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值后,天已经黑透了。
各处宫里正上灯,远远看见稀稀疏疏的灯光。
乾清门的内庭宿卫正当换值,远远只听见那佩刀碰在腰带的银钉之上,叮当作响划破寂静,在这清冷的夜里,愈加清晰。
在太子被废之后,康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撤换了京城驻军中许多统领,这些侍卫几乎被全部撤换,竟连许多宫女都换了,可见他心思之缜密,用人之小心。
小竹不在。
我正躺在床上发呆,听见远远的脚步声,想是四阿哥来了,便起身去迎。
门帘一掀,四阿哥淡定地走了进来。
我忙请了安,请他坐。
四爷,这是我刚刚泡好的茶,尝尝吧!四阿哥未出声,黑亮深遂的双目望向我,继尔接过茶来细细品了品,道:你这茶艺见长了。
爷,这品茶,恐怕还是看心情吧?我揶揄道,同时换上了一副笑脸。
四阿哥脸上一片难以捉摸的神色,玩味地望着我,淡淡道:这话怎么说?我笑笑说没什么,问:爷要来这里,不会只想打这哑迷吧?他见我如此说,沉声道:是。
听说皇上宣了张庭玉来。
我缓缓道:对。
此时宣来,应该是事出突然。
联想到今天皇上对我的问话,应该如此。
哦?他眉心一挑,看向我,黑亮的眼睛在灯下熠熠生辉。
应该是你所做之事。
我淡笑着点点头。
他瞬间即明白了我所指。
我突然压低声问他:四爷,您想过没有?如果皇上果真立了八阿哥为太子,那你会不会后悔你的所作所为?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问,想了一想,道:不会。
如果皇上真立了八弟,只能说皇上确实有这样的打算,我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况且,八弟本是贤名在外。
我笑了笑,连说这样的话,他都那样有定力。
烛影摇曳。
突然爆了一个小小的灯花。
我找了剪刀来剪了烛芯,背对着他,问道:四爷,这段时间,二皇子怎样?我这话题变换太过突然,四阿哥想了想道:哦。
皇阿玛将他囚禁在咸安宫,他时而疯癫,时而清醒。
依四爷看,皇上会怎样对待他呢?四阿哥静静思索了一会儿,低低地说:皇阿玛因二哥之事,伤心之至,这也证实了皇阿玛对他是难以割舍的。
对他倾注了那么多年的心血,应该不会轻易放弃吧。
我赞许道:四爷不愧是人中之龙。
皇上让大臣们推选太子,这朝庭里,暗潮汹涌,四爷您可要韬光养晦,否则可能功亏一篑!他赞许地点点头。
四爷,三阿哥那里,现在怎么样啊?他奇道:三阿哥?我微微一笑,道:四爷应该感谢三阿哥啊!有了他这出头之鸟在人前挡箭,你才不会被箭所伤啊!只可惜,他太心急了些。
四爷深深看了我一眼,眼中有惊奇,有怀疑,缓缓道:你是说——四爷,你想,三阿哥在太子被废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向皇上告发了大阿哥,为的是什么?如果大阿哥也被圈了,那这太子之位——他轻轻地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可是圣意难测,何况他无所建树,皇上英明过人,又怎会匆匆之中选他。
四阿哥定定地看着我许久,点了点头,突然问道:你可知张明德相面一事?嗯。
老八曾找张明德看相一事,皇上也知道了,不过却未深究。
嗯,八阿哥面上谦厚,暗里精明,自然做得出来。
皇上不过是时机不到罢了。
你和邬先生,不谋而合!他点头赞许道。
我笑着摇头,本知道结局,又算得上什么聪明?黑夜逐渐笼罩了四周。
我笑问:对了四爷,这么晚了,您不用回府么?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道:这你又不知道了?皇阿玛准我今天入宫服侍,陪陪他老人家,现下正在养心殿歇着呢。
我笑道:那爷的府上——不会乱成一团么?心里明明想窃笑,却在说出这番话后,心情黯然下来。
四阿哥看了看我,心下便明了,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地把我拉过来,用力拥入他宽阔坚实的怀中。
没来由地,眼泪却要溢出来。
心内暗想,怕是这样的日子已不多了,心下恻然,更是留恋起他的一颦一笑来。
他紧紧拥着我,把他的头埋在我的肩上,久久不作声。
爷!我闷着声道:看一会儿小竹回来了!刚说完,不想他狠狠地吻住了我,让我出声不得。
良久,由霸道逐渐变得温柔缠绵,直吻得我泪珠落下。
见我落泪,他愣了片刻,两手撑住我的双肩,盯着我,轻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我本想此事过后——我忙拭了泪,点了点头,复又摇摇头。
他的眼里,仿佛笼上了一层疑惑。
是啊,怎么如此留恋于他?难道是真的不舍?他知我一向自负,从不轻易示弱,今见我如此,自是情之所至,不堪重负。
可我于匆匆之中,又怎会让他那么做?谁又知将来之事?我淡淡笑着摇摇头道:爷不必如此。
现下局势如此,爷可不要再雪上加霜了!您可要记得自己的身份。
竟是他曾经警告我的话。
这是我们之间的一堵墙,无形的墙,曾经也是这堵墙,生生隔开了我们,也注定了我们的今生。
他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冷光,恍惚间,觉得他的目中溢出了点点悲哀,我这就去求父皇,求他允了我们的婚事!斩钉截铁的话语,仿佛下定了决心。
他是那样冷静之人,此刻却在——试图挽留什么?他定定地看着我,我却不敢直视他的双眸,只是摇头。
见我摇头不语,他疾声问道:你——是在怪我?没有!我——我淡然苦笑。
不知自己怎么这样没有定力,竟是沉不住气。
我竟然是——患得患失?他用双手捧起我的脸,深深地注视着我,声音那样受伤,痛入我心:你这是在躲我?是在——怨我?四爷,我没有。
——一丝冷淡,一丝尴尬。
他未再说话,只是把我紧紧拥在怀中,紧紧地拥住,仿佛今生,直如这般拥有我,再不放手。
我们都是敏感之人,一直在互相伤害对方,可又放不下,只是沉浸在这悲伤之中,却浑不觉,窗外院门边,那僵立不动的身影,面上又是怎样的痛苦伤心,绝望已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