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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天地苍茫

2025-03-30 08:39:32

白茫茫的雪地里,一队人马正在缓慢地行进着,地平线的尽头,高耸的城池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车队的人都忍不住一阵欢呼。

窦峰,你偏偏要从这一条道路走,如今走了十几天,路上又遇上了大雪,要是听我们的,走小路,我们快马加鞭,恐怕不用十天的工夫就到了。

车队里面一个年轻人笑道。

另一个人也笑道:就是,就是,幸亏及时赶到了。

万一延误了时间,你可怎么是好。

窦峰却是一阵沉默,恍如未闻一般,没有理会身边的抱怨。

旁边的倪廷宣笑道:这一路上是辛苦大家了,好在马上就要到家了,不要抱怨了。

这一支车队这正是他返回墉州祭祖的队伍,身边带着的人都是倪家在墉州本地的心腹家人。

大家归乡心切,在离开京城的时候,有人提议干脆走那条人迹稀少却比较近的小路,可是被窦峰严厉地喝止了,说是走小路太危险,坚持要走人多的官道。

作为少主的倪廷宣没有出言反对,窦峰就是队伍的领袖,所以大伙儿只好乖乖地按照原定的计划走大路了,路上又遇见了大雪,虽然众人归心似箭,冒雪赶路,也足足花了十几天才抵达墉州。

见到倪廷宣发话,众人自然不敢再说什么。

他们都心急火燎地看着眼前的城墙,恨不得长出翅膀来飞过去,立刻就能够与久别的家人团聚。

倪廷宣点头示意,前面的随从立刻策马上前叫开城门去了。

少主,看着面前的城墙,窦峰犹豫了一阵子,策马走近倪廷宣低声说道,少主,主公有一封信,让属下在赶到墉州的时候交到少主的手上。

倪廷宣勒住马,带着几分奇怪地问道:什么信?父亲他……不等他问完,窦峰已经将身上秘藏的信笺取了出来。

倪廷宣带着疑惑打开了信笺……倪源正站在建邺城头,低头俯视着外面流经灌溉整个南陈的长河。

他的下方是高耸入云的建邺城门,三天之前这里还到处都是烈火熊熊,杀声震天,如今却只余下清澈的河水浅浅地流过,发出浅唱低吟一般的呢喃,仿佛早已忘记了这座城池刚刚经历了怎样残酷的攻防搏杀,仿佛这个城市从远古以来就是这样的悠闲宁静。

他长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草木和火烧的气息混合起来,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明确地刺激着人的嗅觉,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充斥着怎样的战乱和杀戮。

就在三天之前,建邺落入了他的手中,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杀的士兵的脸上还带着血与火的痕迹。

倪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那黝黑厚实的城墙,这是历代的帝王和名将都难以逾越的障碍,如今被他踏在了脚底下。

上面还沾染着深深的血迹,那是历代的战争所留下的层层的沉淀,形成了一种冲洗不掉的暗红。

百年以来,有多少南陈的将士将鲜血洒在这里,保家卫国。

又有多少异国的士卒,冲杀到这里,留下了鲜红的热血。

现在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成为历史,它们唯一的作用不过是再一次见证着属于他倪源的无双功绩。

而他的道路不止如此,他极目远方,前方不过几天的路程就是南陈的京城。

如今大齐的军队整装待发,士气旺盛,只要他一声令下,就可以挥军南下,直逼南陈京师。

这些天他命令陈京之中的细作密探不断地暗中散播谣言,再加上陈帝逼死诚亲王陈潜更加使得民众怨恨,人心涣散。

而前几天意图增援京城的南陈部队又被他在城外阻击成功,如今南陈的帝都看起来还是城高池深,可是外无强援支持,内部将士离心,可谓内外交困。

只要他挥军南下,他有把握只要不出半年的时间,就可以将这座城池攻陷,将传承了百余年的南陈帝国彻底覆灭。

兵临城下,民心惶恐,不知道眼下南陈京城百姓的日子,比较起大齐京城百姓的日子,哪一个更加恐慌、更加失措呢?倪源微微地一笑,算算时间,现在辽人应该已经围城了吧。

他转过头,初升的朝阳在河面上映出万道金光,将一望无际的大河铺陈得光辉灿烂,就如同他倪源将要踏上的道路一般。

这时候,一个枯瘦的老者快步走上了城头,看着倪源的背影欣喜地禀报道:主公,前方探马来报,陛下的车驾马上就要到了。

嗯。

倪源没有回头,他看着远方的朝阳,一种迫人的气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水波的那一面,一轮朝阳正在冉冉升起。

倪源迎风而立,明朗深刻的面容上满是自信。

马上就要成功了,属于他倪源的天下。

一切都在他的谋划之中,马上这个天下就要归属于他倪源,归属于他倪家了。

从他倪源归降大齐已经二十多年了吧,他仰头看着天际,这二十多年以来,他每时每刻都在低头俯首,恭谨称臣,同时无时无刻不在殚精竭虑,苦心经营,终于才有了眼前这样的局面。

如今,他的墉州富饶充足,民心所向,墉州的十万子弟兵无一不是他苦心训练出的精锐之师,而大齐不属于他派系的兵力,被他在历年征战杀伐的战场上不动声色地消耗着,如今已经逐渐式微,根本构不成威胁了。

近几年以来,他又逐渐将自己手下的势力调出京城。

辽人一旦入了京城,将齐国所有的皇室贵胄、门阀豪族一网打尽,正好将他倪源称帝的前路清扫干净。

而且,马上大齐的皇帝也将要落入他的掌握,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再加上征服南陈、一统天下的功劳,到时候,这个天下还有谁能够与他争锋!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主公,万一辽人不守信义,那该如何是好。

卢奇凡担忧地说道。

虽然辽人的补给联络都卡在他们的手上,但是辽人狼子野心,难保不会另起变故。

而且,如今辽人手中还有……他们不违约就罢了,如果他们不守信义,如今南陈旦夕且下,等我攻陷了南陈,再趁机两面夹击,将辽人收拾在京城里。

不过是多费一番手脚而已。

倪源淡然一笑,耶律信匹夫之勇,如何能够与我争锋。

可是辽人手中还有夫人和小姐……卢奇凡忍不住说道。

倪源猛地一抬手阻止了卢奇凡的话,他冷冷地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个不用说了。

他的语气冷淡自如,但是扶在城墙上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

为了以后对付辽人和接应妻女,他特意安排早年收服的心腹毒手神医高渊闻入宫。

可是却不慎露出破绽,被人莫名其妙地除掉了。

危急关头,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之后也没有再安排人手入宫替代。

就让这一步棋子彻底废掉了。

不仅将来对付辽人的时候要多费一番手脚,而且他留在京城的妻女……倪源摇了摇头,他心志坚毅,很快就将这一份担忧抛在脑后。

比起天下来,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不错,只要一切大事都不出纰漏,这一点小细节无关紧要。

想要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终究要付出一些代价的,他连她都能够果断地舍弃,那么现在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沉吟了片刻,倪源向身边的人问道:廷宣的车驾到了哪里了?根据线报,少主应该已经快要抵达墉州了。

倪源点点头,看到卢奇凡欲言又止,问道:先生还想要说什么?主公……卢奇凡迟疑地问道,主公何必要让窦峰在快要抵达墉州的时候,才把信笺交给少主呢?你是觉得我不应该把这些事情隐瞒着廷宣?倪源笑道。

主公明鉴,主公既然早就选定少主为继承人,为何一直要把这些大事筹划隐瞒着他呢?卢奇凡道。

他跟随倪源日久,对于倪家的事务了如指掌,倪源虽然对于长子严厉无情,对于次子溺爱有加,其实他的一番心血教导都耗费倾注在这个长子身上了,而且倪廷宣也是不负所望,文治武功都格外出众,难有人及,可惜就是心肠太软。

知子莫若父,此事关系重大,他性情太过于耿直,必然难以保守秘密,万一引起别人的疑心就不好了。

倪源苦笑着摇了摇头。

而且这孩子的心肠太软,我若是不隐瞒着他,他必定不能同意我的行事。

别的尚且不说,他与辽军达成秘密协议,将自己的女儿倪晔琳和夫人留在京城,交到辽军的手中作人质的行为他就绝对不会赞成。

无论这个嫡母和妹妹平时对他如何,他也不愿意让她们受这样的苦。

少主平日里对主公恭敬有加,必然是不敢违背主公的意思的。

卢奇凡道。

他是不敢违背,只是必然又要多生事端了。

不如干脆就让窦峰到了墉州再说。

倪源忽然笑道,我一生行事可谓阴险狠辣、歹毒刻薄,谋略布局都无所不用其极,却料不到偏偏养出了这样一个儿子。

他言语之间似乎是有几分的失望,可是神情却是极其的自豪。

廷宣他宅心仁厚,这样也好,将来我打下这个江山,迟早要交到他的手上,他的文治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将来必定是治世守成的明君。

倪源双手支撑在城墙上,意气风发地看向远方,等我平定了这个天下,替他把隐患都拔除个干净吧。

太阳升了起来,投射在倪源微微侧过的面容上,那深刻俊朗的五官被勾勒出极端的阴影和光亮,两极的色彩使得卢奇凡看不清楚自己主人的神情,可是他能够想象,那必然是极端的自信和高傲。

他深深地低下头去,心悦诚服地说道:主公算无遗策,属下佩服。

少主,事不宜迟,如今我们墉州的十万子弟兵都在整装待发,就等着少主回去,只要我们扼守住关口,辽军有所顾忌,必然不敢南下,顶多只能够在京畿一带徘徊抢掠。

只要等到主公攻陷南陈,带着那个没用的皇帝班师回朝,到时候,甚至可以两面夹击,将辽人消灭在城中。

窦峰在倪廷宣的耳边说道,话语之中的兴奋之意难以掩饰,到时候天下归依,皇图霸业指日可成!皇图霸业……倪廷宣喃喃道,他的书不停地颤抖起来,手中那一片信签似乎重逾千斤。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有野心以及丝毫不逊于野心的才华的人,可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在这样的时候,选择发难。

如今的齐京之中……他猛地调转马头,他要回去,他必须得回去。

少主,少主!你要去哪里?窦峰急忙拉住倪廷宣的马缰。

父亲,父亲他……怎么能够……如今她还在那里,还有妹妹……都在那里……倪廷宣的语调因为突如其来的伤痛而变得急促走调。

已经来不及了,少主。

窦峰紧紧的拽住倪廷宣的缰绳说道。

可是那眼神里的沉痛和伤害,让窦峰不敢、也不忍逼视,他低下头去,低声说道:少主,一切都晚了,如今……如今辽人肯定已经破城了。

已经破城了!!!倪廷宣刹那之间脸色苍白,这冰冷绝望的宣判让他瞬间万劫不复,……一切都晚了……他喃喃地说道。

手中的信签飘落下来,一阵寒风吹过,将那银白色的信签卷起,夹杂着洁白的雪花,纵横飘飞,如同冬日里的蝴蝶,绝望的展开翅膀……他回过头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道路。

第七卷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一章 易容换面辽人打进来了!现在怎么办?每一个人的心头都有惊惶着这个问题。

齐皓只是愣了片刻的功夫,马上就镇定下来,他当即命令身边的几个将领调集兵马前去被破城的南门堵截,面临危机,齐皓指挥若定,将仅有的兵力尽最大可能地调动起来。

诸将也都知道此刻是生死一线的决战,一旦守不住城池,必然是全城尽赤的下场,一刻不停地奔赴前线。

待全部的将领领命而去,齐皓对着最后一个待命的手下吩咐道。

立刻将城中储备的所有粮草尽数焚毁!苏谧悚然一惊,她抬头看着齐皓,这样的命令固然是不让粮草落到辽军的手,可是辽军一旦缺粮,必然要从民间强行征集,京城的百姓这个冬天恐怕要难以度日了。

她想要说出什么来阻止,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口,眼睁睁看着那个将领领命而去。

可是人还没有走下城楼,忽然从远处传来轰地一声巨响,远远地一阵火光冒出来。

怎么回事?齐皓和苏谧面面相觑,两人连忙奔向窗口,向外望去。

是粮草的方向!?齐皓大吃一惊,难道说已经有人放火了。

是谁这么有先见之明?!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考虑这些了,就耽搁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城外的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城楼上的人各领任务,已经走得精光,大殿里面只剩下齐皓和苏谧两人,以及紧跟在苏谧旁边惊慌失措的觅青。

别愣了,准备和我一起出宫吧。

齐皓当机立断地摧促苏谧道。

等一下。

苏谧急切地道:宫里面其他的人。

管不了那么多了。

齐皓喝道:这几天辽军必然是为了配合着城中的内应才会将攻势放缓,现在肯定已经重新开始攻城了。

内外夹击,双管齐下,就凭着城中地这点子兵力,肯定是守不住的。

顶多只能够拖延一时半刻而已。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住开办 谧的手,脚下不停地向外走去,辽军入了城,第一个要进地方就是皇宫,我们马上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等等,苏谧微一使力,挣脱了他的束缚,急促地喊道:如今传国玉玺,各处关隘地虎符,布兵团,这些东西都还放在乾清宫,万一落入辽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齐皓也反应过来,乾隆清宫之中确实有众多极其重要的资料,关系到以后反攻复起的战事,绝不能说这样落入辽军手中。

我去乾清宫一趟,你在这里等着。

齐皓当机立断,一边说着就施展开轻功,连楼梯都来不及走,如同一只轻燕,直接从城头上跃下,向乾清宫奔去。

寂静地大殿里面只剩下苏谧主仆二人了。

她立刻回头对觅青吩咐道:觅青,你立刻动身离开,去城西葛先生主持的东来楼那里,地址你是知道的。

觅青脸色惨白地点了点头,嘴唇却在止不住地颤抖:可是主,我。

没有时间可是了苏谧推了她一把说道:事不宜迟,辽军片刻即至,你赶紧走。

觅青被她推搡着下了城楼,还要再说什么,苏谧在她身后猛推了一把,她才踉跄着向宫门跑去。

苏谧孤零零地站在殿中等待着,片刻的时间几乎像是一生那样的漫长,从外间传来的宫人骚动杂乱的声音,辽人破城地消息已经传开了,她目光越过城墙,隐约可见城中火光将天边映衬地血一般的刺眼,宛如黄昏时刻凄美嫣红的晚霞。

恍惚之间,苏谧几乎可以听见阵阵急切的马蹄声和金铁交击声,如同雷鸣一般敲击在她的心上,一声比一声急促,一声比一声剧烈,让她地心脏禁不住收紧,在这样倾覆天下的动乱战争年代之中,一个人的力量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卑微。

正在她心急如焚的时候,身后一声轻响,是齐皓从后殿的城墙翻身跃上。

看到他的身影,苏谧忽然之间觉得一阵安心,一种见到同伴的依赖感油然而生。

齐皓走上前拉住宅区苏谧地手,两人当即快步下了城楼,向正前方的宫门跑去,从城楼到宫门还隔着长长的距离,原本威严空旷地广场上此时到处都是内监宫女的身影,全部都在向着同一个方向拼命地奔跑。

破城亡国地混乱之中,每一个人都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恐惧泥泞,似乎那记扇高耸的宫门就是唯一的出路和生机。

两人还没有赶到宫门,一阵喊杀声伴着凄厉的惨叫声延绵不断地传来,距离 越来越近。

辽宁已经到了!!两人止住了步子,怎么办?听声音辽人已经快到宫门了,此时出去必然是辽面撞上的结果,就算是齐皓武功盖世,面对着千军万马也冲不出去啊,何况身边还带着苏谧。

两人呆立在广场正中面面相觑,正在犹豫之间,高耸的朱红色宫门被猛地撞开,无数黑衣铁甲的骑兵潮水水一般涌入,箭矢当头射来,纷落如雨。

前面逃命的内监宫人前进的步子嘎然而止,就好像被一刀生生切断那样的整齐,转而又惊叫着四散奔逃,无数人被身后疾风骤雨般的箭矢射中,挣扎着倒在了地上,惨叫连连。

一顿箭矢过后,宫女内监的尸体遍布在广场之上,劫后余生的宫人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逃窜着。

辽人快马加鞭地紧随其后冲过宫门,遇见挡了道路的宫人就手起刀落,血溅宫墙,整个广场之上更加的混乱不堪。

去采薇宫,苏谧拉了拉齐皓的衣袖,果断地说道:后面过了冷宫就是宫墙,可以翻过去。

齐皓立刻带着她转身向后面跑去。

两人经过后宫。

昔日朱颜玉壁,锦绣繁花的亭台楼阁之中早已是一片混乱,金钗委地,花钿零落,辽人破城的消息到来,使得日夜压抑的恐惧爆发了出来,宫人四散奔逃,尖叫声,哭喊声响彻云霄,声嘶力竭。

苏谧心里一阵不忍,她忽然想起,曾经地时候,自己也经历过这样的光景,相隔不多短短的两年,造化弄人,相同地一幕又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眼前这些仓惶奔逃地身影,苏谧依稀还记得她们在筵席歌舞的闲暇。

也会偶尔谈论起被大齐的精兵良将所覆灭的国家,那些谈论之中是充满了赞美和自豪的,语气则是轻松和愉快的,战争距离她们那样遥远,仿佛那些金戈铁马只不过是她们谈腻了脂粉珠玉所调换口味的开胃菜。

谁能够料到,不过转眼之间,倾国之灾就落到了她们头上。

昨天还是谈笑风生的征服者,今天就变成了同样凄惨地被征服者,落到了同样任人宰割的境地。

使得这一切的开发都好像是一个荒诞不经的噩梦。

走过采薇宫,两人的脚步没有丝毫地停滞,齐皓搅住她的纤腰,施展开轻功,飞快地穿过房檐,不染片尘地踏过了去锦宫的房顶。

赶到了最东边的宫墙。

齐皓猛提一口气,脚下轻点,借力腾空,带着苏谧跃了上去。

站在墙头上,两人顿时目瞪口呆。

齐皓苦笑不已,一辽国的铁骑行动如风,果然名不虚传,此次辽军带兵前来地将领也是不同寻常,只怕突破城门之后就直接奔向宫廷了。

墙外已经被黑鸦鸦的辽军团团围困。

竟然没有留一下丝空隙。

辽军的行动竟然这样的迅速!齐皓苦笑不已,辽国的铁骑行动如风,果然名不虚传,此次辽军带兵前来地将领也是不同寻常,中怕突破城门之后就直接奔向宫廷了。

下方的辽军已经注意到站在城墙上的两人,远远地吆喝起来,众多士卒立刻短短几天这个方向涌来,手中持着明晃晃的刀枪,每一柄武器上面都沾染着触目惊心地血迹。

墙外的辽军没有宫门处那样密集凌厉的阵势,齐皓武功高强,单凭着自己的轻功还是能够闯得出去。

可是带着苏谧就绝无可能了。

苏谧的心中一紧,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抬头看向身侧的齐皓,齐皓正紧张地注视着下方,神色郑重,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苏谧眼帘低垂,她咬了咬牙,随即一扬眉,果断地说道:你先走,把我放下!这句话一出口,她顿时觉得有什么压抑在心头的重负忽然松开了,让她缓了一口气,可是随即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掉下去,空荡荡,失落落的。

听到苏谧的话,齐皓揽在她腰身上的手臂无意识地紧了紧。

两人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见到眼下逐渐聚集起来的辽军,自然明白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你是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齐皓皱起了眉头,看着下方犹豫着说道。

我有办法保住自己的。

她坚定地说道:你先出去和宫外的人联络。

然后再想办法救我出去。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去东来楼,然后去找。

苏谧迅速地说出她手中势力安排在这里的线人,交待着联系的方法,现在这种生死一线的时刻,不是死守着这些秘密的时候了。

宫中如今混乱一片,单凭她一个孤身的弱女子,能够保住自己就已经是极限,想要联络已经不知道被卷入何处去了的线人,绝对不是短时间所能够办到的,只有让齐皓把消息带出去了。

齐皓的眼中忍不住掠过一丝惊异,他显然没有料到,她竟然有这样隐藏势力。

不过眼下连惊奇的时间都没有了,辽军越聚越多。

齐皓的眼中神采闪烁,苏谧感受到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松了又紧,瞬间的功夫,却像是历经生死般的漫长。

终于拢在苏谧腰上的手臂紧了紧,然后他抱着苏谧跃下宫墙,高深的红墙瞬间将漆黑的兵甲隔在了外面。

你。

苏谧吃惊地看着他。

别说了,先回采薇宫,见机行事。

齐皓打断她的话。

苏谧低下头去,这样的时机,他竟然不愿意抛下自己一个人逃生,苏谧的民主中忍不住惊讶,也有几分微微的萌动。

两人一步不停地返回了采薇宫。

采薇宫地处偏远,辽军暂时还没有杀到,宫人原本服侍的宫人都得到了消息,各自寻找出路去了,也不知道逃出去没有,此时偌大的一个宫室,只余下小禄子一个正呆在院子里发呆。

他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却听见门口一阵声响传来,抬头一看,竟然是苏谧和齐皓走了进来,他顿时如同见了救星一样,手足无措地迎上来,主子,王爷,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现在怎么办啊?他语无伦次地问道。

快去拿两件太监的衣服来。

没有时间向他解释,苏谧急促地吩咐道,说着她奔向内室。

翻开首饰盒子,揭开最低层的暗格,那里面,一片薄如婵翼的物件,正轻巧安静地躺在碧玉雕花的匣子里,这是温弦上一次留下的面具,被她揭下之后就一直收在匣子里,因为已经损坏了,温弦也没有索要。

苏谧拿起这张薄薄的如同流水般的东西,对着铜镜,将它小翼翼地贴在脸上,冰凉的面具贴在柔嫩的肌肤上,苏谧只觉得脸部如同浸在水中一样清凉柔和.睁开眼睛看向铜镜,此时的她已经变成一个年轻男子的模样.可惜上一次温弦行刺的时候,颌下部分被侍卫的剑刃划过,面具伤了一小部分,苏谧犹豫了片刻,又从旁边的医药盒子里面拿了一块膏药,摸出金剪刀,一剪下去,贴在了下巴上.此时再对着镜子一看,完全就是一个面目再也普通不过的年轻男子,只是下颌受了处小伤,贴着小半块膏药.她又把头发散开.这时候,小禄子捧着衣服,跑了进来,娘娘....啊!苏谧转过头来,小禄子见到她的容貌,下巴差一点掉了下来,手中捧着衣服,也不右不觉地落在了地上.在他身后,已经换上一身太监衣着的齐皓也走了进来.看到苏谧的脸,齐皓禁不住也是一怔,打量了两三眼,眸中忽然爆起异样深思的光彩,随即归于平淡,笑道:难怪你说自己有办法保住自己呢.一边说着,弯腰捡起掉落的衣服,走到苏谧身边递给她,一边看向梳妆台.齐皓神采出众,就算是换上一身小太监的衣着,也是格外的惹人注目.见到他巡视梳妆台,苏谧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当即摸出一盒描眉的浅墨,以及前此致日子流行的金粉等物件交到齐皓的手中.苏谧接过衣服,换上之后又将头发梳理整齐,不到片刻的功夫,就变成了一个面貌普通的小太监,而齐皓也变成了一个脸色发黄的普通太监,五官乍一看有几分俊逸,但面目粗糙并不出众.在现在的宫廷里,一个太监是比任何的妃嫔或者宫女都更加安全的.苏谧又翻开柜子,挑拣了几样重要的随身物件带在身上.两人刚刚改装完毕,外面嚣张的哄笑声,吼叫声和间或夹杂的惨叫声也逐渐由远及近,终于到了采薇宫的门前.乒地一声,十几个辽国的士兵砸开了宫门,冲了进来.第七卷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二章 千钧一发这些人的脸上带着苏谧所熟悉的贪婪和欲望,众士兵的眼神迅速地在院子里扫过,一边高喊着:有人没有?统统给老子出来!就要向屋里走来.齐皓和苏谧对视了一眼,当即低砂顺目地走了出去.眼见从房中出来的是三个面貌普通的小太监,众辽军脸上难以掩饰地现出懊恼失望之色.滚开,兔崽子们!另挡道,小心老爷宰了你!一个士兵随手将手中的刀砍向离他最近的小禄子,小禄子急忙向旁边闪避,却躲闪不开,齐皓在他的身后一拉,这才及时闪到一旁,却因为立足不稳而跌了个四脚朝天.几个士兵哄笑起来,也没有追击,都一个个争着抢入房中.随即房里传来清晰的惊叹声和吸气声,苏谧的宫室虽然不大,但是长期得宠,齐泷的诸般赏赐都是各国奇珍异宝,就算她不喜欢奢华的摆设,房中的陈设也远胜于平常的宫妃.屋里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夹杂着欢呼狂笑的声音,刀斧劈进木头的声音,甚至还有几个士兵为抢夺财物而争执怒骂的声音.苏谧原本不看重这些东西,倒是小禄子在一旁露出愤愤的神色.这个宫里头原本住着的女人哪里去了?怎么就你们几个小王八羔子在这里?经过近半个时辰的掠夺吵闹,十几个强盗披金抱银,满载而归地走出来,四处搜寻了一阵子,对着门口依然垂手站立的三个喊道.军爷,都跑了,早就都跑了.....小禄子畏畏缩缩地回答.跑到哪里去了....几个士兵还没有问完,就听见 外面传来一阵女子凄厉的尖叫声.糟了,都跑到别的宫里去了!快点!去晚了连喝汤的份儿都没有了.一个士兵喊了起来.十几个人立刻像是嗅到了肉香的恶狗,争先恐后地扑了出去,比冲进来地时候还要心急火燎,贪婪忘形,片刻功夫就一拥而出.看着这一群士兵远去的身影,苏谧轻叹一声,她知道,这样的抢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前奏,等待着大齐宫廷地将是更加黑暗,更加残酷的凌辱.她缓步走进自己地卧室,屋里面已经是一片狼藉,乌木宝隔的折角屏风被推倒在地上,半压着歪斜的紫檀木包金桌子.香梨木的梳妆台被刀剑劈开,里面精美的金银首饰早已被席卷一空,墙角的柜子都被翻过,里面已经空空如也.绣着银色玉兰花纹的淡绿色丝绸幔帐被生生扯下,金色流苏逶迤在地上,洁白的被褥里面还有被人践踏过地污痕脚印.雕刻着莲花纹的白玉胭脂盒子碎成数片,鲜润的红色撒在地面上,插入着刚刚折来的鲜花的景泰蓝花瓶被推翻在地上,里面地清水流淌出来,洇散了旁边的胭脂,使得那血一般的鲜明在地面的雕花玉砖上漫开,带着一种凄厉的香艳.被这一番劫掠过后的采薇宫如同是被狂风催折过的花木一般,原本优雅精致的花瓣都被掠去,剩下残枝败叶零星地挂在枝头.只余下空气中散发着的袅袅香气,还萦绕在人地鼻端.....这群狗贼....小禄子被气得话都说不清楚了.苏谧却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的心里头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重叠,自己好像又回一次回到了那场噩梦里,同样熟悉地场景将她逐渐的堆积淹没,像是一张无所不在地巨网,将她牢牢地困束住,无法挣脱.外面隐隐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女子尖叫声,哭喊声,宛如一把钝刀,在不停地切割着她的内心.一种疼痛从胸膛深处迸裂出来,几乎将她逼入疯狂.眼前的一切,一如当年.为什么这样残酷的一幕会不停地在她的面前重演呢?让她彷徨失措,无路可逃.....她想要尖叫出声,又想要抱头痛哭,她已经受够了眼前的一切了.不知不觉之间,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正在恍惚失神的时候,忽然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头,灼热的温度从肌肤触的地方传递了过来.苏谧从臆想之中被猛然惊醒,她转过头去,是齐皓把手搭在她的肩头,但是他的人却没有看她,他正转头对着小禄子,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笑道:小禄子,有吃的没有?去拿点吃的过来吧,我可是饿坏了.竟然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不合时宜的话来!小禄子一副呆滞的模样听着空上命令,半响才反应过来,啊,对了,前面还有点心,应该没有被这群蛮子糟蹋,我去拿过来.说着跑了出去.待小禄子的身影走远,齐皓转头对着苏谧轻叹道:别出神了,你应该早就看过这样的情景了吧,难道还没有习惯?怎么可能有人对这样的事情习惯?苏谧的语气瞬间拔高.刚刚他的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她,她以为她已经习惯,她以为她可以无动于衷,可是,无情的现实却让她发现,长年积累的坚强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瓷片,只要轻微的敲击就能够把它击地粉碎.也许有些事情,无论如何, 也无法习惯,就如同,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怀.齐皓诧异于她的反应,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苏谧毫无示弱,地与他对视,齐皓忽然笑道:我原本以为,你是很高兴见到这个宫廷变成这个样子的呢.苏谧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她的声音转而冰冷:那你呢?为什么刚才不抛下我自己走呢,难道这是世上还有什么是王爷人所放不开的吗?她自己都难以描述她的心情,伤人的话语禁不住就脱口而出.她许是她忽然发现,当这些杀戮和血腥,赤裸祼地展现在她地面前的时候,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都是一样地令人绝望而难以忍受.听到苏谧提起刚刚的事情,齐皓地眼中掠过一丝异样.一瞬间竟然让人有一种受伤的错觉,但仅仅是一个眨眼,他就已经恢复到平常儒雅自持的模样,随即平静地说道:我从一不会抛下盟友的.盟友?!如今王家只怕马上就要灭族了,我们还有什么合作的必要?苏谧不无讽刺地说道.听到这句更加挑衅而刺耳的话语,齐皓的语气反而放松了下来,他看得出,她只不过是急切的想要寻找一次发泄,让压抑在心底地沉闷爆发出来.他的眼中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笑意,她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王家是已经不中用了,但是恐怕我们又要有新的对手了.苏谧低下头没有说话.齐皓看着她,目光之中像是怜悯,像是歉意,又像是别地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他轻声道:对不起,刚才是我失言了.没有想到这个男人也会这样爽快地道歉,苏谧有点惊奇地抬头看向他.这时候,齐皓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淡与从容,迎上苏谧探究的眼神,他嘴角一扬,笑道转过话题道:我可是从昨天开始就呆在城头上,连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啊.苏谧低下砂去,她清楚刚刚是自己失态了,点点头道: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一场争吵消弭于无形.这个....先等小禄子拿来吃的再说吧.齐皓的笑容依然是那样的无所谓:接下来恐怕还有力气活要干吧.苏谧气愤地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道:说正经事呢,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吃的.被齐皓这样一搅,她的心情倒是转而平静下来,没有心情再沉沦回忆过去了.商量到正事,齐皓地语气也郑重起来:我知道,现在我们需要头疼的就是如何在这几天里面活下去,并且找到逃生的机会.几个太监应该不会引起辽人地关注的.只要我们寻找到时机就可以联络到宫外地人....苏谧说道.她准备趁着辽军不备的时候先去寻找联络一下葛澄明安排在宫里头的内线,这些人大多都是粗使的杂役太监,以他们的身份,应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只是乱军之中,联络寻找必定困难,好在现在有齐皓在,而且,齐皓安排在宫中的内线只怕也不少吧.不行的,这样太慢了,更何况如如今他们也是自身难保.齐皓叹息道:现在辽人忙着抢劫女子财帛,顾不上我们.一旦局势稳定一些,马上就要开始处理宫中的杂役内监了,说不定会把所有的人都杀了,所以说,我们要走的话,就要趁早,趁着辽人还没有熟悉宫廷的时候....都杀了?怎么可能干出这种残暴的事情呢.苏谧忍不住反驳道.内监虽然人多,但是并不会危害到他们. 这不是残暴,齐皓摇了摇头说道:只是生存的手段不同而已.我们汉人都说辽人生性嗜杀,其实也不应该说嗜杀,辽国草原贫瘠,苦寒之地,他们素来就没有多余的粮食,当冬季来临的时候,时常爆发内乱,抢掠食物,以求生存,在他们的习惯里面,这样无用的人是不能留着消耗珍贵的粮食的,尤其是....剩下的半句话齐皓没有说出口,苏谧自然知道,尤其是在京城的存粮都被不知道什么人给一把火烧了精光的时候.那也不用杀掉他们,逐出宫廷即可.苏谧反驳道.就算是在齐国攻破卫国的时候,卫宫之中的太监也只是被赶出宫去,任他们自生自灭而已.如果真是这样反而最好了,他们无需任何努力就可以逃出宫去了.这一次的战事不同于以往,如果不齐已经被辽人所灭,或者辽人只是打定主意抢掠一番就撤退的话,自然 不会白费力气在这些无用的人身上,可是这一次....齐皓苦笑道:辽人占据城池恐怕要很久,短期之内又偏偏无法向外扩大战果,这种情况之下,预先把可能存在变数的因素统统拔除干净也是兵家常理.而且现在京城之中囤积的粮草都被人一把火烧光了,粮食的供给必然更加艰难...齐皓说道,也忍不住面有忧色.这一战,恐怕是难以想象的艰难啊.难道大齐真的就要这样灭亡了,天下又要重演群雄逐鹿,胡族入侵的局面?两人不约而同地无声叹息着.两人正说着,小禄子拿着点心走了进来.知道接下来日子恐怕不好过,苏谧食不知味地勉强自己吃下了几块.其后又有几批辽人冲进来意图抢掠,连紫檀木桌子沿上包着的金边都被那些士兵撬了下来收进怀里.苏谧三人安静地呆在角落,倒是没有辽人过来找他们的麻烦.一直到了快酉时,宫门处又有沉重纷乱的脚步声响起,外面传来辽军的高声呼喝,大王有令,全部齐宫的人都到宫门外集合,有擅自藏匿者杀无赦!齐皓,苏谧带着小禄子一起走出宫门,看来辽军准备清点俘虏了,门外已经有一大群宫人被一队辽军驱赶着向前,同时收集着路上宫殿的闲散俘虏,苏谧三人不动声色地加入了进去.第七卷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三章 料峭风寒一路上,到处都是内监和宫女的尸身,队伍里,大多数的宫人都忍不住小声地哭泣着,不敢去看那些昔日同僚的尸身,有不少宫女的尸体都是衣衫凌乱,血污满身,显然是在遭受凌辱的时候被杀死的.队伍走过含烟宫的时候,一阵尖叫声传来,苏谧抬头,随即看到了让她难以忍受的一幕.含烟宫是雯妃的寝宫,此时,雯妃正披头散发地冲向宫门,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扯地乱七八糟,大片大片白晳的肌肤裸露在外面,隐约可以看见里面深重地淤痕青紫.踉跄着奔跑了没有几步,两个辽军将打扮的大汉同时扑上去拉住她.你放手,这个应该是归我们的.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拉住雯妃的一条胳膊说道.你才该放手呢,凭什么算你们的,这个女人可是我们先抓到的.咖一个马脸的将领毫不示弱地吼叫道.呸!少他妈的来跟老子讲什么先来后到,这一片地方大王说了,是我们队的地盘,是你们捞过界了,我还没有找你们算帐呢!这样白生生的美人被你们几个先享用了一遍,我还要找你们算一算呢.说着,那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一把将雯妃身上那半边已经破碎不堪的绫罗撕了下来,像是撕扯一片破布一样,雯妃苗条白晳的身体顿时几乎全部裸露在外面,上面都是抓痕淤紫.血迹污物,遍布全身,触目惊心.半裸地身体就这样被那两个辽军拎在手里,像是一个破布娃娃一样.随着两个辽军将领的争夺动作而摇摆不定.受到这样的侮辱,雯妃却全在没有了一丝的反应,她地眼神呆滞的几乎不能转动了.苏谧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惊怒骇异,她的嘴角喏动,想要别过头去不看,却像是被钉住了一样无法动弹.雯妃素来与她不和,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她会遇见这样的下场.这时候,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母妃,母妃!伴着惊慌地叫声,一个粉琢玉砌的小女孩从屋子里跑了出来.那是雯妃的女儿,也是大齐帝王唯一地帝姬,今年刚刚满三岁,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正式册封封号.听到这一声稚嫩的呼唤,原本已经完全呆滞麻木的雯妃猛地清醒过来.她拼命地挣扎起来,身边的两个辽人都没有防备,竟然被她一下子挣脱了出去.雯妃随即扑到自己的女儿身上,紧紧地抱住她.寒风凛冽的天气里,母女两人的身体都在不停地发抖,两个将领没有上前去抓,反正他们知道雯妃是跑不了地,两队人马仍然在为雯妃的归属权力而争执不休.应该拿你们刚刚掳获的那几个让我们队的兄弟们也尝尝鲜,这样才公平.后面的一个士兵叫唤了起来.就是,就是!那一队辽军都 跟着轰叫鼓噪了起来,明显这一队的人马比较多.反了天了!就凭你.也敢跟老子争!这个女人老子是要定了!那个马脸的将领受不了这样的窝囊气,锉锵一声,猛地将腰刀抽出了一半,寒光闪烁.刀兵一现,情势顿时紧张起来.就凭你!就凭你们这几个人.老子就是不让你能怎么着?那个满脸横肉的将领轻蔑地看了马脸将领身后寥廖无几的士兵一眼,示威了一样地走上前去,伸手就要去拉扯雯妃.你.....那个马脸将领想不到对方这么死硬,他刀子已经拔了一半,再塞回去就太没有面子了,可是自己身边带着的士兵又 不及对方多,正在犹豫是硬撑下去好,还是回营叫援军的好,这时候,一道尖锐地破空声响起.那个满脸横肉的将领正在拉扯雯妃,毫无防备之下,一件还泛着寒光地武器如同闪电般擦过他的胳膊,紧挨着他的皮扶射入地下,刺穿了雯妃的身体,将她连同怀里的小帝姬一起死死地钉在了地上.那个一只黝黑的寒铁长枪,枪身穿过了两人,依然有大半露在外在.是谁?被打断了动作的辽军将领勃然大怒地路起来,他回过头去高声咆哮道,但是当他看清楚使枪的人的时候,身子立刻矮了半截,嚣张的气焰灰飞烟灭,人更是吓得连话都说不流利了,大王...那是个身穿纯黑铁甲的高大的壮年骑士,就算是在宫殿里,依然在威武的骏马上,头盔上的红缨是秀金丝夹杂编制而成.头盔之下的面容狠戾而肃杀,满脸的络腮胡子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身后跟着一队精锐的士兵,军容肃整,,气势森严,暮色之下,宛如一队从地狱而来的恶鬼.大王....这个....那个马脸的将领赶紧将按在刀把上的手放下,咽了一口唾沫,试图上前解释,我们.....黑甲将军就是这一次辽国负责率军出征的南院辅政王耶律信,他威严地扫视着下方的两队人马,两队辽军都随着他极具压迫力的目光而低下头去.你们两个可是知罪?目光扫过带头的两个将领,耶律信森森地说道.两个辽军将领顿时汗如雨下,入城之前辽军就已经颁下诏令,严禁因为争执女子财帛而私下动武,掳掠来的战利品都要按照军功统一分派.只不过,真入了这花团锦簇,锦绣红颜的金玉堆里,哪里还有人忍耐的住.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带的头,顿时众人一哄而上,每一个都唯恐自己落在别人后头,什么禁令旨意早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耶律信冷哼了一声道:执法队何在?身后立刻有几个士兵出列应命,将这两个东西各打四十大板,除去队长头衔,编于普通营中, 如有再犯,加倍严惩!一声应诺,几个士兵走上前去,两个将领连反驳都不敢,灰头土脸地被执法队拖走了.原本由两人带领的士兵也都畏首畏尾,悄悄地散去了.苏谧银牙紧咬,几欲碎裂,自从步入齐宫以来,她还从未有如今日这般愤怒,这个耶律信比较起这些肮脏的辽军更加的可恨.被刺穿了身体,那一枪直中要害,霁妃已经立刻死去,她身下的小帝姬只是被刺穿了腹部,却没有当场死去,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哭叫起来,雯妃僵硬的手臂依然紧紧地搂住自己的孩子.一个辽军走上前,毫不迟疑地将和矛从地上拔起.那长矛插入地下甚深,辽军拔了几下竟然拔不出来,只好一脚踩住雯妃的尸体,用力一蹬,终于将沾染着血肉的长矛从两人体内抽出,随着他的动作,小帝姬惨叫声时弱时强,长矛离体,矛尖从小帝姬的身体穿过时,响起一声尖锐童稚的惨叫声,紧接着哭声渐渐变弱,半响之后,终于不可闻,这一对母女都去了.看到这残忍的一幕,路边被驱赶着向前的宫人队伍都低声哭泣起来,瑟瑟缩缩地打着寒颤,不自觉地向后躲闪着.苏谧根本无法忍受,她几乎是用冒火一样的目光狠狠地凌迟着耶律信.理智告诉她,此时应该竭力低眉顺目,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愤怒却不受控制地自胸口汹涌而出.忽然,齐皓伸手揽在她的肩头,将她向里拉去.同时,耶律信好像是有所察觉地回过头去,鹰隼一样的目光扫过来.入眼处,全是一群形容憔悴畏缩的太监宫女,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疑惑着什么似的,又扫视了一遍,人群毫无异状,终于耶律信不再在意地转过头,率领着麾下的人马走了.此人是耶律信,他是辽国的辅政王之一,在辽人之中威望极重,号称战无不胜,是与倪源还有你的父亲齐名的人物.....齐皓在苏谧的耳边低声说道.不要把这样的人与我的父亲一并提起!苏谧的声音虽然低,但是其中的戾气还是遮掩不住.好吧,这些虚名原本就是世人硬加上去的,齐皓从善如流地说道:但是这个耶律信不仅在兵法谋略上出众,领兵有方,法度森严,而且武功更加深不可测,当世恐怕也只有枯叶禅师那样的高手才有可能与他一较高下.你想要说什么?苏谧咬牙切齿地问道.我想说这个级数的高手,六识之敏感远胜于常人,你刚才过于凌厉的目光,他都会有感应.你就不要用那种眼神去看他了,除非你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齐皓头疼地说道.这个耶律信,我迟早有一天要杀了他.苏谧狠狠地说道.第七卷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四章 深夜潜逃一群宫人都被赶到了风仪宫东边庆芳园中的空地上,过了一会儿,辽人先将其中的宫女都逐一挑拣出来,驱赶着走向别处,而苏谧他们这些太监则被留在在地。

众人不敢妄动,不一会儿,双有几队太监被撵到了这里集中,空地上人越来越多,眼看天就要完全黑了,才有一队辽军过来,其中一个大嗓门的辽军冲他们喊道: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别动什么歪脑筋,乖乖地等大王的命令下来,安排你们去干活儿。

然后留下一小队辽军百无聊赖地看守着他们。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在这样寒冷的夜晚,看守的辽军当然不会站在外面喝西北风,都进了旁边的宫殿,靠着火炉取暖,同时寻来酒菜大吃起来,只是留下几个人隔着窗子探头出来警惕地向这边看着。

众太监都疲惫不堪,纷纷各自寻找地方坐下,寒风凛冽,又已经到了夜晚,一些冻得受不了的太监不停地揉搓着手脚取暖,天气越来越冷,庆芳园四处树木虽多,也遮掩不住这钻心的寒气。

寒风呼啸而过摇动枝叶,传来幽咽如同哭泣一般的声音,更加显得凄凉难耐。

几个平时得脸的总管内监,早都没有了以前趾高气扬的架势,一个个憔悴畏缩地抖成一团。

有几个身强力壮的粗使杂役虎视眈眈地盯着这些原本身份高贵的太监身上厚实的棉衣,神色闪烁,一看就知道心里头在谋划着什么。

一旦破了国,任何原有的地位权势瞬间都烟消云散了。

如今他们都是一样地奴力,只有殿里那些正大大吃大喝的人,才是主子。

齐皓拉住苏谧的手,坐到了一株树木底下,小禄子站在一旁。

等到了深夜,我就带你走。

齐皓轻声说着。

能走的出去吗?苏谧低声问道,齐皓的武功高强她是知道的。

但是如今宫中处处都是辽军,一旦被发觉,带着她是绝对无法冲出去的。

今晚辽军刚刚入城,必然要分散不少兵力去周围镇压反抗,而且宫中的女子财帛任他们予取予求,贪婪好色之心上来,警戒自然有顾忌不到地地方。

等深夜的时候,我们就走。

齐皓肯定地说道。

苏谧点了点头,确实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机会了,她禁不住转头看向小禄子,小禄子知道她的意思,连忙说道:主了不用担心我,看这架势,必然不是要杀人,刚刚那些辽狗说了,是要去什么城楼干活地。

我早就干粗使的活计习惯了。

只要小心一些,就不会被人抓住什么把柄。

小禄子又开玩笑似地说道:就是有一段时间要伺候他们这些粗胚子了,想想还真是委屈了我啊。

齐皓冲他点了点头,苏谧心中黯然。

但也知道无法可想,只有这样了。

天色黑暗下来。

辽军对这些内监没有丝毫的重视,连住宿的地方都没有安排,就这样让他们呆在这里等候着接下来的命运。

宫殿里面,一群辽军还嫌宫中的暖炉不好使用,直接劈开了一具木床榻,就在大殿上生起火来。

篝火旺盛地燃烧着,跳动的火苗在这个寒冷地深夜散发出灼然的诱惑力,混合着令人馋涎欲滴的菜肉香气。

园子里面露天站立坐卧地太监们一个个又冷又饿,紧盯着殿中地火苗,脸上都忍不住流露出渴望的神色,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苏谧三个正在商量看如何找机会把几个紧盯着这里的辽军的注意力引开,忽然一道尖锐地叫喊声打破了寂静,你这是干什么?!反了,反了!你不要命了!!!声音很熟悉,苏谧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是内务府地总管何玉旺。

他正紧紧地拉住自己的衣襟,而旁边一个杂役打扮的低级太监正扑在他身上拳打脚踢,试图将他身上厚实的棉衣扒下来,一边喊着:妈的,你平时就欺压我们,如今凭什么还穿的比我们暖和,都是一样的奴才了。

反了,反了!何玉旺一边挣扎着,一边高声尖叫呵斥着,试图摆出他总管的威风来。

我就是要反了你能怎么样!那个小太监恶狠狠地喊着,何玉旺的棉衣已经被他扒开了。

两人缠斗厮打起来。

你们都傻眼了,还不快帮我把这个狗奴才拉开!何玉旺的年纪大了,力气自然而然不足,眼看就要撑不住了,他挣扎着回头看向众人喊道。

周围的内监没有一个动弹的,反而有不少衣着单薄的小太监不由自主地将贪婪渴望的目光投向了身边衣着厚实的人。

人群开始骚动了起来。

骚动还没有来得及进一步扩大,几个看守的辽军从殿中走了出来,不耐烦地喊道:都在干什么?吵什么吵,你们这群兔崽子,小心老爷我。

军爷,是他抢了奴才的衣服,何玉旺一脸冤枉的哭叫着扑上来,他现在只穿着一件中衣了。

当先那个看起来像是首领的辽军手中的鞭子狠狠地一甩,何玉旺一声惨叫,被打地飞出了老远,生死不知。

那个辽军一鞭子抽飞了何玉旺,连看都司得看一眼,冲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满脸晦气地朝众人呵斥道:喊什么喊?!妈的,老子看见你们这群阉人就烦!还有功夫打闹,有力气留着等明天到城楼上去干苦役吧!太监们都被他的鞭子吓到,瑟缩着向后退去。

妈的,你们当老子愿意在这里伺候你们这些狗奴才,那个辽军似乎越说越生气,又一步抢上去,手中的鞭子一鞭接一鞭地抽打着身边逮得着的太监,都是因为你们,如今营里面的哪个不是搂着女人快活,就我们这些倒霉的连口好酒都没有捞着,还要在这里伺候着你们。

