义的唠叨。
大小姐,她……不要脸!乱咬人……浣纱委屈地嘟起嘴,被人平白诬蔑自己是收房丫头,一口闷气堵在胸口,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
笨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呢?畜生素来爱咬人,你被狗咬了,难不成也要咬回去?沐夏嗓音轻淡而柔和,一派气度娴雅,雍容大方得不得了的样子。
你……紫蝶姑娘双目瞪得死圆,胸口的起伏隔着衣裳都能明显看出来了……想要狠狠对骂回去,可恨的是,对方是高贵的世子夫人,天生一股压迫人的气势,她刚才凭着一股不知哪儿来的意气以及——恶气,跟人家纠缠许久,但怎么说,底气终究不足。
这么一想,紫蝶姑娘心气暗泄,竟是张口吐不出话来了。
紫蝶姑娘还有指教么?沐夏以闲适淡漠的表情直视面前的女人,悠然问道。
紫蝶姑娘也不甘示弱地盯回去,如果目光能够化成冰火、利器,她巴不得能用自己的眼神冰冻,烧灼,砍杀掉某种既碍眼又碍事的障碍物……可惜……两个女子的目光僵直地交织了一会儿之后,晋王世子夫人仍是一派云也淡淡,风儿轻轻,稳定的目光仿佛在鉴赏风月,紫蝶姑娘那边呢,眼神闪了闪,渐渐、渐渐游移不定起来。
让开!静默之中,沐夏又开口了。
她的声音一点儿也不严厉,也称不上冰冷,却满含浓浓的生而优越的浑不在意——或者直白点说就是根本不把眼前任何人、事、物放在眼里——她,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骨子里跟那个男人一样的高傲!凭什么——她要被压倒?凭什么,两个人都要欺凌她?就因为她是娼妓,想爱一个不该爱的男人?不!她不甘心!紫蝶姑娘挺起胸膛,昂起首,抬高下巴,从睫毛底下瞪视对方……可惜,对方占着高度,使她自己刻意抬高下巴的榜样在人家俯视的眼里显得分外的装腔作势,动作不免渐渐僵硬,同时,被压抑的卑微和怯懦则在此时不识趣地突破抑制翻涌上来,心头明明不肯的,脚步却像自有意识,不自知地移开,满腹懊恼地让出了房门。
哈……浣纱嗤之以鼻,不仅气顺了,还胜利地笑了——咳!咳!虽然胜利不是自己取得,不过嘛……大小姐羸了才更有光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