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富大康原来是沧都有名的福禄珠宝金行的小开,富家的珠宝生意做得极大,分店开遍全国,与天曌国周边的国家也有生意往来。
富老爷娶了一妻四妾,生了八个子女,却只得富大康这么一个男丁,还是正室嫡出的,自然宠得无法无天,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所以让这富少爷沾了纨绔子弟的全部习气。
但就我这晚的观察所得,这富少年虽然不学无术,喜欢吃喝玩乐,高兴别人奉迎拍马,但人还算耿直大路,不是所有的纨绔子弟能一下子拿出四千两给我这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的,看来只要他高兴,真是做什么都成。
得了富大康四千两银子,我自然是不好马上走人,于是详细了解了一下往年赛诗大会的规则,出题的内容,往届夺魁都的名诗等等,直到深夜。
富大康一行才摇摇晃晃地出了风月楼,富大康亲热地拉着我的手道:叶贤弟,愚兄今日结识你这个好兄弟,实在是太高兴了,贤弟不如去愚兄家里住一晚,咱们兄弟俩秉烛夜谈,明儿再回去如何?去你家住?我可没那么大胆子。
万一被你发现我是女的怎么办?还有,揣着这笔巨款,万一你反悔了怎么办?我赶紧推辞道:富兄太客气了,小弟出门未与家人知会,若是一夜不归,恐家人担心,小弟还是不到府上打扰了。
说得也是,让家人担心是不好。
富大康倒也不坚持,笑道,叶贤弟家居何处?为兄送你回去?不敢劳富兄奔波,小弟住得尚远,家在城郊。
我蓦地想起,此际城门已关,恐怕是出不了城了,看来得找个客栈住一宿。
夜深了,贤弟一人回去,恐不安全,何况如今城门已关,贤弟不让我送,可出不了城!富大康关切地道,我顿时了悟他坚持要送我,只怕是要摸清我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吧?这富大康到底仍是生意人家的子女,就算他不知人间疾苦,也多是会算计的,白白拿了四千两银子出来给我这陌生人,当然也怕我跑了。
这倒不好推了,我笑道:小弟是怕富兄来回奔波,过于劳累,富兄这么担心小弟,小弟真是感动,盛情难却了。
有富少爷当保镖也不错,我带着这么大一笔银子,也怕路上会出事儿。
富大少果真有些关系门路,到了墙墙根儿,随从把他的名字报上去,城门竟真的给他开了。
他送回我了老福头家,与我相约两日之后在赛诗大会碰面,才坐车返回。
小红一晚上都没机会说话,见富大康上车走人,才紧紧抱住我,激动得未语泪先流:姑娘……好了好了,这不是都没事了……我拍着她的肩膀,轻笑,进屋去吧,外头冷。
小红是心里高兴。
她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擦了擦眼睛,我就知道,姑娘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姑娘是小红见过最有本事的人……呵呵,这话说的,马屁真是人人都爱听。
可她哪知道我受的刺激,我拼死拼活挣点小钱,以为自己过得比普通老百姓好多了,没想到我觉得如天文数字的债务,人家随手就拿出来了。
看来,我还不清楚真正的巨富到底富到什么程度。
我要是有一天也能像富大康一样随手拿出四千两来打发人,身后到底要有多少身家?这么一算一对比,顿时沮丧得不得了。
福爷爷果真还差了小祥子在等门,见我们回来,福爷爷披了件衣服从屋里出来,我赶紧把他扶进屋去,一边埋怨道:爷爷也真是的,这么晚还等我作什么?你一个女娃娃半夜不归,我怎么放心。
福爷爷慈祥地笑道,我心中一热,福爷爷是真的拿我当亲孙女在疼的,之前欠下那笔债,他本准备卖掉几间祖屋替我还债,被我拼死拦下来,那几间祖屋是福爷爷的生活来源,没了祖产他和小祥子吃饭都成问题,何况就算他把祖产卖了,也解决不完我的债务。