鞭子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躲闪不及的太监被他抽打地四处乱窜,惨叫连连。

出了一阵子气,那个辽军才松了手,把鞭子往地上一指,狠狠地喊道:都他妈的老老实实给我坐好了,谁再闹地老子不消停,老子的鞭子可不是吃素的。

众太监惶恐地散开,小心翼翼地各自寻地方坐下了。

几个辽军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威严带来的效果,转身就要向殿内走去。

军爷,军爷,一声伶俐地呼唤从身后传来,小禄子点头哈腰地快步跑了上去。

什么事?那几个辽军的脚步一缓,脸色不悦的看着这个胆敢阻拦他们的小太监。

小禄子陪笑着说道:如今天寒地冻的,几位军爷辛苦了,奴才知道有个地方有酒呢,不知道几位军爷要不要。

有酒?在哪里?几个辽军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可不要骗人啊,这个宫里头的酒窖不是就只有一个地方,在那个叫什么内务啥的地方,早被大王的人马占住了,说是要论功行赏的。

领头的那个辽军士兵半信半疑地问道。

奴才怎么敢欺骗您老人家呢?确实是有酒的,而且还是好酒啊,若是小的有一字虚言,就让我被您老的鞭子抽死。

小禄子满脸忠心,信誓旦旦对他保证道。

看到几个辽军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了,齐皓拉住苏谧的手,向后面的阴影里退去。

好,这就带着我们去找,真的有酒的话,少不了你小子的好处,到时候保准给你分配轻松点儿的活计。

众人声音越来越远,苏谧和齐皓也已经无声无息地退到了树后,眼看四周无人注意,齐皓揽住苏谧的腰,施展开轻功,向园子深处掠去。

两个一路向后,翻过一处园子,却骤然见到前面有一队辽军士兵向这个方向走来。

齐皓揽住苏谧轻轻一跃,无声无息地跳上附近一处宫殿的房顶,两人压低了身子,等待着下面的辽军过去。

片刻之后,辽军的身影渐渐远去,两人正欲起身,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声。

在这个不幸的夜晚,大齐的后宫里面,凄惨的哭叫声,悲伤的饮泣声。

遍地都是,苏谧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听得麻木了。

但是这一次的喊声却与那些不同,因为那个声音充满着她熟悉的严厉和傲慢,两人转头望去。

看清楚出声的人,苏谧微微吃了一惊,竟然是倪贵妃。

第七卷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五章 惊心动魄苏谧打量了一下四周,才发现他们所趴的地方正巧是西福宫的后殿顶上,从这里正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到整个西福宫。

如今这处宫中最奢华富贵的宫室之一竟然没有丝毫的被损害、被抢掠的痕迹,依然是灯火通明,华章丽彩。

只是其中的宫人少了很多,只余下廖廖无几的小猫两三只而已。

两人见到这样的情形并不意外,如果真的是倪源将辽军招来,必然与辽军有秘密协议,自然而然不会有人动他的女儿 。

但此时不知道为什么,西福宫门前站满了警备森严的辽军,几十个手持火把的士兵围绕在周围,将宫门围堵地水泄不通,火光掩映下,那些辽军的神色都显得格外狰狞。

此时,倪贵妃正站在宫门前的台阶上,宛如一枝坚强的银白广玉兰,笔直地独立于这疾风骤雨之中,身边只余下一个宫女,而她对面的是一个辽军将领模样的人,双方正毫不示弱地对峙着。

我们已经派人去请大王的命令了,等到大王的旨意下来,我们再入宫搜查,只怕娘娘你脸上也不好看吧,倪贵妃,请你明白眼下的局势,我们虽然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不会和你计较什么,但是。

那个辽军将领不耐烦地说道。

没有什么但是!倪贵妃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本宫已经说了,人不在我们这里,就是不在我们这里。

从苏谧的角度,只能够看到她的侧脸,光洁如玉地脸颊依然带着如同往常一般的骄傲和凌厉。

她穿着一身银色的宫装,银紫色凤尾案闪烁着幽幽的光芒,远远地看上去,映衬着昏暗的灯光,如同满身素缟一般,充斥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艳丽。

那个辽军将领被她噎地一愣,面上立刻显出怒色,他们进入这个宫廷之后,还没有人胆敢试图反抗他们的权威,胆敢这样明火执仗地违背着他们这群征服者地命令。

那个辽军将领禁不住上前走了一步,倪贵妃的身子微微一晃,却没有后退,依然笔直地站着。

喝道:我是大齐的贵妃,你们敢怎么样?!大齐的贵妃,哼,那个将领终究是不敢对她干什么地,走到了近前就停下脚步,轻蔑地说道:大齐的贵妃算什么?连大齐的皇后都要被我们大王睡了,只是不知道哪一天大王玩腻了,自然会赏给我们。

够了!倪贵妃的声音徒然拔高。

因为极度的愤怒而使得脸颊上浮出一层不正常的红晕,殷红一抹。

她强自稳定着身形,然后用充满轻蔑的眼神看着眼前地这些人。

说道:无凭无据,人匀想要入我的宫里面搜人,想都别想!我不想看到你们。

立刻 走!又一次被这个女人打断了自己的话,那个将领脸上地青筋都爆了起来,要不是大王交待了,绝对不能伤害这个女作,自己肯定要让她知道厉害。

他上下打量了倪贵妃一眼,忽然现出一种不怀好意地笑容,贵妃娘娘还真的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大齐的贵妃啊?大齐都亡国了,说不定等我们两家议和成功了,娘娘您就要入我们大辽的皇宫当贵妃了。

你。

倪贵妃气愤难言。

这个时候,一队士兵从远处跑了过来,领头地一个边跑边叫道:大王有令,入宫搜查!那个将领脸上顿时显出喜色,立刻伸手却推倪贵妃,倪贵妃脸色变了,人却还是站着不动,身子笔直笔直的,任由那个将领地手伸到她身上。

辽军将领还没有来得及按照预料之中的在她的身上柔软的地方狠狠地捏摸了几下。

倪贵妃旁边一直静默不语的宫女然后伸手在他的手上拂了一下,看起来不过是个软绵绵、轻飘飘的普通动作。

那个将领却不知道怎么的,手臂恍如触电一般,立刻踉跄着后退了下去,险些跌倒在地上,他江青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刚刚碰到他的宫女,踌躇不敢上前了。

好俊的功夫啊。

齐皓忍不住轻声叹道,苏谧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着那个宫女,她隐约记得,是倪贵妃身边那个叫做夏真的贴身侍女,没有料到竟然是有武功的。

刚刚到达的辽军看了倪贵妃一眼,正色说道:将齐国的宗室尽皆收缴,这是我们辅政王一开始就下了的命令,如今小皇子在你的宫里头,我们当然不能放过,请贵妃娘娘让路吧。

他们是在寻找那个小皇子!苏谧和齐皓瞬间都变了脸色。

本宫说了人不在我的宫里就是不在我的宫里。

我不知道什么辽国的辅政王,西福宫是本宫的居室,今天没有本宫的允许,你们的脏脚别想踏进我西福宫的大门一步。

倪贵妃的脸色苍白,却斩钉截铁地喝道。

娘娘您既然这样言之凿凿地说那个小杂种不在你的宫里,又何必妨碍我们进去搜一遍呢?一个新到的辽军将领说道。

只怕是娘娘心虚吧,所以不敢让人进宫搜查,哼,娘娘现在还是先想一想过一会儿我们把人搜出来的时候毛发以解释吧。

刚刚被夏真击退的辽军将领嘲笑道。

眼看倪贵妃油盐不进,寸步不让,辽军已经不耐烦起来,当即就要上前推开倪贵妃,入宫搜查,反正眼前的几个不过是些弱女子,根本不堪一击。

要不是上面再三吩咐过了,一定要保证这个女子的安全,以他们暴虐的性子,早就动手了。

倪贵妃带着几分绝望地喊道:你们有什么证据!凭什么搜我的宫室。

我们大王已经下了命令,贵妃娘娘再阻拦,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辽军威胁道。

他们带着刀走上前威逼着,毫不客气地将她推倒一边。

倪贵妃身子一晃还要挣扎,她身后的夏真眼疾手快地伸手揽住她将她拉到一边。

领头的辽人正要踏进宫门,忽然夏真快步抢上前去,阻住了辽人地去路。

不等辽人发火,她已经笑道:几位将军还请息怒,我们实在是也有苦衷的啊,我们娘娘身居高位,尊贵无比,宫中多有珠宝首饰,只怕让诸位军爷入内,会有些。

那个。

损坏什么的,所以才这样坚持阻止诸位。

夏真一边说道,一边在背后伸出手去,一根手指独立伸出,斜指后方,那方向竟然正是苏谧和齐皓两人伏身的地方!苏谧一惊,齐皓却是预料之中,刚刚他带着苏谧上屋顶的时候,衣廖翻飞之声不弱。

如果是平常人,自然不可能察觉,但是刚刚见识了夏真的武功之后,他就知道不可能瞒过她的耳目。

夏真一边赔笑着。

一边继续说道:。

尤其是后殿西侧角屋里面,更是珍宝贵重,是我们娘妨心爱之物,希望诸位。

房顶上地两人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

这句话一入耳,瞬间心领神会。

两人飞快地对视一眼,齐皓点了点头,转身轻飘飘地下了房顶,如同一阵轻烟般落进西福宫之中,迅速朝着夏真所说的房间里掠去。

下面的夏真犹自大 那里絮絮叨叨,交待着搜查地时候要小心这个,担心那个。

娘娘大可放心,只要不是活的珠宝,我们自然是不会动的,但愿娘娘您的珠玉首饰都是合情合理的吧。

辽人虽然不耐烦,但倪贵妃身份特殊,终究是要给她几分面子的,而且是西福宫原本就不在抢掠范围之内,当先的辽军将领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当即推开两人,领着手下向殿内走去。

苏谧紧张地看着宫门前地这一幕。

一群辽军一拥而入,倪贵妃摇摇欲坠地半倚在夏真的身上,脸色惨白的看着辽人地举动,夏真扶住她,低头在她地耳边轻声安慰着什么,听了她的话,倪贵妃的脸钩忽然闪过一丝惊诧,忍不住抬起头就要向苏谧藏身的地方看来。

视线转到一半,却又硬生生止住。

她回过头去扫视了留在殿门口守候地辽军一眼,勉强打起精神来,站直了身子,神色淡然地说道:本宫有些累了,扶本宫去休息。

夏真依言扶着她步入了偏殿。

苏谧从上面看下去,搜查的辽军已经冲入后堂了。

现在是争分夺秒地时刻啊,苏谧正急得冒火,忽然身后被人轻轻一拍,她回过头去,是齐皓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无声无息地趴到了她的身后,他怀里头抱着一个鼓鼓的包袱,脸上也带着难得一见的兴奋。

苏谧的眼神顿时落在那个小小的包袱上,齐皓靠近过来,苏谧轻轻地掀起绣着五色彩龙的金色缎子一角,里面一个粉嫩粉嫩的面容露出来。

小婴儿还在沉睡之中,胖嘟嘟的小脸蛋红扑扑的,他睡得很沉,口水都顺着嘴角滑落了下来。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在这个森严杀戮的宫廷里,在这个敌人遍布,危机处处的时候,苏谧的心头忽然就充满了一种温暖的喜悦,就好像是在万里冰封的雪原之中看到了火光一点,就好像是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之中冒出了绿意盎然。

她和齐皓一起满怀欣喜地看着怀里的孩子。

他真小啊。

苏谧忍不住低声笑道。

可是费了我一番功夫才找出来的,倪贵妃藏的真是紧。

齐皓也带着几分出神地看着怀里的婴儿,轻声笑道。

气氛因为一个孩子而变得柔和起来,使得两个最警惕的人一时之间也全然没有意识到此时的对话有多么的不合时宜。

现实却是残酷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微风吹过,小婴儿似乎是感受到了赛气,微微地咂了咂小嘴,发出细微的声音,他要醒了!第七卷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六章 东风难待他要醒了!刚刚还充满了温馨的气氛顿时跌入了万丈深渊,碎成了寒冰万点。

两人齐齐变了脸色,怎么办?齐皓运指如飞,就要向孩子点下去。

苏谧猛地伸手挡住了他的手指,她低声吼道:你要干什么?点了他的穴道。

齐皓毫不迟疑地说道。

你疯了,一个婴儿怎么能够承受呢?苏谧阻止他道。

婴儿也是有穴道的,但是婴儿的身体极其的脆弱,一旦被点了穴道,对身体的伤害极大,如果此时点了他的哑穴,超过一定的时间,这个孩子只怕以后一辈子都别想说话了。

当哑巴也比死了强啊。

齐皓心急火燎地说道:一旦他哭起来,我们全都死定了。

奢华的西福宫下方,辽军正在翻箱倒柜,鸡飞狗跳地搜索着宫殿,粗鲁的喝骂声和叫嚷声一刻没有停歇。

而高高的房顶上面,却有两个人安静地近乎诡异地趴在那里,陷入一种无声的紧张之中。

推开齐皓的手,用一种急促而又温柔的动作,苏谧将他怀里的孩子抱过来,轻轻地他的身上拍着,她还依稀记得,小时候,自己曾经看到母亲就是这样抱着妹妹的。

在她的怀里,那婴儿蠕动了一下小手,小巧的鼻子抽了抽,嘴巴开合了一下子,终于又一次睡了过去。

旁边的齐皓看的胆颤心惊。

风一吹,苏谧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短暂地危机过去了,但是新的危机依然存在。

你带着他先走!苏谧看着齐皓,果断地说道。

齐皓的武功是绝对不可能同时带着两个人冲出去,而且还要不惊醒孩子,只有让他们先走了。

你。

齐皓一愣,苏谧仰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面充满了决绝和信赖:你出去之后就去东来楼,再商议接我出宫的细节,我的脸上有易容在,暂时不会有事的。

齐皓还有犹豫。

快一点儿,不然我们都出不去了。

苏谧催促地道。

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再一次清醒过来。

他们连一记得都耽误不起。

齐皓回头看着还在西福宫之中翻箱倒柜的辽军,他咬了咬牙,忽然转过头,我会回来救你的。

他你下头在她的耳边说道。

他地唇几乎已经贴近了苏谧的脸颊,苏谧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唇畔的热度和从那灼热的唇里吐出地话语的真切。

就如同寒冬灰颓阴暗的天空里的一线温暖的阳光,轻轻投射进她的心里头。

说完这句话,齐皓抱紧她的纤腰,将她从房顶上送下去。

苏谧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他脸上地表情,他已经转身带着孩子,飘然而去。

西福宫侧殿里,倪贵妃脱力一般依靠在床榻上,她脸色虽然惨淡,但是却没有了刚刚的那种绝望和恐惧。

到底是谁?沉默了半响,她轻声问着身边的夏真。

娘妨恕罪。

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夏真实话实说道,辽军刚到地时候,她正发愁应该如何是好,却听见身后有人衣诀翻飞,跃墙上房,她虽然心里头惊疑不定,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同时她也立刻意识到如果利用得当,极有可能是事情地转机,果然,当辽人提起藏匿在西福宫之中的是小皇子的时候,她明显听到房顶上的呼吸声粗重了许多。

她当机立断,出言拖住辽军,并且言语暗示他们小皇子地藏身之处,依然房顶上人的武功,应该能够在辽人动手之前将人救走吧。

倪贵妃心绪混乱之至,辽军入城之后,夏真告诉了她那样惊天骇人的秘密,她平时再怎么坚强高傲,机智应变,终究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如何能够承受地了这样的内幕。

可是,一切都已经身不由已了,她除了老老实实地呆在这个西福宫里面等待着命运的安排之处,根本别无选择。

她唯一能够做的不过是在辽人搜宫收缴皇室贵族的时候,命令夏真前去风仪宫把齐泷唯五的皇嗣偷偷救了出来。

可就是这样细微的反抗也是有限,辽人遍搜宫廷不获之后,立刻把疑虑指向了全皇宫之中唯一没有被搜查过的地方----西福宫。

她一个亡国的贵妃,甚至连阻止他们入宫的权力都没有,她倒是没有担心过自己会怎么样,就算是辽人真的在她的宫中搜出了小皇子,只要没有和她的父亲撕破脸皮,辽人就不敢动她,她忧心的是那个孩子,他是齐泷唯一的命脉,大齐唯一的皇子。

本来以为这一次那个孩子注定难逃此劫,却不料峰回路转,竟然被人救走了,虽然不知道救走他的人究竟是谁,但是终究是逃过一劫了,倪贵妃喃喃道:只要那个孩子没有事,我也不求别的了。

听着她的话,夏真脸上掠过一丝歉意,其实她刚才没有说实话,在辽人入宫的时候,倪贵妃要求她去救离小皇子,她本来是想要拒绝 的,可是看到这个平时坚强自主的女了在得知真相的时候那慌乱绝望的神情,想到她已经被自己的父亲抛弃在这群狼环伺的宫廷之中,原本理所当然的拒绝到了口中却变得无比残忍,迟疑了片刻,她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依言去把那个孩子抱了回来。

只是。

夏真转过头去看向窗外,这个孩子终究还是没法活下去的。

夏真苦笑了一下,纵然知道这样做是伤天害理,可是,为了主公的霸业,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那个孩子是必须死的。

不仅仅是那个孩子,大齐的皇室贵族,除了落入主公掌握之中,作为傀儡地齐泷之外,都要死!就在她把孩子抱回来的路上,她就暗中下重手截断了那个婴儿的阴跷,阳跷二脉。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够放心地在不知道身后潜伏的究竟是何人的情况之下,放任那个孩子流出宫外去。

她确信那个孩子是绝对活不过一年的。

看到倪贵妃恍惚疲惫的眼神,夏真安慰到:娘娘不必忧心,宫中向来有不少的高手在,像是以前伺候皇上身边的几位公公,房顶上地人行踪如此诡秘,必然不是辽人,只怕是宫中出逃的人。

此番小皇子被他们带走,比起在我们这里安全很多,日后等辽人撤退了,我们在下旨慢慢寻找就好。

说的也是,不管是落到什么人手里,终究是比呆在我这里等死强。

倪贵妃惨然一笑,下旨慢慢寻找?只希望我还有活到那个时候的机会。

此言一出,夏真眼神也禁不住黯淡了下来。

倪贵妃所说地正是她忧心的。

为了救出她们,原本倪源特意安排了身边的亲信高手毒手神医高渊闻潜进宫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被人识破了伪装,使得高渊闻被高手围剿至死。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之后倪源也不敢再派人入宫接应了。

如今她们身在这杀机四伏的宫廷之中,一切只能依靠自己了,如果倪源和辽人的合作关系一直继续还好,可是一旦出现变故,夏真也忍不住苦笑一声。

只能听天由命了。

娘娘是主公的千金爱女,主公岂会置之不理?纵然心里也是忧心忡忡,口上却一直说着安慰的话语:娘娘不要忧心了。

千金爱女?倪贵妃嘴角扬起,讽刺地一笑:爹爹他对我和二哥虽然好,可是却。

她说了半句就低下头去沉默了起来。

回想起自己在家中地种种时光,父亲对自己虽然是溺爱一样的宠着,几乎有求必应,但是陪伴在他们嫡出兄妹两人身上的时光加起来都远远不及庶出地大哥。

记得小时候,她特别爱粘在父亲地身边,可是倪源一向军务繁忙,少有在家,听到父亲回到家里的消息,她每一次都会兴冲冲地跑去书房,每一次也都会看见大哥在书房里,有时候疾言厉色,有时候语重心长,父亲在亲自教导考校着他兵法武艺,虽然都是批评多而赞许少,但是,竟然让那个时候的自己莫名奇妙地嫉妒起来。

嫉妒他为什么能够占据父亲地全部视线,就算那是苛刻的学业和责罚。

烛火摇移,这些陈年地往事都慢慢地涌上心头。

算了,现在再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

倪晔琳忽然淡淡地笑了,她摇了摇头,轻声道:只怕在爹爹他的心里头,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他自己的野心更加重要了。

就算是。

就算是大哥,也不能够比较,更何况我呢。

听着那淡漠轻柔的声音,夏真看着这个被自己所长久守护的女子,她平时骄傲而坚强,可是有谁知道她坚强背后的一切呢,也许,就连离她最近的自己都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她入宫以来,看似风光无限,荣华冠世,可是谁又知道其中的真相呢,在主公的心中,也许这唯一的亲生女儿也不过是个随时可是举起放下的棋子而已。

就像是三年前,主公命令自己亲自下药打掉了她腹中的孩子,这样冷酷的命令,空间是为了避免她日后伤心,还是为了更好地隐藏倪家的力量,尽量韬光养晦呢?无论是为了何种理由,这样的决定对于孩子的母亲来说都是何其的残忍啊!回想起那段日子,夏真她夫的要感激云妃了,幸好有她这样一个转移视线的替罪羊,才让倪贵妃尽快地从失落和绝望之中走出。

可是以后,她们会如何呢?在这个危机步步的宫廷里,自己能够保护她到哪一刻?窗外,辽军翻箱倒柜的喧嚣声还在继续,窗里,却是一种压抑而绝望的沉默在主宰着。

像是忽然心灰意懒了,又像是突然彻悟了什么,也像是被那一个简单的站立动作耗尽了她的全部力气一样,倪贵妃疲倦地站起身来,她挥开夏真上前搀扶她的手,轻轻说道:时间已经很了,本宫要休息了。

她的声音轻柔恍如睡梦之中的呢喃,仿佛凝聚着无穷无尽的哀愁,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是单纯的疲倦而已。

第七卷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七章 雪冷梅尽两人离开庆芳园还不是很远,不一会儿,苏谧就循着旧路,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园中,隐身于人群之中。

众人都早已疲惫不堪,大多数都挨着树木花石抱成一团打瞌睡,少烽清醒的人也都一个个憔悴失神,谁也不会有心情来管闲事,去注意一个面生的太监。

苏谧依然在那株树下坐下。

不一会儿,远远地就听见几个大嗓门的辽军的哄笑声,算你小子有功,下次有好的差使,先算你一份儿。

就不用去抗石头了。

一个大胡子的辽军肩膀上扛着一个大坛子,空闲的另一只手拍着小禄子的肩膀,笑道。

其余众人也都扛着大坛大坛的美酒,苏谧认出,那是很久之前因为她偶尔提起想喝酒,小禄子他们从内务府领来的几坛酒。

领来之后自己的兴致又没了,就一直丢在库房角落里没有动。

几个人经过这里,小禄子不经意地回头之间,看到了苏谧,脸上顿时变了颜色。

把酒坛搬进大殿,小禄子找了个机会跑出来。

主子,您怎么。

眼见周围没有人注意,他着急地小声问道。

没有什么,刚刚出了一点变故,我让豫亲王先走了,苏谧安慰道:他出去之后就会安排晚自然有别的方法离开。

原来如此,我说王爷不是那样无情的人,不会抛下主子您的。

小禄子轻轻拍着胸口叹息道。

不会抛下我,苏谧心里头一动,想着白天的时候,他和自己一起跳下宫墙的那一幕,原本她以为他是个绝对实际而且冷漠的人呢,转而又想起刚刚他贴在自己的耳边轻声说出地承诺,心里头禁不住一热。

她轻轻摇了摇头,转过脸去。

第二天,辽军前来分派宫人,那个辽军小头目说话倒是算数,将小禄子还有包括苏谧在内地几个人都派去了辽军将领那里服侍。

比较起马上要去城头上干苦力的大多数人来说,不啻于天壤之别了。

天上的雪花又开始飘落了下来。

从昨夜就开始下起的这场雪虽然雪粒细小,却连绵不绝,林林洒洒,如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

苏谧 从仆役歇脚地屋角窗户向外望去,目光停留在院子前面那具已经摆入了两天一夜的尸身上。

因为寒冷的天气,她的面容丝毫没有变化,只是上面结了一层淡淡的冰霜,使得苍白的肌肤变得仿佛是冰雪一样的晶莹,隔着层层地雪幕看去,宛然玉色般华美洁净。

苏谧的思绪飘摇,禁不住回忆起两天前的那一幕。

后宫里面最中枢,最庄严地凤仪宫自然成为辽军主帅地寝殿。

那一天,苏谧和几个内监理所一起被带进了这里服侍,也许这些经历了征战杀伐的人都会急切的渴望着享受到自己所征服的国家地一切。

无论是女人,是金银,还是日常的奢靡生活。

苏谧他们走进大殿,正看见大齐后宫地诸多妃子尽皆林立在殿中。

两旁的坐位上分列着辽军的高阶将领,桌上摆满了酒肉膏粱,此时他们的注意力却没有一个落在眼前的美酒华食之上,贪婪的目光急不可耐地注视着殿中的朱颜玉质,花容月貌。

一边时不时的低声议论评价着几句,污言秽语不断,几个离地近的妃嫔光是听着这样的话语就已经被吓得花容惨淡了,一个个低声饮泣着。

不一会儿,辽军的主帅耶律信到了,满面红光,神色开怀,他怀中犹自拥着一个碧衣少女,身姿窈窕,曼妙动人。

她正在耶律信的耳边说着什么,耶律信被她逗地哈哈大笑。

走到殿中的时候她转过头来,婉而一笑,娇柔妩媚,宛如皓月工资兴空,萃然生辉,一瞬间,满室的春色都黯淡了下来。

竟然是许久未见的施柔儿。

大半年没有见到过,她瘦了很多,只怕这半年以来,在宫中的日子过的很不如意吧。

两人落座之后,施柔儿举起金花缠绕的酒壶,将手中的玉杯满上。

那一双纤纤玉手,比羊脂白玉的酒杯更加柔润,比金色灿烂的酒壶更加动人。

她将酒杯递上耶律信的手中,一举一动,无不婉转香艳,潋滟生辉,别有不同。

众将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落在她的身上,果然难是个绝顶的美人儿,大王今次可真是艳福不浅啊。

可不是嘛,难怪今天起的这样晚。

苏谧听到两个离地近的辽人小声嘀咕着。

有几个格外好色的辽人吞口水的声音能够传到苏谧的耳朵里了。

主帅落座之后,众人期盼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耶律信接过施柔儿递上的美酒,一饮而尽,眼光一扫,看着场中的众将心急火燎的模样,哈哈大笑了一声,说道:本王知道你们如今已经急不可待了。

昨天不允许你们动这一批女人,就是因为早就说过,这些女子的资质最好,自然是要按照军功分配的。

今日在这个大殿上,我就把这些女人分配出去。

我大齐的宫妃是何等的尊贵,岂是你等蛮夷之辈所能够侮辱的?耶律信的旖 音刚落,一个高傲清丽的声音随即响起。

站在屋子一角的小禄子一起摆弄火炉的苏谧不用抬头也知道,有这样高傲而庄重的语气的必然是皇后了。

哼,你们大齐早就亡国了,哪里还有什么大齐?如今你们不过是一群亡国无主的妇人而已。

耶律信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谁说我们大齐亡国了?皇后的眉头扬起,她轻蔑地看着高高坐在台上的耶律信,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的辽军将领,如今我们大齐地皇帝正带兵御驾亲征,马上就要征服南陈。

班师回京。

到时候,你们这些乌合之众内外交困,岂是对手?哈哈,耶律信闻言像是听见了什么最好笑地笑话一样,大笑了起来,你还以为,你们那个无能的废物皇帝有回来的机会吗?别做梦了,如今他自身难保,哪里有功夫来救你们?殿中的妃嫔传出一阵低沉惶恐的哭泣。

皇后地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动摇,你也是蛮人的将军,岂不知道我们汉人一句俗话‘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大齐国土辽阔,得失岂是拘泥于一座城池的?你说我们大齐灭国了,可是你们除了这个京城,还到过我们大齐那一处地方?攻陷过我们大齐那一座城池?耶律信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眼中闪过一丝狠意。

哼,一介无知女人而已,别以为我们辽人的铁骑只是困守在一个小小的京城里?不理会他的言语,皇后自信地一笑道:我们大齐立国多年,先祖征战杀伐,多少次地惊险败退都经历过,岂会被你们暂且的入侵所击溃?不仅我们大齐的皇帝,我们大齐地每人上子民都不会坐视你们这群强盗地入侵的。

你们齐国难道没有侵略过别的国家?还口口声声称我们为强盗。

座中的一个辽军将领扬声反问道。

皇后坦然笑道:我们大齐自然也是征伐四方,武功盖世,而那些国家也有无数守节知礼地妇人,虽然是敌国,我也敬重佩服她们。

你就算是佩服她们,却是你们齐国将她们逼死的。

皇后浅笑道:国家大事我一介妇人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自己地夫君和国家。

我只知道我王凝秋身为大齐的皇后,嫁于大齐的君王,食大齐的傣禄供养,受大齐的尊荣显贵,为大齐的子民们爱戴,就绝不能坠了我们大刘的威风,与其它的国家何干?那个辽军将领一时哑然。

你们汉人常说识实务者为俊杰,如今这几句话正好应景,不想伺候我们大辽,难道想着送死吗?耶律信嘲讽地说道,一边看着皇后身后的诸妃。

诸妃被他的眼光一扫,都胆层地低下头去。

国礼不可丧,人们这些茹毛饮血的化外野人,岂知廉耻气节为何物?想要我们侍奉你们这些强盗,想也别想。

皇后轻蔑地笑道。

耶律信被她说的一阵火起,他伸手揽过施柔儿,笑道:如今,你们大齐的宫妃不是早就侍奉起我们大辽的将士了吗?施柔儿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随即恢复平静和娇媚。

皇后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无耻之徒,不知礼节,不知自爱,岂配为我大齐妃嫔?死后也难以配的上社稷宗庙。

哼,社稷宗庙,这样虚无的东西我要来何用?施柔儿眼中却浮现出一份轻蔑来,她一边高举酒壶,向玉杯之中缓缓注入美酒,一边轻声笑道:大王可万万勿将妾身与皇后娘娘相比较啊,娘娘高贵无比,岂是我等卑微女子所能企及的。

说着高举酒杯,柔声道:大王还是勿要逼迫娘妨了,娘娘她其实也是明理之人,只要大王晓以大义。

何为大义?皇后似乎是一句话都不愿意多听一样,抬高声音,打断了施柔儿的话,卑劣者逐臭之行,狼狈为奸。

洁身自好者,便是刀斧加身,亦不能移其志于方寸。

耶律信顿时大怒,如今局势使得,尔等竟敢不从?大齐早已经亡国了,这么说来,你们是想要殉国了?!那本王就成全你们,干脆全部赐死算了!听见死字,皇后身后诸妃不少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她们都还是绮年玉貌的少女,生来就是金尊玉贵,她说的道路注定应该是光鲜和荣耀,她们的生活注定应该遍布绫罗和珠主。

血腥和杀戮距离 她们遥远而虚幻,她们唯一需要担心的也许只不过是夫君宠爱的多和少,以及如何获得更盛的荣光,死亡这个词汇距离她们地生活是那机关报遥远。

如今残忍的现实却将她们所最不愿意面对的一切赤裸裸地摆在了她们的面前。

如此突兀,让她们措手不及。

施柔儿抬起头来,她用一种嘲讽和讥笑地眼光打量着不断瑟缩后退的诸妃。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皇后凄然一笑,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说着她转过身去,眼神之中带着凄冷的决绝,她扫视着身后的妃嫔们,缓缓说道:今日我大齐遭此大难,我等妇人之辈所能作者无他,不过是知礼守节而已。

与其身遭贼辱,不如坦然赴死。

绝不欢颜谄媚,坏了皇上和家族的名声。

众妃一个个脸上都有哀泣之色,却不敢与她的眼神对视。

皇后不过凄然一笑,也不言语,辽军将已经有人看出她的意图,连忙上前阻止,那些手还没有伸到她地身上,她的衣诀翻飞,人已经箭一般冲向身边的柱子。

在胆小的地妃嫔们地惊呼声中。

血迹沿着光洁的额头流下,在天统元年正月的这个日子里,在这个冰雪交加的冬季,大齐皇后地生命随着那一抹嫣红的血迹飘逝了。

风仪宫之中华美依旧,她地主人却以这样惨烈而决绝的方式陨落了。

施柔儿依然在平静地为耶律信斟酒,举止轻柔和缓,烟视媚行。

苏谧正在将一块木炭扔进火炉,殷红的火焰升腾起来,透过跳动的火焰,她看见她的身影就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苏谧不禁有一瞬间的错觉,她是在冲向这一处火炉,而不是那冰冷的柱子。

火苗猛地爆出一丝火星,随即湮灭。

她听小禄子在旁边提醒她的声音,主。

小连子,柴火加的太快了。

耶律信很是恼怒,下令将皇后的尸身丢弃在宫门口不得掩埋,以为齐宫妃嫔宫人的警戒。

筵席重开,金樽飘香,又令场中的诸妃为众将端茶侍酒。

众妃战战兢兢,犹豫不行,耶律信大怒,指着院中的皇后尸身问道,哪一个再推诿不从,就干脆去与她作伴!众妃虽然满怀愤恨,但是看到皇后丢弃在院子里的尸身,一个个浑身颤栗,不敢言语。

终于,一个辽将按耐不住,伸手去拉住一个宫妃,那个宫妃尖叫了一声,被拉进了他的怀里,终空是不敢挣扎。

随即,场中大乱,在一阵阵肆意放浪的笑声中,众将纷纷离席,将看中的妃嫔都拉扯到席上。

诸妃都是年轻的女子,如何挣脱地了。

一番僵持之后,少不得敢怒不敢言,含泪依从了。

苏谧等十几个小太监低头在旁边负责端菜跑腿,没有任何人注意。

日子 就这样平安无事地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主子,小心着了凉。

小禄子刚刚从殿上伺候回来,走进了屋子,看到苏谧正在出神地看向院子里,眼神也跟着投过去。

看到皇后至今仍然遗弃在哪里的尸身,他也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雪片慢慢地变大了,鹅毛一般,从天上挥洒下来,四周白茫茫一片,外面守卫的士兵都因为受不住寒冷而跑下望台,窜到屋子里面去取暖了,四周没有一个注意。

一种自然而然地冲动让苏谧走了出去,厚密的大雪在她的脚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伴着周围雪花落下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种异样的静谧。

她来到皇后的身边,看着这个已经被雪掩盖了大半的女子。

她的神情安宁而决绝,额头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净,但已经被浅浅的雪花所掩盖,红润洁白,璀璨清澈。

看着那宛如朝露般的容颜,苏谧伸出手去,将她因为被拉扯拖拉而散乱开来的衣襟整理了起来。

那覆了雪的金红色锦绣霓裳看起来比往昔的任何时候都更加耀眼璀璨,她是抱着这样坦然赴死的心意,所以特意穿上了这样的衣服吧。

数步之遥的宫殿里,散乱的丝竹声,歌舞声,哄笑声,交错传来。

风仪宫热闹欢愉更盛往昔,而它真正的主人却在门前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溶化在这漫天雪花之中了。

