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康熙正在午睡。
我坐在耳房内的凳子上,靠着墙壁,正兀自昏昏沉沉,觉得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猛然睁开眼,恍惚了片刻,认出是良妃宫里的侍女碧落。
我忙站起来问道:碧落,你怎么来了?碧落轻声道:君寒姐,娘娘遣我来,把这个交给皇上。
说着晃了晃手里托着的一个素色布包。
我心想良妃不是与康熙几乎要老死不相往来,怎么会带东西给皇上?莫非——碧落见我疑虑地望着她,忙低声道:是为了八爷——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总之要交给皇上。
原来如此!良妃与皇上已生嫌隙,清高的她,一直也不肯去面对皇上,想是她心中对皇上有怨吧。
可皇上身边妃嫔众多,又怎会只在乎她一个人?况且她出身低贱,这宫里多的是势利小人,平时,她更是深居简出,故而越来越孤僻。
满以为身边还有个八阿哥,能够给她带来欢乐,可现在八阿哥被拘,连这最后的一点欢乐,都要离她而去,她怎能不急?为了儿子,她才不得已委屈自己,来求皇上——想到此,我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见我良久不语,碧落急道:君寒姐,你怎么了?皇上——我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指了指养心殿门口,悄声道:皇上正在午睡,也快醒了!你把这个就放在我这儿吧,一会儿我交给李谙达,让他转呈皇上,你回去转告娘娘吧!碧落道了谢,又叮嘱我一定送到,否则务必送还,转身离开了。
我很奇怪这里面是什么东西,握起来又薄薄的,不知是什么,悄悄走到寝宫门口,看李谙达正在门边垂手侍立,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拉了拉他的衣角。
李谙达扭头看是我,蹑手蹑脚地跟在我身后走出门来,问道:什么事?李谙达,刚才良妃娘娘差人送来这个,要呈给皇上。
我扬了扬手中布包给他看。
李总管看了看我里的东西,微一沉吟,道:你先收着,一会儿皇上醒了,就呈给皇上!是!我退了下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纱暖暖地泻在地面上,暖阁里,轻轻传来了翻身的声音,李总管慌忙走近前去候着。
一会儿,康熙坐起身来,李谙达忙轻轻拉开幔帐,伺候皇上更了衣。
我轻轻地端茶过来,康熙坐定了,接了茶,慢慢地拿茶杯盖撇着茶沫子。
这时李谙达用眼睛瞟了我一眼,我连忙把东西取出来。
李总管凑上前说道:皇上,刚才良妃娘娘派人捎来东西,要呈给皇上——听他这一说,康熙似乎从朦胧状态中醒过来般,身子仿佛微微定了一定,淡淡道:呈上来。
我走上前双手奉给他,退到一边。
唉,任他何等英明,也敌不过时间的流逝,毕竟已是垂幕之年了。
他缓缓地、若有所思地打开素布包裹,空气中,仿佛流动着一种莫名的凝重。
好像是几张芙蓉笺。
他翻看着,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不知道上面写些什么。
他一张一张抽出,逐个看过后,又从头看了一遍,这一次,看得更加细致,面上表情似乎也展开了许多。
不知道是不是回想起了太多他们的过去?看过后,良久,他都没有说话,只是任那些笺散落在桌上;而他,则是淡淡地若有所思——或许这只是表面;而在他的心里,不知有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我心里想着他此刻会想些什么呢?是大发雷霆,还是若有所思?会不会因为良妃看在儿子的面子上才向他主动求助,使得这个做法适得其反?直到我的双脚有些麻木了,才听他缓缓道:李德全,传我口谕,他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顿着道:着八阿哥胤禩,明日晨时,进宫面圣。
李总管看了看康熙,没敢再言语,见他并未再说什么,于是回了声喳。
退了下去。
康熙一直想营造父慈子孝,兄谦弟恭的和睦气氛,可谁叫他把这些个儿子培养得个个精明强干,到最后,自己只落得个鸾影天涯无信息,断弦声在未央宫。
的惨淡心境。
也真是无语啊,千古一帝,竟然落得如此地步。
这不,刚刚处理了八阿哥这件事,李总管回来后,康熙又派我到德妃宫中去送药,只为了那个让他颇费心思的十四阿哥,可见他心中虽恼十四阿哥,可又心疼这个仗义磊落、敢作敢为的十四儿子。
我匆匆走进御花园的角门,看到假山旁,几个小太监正搬着几盆高大的植物走过来,说是进贡来的,虽看不出有多名贵,然而也十分大气,雍容大方。
严冬的雪已未化尽,天气暖洋洋的,晒得人懒懒的。