我向他保证我一定能在限期之内筹到钱,他才勉强没提这事儿,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还记挂着。
第一时间把筹到钱的好消息告诉他,福爷爷起先还不相信,直到我把银票递到他手上,他面上才露出喜色,叹道:真像是在做梦一样。
可不是像在做梦,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我竟然也遇得到这样的好事儿,看着那几张白晃晃的实实在在捏在我手里的银票,让我忍不住咧开嘴傻笑,折腾一宿,竟是了无睡意,精神也出奇地亢奋,见天际已经有些发白,索性起床梳洗,收拾妥当之后,想起应该告诉安远兮一声,省得他今天又傻乎乎地跑去摆摊。
到了安大娘家的小院,推门进去,安大娘正在院子里喂鸡,见我进来,她淡淡地笑了笑:叶姑娘来了。
大娘,远兮还没起床吗?我笑着拿过她手里的饲料盆,我来吧。
她也不推辞,任我把鸡食拿过去,轻声道:远兮去帮人抄书了,说了这两天不回来。
呃?安远兮竟不在家,我怔了怔,抄书怎么不在家里抄?那边说是什么孤本,不放心让远兮带回来,只能留在府上抄。
安大娘拍了拍手上的饲料末,走到院角的大缸里舀了勺水,倒进旁边的盆里洗手,动作轻柔斯文。
我看着她的举动,心里有些怪怪的感觉,这安大娘的谈吐举止,一举一动,看起来都不像个粗鄙村妇。
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长得极美的,否则也生不出安远兮这么漂亮的儿子,只是长年累月的劳苦生活把她的美貌消磨殆尽,华发丛生,皱纹满面。
她洗完手,抬眼见我看她,笑了笑:叶姑娘,我去弄早饭,你要不要在这里吃饭?好啊,我来帮你吧。
我撒了几把鸡食,让鸡们飞奔去抢。
安大娘笑道:不用了,我一人行了,你帮我叫安生起床吧。
说着,指了指右边的厢房。
那小鬼还没起来?我放下饲料盆,推门进去。
这应该是安远兮的房间,因为屋里有两张床,大床紧靠右墙,小床竖着靠在床尾一侧,安生就躺在床上。
我笑着走过去,看见安生闭着眼睛,趴睡在床上,发丝凌乱地覆在脸上,噘着嘴,嘴里一串亮晶晶的口水丝,滴在枕头上,枕头上湿了一小片。
懒虫,起床罗!我捏捏他粉嫩的脸蛋,安生唧叭了一下嘴,仍旧闭着眼睛呼呼大睡,样子可爱极了。
我玩心大起,捻起一缕头发,用发梢在他脸上轻拂,他耸耸鼻子,不耐烦地用手挥了一下,还不醒?我好笑地继续逗弄他,他连挥了几下手,终是痒得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大懒虫,快起床,太阳都晒屁股了!我笑着掀开他的被子,怔了怔,噗哧一声笑起来,这小鬼居然只穿了个肚兜,光着屁股蛋子。
我拍了下他的屁股,笑道:小鬼,屁股蛋蛋被人看光光了,羞死罗!他清醒过来,拉过被子盖到身上,脸红成苹果:叶姐姐,讨厌啦……快起床!我笑着捏他的脸,嗯,手感真好。
他不安地在被窝里动了动,嗫嚅道:知道了啦,姐姐先出去……呵,还不好意思呢,我偏不出去!我打趣他,他又羞又气地嚷,把脸埋到被子里去:叶姐姐!得了得了,我不看你行了吧,我背过身去,你别闷死在被窝里了。
我笑道,站起来,打量起安远兮的房间,对墙是衣橱,靠窗有书桌,旁边是书架,我走过去,随手取了本书翻,见安远兮在书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注,仔细看了看,都是他看书的一些心得,这书呆子看书还挺认真的。
我笑了笑,这古代的书看着真累,竖排版,无标点,得自己琢磨着断句。
我随意翻了翻,便没了兴趣,搁回架上。