苏谧站起身来,她极目远望,天际暮色阴沉,乌去重重,只余下千万片的雪花闪烁着星子般的微光,飘洒游移在空中,亦沉寂弥漫在她的眸中。

她寥落地站在这繁华却残存不堪的宫阙里,一种前所为有的清冷孤寂涌上心头。

第七卷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八章 身陷重围苏谧端着酒菜走近殿门,宫殿里传来一声清脆的耳光,紧接着一顿呵斥,莫不是你们还以为这里是大齐的后宫,容得你们摆这娘娘的臭架子吗?!苏谧抬头一看,是李贤妃,她身侧的那个辽军将领命令她用嘴去喂酒,李贤妃如何能从,免不了又是一阵拳脚打骂.李贤妃苦苦地哀求着,躲避着,白晳的脸蛋儿上五指的痕迹清晰可见,泪痕宛然.苏谧放下酒菜就同小禄子一起快步出了殿门,对殿中的一切视若无睹,她知道自己谁也救不了.宫殿里面传来施柔儿银铃一般的笑声,妩媚诱人.小禄子低声啐了一口,这种女人,亏她还是圣上册封的玉嫔呢,皇上还曾经亲口称赞她\'皎皎如玉,美若凌波\'呢.苏谧淡然一笑.她并不讨厌施柔儿,她只是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在这个刀剑林立的乱世之中,对于女子来说,往往贞洁和生命无法共存.每一个人都会有不同的选择,皇后为了自己的尊严,为了夫君和国家的荣耀而选择自尽,她固然佩服,但是施柔儿选择了为活下去而尽力挣扎,也并没有什么不对.酒香漫漫,大殿里依然是笙歌艳舞不断,被召来的宫廷歌舞姬,罗袖轻挥,纤腰舒展,乍一看上去,大齐的风仪殿里面一切还是就如同往昔一般富丽繁华.只是酒宴地主人换了一批,换成了更加喧哗吵闹的一群而已.苏谧和小禄子几人正端着新的美酒上殿,同时一个传令的士兵高举着公文,穿过层层地红罗阵式.踩过重重的胭脂流香,飞快地奔到主帅耶律信的席前.大殿之中歌舞依旧,耶律信在漫天的笙歌艳舞之中拆开公文.苏谧此时正站在他的身后,将刚刚送达地美酒斟入杯盏.耶律信漫不经心地看完公文,目光却逞着一丝玩味地投向大殿里窘迫不堪的众妃.莲妃是哪一个啊?他转头看向施柔儿,轻笑问道.听到这个名字的苏谧没有丝毫的动摇,美酒持续不断地注入杯中.对面的小禄子却脸色微变,手禁不住一抖,杯盏碰撞的脆响传来.施柔儿轻巧地抬头扫了他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看向耶律信,嫣然一笑道:大王是在问旧齐后宫中的第一美人儿莲妃娘娘吗?第一美人?耶律信眼中一亮来了兴致,他伸手抬起施柔儿地下颌.调笑着问道,难道说这个后宫之中还有比起我的施美人更加动人的绝色?大王太抬举柔儿了.施柔儿嫣然一笑,微微一晃就挣脱了耶律信地束缚:比起世间地庸脂俗粉来说.柔儿自信姿色尚可.但是比起这位宠冠后宫的莲妃娘娘来说,那可就是....施柔儿掩口一笑:真的上不了台面了.耶律信眼中爆起亮光,却依然摇头道:我却不信这个世上有这样的绝色.大王面前,柔儿如何敢撒谎啊,不信地话,大王可以问一下殿里的姐妹.这位莲妃娘娘在宫中可是宠冠六宫啊,自从她入宫为妃之后,齐帝就再也没有宠爱过任何一殿中地姐妹,连柔儿入宫之后,也才不过是一夜的宠爱,齐帝就弃我如弊履,两相比较之下,大王难道还想象不出这位莲妃娘娘姿色如何?殿中的诸将已经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施柔儿娇声软语,将这位传说之中的莲妃描述的天下无双,众人禁不住询问起身边宫妃.诸妃哪里能够反驳,免不了随口应承.一时之间,大殿之上满是赞美之声,只把苏谧夸赞地天上无双,地下难寻.苏谧斟酒完毕,安静地侍立在耶律信和施柔儿身后,听着殿中诸妃对自己层出不穷的赞美浮夸,心里头也不知道应该好笑,还是心酸.听到诸妃众口一词,耶律信兴趣倍增.连忙问道:如今这个莲妃到哪里去了?不会是破城的时候死了吧?他自然看出,殿中的妃子里面没有莲妃在.辽军入宫之后,宫中也有十几名妃子身死,有的是如同皇后那般为保清白,以身殉国的,也有如同雯妃那样意外死于非命的.据臣妾所知,莲妃并未身故.施柔儿浅笑道,她看过辽人统计的妃嫔资料,作为战利品里面最珍贵的物件之一,大齐俘虏的和身死的后宫妃嫔都被详细地查问统计了一遍,其中都没有苏谧的名字.辽人来的那么快,在深远的后宫里,而且四门又被那个多事的皇后关闭了,根本不可能有人来得及逃出去.她一定还在这个宫廷里面,而且,既没有死,也没有落到辽人的手里.施柔儿只觉得心里头有一只小虫子在啃噬着她的心脏.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能够这样的幸运,她究竟藏在哪里?假装成了太监或者宫女?还是潜藏在隐秘的暗室夹壁里?她也应该是与她们同样的命运,施柔儿扫视着眼前那些在辽人怀中唯唯诺诺的妃嫔们,心底里一种嫉妒和恨意要将她逼入疯狂.站在她身后的苏谧苦涩地一笑,她当然知道施柔儿这样对耶律信夸赞自己美貌的目的.人在处于凄惨的境地的时候,往往也希望别人与自己是同样的凄惨.更何况,自己与她实在是有仇又有怨的.只怕沦落到辽人的手中,她的心中也是难过.只是蝼蚁尚且贪生,谁愿意在这样绮年玉貌的锦绣年华面对死亡.既然没有坦然赴死的勇气,这样努力勉强让自己痛快的接受,也是一种活下去的方法.抑或者算是对齐泷,对大齐后宫的一种报复,一种讽刺.只是耶律信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自己来呢?苏谧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持着的公文上.这封新送到的信里究竟说了什么?那这个莲妃究竟去了哪里?难道还隐藏在宫中不成?看到众妃都是哑口无言,耶律信又一遍疑惑道.这个就难说了,施柔儿笑道:臣妾与她又没有交情,只知道莲妃没有身故,说起来,自从大王入宫之后,就未曾见到莲妃的身影呢?原本臣妾还以为,能够有幸与莲妃娘娘共同侍奉大王呢?耶律信目光闪烁,他们兵马入宫迅速,全大齐后宫的妃嫔宫女几乎没有几个逃得出去的.他不相信一个娇弱的妃子能够从他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这样,只有可能是隐藏在这个深宫之中了.大齐立国百年,宫中各处宫室经过多次的扩建翻修,楼阁延绵,亭台复杂,辽军入宫尚短,如果隐藏的好的话,一时之间,倒真是难察觉.听到诸妃赞不绝口,他越发兴致勃勃,随即抬头高声呼唤随从,就要下令详细搜查宫室,寻找这位传说中的莲妃.施柔儿看着耶律信心痒难耐的表情,随即说道:大王勿要着急,如今宫中哪一处地方不是在大王的威严之下?只要慢慢搜寻,必然可以寻到佳人.而且,臣妾还知道一条捷径呢?只怕用不着劳动各位将军费心,就可以找到莲妃的藏身之处.一边说着,闪烁难测的目光已经投向小禄子.苏谧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哦,柔儿有何妙计?赶紧说出来听听,有效的话,本王重重有赏.耶律信立刻问道.施柔儿含了一抹清冷的笑容,缓缓说道:莲妃再强,也不过是个柔弱女子,孤身一人如何能够隐藏地住呢?必然是有人与她同谋,才能够潜藏这许多时间.所以臣妾以为,只要拷问莲妃身边的心腹宫人,就可以知道她的去向了.言之有理.耶律信笑道:本王这就命人去将莲妃身边的宫人都寻来,一个个地拷问,不愁问不出实情来.大王无需费力,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施柔儿侧头一派天真地笑道:眼前这位小公公以前可就是莲妃娘娘身边的贴身心腹啊.主子的去向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小禄子脸色一变,手中的酒壶一下子跌落在地上,哐啷一声, 酒水四溅.第七卷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九章 蒙混过关感受到耶律信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小禄子禁不住打了哆嗦,双目看向地面,竭力保持镇静.耶律信身后的侍卫走上前,在小禄子身后粗鲁地推了一把,推搡着他到耶律信的桌案前跪下.既然是莲妃身边的亲信,你主子的下落可知晓?耶律信问道.小禄子脸色发青,却强自压抑着紧张,摇了摇头.这些莲妃身边的人都甚是忠心,只怕....施柔儿在耶律信的耳边轻声说道.嗯,耶律信点了点头,就要叫外间的士兵来将小禄子拖下去严刑拷打.身后却忽然扬起一个声音,大王,奴才知道莲妃娘娘的去向.众人都向话音来源处看去.却见是一个站在耶律信身侧侍酒的小太监,面目寻常,只是颌下受了一处伤,贴着半块膏药.你可真的知道莲妃的去向?耶律信问道.看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苏谧连忙一溜儿小跑奔下高台,到小禄子的身边跪下,面后耶律信和施柔儿道:回禀大王,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大王您啊.奴才以前也是采薇宫附近伺候的,所以知道一些.说来听听,真的有消息的话,自然少不了你的赏赐.谢大王的赏.苏谧脸上现出狂喜的神色,谄笑着道:奴才本来是采薇宫附近侍奉花木的.所以曾亲眼看到莲妃娘娘带着贴身的宫女觅青向神武门城楼方向去了.大约是在大王的兵马入宫前大概两个时辰左右吧.施柔儿惊讶地问道:她怎么会到城楼上去呢?她不过是个寻常地宫妃.这个....苏谧脑海之中思索着应对的方法,口中说道:这个....自从城池被围困之后,莲妃娘娘每天早晨都会去神武门城楼的,似乎是对战事颇为关注.确实如此.小禄子也反应过来,连忙应和道.她的胆量倒是够大.施柔儿不咸不淡地说着,脸上却掠过一丝疑色.神武门城楼下去穿过广场前面就是宫门了,如果是在辽军刚入城的时候得到消息,确实还有一线生机.难道她真地有这样的好运气,竟然赶在辽军入城之前逃出去了?不可能,辽人来的太快,她不过是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有这份决断,孤身一个人.....耶律信的目光投向座中的一个绿袍将领,此人是他的前锋将军,第一个率军入宫的.大王,我军入宫地时候确实有几个宫人跑了出去.但都是宫门处负责看门打扫的杂役之流,不可能有宫妃才对.那个绿袍将领见到耶律信的目光,连忙分辩道.耶律信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命令身边地侍从将采薇宫和当时神武门处侍奉地宫人都召来.苏谧心中暗暗着急.到底是因为什么,让耶律信这样大张旗鼓地寻找自己.难道仅仅是因为好色猎奇的心理?不一会儿,辽军士兵推搡着一群宫人走了进来.耶律信手一挥,大殿之上的歌舞立刻停止了,舞姬乐工退到殿侧.士兵押着七八个宫人上前.苏谧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去.有三四个她宫中的人,只是多半都是太监杂役和相貌寻常地宫女.一个个神情木呐憔悴.觅红等几个姿色出众的宫女都不知道何处去了.苏谧心中一黯,知道多半是遭遇不测了.耶律信询问起破城当日莲妃地去处,众人战战兢兢,岂敢不说实话?七嘴八舌,却把大体的脉络交待清楚了.这么说来,莲妃确实是前去神武门城楼了.耶律信沉吟了片刻,又问道:她每天去城楼干什么?苏谧宫中的人都哑然了,苏谧一向是由觅青贴身服侍,少近宫人.所以众人都难以回答.这个.....一个神武门侍奉的小太监犹豫了一会儿,说道:莲妃娘娘一般都是站在那里向着城墙处远眺一会儿,似乎是查看战事的样子, 快到中午的时候才回宫....对了,奴才记起来了,临破城这前,莲妃娘娘是去找豫亲王了.你说破城之前,她和那个豫亲王在一起?!耶律信的神色郑重了起来.这个豫亲王是此次京城留守的指挥,让辽军吃了不少苦头的.耶律信本想入城之后就拿下他杀了示威,没有想到这几天搜遍了宫室王府,大齐的皇室贵族被他们收缴了不少,却独独没有找到这个位高权重的亲王.此时豫亲王这三个字也算是他心头小小的一根刺了.他早就下旨意,命令全城加紧搜查,却至今没有任何消息.她去找豫亲王是为了什么?施柔儿疑惑地问道.莲妃娘娘这些天上城头的时候,经常见到豫亲王的,两人时常在一起不知道在谈论什么,对于主子的话,我们当奴才的也不敢偷听.那个小太监原本是在城楼大殿门外侍奉的,想起了当日的情形,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部说了出来:.....就是破城的那一天,本来娘娘已经下了城楼的,但是又跑了回来,看模样很是匆忙,然后就跑进了殿里找豫亲王去了,之后也不知道商量了什么,豫亲王叫外间待命的将军们进去,也不知道处理了什么事务....然后就是大王您的人马进了城.是啊,奴才也见到过两人并肩站在城头上.另一个神武门的宫人也忙不迭地说道.施柔儿嘴角勾起一抹嘲讽地笑容.原来莲妃娘娘早已经有了惜花护花之人.大王注定是有缘无份了.听说豫亲王虽然是皇室贵族,但却是宫中难得一见的绝顶高手,能够带着佳人逃出宫去也不稀奇.耶律信冷哼了一声,手中的文书不自学地捏紧了.苏谧低头跪伏在殿中.心中暗叹了一声,破城之前她数次与齐皓商讨战事,确实有违宫规,落人闲话.只是,在这样国破家亡的关头.这些宫廷规矩早就被贬得一文不值了,顶多也只余下让施柔儿愤愤两句地价值而已.可是事情又牵扯到了齐皓身上.齐皓他身为监国亲王,破城之前总揽大齐京城的政务军略,身份至关重要,此事必然难以善了了.果然,听到牵扯到豫亲王齐皓.诸将神色也纷纷严谨了起来,又交替询问了几句,眼看再也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了.耶律信又叫来了随身的侍从.命他们前去拷问宫门处俘获的侍卫宫人,寻找这两人地下落.之后此事就暂且搁下,挥手命苏谧他们这些奴才告退了.苏谧和小禄子两人齐齐在心里头抹了一把汗,堪堪逃过一劫.冬日的早晨,天色还是晦暗一片,苏谧和小禄子已经早早起来.拿着扫帚,负责将凤仪宫门前的积雪清扫干净.清扫到宫门一侧,苏谧的动作缓慢了下来.她的尸首已经被摆放在这里很久了,几乎化为了一座冰雪雕琢的玉像.苏谧蹲下去,小心的用手将她的周围地积雪清空,她的手指拂过她的面容,指尖下感受到如同玉石般冰凉地触感,让苏谧地心情也悲凉了起来.不忍心用这些东西触及她的身体吗?然后,苏谧的身后传业一个娇柔的声音,看来,在这个宫里,她地威望还是不错的.苏谧转过身,是施柔儿,她像是刚刚起床地样子,一身桃红色绣金线牡丹的琵琶襟长裙,发丝散乱,神情慵懒,衣襟松开,半掩着洁白的缎子抹胸,一年水貂皮斗篷斜斜地搭在身上,露出粉嫩白晳的脖颈,她似乎全然感受不到这深冬天气的寒冷,举止之间惹人遐想无限.此时她神色漠然地看着苏谧,然后目光转向下方皇后的尸身,神情半是怜悯,半是嘲讽.苏谧俯下身去,奴才见过玉嫔娘娘.这些宫妃虽然已经侍奉辽人,但是称呼却都没有改变,辽人也都不在乎这些,也许对他们来说,听着身边的奴才呼唤着怀中女人的旧封号,反而是另一种昭显自己征服功绩的方式 .施柔儿没有理会苏谧的行礼,她径自走到皇后的尸首之前,凝神注视了一会儿,她忽然说道:这个时候看起来,可真是干净啊.苏谧摸不清楚她的意思,只好沉默不语.寒风吹过,施柔儿的斗篷翻飞鼓舞,她变瘦了之后反而多出了一种弱不禁风的媚态.....我刚入宫的时候也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会帮助我,栽培我,然后我就相信了....那时候的我可真是蠢啊.后来....被人踩在脚底下,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没有一个女人会心苦情愿地帮助另一个女人去接近自己的丈夫.如果她真的不得不这样干,那么 ,她心里头对你的怨恨可能更深....狂风呼啸而过,她的声音被淹没在风声里,断断续续听不分明.苏谧在她身后沉默地低着头,听她说起往事.王家栽培施柔儿入宫的计划她是知道的,她也知道王家这样做的缘由,只是苏谧的目光投向皇后,她是那样的高傲,这种不得不听从家庭安排,为自己夫君去安排别的宠妃的行为,怎么能够忍受的了呢?只怕,在她的心里头,施柔儿是比起自己来说更加刺痛难耐的一根刺吧.所以,她才会鼓动施柔儿用那样直接的手段来对付自己,未尝没有打着一箭三雕的主意.施柔儿那个时候年轻气盛,尚且摸不清这宫中繁华锦绣之下的波澜汹涌,尚且不知在这个宫里头,不可能有真正不变的盟友,有的不过是层层的利益纠葛,争斗不休,而经过这短短的半年,她倒是真的明白了不少.只是.....苏谧仰头看向天空,天边逐渐泛起淡淡的晨光,却仿佛连那光也是冷冷的,照射在遍地雪霜之上,反射着淡漠的银色,天地之间寒意越来浓重起来.这宫廷的雪一直没有停啊.....寒风不断,将苏谧的发丝吹得散乱,她抬手将头发捋了捋.你知道吗?施柔儿忽然转头看着她,目光幽深,直透人心:你方才捋头发的动作很像一个人.第七卷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十章 金蝉脱壳平淡的声音恍如晴天霹雳.苏谧的心中悚然一惊.被她发现了吗?!这些细小的动作最容易暴露一个人的身份.苏谧脸上神色不变,抬头带着几分愕然地看着施柔儿,依然恭顺地问道:娘娘,你是在说小的吗?你....原本是采薇宫的人?沉寂了片刻,施柔儿挑了挑眉,忽然问道.不是,奴才原来是采薇宫东头梅园里伺候花木的洒扫宫人,采薇宫人手不足的时候也偶尔过去帮帮忙,禄公公,还有小冽子....不,冽总管他们都是知道的.苏谧低头说道.施柔儿没有说话,她精细地打量着苏谧,睫毛轻轻颤抖.苏谧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不已.旭日初升,天色渐亮,一队巡逻的辽人士兵走过宫门前,鼓噪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你们!施柔儿忽然转过头,扬声呼唤住他们.苏谧的心跳快要停止了.带头的小队长快步跑了上来,谄笑着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落到施柔儿半掩的粉颈上.你们....去把这具尸首安葬了吧,记得恭敬一些.这可是大齐的皇后呢.施柔儿抬了抬下巴,向皇后的尸身微一示意,漫不经心地说道.苏谧吃了一惊,她忍不住抬头看着施柔儿.可是....那个小队长迟疑着说道.这个不是他们大王命令暴尸在这里以警告不听话的宫妃的吗?没有大王的命令,他们怎么敢擅自作主呢.待会儿我会向大王解释的.施柔儿不耐烦地说道......是.犹豫了一会儿,小队长还是依言办理了.耶律信对施柔儿甚是宠爱,如今寻常的辽人将领都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当即指挥着手下去寻找大车,搬运尸首.苏谧和施柔儿两人并肩站在宫门处.看着皇后地尸首被抬上车驾.车驾渐行渐远,逐渐淡出了两人的视线.苏谧心中还在迟疑不定,忽然,身后传来施柔儿清冷淡漠的声音.还不知道等我死了的时候,有没有人给我收殓呢?苏谧忍不住转过头去,晨光初现.背着光,她只看到她的容颜一片晦涩,她仿佛是在笑着,只是那笑容也如同她的语调一般,清冷淡漠.没有等她细究,施柔儿已经转过身,漫步而去.寒风呼啸而过,雪花纷飞.很快就将她纤瘦地身形掩去了,只余下漫天满地尽皆银妆素裹.苏谧轻叹一声,她不能够再拖延下去了,在这个深宫每耽搁一天,身边的危机也就加重了一层.虽然她的容貌大变,而且又依靠银针改变了自己的噪音,可是身形举止和一些细小的习惯都是无法改变的,一旦被人认出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如果....如果自己真的落入了辽人的手中,自己会如何选择呢?是像皇后那样地坦然赴死,还是如同施柔儿那样的婉转接受.这个问题忽然之间就倏地钻入了苏谧的脑海里,她的思路立刻陷入凝滞.算了,她摇了摇头,这些事情等真的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再发愁也不迟,只怕到时候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了,何苦这样早就开始忧心呢.大殿之中的筵席依然在持续,直到了傍晚时分,苏谧轮值结束,回到仆役休息的角屋,门口一个送火炭进一地杂役将车子停在了他们的门口,正在向旁边的库房里搬运送木炭.苏谧眼神这中掠过一丝兴奋的了解.她不动声色地走近,帮忙搬运起来.那个杂役靠近她的身边,眼看左右无人,低声说道,:二小姐.已经准备好了,后天刘老板他们过来,给辽军进献礼物,到时候....他飞快地将制定的计划说出.苏谧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两人搬完木炭,丝毫不引人注目地散去了.鹅毛般的大雪簌簌飘落,将宫殿楼阁点缀地银妆素裹,遍地的悲凉和凄惨的血泪似乎都被这漫天的大雪层层地掩盖了,看不出其中赤裸裸的血腥和残暴.苏谧和小禄子合力搬动着一座半人高地紫金盘龙香炉进了大殿.殿中依然是笙歌艳舞,酒内欢宴,只是场中多出了一群陌生人......这不过是我们这些卑微之人的一点儿小小心意,我等早就仰慕大王的天威,大王的武艺神勇,天下无双,运筹帷幄,智勇双全,那一样不是如雷贯耳啊,可惜只恨地方隔得太远,行动不便,一直无缘天颜.日盼夜盼,如今可算是盼到大王驾临我们地方,岂能够不有所表示.一个领头地中年人恭维地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长长地供奉礼单呈了上去.耶律信接过礼单看了一遍,甚是满意,说道:你们几个倒也识趣,虽然我与别人有了协议,不得伤害你们,但如果你们齐人都是如同你刘老板这般识情知趣,我们也能减少很多无谓的麻烦.苏谧立刻明白,这个说话的中年人就是刘泉了,眼前殿中的这一批人自然都是齐京之中的大商家,大富豪,如今前来辽军营中表示供奉归附来了.是,是,是.刘泉忙不迭地说道:大王天威难测,我等其实早就想要过来参见孝敬大王了,只是一直不知道大王的意思,如今知道大王是这般的平易近人,实乃真英雄也.....说着竖起大拇指夸赞不停.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也是一阵阿谀奉承,恭维话滔滔不绝,殿中的将领都已经喝得半醉,听了他们的话更是醺醺然如饮醇酒.耶律信把手一挥,笑道:你们不必担心,只要老老实实地为我们辽军效力,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们.何况,王本还与人早有协议呢.苏谧和小禄子把香炉抬上前去,放置在宫殿的角落上,苏谧趁机抬头看了周围一眼.刘泉他们总共来了七八个人.言谈之间 似乎都是京城各大商号的领头人物.居中地刘泉生的圆脸微胖,笑容可掬,一脸的富态,左侧站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面容苍老,察觉到苏谧的眼神向这边投来,他看似无意地向苏谧看去,眼睛泛起几分奇异的琥珀色光芒.是齐皓!苏谧立刻认出.她竭力压抑着狂跳不已地心脏.低下头去,与小禄子一起,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这一场简单的召见结束了,刘泉一行人走了出来.门口是一溜儿的大车,这些是刘泉他们带来孝敬辽人的礼物.都是珍贵的的金玉珠宝,锦绣珍玩,堆积如山.几个侍立在车边的小厮见到自己的老爷出来.知道事情完成了.立刻开始动手将礼物搬到辽军指定的地方.快要搬完地时候,一个小厮忽然脚底滑了一下,一跤摔倒了地上,手里头抱着的大箱子掉了下来,不巧正砸在他的腿上,立时一片惨叫.旁边的几个辽军看的哄笑起来.那个小厮正是刘泉带来的人,他顿时感到大跌面子,气冲冲地走上去,狠狠地踢了那个小厮一脚,这个不成气候的蠢货.万一把大王的东西摔坏了,你就是有十条命也赔不起.还不赶紧起来干活.装什么死啊!那个小厮挣扎了一下,爬了一半却又跌倒了,呻吟不止,看来腿是伤着了,站在一旁的苏谧连忙上前,替他搬起了那个箱子,向库房走去.刘泉又狠狠地踹了那个小厮一脚.然后骂骂咧咧地擒着他地耳朵把他一脚踹到车上.东西虽多,也终究有搬完的时候,东西搬完了之后,车架都是要赶回去的.这一次,刘泉他们每一个人都只带了一个小厮,负责赶车和搬运,现在刘泉的小厮跌断了腿,斜倚在车上吡牙咧嘴,呻吟呼痛不止,眼看是指望不上了,他的车驾自然就没有人赶了.刘泉面有难色地看着那台大车,难道要他一个体面光鲜的大老板亲自下手去做这些粗使小厮做的活计吗?刘泉忍不住心头火起,又狠狠地扇了车上的小厮一巴掌,喝骂到:还敢在这里叫唤?没有用处的东西,难道要老爷我来赶车伺候你吗?!几个同来的商号老板也是束手无策,几人呆立了一会儿,刘泉左右一看,忽然灵机一动地样子,连忙一溜儿小跑,走近旁边一个看守的辽军,满脸谄笑着说道:军爷,您看,小人带来地这个笨手笨脚的蠢货摔断了腿,如今这车驾....他搓着手问道:能不能麻烦军爷派个人跟我去一趟,谢谢您老了.趁机从怀里摸出一个重重的口袋塞进了那个辽军的手中.那个辽军掂了掂钱袋,重量和其中传出地响声都让他满意,当即不在意地一挥手,笑道:刘老板客气了.他看了看四周,顺手指着距离最近那个小太监喝道:你还不快去帮刘老板的忙,愣着干什么?苏谧立刻听话地走到车旁.这样细微地小插曲没有任何人起疑,也没有任何来阻止,这个宫里头无论缺什么也不会缺几个小太监.苏谧走近车驾,忍不住回头向小禄子看去,小禄子安慰地冲她一笑,苏谧明白,此刻的大齐皇宫,想要把所有的人都救出去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像眼前这样一个简单的局,就已经是调动了宫外的各种势力,精心安排,才能够这样自然而然地将她救出去.好在小禄子人伶俐,看如今的局势暂且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苏谧强迫自己放下心去,极力保持着镇定,她坐到那个不幸断腿的小厮旁边,在刘泉的吆喝声中,驱赶车子向前走去.苏谧以前也曾经试着赶过一两次车子,都是小时候玩闹而已.此时她紧握着鞭子,在身边小厮的低声提点下,倒也似模似样.走近宫门的时候,看到守门的辽军,刘泉伶俐地上前解释,手中的银子也没有停下,几个守门的辽军被他孝敬地颇为满意,对这位识情知趣的刘老板没有丝毫为难,爽快地放一行人等出了宫廷.第七卷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十一章 银针过穴听见朱红色的沉重宫门在自己的身后关闭,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苏谧这才意识到,自己终于有惊无险地走出了这个宫廷.刘泉跳下车向旁边的同伴打着招呼,拱手辞别众人,说话之间,车驾已经迅速地拐过一道弯,进了旁边的巷子.苏谧觉得自己全身都失去了力气,一阵风吹过,她冷不丁打了个哆嗦,这一场戏演下来,虽然她不是主角,却也出了一身的冷汗.一件尚且带着余温的衣服当头落下,披在了她的身上,她抬起头去,是齐皓,他正关切地看着她.把身上的外套给她之后,齐皓顺势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赶车鞭子:先交给我吧.苏谧心中一暖,忍不住欣慰地一笑,想要将手中的鞭子松开,手却不听使唤.立刻意识到刚刚因为极度颤栗的紧张和入骨侵肌和寒冷,使得她的手都僵硬了.齐豫察觉到苏谧的异样,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感觉到灼热的温度覆盖在自己的手上,苏谧的双手很快就恢复了知觉.与众人打完招呼的刘泉拐了进来,苏谧带着几分无措地将手迅速 地抽出来,车子交到了齐皓的手上.共同出来的商人早都已经各自归家散去了,只余下刘泉和齐皓以及车子上吡牙咧嘴的那个小厮,他正是东来楼的小伙计.眼看已经出了辽军的注意范围,他早已收起了那副伪装的可怜相,转头向苏谧恭敬地问道:二小姐,您没有事吧?劳驾您干这种辛苦活了.他正是葛澄明留在这里的势力的接头人.我没事,不用担心,倒是这一次害得小许你吃苦头了.这个年轻人名记许帧,是苏谧父亲的旧部,她自然是熟悉的.一点儿小伤而已,不受点伤瞒不过那群蛮子.许帧满不在乎地笑道:沙场里面受过的比这重地伤多的是.我们这些粗人也不觉得痛,小姐不用在意.苏谧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刘泉正色敛襟行了一礼,道:苏谧在这里多谢刘老板了.娘娘这是哪里的话啊,这岂不是折杀小人了?刘泉无足无措地还礼道:说起来,是小人要谢谢娘娘才对呢.要不是娘娘让我前去献上银两投效倪源,如今我刘泉早就是家破人亡了.苏谧暗道一声惭愧,当时她是不知道倪源会谋反的.她让刘泉前去讨好倪源一方面是希望能够保住刘绮烟的孩子,算是为了这个深宫里面真心待她的少女尽一份心吧.另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势力着想.她手中从葛澄明那里接手过来的势力主要就是经营商旅酒楼一类的行业,与作为京城商家里面龙头地刘泉结交自然是有利无害.可是机缘巧合,刘绮烟没有保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反而有了这样的效果.当时的她,虽然对倪源的评价极高,可是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有这样地气魄和野心,能够将整个大齐,整个天下都玩转与掌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过,这些话现在自然是没有必要说了.....辽军入城之后,富豪的商人无人不受到抢掠洗劫,唯有我们这些日常与倪源走得近一些的商家略微好一些.刘泉继续说道.然后他摇了摇头,脸上现出惨不忍睹的神色:唉,我们这些平民人家都尚且如此了.像王家,吴家那样的权贵豪门更加是....苏谧一阵黯淡,这些日子她留在殿中服侍,那些辽军将领自夸功劳的话语时不进地也会传入她的耳中.不外乎是今日劫掠了多少富户,明天要去搜刮哪里地店家,要不就是又抓住了什么皇室宗亲,掳获了多少美女,或者又将昔日抗辽将领的家人屠戮殆尽......大齐为了政权的统一,彻底断绝谋反地可能,所以并不实行皇室分封制,宗室贵族以及勋贵亲眷大都是聚居在京城里面,如今却被辽军一网网打尽了,这些平日趾高气扬的豪门贵族,如今正是辽军抢掠地重点,沦为这群强盗口中最肥美的膏腴.刘泉仰望着天空,双目隐隐含泪,说道:原本我还可惜我那孩子终究是没有福气的.可是刚刚进宫里头走了一遭,看到宫里头地那些娘娘们如今....唉,这个孩子就这么去了反而是有福气的了....苏谧在旁边听得一阵悲凉,想到宫中那些勾心斗角,费尽心机的女子们,无论她们的手段是如何的精彩老练,计谋是如何的缜密周到,都是一张张蛛网,再细密,再晶莹,也敌不过一阵狂风暴雨的摧残.她们或者纯良,或者跋扈,或者骄横,或者懦弱,可是如今的遭遇又有什么分别?她们有些为了贞洁而选择自裁,有些不堪受辱而被折磨至死,有些强颜欢笑,服侍着毁家灭国的敌人,祸福旦夕,轮回无常.谁又知道,自己明天是不是还能够笑得出来,是不是还能够活的下去.刘绮烟的死亡,如果按照时间来算的话,确实正是时候,她的墓葬正结束在破城的前一天,见证了这个后宫之中最后的辉煌.可是自己心爱的女儿就这样去了,她的父亲该是怎样的心情呢?而那些如今正在宫中苦苦挣扎求存的宫妃们,还有她们的家人....眼看事情已经成功,几人稍谈了片刻,刘泉就告辞而去,自地返家了.苏谧三人驾着马车,向京城北边的朱雀大街奔去.苏谧还记得自己上一次出宫前往寒山寺的时候,把见到的这座城市的生机与活力.可是如今一路走来,原本繁华兴盛的大齐京城寂寥凄凉地恍如死城,街上几乎没有一个行人,日常的商店酒楼都将大门关闭紧锁.路上时不时可以看见原本门户精美富丽的富豪人家一副被劫掠过后的凄惨景象.甚至有不少家店铺都可以看出被大火烧过的痕迹,门前还有着暗红色血迹,怵目惊心.内人坐在车上,齐皓赶着车驾,迅速地穿过几道民宅,一转身进了一道小巷,停在一栋带着几分破败地后门前,这里正是葛澄明他们在齐京的大本营,东来楼的后门.早有安排在这里的人接应了出来.苏谧至此才呼出一口气,她终于安全了.齐皓轻车熟悉路地带着苏谧进了楼.刚进了院子,一个女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冲了出来,娘娘.她惊喜地喊道:娘娘,您可算是逃出来了,担心死奴婢了.一边止不住地眼泪流下来.竟然是觅青,苏谧也是欢喜之情雀跃难抑.她原本还一直担心当时辽军来的太快.觅青没有来得及跑出去呢.刚刚问过许帧才知道她是平安地逃出来了.她怀里的小婴儿就是齐泷那个还没有来得及起名字的儿子,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见到了苏谧,一点儿也不怕生,胖嘟嘟的小手向外伸出.苏谧心里头一阵怜惜,伸手从觅青的怀里将他抱了过来.轻轻摇动着,小婴儿在她地怀里发出咯咯的笑声.苏谧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抱着怀里的孩子.看着身边的的同伴,她终于确信自己已经脱离了危险.这些日子地担惊受怕已经彻底过去了.这些天以来长期绷紧的身与心都在这一记得完全的放松下来.你们这些天怎么过的?出宫门的时候没有遇见辽人吧?觅青带着苏谧进了早已安排好的卧室,两人禁不住开始说起别后的情形.离别不过只有十几天,一切却都发生了天翻地覆地变化.娘娘您不知道啊,多亏了娘娘您催促奴婢赶紧走,奴婢才能够跑的出去.觅青擦了一把眼泪,展颜笑道:跑到半路上,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辽人破城了!后来,喊的人越来越多,当时有离得近地几个反应快的太监和宫女也开始向宫门那里跑去.刚刚到了宫门,宫门处地守卫还不让我们走,打算问奴婢要出宫腰牌呢,奴婢正不知道怎么分辩.可是往这边跑的宫人越来越多,拉扯混乱 了好大一阵子,侍卫们还在把我们往里赶,就听见远处一阵巨响,随即就看见一队黑鸦鸦的骑兵向这一这冲过来,凶神恶煞一般.当时宫门地那些侍卫都傻眼了.大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啊腰牌啊,都一拥而去了,奴婢也混杂在人群里,一起跑了出去.好在那些辽人急着向宫里头冲,我们这些跑出去的只要不是迎面向着他们冲过去的,也没有阻止追赶....提起当日的情形,觅青依然心有余悸,她算是离宫最早的那些人之一了,整个大齐的后宫,也只有他们跑了出去.苏谧神色一黯,也是事情凑巧,偏偏就在那一天,皇后为了安全起见,下令将宫中的四门都锁了起来.不然,逃出去的宫人也许还能够多一些......出宫之后我就一到了这里,一路上还算平安吧,就是打听地方花了不少时间,奴婢又偏偏不认识路,结果直到后半夜了才赶到.觅青庆幸地说着,她们自从离开卫国进入京城之后,就一直呆在宫里头,对于宫外的诸般建筑景致,不过是日常听那些生工在京城的女子闲暇谈论,而知道二二罢了.完全是纸上谈兵,一出了宫门简直连东西南北都分辩不清楚,觅青能够在一天之内找到这里,已经是万幸了.苏谧点了点头,觅青说的虽然简单但是在兵荒马乱的破城当日,一会儿跃身的女孩子奔波了.走一夜,路上地艰难恐惧可想而知,只怕缭绕留在宫中的自己更甚.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虽然辽人还是在城中横行乱窜,虽然她们还是在敌人的势力范围之内,但是她们终空是暂时安全了的.比较起如今陷落的宫中的那些妃嫔宫女,她们地生活竟疑是天堂一样了.这些日子你们过的如何?苏谧笑道.奴婢没有什么,到了这里之后,许爷他们也很照顾的.提起许帧来,觅青的脸上浮起一抹嫣红,娇羞无限,小声咳嗽了一下,又略带尴尬地继续说道只是娘娘在宫里头受苦了.苏谧看在眼里,再联想起路上她向许帧问起觅青是否安全到达时的情形,心里头一阵温馨,看来觅青是与许帧两相有意了.在这样战火连天,酷寒难耐的时候.这份感情分外来之不易,让人心头孕现出无限希望来.觅青一直跟随在自己的身边也是辛苦了,她将来能够有个好归宿,她也放心.两人正说到齐皓带着孩子过来时候的情形,被觅青安放在床上的孩子似乎醒了过来,挣扎了一下手脚,开始哭泣起来.苏谧连忙起身走到床边,抱起他轻轻摇晃安慰,可是半天也不见效果.孩子好像是正在受什么痛苦一样,不停地哭泣着.这是怎么了?苏谧转头向觅青问道.奴婢也不清楚.觅青在她身边焦急地说道:自从小皇子被王爷抱来之后,一直都是奴婢在照料,每天地这个时辰,都会这样哭叫不止.只是过上小半个时辰就好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许爷还专门趁夜出去找了医师过来诊治,可是都看不出什么来.只说是婴儿体弱受了些风寒,如今开了补身的药材慢慢调养着.苏谧的心中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她将孩子放到床上.掀开覆在身上的被褥.婴儿的体表什么都看不出来,苏谧迟疑了片刻,伸手在婴儿的腹部数处按压了几下,婴儿的哭声猛地拔高,尖叫一样地哭泣起来.苏谧悚然一惊,她又潜心仔细检查了一遍,终于忍不住勃然变色.到底是谁干地?!记得上一次在绮烟那里见到的时候,孩子虽然因为早产有些柔弱,但是身体还算健康,绝对不可能是现在这样.看孩子现在的身体,应该是被人用内家手法截断了阴跷,阳跷二脉.这二脉在人体之内有濡养眼目,司眼睑开合的肢体举止之能.一个数月大小的婴儿遭受到这样的重创,是绝对活不过一年半载的.是谁?!好歹毒的手法.辽人?他们对这个孩子是欲杀之而后快.可是没有必要也没有耐心用这样麻烦的手法,直接一刀下去一切就都了断了,干净利落.倪贵妃?如果她要害这个孩子,又何必冒着那样的危险去救他呢?难道是齐皓?!苏谧地心里一阵发凉,大齐的皇室宗亲几乎被辽人一网打尽,直系皇族里面,几乎就数齐皓身份地位最高了.如果再没有了这个孩子......苏谧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不,不一定是他.苏谧咬住牙摇了摇头,他是知道自己的医术的,应该不会做这种没有把握的事情.可是除了他还有谁?在一个婴儿身上下这样重的截脉手法却没有立即至死,而且外表又看不出丝毫端倪,必然是绝顶的高手才能够办到.....娘娘,娘娘......看到苏谧的脸色不好,觅青担忧地轻声呼唤道:小殿下这是怎么了?自己主子的医主她是知道地,看苏谧神色郑重,只怕小皇子是真的患上什么重疾了.被觅青地话唤回心神,苏谧定了定神,刚刚她探查过孩子的伤势,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只怕这个孩子活不过一年半载就要暴毙了.就算是她现在施针救治,她只有四五成的把握,而且就算是救过来,恐怕日后也难以活过成年.....想到这里,苏谧只觉得一阵心如刀绞,她强自定下心神,对觅青吩咐道:你去外面看着,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我在沐浴更衣,暂且回避.觅青依言出去放风了.苏谧从怀中摸出玉匣子,打开来,这些小巧重要地物件是她依身傍命的根本,在离宫地时候就收拾了起来随身带着.四周一片寂静,苏谧脑中盘旋思考一阵子,终于敲定了施针方法,她将孩子平放在床上,聚精会神,捻起一要银针,向他几上要穴扎去......第七卷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十二章 冰释前嫌齐皓登上东来楼的二楼,此时因为破城的关系,城中的酒楼早就纷纷关闭了,东来楼也不例外,如今空荡荡的大厅里面,只有苏谧一个人的身影站在窗口,临风而立.齐皓走上前去,站到窗户的另一边,两人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景色.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是坐在这旁边,沉默了一阵子之后,齐皓开口道:那时候我就发现,从这个窗口向外望去,景色特别的美.有哪一点美呢?苏谧淡淡地说道,像是疑问,又像是感慨.从这里向外看去,正好可以俯瞰到几乎大齐皇城的全貌,齐皓移动了几步,双手支撑在窗台上,极目远望,苏谧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从声音里听出一种张扬的豪气来.她禁不住向那个方向看去.大齐的京城依山而建,地势北高南低,东来楼地处京城北部,所以地形拔高,从这里往下看去,可以看到很远的景色,其中就包括大齐的皇宫.只是因为隔得太远了,那些富丽奢华的建筑都变成了小盒子一样的大小,又被层层的大雪所覆盖,素裹其上的银装使得它巍峨的气象不见了,却凭空多出了一种宛如琼楼玉宇般的圣洁,使人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充满了一种缥缈如同仙境的错觉,哪里能够想得到如今那里面是一片凄凉的景象呢.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如今还躺在床上的那个孩子,苏谧的心情焦躁起来.一阵寒风吹过,窗户上悬挂着地风铃轻轻晃动,伴着风.扬起又落下,发出有韵致的清脆响动,齐皓此时的身影无端地显得高大而坚定.苏谧从一侧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她的眉头猛地一挑,终于按耐不住道:当人俯瞰着什么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把这些东西踩在了脚底下的错觉,这样的错觉对于现实来说没有丝毫的用处.反而能够让人生出自大骄纵的情绪来.她地语调忽然转冷:原来豫亲王殿下也会喜欢这样地自我陶醉.听了她的话,齐皓怔住了,他转过头盯着苏谧看了一会儿,忽然笑着摇了摇头:今天你可真是严厉啊.苏谧带着几分恼火地瞪了他一眼.继而回转过头去.没有说话.我确实是喜欢这样俯瞰着那里的感觉.齐皓淡笑着说道:姑且将这个算是一种自我陶醉吧.而你说的把它踩在了脚底下的错觉也没有错,也许我心中一直渴望着的就是能够有这样一天.你也想要那个位子吗?说的是疑问句,但是用的却是肯定地语气.难道真的是他?想到这个疑惑,苏谧觉得心脏骤然收紧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压抑和沉痛涌上来.对于那个位子,任何一个有皇室血脉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抱有幻想和渴望吧.齐皓坦诚地说道,只是,我天生比别人多了一些障碍而已.说到这个,他地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因为你的眼睛吗?苏谧用平淡的语调指出事实来.齐皓是个庶出的皇子,而且没有了母亲,虽然不知道他一半胡族血统地谣传是真是假,但是他的母亲出身卑微总是事实.这样,他也就没有了强有力地外戚的支持.但是这些其实都不成问题,真的追究起来,如今坐在宝座上的齐泷何尝不是这样的身世.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带着明确的胡人血统的标志,否则.依照他皇长子的身份,当初太后必然会选择收养他而不是后来的齐泷了.真的是那样的话,以他的才华,成就和地位必然远胜于现在吧.毕竟如今他亲王的地位都是完全凭借一点一滴的功劳挣来的.是啊,以前,大齐最注重血统和门第的高门贵阀都不会支持我,而以后,有了这一次的辽军入侵,吃足了胡人苦头的大齐民众更加不会喜欢一个胡人血统的皇子登上皇位了.齐皓嘲讽地说道,脸上显出一种不易察觉的苦涩.他真的有一半胡人血脉?!苏谧有几分惊异于他刚刚话语里面透漏出来的信息.她抬头看着那两点晶莹淡漠如同琥珀珠玉一般的色彩.冬日难得一见的温润的阳光映照入房间,窗帘上轻纱的起伏使得光线时而阻断,时而通畅,光与影,交替出现在齐皓的脸上,过快的交错变幻使得那苦涩的神情也随之缥缈起来.苏谧微微皱眉,她目光定定地凝视着他,良久才低下头轻声问道:那个皇位就是那么的重要,让世间这么多的人都前仆后继,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取.如今的倪源也是,为了天下,宁愿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丢在群狼环伺,危机四伏的宫廷里.听到苏谧的话,齐皓没有否定,他转头看向窗外,神色之间有着瞬间的迷茫:也许,是我从小在那里受到的教导,就已经让我习惯于宫廷,每一个生长在那里的人都希望把它征服,彻底地,真正地将它踩在脚底下,我受到的教导,让我这样的渴望,而我以前的经历,更加地让我这样的渴望.他的神情有几分恍惚,却有更多的坚决和明确.苏谧没有说话,齐皓原本在宫里头受到的冷遇她也有所耳闻,尤其是先帝宫妃众多,子女也是极多的.其实前朝如此,后宫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两人之间的一阵沉默,半响之后,齐皓回过头来看着她问道:你不也是吗?转而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改口道:或者,你是希望它毁灭.这样说起来,如今你的心愿已经达成了.虽然不是你亲自动手.但是你已经亲眼见证,也算是一种报仇了.我不是.....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景象地.苏谧艰难地出声说道,她的神色黯淡下来,声音带着难掩的苦涩,她以为自己地良心早就彻底喂狗了,可是她还是会感到同情的心痛.虽然隔得这样的遥远,那里的开发都已经看清楚了,可是在宫中的所有一切却都已经深深地刻入脑海.让她无法挣脱.她一生经历的两次破城.每一次都带给她难以承受的痛苦和伤害 .第一次她失去了自己最珍视的一切,她生不如死,而第二次,她感受到的伤痛,丝毫不逊于第一次.为什么这样地苦难要不断重复地在她的眼前上演呢?心软了?齐皓看着苏谧的神情,眸中闪过复杂异样的光芒,淡淡地说道.如今京城和宫廷变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你就没有丝毫的同情,何况....苏谧叹道.何况,她与那些人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我不会,齐皓冷漠地说道:我没有兴趣去管无关紧要的人的生死,更何况,那些人,不过是一群曾经看不起我,侮辱过我,伤害过我的人呢?苏谧一阵默然.她无法说齐皓是自私或者冷漠.乱世之中,每一个人似乎都是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区别只是在于,齐皓坦率地把事情说出来而已.齐皓转过头来,笑道:可能宫里头养成的人都是这样没心没肺,你终究是在父母地关爱之中长大的,所以.....齐皓看着她说道:即使有仇恨,也没有这样的狠毒.......所以,即使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婴儿,如果可能阻挡你地去路,你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除掉.苏谧忽然走近窗口,看着窗外萧瑟的冬季景致,转过话题问道......你在说什么?一个婴儿?齐皓怔了怔,然后哑然失笑问道.苏谧抬头看着他的双眼,那琥珀色的双眸里面满是自信和骄傲.不是他!苏谧心中忽然涌出这个念头,不是他,他有属于他地骄傲,不会屑于这样干的,尤其是在这个孩子还没有直接威胁到他地时候.婴儿,略一思索,齐皓就明白了苏谧所指的,他惊异地问道:你是说那个孩子?他怎么了?那个孩子....苏谧犹豫了一下,她斟酌着用词,觉得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上次我发现他被人用内力截断了阴跷,阳跷二脉.原来如此,难怪....齐皓微微一扬眉,脸上露出深思之色,继而问道:还能有救吗?还好.苏谧言词模糊地说道.昨天她的施针是成功了,但是诊治地太晚,也只是暂且缓解了孩子的病情而已,孩子体内的经脉终究是受到损伤了,能够活多久,全看日后的调养以及运气了.你在怀疑是我下的手?齐皓的语气肯定地问道,转而有点自嘲地说道:原来我在你的心里头就是这么心狠手辣的印象.也不是,苏谧有几分着急地否定着,她也难以说清楚,抬起头,却看见齐皓含笑的双眸,他像是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他.他没有生气.我确实没有下手,如今局势不明,这个孩子对我没有任何妨碍,而且一旦动了手脚,必然瞒不过你的医术,我又何必凭空去作恶人呢?齐皓淡淡地说道.苏谧点点头,她心里的一个结终于是解开了,齐皓确实没有理由现在动手.不过,如果以后他真的阻挡了我的去路,说不定我真的会下手杀他.齐皓忽然冷冷地笑着说道.苏谧一怔,复又抬头看着他,他的眼神深邃,瞳眸幽暗难测.在那样的眼神之下,话语似乎也难辩真假起来.苏谧却心头一松,忽然笑了,你不会.她摇头道,你不会这么做的,如果你连一个小婴儿的威胁都惧怕,还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俯瞰着整个大齐的宫廷呢?他的道路岂是一个婴儿所能够阻挡的了的?刚刚确实是她小觑了他.齐皓的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一阵微风吹过,卷着几点细小的雪粒漂了进来,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窗外.又下雪了.无意中钻入室内的雪花在不经意的飞舞着,盘旋着,有一片正贴在苏谧的脸颊上.她禁不住从窗口探出身去,丝丝点点的雪花贴近她的肌肤,让冰凉的感觉一直钻到人的心里去.今年冬天,大齐的京城似乎格外的寒冷.齐皓站在她的身后,轻声叹息着.又想起来时路上见到的一路惨状,苏谧缩回了身子,说道:尤其是那些富贵人家,只怕如今.....这样没什么不好的,齐皓满不在乎地笑道:辽军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些大肥鱼上,自然不会去打捞那些小虾米.对于大齐的平民百姓来说,倒是一件好事情.那些豪门贵阀平时靠着搜刮百姓们生尖,国难当头的时候,自然也就应该比平民百姓承受更多的折磨.你这是什么理论啊.苏谧禁不住轻笑道:你的王府呢?难道没有遭受抢劫,还能够说得这么振振有词?我的王府向来贫寒的紧,醇酒美人,金银珠宝都没有.辽人去了也是失望而归.齐皓满不在乎地笑道.他的势力原本就是属于暗外的居多,最不引人注目.辽人入城,虽然兵荒马乱,但其实并没有受到多少损伤.苏谧手中的也一样.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你说辽人会在京城里盘踞多久呢?苏谧轻叹一声.请神容易送神难,辽人是一群贪婪的豺狼,这一次如果填饱胃口虽不会走的.齐皓的语调轻松,苏谧却能够听出其中不经意的沉重.虽然不知道倪源与辽人之间制定的协议内容如何,但是以倪源的野心,是绝对不会慷慨大方到把大齐的京城割让给辽人的.而辽人这一次也必定有自己的盘算,得陇望蜀本就是人之常情.而且苏谧在宫中的那些日子里,大殿之上服侍的时候,听到耶律信和众辽军将领谈论起来,虽然未曾明说,但是言谈之间占据京城,然后以此为根据向外扩大战果的野心却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说他们真的会乖乖地遵从和倪源的约定简直是在白日做梦,日后必定是有更大规模的战争了.这时候,觅青上来了,看了一眼齐皓,转头对着苏谧说道:小姐,下面许爷要找您商量事情呢.到了宫外,谨慎起见,觅青不敢再称呼苏谧娘娘,就照着许帧他们一样的称呼.知道了,苏谧点点头说道,一边转身向楼下走去.齐皓停留在窗畔没有跟随.苏谧手中的力量是从属于南陈旧卫的派系,齐皓终究还是大齐的亲王,如今虽然迫于局势,双方不得不暂且放下芥蒂,谋求合作,但是对于彼此的内部秘密,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对于这一点,两人之间心照不宣,这些天虽然没有看到齐皓有任何的举动,但是苏谧也很清楚,他必然已经在暗中联络他自己手中的力量了.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吗?苏谧一边向后院走去,一边问道.这些日子以来,觅青已经与这里的人混的很熟悉了.而且她原本就是卫人,所以诸般事务也没有隐瞒她.奴婢也不清楚,只是隐约听到好偈是辽军又下了什么命令,近期又要全城搜查了.苏谧轻叹了一声,她们抵达东来楼这些天以来,辽军在京城日渐站稳了脚跟,搜查变得载发的严密起来第七卷红尘尽处·玉碎花折 第十三章 且辞帝阙见到了许帧才知道,这一次辽军搜查的主要的目标就是大齐的皇定宗亲.辽人刚刚破城的时候就直逼皇宫,而京城之中诸多亲王郡王的府邸一时之间无法兼顾,使得有很多宗室趁乱逃出府邸,潜藏在城中.此次辽军的搜索队伍预备将整个齐京分成数十个领域地界,又将各条要道都封锁起来,带兵挨家挨户地搜索,同时在整个京城里面贴出告示来,胆敢藏匿齐国皇族者杀无赦,而告发者有重赏.好在许帧他们作为谍报组织,本来就擅长暗线潜伏,这次辽人的搜查虽然严密,一时之间也危及不到东来楼的头上.但是在不知道辽军第几次的搜索之后,齐皓也忍不住叹息道:如今,我们呆在城里终究是不安全,必须想办法逃出城外去才行.每天这样时刻警惕,真让人担心说不不定马上就要有辽军杀进来,把我们一网打尽,拉到菜市口去就地砍了.那是你,苏谧笑道:和新路的王爷比较赶快 来,我一个小太监当然是微不足道.两人隐藏在东来楼已经快两个月了,在这两个月之中,辽人的统治越发牢固,经过数次的反复搜查,无数在破城的时候及时地藏匿起的皇室血脉被搜了,城中一片紧张,这些天苏谧脸上的面具都不敢摘下,辽人随时都有可能突破房门闯进来强行搜查,齐皓有武功在身,搜查的士兵之中又没有什么出色的高手,倒是可以及时地躲开.但是长久以来,这样也不是办法.有这样漂亮的小太监辽军岂能够放过.齐皓伸了个懒腰,长笑一声说道.苏谧脸上一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原本以为,辽人入京之后千头万绪,事务杂乱.想不到他们的搜查这样严密周全.必然是想要斩草除根,为日后的统治拔除障碍了.齐皓继续说道.苏谧也点头说道:已经吃到嘴里的肉,谁都不会乖乖地吐出来.尤其是这样一块肥肉,又是掉在这样一匹饿狼的嘴里.如今辽军全城搜索皇室贵族,又在全城征集民夫,加固城头,修筑工事,想要长期占据城池的野心是昭然若揭了.我们被困在这里,城外乃至天下地局势全然不知,这样下去,不过是任人摆布的份儿.齐皓头疼地说道.辽军入城之后,城外铁桶般的围困自然是解除了.介理辽人在城门处设下重重关卡.巡逻警戒,谨慎小心,与城外的联络依然极其不方便.这一段时间里面,大齐地京城里谣言迭起,尤其是那些关于倪源在南部前线已经攻破了南陈国都的消息,更是传得甚嚣尘上,但却连具体是陈帝开城投降,还是倪源早就在城中买通了内奸引为外援,暗中开城放齐军进入,谣言都是模棱两可.说不清楚.不过这些谣言却给大齐京城的民众带来了无穷的希望,仿佛齐泷和倪源一旦攻破南陈的京城,就已经大功告成,随时就会挥军北上.就如同对付南陈的兵马一样,将这些欺压凌虐他们的辽人杀的片甲不留.因此,虽然辽军威压极重,统管又严.这些细碎地谣言还是如同开春时候地野草一样,迅速地在人心的心里头播下点点绿意.恐怕京城的百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拥护并且渴望着自己的帝王.如果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倪源翻天覆地的阴谋,会怎么想呢?虽然倪源是想要借着辽军的手来替他清扫道路,但是耶律信是这么乖乖地听人摆布的人吗?到时候想要夺回京城,将来又要有一场恶战了.苏谧忍不住说道.倪源不会料不到这一点,必定早就安排好后招了,就像上一次,将齐说之中所有粮草都烧尽的肯定是他地人无疑了.齐皓叹息道.他在破城的时候就命令手下去将库房之中储存的粮草尽数焚毁,可是,却被人抢先了一步.辽军的粮草不继一直是他们地致命伤.上一次辽军来袭的时候,就是因为粮草不足而不得不在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含恨撤退.京城之中粮草储备丰盛,足够全城百姓两三年的用度,辽军占据了齐京,自然是不用再担忧粮草地问题了,倪源怎么肯任由事态这样的发展,使自己失去钳制辽人地杀手锏呢,所以派人留在城中,干脆将粮草一把火烧个干净.此举堪称一举两得,一来,辽军的被给就完全掐在他的手上了,多了一条和辽人讲条件的资本,二来,辽军为了征粮,只剩下抢劫的老路子了,一旦劫掠百姓,必然要与京城,以及附近的村镇城池结仇.等到他率领大军从南朝回来,到时候民心所向,万众归心.现在想起来,倪源是早就算好了每一步.空间还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呢?虽然是敌人,齐皓的心中也忍不住升起敬佩之情来.别忘了这一次的辽军可是他引来的,这可是不争的事实.一旦被京城的百姓知道这些,只怕后果也是难以预料.倪源想要让自己民心所向,但是暗中勾结辽人却是不争的事实,此时百姓尚且不知道他的阴谋.是他引来的没有错,可是有谁能够证明呢?如今谣言纷起,就算我们现在把这条消息散播出去,也不过是被百姓们当成谣言之一罢了.齐皓摇头说道.苏谧默然了,这军入城两个月了,京城之中早已经是谣言纷起,什么辽人有神仙相助,而大齐连年征战,天怒人怨,导致天脉断绝;什么居禹关守将叛国投敌,勾结辽人入关;有人指天发誓说齐泷已经攻陷南陈,率军北上;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齐泷已经阵亡在财陈的战场上.大齐是注定要亡国了;还有人说诚亲王根本没有死,他诈死击败了齐泷,马上就要挥师北上了,就连关于齐皓本人的谣言,都有叛国归降死于乱军,潜逃出城等十余种,让人听得哑口无言.各种形形色色,自相矛盾的谣言都在京城百姓无尽的恐慌和混乱之中被炮制出来,也许人越是处于恐惧和无奈之中,人们越发地容易相信这些无中生有的东西.其实仔细推敲起来,这些日子谣言纷起,未尝没有倪源暗中留下人在京城推波助澜的功劳.而且只要他平定了天下,到时候史书上怎么说还都是他一言而决.只要编造说边说之侧有一条山间暗道之类的消息在民间传诵即可.反正居禹关于塘州一带都是山脉连绵,地势险峻.辽人从其中找到通道也说的通.齐皓嘲讽地一笑.苏谧也轻叹一口气,民众都是善于遗忘地,对于拯救他们于水火之英雄,他们会自然而然地渴望为他开脱.所以说,在这个乱世,什么民心都是虚的,只有军队才是最重要的.齐皓地语气像是在感慨,介理这种刻意的感慨,却让人深深感到其中的郑重和狠历:如今我们留在城里.什么都干不了,与城外也完全失去了联系,甚至连倪源的兵马如今到了哪里都不知道,必须出城去.可是如今辽国封锁严密.整个齐京之中都是许进不许出,如何能够出城呢?这么大的城头,难道辽军还能够每时每刻守住不成吗?只要留心查看,不愁找不到时机.齐皓自信地一笑.向苏谧说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苏谧犹豫了一下,齐皓会在今天谈起这个话题.必须是有了十足的离城把握了.她是否要一起走呢?留在京城依仗她手中的实力还是能够保证安全的,但是困守在高高地城墙里面,与外界地联系凝滞迟缓地厉害,她心中极度的担忧陈冽以及葛澄明温弦他们.而且......这个天下,终究不是要离开京城才能够把握转机!她抬头看着齐皓,展颜笑道:好.寒冬的夜晚,没有人喜欢在外面挨冻受凉,就算是辽军铁骑之中军令森严,执法如山,也禁不住有所懈怠.何况已经入城这么多日子,经过几次狠狠的教训之后,京城里也没有人胆敢不长眼色地反抗他们了.几个负责守城查看的辽军士兵躲在避风的垛口后头,一边跺着脚,一边小声议论着,不是说这中原的天气又好又暖和吗?怎么这几天跟我们草原上一样的冷啊.可不是吗?这城头上风特别狠,站到墙头上都快要把人吹跑了.最见鬼的是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又要下雪了.众人抬头看向天空,星星点点地雪粒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从天上飘落.妈的,移刺那小子不就是凭着他小舅子在执法队里头吗,如今就能够抱着女人在屋里快活,我们却要在这里喝西北风.一个士兵小声抱怨了一句.此话一出,几个士兵都忍不住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城楼小屋,里面隐约传来男人的哄笑声,间或夹杂着女子尖细地嗓音.几个士兵齐齐咽了口唾沫.都说这中原的妞儿生的水灵,这句话倒是不错,别的就不用说了,光是屋里地那个小妞儿,可真是叫人看着就想流口水啊.那个士兵望着灯火通明的小屋,馋涎欲滴地说到.呸,没见过漂亮的,另一个士兵啐了一口唾沫,带着几分卖弄地神情说道:你们是没有见过真正水灵的,你可不知道啊,最漂亮的都在皇宫里面,早都被各位将军分了,恐怕人欠连见上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呢.皇宫里头美女多,我们也是知道的,我们见不到,难道你就有机会亲眼见识了?另一个士兵不屑地说道.怎么没见过.那个士兵得意地笑了起来:别忘了,上一次,我可是跟着我们头儿去宫里复命去了.嘿,可是被领进大殿里头的啊,别的不说了,就说我们大王身边的那个吧,我的娘啊,我就看见了一眼.....几个士兵都紧张地看着他,瞪大了眼睛等着他说下去.那个辽军憋了好一阵子,才憋出一句:......反正就是好看啊!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啊,要是能让她陪我一夜,嘿嘿,简直让我短命十年也成啊.真有你说地这么神!怎么没有?难道我还会说瞎话不成,不是最漂亮的能够陪在我们大王身边吗?不过上一次我还听说宫里头还在搜查一个更漂亮的......几个辽军交头接耳地议论了起来.话题扯到了女人身上,几人谈话地更加入神.声音也逐渐变大了.丝毫没有察觉有人正从他们头顶的城楼墙上跃过.夜色低迷.趁着夜色,齐皓带着苏谧在城头上潜身奔行了一段时间,两人已经到了两处城楼地中间.齐皓警惕地查看着四周的动静,守卫如今都集中在城楼上的避风处,寒冬的天气没有任何人向着这边注意 .今年的齐京,天气格外的冷,都已经三月份了,竟然又下起雪来,大雪纷纷扬扬.整个齐京都格外的凄冷难耐.巡视城墙的辽军士兵匆匆地从城头上走过,就一溜儿小跑回了避风地屋子.眼看周围没有了辽人地耳目,齐皓没有时间迟疑,他飞快地悬挂起钩镰,将长长的绳索抛了下去.双手紧了紧绳索,他纵身从城头上跳下,无声无息地顺着绳索抓了下去.苏谧伏在他的背上,走到一半.看着他熟练的身手,忍不住在他的耳边低声笑道:动作这样的娴熟,真怀疑你以前是不是作过贼呢?带着淡淡暖香的气息在齐皓的耳边萦绕,宛如玉兰花般宁静剔透,齐皓觉得心头一热.这不是正在做贼吗?他忍不住笑道:还是采花贼,如今战利品就在身后呢.哈哈,说什么呢?没有丝毫的正经.苏谧忍不住好笑地伸手捶了他一拳.如今前路茫茫,大雪纷飞,可是身下紧贴地身体却是温暖而坚实,让苏谧一阵安心,也许天地之间都是冰雪交加,但是却还有这样一份温暖让她可以去依赖,去依靠.齐皓已经顺着钩索爬到了城下.苏谧仰头看去,黝黑巨石堆砌而成的城墙高耸入云,几乎接着天际.从这样贴近的角度向上望去,那城墙好像是压下来一般充满了着深重的魄力.被这样地城墙所紧紧圈起的像是一个看不到边际,也看不到希望的深渊.自己终于从这个牢笼之中脱离出来了,她忽然恍惚地想到.她踏入这个城池是在两年前的初春,那是一个让她地生活彻底改变的春天,而在两年之后,一个同样寒冷地初春,她又离开了这座城市.这两年的时光,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长,似乎发生了很多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苏谧转过头,身后的那一方,冷月寒夜,大雪迷蒙,清冷的月光挥洒在洁白地近乎刺眼的雪地上,泛起朦胧的光辉,让人看着看着,只觉得眼睛被刺得生疼,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一片雪色.长路漫漫,飘雪纷飞,苍茫无措.墙里和墙外,截然是两个世界了.齐皓没有闲着,将手中的绳索一抖,钩镰从城墙上飞了下来,他伸手接住,塞进怀里.在看什么?齐皓回过身来看着他,打断了她的沉思,他笑道:我们快走吧,一会儿,过来巡查的辽军就要经过了.说着,他拉住苏谧的手.让人安心的温暖和力度从两人紧握着双手处传来.苏谧点了点头,至少,她现在还不是孤单一个人.两人拉着手,伴着茫茫的月色踏雪而去.『全文阅读 |加入书签 | 推荐本书 | 返回书目 | 返回书页』第八卷金戈铁马·乱世浮光 第一章 浮生偷闲宁静平和的春日午后,阳光细碎的斑影从树叶的缝隙中洒下,山间的细风吹过枝头,树叶沙沙作响,地面上的光影也随之富有韵律地跃动起来.一间幽静的竹舍里,苏谧正闲适地坐在桌前,将手指搭在一个衣着朴素,圆脸细眉的中年妇人手腕上,片刻之后,她笑道:裴嫂子没有什么大碍,想必是前几天吃了火气太旺的东西,以至气血不顺.我开几味消毒去火的药材就好.听了苏谧的话,那个中年妇人放下心来,连声称道:这就好,这就好,我可算是放心了,真是多亏顾家妹子了.转而又抱怨起罪魁祸首的夫君来,我就说嘛,上一次逮来的那只劳什子的野鸡,生得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只鸡的,天下哪有那种颜色的鸡啊?我们家的那口子偏偏新鲜劲儿上来了,让我收拾起来下了锅,味道是好,可如今竟然有了这样的祸害,早知道宁愿放了的好,也算是积德行善了.说起来也奇了,偏偏他身体壮实,一点儿事情都没有的,只有我肚子疼了好几天,真是遭罪啊.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苏谧笑了笑说道:倒不是裴家大哥身体壮实,只不过因为他是男子,这些天性极热的东西吃了并不伤身,反而有强身健体之效,嫂子是女子,体质偏阴,食了这等大热之物,淤积难散,不利于血,所以有些不适.那裴家嫂子听得一愣一愣地,半响,方笑道:你们读书人的这些话都文绉绉的,我一个山野村妇,啥也听不懂,唉,还是你们城里的人厉害啊,不仅模样生的好,本事也大,像你们家的那位相公吧,看上去,又斯文,又秀气,本来大家都以为必定是一位读书作诗的秀才公子,谁知道,跟着大伙入儿了山林,老天爷啊!那一天打的猎物简地比我们十几天的都我....大齐京城地西北边是延绵不断的低山丘陵,苏谧和齐皓两人眼下落脚的地方就是这里山地附近的一个小村子,距离京城快马要差不多一天的路程.村庄地处深山老林之中,极为隐蔽.而且全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土地贫瘠,平常都是靠着入山打猎为生.几十户人家生活虽然清苦,但是相处地和睦融洽,宛如一家人.因为贫寒,平时除了衙门司役隔些日子前一征税之外,平常地亲戚走动都很少见,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就是每月的集市,猎户们会下山去将打来的东西拿去卖掉,顺便添些家中使用的日常用品.山中虽然消息闭塞,但是也知道辽军破城的事情,齐皓和苏谧对外声称是京城人士,因为前些日子远行探亲,破城的时候不在城里.故而有幸逃过一劫.如今有空不能回,只好暂且在附近的山地里面觅地居住,等待时机再说.山野村民统纯扑热诚,苏谧和齐皓两人皆是生的神仙一般地人物,更是让人平生亲近羡慕之意,两人就暂且在这里居住了焉为.只是此时听到裴家嫂子口中不停地说着夫君娘子这样地称呼,苏谧心下尴尬,脸上不自学地浮出一抹嫣红,只好勉强笑道:让裴嫂子见笑了.哪里是见笑,该是见识了才对,这样的本事,这样的人材,裴家嫂子叹道:说实话,我这一辈子还真从来没有见过像顾家妹子你这样标志的人物,简直是天上的仙女一样了,也只有像你家的那位相公那般的人材,方可以与你相配啊.苏谧客气地笑了笑,她在这里与齐皓伪装成夫妻,被人这样提起,总觉得有一种尴尬.就在说话之间,苏谧已经提起毛笔,在纸上挥洒起来,几笔下来就已经把药方写完了.此时如果有人看到了这张药方,恐怕免不了要大吃一惊,那药方上,她写的竟然不是字,赫然是几幅栩栩如生的图画.这些山里地猎户人家,大多都是不识字的,苏谧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给他们开出药方的时候,那位拿药方的老伯连方子都保持倒了,她就立刻意识到这样不妥,而且,山林平民,生活贫寒,交通不便,哪里能够及时地到山下地药铺里面去抓药啊.她灵机一动,就想到了如今的这个主意.村子背靠大山,山中就有不少天生的药材草木.于是她索性在纸上将那些药草的模样特征描画下来,再仔细交待他们药材可能生长的地方环境,让那些猎户人家按图索骥即可.一来二去,收效倒也不小.那一天,齐皓回来看到她别具一格的药方,忍不住笑道:如今医生都如你这般多才多艺,也就不必靠着采药治病为生了.她笔墨功夫出众,几笔下去,各种草药都描绘地栩栩如生,精灵透析.苏谧拿起纸来,吹干了墨迹,递到了裴嫂子地手中.那裴家嫂子千恩万谢地接过来,一边说道:真是多亏顾家妹妹了.一边要拿出银钱来.苏谧连忙阻止,她和齐皓两人这一次好出逃,准备周到,身上带着银票黄金自然不在少数,足够两个人生活了.这些山中猎户生活清苦,银子得来不易,当然不能再索要了.裴大哥上一次帮我们干的活儿我还没有谢过您呢,就不必见外了.何况,我又没有提供药材,还是要靠裴大哥前去山里辛苦一番.裴嫂子见到苏谧推辞的坚决,也就不再客气,告辞而去.送走了最后一个病人,眼看今天下午已经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了,苏谧站起身来,空闲无聊,索性向房子后面漫步散心而去.两人居住在这个山间已经两个多月了,如今大齐的北方早已春暖花开,生机遍布.他们暂且居住的是一间坐落在村子西头的竹舍.三间小屋子并一个篱笆圈起的小院子,虽然简陋却别有一种简朴雅致的民家风味.大齐这些年来连年征战,在各地征兵甚多,户口减少,像是这个山间的小村庄,也有数处无主的空房,按照民间习俗,这样地房子都是归属于村子所共有的,村中人颇为大方,反正也是空着,就借居给这对新到的年轻夫妻了.房子后面是一片小竹林,再往南是一片山间流淌而下的小溪,幽静娴雅,苏谧极是喜欢.午后的阳光透过斑斑地树叶投射下来,抬头望去,天气甚好,深深浅浅的白去堆积在一碧如洗的蓝天上,晚春的阳光已经开始明地耀眼,但是山里的气候依然清爽舒适.偶尔吹过身边的细风带着山间特有的幽幽凉意,沁人心脾.身边森森的竹木尽皆浓翠如流水般,脚下兰草丛生,婉转流过林边地溪流如泻玉流珠,泠然作声.放眼处一派清风习习,绿意幽幽地景致.难怪古人常说溪边绿竹偏碧,松下秋风倍清.比较起宫廷里静心点缀布置的景物格局,这样自然生长的树木和溪流更加显得生机勃勃.惹人喜爱.苏谧漫步林中,心绪禁不住飘飞到两个月之间,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开始,对于山间自食其力的生活,两人简直是束手无策,齐皓贵为亲王,从来都是锦衣玉食,虽然比较起那些尸位素餐的皇族贵戚一说,豫亲王殿下可谓行事独立,多才多艺,但是在这些细微的生活小事上,也向来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儿,从来没有自己动手的时候,苏谧亦是出身高门贵阀,在义父家中的时候,家人照顾地无微不至,从来没有过独自生活的机会,进了宫中,更是不用说了, 就算是当过一段时间的宫女,收拾的也是宫殿锦绣,铺床叠被,干些家务尚可,却没有白手起家地经验.尤其是,两人都不会做饭!所以,最开始的生活简直是一塌糊涂,闹出了不少的笑话,幸好有附近的村民帮衬着,才慢慢习惯起来.苏谧现在每每想到那时候两人出地丑,还会忍不住发笑,心认错 里又会有一种甜意弥漫上来.虽然两人就算是什么事情都不做,也不会缺少衣食,但是日常每天都空闲无事也是一种折磨,两人总要找点事情来干.日子稳定了以后,齐皓开始跟随众人进山打猎.居住了不到半个月,村中一位长老家的孙子得了急病,正是午夜时分,全村地人都束手无策,恰逢其会的苏谧帮上了大忙,几针下去,濒死的孩子就回转过来,全村上下立刻对这对年轻的夫妻另眼相看了,虽然之前,齐皓打猎时候的武艺就已经让他们大吃一惊了.于是,闲暇的时候,苏谧就在竹舍中开馆行医,两人的夫妻生活倒也过的似模似样.苏谧渡步走到溪流边,清澈的水流蔓延在山石之上,顺着低伏的地势向西边流去,间或有一片两片的花瓣漂浮于水上,顺着水流漂移远去,给明澈见底的溪水增添了几分动感的秀色.苏谧将手伸进水里,感受着水流所带来的清爽怡人的快感,嘴角禁不住浮起愉悦安心的微笑.顽皮心起,眼看左右都无人,干脆把鞋袜都一并除了,下到水中,任清冽的水流抚过纤巧的双足.站的累了,她又寻了一处洁净圆滑的岩石坐下,深吸一口山间特有的清爽空气惬意地闭上双眸.....难怪古人常说偷得浮生半日闲.正在静心享受着这份浮生难得的静好,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阵扑簌扑簌像是什么鸟儿落到地上的声音,打断了她悠闲宁适的美梦.苏谧轻叹一声,睁开双眸,站起身来.两个月以来,如果不是有这个声音在时不时地提醒着她,这惬意悠闲到极致的日子几乎让苏谧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份,忘记了过去的生活,就融化在这一片花开花落自无声的宁静祥和里了.终究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回过身去,快步走进了竹林,一只洁白的信鸽正停留在竹舍的后门口,探头探脑地向着四周看去,偶尔咕咕叫唤两声,拍拍羽翼.苏谧抱起它,取出附着在脚上的密信,展了开来.门掩黄昏消息很短,只有寥寥几句话而已,但其中的意思却让苏谧惊喜难抑.葛先生和温弦已经启程开始返回北方了.脱离了大齐京城那高深城墙的束缚,苏谧与外界势力的联络自然畅通无阻.早已经得到准确的消息,南陈的京城在三月末就已经被倪源所破,但是战事却并未完结.倪源的这一仗功绩虽然辉煌,战果却不甚满意.尤其是南陈的摄政太子被忠心的部将拥护着,突围出了京城,更是给倪源下了一步征伐留下了极大的隐患.仔细想想现在的时局真让人忍不住心生感慨,北齐和南陈,这天下两大强国的京城都落入了敌军的手中,而帝王却同样脱身在外,谋求着复国反攻的时机.如今南陈太子退宁南部的詹冶一带,据说前不久,就城詹冶举行了登基大典,继位称帝,尊落入齐军手中的南陈帝为太上皇.新帝继位之后,立即发布光复檄文,号码南陈各地的勤王势力汇聚兵马,同时又联络南方的山野部族,重新纠集力量,准备反扑京城.而倪源率军入城之后,一直忙于整顿京城事务,安抚民众,一时之间也腾不开手,无力南下,只好放任南陈新帝召集各方势力,厉兵秣马.如今南方的局势暂且陷入僵持.记得上一次苏谧接到葛澄明的飞鸽传书,说他即将入朝拜见南陈的新帝 ,共谋对策,不知道事情成了没有.这一次诚亲王的突然去世使得葛澄明也受了很大打击.不得不在南方滞留了很长时间,处理一些事务.苏谧又看了看消息出发的日期,计算着两人在路上的日子,正在思索着,却听见外面一阵大嗓门的呼喊声传来.苏谧抬起头来,隔着敞开的大门远远看去, 是他们地邻居裴顺正从山间道上回来.听到他的声音,裴家嫂子赶紧迎了出去.你不是说赶集之后晚上要去妹妹和妹夫家里探望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别提了,哪里还有什么集市啊,我上午那会儿是去了集市,却发现集市早就都散了.裴顺摆摆手,垂头丧气地说道.啊,好好的怎么就散了?裴嫂吃惊地问道.还不都是因为京城里面的那些蛮子,如今他们四处烧杀抢掠,比山里的野狼还凶,哪里还有人敢把东西摆在集市上啊?裴顺叹气说道,原本不是都呆在城里头不出来的吗?如今倒好,四处抢,弄得我们乡下的集市都不敢开了.他今天本来带着猎物前去山下的集市交易地.却白跑了一趟.唉.这些天杀的蛮子,真是作孽啊!裴嫂忍不住恨恨地道,忽然又注意到裴顺的两手空空,禁不住变了脸色,惊惶地问道:那你带去的货物呢?莫不是也被抢了?没有伤着人吧?一边拉住夫君的手上下打量,裴顺出门的时候带了不少的野味山珍前去贩卖.我没有伤着,不用担心.裴顺摇了摇头道:我见到集市散了,就索性直接去了妹子家,谁知道....唉,别提多惨了.苏谧记得以前听裴嫂提起过,裴顺的妹妹嫁到了京城附近务农地村子里,日子过地颇为殷实富裕.怎么了?!妹妹家不是被抢了吧?裴嫂关切紧张地问道.可不是吗,那群天杀的辽军,都抢光了.存粮一颗都不剩,家里饿得都揭不开锅了.好在地里头的种子早就种下了,都已经抽出绿芽了.本来妹妹说就先用这些充充饥,偏偏妹他他倔地很,死也不允许家里人动这些苗子.幸好我今天过去一趟,就把那些本来想要卖的猎物都留下了.让他们暂且度日,再晚上两三天,恐怕真要饿死人了.听说附近的庄子都杀了十几个,十几条人命啊!而且东西也都被抢光了,以后还怎么活啊.恐怕以后....唉,真是还不如一刀杀了痛快呢.不是说那些辽军都是呆在城里不出来的吗?城里头那么多的金银珠宝,咋还要跑到我们乡下来抢啊.裴嫂惊恐地说道:他爹,你说会不会抢到我们这里来啊?我们这么穷的村子,他们是看不上眼地吧.....裴顺的声音渐渐远去,两人已经走得远了.苏谧在屋里听到这些话,心中忍不住一黯,辽军开始行动了,这也是预料之中,前些日子天气严寒,行军不便,如今春暖花开,正在抢掠搜集粮草的最好时机.南方的战事尚且没有完结,倪源并没有与辽军翻脸,墉州地线路必然是通畅的,如果单说军队的补给粮草的话,辽军应该不会缺乏,如今却要四处抢掠,看来是想要尽快储备起更多地粮草,为将来形势有变作准备.当初京城里的那一把大火,手段虽然高明,但却不仅害得京城里地百姓,连同这些周围乡野山村里的百姓,日子都要艰苦了.正在思量之间,吱丫一声推门的响动传来,苏谧抬头一看,是齐皓回来了.他一身洁净简单的粗布衣裳,为了行动方便,袖子挽了起来,完全就是寻常山中猎户的打扮,却依然掩不去高贵优雅的气质,不再穿文士长衫,儒雅之中的那份英武更加昭显无遗,只是手里头还提着两只兔子的耳朵,偏偏那两只兔子都还没有死,用力地跌蹬着腿,有点儿破坏了形象.在想什么呢?齐皓将手中的兔子拎进了屋子,随口问道.在想....难怪最近村子里面的小姑娘都喜欢从我们的门前走过呢.打量着齐皓俊逸出众的面容,苏谧心中泛起顽皮之意,调笑道.难道村子里面的小伙子不喜欢从我们门前经过吗?齐皓打趣地反驳道.苏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吧?齐皓问道:刚刚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也没有什么.苏谧说道,一边将刚刚从裴顺那里听来的消息说了出来.齐皓点头沉思了片刻,说道:这都是无法避免地,辽军必然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京城,将来不知道要有怎样的大战呢.如今京城里抽粮草储备绝对不超过三个月,这还是将城中各家富户贵族搜刮一空的成果.依我看,就算是墉州的道路保持通畅,以倪源的老奸巨滑,也不会允许他们储备起足够的粮草,只有从周围的地方掠夺了.苏谧并没有问他这样准确地消息是从哪里来的.这些日子两人虽然身处山野之间,但是与外界的联系不断,不仅苏谧,齐皓在京城也有着隐藏的势力,自然有他的情报来源.苏谧接过他手中的小兔子,问道:你今天怎么逮了这两只小东西回来?别的东西又不会弄,我又有什么办法.齐皓叹气道:只有这几只兔子,做起来还简单一些.齐皓猎到的当然远远不止这些.但是其余地猎物.两人也用不到,就干脆送给村中地人家了.听到齐皓隐含幽怨的语气,苏谧忍不住噗哧一笑.她想起两人第一次试着做鸡吃的时候,弄到鸡毛漫天乱飞,苏谧被那只鸡啄了好几下,连齐皓这位绝顶高手都狠狠地挨了一击,最后还是请隔壁的裴嫂过来帮忙,才把那只鸡搞定了.之后齐皓就再也不敢打任何需要拔毛才能够吃的动物回来了.山间的野鸡野雉们也算是逃过一劫.今天我来吧,齐皓笑道:就烤着吃好了.他好歹有些平时打猎烧烤的经验.一只兔子还能够对付得来.嗯.苏谧点了点头,转身去后院去拿蔬菜和炭火.刚进了院子,又看到一只鸽子飞了进来.她走上前,那只鸽子温驯柔顺地咕咕叫了两声,任她拾进手里.房里正在对付兔子的齐皓也听见了声音,扬声问道:谁的?苏谧看了看鸽子脚上布条地颜色,果然是银灰色的,于是笑道:是你的.说着,把鸽子拿进了屋子.齐皓接过来,抽出基中的信笺看了起来.两人眼下都是以飞鸽与外界地组织联系.鸽子又看不出容貌,只有以鸽子脚上布条的颜色来区是谁的信息了.齐皓的视线在纸条上飞快地扫过,看到后来,顿了一顿,忍不住抬头看了苏谧一眼,却又立即低下头,眸中闪过异样的神采,幽深难测.苏谧有几分惊异,问道:什么消息?难道是与她有关的.齐皓笑了笑,没有什么,不过是那些老消息,辽人又在京城开始大搜查了.说着将手中地纸条用内力揉碎了.苏谧看着飘飞散落的碎纸片,没有说什么,凭着直觉,她知道齐皓必然是有事情隐瞒着她,虽然她也明白,两人身边都各自有着自己的势力,就算能够完全地信赖对方,也不会将自己的全部家底和秘密都暴露出来,但是心底里还是有一种郁闷升起.我先去拿菜了.苏谧勉强笑道,转身出了屋子.齐皓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晚饭餐桌上的气氛带着几分沉闷,齐皓夹了一块兔肉放到苏谧的碗中.苏谧夹起来,闷闷地咬了一口,带着香气的兔肉口感柔韧鲜嫩,烤地恰到好处.怎么样?我的手艺比较起你来强的多吧.刘皓笑道.还行吧.苏谧不置可否地说道.齐皓的话对她来说又是一个小小的刺激,几个月的乡村生活,她的厨艺竟然连眼前的这个男子都不如,真让人气闷,起步的时候明明都是一样的,难道是自己天生不擅长这些吗?这盘菜炒地有进步啊.齐皓夹了两筷子青菜,仔细咀嚼了几口,嘴角不觉浮起轻快的微笑.听到他的话,苏谧却郁闷地瞪了他一眼,伸手也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好咸啊!不过....真的是有很大进步了,至少,这一次只不过是咸了点而已,不像以前.....随即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煮饭的时候,苏谧的嘴角禁不住向上扬起,真是委屈大齐的亲王吃那样的东西了.如今由我这个大齐唯一的亲王来给你做饭夹菜,感觉如何?齐皓又夹了一块烤好的兔子腿肉送到苏谧的碗里,调笑着问道.唯一的亲王!?察觉到他话中的意思,苏谧有几分吃惊.前不久,隐藏在京城的福亲王也被搜查出来了,已经被辽军给杀了.这样,先帝的儿子,还有那些世勋封为亲王的,只剩下我一个了而已.齐皓漫不经心地说道.苏谧忍不住一阵怅然,大齐的十几位亲王郡王都是居住在京城,这一次算是被人一网打尽了.福亲王是先帝的第七子,资质平庸,算是个富贵王爷吧.想起来,也算是眼前这个人的亲弟弟了.你不伤心吗,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吧?苏谧无意识地问道.我为什么要为他们伤心呢?齐皓好笑地看着她,他们在我小的时候只知道欺负我,嫌弃我,鄙视我身上的血统,那时候我还恨不得把他们全杀光呢.我们持家的人,从来没有什么真挚的亲情可言,皇宫是天下间最无情的地方,只有弱肉强食,哪里有天伦人和呢?哼,那也不用这样高兴,苏谧带着几分赌气地说道:等他们死光了,就轮到你继承皇位了吧.那倒是未必,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大齐的勋贵是不会容忍一个淡色眼睛的杂种坐上那个位子的.齐皓坦然地说道.苏谧一阵沉默,齐皓的童年一定不是很愉快,他一个没有丝毫后台的皇子能够建立起眼下这样的势力,会有多么的不容易她也可以想象.我们要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呢?苏谧的心情柔和起来,随意地转过话题问道.当然是等到局势有变动的时候了,齐皓无奈地苦笑道,如今依照我们手中的力量,根本不有与人正面为敌.无论是倪源还是辽人,都是手握重兵的狮子,与他们这两只雄狮比较起来,我们不过是寻找碎肉的鬣狗.只有静观其变,伺机而动了.....过几天葛先生他们就要回来了.苏谧不动声色地说出了今天刚刚得到的消息.那可是好事,听闻了这个消息,齐皓眸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笑道:纸上得来的终究还是太模糊了,听葛先生亲口谈一谈如今南方的局势,我们也好趁早打算.嗯,苏谧点了点头,心情莫名地沉闷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她明白,一旦等葛澄明来到这里,他们悠闲平静铁日子就要结束了.忽然之间,有点不敢去计算他们两人抵达的日子.苏谧伸手将挂在横栏上的衣服收起,一阵山风吹过,衣襟翻飞,手一松,一件薄衫子立刻随着风飘了出去.啊.苏谧一声惊叫,伸手去捉已经来不及了.同时因为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从踩在脚下的板凳上摔下来.忽然空中一道人影闪过,如同一道轻烟般飘上枝头,轻轻一抄,便将飞出的轻衫收在手中,然后闪电一般正落在苏谧的身后,苏谧恰恰掉进了他的怀里.一阵天旋地转,苏谧才从晕眩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张半是调笑,半是担忧的俊脸.熟悉而又亲切,正是久别不见的温弦.印象之中,温弦的形象一向是从容洒脱,不染片尘,哪怕是久战疲倦,身负重伤的时候,也有一种别人所不能企及的清爽凌厉,此时看上去却带着仆仆的风尘之以,衣间有细微的风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久不停歇的赶路所致.唯有那一双寒光秋水般的眸子依然灿亮犹胜星辰,带着隐隐的关切,神光流转之间,令人瞬间眩目.苏谧的心头一热,她眼中的温暖与喜悦,亦是分毫不差地映入了那一双眼眸,照亮了那俊美的容颜.可算是我身手快,不然好好一朵清水白莲就要染了尘土了.他语气轻松地调笑道,一边凝神细看着她,那目光仿佛牵挂良久,又仿佛若无其事.听到这熟悉的声间,苏谧心里又是喜悦,又是窘恼,什么清水白莲的,满口尽是胡言乱语.温弦忍着笑,脸上表情却放的严肃起来,道:布衣钗环,亦是风华绝代,月染露凝,在下怀里抱着的,怎么不是一枝白莲?越发胡闹了.她瞪了他一眼,随即意识到尚且躺在他的怀里,挣扎了几下,想要脱离这尴尬的姿势.温弦这才朗声一笑,扶着她站起身来.苏谧回头看去,葛澄明正含笑站在门口处.一路奔波劳累,他也消瘦了不少,可依然掩不去雍容不羁,神采奢人地气度.苏谧只觉得心里头一热.再一次见到他们,就好像是见到了久虽的亲人一般,心情激荡难言,眼角隐隐有一种湿润的感觉漫上来.长久不见,二小姐吃苦了.葛澄明步入院子,打量着周围,语含愧疚地叹道.是先生辛苦了才对.苏谧抬起头来,满含温馨地笑道.前些日子她已经得到情报,知道了葛澄明这半年来的经历,当初得到诚亲王病重的消息时,葛澄明匆匆动身南下,却不料,还没有行至建邺就听说了陈潜病逝的消息,噩耗的打击连同数日以来奔波赶路积下的劳累终于使得他病倒了.再加上之后兵荒马乱.难民无数,虽然他智谋过人,终究只是个书生,满身都是大才却偏偏手无缚鸡之力,幸好有温弦陪在身边照料,才能够及时脱离乱军,平安抵达南陈.这半年里他在财陈联络陈潜败退的残部,又重新安排当年随他一起归顺财陈的卫人势力,暗中帮助照料诚亲王的后人,觐见陈帝.....众多的琐事,忙得分不开身.直到前不久才整理好手中地事务,动身返回.都是苏谧让先生担心了.苏谧道:害得先生这样风尘仆仆地赶路.两人精神虽好,但是衣角发间都有了风沙灰尘,神采飒爽之间难掩疲倦之色,显然这一路走得很是急促.苏谧知道眼前地两人可都是极为注重仪表的人,尤其是温弦,几乎是有洁癖了.想到这里,心中禁不住就回忆起以前在宫中那段针锋相对的时光,苏谧心中一阵暖意,视线不自觉地转过去看向温弦.我们几个男人身上有些灰尘倒是小事,若不是来的及时,美人儿岂不是要蒙尘了.感受到她的目光,温弦轻松洒然笑道.葛澄明亦笑道:如今大家都平安无事就好,我也急欲知道二小姐前些日子是如何从辽人手中脱困的?自从苏谧出了京城,几人之间很快就恢复了联络,但是情报纸条的传递终究说不清楚细节,苏谧心中也存了好多的疑惑等着葛澄明解开.几人说起分别之后的事情,千言万语也说不完.苏谧目光急切地问起陈冽地消息,虽然早已经有线报告他陈冽的情况,但还是止不住的担心.葛澄明安慰她道:冽尘没有什么危险,如今齐泷的状态算是被倪源给软禁起来了吧,倪源对他还算是恭敬,好歹现在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对齐泷身边地人也没有动,只是一直派人严密检视着.我看他是有绝对的自信能够将齐泷牢牢掌握在手里.如今倪源已经攻陷南陈的京城,齐泷的御驾自然也移进了南陈地皇宫,齐龙以前做梦都想着能够亲自以一个帝王的身份,以一个征服者地姿态,君临南陈的帝都,如今,可算是如愿以偿了,但是这种如愿以偿......苏谧的心里也忍不住感到一阵酸楚,齐泷的性子她是最了解不过,心态极是高傲,被自己一手信任提拔的心腹重臣所背叛,变成 了任人摆布的傀儡,同时自己的京城又已经落入了辽人手中,祖宗百年传下的宗庙社稷被辽人一扫而空,原本踌躇满志,自信高傲的征途沦落成一个天大的笑话,自始至终的努力全部是在为别人做嫁衣赏,他心中会怎么想?这一切对他来说会是多大的打击啊?沉默了半响,苏谧摇了摇头,如今她是自身难保,实在是没有机会去惋惜别人了.便是无限伤怀,也抵不住情势所迫,她所求不多,只要冽尘平安无碍就好.如今据闻倪源在南陈京城安抚民众,休养生息,而南陈新帝则在南部詹冶一带厉兵秣马,雄心勃勃的准备光复京城,依先生之见,南方的战事还会持续多久呢?苏谧问起当前最关键的问题.只怕不出半年.葛澄明神色郑重地说道.半年?!苏谧有些意外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葛澄明,她心里实在是难以相信这个答案,倪源攻陷南陈京城的那一战,在苏谧评价起来,是有些过于心急了,急欲入主京城,反而使得原本布局完整的合围出现空隙,才让南陈地监国太子走脱了.从而很快重新纠集起反抗的势力.前几天她还收到情报说南陈新帝已经督促兵马北上,准备挑战倪源,光复京城.消息的传递有滞后性,按照时间来算,这一战应该已经开始了,依照苏谧估计,只怕这场仗会拖延上数年之久呢.依我看,只怕连半年都用不上呢.葛澄明的语气也略带苦涩:倪源这一招可谓够自信,够大气啊.苏谧听到葛澄明地感慨,不等他出言解释,脑中灵光闪现.难道说.....难道说.倪源是故意放南陈的太子走脱的吗?苏谧难以置信地问道.倪源放辽人入关,可谓引狼入室,北方局势变得更加复杂难测,就算是他手中握有钳制辽人的杀手锏,也难保辽人不会破斧沉舟,铤而走险,而且倪源所率领着征战南陈的士兵都是齐人,虽然没有多少是京城人士.但是京城被辽人占据的消息必然会引起他们的恐慌,势必会担忧自己地家乡会不会遭受辽人地洗劫.如果不是倪源带兵严谨,威望深远,开战以来也是连接大胜,而辽人又迟迟没有南下的意图,营中早就已经军心不稳了.所以倪源想要平安南陈,一定要快,每拖延一天的时间,北方的局势就险恶一分,辽人的阵脚就稳定一分,而他自身的军心就浮躁一分.南陈各地的割据势力纵横交错,虽然每一个都无法与倪源的实力相抗衡,但是如果让他挨家挨户地去收拾,没有个三年五载的是别想有成交的.到时候天下地局势早已不知道变幻如何了.他根本不敢拖延,也拖延不起.而放走了南陈的太子,一切就都不同了.太子的身份就像是一块磁石,会将坚决反抗倪源的势力自动吸引到这块磁石地身边.危险的敌人都在一处了,收拾起来自然方便很多.但是,这一条计策也是铤而走险,南陈的各个势力分散起来虽然都不是倪源的对手,但是他们集合起来地兵力也不容小觑,蚂蚁多了,尚且能够咬死大象,更何况如今倪源他是在深陷敌国的局中背水作战呢.南陈能够败,但是他却不能够败,南陈败一场,还可能撤退南下,休养生息,准备卷土重来.而他一旦失败,南陈地百姓必然会痛打落水狗,群起而攻之,而且背后的辽人恐怕也不会放过机会.倪源就一定能够保证他的胜利?苏谧抬头望着葛澄明问道.葛澄明既然坚决的认定倪源能够在半年之内收拾下南陈新帝,必须有他的理由.葛澄明的眼中带着苍凉和疲倦,他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在来这里之前,我曾经去面见过南陈的新帝.苏谧眼神一动,等待着他的详述.哼没有等葛澄明开口,旁边的温弦却无意地冷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一个酒色之徒而已.苏谧心里一沉.我向陈帝建议派人北上,以供给辽人粮草为条件,与辽人商讨结盟,共同对付倪源.葛澄明继续讲述道.苏谧听得心中悚然一惊,如果南陈的残余势力与辽人结盟,倪源的危险和压力立刻就会加倍,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最直接的一条就是辽人立刻南下,到时候,天下百姓的日子.....隐约想到这个,苏谧只觉得心里苦涩矛盾,难以开解,她勉强问道:结果呢?结果....结果被新帝痛斥了一顿,葛澄明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于南陈的士子朝臣来说,北方的蛮夷简直不值一提,别说是与他们结盟了,就算是把他们的名字与自己的放在一起,都是一种侮辱.苏谧默然,南陈久居江南繁华胜地,物产丰沛,国脉绵长,相比于北方割据混战,胡人肆虐的艰难,简直是天壤之别,而且几乎有近百年未受过胡人的压迫肆虐了.安乐日久,对于北方,尤其是胡族政权,免不了心生轻蔑,斥之为蛮夷荒酋,化为野人.不算是眼下面临了国破家亡的危机,依然放不下风流名士的身段,与自己长久鄙视的人平起平坐,也许,是因为他们自认为南陈并没有到那样的危机存亡的关头吧.也许他们依然认为只要集合了全国的力量,消灭倪源的兵马不在话下.想起前几天接到的情况还说起过,南陈的新帝在刚刚继位的时候,就开始忙碌起来,不仅忙于招揽士兵,同时还下了旨意,为自己广选秀女,充实后宫.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样承平日子过的太长久的帝王.......白白丧失了一个好机会.苏谧轻叹一声,但是内心深处,却又隐隐有一丝轻松,实际上,她不是希望看到南陈和辽人结盟的,两军一理结盟,辽人势必南下,到时候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只怕又要重演二百年前哀帝时期的乱世了.......如今聚集起来的兵马虽多,但是指挥难以统一,新帝完全是个书生文人,诗词精湛,清谈风流,对于军事却一窍不通,而手下又没有可以压服众人的大将,最糟糕的是,新帝为了增加兵力,派人专门叫来了南方各个部落的夷人兵马参战.夷人?苏谧疑惑道,她知道南陈最南方的深山老林里,生活着为浸透不少的山寨民族,都是归附与南陈治下的子民,听说这些夷人部族尽皆作战悍勇不畏死,堪与辽军铁骑相媲美.不错,这些夷人虽然长期居于南陈的统治之下,但是南陈进行对于他们深为鄙薄,一向压迫盘剥极重,汉夷之间矛盾重重,这一次新帝为了扩大实力,派人许给了各部族许多的好处,让他们率军参战,却不知道,兵马不是越多越好.葛澄明忧心忡忡地继续历数着南陈军中的诸多弊病,而且京城的存粮国库都落入了倪源的手中,南陈军中军饷粮草尽皆不足.新帝的进行暂且定都在詹冶,此地并非大城,与倪源的战事一旦拖延下去,朝廷许诺给夷人的好处都无法兑现,到时候军中势必要出大乱子,面倪源此时盘踞京城,钱粮丰富,大可以同时派人去联络夷人.....苏谧越听越是心惊,这样子下去,南陈岂不是注定亡国了.倪源果然是有绝对的自信和依仗,才会放开手脚地赌上这一局.三人正说着,外间响起推门的声音,是齐皓回来了.谈局论势世事就是如此巧妙,当然局势轮回变幻的时候,本来是敌人的,不是敌人,本来是朋友,也不是朋友。

