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新年,今天特例大家不用当差了。
想着昨日里忙,竟没得闲到良妃那里去贺岁请安,想想这后宫之中,只有她值得我一看吧!绕过弯弯曲曲的回廊,辗转来到了良妃的储秀宫前。
门前窗下所植红梅正开得极艳。
枝梢旁逸斜出,点点沁芳,寒香凛冽,映着满地白雪,更衬出那一树火红。
物是人非,两年前,我还和小柔在这里剪红梅,收白雪,如今,竟是阴阳两隔——突然,扑噜噜响声传来,原来是梅枝上的一只麻雀被我惊起,扑着双翅飞远了,那梅枝上的积雪被它一摇,扑簌簌纷纷坠下,落了我一肩。
走到门前,正想着去推那镂花朱漆门,两边贴着的御书对联映入眼中:一岁光阴今夜尽,几点春意明朝新。
董其昌的字体,清宛挺秀,跃然纸上。
唉,圣恩有几许呢?姑姑来了,快请进!抬头看时,一个身材高挑纤细、模样十分整齐的宫女笑着走过来推了门,又赶在头里打起洒花帘子。
因看着眼生,不知怎样称呼,笑道:有劳妹妹了!只觉暖气夹着清淡的药香往脸上扑来,转过头,只见临窗大炕上侧卧着许久不见的良妃,穿着莲青色绣花缎袍,一头乌鬓更衬出了脸色的苍白。
我端端正正地跪下给良妃磕了个头道:君寒给娘娘请安来了,娘娘万福金安!良妃见是我,清丽的脸上凭添了欣喜,说:君寒来了,快起来,好孩子!难为你忙里偷闲来看我。
说着示意大丫头把身后的锦被垫高了些,身子斜斜地靠在上面。
站起身来走到良妃榻前伏在榻边,轻轻地问:娘娘,身体又不适么?怎么又吃起药来了?良妃笑笑说:傻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就是这样子,见怪不怪了!我四下看了看,见只炉上银吊子里熬着什么药,正在咕嘟咕嘟开着,一名小宫女正在那里拨动炭火,那药的咕嘟声渐渐小了下来,一丝丝的白汽在空中慢慢消散,只余满室的药香。
刚才细高挑身材的大丫头轻声笑着说:姑姑不知道,娘娘自昨儿个家宴毕了,回来只说不舒服,找了太医来看,说只是外感风寒,积消不郁,给开了个方子,正抓了药吃呢!可娘娘又有哪一次是真正按太医说的吃呢!说话间,端了两盏茶来,轻轻放在桌子上。
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发酸,娘娘怎么不知道保重自己?如果真让身子垮下来,先不说皇上心里难过,就是我们这些个做下人的,都替娘娘痛心呢!良妃顿了顿,便轻轻笑了笑,说:好好的来了,就数落起我的不是了!君寒难得来一次,你们都歇着去吧,让我们娘俩说说话儿。
一个小丫头轻轻端了药来,服侍良妃喝了下去就悄悄退下了。
看着卫兰婉清都不在,我问:娘娘,卫兰、婉清都还在吗?良妃轻轻叹了口气说:她们两个跟了我,不能巴巴地看她们放出去受罪,我是个没势力的,只好让祀儿给她们寻了还不错的人家,也算尽了我的心了!娘娘体恤下人,其实她们也许是舍不得您呢!话是这么说,可我也不能违了宫里的规矩,不能看着她们错过这机会。
兔死狐悲,心情不由得沮丧起来。
良妃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说:好孩子,你现在过得还好吗?虽说在皇上身边,皇上待你不错,可凡事你也要谨慎一些啊!说到皇上,她的心情似乎暗淡下来,慢慢垂了眼,似乎沉浸到回忆中去,轻音也越来越低。
屋外是明晃晃的光线。
那明黄垂锦福僖帘被那阳光射得刺眼,只觉帐上所绘的碧金纹饰黄灿灿地夺目,氤氲一片。
我想了想,轻轻笑道:娘娘对皇上,可是关心得很呢!良妃轻轻道:他——现下还好么?回娘娘,万岁爷无大碍,只是落下了宿疾,偶尔手抖,不过有御医悉心调理,应该很快就能痊愈。
良妃似乎放下心来的样子。
良妃凝神看了看我,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料也瞒不过你。