目光落到书桌上,看到桌上有一卷半摊开的卷轴,好奇地打开,怔了怔,是一幅裱糊好的画,那画儿竟是我那日气书呆子不理我时,给他画的乌龟像,大大的卡通脑袋,背着小小的龟壳身子,看上去呆头呆脑,我本以为他那日气得夺了去,早就撕了泄恨的,没想到他竟然留着,更没想到他竟然拿去裱了起来,这画儿被裱画的师傅看到,不知道会笑成什么样子,也亏得他敢拿出去。
可是……,他为什么要留下,为什么要裱糊……画的左下角,题了几个字,我细细一看,似乎是一句诗,无心醉里枫愁客,有意闲中菊对谁。
我的心一颤,像是偷窥了别人的秘密,赶紧将那画儿卷起来,放回桌上,有些手足无措。
心卟卟地跳起来,这书呆子,好端端题诗在这画儿上作什么,我怔怔地望着桌上那卷轴,书呆子……叶姐姐?安生在背后唤我,我赶紧转过头,笑道:怎么?你发什么呆?他已经穿好衣服下床,床铺也收拾好了。
我揉着他的头发,掩饰道:没什么,快去梳洗。
他乖乖地应声出去,我看了那卷轴一眼,赶紧也跟出去,刚刚才跨出房门,正巧见到安远兮踏进院门,安生冲到他面前:公子,你回来啦?不是说要这两日回不来么?怎么,你把书抄完了?嗯。
他淡淡地应了声,抬眼见到我,怔了怔,你来了。
嗯。
我走过去,我有事找你。
他的神情很疲倦,眼里有明显的血丝,眼中带着一丝颓丧消沉。
看来这些日子为我的债,书呆子真是很累心。
我的心顿时又柔又软:辛苦你了……他唇角浮起一丝苦笑:我帮不到你什么……谁说的,你帮我很多了,我心里知道……不知怎么嘴就变笨了,安远兮,你如此对我,我该如何?失措地垂了头,眼神落到他右手的衣袖上,怔了怔,那袖子破了一个大洞,似乎是被火烧的,我讶道:你的……还没说完,他立即道: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说着径直进房去了,我心中狐疑,见他这样子,知他不想被人知道,赶紧对安生道:安生,快去梳洗。
支开安生,我跟进屋去,这会儿时间,他已经把破的外衣换下了,另穿了一件衣服,正在扣衣襟的布扣,他的手势很怪,右手仿佛使不上力,我诧异地走过去:你的手怎么了?没什么。
他赶紧道,把右手往身后一躲。
我原本只是随口问问,见他样子这样古怪,没事才怪了!一把抓过他的右手,却听到他倒抽一口气,我更是狐疑,赶紧撩开他的袖子,吃了一惊,却见他右腕上方,一大块皮肤红肿起来,伴着大量水泡,似乎是被火烧伤的样子,我抽了口气:怎么弄伤的?小声点,别让娘亲知道了。
他赶紧去掩上房门,我跟在他身后,怎么会伤成这样?只是点小伤,昨儿抄书的时候不小收把烛台打翻了。
他轻描淡写地道。
我卷起他的袖子,看到有些水泡已经破了,有黄色的液体渗出来,顺着手臂往下滑,我急道:你找大夫看过了没有?他怔了怔,尴尬地笑了一下:我忘了……忘了?我又气又急,你不觉得痛吗?只是小伤,家里有白药,一会儿上上去就行了。
他见我眉头紧皱,笑道,你别急。
这么大一片怎么是小伤,上了白药还要包扎的,家里有干净的布吗?不行,还是要去医馆请大夫看看,我陪你去……我转身欲去开门,被他一把拉住,我回过头,见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异常明亮,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愉悦,你这么担心我吗?我一怔,顿时面红耳热,赶紧道:你是我朋友,我当然担心了。
朋友?他放开我的手,喜压了下去,似乎有丝不安的气氛淡淡地上来了。
我心虚地道:白药在哪里?我帮你上。
不用了。
我自己可以上。
他淡淡地道。
我转头气道:你斗什么气?你一只手怎么上?万一被安大娘知道了,看她不唐僧死你!他一听,倒也不说什么了,从柜子里找出药递给我。
我接过药,拔下瓶塞,见他还伫在那里,埋怨道:傻站着干什么,坐到凳子上去,手伸出来。
拉过他的右手,仔细地把白药抖到他的创口上,他的手臂微微一颤,我抬眼看他:痛吗?还好。
他蹙了蹙眉。