谁能够想象得到,这四个人会有机会像眼前这样共聚一屋,促膝长谈呢。

温弦与齐皓算是旧识了,葛澄明与齐皓也算是旧识了,三人见礼的时候却像是从来没有见过面,只是久仰大名了一样,平淡而坦率。

四人相对而立的身影被这初夏的夕阳斜照拉地很长很长,在漫长的大齐历史图卷上,这一场会面,亦是留下浓重深远剪影的一笔。

无数的后人曾经试图推测想象几人相见时候的情形。

对于那个时代力挽狂澜的大齐豫亲王和尚书令葛澄明传说之中的那一场相见,是何等的风光,智者与智者之间,是怎样站立在天下时局的顶端,品评着各方的势力,推测着未来的局势,他们想象着智慧与谋略的火花是如何相互交织,却不知道,一切的开局是如此的平淡祥和。

而这一场会面,也不是独独是那两人之间的商谈。

还有两个在世人眼中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身影,同样存在于桌子的一侧。

皓一向对先生敬慕有加,想不到现在以这种身份相交,也算是得尝所愿了。

齐皓坦然一笑,朗声道。

葛澄明亦长笑道:豫亲王果然是非凡之人,在下对王爷也多有佩服,这一次我们二小姐多亏王爷照顾了,在此谢过。

说着长揖一礼。

葛先生切莫这样称呼在下了,齐皓摆手还礼,苦笑道:如今齐国已经是风中残烛,帝王遭禁,皇室遭屠。

哪里还有什么亲王。

如果不嫌弃,就称呼在下齐皓便是。

葛澄明亦坦然一笑,道:那在下暂且就不客气,称呼一声齐兄了。

葛澄明知道如果追究起来,自己与齐皓也算是旧识,但是以前是以一种虚假的身份结交,而且自己又是他们齐国的敌人,如今以另一种身份重新面对,谋求合作,难免有几分尴尬。

齐皓刚刚出言点明旧情,就是为了揭开这个结,以便于双方精诚合作。

葛澄明自然顺势下台,两人都是放的开的人,几句话下来,已经将事情揭过。

和风送暖,初夏的太阳已经让人感到有些灼热。

夕阳斜照,晚霞带着明媚的光辉撒下斜斜的阴影,向阳的窗口处被镀上了浓重的金边。

闪烁着饱满地色彩,背阴的一面,有影子拉地长长的。

细细的山风吹过窗户,树叶摇动的沙沙声传来,四人就在这个山间乡村地小院子里面,开始谈论起天下的局势。

这时,有谁会知道,在这个宁静的初夏竿后,这个详和的山村小镇。

这个毫不起眼的竹舍里,围绕在一张朴素原本桌子旁边的这四个人的谈话即将改变整个天下的局势和走向呢。

苏谧抬头向着窗外望去,被夕阳染红地云朵正在向着南方慢慢地飘散,复又凝聚。

光线逐渐黯淡下来,这短暂的一天的时光随着云朵慢慢的逝去了,不仅仅是这一天的时间,还有这一段山间安宁而祥和的生活,也随着这风,这云,慢慢地远去了,淡化了。

苏谧心中一阵怅然,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随即感受到一个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过头,立刻对上温弦神采斐然的眼睛,他正在随着自己的视线转而投向窗外,然后看向她,神情专注。

苏谧心知他在担心自己。

当即收回投注在远方的视线,冲着他安慰地一笑。

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回桌上地谈话。

倪源已经攻陷南陈的京城。

不过南陈四方的残余势力依然不小,又被新帝召集,眼下江南是战火处处,倪源正在专心经营京城,筹备兵马,看样子暂时是腾不出手来回师北方的。

葛澄明开门见山地向齐皓分析着南陈眼下的局势。

依照先生的看法,大概要多久倪源能够腾出手来北上呢?齐皓问道。

葛澄明略一沉吟,道:南陈的势力看似兵马不少,但是居安承平日久,根本无法与倪源麾下的百战精锐相抗衡。

指挥混乱,行令不通,依我看,慢则一年,快则。

唉,只怕不出半年,倪源必然能够挥师北上了。

齐皓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这个时间太短了,他对于倪源的势力和葛澄明的眼力都很信服,自然不会有所怀疑。

南陈的新帝竟然这样令人失望,白费了先生前去见面地一番苦心,齐皓禁不住摇头叹息道。

葛澄明眸中精光一闪,刚刚他并没有告诉齐皓他面见陈帝的消息,齐皓却已经知道了内情,齐兄果然耳目灵通。

不敢当,只是听说了些事而已。

齐皓坦然一笑,说道。

他在南陈那方面也埋伏了暗线,但是终究有限,对于葛澄明与南陈新帝到底谈论了什么,他还没有那个实力探查出来,只是从蛛丝马迹上也可以观察出那必然不是一场愉快的见面。

既然齐皓已经知道了,葛澄明也就不再隐瞒,将自己的建议被南陈新帝驳斥地事情详述了一遍。

依我之见,倪源是想要竭力赶在秋收之前北上。

葛澄明又说道:如今京城里面粮草缺乏,因为补给线掐在他手上,辽人受制与他,但是一旦等到秋收结束,光是大齐地城外就有不少良田农户,今年战事虽然不断,但却是风调雨顺,粮食必然是丰收无疑。

到时候,辽军就有可能将粮草集中起来,手中有了充足的粮草,野心也就会跟着膨胀,不愿再受他的威胁。

那时候想要再对付辽人,就要费一番很大的功夫了。

齐皓点了点头道:先生果然高见,在下也是这样认为,一旦倪源赶到秋收之前北上,说不定两军会议和结束呢,辽军聪明的话就会选择一定的金珠财帛来退出京城。

二十万大军保留实力,倪源也不会在这样的时机跟他们拼个两败俱伤。

复又神色有些怅然,叹道:倪源将京城的粮草一焚而空的手段果然高明。

只是太过于狠毒了,齐京附近的百姓就有苦头吃了。

听闻这句话,苏谧忍不住侧头瞥了齐皓一眼,如果论及狠毒的话,这个人也一样,当初,他不也是心急火燎地赶着要去烧粮草,只是被倪源抢先了一步而已。

齐皓感受到她的眼光,自然知道她的想法,转头冲她一笑,颇有意味地叹息道:这些日子回想起这件事来,我才发现,自己的目光还是太浅薄了,如果我当初思虑周到,就应该明白,粮草应该好好看守住,全部完好无损地留给辽军才对,如此,辽军才会有充足的实力和倪源逐鹿天下,斗个两败俱伤。

他们也就不会仅仅困兽于京城,此时说不定早就南下了。

他谋划布局了这许多年,心机之深沉,手段之周密,实在是我等远远不能及啊。

葛澄明也忍不住叹息道。

他一直自负谋略过人,料敌先机,可是对上倪源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步步都落在人后,不得不心生感慨。

如今大齐各个地方以及几处贵族领地上都还有常驻的兵马正在伺机而动。

多半都是畏惧倪源和辽军的实力,哪一方都不敢得罪,只能见机行事。

齐皓顿了顿说道:先生任为凭借这些人可有机会?苏谧闻言,心里头一动,她侧头看向齐皓。

齐皓的眼神幽深难测,眸光闪烁,宛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原来他在打这个主意,苏谧心里咯噔一下,顿时了然。

葛澄明摇了摇头:别忘了,如今大齐的皇帝在倪源的手中,倪源的兵马奉君出征,名正言顺。

如果让这些人和倪源动手岂不是谋反的罪名?而且这些人的实力都逊于一筹,想要真正撼动倪源的实力除非。

除非是和。

南陈联手。

这就是倪源挟制齐泷的好处,挟天子以令诸侯。

大齐的地方势力无论如何也不会与敌国联手去对付自己的皇帝。

这和目光长远与否无关,首先要承受叛国谋反的罪名这一点就会让他们望而却步。

听到葛澄明的话,齐皓的嘴角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随即隐去不见。

这一瞬间却没有逃过葛澄明的眼睛,他微微挑了挑眉,没有说话,眼中亦是有深邃的思虑一闪即逝。

夜探京城如果引这些人北上呢?苏谧却没有注意到两的神色,出言问道:如果能够击溃辽人,收复京城,必然可以打乱倪源的各项布置。

大齐这些年来为了防止军阀割据,不断地削减各州各府的兵力,如今这些人实力有限,不等葛澄明出言,齐皓已经摇头反对道:北上向辽军挑战的话,无异于以卵击石。

根本无法收复京城,顶多只能够削弱消耗辽军的部分实力,这样做的结果不过是平白地便宜了倪源,让他将来对付辽人的时候更加轻松而已。

那这么说来,倪源的天下岂不是稳如泰山?苏谧神色逐渐凝重。

非也,葛澄明捻须一笑,道:尚且还有一条路,刚刚我与齐兄历数了如今天下的各方势力,却唯独有一处地方没有说到,而且,这一处地方驻有重兵,一旦利用得当,必然是能够扭转整个天下局势的利器。