假山上、树上都是雪融后的水,斑斑驳驳,湿湿腻腻。
远远瞧见亭子里似乎有几个人坐在里面,似是惠妃和宜妃等几个人,其间似乎有 十二阿哥的母亲定妃在里面。
亭子外,立着几个丫头。
我低着头匆匆走近,屈膝请安:奴婢叩见几位主子,主子们吉祥!好像瞧见惠妃刚才在暗暗地出神,那是为了大阿哥吧,也怪可怜的。
她们瞧见了我,停止了说话。
是御前的君寒哪!快起来!说话的是宜妃。
谢娘娘!我站起来。
宜妃倒并不常见到。
这宜妃颇得康熙恩宠,从她身上穿的葱绿色袄上可以看出来,这是今年新贡的苏绣,应该是皇上刚刚赏的。
得赏的,除了她,似乎再没有谁了。
你这匆匆忙忙的,什么事这么急?宜妃笑问道。
回主子话,皇上差奴婢去德妃娘娘宫里送东西!哦,既是皇上差遣,那你快去吧,别误了事!宜妃快人快语,倒蛮有满女的风范。
那奴婢先行告退了!我向她们福了福身,一瞥间仿佛看到惠妃怔仲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妃含笑点了点头。
未及细想,退了出来。
来到德妃居住的永和宫门前,见几个宫女正在门前剪枯枝,收拾庭院。
我打了招呼,一个大丫头领着我来到德妃寝宫内。
寝宫内临窗下铺着一架九枝梅花檀木香妃长榻,旁边的花架上,放着似乎是暖窖里烘出来的数盆山茶,胭红的花瓣丰满若丝绒,含苞欲放,被暖气一熏更透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
而德妃正在抚弄一盆碧油油的植物。
我上前行礼:奴婢君寒给娘娘请安,娘娘吉祥!德妃转过身来看见是我,笑道:是君寒哪!前几天我们还说起你呢!可巧现在你就来了!快起来吧!谢娘娘!德妃看起来平易近人,雍容大方,一点儿也不张扬,给人很和蔼可亲的感觉,并未因十四阿哥受到康熙责罚而心怀不满,真不愧封为一个德字。
德妃让人看了茶,净了手,问我:怎么你今儿个有空来了?平时里你忙前忙后的,总不见你,今儿个得见,虽说舍不得,又怕你御前走不开,不敢多留你。
这些话倒不是特意说出来给我听的,她给人的感觉就是像慈母般,那种温馨,让人心生留恋。
奴婢谢娘娘垂爱。
回娘娘,皇上派奴婢送来了金疮药,说是让娘娘转给十四爷,叫十四爷细心一点儿用药,自然会很快好的。
德妃似是轻轻一愣,随即脸上出现了感激欣慰之情,淡淡笑道:替我谢谢皇上!十四阿哥毛毛糙糙的,惹皇上生气,难为皇上还这样记挂他!现在他总能安份一点儿了,请皇上放心。
辞了德妃,向皇上复了命,也到了下值的时候。
晚上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小竹端了饭来,我也未吃,只是和衣卧了一会儿。
待到醒过来时,早已是月上柳梢了,身上是小竹给披上的衣服,她却不在屋里。
多贪了这会的觉,反倒睡不着了。
第二日值守时,头便有些昏昏沉沉的。
好在康熙不在宫内。
这时,见李总管走在前面,引着八阿哥胤祀进了殿,后面远远地跟着几个侍卫。
这落了魄的八阿哥,看上去并未如我想像的失魂落魄一般,满面的青胡碴,眼神呆滞,缺少生气。
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未如此,只是夕日的俊颜上浮上了一些落漠,眼神也不像从前那样洞明深遂了。
难得他还有这份气定神闲。
我连忙低头屈膝请安道:奴婢君寒给八爷请安!八爷吉祥!可是,他温言笑语的样子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他和小柔如遗世的天人一般玉立一处的画面,初晨的阳光温和而明媚地洒在他们的身上,映得他们的轮廓朦胧而温馨,仿佛天地间,只余他们——而远处,是几个或羡慕、或嫉妒、或惊艳的面孔。
——不由得被自己吓了一跳!我这是怎么了?为小柔复仇,是我唯一的目标,我应该感到十分高兴才是,可为何,对他的恨——莫不是我的世界观发生什么改变了?看到我莫明其妙的样子,八阿哥倒是眼里出现了疑惑的样子,嘴里说道:君寒,你还好吧?声音还是从前那样不疾不徐,温文尔雅。
忙放下满心的疑虑,差点忘了正事儿了:皇上让爷先在这里候着。
他淡淡笑了笑,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康熙便在几个小太监的簇拥下,进了大殿。
八阿哥俯身跪在地上,颤声道:不孝子胤禩,叩见父皇!父子相见的一刻,康熙的心痛仿佛刻在脸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缓缓地伸手扶起了八阿哥。
而八阿哥,终也热泪横流。
料想父子之情犹在,唏嘘之间必能将前一段时期内所发生的事情释然。
李总管挥了挥手,众人都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