我翻了翻白眼,痛就痛呗,死撑什么?继续低头给他上药,不再说话,屋子里静下来,我听到他有些微重的呼吸,若有似无地在我的头顶盘旋,我的手不知怎么就有些颤抖,调整了一下思绪,我把药上完,抬头道:包扎的布要洗净了在开水里煮布,晒干了才能用,这药这么敞着不是办法,还是去一趟医馆吧?嗯。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随口应着,你不是有事找我么,什么事?我这才想起过来找他的目的,笑道:我筹到那笔钱了,可以还债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银票,递到他手上。
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安远兮怔怔地看着手里的银票,眉头蹙了起来。
赚的。
我笑了笑。
怎么赚的?安远兮的眉头蹙得更紧,一晚上就赚了这么多银子?当然是用脑袋赚的。
我得意地道,见他脸上没有半分喜色,悻悻地把狂态收了几分,你不高兴?你担心这银子是偷来的抢来的?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漆黑的双瞳清澈见底。
我的心一动,安远兮,你又知道我到底是哪样的人?这银子虽然不偷不抢,说到底还是动了歪歪心思投机得来的,不由低了头去,嗫嚅地道:我也没准备瞒你……接着把卖诗给富大康的事告诉他,只是隐去了青楼卖歌那段,只说是在酒肆外面遇到富大康。
安远兮为我作了这么多事,作为对他的尊重,我也不该瞒他,不过顾忌着他对青楼女子的态度,免得多生枝节,才省了那段没说。
这么说,你要去陪那位富少爷去参加赛诗大会了?安远兮静静地听完我的交待,问道。
不想去也没法子,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我转眼看他,见他的脸色有些古怪,心中一思忖,明白过来,轻声道:你是不是怪我有辱斯文?为了弄钱就帮人做这种舞弊的勾当?我忘了他的耿直脾气,这种行为应该是为他所不屑的。
他没有言语,深眸静静地看着我,他俊美的脸近在咫尺,离我很近很近,近得我可以感觉到他炽热的气息,我的心一跳,忍不住低下头,却听他柔声道:我为何要怪你?你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还是以前那个对世事无知的傻书生?我知道你很聪明,你很坚强,遇到困难你总能想办法自己解决,但是,我也知道你有多么不容易,我只是为我身为男人却这么无能感到羞愧,为你……,感到心疼……我的身子轻颤起来,心像泡在又酸又甜的水里,有一个部分,一寸一寸软下去,一寸一寸地被腐蚀,融出一个小小的缺口。
安远兮,不要说这样的话,这样我会喜欢你,或者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了,在你为了我孤身涉险的时候,在你背着我在草原上徒步而行的时候,在你替我找疗伤的草药的时候,在你借我肩膀让我哭泣的时候,在你为了帮我筹钱去抄书卖画的时候……,或者我早就开始喜欢你了,只是,我那么怯懦,我害怕再受伤害,所有不敢轻易去拥有。
因为不曾拥有,就不会失去,你不会理解失去的那种痛。
可是,可是,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的身子软软的,心软软的,情绪也软软的,只听到他接着道:可是……可是什么?我轻声道。
虽然是为形势所迫,这到底是帮人弄虚作假,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书呆子果然还是书呆子,旖旎的气氛一扫而光,我气结地抬起眼,瞪着他道:去医馆吧!——2006、11、30本书由潇湘小说原创网首发,转载请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