齐皓闻言,眼中略一凝滞,立刻浮现出异样的神采,宛如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

迎上葛澄明的目光,他璀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居、禹、关!葛澄明扬眉朗声笑道:齐兄好眼力。

不敢当,还是先生高见。

两人相视一笑。

苏谧心中恍如电击,顿时明了。

齐国除了四处征伐天下的兵马之外,就只有在北部与辽人对战的要冲居禹关之中屯有重兵,时刻防备着辽人的入侵。

这些兵马连年与辽人征战沙场,实力强横,士卒精锐,绝对不逊于天下任何一方的势力。

这也正是我一直思索的,现在只有这一条路了。

葛澄明说道:只要能够说服居禹关守将主动放弃边关。

主动放弃?苏谧惊问道:那样。

辽军快马不过数天就可到京城,天下危矣。

居禹关是扼守住辽人南下的通道,一直是防备胡人地重中之重,一旦被打通,必然又是一场胡人乱华的惨剧。

如今不用居禹关被打通,辽军就已经打到我们京城了。

而居禹关内的兵马却被牢牢地困在那里,无法施展,就如同一个商人,空有巨大的财货和商机。

却困于一地,无法将货物卖出。

齐皓侃侃而谈道。

苏谧略微一思量,也明白了。

自从辽军入京以来,盘踞京城,但是野心不减,在北方,居禹关的另一面,同样集结了辽军重兵。

一方面,是辽军不希望居禹关之中的兵马南下救援京城,另一方面,也是存着能够打通居禹关的心思,一旦打通了关卡,他们就可以不受倪源的挟制。

墉州的道路,艰难之极,跋山涉水,还有倪家地心腹兵力在旁边虎视眈眈。

就算是一路上没有任何人阻止,天然的道路险峻也使得他们的粮草补给线不可能完全及时地保持顺畅。

而让齐军直接弃守居禹关,辽军有了这样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兵力车马和粮草补给都可以源源不断地运送到京城,到时候,以辽军的野心勃勃,必然会南下希望可以征伐更多的地方,与倪源二虎相争。

可是,到时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苏谧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对于打通居禹关,辽人一直野心不减,听说从两个月之前,辽国境内就开始集结起大军,数次攻打居禹关,看来也是急不可耐了。

葛澄明淡然说道。

得陇望蜀本就是人之常情,何况。

这个京城到手的这么容易,自然想要谋求更多利益了。

耶律信在京城地日子想必过的甚是舒服。

却偏偏头上还隐隐压着一个倪源,受墉州挟制,不耐烦起来也是正常。

齐皓轻声笑道。

苏谧转而想到,倪源想必也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吧,或者说他早已经预料到辽人的野心,所以在南方孤注一掷,那样果断地选择决战。

不过居禹关终究是我们中原的第一雄关,绝对不是辽人集结兵力就能够简单地攻打的下来的。

葛澄明点头道,居禹关易守难攻,天下皆知,辽人往年攻打了多少次,都是无功而返。

可是这一次关内形势却有了变化。

齐皓直视着葛澄明说道,居禹关的守将原来是杨武将军钱万淳,此人也算是久经沙场,忠心耿耿的老将了,却竟然在上一次对抗辽军地战事之中战死了。

苏谧也知道这个消息。

京城被辽人攻陷的剧变震惊人心,居禹关的守军得到了消息之后,有主张分兵南下,回援京城,对抗辽人的,有坚持谨慎起见,就死守在关内,伺机而动的。

作为边陲第一重镇,居禹关之内的驻军由一位主将总揽大权,两位副将作为辅助。

两位副将之一就是慕轻涵。

其中的主将钱万醇和慕轻涵都是赞同回援京城的。

而另一位副将贾通则是坚决反对。

经过一番争执,还是回援的意见占据上风,本来都已经准备分兵南下了,北边草原上却又有辽军汹汹杀至。

回援事宜不得不拖延了下来。

而前不久又得到的消息,在一次伏击战之中,钱万淳竟然在同辽军作战地时候战死了,如今是两位副将主领边关事务。

其中的贾通资历长久远胜于新到关中地慕轻涵,自然是一切事务皆以他为主。

他原来就是坚持留守边关,不发兵支援的,南下救援的行动就这样被拖延下去了。

贾通此人,齐皓沉吟着说道:在倪源征战南蜀的时候,曾经是他手下地先锋官。

话语之中的意思昭然若揭,钱万淳死地实在太是时候,让人不得不如此怀疑。

诸人一阵沉默,如果贾通是倪源安排在关内的人,想要指望居禹关之内的兵马南下,无异于是天方夜谭了。

不过居禹关之中还有一位副将,就是曾经担任过大内侍卫统领的慕轻涵,齐皓漫不经心地说道。

只要能够说动此人,一切就好说了。

葛澄明颔首道。

苏谧神色闪烁,低头不再言语。

齐皓和葛澄明又商议了几句,眼看天色已经不早,当即齐皓和苏谧招待来客安顿下来。

这个是什么?不会是传说之中的情信吧?温弦摆弄着苏谧递道他手上那封散发着淡淡幽香的信笺,半真半假地调笑着问道。

什么情信,少在这里花花口口的。

苏谧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趁着夜色,温弦准备动身潜入京城,将葛澄明到来此处,以及其它南陈的诸多消息信笺传递给城内的南陈谍报势力,算是最后完成他与陈潜的三年之约吧。

他的武功高明,城中的内线又已经探明了辽人的暗哨规律,这样的行动自然是小菜一碟,手到擒来。

这个是我写给别人的信,你帮我交到东来楼的觅青手上。

苏谧笑道。

她和齐皓只身逃了出来,那个孩子身体虚弱,自然不能这样冒险,就留在东来楼由觅青照顾着。

只是孩子体内的经脉受伤甚重,虽然临别的时候苏谧特意详细交待了以后调养照料的方法,终究还是不放心,这些天她在竹舍闲来无事,又思索出了几种调理的事项,都一一记了下来,此时正好让温弱捎进去。

知道了,不就是那个每次见了我都像是见了鬼一样的丫头吗。

温弦漫不经心地说道。

听到温弦的话,苏谧禁不住笑出声来。

温弦藏身在自己宫中的那段日子,为了保密起见,一向是觅青负责打扫房间,端送饭菜。

她只是个平凡 的女孩,对于温弦这个穷凶极恶的刺客横空出现在自家主子的房间里,虽然表面上不会说什么,但是,那几天里,每次打扫苏谧房间的时候都忍不住战战兢兢。

直到相处时间长久了,才慢慢放松下来。

好歹是她把你平安地送了出去啊,说话还这么不留口德。

苏谧掩口笑道。

总比你这个当主子的强,你们夫妻倒是鸳鸯双双飞了,把她一个小丫头丢在了城里担惊受怕。

温弦看起来像是调笑的说道,但是在提到夫妻二字的时候,慵懒的语气里却隐隐透露出一种森森的感觉。

什么夫妻?别胡说道。

苏谧被这句话刺到了,羞愤上来,也没有察觉,只是狠狠地捶了温弦一拳: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和他是夫妻了,不过是为了隐藏身份,假装而已。

知道了,知道了,顾二小姐,是我说错话总行了吧。

温弦握住苏谧捶出的小拳头,认罪一样地说道。

语气里却带着一种轻松愉快的味道,似乎有什么压在心头的重负忽然去掉,心情豁然开朗了月下剖心月上中天,光华如染,温弦的身影已经远去了。

苏谧趁着月色走在院外的草地上,一阵微风吹过,苏谧抬起头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穿过了屋后的小竹林,沿着溪流,走到了村边的大树底下。

溪水蜿蜒流过碎石遍布的堤岸,如同清风微微拂过身侧的对叶。

沐浴在满地的月华之下,使得身边的溪流凭空多出了一分空灵,水流叮咚的声音此时此记得听起来只余下满地清幽,恰如这浓淡相宜的月色。

苏谧抬起头,朦胧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枝的交叉空隙撒落下来,影影绰绰,一阵风过,树叶晃动,影子也在随之明灭动摇,游移不定,就好像她现在的心情。

二小姐。

旁边传来一声低呼,苏谧转过头去,是葛澄明不知道何时来到了这边。

先生怎么过来了呢?苏谧问道。

刚刚他还在屋里和齐皓商谈下一步的动作。

温弦已经走了?葛澄明问道。

嗯,苏谧点头道。

两人沉默了片刻,葛澄明神色凝重地看着苏谧,犹豫了一下,终于出言问道:下午谈话的时候,看到小姐神色郁郁,若有所思,可是有什么烦恼的地方?苏谧默然了瞬间,苦笑着说道:果然瞒不过先生的眼睛,我确实是有心事。

她回头看着身 的村子,思索了一阵子,问道:先生,一旦如你所说的,辽军南下,与倪源争锋。

辽军势力庞大,铁骑精良,天下无人能及,一旦他们举全国兵力南下,就算是倪源也难以有几分胜算吧?到时候兵马混乱,民不聊生,何日才是个尽头呢?她指着眼前的村庄,幽幽说道:如今,这些山里的百姓纯仆自然。

只希望能够过上和平安稳的日子而已。

可是马上就要到来地战乱会让这样简单的心愿也都化为泡影。

刚刚齐皓和葛澄明还在商议如何才能够尽量使得倪源晚一些蜷缩上,至少要拖延到秋收之后。

好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接下来的动作。

秋收的时候没有了我源的打扰,京城周围的村庄少不得要遭到辽人的肆虐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村子里的人都把她当成自己地家人一般照顾,苏谧此时的心情矛盾而犹豫。

葛澄明仔细端详着眼前的这个女子,他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后辈子侄一样的照顾,却不知道她何时有了这样的忧虑。

她的身影被斜照的月色拉长,显得格外孤单清冷。

仰头看向他,神色迷蒙之中带着淡淡地怅惘。

小姐说的是,一旦辽军南下,这些人多半难以保全。

葛澄明错开视线,随着苏谧的目光回头看着寂静的村庄说道:两军交战的时候,京城一带必然是主战场,到时候战火连绵,这些附近的村民确实是难免遭受池鱼之殃。

倪源于这个天下,布局精略,老谋深算。

说句实话,这个天下,他已经到手了七分,我 要拼的不过是仅存的三分而已。

为了这三分值得付出这么多去拼吗?苏谧言词模糊地问着。

值不值得去拼,就要问小姐是不是苦心了。

葛澄明回过头去,目光炯炯地直视着苏谧,让她无处可逃。

二小姐可是心甘情愿地看着倪源完成心愿,一统这个天下?他问道。

我不甘心!苏谧的语气里依然带着深沉地恨意:可是。

她的目光投向远处的村庄,这些人何其无辜,他们对待我们从来只有友善。

可是我们却要为了自己的仇恨和利益,带给他们战乱和痛苦。

小姐此言差矣。

即使我们不采取任何的行动,这些人将来也势必难以保全。

葛澄明摇摇头说道,他语气悠然淡定,却又隐含森森杀机:这些天来,我们暗中得到消息,有人正在秘密联络各州的府兵驻军。

包括建州将军沈约,水军统领陈述等人。

小姐可知道是谁?苏谧吃了一惊,随即回过神来。

是齐皓?!她低头说道,语气里隐约有几分苦涩。

她知道齐皓的野心不小,只是没有想到他的行动这样快捷深远。

这些人都是手握兵马的大将,镇守各地,尤其是陈述等人,原本是属于王家的势力,与王家都是其极密切地关系。

例如陈述本人,其夫人就是王奢的表妹。

随着太后,王奢,皇后这些人地相继死亡,原本以王家为中心的门阀贵族势力大受打击,而且大齐最主要的门阀豪门都聚居在京城,如今直系亲族死伤殆尽,群龙无首。

只是大树倒了,糊狲还没有散,把这些散开的糊狲集中直心不烦,也是一份儿不小地力量。

苏谧沉默不语,想起今天齐皓收到信笺的时候言词闪烁地模样,忍不住一阵心寒,他终究是防着自己的。

齐皓此人,心机深沉,智谋过人,绝对不甘心情愿地就此平淡隐居,他偏偏又是皇室贵族身份,正好可以作为抬反抗势力的中心人物。

倪源虽然机关算尽,却没有料到此人能够逃遁大难,潜出京城。

他将必然是倪源的心腹大患,倪源的这七分天下坐不坐稳,此人是个关键。

就算是他收罗了王家的势力,只怕也难以与倪源手中的兵力相抗衡吧?苏谧蹙眉问道。

并非如此,依我看,如果居禹关一事不成,他必然是要凭借手中的这些势力,与辽军结盟了。

与。

辽军结盟?!苏谧悚然一惊。

不错,此人原本就有一半的辽人血统,只要局势运用得当,与辽军结盟极有可能。

而且辽军与倪源只不过是互相利用,当然希望能够得到更大的好处。

三方势力相争的时候,两方稍弱的共同对付强势的一方,正是兵家最常见地手段。

葛澄明颔首道。

苏谧一阵恍惚,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相处了这些日子的人其实还是极其陌生的,也许是这样长久的家常琐事一样的温馨生活已经消磨了她的锐气,使得她竟然忘记了。

他是个怎样意志坚定而且富有野心的人,虽然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提醒着她。

她想起两人困守于东来楼的时候,言谈起来,齐皓就曾经开玩笑一般地说道:干脆我去投靠辽人算了,好歹能够混个功名。

那时候的苏谧不过当那些话是个无意之间的玩笑,只是给了他一个白眼,可是此时想起来,只怕他早已经有这样的筹谋。

甚至已经有这样的行动了。

如果小姐真的希望倪源可以一统天下,将战乱尽快平息的话,只有一条路,在这里杀了齐皓!葛澄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森冷的寒意,在这个初夏的夜晚里面竟然让苏谧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看小姐对他有所动心,可是此人出身皇室贵族,终究是功利之心太重,难以预料。

小姐说他对于小姐有救命之恩,其实也大可不必考虑。

毕竟,他救小姐是几分出于真心,几分出于对小姐手中势力地考虑还很难说。

葛澄明逼近苏谧,直盯着她,寸步不让地说道:齐皓武功极高,可是比较起温弦来,还是差了一筹。

只要二小姐命令,温弦必然会为你出手,到时候。

他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就可以眼看着倪源一统天下了。

月色之下,葛澄明句句紧逼。

毫不放松地紧紧地盯着苏谧,一字一句地说着。

语气之中带着切金断玉的决然。

这些言语凌厉如利剑疾风,每一字,每一句都狠狠地轰击在苏谧的耳畔。

苏谧忍不住身子一颤,步步后退。

她的神情不自觉地恐惧迷茫起来,她要怎么做?却不防备一脚踏空。

脚下一片泥泞冰凉,原来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退入这冷清的溪流之中了。

脚下泥泞纠结,难返难解,待她拔出脚来,鞋袜已经湿地透了。

她朦胧之中,恍悟惊觉,原来,一旦入了这深水寒潭,想要保得自己周全,不然片尘,全身而退,只是笑话而已。

这湿冷清冽的感觉直透入内心深处,像是要将什么生生的冷冻起来一样。

原来她早已经没有退路了。

仅仅是这样想着,心就好像是要被撕裂开来。

可是她已经别无选择。

她仰头,苦笑道:先生。

可真是严厉啊,苏谧如何能够为了自己的仇人,而亲手伤害自己地救命恩人呢?无论齐皓是怎样的人物,他对她的救命之恩是不能够磨灭的,而且,更加说自己心中那份萌动的感情了。

还有。

这近半年以来的朝夕相处,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

葛澄明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忍,却只是转瞬即逝,神以依然郑重严格。

如此,只有这一条路了。

二小姐不必犹豫,只要能够说动那个居禹关守将慕轻涵,自然大事可成。

他坚持着说道,语调转而温和:等我改日便亲自启程前往居禹关,小姐只要留在这里静心等待消息就好。

待倪源北上之前,我们必然会派人前来迎接。

苏谧沉默不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抬起头,问道:如果按照先生的说法,将来这个天下会变成如何呢?辽人南下,与倪源争锋,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依我之见,伤得必然是辽军无疑。

耶律信虽然与倪源齐名,其实空有勇力过人,智谋上比起顾帅和诚亲王来说,都逊了一筹,而比较起倪源来,更加差的远了。

但辽军的铁骑比较起倪源兵马更加精良,所以一开始辽军能够占据上风。

不过倪源还有墉州的兵马,只要适时出动,两面夹击,辽军最终还是要败退在倪源地手上,败回漠北。

河蚌相争,渔翁得利。

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要尽力去做这个渔翁。

如果能够把握时机,趁两军混战地时候出兵攻打京城,就可以趁机收复京城。

之后呢?苏谧低声问道。

再之后。

葛澄明似乎是在凝视着夜色一样,沉默良久,方缓声说道:这样,倪源的势力也要大受损伤,那时候,就算他已经权倾天下,功勋无双,但是朝中依然存在能够与他相抗衡地势力,他就没有机会行篡逆之事。

齐泷的帝王之位反而会更加稳定了。

而齐皓只怕能够取代王家地势力,成为朝廷之上新的权贵。

说不定朝中又是两派相争的局面。

大齐虽然统一了天下,隐患依然重重。

到时候,如果二小姐想要报仇,只要与齐皓联手,必然能够达成所愿。

月华如染,淡淡地光辉之下,葛澄明缓缓地诉说着他推测谋划的未来。

其实,所有地这一切,不过是我一个老头子的信口推测。

虽然考虑了种种势力,但是只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到时候风云变幻,你我又是那里呢。

说完之后,葛澄明忍不住摇了摇头,神色之间亦是带着淡淡的苦楚。

比如现在,我们原本以为会延续的事情,却被倪源一手打乱。

此人心机之深,智谋之狠,我都要自愧不如。

与这样的人为敌,后果是吉是凶难以预料。

他轻叹一声,黯然神伤。

苏谧回头凝望着那道宁静的溪流,沉默了一阵子。

终于展颜笑道:朝政本本就是制衡一道。

如果事实真的如同先生所料就好了。

如此也好,只希望能够尽快结束这些战乱。

转而又问道:先生准备亲自动身前往居禹关吗?正是如此,事不宜迟,我准备明日就动身出发。

葛澄明颔首说道。

居禹关此行路途遥远,耗时长久,齐皓的眼光瞩目南部各个地方势力,根本脱不开身,自然不会亲自前往。

这样决定性地行动,两人都不会放心派出手下前去,势必要他亲自走一趟了。

除了他之外,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说客了。

先生到时候要怎么说服居禹关之中的守将呢?苏谧低头徐徐问道,她眉宇之间带着深深的倦意,那倦意之间却又隐含一种难以言喻的清丽。

不外乎是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葛澄明坦然笑道。

不错,正是这样的道理,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

情。

苏谧自嘲一般嘴角一扬,轻声呢喃道。

说话之间,她从袖子里面抽出一方鹅黄色的锦帕,地葛澄明笑道:先生说明日就要动身前去居禹关试着说服慕轻涵了吧。

只要带着这个,慕轻涵必然会依照先生的意思,弃守关隘。

葛澄明愕然看着那一方鹅黄色的锦绣。

我观慕轻涵此人爱护士卒,礼贤下士,也算是个将才,只是经验尚线。

希望先生好好辅佐教导于他,待会儿我自然会修书一封,交与先生带着。

苏谧继续说道。

葛澄明惊异地接过那一方锦帕,低头看去,上面绣工精美地金线蔷薇闪烁着流离动人的光彩。

他抬头看向苏谧。

苏谧淡淡地笑了笑,说道:先生不必怀疑,苏谧在深宫两年,终究也是得了些宠爱的,自然也就会有一些旁人所没有的机会。

葛澄明顿时明悟,眼前的女子聪明而又不缺乏手段,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确实可以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

二小姐放心,在下一定不负所托。

葛澄明神色郑重地收起这一方锦绣,说道。

一切就拜托先生了。

苏谧轻叹了一声,说道。

我们世人终究还是太自私了,如今她已经能够明白枯叶禅师的高明之处,那是真正的能够放开个人,真正的关怀天下,有大慈悲地人,才能够作出的选择。

可是。

可是我终究只是个凡人而已。

嘴角浮起一抹酸涩地笑容,苏谧轻轻叹了一声。

葛澄明看着苏谧离开的身影,忍不住心头微酸,他刚刚步步紧逼,也是存着一份私心的,这个世间倪源,顾清亭,陈潜,耶律信齐名,并 于当世,但是顾清亭失于国弱兵少,空有一身本事无法施展,难成大业。

陈潜虽然天时地利均有,却偏偏是皇族出身,平白遭了忌惮,失了人和。

耶律信不过时塞外武夫,蛮力武艺当数第一,智谋直却差的远了。

唯有倪源,纵观全局,算无疑策,把握时机,眼光犀利,堪称一代枭雄。

他葛澄明先是辅佐顾清亭,后投效陈潜,却都是功亏一篑,无论是顾清亭还是陈潜,可以说,都是输在了倪源地手上,这让他如何能够甘心。

只是,他仰头看向天际,天穹浩瀚,月色清冷。

天下局势变幻莫测,浮生挣扎其间,谁知道究竟哪一个会笑到最后呢?离途匆匆第二天清早,温弦就已经从京城平安返回。

并且将京城里面的消息带了出来。

苏谧拆开觅青交托温弦带回来的信笺。

信里面详细地描述了小皇子如今的身体状况,又说了这几个月以来,京城发生的诸多事情,洋洋洒洒,写了厚厚一沓。

字里行间可以看得出京城里面辽人统治之下虽然形势紧张,但是日子还算平安,孩子也没有再发病。

看完了信笺,苏谧心绪稍宁。

联络居禹关的事情自然是越快越好,如今从京城一带到塘州地界,尽皆是辽军的势力范围,所以葛澄明准备从西边莱州地界绕行,这样使得路程大大增加,至少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才可能赶到边关。

事不宜迟,就在这一天,葛澄明就同温弦一起,辞别了苏谧二人,启程北上居禹关。

温弦本来担心苏谧的安危,但是葛澄明这一路北上,都是兵荒马乱,他一个文弱书生,少不了高手保护,也只有这样,苏谧才能够放下心来。

几人一路相关,到了村边,依依惜别。

苏谧和齐皓并肩站在高地上,目送两人远去,心中怅然若失。

回去吧,看到苏谧的视线依然停驻在远处,齐皓说道:温弦的武功尚且在我之上,必然能够保得葛先生平安归来。

说着,他像平常一样,伸手揽住苏谧的肩膀,苏谧微微一颤。

好吧。

顺势转过身去,向前走了一步,齐皓的手揽了个空。

他的眼中忍不住浮起淡淡地疑惑。

两人这近半年的相处下来。

表面上虽然是一对恩爱夫妻,实际上一直守礼而待。

平时这样的体贴运作都已经是熟极而流,今天,齐皓却直觉性地发现,苏谧有些不自然。

齐皓的手在空中停顿了瞬间,终于收回。

跟在苏谧的身后,回了屋里。

日子似乎还是如同平常一样,村里的猎户前来呼唤齐皓,一起进山打猎。

苏谧准备好行装,送他出门。

晚上,齐皓回来。

苏谧已经做好饭菜等着他。

两人沉默不语地吃着饭菜,齐皓出言打破沉闷,问道:你还是在担心葛先生吗?没有,苏谧摇了摇头,说道:有温弦在。

我也能够放心。

齐皓心里忍不住就生出一种酸意来,你倒是信任他,温弦在江湖上的名声向来是认钱不认人。

而且他两度行刺齐泷,必然是与我们大齐有深仇的人。

他以后不会了。

苏谧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地事情,你不用担心。

齐皓没有说话,他低下头,禁不住想起上一次温弦行刺地事情。

当时大内侍卫和禁军几乎把整个皇宫搜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找到那位重伤的刺客。

自己也是根据宫中的眼线所提供的情报推测出行刺之人是温弦的。

现在看来,他是如何逃出皇宫的?再联想到苏谧用过后那张面具。

他抬头看了苏谧一眼,没有说话,心里头却泛起一种酸意,心情忽然变得焦躁不安。

苏谧心绪烦乱,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无意识地吃了几口饭,用筷子戳了戳菜叶子,忽然问道:你不准备动身吗?啊,齐皓一愣,愕然道:动身?如今大齐地方上地势力都在伺机而动,摇摆不定,正需要有一个中心的人物来凝聚他们。

大齐的皇室贵族都被屠戮殆尽,除了你,还有谁能够联络起他们啊。

苏谧淡淡地陈述着事实。

建州将军沈约,水师统领陈述。

这些人手中的势力集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小地力量,如今葛先生北上,一旦事情办成了,辽军必定不日南下,与倪源争锋。

时间紧迫,你正应该抓住机会,把握这份力量。

然后韬光养晦,待两军疲惫的时候,趁机。

再谋前路。

你看的倒是遥远。

齐皓不动声色地看着苏谧清冷的神情,说道。

难道你没有想到?苏谧反问他道,语气里面带着淡淡地讽刺意味。

齐皓愣了一下,说道:我自然也是想到了,只是准备远远不及你们这样的长远而已。

你想地还不够长远吗?苏谧笑了一下,说道:我还以为豫亲王的情报是周全得很呢。

再怎么样也比不上你啊。

齐皓笑了一笑,他能够听出苏谧话中有不满,却不明白这份不满是从哪里来的,心中越发焦躁难安,禁不住脱口而出道:连温弦这样的人才都能够收入旗下,怎么是我能够比较的了的呢!一种若有若无的雾气漂浮在两人之间,气氛像是凝滞住了。

这是住进这个竹舍里以来,两人第一次吵架。

苏谧心头一阵苦涩,很多事情他都在隐瞒着他,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至少慕轻涵这一招棋,她就从来没有向他透漏过。

他们之间牵扯了太多的权势和利益的纷争,无意的障碍横隔在他们的中间,终究无法像平凡的人家一样,坦诚以对。

心中一种酸楚难抑的感觉涌上来,也许,这一段日子真的已经结束了,这短暂的生活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梦醒了,人终究是要回到现实的。

看到苏谧神色凄然,齐皓心里头一软,忍不住说道:是我失言了。

其实他刚刚所说地也是实话。

他从十六岁的时候,妙仪太妃向先帝进言,他才得以进入兵部衙门历练学习。

平常的皇子都是十四岁就开始历练栽培了。

他地起步就已经远远地落在别人的后面。

我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培植起自己的势力,齐皓苦笑了一下道:不过短短几年的功夫,如何能够与南陈在大齐经营几十年的情报组织相媲美呢,而且也缺乏像葛先生这样的统筹全局的智者。

刚刚我是妒嫉你了,不要生气,是我不对,齐皓笑道:顾二小姐,可是饶了我吧。

苏谧脸上笑了一下,算是将这一段事情揭过。

他固然是有事情隐瞒自己,自己也是一样,有什么资格去责怪他呢?难道是这种伪装的夫妻生活,这样平淡如水地闲适日子过地太久了,以致于让她开始无意识地忽视她与他之间地身份和隔阂。

其实,他们之间的距离远远地比她想象的更加遥远,她是大齐帝王的妃子,而他是大齐帝王的兄长。

她是南陈旧卫的余党,居心叵测,一心只想着图谋不轨,而他是大齐的亲王。

肩负重任,绞尽脑汁力挽狂澜。

终究有一天,他和她都是要回去宫廷的,都是要回去那个华丽而且沉闷的牢笼。

这样地山野自由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一段短暂的插曲而已。

只是对于她。

这一段生活是满心惬意而舒缓的享受,这些日子以来。

山间吹拂的细风让她尽情放松地沉浸在了这份悠闲平淡地生活之中。

而对于他,只怕连这样短暂的插曲都是一种浪费时间,他一心想要的,是皇图霸业,是不世功绩,是扬名天下,是傲视于尘世。

而不属于这里。

苏谧转过头去,窗外,夏日的阳光灼热,不知不觉之间,树上已经有了知了在叫个不停,声音一波连着一波,吵得人心烦意乱。

刚刚我说地也是真心话,苏谧的心情却奇异地开始平静下来,笑道:如今局势紧张,机会转瞬即逝,你正可以趁机收服大齐权贵豪门遗留下来地地方势力,而且除了你,还能找得到更好的人选吗?她用平淡的语调讲述起事实。

齐皓仔细地观察着她,她没有说谎,她确实已经不生气了,可是却有一种无形的墙,仿佛暗淡雪铸成,阻挡在她的面前。

那是比起生气,让他更加难以忍受的冷漠和疏离。

这是为什么?到底自己应该怎么办?这段忽然横隔在两人之间的距离让齐皓心中苦涩难掩。

你留在这里,也是为了保护我,如今这里一切都是平安,山间隐蔽,辽人就算是劫掠,也不会找到这样贫瘠深远的小村子里。

苏谧继续说道。

齐皓的脸上苦恼与深思的神色交织出现,无论心情怎样,现实开始提醒他,她说的对,他不得不承认,这正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考虑筹划的问题。

其实早在太后薨逝,王家衰弱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暗中联络王家在军中的势力,希望能够填补王家遗留下来的空白。

他很清楚自己的忧势,就是这个大齐亲王,先帝长子的身份。

失去了王家的凝聚力,这些地方势力急需一个引导的中心,一个伫立在朝中的代言人,而他需要的则是更加厚实的人脉基础。

事情的进度一直很让他满意,辽人入关之后,这种行动更加的顺利了,而且也变得更加紧急和必要了。

两人潜藏在东来楼的那段时光,与城外的联络中断,所以他才会那样的心急火燎,急欲出城。

脱离了城墙的束缚,隐居在山村的这些日子里,他已经暗中联络各方势力,可是紧紧凭借着消息的传递还是不牢靠,那些地方势力终究难以信服,少不得由他亲自去一趟以示诚意。

他必须去了,可是。

可是万一我走了,谁来照顾你。

齐皓迟疑地说着。

周围的人不都可以照顾我吗?再说,我也不是没有自保的能力。

苏谧笑着继续道,语调平淡从容:已经住了这和久,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意外,村里都是纯良之人,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山地贫瘠,辽军也不会前来抢掠。

齐皓抬头看着苏谧,神色迟疑难安。

山村路窄如今局势转眼就要变了,一定要先下手为强。

苏谧依然平静地分析道。

我去!齐皓长吸了一口气,打断了苏谧的话,说道。

这是他长久期盼的机会,如果放弃,那么他这一生恐怕都无法再寻找到这样的机会了。

他绝对不能够错过。

我大概要去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就回来。

齐皓凝视着她保证道:然后带着你走。

他这一趟前去联络地方势力,需要奔波不停,从沿海到容州,到内地的询城,遍布全国各地,路途的辛苦,苏谧的身体是绝地无法承受的。

他的目光灼热而深邃,带着苏谧无法看清,或者说不愿意去看清的光芒。

这时候的齐皓当然没有想到,两人再一次的见面,已经是在遥远的近两年之后了。

苏谧微微侧过头去。

像是逃避一样,她点了点头。

她想志那个飞雪飘零的夜晚,两人携手逃亡的路上,在西福宫高高的宫阙顶上,在那个滴水成冰的时候,他也隐隐在她的耳边吐出过这样灼热的话语。

此时这样信誓旦旦的保证又一次听进了耳中,别有一种酸楚。

属 他们的纯洁的日子,只有这共同患难的半年而已,无忧无虑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两人最终所要面对的依然是严酷的现实。

带她走?他们能够走到哪里去?如果他真的成功,将来回到宫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苏谧爽快地答应,脸上没有丝毫的失望抑或者不舍。

齐皓地眼中却是苦涩而冰凉,是什么让她重新封闭了内心呢?正在思虑之中,苏谧已经起身道:我去收拾碗筷。

她刚刚转身。

却不防备猛地被人从身后抱住,她吃了一惊,恼火地挣了挣,齐皓反而抱得越发紧了。

苏谧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忽然齐皓扳过她的身体,灼热地温度压在了她的唇上。

苏谧顿时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两人自从在这里结庐而居之后,表面上虽然夫妻相称,但实际上守礼自重。

同住一个屋檐下。

偶尔会有身体接触,也都是无意之举,日子温馨却平淡,恍如窗外地流水般清净自然。

这是第一次,有这样决绝而激烈的失礼举动。

两人之间气息交织,隐隐能够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苏谧想要挣扎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失了挣扎的力气,就这样任他抱着。

感受到齐皓那一吻之中蕴含着热情和决然。

她心里头却逐渐黯然冷寂。

罢了,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这样的乱局之中,任何人都不能保证见到明天的阳光,他和她也一样。

在那迷蒙不可测地未来之中,他们都只是随波逐流而已。

他这样一去,说不定事情难以成功就会丧命在半途地道路上,壮志未酬身先死。

而她说不定永远不会再等到他的归来。

这个世界存在着太多太多的变数超出他们的掌握。

让他们没有时间,也没会机会去犹豫。

他们不过是这个浮世之中挣扎求存的凡人,看不见这局的尽头。

苏谧心中一软,回手抱住他。

所有的心计和芥蒂,都在这一吻之中消散而去。

这一吻,是开始,也是结束。

齐皓松开苏谧,依然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我知道你是不相信我,可是我实在不能够放弃这样的机会,等着我,马上就会回来。

齐皓看向她的神情专注而真挚。

苏谧点点头,秋水明眸却不自觉地微微错开他地眼光。

这段日子终于彻底结束了,或者说,这样的日子从来没有开始过,只是在她一厢情愿的思绪里面,它是存在着的。

此番他一去,如果真地成功,必然是又要回到波澜诡谲的宫廷,那样深远的红墙之内,哪里去寻找如同这个山间村舍 般纯朴自然的世界。

百尺红墙,高楼远隔,其中可是有一方属于他们地天地?巍峨的宫阙太高,太远,可这乱世地浮光却又太虚,太幻。

暮色低迷。

月光将一抹清冷斜斜投入室内,满地如霜。

两人离地很近,彼此凌乱的心跳都能够感受到。

可是却又相隔很远,仿佛一个人以为感情已经结束,另一个依然以为刚刚开始。

齐皓在第二天的清晨就离开,将苏谧托付给附近的乡邻乡亲。

两人居住在这里近半年,村里的人早就将他们看作自己的家人一般爱护,自然立即答应了下来。

齐皓离开之后,苏谧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山村里的时光像是静止了一般,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日子的流淌,只有偶尔葛先生的消息传来,提醒着她外界时局的变动。

她许战争终究是男人的话题,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就算是再聪明,再擅长谋略,也有无法触及的一面,只能够在这里静静地等待。

齐皓离开已经超过两个月了,他原来答应了两个月之内就回来接自己的,可是现在已经算是爽约了,苏谧有点气闷地想着。

也许,他发现了更加重要的事情或者遇见了什么难题,也许,他。

太多的也许让苏谧的心情随着这炎热的夏季的结束而烦躁不安起来。

他终究还是要以这个天下为先的,苏谧轻叹了一声。

夏天地燥热几乎快要过去,山间的风清爽凉快,不需要宫廷里的藏冰和玉箪就可以舒服地渡过。

在这一年地盛夏里,整个天下的局势陷入一种沉滞的泥泞之中,所有的变动似乎都停止不前,南陈的新帝雄心勃勃。

不断的召集兵马,扩大实力,而倪源却一改积极主动的常态,坚守城池,避而不战。

京城之中四处抢掠的辽军也逐渐消失了踪迹,似乎是因为这炎热地天气使得他们也失去了大辽铁骑一向为之自傲地锐气,只好躲在高高的城墙后面打发着时光。

当然也是因为整个京城周围,被他们搜罗一空的村庄几乎已经找不出什么可以进一步榨取的价值了。

日子似乎就是这样平静地渡过了。

但是苏谧明白。

平静只是暂时的,倪源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最佳的时机,这正是他最擅工的,不出动则以,一旦出击,必然是给与对手最致命的重创。

而且送来的情报也说过,倪源对于南陈地反抗势力,暗中收买安抚的手段一直没有停止。

另一个京城里。

辽军的低迷也不过只是短暂的休息,一旦等到了秋收,他们地身影就会像是嗅到了血腥气的饿狼一样地纷纷冒出头来。

眼前这段和平地近乎窒息的日子不过是更加猛烈的战火即将到来之前地短暂休憩。

前几天,葛澄明那里已经传来了好消息。

温弦刺杀居禹关守将贾通成功,关内的军略大事尽皆落入了慕轻涵手中,之后自然是要安抚军中人心,等待将关内兵马全部收服在手中地一刻。

估算日子,应该快要有动作了吧。

苏谧计算着时间。

斜阳夕照,不知不觉间。

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苏谧站起身来,想要将竹竿支撑的窗子放下来。

无意间从窗前向村子入口望去,却见有一队人马正远远地乡村里走来。

苏谧的动作顿时停住了,她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支只有不到百人的队伍,隔得很远也能够看出精良的装备和整齐的队列。

不像是辽军,可是还有谁?这队人马虽然并没有盔甲一类的军队装束,但是其行走举止之间,完全是军队的架势。

苏谧吃了一惊,这里贫瘠无财,又地处荒僻,连辽军都懒得前来搜刮抢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有军队过来呢?村子里面的人也被惊动了,三三两两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走出门,看着逐渐走进的军队。

队伍走近之后,奔出一骑,策马走到村民们的面前,抱了抱拳,朗声说道:我等是有事路过这里的镖队,想要借贵村的地界暂且修整一晚, 不知道贵村哪一位是村长呢?镖队?苏谧忍不住笑了,走近了才看清楚,这支队伍确实都是一副江湖武士的打扮,但是那种迫人的气势,会相信他们是镖队才有鬼呢。

而且会有镖队跑到这种深山野林里面吗?村子又不是坐落在交通要道上。

不过如今这个乱世,只要事不关已,没有人会主动招惹麻烦。

村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走了出来,他是村子东头郭家的老爷爷,全村几百号人,就数他的年龄最大,说的话在村里是最有分量的。

诸位老爷可要我们腾出屋子来?老人的见识不凡,也看出这队人马有所蹊跷,但是既然他们没有恶意,仅仅只是一晚的功夫,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些。

如果有空屋子最好,劳烦老丈了,那个骑士说道,说话之间甚是恭谨,一边从怀里取出银两来,交到老者手上。

老者推辞了一番这才收下,立刻就对身边的裴顺道:快带几位到村西边去。

好好招和呼。

村子因为连年的战乱,这几十年以来,规模减小了不少,西边有很多的空屋子,苏谧和齐皓两人居住的就是其中一间,听见村长说要把人带到这里来,苏谧有几分担心。

眼看裴顺已经领着人马向这边走来了,她当即拆下竹竿,将窗户放了下来。

窗户还没有合严,最后一眼扫过那队人马,苏谧的眼神落在当中领头的骑士身上,一看之下,顿时变了脸色。

关窗子的手禁不住一顿,竹竿啪的一声掉落在地上狭路相逢那个骑士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恰巧与苏谧的眼神对了正着。

刹那之间,两人齐齐震惊失神。

她竟然在这样意料之外的时间和意料之外的地点,遇到了最意料之外的人。

来的人是倪廷宣!他怎么会在这里?!苏谧的心头掀起滔天巨浪,震惊莫名。

偏偏她一双手支撑住窗子,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显然是看见自己了。

倪廷宣的脸上先是陷入了一种似乎是怀疑自己在梦中的呆滞,紧接着显出不敢置信的狂喜神色来。

那种喜悦听神采和光芒让他的情绪完全坦露在苏谧面前。

苏谧心头苦笑,早知道刚刚就不要多看那一眼了。

倪廷宣定定地看着苏谧,半掩的窗台下,熟悉的容颜隐约可见,他的视线模糊起来,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下这半面娇容。

周围的骑士见到他忽然之间动也不动,禁不住奇怪了。

少主,少主。

旁边的一个骑士轻声呼唤道。

半响倪廷宣才回过神来,也不理会身边的呼唤,直接甩手下马。

苏谧眼见他向自己这一边走来,就知道是躲不过了,索性也就不再躲避。

时隔不过短短的半年多,两人再次见面。

倪廷宣站在她的面前,张了张嘴,却猛地发觉,他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他甚至不知道此时应该如何称呼她,难道这山野乡村地环境之中依然以宫妃的礼节相称吗?他心中隐隐抗拒着那个曾经熟悉的称呼。

两人之间凭空有一种尴尬的感觉在来回流淌。

在下姓顾。

知道他在犹豫着什么,苏谧开口提醒道。

顾小姐。

倪廷宣地语调里带着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依然沉静温和的眼神后面闪烁着明朗喜悦的光芒。

他有很多话杨要问她,可是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来。

不过短短半年的离别,倪廷宣却敏感地意识到,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有什么东西发生了近乎本质地变化,这样的变化使得两人之间变得陌生而疏远,虽然从来没有亲近过,可是这样无端的疏远还是让他感到一种不自然。

苏谧地模样看起来似乎是没有丝毫的改变。

虽然锦绣翠换成了布衣荆钗,但依然是眉淡如烟,眸澈如水,宛如碧水潭畔一朵清丽脱俗的水莲花。

没有了那些繁华琳琅的簇拥,她更显遗世独立,冷月清辉。

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宫中的辽军穷凶极恶,京城的门禁森严缜密。

她不过是一个平凡地丝毫武功都没有的女子,吃了多少的苦,才从辽军的手中逃出啊!他心里头有无数的疑惑,心思转了千百回,可是却不知道怎样问出口。

苏谧心里亦有诸多疑惑,却无他的诸般顾忌,她抬头看他,直言问道:你怎么会来这里?对上她清冽的目光,他坦然一笑,她逃出来就好,能够再一次见到她,而且是见到平安的,完好无损的她。

他就已经觉得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倪廷宣正要开口回答,门外传来随行骑士地禀报声。

少主,已经收拾好了。

倪廷宣应了一声。

苏谧探头看了看半掩的门外的百余骑兵,复又问道:你们这一次来,是为了什么?倪廷宣回答道:这一次是为了与辽军地和谈而来的。

刚刚已经派人去探听消息了,等待明天再递书入城。

面对她,倪廷宣完全没有保密遮掩地打算,这样的军事机密也脱口而出。

什么谈判用得着倪家的少主亲自前来?别忘了,倪家就他一个儿子啊,倪源怎么肯舍得,不怕辽军将他扣下当作人质?苏谧怀疑地看着他。

在这样清冽直透人心的目光凝视之下,倪廷宣的脸上忽然闪烁起几分尴尬来,有点不自然地回避着她疑惑探究的视线。

他应该怎么解释其实自己是为了她才来的呢。

其实,在刚刚抵达塘州知道了父样的计划的时候,最初的震惊慌乱过后,他就立即派人传递文书给辽人主帅耶律信,希望把她救出来,同时也命令潜伏城中的人暗中寻找她的下落了。

可是没有丝毫的端倪,耶律信在接到他的信笺之后也下令全城搜索过这位传说之中的齐帝宠妃,同样全无消息。

她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不见了一样,让倪廷宣无论如保也无法放心。

所以这一次他不顾属下的反对,趁与辽军谈判的时机,亲自前来寻找。

苏谧没有纠缠于这个问题,问道:你们准备与辽国和谈?关于什么的?是关于一些军中粮草的事务。

倪廷宣说道。

简单的粮草补给自然而然不会劳动到他亲自前来,其实这一次他有来京城主要就是为了寻找她。

倪廷宣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喧哗。

两人还没有等反应过来,门就忽然被人撞开了,少主,不好了。

来人是倪廷宣身边的随侍骑士,他急促地喊道:下面放哨的兄弟发现山上来了不少的辽军,正在挨村挨户地搜索着什么。

杀了不少的人,嵊乎是在屠村了。

倪廷宣吃了一惊,辽军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不是说最近辽人在城外的行动逐渐放松了吗。

来了多少人,刚刚放哨的人没有惊动他们吧?他神色凝重起来。

滑,辽军来了大概有一千人左右。

手下飞快地禀报着。

是为了搜索别人,还是为了他们?如果是冲着他们而来,此举是什么意思?难道辽人想要毁约?可是如今辽军的补给还掐在他们地手上,如何敢跟他们毁约呢?苏谧却已经变了脸色,她猛然已经意识到,按照时间来计算,居禹关那边可能已经行动了。

如果说慕轻涵和葛澄明那里已经成功,齐军弃守居禹关,京城里的辽军得到了消息,他们的补给线路不再受塘州方面的钳制,而因为距离遥远,倪廷宣他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此时地辽军对于即将送上门来的墉州使节。

如果事情真的是这样,情况就危机了。

苏谧立刻转头向依然在思索辽军来意的倪廷宣问道:这一次辽军知道你亲自来了?不知道,只是平常的押送粮草,交换信息而已。

倪廷宣回答道。

他身份敏感,当然是秘密前来,不会大张旗鼓地送羊入虎口。

那还好,还有一线生机。

苏谧回过神来,辽军是要同倪家翻脸了,只是他们还不知道倪廷宣本人竟然送上门来了。

否则为了这样一条大鱼,来的肯定不止这些人马了。

马上准备离开这里,辽军地目标必定是你们无疑了。

苏谧果断地喝道。

倪廷宣不过是带了百十人而已。

根本不能跟辽军相抗衡。

门槛处的那个士兵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这个女人怎么知道地?辽军目前不会跟他们翻脸吧,那些辽军的目标说不定是别的地方抵抗势力呢。

相信我,苏谧心急火燎地向着倪廷宣说道:现在来不及解释了,如果你不想死在辽军手中的话,就听我的。

看着苏谧紧张的神色,倪廷宣神色凝重起来,隐约闪烁出深思的光芒,却没有丝毫地迟疑,立刻转身下令道:立刻通知大家,上马离开。

听到少主发话,士兵脸上虽然还有疑色,还是立刻跑出去通报消息了。

跟我走吧。

倪廷宣向着苏谧说道。

我。

苏谧一怔,犹豫起来。

她宁愿躲避入深山,等待齐皓或者葛澄明派人前来接她,怎么能够这样一走了之呢。

不主,忽然,后面负责留守探查的士兵策马飞奔回来。

远远地就已经喊了起来:不好了,辽军已经向这边过来了,马速很快。

外面,随行的人马都变了脸色,这一次辽军的意图不知道如何,但肯定是来者不善了。

如果倪廷宣落入辽军的手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身后队伍里的一个骑士冲着这边喊道:事不宜迟,少主,赶紧上马!趁他们还没有将道路封死的时候,我们冲出去!这些辽军凶残成性,你一个女子如何能够逃脱。

倪廷宣心急火燎地说道,辽军片刻即至,也顾不上苏谧是否同意了,他拉住苏谧的手,将她拦腰抱起来。

苏谧还没有来得及惊叫,他已经抱着她出了竹舍。

不过眨眼的功夫,外面所有人的都已经整装待发了。

看到少主带上一个女子出来,诸人脸上都现出疑惑地神色,但是都没有发问,等候着命令。

如今辽军居心叵测,恐怕事情有变,我们先撤回去,等候消息。

倪廷宣简单迅速地交待着命令,同时揽住苏谧的纤腰,将她托上马,然后路上马背,他们都没有带多余地马匹,而且就算是有,苏谧也不会骑马,事急从权了。

苏谧又羞又恼,却没有挣扎,眼下辽军已经杀到,能否及时逃进深山里后果难测,只有暂且跟着他们一志走了。

感受到背上紧贴着肌体地热度,苏谧心中一阵尴尬,上一次前往寒山寺的时候虽然也被他抱住过,但是生死搏杀的功夫,哪里管地了这些啊,而且当时是严冬时节,衣服厚重,不像是现在,不过隔着一屋薄薄的夏日衫子。

