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者库。
这里的管事给我安排了一个潮湿阴暗的屋里,同屋的,还有两个女孩。
似乎是这里给人一种暗无天日的感觉,她们也似乎看透了世事一般,面上波澜不惊,不声不响,仿佛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对她们有影响——白发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这就是皇宫,这就是命。
随遇而安吧,我自作自受。
与其在痛苦中慢慢老去,莫不如高高兴兴地活着,反正小柔在泉下,也无人陪伴,随她去也好。
匆匆整理着自己的被褥物品,默默地想着这些。
领我来的那个太监早已连声催促了。
我心想虎落平阳被犬欺,真真如此——刚刚完毕,就被管事催着,由一个小太监带我去干活的地方了。
这里像是一个大杂院,乱七八糟的物品放得哪都是,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妇和几个小丫头在四处忙碌着。
四进的院子,由红墙绿瓦包裹着,虽说也不算小,但有这么多人在,总觉得它小了好多。
这些人机械刻板,哪里有一丝生气。
唯一有些生气的,就是院中那两排大柳树,茂密的枝条上,仿佛披了件嫩绿的纱衣,随风轻摆。
远处,像是一个太监头,叉着腰,一条腿踩在门槛上,一副横行霸道的样子,嘴里一个劲儿地催着大伙快干活儿,说晚了怎么怎么样。
这里是做杂役的地方,清洗各宫太监宫女的衣服、涮马桶等等脏、乱的活都归这里。
清闲这个词似乎永远不会出现在这里,尤其是像我这样落魄了的下人。
我暗自提醒自己,无所谓,这算不得什么,可是,一接触到这些个脏物,心里还是要呕出来。
这日,正在擦洗那些永远都擦不完的木桶,蓦地,隐隐约约仿佛听见柳树后面有两个说话的声音,本不想去听,可这声音,似乎想让我知道一般,钻入耳中。
你看,那个新来的,对,就是那个洗木桶的,听说还是皇上指给七王爷做福晋的呢,可听说和四王爷不清不白的,就被皇上贬到这来了!原来是在说我,怪不得呢,她们是故意的。
哦,是她呀!看起来挺干净的,可怎么就犯贱呢,哼!放着好好的福晋不去做,偏偏去勾三搭四的!想给人家做小,恐怕这小也做不上呢!耳边只听见兴灾乐祸的嘻笑声,我心下厌恶感顿生,强忍着自己,不要转过头去,不想见到她们是谁,否则,这恨,便生了根。
几个院子里做粗活的丫头听了这话,也拿眼睛瞟着我,我不去理会那些异样的目光,心如止水。
树欲静而风不止,只听见踩在门槛上的那个管事尖着嗓子奚落道:这都是个人的命!天生是乌鸦的命,给你个凤凰做,你也做不来!唉,狗仗人势啊!不就是因为没有打点他们么!心下,却忽然凄凉起来,想想小柔刚来时,比我的境遇还要惨,毕竟,她背负着的,是皇室的耻辱,是康熙的耻辱,不知这些个贱奴恶妇,会怎么对待她——虽说已快进三月份,然而,这冰冷刺骨的水,却还是刺痛了我的手我的心,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一般。
终于在晚上,可以安心地歇下来。
屋子里黑黑的,冰冷的。
躺在潮湿阴暗的床上,任思绪飘散得无边无际。
渐渐暖过来的双手,却觉得猫抓般刺痛。
我用力握了握双手,翻过身去。
尽量不让自己弄出声响来。
姐姐,你不要理会她们的话。
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我没有回答,心里却暖暖地。
她们就长了一对势利眼,只往那头顶上看。
你只做看不见就罢了。
说话的应该是叫秋雁的女孩,白天只见她不声不响,其实心里雪亮的。
唉,恐怕也是个不得志的女子。
这深宫里,不知埋没了多少好女子。
谢谢妹妹,我不在乎她们怎么说。
——似乎是听见她低沉的叹息声,模模糊糊地不真切,继而是翻身的声音,再没了声息。
漫长的日子,虽说才过了几天,可仿佛有几个月那么长,倒是助长了我的想像力,增加了我的意志力。
我对那些人都淡淡的,只静静想我的心事。
这些人难免对我飞短流长,随他们去吧,清者自清。
可是,我算不算得上是清呢?这似乎是我的心结。
早晨,刚开始这一天的工作,就依稀听得门边的太监们议论,说是八爷被复封了贝勒,皇上似乎原谅了他云云。
这就是皇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操纵着一干人众的性命,玩弄于掌股之上。
自己的儿子况且如此,更何况我一个下人。
我只呆呆地想着这些,却惊觉身边不知何时立了个人。
顺着那藏青色袍子看上去,却是十四阿哥。
依旧是那淡淡的神色。
奴婢给爷请安:十四爷吉祥!我淡淡地向他请了安,心想这里好像不是皇子应该来的地方吧?我这下骂名又大了,转头向四周看了看,院中的那些个下人,早不知道在何时退下去了。
不知十四爷有何吩咐?我依旧是屏声敛气,淡然问道。
君寒,你这个样子,看了倒怪呕人的!怎么让我觉得怪怪的?十四阿哥满眼的疑惑,仿佛是很莫名其妙的样子。
这里不是爷该来的地方!人多嘴杂,被别人看见不好。
这里的刘总管是我旗下的家奴,爷来这里是抬举他!哼!十四阿哥仿佛是赌气一般,重重说道。
我心下莞尔,却也没再说什么。
十四阿哥盯着我的眼睛,说道:你倒是看得很开啊!君寒,你也太糊涂了!阿玛脾气你应该知道啊!却非要顶着来!唉,四哥现在被禁足,不可能来看你。
至于七哥嘛,求了阿玛几次,可阿玛不允他来看你。
他被你伤了心——看我面色不善,他忽地住了嘴,仿佛很懊恼一般,顿了顿,定定地望着我,问道:你这些天——想的如何?我苦笑:十四爷!奴婢区区一介戴罪之身,何劳众人惦记?四爷被罚了,难道您就不高兴吗?还是想看我的笑话?可他眼中有一抹痛楚一闪而逝——痛楚?是么?不知这段时间我为何总会精神恍惚,真假难辨。
只听他微讽道:你就这样看我么?似乎有一丝的激动。
我正暗自在心里冷笑:怎么你会突然间转变这样快?我还不想让你死在这里!他们——他突地住了口,狠狠望着我,恨恨道,或许你眼中的我从来都不是个好人?我惊讶地抬头看他,见他眼中的伤痛弥散开来。
果然是一个娘养的,生气的样子都这么骇人。
我自嘲地笑了笑,十四爷,您别开玩笑了!奴婢可不敢——别说了!我会让你明白我的!顿了顿,道:现在阿玛正在气头上,我会努力说服阿玛的!十四爷,您就别再添乱了!君寒是个不祥之人,爷还是离远些的好!况且——他定定看了看我道:你放心,这里还有我!奴才就是奴才,虽说我的境遇未见好转,可毕竟再没了那些个冷言冷语,那个太监管事对我也是毕恭毕敬起来。
我无所谓,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既然是十四爷送来的人情,我何乐而不为呢?可这安稳日子没过两天,忽然一个下午,李总管亲自赶过来,说皇上传唤我,我心怀忐忑,亦步亦趋在跟在他后面赶向乾清宫。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这些日子里的历练,终究让我镇定沉着下来,大不了一死么。
死都不怕,还怕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