这些年来,我一直心中不郁——说出来也罢,免得我这一生郁郁而终,不得解脱。
娘娘,凡事想开些,身体就会好起来的。
良妃未再说话,想了一会儿,缓缓道:你也应该听说,我原本是一个婢女,只想安份守已地干活,从未想过有今天这样的一天,可见事与愿违啊!唉!无论怎样,情是伤人最深啊!心里想了想,说道:娘娘是过来人,经过许多风浪,自是比君寒看透许多事情。
君寒只是想着,像皇上和娘娘,也是才华过人之人。
可越是有这些个才学,越是被这些个儒家之道所束缚,万事过于求全,在小事上生些嫌隙,反倒越来越生疏了。
君寒是没有见识之人,娘娘勿怪!听了我的话,良妃似乎愣住了,怔了怔,自言自语道:过于求全了吗?便又呆呆地陷入了沉思。
我突然问道:娘娘,恕君寒冒昧问一句:娘娘以前,可曾有过心上人么?良妃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我缓缓道:娘娘,君寒虽不聪明,可也看得出皇上对娘娘的情意,也知道娘娘对皇上的心意,可这两情相悦,却不能善终,以至咫尺天涯,如果不是有过大的曲折,皇上又怎会对娘娘——唉,良妃自是命不长久,也算是报了知遇之恩了吧!良妃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说与你听,只望你以后,以此为鉴,也免得你错过一生的幸福。
我起身将良妃身后的锦褥稍稍垫高了些,听着她缓缓道:我阿玛本是亲王,获罪入狱。
我因是罪臣之女,被籍没收入辛者库为婢。
良妃轻柔的语气,将我带入那些沉年旧事中——阿玛在时,家中本是父贵母贤,其乐融融,虽比不上那些王公贵族,但也算是大户人家了吧,族中亲戚与我们也是互相往来,那时的我天真烂漫,对女工、诗书倒也是得心应手,深得阿玛额娘和族中长辈的喜爱——顿了顿,她接着道:舅父家中有一位表哥,从小便经常与舅父到阿玛府上来,也是少年才俊,文武双全。
因他与我很谈得来,两家父母也许了媒妁之言,想着在合适的时候禀明皇上,请皇上亲允了这桩亲事。
因有了这父母之约,我们倒不如从前那般自在,只一心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谁想,阿玛获罪入狱,我也被收到了辛者库。
那段日子,我绝了所有念头,更不敢想着将来能有出去的一天。
只是默默做着自己的份内之事,从不过问任何事,任何人。
可是,良妃的语气重了一些,又一次的造化弄人。
因为我的舞,皇上对我圣眷隆恩,又封我为妃。
可我的心意缱绻,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皇上辗转知道了此事,久病之后,便疏远了我。
我想着圣意难测,喜新厌旧是常事;况且我这破败之身,又怎能对得起他?一时间心绪辗转不定,竟使皇上对我益发冷淡。
我自是不好对皇上虚意承欢,可这后来的日子,我竟然总是回忆起皇上对我的点点滴滴,能蒙万岁爷垂爱,实是我毕生之幸,可现在——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良妃微垂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窗子,遥遥地不可触摸却又让人沉浸其中,那双眸之中,已是星光闪烁,玄然欲坠。
娘娘,事在人为,也不必枉自伤悲,您吉人天相,自会有出头的那一天,您要保重自己啊!心中也伤感起来。
我自知命不久矣,也不怕多这些个伤感,唉,我先是负了他,终又负了皇上啊!娘娘,皇上又怎会不知你心,可能是觉得娘娘辜负了皇上对你的心意,他自己在心里过不去这个关吧!娘娘又是个清高之人,自是不肯屈从俯就,故尔如此。
娘娘于这‘情’字过分看重,反倒为其所伤,倒不如宽心平气,则会否极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