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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5)

2025-03-30 08:38:41

我醒过来时,殿中暗着,夜华仍睡得很沉。

这么一醒过来便能见着他,我觉得很圆满。

我微微向上挪了些,抵着他一张脸细细端详。

他这一张脸神似我师父墨渊,我却从未将他认做墨渊过,如今瞧来,也有些微的不同。

譬如墨渊一双眼便不似他这般漆黑,也不似他这般古水无波。

墨渊生得这么一张脸,我瞧着是无上尊崇的宝相庄严,夜华他生得这么一张脸,我最近瞧着,却总能瞧出几分令自个儿心神一荡的难言之色。

我抵着他的脸看了许久,看了一阵后瞌睡便又来了。

我只道他沉睡着,翻了个身打算再去眯一会儿,却被他手伸过来一把捞进怀中。

我一惊。

他仍闭着眼睛道:你再看一会儿也无妨的,看累了便靠在我怀中躺一会儿罢,墙角终归没我怀里暖和。

我耳根子一红,讪讪干笑了两声,道:你脸上有个蚊子,咳咳,正要帮你捉来着,你这么一说话,把它吓走了。

他哦了一声,道:不错,你竟还有力气起来帮我捉蚊子。

一个使力将我抱到了他的身上:起来还是再睡一会儿?我一只手抵着他的肩膀,注意不压着他太甚,一只手摸着鼻头道:睡倒是还想睡,可身上黏黏糊糊的,也睡不大着了,叫他们顶两桶水进来,我们先沐个浴再接着睡罢。

他起身披了件衣裳下床,去唤小仙娥抬水了。

经了这一夜,我觉得夜华他身上的伤大约已好得差不多,便放了大半的心,琢磨着寻常瞒着他添进他茶水的养生补气的丹药,也该适时减些分量了。

我同夜华那一纸婚约,天君不过文定之时送了些小礼,尚未过聘。

我在心中计较着,已排好日子让阿爹暗地里去敲打敲打天君,催他尽早过聘选日子,唔,当然,最好是选在九月初二。

夜华如今没剩多少的修为,我担心他继天君之位时过不了九道天雷八十一道荒火的大业。

自古以来这个大业便是继任天君和继任天后一同来受,我便想着快些同他成婚,届时受这个大业时我便能代他受了。

如今我身上的修为,虽当初封印擎苍时折了不少,但独个儿受个天雷荒火的,大约也还受得起。

但到时候怎么将夜华骗倒,不许他出来,倒是个问题。

夜华他显见得没我年轻时那么好骗的。

我想了许多,沐浴过后便渐渐地入睡,本以为这一桩桩一件件事已理得顺风顺水,却没想到一觉醒来之后,夜华一席话却生生打翻了我这个算盘。

他将我搂在怀中,闷闷道,九月初二是不行了,我们这一趟大婚,至少还须得缓上两个多月。

因他这两个多月,要下凡历一个劫。

这一个劫,同那四头凶兽有脱不了的干系。

自阿爹当年被那四头畜生伤了后,我便有些不待见他们。

初初我倒也自省过自己气量狭小,如今却觉得,这一番不待见,不待见得很有道理。

说夜华虽是奉天君的命去瀛洲毁的神芝草,但天君并未令他砍了父神留下的那四头凶兽。

父神身归混沌这么多年,用过的盘碗杯碟,即便缺个角的都被他们天族的扛上九重天供着了,更遑论这注了父神一半神力的四头凶兽。

夜华毁了神芝草,是件大功德,砍了那四头守草的凶兽,却是件大罪过,功过相抵,还余了些罪过没抵掉,便有了他下凡历劫的这个惩罚。

所幸三千大千世界中的十亿数凡世,天君老儿给夜华挑的这个凡世,它那处的时辰同我们四海八荒的神仙世界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我们这处一日的时辰,它们那处便满打满算的一年。