远处辽军的身影已经出现在村口处了。

村子里面的人还没有从倪廷宣这一队人马到来的新鲜和好奇之中解脱,紧接着到来的辽军就让他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慌乱 。

危机时刻,倪廷宣调转马头,转头向身边的一个骑士说道:小唐,你去通知一下这里的村民,还有附近的村子,辽军马上就要到了,带着大家进山里躲一躲。

那个骑士立刻领命而去。

苏户心念微动,忍不住抬头看向倪廷宣,她本来正要这样建议,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倪廷宣就已经想到了。

这里的村民收留了他们,以辽军的凶残,只怕不会放过。

好在村子紧挨着深山,幽深曲折,山中村民都是从小生活在山间的,只要能够及时躲进山里去,辽人也无可奈何。

看到远处不断逼近的辽军,虽然从来没有遭受过辽人的洗劫,村民们也已经感受到危机,有见机地快的已经呼唤妻儿,向山里跑去了。

望着远处黑鸦鸦的辽军士兵,苏谧心中黯然,她也只能在心里希望他们平安无事了。

不过马上她就没有多休养的时间去为村民们担心了。

他们所面临的将是更加危险的血腥冲锋。

众人策马向山下冲去,奔波之中,苏谧向身后望去,村子在逐渐地边远,变小,她猛地意识到,这一段山中的生活终于彻底地结束了。

而前方,还有杀气腾腾的辽军将士阻挡着去路。

斜晖归雁前面河口处有我们的人马接应,先忍一忍。

倪廷宣向怀里的苏谧小声安慰道。

他们已经快马不停歇地奔波了一天一夜。

那天傍晚从山中突围出去的时候,辽军虽然战力精良,人数众多,但倪廷宣身边带着亲随都是精锐,见机又快,出其不意,打地辽军措手不及。

一番拼死苦战之后,辽军还没有来得及形成合围,就被他们冲了出去。

众人突围之后片刻也不敢延误,直接向着东边奔驰而去,力图将追踪在身后的辽军甩掉。

众人冲出重围的时候,辽军虽然没有人认出倪廷宣来,但是见到众人将他护在中间的架势,也隐隐猜出,他必然不是简单的人物,一直追在后面不肯放手。

几番咬尾接战,虽然每一次都能够成功地甩开辽军,可是损失也不小,如今跟随在倪廷宣身边的只有寥寥十几骑而已了。

其余的人马都战死在了路上。

辽军骑兵精良,天下无双,这一天一夜的追击奔逃和轮番交战突围下来,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也忍受不了,何况苏谧的身体原来就偏弱。

此时听到倪廷宣的话,苏谧费力地点了点头,呼啸而过的风声使得呼吸都急促起来,开口变成了极度困难的事情。

在这样艰辛的生死逃亡之中。

她就好像是深秋枝头一只摇摇欲坠地树叶。

而狂风正在耳边呼啸,试图把她从枝头上卷走。

战争的凄凉和无奈她已经体会过不止一次,但是战争带来的严肃和残酷却是在这一刻首次品尝。

头脑也变得混乱起来。

模糊之中。

唯有紧贴着的那一份温暖还是清晰的。

让她在这风雨飘摇地时刻有些微的依靠。

日头渐渐落下,天边的晚霞变成血一样的色彩,红的刺眼夺目。

生死交织的一刻,苏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疲倦。

她咬紧了牙关硬撑着不要让自己昏睡过去。

同时不发一声。

上一次就是因为她受不了马上地颠簸,疲惫不堪,倪廷宣不忍心之下。

让队伍停下休息,从而被辽人又一次追上。

她明白如今辽军在后面咬地死死地,一旦追击上来。

仅凭着这点儿剩余的人马是绝对无法再一次脱身的。

正在昏昏沉沉快要到极限地时候。

却听见身边寥寥无几地骑士们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苏谧勉强打起精神。

抬头看去,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

宛如一道闪亮的银色缎子,向远方铺防开去。

她的精神一振。

已经到了东淮河了,更远处,可以看得见驻扎严整地军队,正是倪家安排留守在那里接应的大军得救了!众人死里逃生,瞬间放下心来。

马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样地气氛,竭尽最后的力量前去冲去。

营中的人早已经见到了众人,立刻有整装待发的人马接迎了出来。

两批人混杂一处,逃亡者们如释重负地停下马,当即就有数匹马因为承受不住这样长久剧烈的奔驰而脱力地跪倒在地上。

几个骑士半爬半跌地从地上起来,转身向后看去,追击的辽军人马堪堪追到,眼看着这边倪家的军队阵势,都策住了马。

徘徊了一阵子,他们也已经是人困马乏,似乎知道今次的事情已经不可为,不敢久留,调转马头,立刻往回赶了。

少主,怎么回事?迎出来的窦峰策马凑近倪廷宣,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远处的兵马。

看容装,那似乎是辽军啊,为什么会追杀他们塘州的兵马呢?转而看到辽军已经策马返身,就要远去了,连忙又问道:要不要追击啊?不必了,倪廷宣说道:不过是辽人的一支小队伍而已。

全军准备拔营返回墉州。

情势有变了。

他回过身来,窦峰这才看清楚了他怀里的人,震惊莫名:这。

这是。

回去再说。

倪廷宣打断他的话,一边把苏谧抱下马来。

苏谧的疲倦已经几乎到了极限,在马背上的颠簸使得她晕晕沉沉,想要挣扎着自己下来,可是长期保持着一个姿势的身体已经有几分僵硬,完全不听使唤,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感到一阵昏眩。

最后似乎听到倪廷宣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已经安全了,你先睡一觉吧。

她知道暂时是已经安全了的,放下心来,不再坚持,只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而又柔软的地方,就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天亮了,阳光如同细密的金线,从身边的小窗子里撒进来。

苏谧转动依然酸涩的身体,疲惫感还没有完全消除,她抬头看向四周,才发现她现在似乎是躺在一辆马车上,车顶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两侧的绣金窗帘从雕花窗框上垂下,遮蔽着外界的视线,阳光从丝织物的缝隙之间隐隐地透进来。

马车的一侧摆着一张碧玉小几,上面放着精致的点心和果酒。

她身下铺陈着厚重的兽皮毛软垫,即使是在行走之间也感受不到丝毫的颠簸,使得她一开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在马车上。

她伸手微微掀开窗帘的一角,外面明晃晃的阳光立刻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才适应了这过于明亮地光线,睁大眼睛看向天空。

她睡了多久?竟然已经是正午时分了!苏谧眯起了眼睛,调节着眼帘之中地光亮,向远处望去。

入眼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绿色的地毯铺陈在大地上,带着层层的金光。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成片成片的麦田,麦子已经到了成熟地边缘,绿色之中泛着灿烂的金色。

一阵风过,层层的麦浪低伏下来,如波涛起落不定,绮丽而又壮观。

风吹动苏谧卑鄙的窗帘,流淌过苏谧的鼻端,送来自然的清香。

苏谧的心情忽然之间就开朗了起来。

看到这样生机勃勃,临近丰收地繁盛景象,任何人都会感到一种油然而生的满足。

几个正在劳作的农人间或地站在田地之中。

向这边望过来。

眼光之中带着毫不掩饰地好奇。

苏谧地视线拉近,自己所在的马车正在平稳地向前行驶,车边是全副武装的骑兵拱卫四周。

前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延绵不绝的军队战马。

这是在向哪里去呢?你醒了,感觉如何?要不要再叫医师过来 看看?窗口地光亮被除遮蔽了大半。

倪廷宣温和的声音随即传来。

苏谧抬起头,从这个角度望去。

看不他地清楚面容,只见到灿烂的阳光从他身后映照出来,使得他本人就是一个光源一般。

苏谧忽然笑了笑,自己又被他救了一次,首先这个想法就倏地钻入了她的脑海。

我没有事了,现在是去哪里?苏谧忍不住问道。

是在回墉州的路上。

墉州?!苏谧觉得自己的思路有一瞬间的凝滞。

她重新思考起这两天前的那一幕,与他的相遇,辽军的杀到,还有生死一线的逃亡。

这些接踵而来的事情都发生的过于急促,使得她连仔细盘算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似乎是在不知不觉间,人就已经到了这辆马车上。

已经走了快一半了,还剩下四五天的路程。

倪廷宣笑道:车马劳顿,你先忍一下,等到了墉州再好好休息。

墉州?!苏谧猛地惊觉,自己竟然会有到墉州的一天,会有到倪源的势力范围的一天。

人生之奇妙,简直莫过于此。

可是此时,她还能够有选择的机会吗?事情的发展完全超乎她的想象和掌握,她总不能现在就从这个马车上跳下去吧。

随即又想到,如今村子里面的人们平安逃出去了吗?辽人有没有再为难他们?当这些问题逐一钻入苏谧的脑海的时候,倦意也随之弥漫上来。

一切等安定下来再说吧,她疲倦的想着,冲着倪廷宣点了点头,她放下车帘,重新依靠回柔软的靠垫上。

倪廷宣看着窗帘放下,眼中掠过复杂的光芒。

他已经得到了准确的情报,北部居禹关的补给线被打通了。

如今辽人已经开始在国内集结兵马,准备南下支援驻扎在京城的耶律信。

此时辽人虽然还没有正式与他们墉州翻脸,但是合作的基础一旦失去,双方的合作关系自然不可能继续了,至少不可能以眼下 这样的方式继续了。

造成这所有变故的起因只有一个,北方慕轻涵主动弃守居禹关!自从居禹关主将钱万醇在四月的时候战死在辽人的手中,关内一直是贾通在主持大局,他也是父亲长期栽培的亲信这一,父亲把他安置在居禹关之内,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只要他能够率领关内守军抵抗住意图南下的辽人,天下的局势就不难把握。

可是刚刚送到的消息已经传来了他的死讯。

八月初七,竟然在一次巡视战场的时候,被辽人的刺客高手所刺杀,命毙当场。

居禹关之内所有的防务权柄都落到了唯一的副将慕轻涵手中。

倪廷宣忍不住叹息。

轻涵为什么会这么做?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

而且刺杀贾通的真的是辽人的高手吗?还是。

还是轻涵他。

倪廷宣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到了车上。

还有她是怎么从辽人盘踞的京城里面只身一人逃出来的?这一切让他不得不深思。

如今,居禹关的失守,使得整个天下的形势变动了起来,父亲机关算尽,终究也是有预料不到的变数。

之后,他们墉州应该何去何从呢?最让他担心的是,而如今依然困守在京城里的夫人和妹妹会怎么样,想到这些,倪廷宣的心中泛沉滞的忧虑。

也许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她终究已经平安逃出来了。

无论是借助了怎样的势力范围。

丹枫秋雨四天之后,在这一万兵马的护送之下,一行人抵达了墉州的首府申渚。

墉州从旧梁时期,就是梁国贵族文人聚居的地方,多为贵族封地,当时倪家在梁国的地位就相当于大齐的王吴这些豪门权贵,因此倪家的封地在墉州占据最大的面积。

齐武帝攻陷梁国京城之后,为了拉拢倪源,特意将附近的十二座城池又划归到了倪家的封地上,至此,天下九州之一的墉州,就完全成为了倪家的领地。

虽然每年都要上缴的赋税并没有减少,但是墉州地处海边,与海外各国贸易不断,其间的繁华天下闻名。

苏谧在宫中的时候,也常常听到宫人议论起墉州的富足。

而且倪贵妃性好奢丽,西福宫中的用度,有些器皿衣物,是连凤仪宫都远远不及的,均是得自封地。

虽然对于墉州的繁华早已经如雷贯耳,但此时此刻,从窗帘之间望出去,街市上的繁华,还是远远地超出了苏谧的想象。

街道的两旁店铺鳞次栉比,行人如云,摩肩接踵,其中更有不少身着奇装异服的人士,操持着各种让人听得如坠云里雾里的口音和语音,外貌更是匪夷所思,或者金发碧眼,或者红髻绿眸,让苏谧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她不禁想起以前在书里看到的种种异国传说,那里面曾经让她浮想联翩的关于异国情调的描述,如今正在她的眼前真实地展开。

谁能够想象地到墉州的首府竟然是这样的富丽繁华,完全不逊于京城了,虽然比较起京城,少了一种古香古色地雍容大气。

却更加多了一种自由奔放的绮丽风姿。

其实申渚这里的外国人还不是最多的,到了东边沿海的寥洲,那里可是号称商都的地方,满港口都是各国的大船,遍地都是各国口音的商人,运送来异国的特产,前来交换我们的丝绸茶叶瓷器之类地货物。

听说这些东西一旦成功地运回了他们的国度,利润成百倍地计算。

倪廷宣看出苏谧眼中的新奇,含笑解释道。

苏谧禁不住抬头看向他,对上苏谧的目光,他展颜一笑: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那里逛一逛。

苏谧不置可否地低下头去,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马车一直行进到了城市的最东头才在一栋朱门金瓦的宅院前面停止了下来。

苏谧知道倪家从旧梁时就是家学渊源的书香门第,祖上曾辅佐梁国开国帝王,立下大功。

在墉州立足已经超过百年,算是天下数得着地悠久名门。

倪源在京城的府邸碧血丹心是以朴素简约而著称,或者说一向是以气派不足,简陋平淡而被大齐的豪门勋贵们所嘲讽讥笑。

想不到在封地的宅院也并没有多么富丽。

苏谧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座府邸。

整座府邸其实单论起建筑来,亦是堂皇美观,可是比较起自己进入墉州之后一路所见了的各种典雅瑰丽,变化多端而富有异国情调的建筑,眼前的这府宅邸明显过于清丽朴素了。

尤其是。

苏谧地眼神落到街道的两侧。

尤其让她吃惊的是,围绕在府邸的周围,竟然时不时会见到不少的小贩摊位,如果是在京城,尤其是在权贵云集的乌衣巷内,这样放肆地行为足够让那些自傲的豪门贵族们视为奇耻大辱了。

而这种些胆敢在他们门楣上摸黑的平民商贾绝对要被投进大牢里面狠狠教训。

此时围绕在倪家府邸周围的这些商贩,却一个个平淡闲适地招呼着自己的生意,远远地见到车队行地近了,也不避讳。

为庄严的街道平添了不少热闹。

苏谧倚在栏杆上,看着院中地景色。

这里是倪府东侧一处单独坐落的别院,半月形环抱的庭院左历是一处水池。

清澈的水流通过底下地暗道流动不息,泻玉流珠,泠然作声。

与怪石嶙峋的假山动静交织,相映成景,院子里植满了郁郁葱葱地花木,微风轻扶。

摇曳生姿,清芬满庭。

她不过在这里居住了月余,院子里的枫叶已经渐渐地变成了胭脂一般的浓重殷红,不知不觉之间。

绚丽的秋季竟然快要过去了。

一阵秋风吹过,落英缤纷如血。

无数枫叶打着转儿,从枝头飘落了下来,随着风纷飞飘扬。

偶尔有几片落到了明净如玉的水面上,荡开圈圈细腻波纹。

苏谧忍不住伸出手去,将一片细小的叶子接在了手里。

那叶片娇小玲珑,红的可怜又可爱。

已经是深秋了啊。

倪源的人马如今到了哪里?而慕轻涵的呢?京城里面是怎样的情形呢?而居禹关那里呢?葛先生和慕轻涵都平安吗?还有他。

奔波劳累了这许多日子,他如愿以偿地接手那些势力了吗?掌握到了多少筹码?苏谧忍不住想到,如果齐皓返回之后见不到自己,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山村里的大家都逃出去了吗?当初他们突围冲杀的时候,也算是给村民争取了不少的缓冲时间,至少能够逃出去大半吧。

山里头的地势复杂,辽军势必不会为了几个山民而穷追不舍。

如果齐皓返回山村,那些村民里面有人看到自己与倪廷宣一起上马的情形,应该会告诉给齐皓知道。

依照他的聪明和见识,必然能够从村民的描述中猜到自己现在在哪里吧。

那么他现在会是怎样的心情呢?他会后悔吗?后悔离开自己/想到这个问题,苏谧低下头黯然神伤。

一阵风过,她掌心的叶子受不住力,又被这秋风吹起,眼看就要离开了她的依托,飘向天际。

苏谧合上双掌,像是在扑捉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把它重新收拢在掌心里。

她轻轻摇了摇头,唇角扬起酸涩的微笑,苏谧啊苏谧,你算是什么?!在豫亲王的眼中,也许不过是个合作的伙伴,就算是他真的对你动了真情,但是这份情意有多重?能够与这万里江山,与这宏图霸业相提并论吗?正在出神之间,一丝细微的凉意触到了苏谧的鼻尖,她禁不住轻轻地打了个喷嚏,仰起头来,却发现,是细密的银丝正在从天际洒落。

下雨了。

秋雨缠绵而又急促,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雨越发大了起来,冷风将迷蒙的水汽送入廊下,水珠顺着落房檐零星滴落,如同断落了的珍珠坠子,越来越急,越来越密,终于变成连续的水流,她静坐在横栏旁,记忆如同这银色的水流一般慢慢流淌过去世。

前尘往事在这阴雨沉闷的天气里泛起而又沉寂。

世事无常,自己与倪家应该是深仇大恨,如今去异样安静地居住在了仇人的家中,接受他的保护和关怀。

如今京城外面的麦田早已经全部变成金灿灿的颜色了吧。

其中有多少已经落入了辽人的口袋呢?有谁知道,这样灿烂的颜色其实比自己手中的这一片枫叶更加的凄厉鲜红呢,这金色的秋收的结束,预示着新一场席卷天下的征战就要开始了。

葛先生和齐皓至少有一步是成功了的,倪源最终没有来得及赶在秋收之前北上,为这个天下的动向又添了一处变数,也让京城周围的百姓又一次遭受着辽人的洗劫。

而接下来的战乱,又会有多少的百姓丧生在其中呢?苏谧的心情一阵黯然,怔怔地看向眼前这连绵不断的秋雨。

倪廷宣来到别院时,映入眼中的正是这一幕。

廊下水池边的横栏上,苏谧斜倚在其上,手中捻着一片嫣红的枫叶,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连绵坠落的雨滴形成一张半透明的珠帘,将她的容颜掩映地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仿佛隔雾之花,朦胧飘渺。

眼中光彩清丽的身影是那样的熟悉,让他忍不住回想起,在同样的回廊之下,同样的小水池畔,有一个女子长年累月地习惯于这样地依靠着,出神地看着眼前的花木,视线去透过这些实物,不知道投向哪里,眉宇之间隐约有雾霭在流动遮蔽,淡若烟华。

明明近在咫尺,却让他感到遥若天涯。

苍茫之局听到身后的响声,苏谧就知道是他来了。

她没有动,依然出神地注视着眼前层层叠叠的雨幕。

自从她来到了倪家,倪廷宣也知道她喜欢安静,将她安置在东侧的这一处别院之中,除了他时常过来探视之外,只余下几个日常服侍的侍女,平素一直无人前来打扰。

习武之人日常举动行走之间都远比常人隐蔽轻微,按照他平时的习惯,自己是不可能察觉到他的进入,但是,他总是在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就会有意地放重脚步,让苏谧察觉到他的到来。

他是个体贴的人。

每每意识到这一点,总是让苏谧感到一阵不舒服。

自己好像是陷入了一个迷局之中,看不清楚未来的方向,无法摆正自己的位置。

这样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她不是那样贞烈到愚忠的妇子,连被自己的敌人碰触一下都要视作奇耻大辱,斩断手脚以表清白,可是她依然习惯于主动地去把握住时机,眼前迷茫的局势却不让她无可奈河。

而且,眼前的人救过自己两次性命了。

这个认知让她更加地难以忍受。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阵子,苏谧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一样,将手伸进雨帘之中,如珍珠碎玉般的雨滴打在她的手上,溅起点点轻薄的水花,留下冷冽彻骨的凉意在肌肤上。

秋天的雨,已经这般冷了,似乎马上就要入冬了。

苏谧有片刻的失神。

不知不觉,倪廷宣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

有什么事情吗?苏谧没有回头,轻声问道。

嗯,是想来说一声,我可能要出门一些日子。

倪廷宣斟酌着用词。

是率军南下吧,如今倪尚书的兵力已经北上与辽军交战了吗?苏谧转过身来,直视着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前一瞬间,她还是雨中神思缥缈,下一瞬间,她就开始不得不面对现实。

这些日子居住下来,苏谧再一次见识到倪家在墉州势力的坚不可破,自己手中无孔不入地谍了势力在墉州几乎完全是一筹莫展。

情报传递起来竟然比困守京城的时候还要困难。

而且,苏谧知道自己的身份终究是过于尴尬,对于她的势力,她不相信倪廷宣会毫无察觉,如此,干脆就让手中的力量彻底停止了行动。

反正只要她想知道的,依然会知道。

对于目前的局势情报,倪廷宣并没有隐瞒他,府中得到的消息只要她想要知道,就会告诉她,而倪家的情报之详细周密尚且远胜于苏谧和齐皓的势力。

这些日子以来,对于天下时局,苏谧反而把握地更加精确了。

就在前不久,倪源空袭詹冶,大败新帝,将南陈的反抗势力几乎一网打尽。

新帝被部属掩护着撤退回南方,不久就传来消息,被南方叛乱的夷人部族所杀。

首级已经送往京城。

新帝一直无法将许诺给夷人的财物兑现。

而倪源又连续不断地许以重利,答应给予他们诸多权力,两相比较之下,以致于这些夷人部族倒戈相向。

新帝一死,南陈境内的反抗势力群龙无首,已经难成气候。

倪源派出手下对各方势力恩威并济,收拢招降,自己则亲自整备兵马,准备挥师北上了。

之前,辽人自持已经占据了居禹关。

派出使节,想要与倪源议和,商量以建邺一带划分边界,南北分治,被倪源严词拒绝,并且驱逐使节。

看来双主的战争是不可避免了。

依照倪源雷厉风行地手段。

应该是要率军北上,与辽人决一死战,而同时墉州的兵马也自然是要配合他的攻势,南下夹击辽人。

一切都在葛先生的预料之中。

听了苏谧开门见山的问话。

倪廷宣怔了一怔,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是要开战没错,但不是南下,是要北上。

倪廷宣说道。

北。

北上!苏谧愣住了,她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他不是要与倪源合击辽军?倪廷宣没有说话。

他明白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对着时局有着近乎犀利的见解。

北上的话,你们目标是。

苏谧凝神思索着,隐隐明白过来,紧接着不敢置信地看倪廷宣。

难道他是想要。

我原本也是准备整军南下的,可是,父亲传来消息,命令我们北上,攻入辽国的境内。

倪廷宣语调平淡地说着自己的接下来的动向,他苦笑了一下,倪源送来的信笺将他大骂一顿,责备他看不清楚时局。

其实,他也能明白,如果此时率军南下与父亲的部属合力对付辽军,虽然胜算很大,但是损失必定不在少数,而且还有各方地势力在虎视眈眈,伺机而动。

到时候战事拖延下来,只会便宜了别人。

可是。

如果让父亲一个人对付辽军。

也许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倪源的信中不仅将各种厉害关系挑明,更发出公文给窦峰等人,严词命令监督他立刻整军北上,不得延误。

倪廷宣知道自己的父亲有多么的好强和骄傲,辽军打通居禹关的事情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险些覆灭了他们全部地优势。

这对于他来说,是绝对无法容忍的。

所以才会坚决地驱逐辽人的使节,准备整军北上,与辽人对峙。

如今大事将成,他绝对不能够容许出现丝毫的纰漏。

苏谧地思绪飞快地转动起来,如果墉州的兵马不是按照葛先生预料地那样南下与倪源一起两面夹击辽人。

其实,倪源会这样命令,不过是围魏救赵的老数路,一旦辽国本土之内被攻入,不仅能够将辽军增援的部队拖延下来,而消息传入辽军之中,势必会极大的打击辽人的士气。

到时候尽力在占据优势的情况下把辽人逼回到谈判桌上,最大限度地保证自己的势力不受损伤。

而且如果在辽国境内的战事顺利的话,极有可能从居禹关南下两面回师京城。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自己能够支撑地住耶律信的攻势,能够支撑地住那辽国二十万精锐铁骠如首页我迅雷般的打击,而且必须支撑到倪廷宣率军在杀机重重的辽国境地打开局面才行。

倪源所属的兵马,虽然也是天下少有的百战之师,但辽人铁骑精锐,兵力强盛都在其之上,耶律信亦是与他齐名的当世名将。

葛澄明都没有料到倪源会有这样决然的自信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苏谧抬头注视着倪廷宣隐带担忧的面容,这样的魅力和自信,是对于他自己,抑或者是对于自己的儿子呢?无论如何,他这样的决断,立刻将葛澄明预料之中的计划打破了。

他们还是小看了倪源。

准备什么时候动身?苏谧问道。

尽快。

倪廷宣果断地说道。

墉州与辽国虽然接界,但是边境处全是延绵不断的山脉地形,从断墉关快马走,一路通畅,也需要近月的时间方能够抵达辽人的都城息京。

南方的战事一触即发,他们的行动一定要快,才能够赶得及时。

苏谧还想要问什么,视线一转,却见到门口处出现一个身影,竟然是窦峰。

自从苏谧居住在这里,几乎上每天倪廷宣都会抽出时间来看他,其余闲杂人等也都知道这个惯例,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打扰两人。

除非是非同一般的紧急军情。

隔着雨幕,苏谧隐约可见窦峰脸上的沉痛和悲怆。

怎么了?月迷津渡倪廷宣也看到了他的身影,注视着他的神色,禁不住略带急切地问道;怎么了,是父亲那里有什么消息吗?主公没有事。

窦峰走进了回廊,扫视了两人一眼,欲言又止地住了口,神色之间难以形容的苦涩愤恨。

倪廷宣心中猛地升起一个不祥的念头:是不是。

京城里面。

他声音颤抖着问道。

是。

是小姐和夫人。

夫人和妹妹他们怎么了?他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不敢相信的恐惧。

都被辽人给杀了。

窦峰双目隐隐含泪,神色惨淡地低下头去。

倪贵妃和靖昌郡主死了!倪源的妻女都。

乍闻这个消息,旁边的苏谧亦是一阵恍惚,随即想到,倪源将她们留在京城的时候,应该就有了这样的最坏的预料吧。

怎么死的?倪廷宣颤抖着问道,声音沙哑干涩。

窦峰脸上现出悲愤的神色,却没有说话,但是神色之间深沉的恨意和耻辱已经明确地告诉了倪廷宣和苏谧她们的遭遇。

倪廷宣瞬间只觉得头晕目眩,身体不受控制的晃动了几下,幸亏窦峰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才没有摔倒。

苏谧心中一凉,想到了辽军的残暴,想到那段深陷宫中的时光里面所见到的重重惨剧。

她猛地想到,如果不是自己和葛澄明定下这样移祸江东的计策,如果不是自己和齐皓联手杀了毒手神医高渊闻,她们母女也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就如同自己的。

这样地认知让苏谧从心底蔓延出深深的恐惧来。

眼前迷蒙的水汽似乎变成了凝滞的血色迷雾,汹涌地卷向她,挥之不去。

她是在为了家人报仇。

她已经成功地让仇人品尝到了和自己同样的痛苦。

此时她应该开怀大笑,应该心满意足,应该酣畅淋漓。

她日思夜想,她绞尽心机,她忍辱负重,她筹划图谋,所求的不就是这一刻吗?可是,此时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她为什么笑不出来呢?倪廷宣尚且没有从刚刚得到的噩耗之中解脱出来,就看到身边苏谧身子晃了晃。

摇摇欲倒。

她依靠着一边的横挡。

抬起头来。

脸上的表情失魂落魄,然后,她开始笑了,她像是在笑,可是那笑容却完全地不带一丝生气。

他呆呆看着那苍白地笑容。

禁不住上前扶住她,震惊地问:你。

怎么了?感觉到有一双手扶住了自己的摇摇欲坠的身体,苏谧挣扎着抬头看向倪廷宣,却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

他在说什么?!他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他是不是恨我呢?我让他的母亲和妹妹落到这样的境地,苏谧想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但是无论她怎样努力,他的面容却总是一片模糊。

她用力一挣,就从他的束缚之中挣脱出来。

漫步走下台阶,雨滴落在她地身上,让她全身弥漫起深深的凉意。

院子里,火红的枫叶仿佛开至荼蘼的鲜花,凝结着随随的血色,秋风吹过,夹杂着雨滴打落其上,发出低低的呜咽饮泣之声。

几片叶子受不住力悄无声息地飘落了下来。

落到了被大雨冲刷地泥泞不堪的地布,仿佛明珠美玉陨落尘埃,锦绣罗裙溅污血色。

她想起那金玉环绕,流光溢彩的华美身影。

宛如一株盛开地牡丹,艳丽而骄傲。

她又想起昏黄的灯光下,那一抹闪烁着幽幽光芒的银紫色,憔悴而绝望。

却宛如一枝坚强的银白色广玉兰,笔直肠子地独立于疾风骤雨之中。

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

为什么听到仇人的亲人遭到了和自己的家人同样地遭遇,她只觉得心中痛苦难抑,沉闷苦涩,没有丝毫想象之中大仇是报的酣畅和快意呢?这样费尽心机的报仇,她究竟得到了什么?寒意彻骨。

朦胧之中,她看见他快步走近她,脸上带着紧张和焦急,他好像是在对着她喊着什么,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见,只觉得有什么沉重压抑地让她无法承受的东西压了下来,无法闪避,也不愿去闪避。

然后,她觉得有一双手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让她免于跌落尘埃,为她遮掩去雨滴。

她勉强抬起头,最后的一眼也只看到他似乎在激动的冲着外面呼唤着,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当夜,苏谧就病倒了,这是她进入墉州之后第一次病倒。

之后地日子苏谧过浑浑噩噩,仿佛坠入了无尽的迷梦。

黑暗之中,她总是会梦见那个骄傲华丽的身影,恍惚间,那张艳丽凌厉地面容又会谈纪要成卫清儿忧伤含愁的神情,接着又倏地转变成自己姐妹绝望流血地脸孔。

交错穿插,分不清楚彼此。

晨昏交叠,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之中她感到有白胡子的医生过来,为自己诊脉,他们身上带着如同义父一样温馨的淡淡药香。

有人把苦涩的药汁喂入她口中,又替她擦去额头的汗水。

每次醒来,都会看见倪廷宣紧张关切的面容,只是一次比一次憔悴。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谧终于清醒了过来,她勉力睁开双眼,觉得喉咙疼痛地像是火烧一样,她轻声呻吟了一下。

身边珠帘微动,窗台前的桌案上一个伏着的身影顿时惊觉,他清醒了过来,立刻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惊喜难抑地看着她:你醒了!苏谧眨了眨眼睛,想要说话,却觉得喉咙针扎一般的刺痛难耐,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不等苏谧吩咐,倪廷宣从桌边的琉璃盏里倒出一杯清茶,扶起苏谧,然后递到她唇边。

苏谧想要自己伸手接过杯子,却连抬手地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就着倪廷宣的手上,浅浅地喝了几口。

温润的水流滋润了干涩的喉咙。

丝丝缕缕的暖意随之流遍身体,苏谧完全清醒了过来,她抬头看去,倪廷宣正在出神地望着她,眼睛里带着长久睡眠不足的血丝,脸色也憔悴了不少。

只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让疲倦的面容也精神起来。

感受到苏谧的视线,他脸色微红。

低头说道:你总算醒了,医生说你是用心太过,以至心力交瘁,精神紧张疲倦,加上感情波动太大,一时之间无法承受。

我知道,苏谧出言打断了他的话,自己地病情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倪廷宣抬头看着他,想要说什么。

却欲言又止,终于只是轻声问道:还要再喝水吗?苏谧摇了摇头,脸上现出不回掩饰的疲惫。

倪廷宣放下杯子,说道:你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交待厨房熬了清粥,先喝一点吧。

看着他担忧的视线。

苏谧犹豫着点了点头。

倪廷宣起身拿过软垫,扶着苏谧倚好,叮嘱道;你先躺一会儿,我去叫人端过来。

苏谧躺回到柔软的靠垫上,她转过身子不再看他远去的身影,入眼处,幔帐上吉祥如意的银线花纹闪烁着莹莹的光芒。

她知道自己病情,这是她在离开京城之后第一次病倒,虽然只是简单地心力交瘁,却是这几年来历经的诸般波折的积累。

这些平日里被她强行压抑的疲倦和苦闷,寻到了一个爆发的缘由,终于毫无保留的变做这一场病痛宣泄出来。

同样她也知道刚刚倪廷宣想要问什么,他想要问,为什么听到那个消息,会让她的感情波动那样剧烈。

想必自己与倪贵妃之间不合的传闻他也是知道地。

这让她如何回答?苏谧苦涩地一笑,心里就如同这身体一般的酸痛难耐。

窗外的月色正浓,隐约传来秋虫唧唧的叫声,音带悲凉,想必是明白,秋意渐浓,冬天也已经不远了。

珠帘微动,苏谧转过视线,是倪廷宣回来了。

身后紧跟着服侍她的侍女采茹,手中捧着景泰蓝的托盘,兰花细瓷地碗里面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和香气。

采茹细心地服侍着苏谧将那一碗粥喝下。

暖洋洋的食物流入身体,疲倦也好像被这温暖的香气所驱逐了。

苏谧觉得体力恢复了稍许。

挥退了侍女,她斜倚在床上,抬头看着站在床边的倪廷宣,轻声问道:这几天在忙碌什么?出征的事务准备地如何了呢?她地视线转向窗子旁边的书案,那上面堆积着杂乱的公文。

什么时候他把办公的地方挪到这里来了?倪廷宣顺着她地目光望去,尴尬地笑了笑,道:正在筹备着粮草,估计下个月就要出兵了。

嗯,苏谧点了点头。

冬天已经到了,北部酷寒难耐,此时出兵北辽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只是情势危机,不得不为之。

这一点必定是难以置信的艰辛。

她地目光投向窗外,那一轮银钩正悬于天际,无论从世间的哪一个角落,所见到的这轮弯月都是这般孤寂。

想必从北辽广阔的草源之上,所见的那一轮月色会更加清冷难耐吧。

下个月。

我也要一起去。

苏谧转过视线,瞩目于倪廷宣,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道。

啊,正要去收拾那些文书的倪廷宣表情瞬间呆滞,不敢置信地回过身来,失声问道;你说什么?!我说我也要跟你去,去北辽。

苏谧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语气平淡而坚决。

可是你一个妇子。

看到苏谧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倪廷宣忍不住说道。

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一个普通女子?苏谧打断他的话,毫不示弱地逼视着他问道。

久病之后的目光依然带着十足的凌厉。

对上那清冽透彻,直入人心地目光,倪廷宣怔了怔,随即忍不住有几分局促地低下头去。

他明白了苏谧话里的意思。

自从在京城外围山地的村庄里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宫妃。

那些简单的宫妃们如今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在大齐的后宫里受苦呢。

他暗中派人调查过她,知道她与京城一些隐秘势力之间存在这说不清楚的联系。

你知道了多少?对于我。

苏谧视线微微下垂,睫毛轻颤,然后有几分好笑地看着他局促紧张局势的姿态,问道。

倪廷宣脸色一红,像是偷窥别人的隐私被当场逮住一样尴尬。

无意识地将手中地文书拿起又放下。

两人第一次直视这个敏感的话题。

知道的不多,那个入宫为你作画的葛鸿就是旧卫时候的名士葛澄明,如今是在南陈诚亲王的麾下。

倪廷宣犹豫了片刻,终于实话实说道。

苏谧暗暗心惊,倪廷宣的这一句话显然是告诉她,他已经知道东来楼地存在和自己与南陈旧卫势力之间的联系了。

对于墉州的情报系统,她从来不敢小觑。

但是也料不到,他们知道的这样详细直接,只怕葛先生手下里面也有倪源安插的内线。

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几乎将所有的秘密都涉及了,甚至连最隐秘的一点,都已经接触到了冰山一角。

好在自己地真实身份苏谧是有绝对的自信的。

家父是苏未名。

苏谧轻叹一声,坦然地说道。

倪廷宣眸光一闪,同样简单的一句话让他在瞬间就已经把握住苏谧几乎全部的秘密。

对于齐泷宠妃是一个卫国山野医师的女儿地身份是大齐权贵豪门人尽皆知的事情。

只是没有人料到,这位山野医师竟然就是归隐山林的璇玑神医。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葛澄明是旧卫时候的名士,与归隐卫地山林地璇玑神医相交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璇玑神医已经逝世多年,只余下苏谧孤单一人身在卫宫,在卫国破城的时候被顺理成章地没入了大齐的宫廷。

之后机缘巧合之下,再与葛澄明等人恢复了联络。

倪廷宣心里反而轻松起来,对于苏谧的秘密,一直是压在他心头地一个重负,让他惶然失措,看不清那份模糊的距离。

两人这样坦诚地面对。

让他有一种释然地轻松。

我知道了。

他坦率地点头笑道。

所以说,我可不是什么贤良贞淑,安分守已的妃嫔啊,苏谧侧过头,带着恶作剧一样的心态问道:可是对着大齐居心叵测的歹人。

不觉得很意外?倪廷宣忍不住一笑,微带苦涩地说道:在这方面,我有什么资格说你呢。

居心叵测,还有谁能够比得上自己的父亲。

潜心经营二十年,一朝发难,天下为之倾覆。

也许在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地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

那时候的她,素衣翩翩,迎风伫立在岸边,眉淡如烟,眸澈如水,明明两人离地极近,却仿佛隔雾之花,朦胧飘渺。

让他忍不住沉醉其中。

她不是一个单纯的后宫妃嫔,不是那姹紫嫣红,金碧辉煌的诸多繁花之中的一枝。

她的眼眸之中有着广阔的世界,是深远的宫墙都无法阻挡的。

当她凝视着远方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折断她的羽翼,束缚她的自由。

倪廷宣痴痴地看着她,苏谧被他专注温润的眼神凝视,心里微微有些窘迫,想到自己刚刚对他说出的谎言,苏谧心底里又无端的生出一种焦躁。

虽然严格来说,她并没有说谎,葛先生与她的义父也是相交莫逆的好友,她只是保留了一部分事实,保留了自己身上血统的秘密。

可是就是这样单纯的保留,让她在这灼灼的视线之下,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心虚。

她抬起头,打断了他的思绪,说道:这样,我总是有资格随军出征了吧,想必军中也是需要医师的。

可是你终究不会武功,战场之中局势危机,瞬息万变,你一个。

倪廷宣依然摇头否定道。

没有可是,反正我们就是要跟着去了!苏谧扬声打断了他的话。

口气斩钉截铁地近乎任性,带着赌气一样的神情看着他。

面对这样的苏谧,倪廷宣苦笑一下,脸上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那种近乎宠溺一样的神色让苏谧怔了怔,脸色微红。

跋山涉水从墉州入辽国境内,需要翻越崇山峻岭,长途跋涉.苏谧此时正坐在一辆车上,一身白色文士衫,完全是一副谋臣医官的文人装束,任何人看上去,都只会见到一个眉目普通,五官淡然的年轻男子,只是颌下贴了一小块膏药,好像是受了点轻伤。

她这一次坚持要随军出征,倪廷宣最终没有拗过她。

清醒过来之后,苏谧的病情好的快的出奇,她为自己开出的调理方子,墉州的名医参详了数遍都找不出丝毫破绽,连声佩服。

倪廷宣也不得不承认苏谧的医术高卓,也正是有了这样的理由,苏谧才多了一份说服他让她跟随出征的理由。

她不能忍受自己就那样被闲闲地留在墉州,每天只能够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仅仅从时不时传来的情报中了解天下的局势和战况。

那种除了等待之外什么也不能干的无力感会让她焦急地发疯。

她所有重要的人,如今都在这个战局上,都是身在局中的棋子,随时会因为局势的变化而起伏沉落,她自然也不能例外。

而且,如果有机会,她期望能够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哪怕那份力量是如此的微薄,她期望能够尽快地结束这场战争,让辽人尽快地退兵,就算战争能够提早结束一天,仅仅是一天,也会有无数的百姓因此而得救。

不过此番劳师远征,奔波潜行千里,当然不能够有一个女子随军身侧。

于是苏谧就暂且改作了男装打扮。

此时她正坐在后面运送粮食轴重的车驾上,跟随行的医官们走在一起。

翻过眼前的这一座山,就是边境了,那里就是辽军的第一道关卡驻地。

坐在苏谧身边地是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

他仰头看向山脉说道。

这位精神矍铄的老者就是这一次随军的医官长,名唤莫钦,为人医术高明,在墉州颇负盛名。

上一次苏谧病倒的时候,就是他负责医治。

他也是随军医师的队伍里面唯一知道苏谧真实面目的人。

早在墉州为苏谧治病的时候,他就对苏谧的医术大为震惊折服,而对这位慈和平淡如清风明月的老者,苏谧也是极为尊敬。

此时,两人一路同行,时不时探讨起医术心得来。

苏谧虽然见识丰富,但是一身医术都是来书本和义父地教导,少有亲自动手实践的机会,莫钦几十年的行医经验是她远远不及的。

一路讨教畅谈下来,苏谧受益颇丰,两人也算是忘年之交了。

大军继续行进。

听了莫钦的话,苏谧抬头向上望去,延绵不绝的山道上,长长的队伍变成了一队蚂蚁一样地大小,看不到尽头。

一路行来,道上不少开山的痕迹都是清新宛然,一看就知道是刚刚开凿的,想来这一条道路,还是多亏了辽军打通的。

才有如今这样的通畅便利,如果是以前,只怕更是难走。

就要开战了啊。

苏谧轻叹一声。

不经意之间,却感觉到有冰冷的小东西钻入了自己的脖颈中,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抬起头,却惊异地发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下起雪来了。

算算日子,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地真是晚啊,苏谧仰头看向天空,厚重的乌云堆积在天边,阴沉沉的。

像是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战争。

直压得人心情也沉闷起来。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

军人队翻过最后一道山脉山脉,天色已是黄昏,大军就地驻扎了下来。

立刻有随军的传令兵过来请苏谧前去主帅营帐。

苏谧跟随在传令兵地身后,穿过营地。

向帅营走去。

倪廷宣担心她身为女子,与那些不明真相的男子医官居住在一起多有不便。

所以扎营的时候,都是让她前去他的营中歇息。

苏谧本来是想拒绝,可是在后方轴重医军的营地之中消息闭塞,对于前方的战事反应迟缓,而且虽然身边有莫钦照顾,但是行事之间,她一个女子确实多有不便,最终还是听从了安排。

幸好她此时是易容成男子,模样又寻常之极,而倪廷宣身为主帅,营帐中随时备有军医服侍也说地通。

不然,那些想象力丰富的将领们说不定要把自己误会做娈童男宠之流了。

想开刚开始的时候看到的那些将领们奇异探究地眼神,苏谧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掀起帐帘进了营内,却见倪廷宣和窦峰等几个将领正在对着地图,不知道商量着什么,。

所以说只要能够在这里突击出去,必然能够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辽军就地歼灭。

倪廷宣洒然一点,神态之间自信而又张扬。

夕阳最后地余晖斜斜地从帘子缝隙射进来,那淡淡的金光为他俊朗深刻的容颜度上一层闪烁的异彩。

苏谧看向他,有些发愣,她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一面,战场的确会改变一个男人,也许战争天生就会让他们神采飞扬。

听见声响,抬头见到是苏谧进来,几人对主帅身边的这个随侍医官也都习以为常了。

又毫不在意地低下头去继续讨论战事。

倪廷宣向她含笑点头。

苏谧微一示意,就径自进了内账。

听见外面传来几人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听见。

围剿。

突围。

如果在这里遇见埋伏。

趁着。

之类的言词。

苏谧的困意漫上来,虽然军医都是享有坐在轴重车上的特权,不必步行赶路,可是每天从清晨到黄昏的全天奔波对她的体力也是一个大考验,连接打了几个哈欠,不知不觉就趴倒在书案上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苏谧蒙蒙胧胧地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到了床榻上,她坐起身来,身上搭着地物件滑落下去。

苏谧低头一看,是一床软毯子。

他什么时候进来过了?自己竟然睡得这么沉!苏谧掀开毯子,自己睡了多久了。

外面已经悄然无声,看来众将已经商议完毕,各自散去了。

苏谧掀开内帐帘子,走了出去,却见到倪廷宣一个人正在持着烛火,看着面前的地图出神。

听见帘子发出的响动,他抬起头来,温暖的烛火之下,深刻的五官线条变得柔和起来,眼前的身形让苏谧无端的感到一种暖意漫上心头,就好像刚刚覆在身上的那条薄薄的毯子,柔软而温馨。

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温和地问道:怎么醒过来,是刚才我们吵着你了吧?没有。

苏谧摇了摇头,她走上前去,从近处细看,因为紧急地行军和彻夜不休的讨论谋划,他的眼中已有了淡淡的倦意,脸色也憔悴了不少。

凑近烛火,苏谧看向悬挂着的地图。

如今到了哪里了?后面可有消息传来?没有,倪廷宣摇了摇头,一边将烛火举高,方便苏谧的查看。

如今我们进入的地界,在辽人地图内也属于偏远地区。

好在刚刚探马回报,辽军目前的守备空虚了不少。

看来是抽调了太多的兵力前去前线了。

倪廷宣指点着地图,向苏谧解释说道。

苏谧看着眼前的地图,上面无数的高山河流,平原城市都变成了一个个抽象的文字符号。

几只大红色的箭头标注起眼下几方势力行进的方向。

这大红地颜色可真是贴切啊,苏谧轻叹,这些队伍的每一步前进或者后退,都是要用无数的鲜血铺就,围绕着这些看似虚无的符号,有多少生命消逝在不知不觉之间呢?她的视线投向地图左上方的地界,倪廷宣看到了她地视线,眼神也跟随着投向那一方,脸上不自觉地现出恍惚怀念的神情。

半响,苦笑了一下,解释道:这是原本驻扎在居禹关内的兵马,如今已经退到了莱州一带。

苏谧看着地图,莱州是大齐极为富饶的地区之一,而且最重要的,他是齐国兴起的根本,九十七年前,齐国地初代帝王就是在那里建国称帝的,虽然后来开疆拓土,建功立业,早就不再以那里为根本了,但是莱州终究还是大齐名义上的根本之地。

如今葛澄明和慕轻涵退到了那里,这一举动意义重大,想必也是葛先生出的主意吧。

只是,他会怎么想呢?苏谧转过头,倪廷宣地身子微微侧过去,使得苏谧无法看清楚他的神色,仅仅从语调之中听出一种隐藏在平静之下地酸楚和苦涩。

原来知心相交的两个人,如今却开始为了各自所属的势力,算计推测着对方。

两人之间的一举一动,无不关系着整个天下的局势。

当年两人还在天香园之中玩笑开怀的时候,谁能够想得到,短短的数年之后,两个年轻的侍卫都成了手握重兵,决定着天下走向的关键人物呢。

苏谧的视线又转向下方,那里,两只红色的箭头已经对接了。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两方都不再顾忌。

名将交手,行动自然雷厉风行。

在倪廷宣他们行军之前,辽军就已经离开京城南下,与北上的倪源在中部的宿州一带交上手了。

三次交锋,不过是相互试探,两方互有胜负,辽军铁骑精锐难当,耶律信当世猛将,无人能敌。

齐军也是百战之师,倪源谋略过人,步步谨慎。

兵是精兵,将为良将,战事难以预测。

自从他们开始行军进入辽国境内之后,山高水远,消息的传递延后了许多,如今那里的战况也不知道如何了。

倪廷宣看着地图,神情也是忧虑难解,父亲的性子他很清楚,冷静筹划,精于计算,任何消息都不会让他失态,哪怕是嫡母和妹妹的遭遇。

只是他心中的忧虑还是难解。

夜已经深了。

他低下头去,苏谧正凝神看着地图,神情专注,因为刚刚伏案睡觉地缘故,细碎的发丝从额头上散乱下来。

刚刚清醒,脸上犹自带着可爱的红晕,他看着看着顿时痴了。

有了她在,这平凡黯淡的沙场营帐恍如金碧辉煌的九重宫阙,这奔波千万里的血腥征途也变得温馨起来。

心头一热,禁不住轻声说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护你周全,不让你有分毫损伤。

苏谧正自出神,却猛地听见这样一句话。

她带着些微吃惊的抬起头。

两人瞬间对视。

是承诺。

是保证,是倾诉,也是注定一生的誓言。

倪廷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他话语里面的感情是那样的真挚而热烈,苏谧岂会听不出。