是以夜华虽正经地下去轮回转世历六十年的生死劫,也不过只同我分开两个多月罢了。

但即便只同夜华分开两三个月,我也很舍不得。

我不晓得自己对他的这个心是何时至此的,但将这个心思揣在怀中,我觉得甜蜜又惆怅。

大约我同夜华今年双双的流年不利,才无福消受这共结连理的好事。

想到这里,我叹了一叹,有些萧瑟。

夜华道:你愿意等我两个月么?我掐指算了算,道:你八月初下界,要在那处凡世里待上两个多月,唔,将婚期挪到十月吧,十月小阳春,桃李竟开,也是个好时候。

想了想又担忧道:虽于我只是短短两个月,于你却也是极漫长的一生,司命给你写的命格你有否看过?上回司命给元贞写的那个命格,我有幸拜读后,深深为他的文采折服。

我受少辛的托,去凡界将元贞的命格略略搅了一搅,没能让司命他费心安排的一场大戏正经摆出来,难保他没在心中将我记上一笔。

若因此而让他将这一笔报在夜华身上,安排出一段三角四角多角情……我打了个冷颤。

夜华轻笑一声,亲了亲我额角道:我下界的这一番命格非是司命来写,天君与诸位天尊商议,令司命星君将命薄上我那一页留了白,因缘如何,端看个人的造化。

我略略宽了心,为保险起见,还是款款嘱咐:你这一趟下界历劫,即便喝了幽冥司冥主殿中的忘川水,也万不能娶旁的女子。

他没说话,我踌躇了一会儿,道:我什么都不担心,就怕,呃,就怕你转生一趟受罚历劫,却因而惹些不相干的桃花上来。

你,你大约也晓得,我这个人一向并不深明大义,眼睛里很容不得沙子。

他拨开我垂在耳畔的头发,抚着我的脸道:如今连个桃花的影子都没有,你便开始醋了?我讪讪咳了两声,我信任夜华的情意,他若转生也能记得我,我自然无需这般未雨绸缪。

可仙者下界历劫,一向有个变态的规矩,须得灌那历劫的仙者一大碗忘川水,忘尽前尘往事,待归位后才能将往常诸般再回想起来。

他拢了拢我的发,笑道:若我那时惹了桃花回来,你待怎么?我想了想,觉得是时候放两句狠话了,遂板起一张脸来,阴恻恻状道:若有那时候,我便将你抢回青丘,囚在狐狸洞中,你日日只能见着我一个,用膳时只能见着我一个,看书时只能见着我一个,作画时也只能见着我一个。

他眼中亮了一亮,手拨开我额前发丝,亲着我的鼻梁,沉沉道:你这样说,我倒想你现在就将我抢回去。

—————————————————————————————————————————八月十五闹中秋,广寒宫里年前的桂花酿存得老熟了,嫦娥令吴刚在砍树之余挑着酒坛子,第一天到第三十六天的宫室挨个儿送了一壶。

我将送到洗梧宫的这壶温了温,同夜华各饮了两盅,算是为他下界践行。

我原本想跟在他身旁守着,他不允,只让我回青丘等着他。

夜华不愿我跟着,大约是怕我在凡界处处回护他,破戒使术法,反噬了自己。

但我觉得能让他少受些磨难,被自个儿的法术反噬个一两回也没怎的。

遂盘算着先做段戏回青丘,令他放心,待他喝了忘川水转世投生后,我再厚颜些,找到他跟前去。

爱一个人便是这样了,处处都只想着所爱之人好,所爱之人好了,自己便也好了。

这正是情爱的妙处,即便受罪吃苦头,倘若心里头有一个人揣着,天大的罪天大的苦头,也不过一场甜蜜的煎熬。

司命星君做给我一个人情,同我指了条通往夜华的明路。

夜华历劫的这一世,投身在江南一个世代书香的望族,叔伯祖父皆在庙堂上占着要职。

司命兴致勃勃,啧啧赞叹,说依他多年写命格写出来的经验之谈,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将来必定要承袭他父辈们的衣钵,凭一枝笔秆子翻云覆雨于朝野之巅,而夜华向来拿惯了笔杆子,这个生投得委实契合。

但我晓得凡界此种世家大族最讲究体统,教养孩子一板一眼,忒无趣,教养出的孩子也一板一眼,忒无趣,全不如乡野间跑大的孩子来得活泼乖巧。

夜华本就不大活泼,我倒不指望他转个生就能转出活络的性子来,只是担忧他童年在这样的世家里,会过得寂寥空落。

夜华投的这一方望族姓柳,本家大少爷夫人的肚子争气,将他生做了长孙,取名柳映,字照歌。

我不大爱这个名,觉得文气了些,同英姿勃勃的夜华没一丝合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