两人不知道对视了多久,那一个短暂交接地眼神却已经交换了无数的心情。

苏谧脸上忽然觉得发烫,像是承受不住他目光里的灼热。

她慌乱地低下头,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如此,多谢倪将军了。

她竭力保持着清冷的语调说着,心里头却开始疼痛难耐。

一种近乎负罪感的沉痛压在她的心头。

我。

倪廷宣看着苏谧,急欲分辩着什么。

明天就要和辽人交战了吧?她忽然扬起声音,打断了倪廷宣未出口地话语。

听了苏谧的声音,倪廷宣也低下头去,随即也恢复常态,说道:是的,明天就要开始了。

准备怎么打?苏谧淡淡地问道。

这一次我们准备直接进兵逼近辽国的都城息京,明天就要开始攻关了。

你留在后面,可要小心。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就已经恢复了冷静。

仿佛刚刚的失态不过是这昏黄的烛火摇影下幻化升起的错觉。

苏谧点了点头。

明天,一番苦战就要开始了。

两人之间相顾无言。

夜已经深了,早些睡吧。

明天还要早起呢。

短暂地沉默之后,倪廷宣低头看着苏谧如冰雪般晶莹的黑眸。

轻声说道。

嗯。

苏谧转过身去,进入内帐,她可以感到,倪廷宣的眼神正落在她的身上。

直到她逃避一样地匆忙放下帐帘。

才阻断了外面灼热的视线。

两人虽然同营而居,主帅的营帐原本就宽大,分为内外两层,这些日子一向是苏谧睡在帐里,而倪廷宣睡帐外地。

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别人的床榻,前几天苏谧都睡得很安稳,可是今晚,却翻来覆去,怎么睡不着觉,有些事情,明明不愿意多想,却不自觉地钻入脑海,仿佛能够隐约听见外间那个人清朗的嗓音,感受到那灼热真挚的视线还是恍如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苏谧只觉得紧张焦躁难耐,她竭力约束自己的心神,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恍惚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外面马匹嘶鸣的声音惊醒,苏谧揉揉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走出营帐,发现外面地天色已经亮了,士兵们正整装准备行军。

天边的太阳才刚刚升起,晨光撒落在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昨天刚刚抵达的时候,已经夜幕低垂,所以没有见到眼前的盛景。

晨雾迷蒙,晓光初透,此时他们正站在辽国边境的最后一道山脉上,俯瞰下去。

绿色地大草原就在自己的脚下延伸,一眼望不到边际,视线升起近乎奔腾一样的快感,极目向天边远眺,那生机勃勃的绿色,与清朗如洗的蓝色在地平线的尽头交汇一片,鲜红的旭日跃出地平线,万道霞光将天边染红,无限的壮丽空远,雄浑苍凉。

远方隐约可见土黄色的城墙,那是辽人设在边境的关卡。

这是今天第一场战斗打响的目标。

被身边的马嘶声打断了思绪,苏谧回头望去,倪廷宣刚刚将自己的战马牵了过来。

前面探马已经传来消息了,西边不远处就有敌踪,这就要开战了,你好好保重。

倪廷宣不放心地嘱咐道。

嗯,苏谧点了点头,复又说道:你也小心。

说完,转身后营走去。

休问今夕等待之中的时间流淌地分外缓慢,即便是在忙碌不 的时候,也禁不住挂念着前方的战事。

随军的医官们已经在莫钦的指导之下开始准备各种药材了,苏谧正患得患失地坐在轴重车边,她负责在煮药的大锅旁边照看,按时地添加恰当的药草进去。

这一场突击的战役下来,必然会有不少的伤员需要医治。

远远地听到前方传来一阵欢呼,似乎是士兵们欢庆高呼的声音。

赢了?!不等人招呼,苏谧从大车上跳下,奔上山坡,放眼望去。

倪家的兵马正从远处撤回来,看样子是赢了这一场短暂的突击。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战争。

阳光之下,隐约可见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倪廷宣,银色的甲胄之上溅着点点血红,被明晃晃的阳光映着,泛起璀璨耀眼的金红辉。

忽然倪廷宣抬起头来,看向这边。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隔着遥远的距离,又埋在重重的人群里,苏谧却感觉到他看见自己了,心脏忍不住漏跳了一拍。

进入辽国之内的第一战几乎毫无悬念,辽国南部多荒漠山地,土地贫瘠,人烟稀少,国境线上原本就守备疏松,设置的关隘简陋空虚,与其说那是关隘,简直不如说就是一段土城更加恰当,驻扎的兵力更是稀少地可怜,与居禹关,断墉关这种百战雄关根本无法比较。

虽然与倪源密约之后,耶律信已经预料到这里的重要意义,特地留下部分精锐兵马辅助防备,可是关卡的防备设备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善的。

尤其是此次面对的是倪源苦心训练筹备地精锐之师,一切防务简直形同虚设。

支撑了不到一天,就被倪家的兵马攻陷了。

北方的雪比起南方似乎更加的晶莹剔透。

从傍晚开始,原本细碎散乱间或飘落的小雪花开始变大了。

逐渐变成了鹅毛一样大小,带着簌簌的声音,从灰暗的天际洋洋洒洒。

不知道是否是上天为了迎接这场即将到来的残酷战争,降下层层的白雪掩盖那赤裸裸的血腥。

就是一小会儿地功夫,洁白轻盈的新雪已经在地面上覆了浅浅的一层。

只是这薄薄的一层,就有一种阴冷的寒气从人的脚边升腾起来,苏谧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

这是今年苏谧见到的第一场大雪。

不得不说,它来地恰到好处。

今天墉州的兵马已经攻陷了辽军的边陲关隘,全军自从出征以来,第一次不用住帐篷了,如果这一场大雪提前几天到来,远征军翻山越岭的难度必须大增,而且在崇山峻岭之间,安营扎寨的危险也大大增加,只怕在路上就要冻死人了。

记得前几天那一场小雪就让远征军吃足了苦头。

今晚幸亏还有一片完整的屋檐为远征的士兵们遮蔽风雪。

苏谧穿过低矮的土墙,来到主帅居住地屋子。

原本边关守将的居所,此时自然变成了倪廷宣的下榻处。

在这样简陋的边关 之中,主帅的房间也只不过是一个简单朴素的小院子,虽然该有地东西一概不少。

苏谧推开房间,有点意外地见到屋里只有倪廷宣一个人。

事情已经交待完,我让他们下去休息了。

看出她眼中的疑惑。

倪廷宣解释道:今天的一战大伙儿都辛苦了,天气也不好,让他们早此休息也好。

何况今天。

嗯,苏谧点了点头,视线却不受控制地落在屋子一角的桌子上。

倪廷宣平素在军中行事严谨,他虽然身为主帅,向来也是和普通的士兵一样的待遇,吃穿用度并不比寻常地士兵强多少的。

可是此时。

苏谧看着桌子上排列整齐的几个菜式,最奇怪的是,旁边还有一壶酒,除了重大战役地胜利,可以以酒靠赏之外。

军中不是严令戒酒吗?怎么他这个主帅带头违背起军规了?不会是庆祝今天地胜利吧?苏谧抬头看着他问道,他不是这种会为了些微的功劳而自傲的人。

不过是个开局,有什么好庆祝的。

以后还有很长时间的辛苦呢。

倪廷宣展颜一笑,说道。

那这是为了什么?苏谧瞥了桌子上的那壶酒一眼。

疑惑地问道。

看着她偏头看着自己,眼神清丽难言,微带疑惑的神情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怎么样的明眸善辩,也及不上这一眼的风华。

聪明如她,竟然也有迷糊的时候,也许是她那敏锐理智的模样看的多了,这份偶尔的迷糊显得尤其可爱。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倪廷宣好笑地看着她,提醒道。

苏谧的脑海里飞快地转动起来,今天的日子,他们在十一月末的时候整军出发,一路走了。

今天。

今天。

苏谧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她这才猛地意识到,今天,竟然是过年了!也许是因为军中的日子太过于规律繁忙,让她忽视了时间的流逝,也许是因为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太迟太迟,以致于她迟迟没有冬天的感觉,竟然连这样重要的日子也忽视了。

倪廷宣眼中的笑意弥漫上来,他已经满上满,然后伸手递给他。

苏谧呆呆地接过来,然后低头看着杯子里清冽甘醇的液体。

身处边塞,当然不会有宫廷里那样的羊脂白玉,鎏金雕花的酒杯。

拿在手中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粗糙地青瓷杯。

肌肤接触着这微带寒意的酒杯。

她忽然感觉到在指腹处,掌心里,隐隐已经有薄薄的茧子。

不知不觉间,自己的手也变得粗糙了啊,苏谧猛地注意到,跟随在军中的这些日子以来,她原本润泽如玉色的纤细手指,虽然还是那样白晳精致如春葱,但是在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有了细微的变化。

她抬头看向他。

日子过的真是快啊。

当她身居宫廷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她竟然能够有一天在辽国地边城里,在广阔的大草原上,在冬雪飘飞的夜晚,在烛影摇红的灯火旁,与眼有这个人共处于一个房檐底下。

渡过两个人的新年呢。

他正在凝视着她,对上她的目光,他的眼神也变得温和起来。

不用任何暗示,两人一起举起手中地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入口的酒带着丝丝凉意,进入腹中,却又立刻化作暖流,升腾起火焰一样的热度。

苏谧和他对坐在桌旁。

几杯酒下去,她的面容上浮起淡淡的嫣红,清丽妩媚,难以言喻,原本秀丽的樱唇因为这火热的酒而散发出晶莹的色彩,在暗夜橘黄色地烛火照映之下。

鲜活诱人宛如阳春三月的桃花瓣不经意的落在水面上。

让他禁不住思绪飞扬,他想起,那百丈高耸的悬崖之下,那滴水成冰的冬日夜晚,那清冽恍如月色的一吻。

如同冰雪一般地清冷而又轻柔的触感,让他眷恋一生的纯净甘甜。

就是那抹妃色的近乎透明的红润之上。

明明是清凉如冰雪一般的记忆,却绮丽璇旎如同三月里开至荼蘼地桃花,一点一滴的涌上心头。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山来。

他无意识地喃喃说道。

啊?苏谧听到这莫明其妙的一句,睁大了双眼,疑惑地看着他问道。

被这一个简单的音节召唤心神来,他抬起头。

却发现苏谧正疑惑地看着他,如冰雪般晶莹地黑眸地大大的,映射出他局促不安地身影。

倪廷宣的脸色一红,窘迫地低下头去错开视线。

苏记忆力却全然不知道他心里想的,只看到他刚刚专注温润的眼神和此时尴尬局促的神情,顽皮心起,仰首含笑追问道:什么春归无觅处,如今可是万里冰封,难不成还能见到桃花始盛的春色?倪廷宣猛地心头一热,顺口说道:何须寻觅?眼前不就有人面桃花,只是。

却不知道要归于何处。

苏谧脸色顿时红了,这样赤裸裸的话语简直就是近乎。

如果这些话是从温弦的口中说出,她只会给他一个狠狠的白眼,然后捶他几拳出气。

可是。

他。

苏谧只觉得心情恍惚难安,感受到倪廷宣灼热的目光正投注在自己的身上,苏谧失措地低下头去。

其实,在那个冰雪交加的的一天一夜,在那个滴水成冰的悬崖之下,在那晴朗温和的声线里,在那平淡却蕴含着层层激流的眼神里。

那些小心守护,那些体谅周到,那些关怀备至,那些细心安慰,她岂会不懂?但他却情愿自己不懂,情愿自己看不见,听不见。

她的目光逃避一样地停留在桌旁轻轻晃动的烛火上,久久不移,这温暖的橘黄色竟然也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已经不敢去审视自己的内心,不敢去亲手揭开这谜底。

她一直在以一种默然的抗拒的姿态拒绝着这份感情,但是依然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底深处,悄然无声地抽动萌芽。

如同冬雪初至,一树梅花迎花而绽,如同一露天降,干涸了很久的土地抽出朦胧的绿意。

很久之后的一天,苏谧回忆起那段金戈铁马的时光,恍然惊觉,也许就是在那一夜,那一点温馨的烛光,在她的心中,热度和亮度都远远地超过了世间任何的光和热,在她晦涩艰难的内心,照出一片淡淡的光亮来。

那一瞬间,不知今夕是何夕,那一瞬间,不知此身在何处。

兵至息京寒风吹过,忽然一朵洁白轻盈的小雪花从身边的窗口飘落了进来,转过一个优雅的弧度,缓缓下坠,正停驻在苏谧的鼻尖上。

清凉的感觉让苏谧回过神来,随即又有一道温暖覆盖上来,她怔怔地看着眼前,是他俯过身来,贴近她。

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温度,苏谧只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她恍如坠入了一个迷雾,想要说出什么来打碎这尴尬的气氛,却又全身僵硬而无法动弹。

迷茫之中,他却只是伸出手,为她轻轻拂去那一粒冰霜。

苏谧终于如释重负,却又隐约地有些恍惚。

她逃避一样地转过头向外看去,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浓得的包云遮掩去的月亮已经探出了头,冰冷而轻灵的月光撒落下来。

照射在洁白如玉的雪地上,反射起如迷雾般的银光。

依然有雪花在不停地飘落,却比刚刚小了很多。

乌云也已经散去。

雪要停了啊。

苏谧轻叹一声。

不是何时,倪廷宣站在了她的身边,两人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满地的雪光月色。

京城里面应该也已经下雪了吧?这遍地的白雪和月光,在这简陋的土城里面所看到的,与在琼楼玉宇,九重宫阙之内所见到的,可是会有什么不同?浩瀚苍穹间,荣辱沉浮,悲欢离合,不变的,仿佛唯有这一轮弯月。

为了加快行军的速度,倪廷宇以及众将带领着骑兵快马轻骑先走一步。

如今辽国国内空虚,正好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而且速度一定要快,在辽军合围回援之前,直接杀奔息京去,才能够取得最大的战果。

而后方的轴得粮草行进速度肯定跟不上,于是干脆留守一队人马保护着,缓慢向前。

苏谧则跟随着留在轴重营之中。

攻入辽人境内之后,行军持续行进,轴重营地行军速度虽然缓慢。

好在前方的消息随时都有探马传递。

医官的营地是后方的轴重营之中守卫最安全的了,留下护卫的士兵都是精锐,其中有几个士兵毫不引人注目地随时守卫在苏谧的身侧,对于她特别的照顾,苏谧自然知道是倪廷宣留下保护她的人手。

十几天过去了,在大草原上越走越深入,让苏谧吃惊的是。

一路上却是偶尔才能够见到被攻破地村寨和部落,大军行进之处,几乎称得上是畅通无阻。

她知道辽国是草原上游牧民族所建立的政权。

数百年之前,整个草原上势力纷杂,契丹,刺葛,迭刺等各个部落林立,彼此之间征战不休,时时趁中原国力衰弱的时候入侵,却没有一次成功建国过。

直到一百多年前。

被契丹部落所统一,当时的中原正是诸国纷争,混乱一片,他们趁机挥兵南下,势不可挡,将原本就已经战火连连的中原搅得更是生灵涂炭,并且在中原建立政权。

国号为辽。

可惜这样强势的政权也不塓昙花一现。

紧接着中原出了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就是当年地梁武帝,率领着一手建立的精锐士卒,经过数次大战,率军将辽人赶出了中原,结束了这个立足北方不到二十年的短命的胡族政权。

建立起大梁延绵百年的基业。

辽人虽然实力大损,退出中原,但是他们兵强马壮,铁骑精良。

天下都难以有人与之争雄,此后,时不时地窥伺中原,试图南侵。

当时北方在梁武帝驾崩之后,又陷入君雄逐鹿的局面,包括梁国在内的诸国国力都日渐衰弱,不得不向辽人议和,献上美女财帛,以求自保。

齐国建立初年,也曾和亲辽国,直到近几十年来国力大增,而辽国国内又政权不稳,才逐渐地占据了上风。

辽人在退守草原之后,依照着中原的习俗,建立了国者,号为息京。

皇室贵族皆聚居于其中。

远征军这一路打下来,可以看出辽国国内守备简直空虚地厉害,各处部落的骑兵精壮大都被抽调出去参加南方的战争了,兵力匮乏。

辽军放心地大举南下,想必是以为倪源要用墉州的兵马来救命,谁知道倪源有这样的魄力,竟然命令最后的底牌北上,将自身地安危弃之不顾。

一切来谋求最后的胜利呢?遇见的部落少有人拼死抵搞的,大多数眼见不敌,就败退而去,还有自知力弱,干脆连抵抗都不抵抗,直接赶着牛羊人口逃窜的,倪廷宣也不追击,只要不阻挡他的去路,就视若无睹,继续前行赶路。

最让苏谧奇怪的是,当倪廷宣率领大部分的前锋人马离开之后,对于全军之重的粮草轴重,竟然也没有人来袭击抢掠。

苏谧坐在缓缓行驶的车驾上,出神地看向远方,她想到前几天与倪廷宣的对话。

这份惊奇在苏谧心中徘徊了数天,终于在兵马修整,两军汇合的时候,苏谧忍不住问他:难道你就不怕这些人在身后联合起来,形成包围。

这些胡人又不会碍我们地事情,何必去赶尽杀绝呢?倪廷宣笑了笑说道。

苏谧微微扬起臻首,疑惑地看着他:很少有战场上的人存着像你这样的仁慈之心的。

我可不是仁慈之心,被她的目光看的脸上一热,倪廷宣迎上她的眼神,笑道:这一路下来,你见这些部落有几个上前抵挡的?此时他们见到远征军的势力强大,自然是不敢抵挡,但是,等到我们抵达京城,与辽军交上手了呢?他们不抵挡可不是因为他们害怕,倪廷宣解释道:这些胡人性子向来悍不畏死。

就算是明知道比不过,也常常上前冲杀,对于他们来说,战死是一种光荣,这一次他们不抵挡,是因为大多数都是存了看热闹的心理。

草原民族的向心力远远不及中原的汉人。

他们民族众多,各自有自己的族长,统领一族事务,族长在部落之中的权势威望甚是要大过辽人的皇帝,平时辽军势力强大,各个部落自然愿意臣服,但是这么多年一来,大辽如今的朝政大权尽皆被耶律信所把持,此人对各部落盘剥甚重,草原上早就有人暗中对他不服了。

只是碍于辽军的武力,不敢有异心而已,此番我们只要能够击败辽国主力,则其国内必然生出内乱,到时候就是不攻自破了。

苏谧沉吟了片刻,看着倪廷宣充满自信的神色,顿时明白,你们倪家平时与这些弱势的部落有联络吧。

倪廷宣看着她,眼中明显闪过赞赏的神色,他转头看向远方说道:最开始的时候,父亲让我们倪家在平时经营生意时,经常照顾他们这些部落,不要随意欺骗压迫胡人,甚至在荒年的时候,接济他们一些粮草,长年下来,我们倪家在这里的信义就很好,与诸部落的关系也不错。

辽国如今在们的辽允帝只知道沉迷酒色,不理政事,总揽大权的是南院辅政王耶律信,他性情暴躁,贪婪嗜杀,这些年来,对各部落的压迫一年重似一年,所以。

倪廷宣后面的话没有说明,苏谧也可以想象了。

长久的压迫使得草原上的各个部族早已经对息京的贵族们有所不满了,只是契丹部族兵强马壮,在整个草原上都无人能及,耶律信又勇猛无敌,公然挑战息京的权威不啻于送死。

他们需要一个机会,还有一个让他们团结起来的理由。

而倪源恰到好处地提供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和理由。

这一次,不用他们直接动手,不用耗费他们的一兵一卒。

只要他们袖手旁边就可以,倪家成功了,契丹部落实力大损,压在他们头上的枷锁自然解开了,倪家失败了,也损不到他们分毫。

无论最后的结果如何,都对他们有利无害,何乐而不为呢?她神色不自然地笑了笑,倪源这一招何其高明,慢慢地播下种子,形成恩情,随时浇灌,等待时机,终于到了最终收获的一天,对这个天下的谋划,他还有什么是想不到的?这样的深思熟虑,这样的未雨绸缪。

如果说最终还是功亏一篑的话,连苏谧都要忍不住同情他了。

苏谧正在出神地看着远处的草地,前面传来的急促马蹄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传令士兵带来紧急的消息。

近一个月的急行军之后,先头的部属已经抵达息京,开始攻城了!力挽狂澜苏谧隔得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看着战场上箭矢如雨,刀枪横飞的景象。

无数的士兵沿着架起的去梯向上攀爬,勇往直前,而城头上的守军早已经严阵以待,息京虽然是新铸的城池,又是土城,但是坚固险峻比起中原不少石头垒砌的城池都更胜一筹。

高耸的城墙是以粘土混合着兽血烧制成红砖堆砌,其上角楼,望楼,城门,垛口顺序林立,守备完善,坚不可破,整个城市都带着一种血腥的色泽。

城墙只有五六丈高,但是在一片平原之上看起来却格外的高耸入云。

带着一种难以逾越的森严。

这是苏谧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真正意义上的战争。

在这样残酷的战场上,人命变成了抽象的数字一样的符号,双方的人马都在不停地倒下,刀箭像是镰刀收割麦苗一样收割着人类的生命,震天的喊杀声,士兵濒死的惨叫声,战马悲哀的嘶鸣声,金铁交击声。

满眼都是飞溅的鲜血和折断的肢体,血流遍地,杀声震天!上一秒钟还活着的人眨眼之间就会变成一具尸体,而结束他生命的人说不定下一瞬间就会倒在他的尸体上,变成相同的尸体。

攻城的战争一直持续到了开春四月份,这已经是倪家军队第四次攻城了。

虽然大多数的兵力被抽调去了中原的战场,留在息京的兵力依然不容小觑。

一次次狠辣的攻击下来,这座阻挡着他们道路的城池依然屹立不摇,只是城墙上原本土红的色彩变成了刺眼地暗红色,土墙是格外能够吸水的材质,这样深的暗红,不知道要多少次的雨水才会洗刷掉。

苏谧明白。

这一场战争的目的不是攻陷息京,灭掉辽国,而是将息危机的消息传出来,让齐国京城里面的辽军知道就好。

目前倪廷宣手中的兵力也根本不能够支撑起一场灭国的战争,尤其辽国又是这样的大国。

如果他们真地把辽人的政权彻底来了,反而成全了南面耶律信的称帝欲望。

而且目前辽国的几大部族虎视眈眈,一旦攻陷了息京,倪家的人入主其中,他们作为灭亡了辽国的敌人,反而会成为各个部族的目标。

毕竟,只要将他们吃下,就有了堂堂正正地登上辽国下一任的皇位的资格。

这样的重利引诱之下,平时什么样深重的恩情都不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留着如今辽国皇族的势力,经过这样的一次失败,辽人契丹部族的势力必然大减,此消彼涨之下,原本就不稳定地各个部族必然更加蠢蠢欲动。

只有让他们内耗,才是解决北部危机的最好手段。

最初紧张的攻城战告一段落之后。

远征军开始采取间歇的攻城配合着围城的战术,同时派人联络安抚周围的各部落。

息京虽然城墙坚固,防务充实,但是其中地粮草并不充足,尤其是北方草原这几年来连接天灾,今年开春时候的那场暴风雪持续了近一个月,不仅大大延后了远征军的行军速度,也使得无数的牛羊牲畜被冻死在草原上。

再加上隆徽四年时候的那场天灾,根据预测,今年必定要有饥荒发生,这也是当时辽人会那样热切地答应倪源的条件南下地重要原因。

根据倪廷宣他们估计,息京城中的粮草牲畜顶多只能够维持半年左右。

这样围城的手段虽然收效不是最快的,却是损失最少地。

围而不攻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六月份,后方竟然还是不见辽军地动静。

围城的诸将都开始着急。

息京被围困的消息,现在早就应该传递到京城里面了。

可是耶律信所带的部属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就算是耶律信为了稳定军心,封锁了消息,那么在慕轻涵退出之后,从息京抽调的进入居禹关的辽军总应该得到消息了吧。

为了对付回援的辽军。

倪廷宣他们专门在路上设下了埋伏,至今竟然连一个辽军都没有见到。

难道他们连自己的京城都不管了?但是到了六月末尾。

驻扎在居禹关之中的辽军终于动了,却不是北上救援他们的京城。

而是南下与耶律信的部属会师。

听到这样的消息,倪廷宣忍不住变了脸色。

看来耶律信是准备孤注一掷了。

他想必明白。

自己如果北上救援息京的话,回家的道路绝对不会如同他们南下的时候那样方便,到时候,前有埋伏,后有追兵,就算是他能够平安回到息京,也要实力大损,而身后的其他部落都在虎视眈眈。

所以对于京城里的辽军,最明智的选择,其实就是停下兵马,与倪家谈判,答应退出京城,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存自身的实力,又可以平安地解除息京的围城。

但是耶律信竟然放弃了这个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而选择了最疯狂的一条路!他们都小看地了耶律信的野心和贪婪。

也许他明白此时重新与倪源谈判,形势早已经逆转,势必得不到太好的条件,不过是一些金珠财货而已,也许是因为他认为要把齐京这样繁华富丽远远胜过他们息京的大城主动放弃,换取一些金银财宝,怎么看都不是划算的生意,促使他们犹豫不决而最终选择南下决战的原因很多,其实最本质的还是因为京城里富贵安乐的日子享受地太久了,让他的贪婪和野心也跟着膨胀起来,才会选择这样的孤注一掷。

倪源率领的兵马,不仅是大齐最强悍的兵力,而且大齐的皇帝齐泷也在其中,一旦能够将倪源所属的军队解决,大齐没有了龙头,就近乎亡了国,各地势力割据,到时候群雄并起,诸国纷争,还有谁能够与他们辽军相抗衡,如果事情顺利,再一次入主中原也不是梦想。

相比之下,息京的得失也不再那样重要了,而息京之中的皇帝和契丹贵族也不是那样重要了。

与繁华的大齐京城相比,息京不过是个寻常的土城而已。

倪源与辽军在南方即将决战了。

这个消息使得倪廷宣不得不重新选择紧迫的攻城。

八月初,传来前方战线的消息。

耶律信亲自率领十五万大军,南下希望能够一举消灭倪源的这个心腹大患。

却反而中了倪源的埋伏,十五万大军差一点全军覆没,全凭着耶律信天生神勇,于重重埋伏之中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去,十五万大军,只余下五万余人败退而回。

天下震惊。

但是倪源这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也只是惨胜而已,随行的军队伤亡几乎不逊于辽军,不仅损兵折将,势力大减,而且连倪源本人都受了伤。

伤势究竟如何前来传递消息的士兵也说不清楚,虽然送来的信笺上说是轻伤,但是倪廷宣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开始督促士兵,加紧攻势。

从墉州运送来的投石机等攻城工具也相继抵达,兵员补充完毕,战事进行到九月,在各种攻城工具日以继夜的打击之下,辽人的城墙终于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

而城中的粮草据密报传来,也已经消耗殆尽,士卒疲惫不堪。

被长期围困在京城之中的达官贵人们终于忍受不住这无休无止的围城的痛苦,开始选择突围。

战势终于起了变化。

倪廷宣原本就逐渐一面的攻势和围兵减弱,正好借此时机,将外围的兵力分出一个缺口,放辽人突围而出。

天统二年九月二十一日,这一座让倪家的将士留了无数血的城池终于被攻陷。

但是,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品尝,甚至远征军还没有来得及踏进入息京的时候,传来一个让他们震惊失措的消息,让万众欢欣的胜利在望黯然失色。

大齐的京城被收复了!你说什么?京城是被谁收复的?倪廷宣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失了音调。

旁边的苏谧也忍不住震惊失色,是谁?能够趁此时机!前来禀报的小校沙哑着嗓子,说出了建立这项无上功业的人,是原本镇守居禹关之中的北部兵马。

是慕轻涵的队伍!他怎么可能进得了京城呢?京城里面还有耶律信的十万大军。

倪廷宣忍不住问道。

对于收复京城这样极富诱惑力的大功,倪家也在时刻关注着,就算是倪源率军盘踞南陈,而倪廷宣又远征北辽,对于京城的动静也一直没有放松,早已经整备好充足的兵力在墉州的边境上枕戈待旦,一旦京城之中的辽人出现空隙,他们会立刻挥师西进,攻陷京城。

虽然经过与倪源的那一场决战之后,辽军实力大受损失,却依然有近十万大军驻扎其中,而且京城城墙高深,粮草充足,守备严整,远不是息京这样的城池所能够比得了的。

所以各方的势力一直都寻不到机会。

听说是京城中有人暗中……小校的嗓子因为干涩而咳嗽了几声。

你将经过详细地说来,不用着急。

苏谧说道。

一边将桌上的水杯交到他的手上。

那个小校感激地接过水杯,看了倪廷宣的脸色一眼,才敢喝下,润了润口,开始讲述京城收复的经过。

自从倪源大败辽军之后,耶律信带着残部败退回京城,就开始闭城不出,希望依靠城池的稳固来与齐军对抗,静待转机。

而倪源的部队损失过大,也只好暂且退守东部禹州一带,休息整顿,准备再一次的战事。

就是趁了这样的时机,一直盘踞在莱州近乎隐居避世一样的慕轻涵的人马却开始出动,陈兵城下。

当时的倪源得到了慕轻涵出动的消息,听闻之后不过是冷哼一声,慕轻涵此举明显是想要捡便宜,但却下手太早了。

京城是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肥美膏腴,但是有耶律信这只老虎盘踞,任何势力都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现在这只老虎已经受了伤,但受伤的老虎只会更加疯狂。

凭借慕轻涵手中的这些兵马,根本不可能攻陷京城。

而辽军明显也是这样认为的。

齐京城池之坚固,天下无双,连倪源都不敢贸然攻城,损耗兵力,而是选择将辽军引出城外决战,何况慕轻涵呢。

不料,慕轻涵的人竟然早就在京城之中埋下了暗线。

就是那个号称京城首富的刘泉,原本在辽军入城之后,他率领京城的商家,向耶律信表示效忠,之后又多次进献各种珠宝美女,并且主动为辽人筹备粮草器材,向辽人告密反抗势力,诸多忠心耿耿的行为,终于换来了辽人的信任,听说耶律信还封了他一个官职呢,使得他有机会接近城门,之后他一直暗中收买联络在城门处劳作的苦役们。

九月十二日的时候,不堪忍受辽人折磨的那些苦役发动变乱,原本这样的小混乱在辽人入主京城之初时常可见,但是一次次被血腥地镇压下去之后,那些苦役好像已经逐渐习惯了辽人的压迫,不敢再轻易地去捋老虎的须子,没想到却在这个时候发动叛乱。

一直躲避在深宫之中的耶律信勃然大怒,叫嚣着要亲自前去将这些不识好歹的奴才全部杀个精光,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出发,却被慕轻涵部属之中同时派出的高手逮住机会,刺杀成功。

据说,那是一场惊天动地的交手,最终耶律信与刺客同归于尽。

辽人军中大乱。

刘泉暗中打开城门,将城外的兵马放入,内外夹击之下,辽军群龙无首,抵挡不住,再加上自从他们得知了自己故乡京城被围困的消息之后,早就已经归心似箭,于是辽人并没有激烈地反抗,最终选择了突围出京,弃守了这座被他们占据近两年之久的城池。

慕轻涵终于一举收复了京师……倪廷宣听得心中暗惊,其实倪家也在京城里面早早地埋伏了诸多暗线,准备在收复京城的时候作为内应,但是在辽人与他们墉州翻脸的时候,全城进行了反复的搜捕,竟然将他们埋伏的线人,诸如高升诺都尽皆杀了个精光,倪家在京城几十年积累下来的暗处势力几乎被一扫而空,才害得倪源不得不选择将耶律信引诱出城决战。

他一直无法了解辽人究竟是从哪里寻来了这样精确的情报。

如今慕轻涵竟然使用了同样的手段。

刺客!同归于尽!此时,苏谧的耳朵里面只剩下了这句话。

小校接下来的讲述,她完全没有听清楚,她的心中猛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莫名其妙的寒意开始从她的胸口如杂草般蔓延,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扑通扑通地乱跳,耳边尽是雷鸣一般的响声。

明明是盛夏的时节,却全身如坠入冰窖一般寒冷。

她正在陷入一种未知的恐惧当中,想要开口询问什么,可是只觉得嘴角干涩得无论怎样都不听使唤,无法张开,好像稍微一用力就会因为过度的恐惧而裂开来。

那个刺杀耶律信的人是谁?倪廷宣已经忍不住询问起细节。

竟然有这样的高手。

苏谧的脸色刷地白了,握住扶手的掌心沁出丝丝的冷汗。

在她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去承受的时候,昭示着无限残酷的名字已经从那个小校的口中脱口而出:听说是天下有名的刺客高手温弦。

温弦死了!苏谧的身子忍不住摇了摇,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天地好像倒转了过来。

她觉得自己明明就要晕厥过去,可是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却又让她生生地保持着清醒。

倪廷宣依然在不停地询问着关于这样一次战役的各方面细节,小校如实地逐一回答。

在苏谧的耳中,所有的话语却全部变成嗡嗡不停的响声,头脑只剩下一片空白。

温弦对于她来说,真正的相处不过就是短短的几日而已,可是在她的心中,却占据了一个奇异的地位,也许是同样国破家亡的遭遇让她忍不住感到亲近,或者是那几天针锋相对的生活是分外的特别,也许是他对于生活那样简单潇洒的态度让她又羡又妒,心生向往……在苏谧的心中,一直是将他当做寥寥无几的可以真正值得自己信赖的人之一。

而且,温弦是为了她才去帮助葛澄明,一路护送他北上,这让她难以言喻地愧疚,心脏感受到清冷锋利的切割般的剧痛,那疼痛让她连眼泪都无法流出。

本来,他不必死,他应该完全不受这些什么国破家亡、什么灭国之恨的感情所束缚,他应该自由自在地遨游江湖,仗剑飘摇,不用理会这些是是非非。

是自己非要将他牵扯入这个圈子里面的。

她勉强支撑住身边的桌子,却不慎将水杯碰到了地上,细瓷质地碎裂的清脆悦耳的声音传出,倪廷宣才反应过来,转头看见了苏谧,面具遮掩之下,虽然看不清楚脸色,但是她眼神里面的绝望和悲怆却让他忍不住心惊胆战。

他慌了神,连忙扶住她,你怎么了?我没事。

苏谧勉强说着,却已经语不成调。

她还敢说自己没有事?!倪廷宣看得心急火燎,也顾不得别人的眼光,当即打横抱起她,向后帐走去。

我没有事。

苏谧着急地挣扎了几下,却挣不开,只好任由他抱着自己,进了内帐。

只余下那个小校呆呆地站在帐中,看着眼前的一幕,此时的苏谧明明是个形貌普通的年轻男子……将苏谧放到榻上,倪廷宣就要去叫医官来,衣襟却被苏谧紧紧地拉住,别去叫人,我只是有些累了而已。

倪廷宣这才想起,苏谧本人的医术就远远高于所有的医官了。

他正手脚无措,不知道怎样是好,苏谧低头说道:你先去忙着吧,我没有什么,休息一下就好了。

倪廷宣迟疑了片刻,苏谧脸上的疲倦之色让他心情压抑得近乎窒息。

大齐京城收复对她来说应该是个好消息,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仓皇失措的一面呢?为了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走了出去,他看得出,苏谧希望一个人静一会儿。

合上营帐的门帘,他从缝隙里看到,有什么光亮如珍珠一般的东西滑过她的脸颊,一闪而逝。

他将门帘放下,转头走了出去。

是因为那个温弦吗……草原上抬头看夜空,总是分外清幽动人,让人的思绪如同这身下的草地一样,可以延伸得很远很远。

苏谧静坐在那里,抬头望去,黑沉沉的天际,今晚连星星都变得格外的少见。

远处隐隐有曲折的箫声迤逦扬起,不知道是哪一个思乡的战士在战争的间歇倾诉自己对家人的思念。

幽怨难解,动人心弦。

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沙场豪情之下,是多少永久的离别和化不开的伤痛。

不用担心,我已经安静下来了。

她轻声说道,像是说给身后的那个人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世事如过眼云烟,终究都要化为一片空虚。

倪廷宣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走近了一步。

半晌之后,苏谧转头望着他。

月光照在她清丽无双的容颜上,她的神情也清冷一如这月色。

一瞬间的对视是如此的漫长,眼下你们准备如何呢?然后,她低下头轻声问道。

你们……今夜的星光也许是太过于清冷了,让倪廷宣心里也禁不住漫起一种凉意。

也许,在她的心中从来就没有和自己归属于同一个地界。

他早就敏锐地察觉到,她与他之间一直存着一种奇异的防备和芥蒂。

这份距离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横空出现在两人之间。

最初的时候,倪廷宣以为那是因为苏谧忌讳自己宫妃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有逾礼的举动,可是在她失去了宫妃的身份,变成一个简单的顾姓女子的时候,那堵看不见的墙壁反而更加的坚固,让他想要向前迈一步都不可得。

在这段金戈铁马的日子里,在这段相濡以沫的时光里,在这营帐橘黄色的灯火下,这份距离曾经拉近了。

可是一个短短的消息,却又让这一切的变化都回归了原点。

究竟是因为什么?是因为那个温弦……倪廷宣的心头一滞,关于温弦的事情他也听说过。

他们是怎样结识的,一个宠冠六宫的妃嫔,一个名震江湖的刺客。

而且,他还记得,天香园夜宴的那一天,正是温弦的一剑刺中了她的胸口……两人在那个时候就认识了吗?还是那天马行空、恰逢其会的一剑将她与他联系在了一起?倪廷宣的心中徘徊着无数的疑惑,却一个字都无法问出口。

可是他现在已经死了。

他静静地看着身前孤寂清丽的身影,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起这样让自己也忍不住鄙薄的想法。

他低下头去,像是逃避一样,半晌方轻声说道:接下来自然是收拾这边的战后事宜,然后就要准备南下回京城了。

所有的疑惑只能够在他的心中游移不定,最终化为苦涩的酒,由他一个人静静地品尝。

星光闪烁,夜风渐凉,两人并肩坐在广阔无垠的草地上,万物似乎在这一瞬间定格,但是却依然羁绊不住时间的悄然流逝。

终于,天际凄清的冷月逐渐西沉,地平线的尽头,一抹嫣红的光芒冉冉升起,与下方翠绿的大地交织,明艳热烈地灼烫了人的眼眸。

苏谧无声地站起身来。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倪廷宣忍不住一阵苦笑,握紧了冰冷彻骨的手掌。

回头看着这朝阳如火,云海变幻。

旭日之下,他孤单一人的身影,说不出的孤寂落寞。

他们之间是结束了,还是从未开始?战争是胜利了,还是仅仅是短暂的休眠呢?番外:锦瑟五十弦(一)九月十二日,月色迷蒙。

我穿过高高的城墙,跃上低伏的房檐,辽人巡逻的士兵从我脚下轻过,我跃动的影子将他们笼罩其中,有警惕的士兵抬起头来,却只看见一轮明月,当空照耀。

就算他们见到了我的身影,在他们的眼中,也只会把我当作一只掠过天际的飞鸟。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那座雄伟壮丽的宫室的最东边,这里的城墙果然如她曾经所描述的那样低矮。

我轻轻一笑,纵身越过宫墙。

记忆之中,脚下已经不止一次踩过大齐皇宫的房顶,可是每一次的感觉都是别有不同。

翻过了宫墙,我站在一处宫室的房顶上,放眼向下方望去。

深远的九重宫阙在我的脚下延绵不绝,一重重亭台楼阁,一座座殿堂廊轩,不断向着远方延伸,直至在我视线的尽头,与那层层的黑暗交织在一处,分不出彼此。

清幽的月色之下,它好象已经伫立了千万年,而且好象还会继续伫立千万年。

重重的阴影之中依然勾勒出昔日的宏伟繁华,金碧辉煌。

只是那些曾经填充其中的珠环翠绕,莺歌燕舞的身影被一列列的黑色甲胄所替代。

美人的光彩却是容易陨落的,似乎岁月的蹉跎也让这个浮华的地方失去了它最自豪的光彩流离。

我踏过一道房檐,循着童年时候的记忆,来到那个地方。

这里是大齐后宫之中最冷寂的一处地方,它被叫做冷宫。

这里宫殿如同沉闷的牢笼,带着近乎死亡一样的窒息感。

此时,它寂静地像是一个坟墓。

其实。

这里就是一个坟墓,它埋葬的是无数女子的锦绣年华。

被埋葬的不仅仅是那些居住在冷宫的失宠妃子,还有那些比起失宠的妃嫔还不如的人。

刚刚九月的风竟然就已经这样阴冷了,也许在这个密闭狭长的宫道里,风也会走得格外的急切。

我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

昏黄的月色在我的脚步前方游荡,投下暗淡的影子。

漫长的宫道上两侧是班驳腿色的宫墙,再往前是低矮阴暗的小屋子,想必居住在宫中富丽奢华的宫殿里面地妃嫔们,做梦也无法想象到在这里,在这个繁华奢靡,镶金嵌玉的宫殿里。

也会有这样破败不堪的宫室吧。

一墙之隔,那边是繁华如梦,这边是断瓦残垣。

这里是苦役司的一部分,包括了服侍冷宫妃嫔的奴才们,运送收拾宫中污秽的内监们……住在这里的,是整个大齐后宫之中最低级的奴才,住地自然也是最卑微的房子。

没有人知道。

这里也是我渡过整个童年的地方。

自从七岁的时候离开了这里,我就在也没有回来过。

虽然后来,我的武功已经让我可以轻而易举地翻过这边低矮的宫墙,来去自如,却也再也没有回到这里地心情了。

我的步伐在一栋低矮的房屋前面停下了脚步。

这里还是记忆之中的模样,只是在十几年的离别之后,变得更加破败了一些。

这个世上,除了我自己。

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曾经在这个破落的房间里面渡过了整整七年的时光。

一阵风吹过,残破不堪的房门吱呀一声,被风力推着,摇晃着打开了,像是欢迎着久别客人的归来.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房间还是如往昔模样,只是更加破败了些许.从低矮地窗户里透过来的光撒照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里面的家具,只余下一张破烂的床榻,看来已经长久没有人居住过了,早已被陈年的污垢垃圾堆积地几乎看不出形状来。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

在无数个寒冷的无法入眠的夜晚,自己在这张简陋的床上努力地抱紧她,试图汲取微弱的温暖,还有那些粗糙的难以下咽的食物。

每一次拿在手里却像是如获至宝。

随即,一阵絮絮簇簇的声音传了出来。

打断了我的思绪,低头一看,是一只瘦弱老鼠,正探头探脑地从墙角伸出头来。

我会心地一笑,记得在那段日子里,我唯一的童年乐趣就是他们了。

我低伏下身子,那只小老鼠却被我贴近的阴影所惊吓,惊慌失措地吱吱叫了两声,掉转过去,一溜儿跑开了。

我轻叹一声,真的一切都不同了。

毕竟已经过去整整十八年了。

我曾经是大梁最尊贵的皇子,彩珠是这样告诉我的,在我并不漫长的童年里面,她将这句话在我耳边重复了无数遍,深深地刻印在我尚未明白事理的年幼的心中。

彩珠是我母亲的贴身侍女,是那个曾经以惊世的容颜让天下为之向往的绝代美人沈绿衣的心腹侍婢。

在梁国破城前夕,为了保全最后的皇室血脉,宫中早早的用一个同龄的孩子将我秘密的替换了下来,然后准备把我送出宫去。

但是齐军来得太快,一切的行动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失败了。

之后齐军入了城,进了宫。

在一片混乱的局势之中,没有人顾得上我这个不足月的婴儿,惟有彩珠带着我,换上不起眼的衣着,试图蒙混着离开皇宫,却走到半路上就落入到齐军的手中。

之后,她不得不宣称我是她的儿子,而她只是一个粗使的丫环。

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也许是从宫中搜出的那个被当作我替身的皇子打消了齐军的疑惑,也许是粗使丫头装扮地她实在是太不引人注目了,反正他们是相信了她的说辞,她被当作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俘虏带回了大齐的京城。

然后,作为战利品之中最不起眼的那种。

被充入了宫中为奴,分配到这个最卑微的地方。

她一个年轻的女子是怎样带着我一个未足月的婴儿随着齐军走过漫长的一路,具体的过程当时还不到一岁地我是无法知道的,我只知道,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在这个低矮破烂的小屋子里,在这张陈旧腐朽的床榻上。

记得童年的时候,我最漫长的时光就是坐在床上,然后仰起头,看着对于当时地我来说无比高远的那扇窗子。

从窗口缝隙透进来的金线就是照耀我童年最明亮的光,百无聊赖的我只能数着那些缝隙和地面上金色圆斑的数目来打发时光。

当然,在寒冬的时候,也会有寒风毫不留情地从那些缝隙里面灌进来,让我苦恼不已。

冻得我嘴唇发紫。

那时侯,我会以最大的热切期待着彩珠回来,带回属于我童年地唯一一份温暖。

彩珠在这里负责洗刷那些比她高等的奴才的衣服。

每天,她的手都会被水泡地苍白肿胀,但是那双手却是我童年唯一的温暖来源,最真切地幸福保障。

房子里时不时会有老鼠地身影经过,每当这些小动物的身影出现的时候,都是我童年难得的乐趣,我总是像吃到了最好吃的食物一样的欢快。

可惜他们通常不会在这里呆的很久,因为他们找不到吃的东西,然后就会搬走。

彩珠不喜欢让我离开这个屋子,仿佛只要我暴露在阳光之下,我隐秘的血统和身份也就会随之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所以,几乎每天她在清早离开的时候都会把门紧紧地锁住,然后在入夜之后才能够满身疲惫地回来,同时给我带回来第二天的食物。

当夜晚无人的时候,她也会带这我走出这间低矮的房子,走在这空无一人的漫长的官道上,走在满地银白色的月光之下。

那时候,她回用梦呓般的语调说起过往,说起她在梦中都会呼唤的大梁国,说起曾经的雕栏玉砌,朱颜如花……日子就这样平淡的像是脚下沉滞腐旧的木床,在不知不觉之间流淌着。

当我长到五岁的时候,我开始能够沿着室内堆积的杂物,爬到窗子上。

从腐朽的木头缝隙里看着外面的风景。

阳光下的官道是和月光之下的官道截然不同的风景。

是喧嚣尖锐和清冷沉寂的不同。

我看到有穿着灰白肮脏衣服的人在跑来跑去,像是地面上偶尔窜过的老鼠。

也有苍白憔悴像是稀薄的影子一样的人从门前经过,她们有着美丽的面容,却诡异的像是彩珠给我讲的故事里面的鬼怪。

我也时常能够看见穿着绿色袍子的人,他们有着奇怪的尖尖的嗓子,让我听得很不舒服。

而有时候,也会有一幅更加漂亮干净的人过来,他们的神情都带着鄙夷和不屑,那眼神看起来就像是彩珠在屋子里的老鼠一样。

他们会用尖锐的嗓子呼唤着别人,用教训的口吻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语。

有时候也会将他们带着亮闪闪的花纹的衣服袖子卷起来,然后扬手挥下……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七岁的时候。

在我满七岁之后,有一天,彩珠像是平常一样,在清晨起床,把门紧紧地锁好,然后离开去洗那些永远也洗不完的衣服。

可是就在这一天,她不知道,使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那把锁已经坏掉了,只要轻轻地推动,房门就可以打开。

当我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我并没有告诉彩珠,而是等待着我长久盼望的机会。

事后,我无数次地回忆起这一天所发生的一切,然后,我问自己,如果知道这一次出去的结果,我还会那样坚定,那样一往无前的带着狂喜和希翼的心情走出那扇门吗?思索良久,我发现,答案还是肯定的。

我太渴望走出那间囚禁了我漫长的七年的腐朽牢笼了,他将我隔绝在一个阴冷的角落,在这样的角落里呆得越长久,我就越发渴望着外面温暖的阳光。

渴望着外面新鲜的空气,渴望的发疯。

当我终于得到机会离开这个囚禁我七年的屋子,我沉浸在外界阳光照耀下神奇新鲜的世界里,感受着阳光洒满全身的感觉,感受着那份特别的温暖。

我沿着长长的官道向前跑去,奔波在路上的感觉让我欢畅满足,有着飞翔一样的快感。

甚至之后武功大成,我真的能够在任何地方像飞翔一样纵身掠过地时候,我再也没有感受到过那样清爽直接的快乐。

我沿着长长的道路不断向前,越走下去。

进入我眼中的景色就越发美丽,越发新奇,我的心脏被喜悦和惊奇所填充的满满的,忘记了回去的时间。

当有人走过的时候,我都会本能的地俯下身子,把自己深深的埋进草丛里,树木后。

像一只敏感的小兽,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动静。

我就这样一路走着,越走越远。

肚子开始饿了起来,可是我依然不想回到那个小屋子里面,不想舍弃眼前漂亮的风景。

正在我犹豫难的时候,我已经走到一处漂亮的花园里面。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样美,那么多的花。

丛丛叠叠挤满了我身边地每一个角落。

那时侯的他,穿着一身金光灿烂的衣服,上面还有很多地方闪烁着不同的光辉,像是夜幕之下的小星星。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闪亮的色彩,简直比从窗子缝隙里透进来的阳光更加明亮,耀得我眼睛都忍不住恍惚起来。

你是谁啊?他发现了我的身影,然后红苹果一样的脸蛋现出疑惑的神情。

他从一边悬挂在空中的木头上跳下来,向着我这边跑来。

他跑到我的面前,然后饶有兴致地盯着我。

他白嫩嫩的脸蛋因为短暂的奔跑而变得红扑扑的,像是在偶尔地时候彩珠才会带回屋子的寿桃馒头。

我……我是……忽然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回答,这是我第一次同彩珠以外地人说话。

啊,你的身上好脏啊。

他的脸上忽然显出惊异的神情。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脏的女孩子。

那时候的我,当然还不是很确定的了解什么叫做女孩子,如果当时就知道了,估计我会扑上去狠狠地教训他一顿。

让他知道他自己才是那种软软的动不动就哭的家伙。

当时,我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身上。

没有丝毫的灰尘。

为什么他说脏呢?彩珠总是会把我衣服洗的干干净净的,虽然这些衣服都是破旧不堪的。

然后我抬头看向他。

看着他身上光彩照人的衣服,也许,比较起这样的衣服来说,天下所有的衣服都只能够算是脏的了吧。

我心里头忽然就很生气很生气。

他粉嘟嘟的脸蛋已经凑近过来,带着惊异的神情,问道:你是哪个宫里头的啊?你的主人一定很吝啬很小气。

告诉我,我去……他下面的唠叨我没有听清楚,因为离他这样近,我忽然看清楚了抱在他怀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闪亮的圆球一样的物件,上面带着繁复的无法描述的花纹,最奇怪的是,它好像是由很多个圆球套了起来,一层里面还有一层,每一层都好像在闪烁着不同的光辉,下面还坠着长长的穗子,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摇的,让人想要伸手摸一摸。

我全部的精神都被它吸引住了。

他看到了我的目光,也低头看去,然后他对着我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个叫做九转玲珑球,是外国进贡来的,是母后给我的,羡慕吧?这个可是很稀有、很好玩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个圆球举到了我的面前。

我想我的眼中一定射出了狂热的光芒,以至于他被我这样的眼神吓的向后退了一步,但是,之后他就再也没法后退了。

因为我已经一把拽住了那根在我的面前不停晃动摇曳,不停诱惑着我的长长的流苏。

然后狠狠地向着我这边拽过来。

但是他紧紧地抱着球不松手,结果,没有防备之下,被我一起拽地向前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我只是想要这个光彩照人的圆球,可不是想要你。

看着他的身体跟着球一起向我扑倒过来,我抬手推了他一把,想要把他推得远远的。

他却还是固执地不肯放手。

然后我想起以前从窗子缝隙里看到的种种……自然而然地,我扬起手,狠狠地挥下。

锦瑟五十弦(二)估计那时侯的大齐四皇子,后来的大齐帝王一辈子都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吧。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扬起,紧接着,那张粉嫩的脸孔上面浮现出一个红红的印子。

我满是成就感地看着他的脸,紧接着一用力,就将圆球从他的怀里猛地抽了出来。

他像是被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的惊呆了,愣了一会儿,然后,明亮的大眼睛里面 开始浮现出腾腾的雾气,紧接着呜哇一声哭了起来。

真是没有用!记得以前彩珠被那些尖嗓子的人打地更响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掉眼泪的。

我就要带着自己的战利品转身离开,不去理会这个无聊的家伙,他却从后面紧紧拉住我的袖子。

我厌烦起来,转身推了他一下,把他推倒在地上,但是却忘记了他正紧紧抓住我的衣袖不放,于是我被他带着一起摔倒在地上,正压在他的身上。

似乎是被我的重量压痛了,他呜咽着挣扎着想要起来,结果没有防备的我被他掀到了地上。

衣服被弄脏了,我更加的生气了。

这表示会让彩珠在深夜的时候还要拿着我的衣服去水井边,无法及时地回到屋子里抱着我睡觉。

我……他想要说话。

同时,远处隐约传来了有人接近的声音,还在喊叫着什么。

放开我!我心急起来,冲着他喊道,一边竭力挣扎着推开他。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衣袖还是牢牢地被他抓在手里。

看到他没有松手的意思,我狠狠地踹了他两脚,在他亮得刺眼的衣服上留下了两个黑黑地脚印。

他终于松开了我的衣袖。

之后我揣着这难得一见的战利品。

兴冲冲地沿着旧路向着园子外面飞快跑去,留下他一个人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在这个迷茫的宫廷里,我寻觅徘徊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辨认出来时的道路,然后满怀喜悦地向着居住的屋子跑去。

踏着夕阳的余晖,我回到了家门,也看到了紧张地徘徊在门前的彩珠。

她的容颜因为焦躁和担忧而变得苍白,正在心急火燎地看向四周。

看到我的身影,脸上现出狂喜的神色,扑上来紧紧地抱住我。

我从她怀里挣开,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她展示我一天奔波的成果。

然而,在我将怀里闪亮亮的玲珑球掏出来得意地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好像是看见了世间最恐怖的东西,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像是生命已经从她身体里抽离,巨大地恐惧和绝望让她的眼眸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拉住她的衣襟,瞪大了眼睛问道:彩珠,彩珠。

你怎么了?这个好玩吗?她失魂落魄地低下头,用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眼神望着我,让我从心底里开始发凉,直觉性地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忽然传来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彩珠恍如梦醒一般,她立刻行动起来。

急促地看向四周,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比起刚刚寻找我的时候更加惊慌失措。

我只能够站在那里,疑惑不解地看着她。

然后她终于决定了什么似的,回过身来,将我抱起。

然后托着我,将我托上房顶,在那里,有一处凹下地坑洞,虽然不大,但是正好可以容纳我小小的身体。

不要出来,不要出来……她在我耳边反复地叮嘱着,然后她从房顶上爬下去。

这时候,远处的声音已经传进了我的耳朵里,虽然那时的我还听不懂这些话语的意思。

但是它们依然牢牢地印在我的心里,就好像是那一天的所发生的所有一切,让我时刻无法忘记。

……就是她有一个孩子,年龄也对得上……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就在前面……我把头低伏在房顶上,不敢出声,这些逐渐靠近的身影让我感觉到本能的恐惧。

然后我听到下面传来地声音。

……是有一个女儿,可已经病死了。

就在前几天……尸首呢?已经放到东头的乱葬岗了。

……紧接着,屋子里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彩珠地声音间或响起:真的不敢隐瞒诸位大人………………乱葬岗?带我们去看看……然后听见的是他们离开的脚步声,我想抬起头来,向下看去,但是习惯于听从彩珠吩咐的我还是抵住了这个诱惑。

直到他们的声音渐渐远了,我才大着胆子将头稍微抬起,远远地看到彩珠被夹在一群人里面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身影。

我继续趴在房顶上等待着,直到也已经很深了,星星探出头来,彩珠还是没有回来,回到这里将我抱下来。

看着天际清幽的月亮,又冷又饿得我终于忍耐不住,从房顶上爬了下来。

我犹豫了片刻,顺着他们白天所远去的那个方向追寻而去。

沿着道路不知道奔跑了多久,我几乎快要昏倒,终于到了道路的尽头,然后,我看到了一片荒芜的平地,里面有很多的白布,下面盖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他是一个干瘦干瘦的老人,头发和胡子都已经花白,但是他眼角带着的精光,使得他看起来就像年轻人一般意态飞扬。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师父。

而他的脚下,就是我熟悉的彩珠。

那一夜,他正在收集配置易容面具的材料,寻到了这个乱葬岗里。

这里其实不是乱葬岗子,而是收拢死去的宫人的地方,每隔一天,都会有专职的内监将这些尸骸送出宫外,因为停留在这里的尸首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被扔进乱葬岗子草草地埋葬,所以这片广场也就被称作乱葬岗子。

我只记得当时,我的眼中没有了他,没有了一切,只有躺在地上的彩珠。

我扑上去,推开他,然后扑倒在彩珠的身上。

他像是个影子一样闪到一边,,好笑地看着我的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正趴在彩珠的身上哭得伤心欲绝,他忽然扑上来,紧紧地抱住我,一双鹰爪子一样干枯的手在我的身上捏来捏去,然后惊叫着,天赋异禀,绝世良材啊!老夫找了三十年,想不到竟然会在这里…………之后的过程自然顺理成章,我拜托他将彩珠的尸首埋葬,而我跟随着他除了宫。

他带着我飞过重重的宫阙,使我第一次从上空俯视这延绵不绝的九重宫阙。

高高飞翔在空中的晕眩感中,那深远的宫阙也变得迷蒙起来,像是一个已经离我远去的噩梦……我的童年也终结在这一天。

……正在沉思之中,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是辽军士兵巡逻经过的响动。

被这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过头去,淡淡的青光从窗外透了进来,使得笼罩在我身上的黑暗朦胧摇曳,我叹了口气,转身推开半掩的房门走出这里,走出这倾注着我童年记忆的房间。

走出低矮的房间,我纵身掠上房檐,沿着记忆里的方向,向着西边奔去。

不久,那座熟悉的宫室就映入眼帘。

我的唇角忍不住扬起笑容。

在那个低矮的小屋子里,我居住了整整七年,而在这个繁华精致的宫殿里,我只居住了七天。

但是这七天的记忆对我来说,却与这七年一样的重要和深远,甚至更加的让我沉醉其中。

我推开熟悉的殿门,走进了里间暖阁。

也许是因为位置太过于偏僻,所以这里并没有辽人将领居住,否则,我很难遵守葛先生再三的叮嘱,在行动之前不要杀人,以免引起辽人的警惕。

入目处却不再是昔日雅致整洁的模样了,地面上一片狼藉。

我叹了口气,只好放下剑,动手将乌木宝隔的折角屏风翻过来,将墙角的柜子摆正。

将绣着银色玉兰花纹的淡绿色丝绸幔帐重新挂起,然后整理好灰尘遍布的被褥。

如果她知道我现在正在她的宫里干着那个小宫女负责的活计,会不会轻笑一声,然后娇俏地说道:什么时候,我又添了一个这么伶俐的小丫鬟了。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让她知道的机会了。

我躺倒在这张曾经熟悉无比的床榻上,将我的剑放在床边,等待着动手的时刻的到来,也继续沉浸在漫漫的回忆之中。

空气中散发着袅袅的桂花香气,萦绕在我的鼻端……锦瑟五十弦(三)我的师父,他一生有两大爱好,武功和易容,这也是让整个江湖都无比垂涎的两项绝技。

他对武功的痴迷只能够用狂热来形容,他会费尽心机殚精竭虑去改良简单的一招一式。

而对于易容,也是如此,他会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去研究改进易容面具的制作材料,从最直接的人皮,到南疆的秘胶,无所不试。

同时,据说,他是江湖之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干过无数骇人听闻的恶行。

当那些言之凿凿的恶行传入我的耳中的时候,我时常会吃惊,因为根据江湖中人所说的师父在屠杀某一家忠良的时候,我明明看见他在不眠不休地钻研着他新近想到的材料,如痴如狂。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办法了解师父是如何拥有了分身术,去万里之遥的地方完成这些恶行的。

后来我亲自踏上江湖,终于发现,最神奇的法术就是人们的舌头,它可以使一切的不可能变成现实。

师父死在我十七岁的那一年,是被那些莫名其妙扣到头上的仇家围攻而致死的。

那时候的我已经练武十年了,在这十年里面,师父说我的成就已经快要接近他,并且很快就要超过他了。

可惜他永远没有看到这一天的机会了。

我持着剑杀到那些无聊的人家里,将他们杀了个精光,从那时候开始,我发现,原来杀并不是困难的事情。

甚至可以说是容易的出奇。

我在江湖上的名声迅速的传开,他们似乎都有把我当作新一代地魔头来宣扬的倾向。

于是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明码标价,挂出牌子来,收钱替人杀人和制作面具。

结果,生意简直好的出奇,我都有些不敢置信。

而最让我吃惊的是,当明码标价之后,那些议论我的罪行,把我当作新的师父一样的魔头的言论竟然自然而然地停止了,虽然我杀的人远远地比他多得多。

江湖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或者说。

不可思议的其实是人心。

我的剑叫做秋水,因为它美丽明澈就像是一泓秋水。

我喜欢在清晨第一道曙光出现在天际的时候动身,踏着第一线阳光,看着目标的鲜血在我冰冷的三尺青锋之上绽放出最艳丽的花朵。

葛先生对于我这个习惯曾经捻须笑道,……天亮地那一刻,使人的意志做薄弱,防卫最松懈的一刻。

所以兵家使偷袭,最好的时机就是平旦之末……智者总是过于迷恋智慧。

其实他不了解我,我并不是他眼中那样精于谋略布局的人,我只是单纯地喜欢在这个朝阳初升的时刻,看到鲜血飞溅到我的剑上,顺着光洁如水面的剑刃流下去,在瞬间地璀璨闪烁之后不流一丝痕迹。

这样的杀人岂不是最美。

我杀人的时候都喜欢灭人满门,一个不留,我的剑通常快得让他们全无防备。

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失去了最宝贵的生命。

他们于是更加议论我的狠毒,而我的身价也青云直上。

其实我之所以会这样做,是因为我明白,如果杀了主人,留下年幼的弱者,他们只会遭到仇人更加残忍更加狠毒的凌辱和报复。

我知道这是一种虚伪的慈悲,却依然乐此不疲。

江湖上的人都喜欢说我是爱财如命,每一次出手都开出几乎让人倾家荡产的天价。

其实,我只是找不到一个目标,唯有看着那些数字的增加,还能够为我穷极无聊的生活带来一丝乐趣。

在机缘巧合之下,我投身到了诚亲王麾下,为他效命三年。

顺理成章地,我看到了栋梁会的人。

说起来,我应该是与他们同一个故国,可是却全无丝毫的感触。

在与栋梁会合作的那些日子里面。

我的耳边也常听见他们反复讲述种种的国仇家恨,却惊不起内心丝毫的波澜。

这些人看我的眼神是畏惧和生疏的。

但是底下却是难以掩饰的鄙薄,想必在他们的价值观里,一个收钱杀人的杀手,比他们这些不收钱杀人的杀手更加低级一些。

而对于我来说,为了国家信念这些东西而杀人,是比我为了金钱而杀人更加卑鄙的事情,银子毕竟还有天下通用的价值,而国家和忠诚之对于个人有效。

当然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我也没有兴趣深究。

我只知道这次的任务是刺杀大齐的帝王齐泷。

于是在别离了整整十四年之后,我又一次踏进了这座深远的宫殿里。

只是这一次,是在一个深远的阴谋之中,按照预定的周密计划亦步亦趋。

在我的剑下,我看见他惊慌失措地跌倒在地上,我忽然想起童年时候第一次见到那个满身闪烁着光彩的孩子,同样因为我凌厉的攻击而跌落到尘埃之中。

只是这一次,他惊吓地面无人色的脸孔上没有掉下眼泪来,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进步。

那个九转玲珑球被我埋葬在了彩珠的坟墓里面,这是那时候我唯一能够给予她的陪葬品。

在我武功大成之后,我曾经想过暗中潜进宫廷,为她报仇。

但是却恍然惊觉,我甚至连仇人都找不到,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不知道他们的模样,我只知道他,当年大齐的四皇子。

所以这一次栋梁会的任务我接受的很爽快,也算是对彩珠尽一份心意吧。

这一次刺杀,我没法带秋水进来,这让我的武功打了很大的折扣。

然后行动失败了,眼见情势已经不可为,我使出最后的手段。

将手中的短剑抛向他,同时向着房顶跃去。

最后的一眼,我却意外的看到一个惊鸿般的身影扑上来,像一只飘摇的雨燕,穿过层层的雨幕,来到他的面前,与那抹闪电般的剑光相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这也是她给与我的第一个意外。

同时她留给我的还有一个小小的疑惑。

我心中忽然升起了奇异的想法,我的那一刻。

是刺在了什么上面?而她,会不会……但是紧接着汹涌而来的侍卫和禁军让我放弃去思考这个问题。

这是我第二次站在大齐皇宫的最顶上,俯瞰着整个宫廷,俯瞰这些绵延不绝的亭台楼阁。

那一夜的九重宫阙,充满了生机和杀戮。

也许它原本就是这样的地方,只是在这一夜,赤裸裸地表现了出来。

像是一个优雅的贵妇人,终于撕开了层层地伪装,卸下了厚重的脂粉,露出苍老丑陋的面容。

当我几乎把她完全忘记的时候,我又一次见到了她的身影。

那是在短短的半年之后,是在我第二次刺杀齐泷的时候。

对于刺杀他,其实我并没有太大的热衷,因为我知道,当年的事情并不是他的错。

也许我只是固执地在寻找一个理由,试图开解心中的郁闷。

所以,当机会送上门前的时候,我还是觉得错过了就太浪费了。

于是我很有职业道德地换了另一张易容面具,开始了第二次的刺杀。

这对于我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可是这一次还是失败了。

不得不说,大齐皇宫的防卫工作还是比较周到的。

重伤的我隐藏在一辆经过地马车里,但是我没有料到,这个被我随手相中的倒霉妃嫔竟然就是她。

在这样意料之外地情形下,我和她第二次见面了。

而紧接着,还有更加让我意料之外的事情。

局势的发展完全不再受我控制。

从我七岁跟着师父走出了这个宫墙开始,从我十七岁武功大成开始,就从来没有过这样失败的经验,也从来没有过这样尴尬的时刻。

这一切。

全部都是同一个人给予我的。

在我七岁之前的生命里,只有彩珠一个人。

在之后的十年里面,我生命中只有师父一个。

而在十七岁之后,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江湖上越来越响亮的名声,别人越来越畏惧的目光,还有一大堆自己也懒得去数的银子。

而那一夜,我见到了她。

她在宝马香车里请丽绝尘,于巧笑嫣然之间布下杀机重重。

她在寝殿里,妩媚诱人如甜美的毒药,却又有时会气愤单纯地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她的一嗔一笑都是自然随性,却又巧妙无比。

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她的笑容会让我迷惑不已,也让我尝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味,尴尬,羞恼,挫败,震惊,茫然,抑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更多更复杂的……居住在她宫里的那些日子,我经历了从来没有过的挫败,却也经历了从来没有过的新奇。

她到底是什么人?怀抱着怎样的秘密?她到底又有多少隐藏的面目没有被我发现?我对此产生了前所未有兴趣,这样的兴趣也让我头一次感受到了势均力敌的快意。

她总是能够在不经意的时候,带给我新奇和意外。

虽然已经习惯于她的意外,习惯于她种种手段。

但是当那个夜里,她拿着那张画像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已沉寂的心还是悸动起来。

这个女子是我的母亲。

虽然母亲这个词汇对于我来说已经太过于遥远和飘渺了。

然后她向我提起报仇,谈论起很多很多。

不得不说,我与她之间的理念完全不同,但正是这样的不同,越来越深刻地吸引着我。

与那些满口大道理的栋梁会之流的傻瓜不同,她从来不会试图让别人去接受她的理念,她只是一个人孤独的走在复仇的道路上。

也许是这条道路太过于孤单,使得她那样渴望着一个盟友,一个支撑。

也许正是这样的孤单让人想要握住她的手,给她尽可能的温暖。

尤其是在听着葛先生讲述起卫国破成之后的旧事,讲述她在两国宫廷的起伏沉落的时候。

我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悲哀,我记事的时候,那些破城的记忆已经遥远不可及,而教导我的又是那个愤世嫉俗,世事尽皆不入心中的师父。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让我沉寂的心悸动不已,我也说不清楚了。

反正是在那短暂却又漫长的七天之中的某一个瞬间,我沉沦到了她单纯又复杂的笑容里面。

就在这张床榻上,我清晰的记得,把她压倒在身下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脏跃动地前所未有的激烈.看着她脸上因为懊恼和羞愤而浮现出可爱的嫣红来,我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喜悦。

是无论获得了多少成功都比不上的喜悦。

我第一次发现了比我手中的三尺青锋更加让我迷恋沉醉的美。

……窗外传来清晰的更鼓声,打断了我正在半途的回忆。

长短间隔,悠远绵长。

是平旦之末了!刘泉和葛先生他们商定的时间已经来到。

想必城中已经混乱处处,虽然这个宫廷依然是沉寂静谧。

但是下一瞬间,这份沉寂静谧就将要有我,由我手中的秋水来打碎。

远处有风扬起,朝雾变幻,云海翻腾,恰如沧海桑田,聚散离合。

让回忆就凝固在这一瞬间,凝固在她轻嗔薄怒的嫣红脸颊上。

岂不正好?!我仰头看着那熟悉的幔帐花纹,然后我伸出手去,像是握住她的手,握住身边秋水。

窗外,朝阳从天际升起,血样霞光徐徐绽放,红的震神夺目,红的心醉神移,就像是她脸颊上浮现的红晕就像是我秋水上即将溅染的血迹。

天色正好。

……人不可能永远地沉浸在失落悲痛之中,当苏谧冷静下来的时候,不得不开始考虑接下来的事情应该如何是好进入十月份之后,前方送来的消息也开始逐渐完备。

慕轻涵攻入京城,失去主帅的辽军苦战了半日,就已经军心不稳,主动退出京城。

收复京城的主要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对于这些败退的兵马,慕轻涵也未乘胜追击。

毕竟,他最关心的事情是保住实力,稳定京城,而辽人虽然接连败退,其精锐还是不能小觑。

所以,此次辽人虽然败退出京城,仍然保存了过半的实力,突出京城向后方撤退,希望能够通过居禹关,撤回国内去。

但是这些长途跋涉、远征他乡的士兵并没有等到活着回归故乡的那一天。

他们在半路上被豫亲王齐皓带领的兵马截击,最终全军覆灭。

齐皓在整合了南方各地的势力之后,一直等待北上京城的机会,早已安排兵马,在水师统领陈述的协助下,暗中埋伏在东部沿海一带,伺机而动。

听闻了慕轻涵出动的消息,他率领兵马从东海登陆,赶赴京城。

却不料,慕轻涵竟然能够在那样短暂的时间之内,就轻而易举地收复了京城,让天下各方势力都瞠目结舌。

那时候,齐皓的兵马还在半路上,而倪源的兵马纹丝未动。

齐皓在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果断地放弃了京城,挥师北上,设下埋伏,阻截在辽人归乡的路途上,将这些离乡远征的士兵尽数歼灭在距离居禹关不远的一处山脉峡谷里。

震惊之后听闻了齐皓的消息,苏谧的心情已经没有了太大的波动,过多的失落和悲伤已经让她的情绪在极度的激烈之后转而平静沉寂下来。

大齐京城在失陷了近两年之后,终于又一次回到了它的主人手中。

在这样一场持续了整整两年,波折繁复,蔓延天下的战争之中,最成功的人不是灭掉南陈的倪源,不是攻陷息京的倪廷宣,也不是歼灭辽军残部的齐皓,而是攻入齐京的慕轻涵。

没有任何一项胜利的光彩和荣耀,可以与这样的功劳相提并论。

至少在已经饱受辽军摧残和抢掠的京城百姓们的眼中不能。

这个在战争初期默默无闻的年轻将领,轻而易举地成为了整个战争最后的赢家。

听到京城收复的消息的时候,倪源还依然停留在禹州,他正一边等待着慕轻涵败退的消息传来,一边带着伤苦苦谋划,布置着下一次歼灭辽军的战斗。

全然没有料到,任他谋划多么周详,布局多么完善,终究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天统二年十月二十四日,慕轻涵将代表京城士子和百姓的请命书送到了禹州,堂而皇之地上表请大齐的天子齐泷将御驾移回京师。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倪廷宣这里的战后安排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

息京之中的财物除了赏赐给有功的将士之外,都被分配给了周围的部落,算是当做他们暗中支持远征军的报酬。

那些部落初时尚且不敢接手这样的烫山芋,唯恐避之不及。

但是听说了耶律信在中原兵败身死、全军覆灭的消息之后,一个个顿时改了态度,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财物。

十一月份,倪家的兵马也开始拔营回师。

这一次的撤退已经没有必要再像先前那样辛苦地跋山涉水了,全军直接从居禹关入中原。

通过了关隘之后,窦峰领着大部分的军队向墉州返回。

而倪廷宣身边仅留下三千人马护卫,向京城驶去,苏谧也跟随在其中。

下雪了。

苏谧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天空,入关之后,他们见到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细小的雪粒纷纷扬扬,从空中旋转着飘落,贴在人的脸颊上、脖颈上。

忽然之间感觉到有几分怪异,苏谧这才回想起来,自己还戴着面具。

她将脸上的伪装揭下,那凉丝丝的感觉立刻黏腻到了肌肤上,晶莹如同冰雪般的触感一直弥漫到心底深处,让人沉醉其中。

苏谧呼出一口气,看着团团的白雾逐渐消失在空气里。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面具,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这样清冷的天气里,有一些不愿意去面对的悲恸偏偏会钻进自己的脑海里,纷至沓来。

记得第一眼看到他的真实面貌的时候,自己的手中也是拿着这张面具,而且还是刚刚从他脸上揭下的。

……萧瑟的风将飘飞的雪花送入衣襟之间,凉意丝丝蔓延上来,将她自梦中惊醒,怅然若失。

她恍惚惊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这里是大齐北方的一处驿站,距离京城不过只有一天的马程,消息传递自然也灵通起来。

齐泷的御驾已经在三天之前返回了京城,当然,倪源的兵马也一并入城了。

而比他更早入城的慕轻涵和齐皓的部属都早已经安排休整完毕了。

京城之中的文武百官、豪门贵族大多被辽军屠戮殆尽,没有遭殃的,多半都是投靠了辽军,奴颜婢膝,如今等待着他们的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处置呢。

大齐终于统一了这个天下,可是整个朝廷却变得像是一个新生的婴儿一般,脆弱不堪。

齐泷回京之后,连接几道旨意传了下来。

第一道就是将倪源加封为燕王,以彰其平定南陈、开疆拓土的功绩。

这些旨意,究竟是出自齐泷的手中,还是倪源的手中,不得不让人费神思量。

在大齐的历史上,再盛的军功也只有封公晋侯的道理,还从来没有因为军功而封异姓为王的先例。

倪源此举无疑是在向整个天下传递一个信号了。

对于这样逾礼的举动,满朝的官员都保持着异样的缄默。

之后,慕轻涵因收复京师之功,将其封为正二品镇武将军、远胜侯,领兵部侍郎之职,相比起倪源的封赏来,终究是低了一等。

豫亲王灭敌有功,然其亲王身份,按照大齐的规矩,不能擅加兵职,因此仅赐其俸禄庄园、宫中骑马等华而不实的财物特权。

整个大齐的直系皇室贵族,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已。

而能够与权倾天下的燕王殿下相较一二的,也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已。

倪廷宣平辽有功,甚至攻陷了辽人的都城息京,原本这样灭国破城的大功最是显赫荣耀,但是因为倪源坚决上表请辞,落在他身上的赏赐却比几人都轻微,仅仅是一些华而不实的金银珠玉。

厚外而薄内,也算是收买人心的一种手段。

而且倪廷宣的封赏这样的轻微,军方有些人对于慕轻涵的封赏也不好再上表反驳了。

之后是军中诸般有功将士的奖励,此次战乱,因为军功而得以封侯的不下十余人,大多数都是倪源军中寒门出身的军官。

而慕轻涵手下的军官却鲜有提拔,反而在齐泷回京之后不久,就有朝臣上表,弹劾慕轻涵弃守居禹关,引来辽人增援部队,使得圣驾陷入危机,险些被辽人所害,幸好燕王智勇双全,忠心耿耿,才保得皇上的周全云云。

这样的奏折给因为各种纷沓而来的事务忙得几乎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的朝廷新任官员们的屁股底下又添了一把火。

好在这把火还没有烧起来的时候,倪源就将这道奏折留住不发,让议论平息了下去。

但是从这一纸轻飘飘的奏折上,已经可以看出倪源在朝中的势力和威信之高了。

至于辽人忽然出现在京城城下的缘由,朝廷里面颁下的旨意是居禹关东部绵延不绝的山地之间,被辽人开拓了一条暗道,使得辽人秘密潜入。

而同时京城之中出现了各种各样的谣言。

有传说是辽人此番引来妖道作法,使得大军凭空出现在了城门之下的。

有传说倪源其实私通辽人,暗中放辽人入关的。

也有人说暗中放辽人入关的不是倪源,而是居禹关的守将……形形色色的谣言在京城劫后余生的人们的口中流传,伴随着的是种种控诉辽人暴行的描述,几近骇人听闻。

倪源放辽人入关的传闻在这种种谣言大军的流淌之间,如同一片小小的浮舟,偶尔闪现一下踪迹,很快就被汹涌的波涛湮灭了。

无论怎样的谣言都已经不可能动摇燕王倪源权倾天下的现实了。

而幸好朝中同时还有慕轻涵以及齐皓联系着外州的势力,使得倪源有所顾忌。

不得不说,过程虽然有所差池,但是结局却真的在向着那个夏日夜晚葛先生对她所描述的未来局势靠拢着。

月亮从天际升起,却被乌云所遮掩,只能够在偶尔的时候,从云角风端露出头来,近乎透明的银白色,宛如一道细细的钩镰。

夜阑人静,弦月如钩。

苏谧遥看着天际,竭力远眺虚无缥缈的夜空。

天上的乌云阴沉沉的,看来这一场雪至少今晚是不会停止了。

雪粒逐渐变得大了,她伸出手去,一片洁白的雪花落入了她的掌心。

捧起来细细地端详,明媚的形状和璀璨的光彩如同女子发上的水晶宝石一般。

只是不出片刻,那雪花就被掌心的热度融化成一滴晶莹的水珠,滴溜圆的形状倒是更加清润可爱。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苏谧将手一侧,水珠划过一道弧线,仿佛是一滴剔透的冰冷泪珠落入了雪地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回过头去,是倪廷宣走了进来。

看到苏谧站在院子里,他微微地怔了怔。

两人隔着层层的雪幕,一时之间,相顾无言。

明天入京城的道路,又要踏着层层的白雪了。

苏谧回过头去,望着京城的方向,从这里看去,只看到一片黑沉沉的天际,只是,京城的城墙不也是这样的颜色吗?不知道经历了一番血与火折磨的大齐京师,是不是还有如同往昔一般的雍容高雅呢?冬天到了,天气是冷了不少,倪廷宣笑了一下,说道,你这样站着,小心要伤寒的。

这样体贴平常的话语,在辽国大草原上的那段时间里,是再也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眼看着就要抵达京城了,两人之间反而变得生疏起来。

越靠近京城,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就变得越遥远。

倪廷宣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可是他寻找不到一种方法来打破这样的现状,最让他痛苦难抑的是他甚至寻找不到一个行动的理由。

我已经没有那么体弱多病了。

苏谧说道。

在辽国的那段时光使得她经历了不少,尽管倪廷宣一直对她照顾有加,但战场之上的艰苦和磨难绝对不是宫中安逸富贵的生活可以比较的,更加不是山林之中温馨和乐的日子所可以想象的。

这样漫长的时间,自己竟然没有感觉到多么艰辛地熬了过来。

回忆起来,那些草原上的奔波劳苦,就好像是一场梦境一般,酸甜苦辣,百味杂陈。

想起那段充实繁忙的时光,苏谧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淡淡的笑意。

被雪光反射的月华分外清冷,这忽如其来的笑意却让原本清冷如冰雪般的眼眸多了一种温和与内敛,连月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倪廷宣看着眼前的女子,无法移开眼睛,她似乎是清瘦了许多,他曾经以为战场上的生活终究是不能适合她,但她却比任何人都坚强地熬了过来。

现在想起来,也许困守于宫中的日子反而是委屈了她。

苏谧也在看着他,这一年多的时光,两人几乎朝夕相处,时时面对,但也许是因为靠得太近了,太过于熟悉了,以至于苏谧从来没有注意过他的容颜。

他清瘦了不少,比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沉默寡言的侍卫统领已经不见了,他的脸上有着经历了战火考验的人的深刻和锐气,以及一种指挥若定的成熟和内敛。

原来,他们都变了,所有的人,在这一场席卷了整个天下,陨灭了无数城池的战争中,他们都在慢慢地改变着。

他现在怎么样了呢?忽然想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苏谧的心里还是泛起一阵微澜。

他达成了自己的心愿了吗?这样的结果,他可是满意?想必他是不会满意的吧,最成熟的果实轻而易举地落到了别人的手里面,而他又筹划了那样长久。

最终还是葛先生技高一筹啊。

苏谧轻笑,这个世间的事,永远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呢?苏谧的视线回到眼前。

在经历了这场战火考验的很久以前,她与他也曾经隔着层层的飘雪和迷雾对视,只是那时候的背景,不是驿站土墙的朴素,而是碧波池天香园的奢靡。

不过是短短的几年之前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却好像是上一辈子那样的遥远。

那个时候,还是在大齐的宫廷之中,在那漫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的宫墙之内。

那个时候,他看起来还是明朗生疏,而她是清冷淡漠,怎么会想到有这样的一天,他们也会如同寻常朋友一般,这样自然地相对而立,用平和的态度说起各种各样的事务。

在广阔的大草原上,仿佛心胸也跟着脚下无尽的草原宽广起来,仿佛那些仇恨也缥缈遥远起来,在连绵不断的战火中,在生死一线的追击时,在云淡风轻的月色里,逐渐隐藏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让人或者无意的,或者刻意的,不去注意它。

可是在临近京城的时候,这一切却又被重新翻了出来,就像是春日的杂草,在太阳的照耀下,其上的冰雪迅速融化,透露出茁壮的生命力来,让人恍然发现,它并未消失,也从未减弱,它只是被那吹过草原的风,被那照耀沙场的月,暂时地掩盖住了。

越靠近京城,越靠近那个一切纠结着的地方,它就越发明了,重新开始啃噬着她的内心。

两人都没有说话,雪花在他们的身边不断地飘舞、盘旋、坠落。

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进城了。

倪廷宣的视线低垂下去,终于说出口。

然后抬头看着苏谧,仿佛在等待着什么重要的决断。

苏谧已经明白了他的忧虑。

从驿站半掩的门缝向外望去,隐约可见外面漫长的道路,在月色的洒照下无尽地延伸着……前面就是京城了啊,隐约之间,心中升起一个念头,希望这条路永远地走下去,虽然这一路上,天气是如此的寒冷。

关于我的事情是怎样安排的?她还是问出口了,波光潋滟的眸子忍不住带着几分闪烁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有些好奇,他会怎样选择。

刚刚传递上去的入城文书里面并没有提到你。

倪廷宣回答道,神色有几分游移不定,回避着她的视线,他终于还是轻声问道,你是准备回宫吗?这个问题出口的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这些天以来,两人相伴的车驾从遥远的息京,走过绵延的山脉,走过雄伟的居禹关,终于走到这个距离大齐京城最近的驿站里。

这一路上有无数的机会,让他开口询问,让他可以安排下一步的动作。

可是他不敢问,不敢聆听那个让他万劫不复的答案,不敢去面对最终选择的那一刻,因为他比任何时候都明白,选择的权利不在他的手中。

他不问,她也不说。

两人就在异乎寻常的默契之中以异样沉默的姿态走完了这一路。

可是再怎样漫长的道路都有到头的那一天。

明天,就在明天,他们就要踏入大齐的京城,那个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也是给予他们最深远的隔阂的地方。

苏谧仰头看着连绵不断从天而降的雪花,黑沉沉的天幕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将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情意与犹疑,还有这个世间的所有光芒,都吸进了这个看不见的深渊里。

他们之间的隔阂,何止是那高深的城墙,绵延的宫门,生疏的名分……她与他之间相隔的,是深深刻印在骨子里面的仇恨,是埋藏在血脉深处的清冷。

儿女情长的意境又怎么能比得上血脉相连的至亲的鲜血?她知道他的一切,可是他却不知道她的所有。

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知道了自己隐藏的最深的仇恨,知道了自己到现在为止所作所为的一切,他会怎么想,还会用这样纯粹真挚的眼神看着自己吗?想到这个问题,苏谧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她别无选择。

不回宫,我还能够到哪里去?她终于摇了摇头,用竭力保持平淡的语调说道,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倪廷宣抬起头来,有什么话冲到了嘴边,马上就要说出,却被苏谧打断,你不用担心,她低下头,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她身为一个宫妃,在辽人入宫的时候逃出宫外还是合情合理,但是擅自与朝臣将领同行,甚至跑到战场上去,就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好在如今葛先生和陈冽都已经人在京城,对于此事,他们早已经帮她打点好了一切,她只要安心入城即可。

然后她转过头去,不再看,不再听,无论留在他眼中的是失望还是黯淡,都已经与她无关。

看着她冷漠拒绝的姿态,倪廷宣终于低下头,没有说什么。

一瞬间,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这层层的雪,笼罩出层层的迷雾……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十一月十九日,燕王世子倪廷宣班师回京,入城觐见。

十一月二十四日,原本逃逸在外的莲妃苏谧也回宫了。

对于这位莲妃娘娘的传奇,京城中每一个人都津津乐道。

据说,莲妃娘娘所居住的宫室正好是后宫之中最靠近冷宫的一处偏僻地方,当年辽军破城的时候,她身边的奴才在前面侍奉,及时得到了消息,这位莲妃也是个有胆识又当机立断的,当即就跑到了冷宫东面的矮墙处,在几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的帮助之下,翻过低矮的宫墙,从而逃出了宫廷,逃出了辽人的魔爪。

这桩传奇立刻成为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资。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称赞莲妃的机警伶俐,见机迅速。

也有人称赞她平素简朴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她身为帝王的宠妃却依然不骄不躁,居住在偏僻简易的宫室之中,怎么能够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及时地逃出去呢?当然也有不少人议论宫妃贸然离宫,有碍礼节法度的,他们言之凿凿地认为,真正贞烈的妃子,应该是如同皇后那样,选择全节而死,而不是逃遁出宫……这样的议论马上就会遇到更加有力的反驳,如果当时莲妃见机得不快,那么皇子殿下怎么办?于是高喊着贞烈礼节的夫子们无语了。

当时辽军来得太快,绝大多数宫人甚至都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落到了辽人手中。

能够逃出宫中的寥寥无几,宫女、内监、粗使杂役通共加起来还不足百人,而莲妃是这些人之中唯一的一个妃嫔。

其余的妃子,不是为了保全贞洁被迫自尽于宫中,就是屈身侍敌,沦为辽人的婢妾。

莲妃最值得称道的不仅仅是她的及时出逃,而且她在出逃的同时,将大齐宫中仅有的皇室命脉,当今皇上唯一的一位皇子偷偷地带出了宫廷,才使得大齐珍贵的皇室血脉得以保全。

莲妃在逃出宫廷之后,就和自己的贴身侍婢一起藏匿在京城首富刘泉的家中。

刘泉因为自己的女儿刘嫔与莲妃交往甚笃,故而冒死藏匿起莲妃及其宫人。

终于等到了大齐光复,圣驾回京的一天,刘泉将此事秘密上奏于皇上,据说,齐泷在得知自己的宠妃和皇子无碍的消息之后,龙颜大悦。

连忙下令准备车驾仪仗,以贵妃的礼节,将莲妃迎接回了皇宫。

刘泉他在辽军入京的时候不遗余力地逢迎谄媚,原本为京城士子所不齿,但是在京城收复的那场决战里面扮演了决定性的角色之后,他之前所有的投敌叛国行为都变成了一种忍辱负重。

而今次的这一项大功劳,更加为大齐的百姓所津津乐道。

而刘泉本人,因为这接连不断的功劳,不仅自己得封昌闻县伯,授户部行走,更连其夫人都晋为正二品的昌郡诰命,满门荣宠。

在因为辽人的入侵,权贵豪门纷纷凋零殆尽的时候,刘家迅速崛起,从此身列大齐一流的豪门贵族之列。

※※※坠着七宝琉璃珠的翔鸾凤车上,微风的吹拂时不时地将朱红色帷帐掀起细微的缝隙,车幔下摆坠着的金铃发出悦耳有致的声音,在这清丽响动的映衬下,寒冷的天气仿佛也变得欢快起来。

寒风吹不透车上厚密的绸缎帷幕,只是让它泛出轻微的波澜,洒在上面的晨光如同流动的水泽,潋滟生光。

宫车依然是如同往昔一般的奢华明丽,只是宣旨的人,赶车的人,侍立的人,都已经不再熟悉了。

宫门也还是如同两年前那般沉重深远。

只是上面还带着斑驳的点点痕迹,像是剑刺,又像是刀砍,见证着那场刚刚过去的战争所留下的尚未痊愈的伤痛。

几个工匠正在宫门前忙碌着,为宫门重新上漆并且雕琢金玉瑞兽装饰。

那些伤痕,不仅刻在宫门上,也同样深深地刻在宫人的心上,刻在京城的百姓身上,不知道在多久之后,才会被时间的流逝和日常的繁忙所冲淡抚平。

就好像是眼前的几个工匠用工具将这些伤痕逐一地抹去。

苏谧回想起刚刚在路上所见到的景象。

端坐在车中,掀开层层宫缎一角,透过那明晃晃的光线,她看到了周围满脸新奇的人群,他们都围拢站立在官道之外,向着车驾指点着,议论着。

大齐京城一直是个充满了繁华生机的城池,虽然在沦入战火的那两年里,让它饱经了各种伤痛,可是,在重新回到它的主人手中尚且不足两个月,就已经开始重新焕发出活力来。

街上的行人和店铺虽然远远地不及破城之前那样的摩肩接踵,琳琅满目。

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开始充满了希望和期盼,举止之间流露出勃勃的生机。

无论朝堂和天下的局势还会有怎样的变化,只要他们已经获得了和平的日子,只要战火已经远离了他们的生活,他们就已经满足了。

她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这个生机勃勃的城市来说,对于这个清冷淡漠的宫殿来说,战争带来的创伤终究会有痊愈的一天。

宫门洞开,轻车驶入。

大齐的后宫依然是雕栏玉砌,红墙朱檐。

车驾仪仗停在了乾清宫东侧的盘龙门处,崭新面孔的司礼太监上前,恭谨地打着千,然后将琉璃珍珠间隔坠成的车帘掀起。

觅青伸出手,苏谧扶着她的手腕出了车驾。

她抬起头来看向四周。

记得中午的时候在刘泉的府邸抬头望去,还是难得一见的碧空如洗、深远空旷。

可是经过这一路的行驶,到了宫内,天气却又阴沉了下来。

脚下踏着的汉白玉雕砖已经被清洗得洁白晶莹,哪怕是宫中新年庆典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干净过。

宫人经过了多少次的冲刷清洗,才把这整整两年的血与火的痕迹清洗去?宫外的大雪早已经在京城人们热火朝天的活动之中消散了。

可是宫中的雪还是不见丝毫融化的迹象。

虽然路面上的积雪被清扫了出去,但是在枝头上、房檐上,层层的积雪还是覆盖其上,无数的龙台凤阁尽皆铺陈了一层洁白,使得这层层连接的亭台楼阁都如同瑶池仙境一般的高洁清幽。

看到苏谧的眼神落在远处积雪上,伶俐的太监连忙说道:如今宫中人手不足,所以前几天的雪,至今都没有清扫干净,奴才马上就督促着他们……不必心急。

苏谧看着天色,淡淡地一笑,看这天气,马上又是一场大雪了,何必要在现在的时候动手清扫呢?平白地多费一番工夫。

真的扫干净了雪,下面是什么?反而不如这样洁白地放着,仿佛从来不曾有鲜血流过此地。

是,还是娘娘您思虑周到啊,体贴我们当下人的……不知道公公是……苏谧打断了他的奉承问道。

小的是新上任的杜单顺,刚刚蒙皇上的看重,提拔为御前总管,主子您叫奴才小顺子就成。

听到苏谧的疑问,小太监伶俐地回答道,以前奴才是在养心殿伺候的,还见过娘娘您好几次呢。

后来那些杀千刀的蛮子们入了宫,奴才就被撵到了杂役房运煤,去干苦力了。

如今终于盼到皇上回了京城,因为皇上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服侍,就拨了我们几个以前在乾清宫当过差事的过去。

嗯。

苏谧点了点头,确实有几分眼熟,想必以前在乾清宫伺候的时候见过几次。

以前的总管呢?苏谧漫不经心地问道。

您是说高总管啊,他原来在辽人那里倒是吃得开,可惜啊,辽人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狂性大发,将很多的宫人都给……小太监随即谨慎地压低了声音,道,说起来,还就是在倪贵妃她出事的时候。

当时,宫里头可真是血流成河啊,很多的内监宫女都……提起当时的情况来,小太监还是心有余悸。

苏谧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知道那是在辽人与倪源翻脸的时候,为了彻底清除宫中倪源的势力,想必又是一场波及全城的血腥清洗吧。

在这场清洗之中,有多少是依靠了刘泉和葛先生暗中提供的情报呢?倪源借助辽人的手,扫清了与他为敌的大齐门阀贵族势力,为他清扫出了一条通畅干净的道路,而同样有人借助辽人的手,又除掉了他安排在京城的暗线,使他的康庄大道出现了偏移。

她想起破城的那一天,想起那些凄厉的喊叫声、苦求声。

这样的日子,在这两年里面经历了多少呢?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这个皇宫却依然华丽如同往昔。

也许,无论是怎样的痛苦,都与这些荣华富贵、金银财宝毫无干系。

那些哭过的,那些恨过的,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全无一丝踪迹了。

说话之间,苏谧已经由内监引着,进了乾清宫门。

已经是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和回廊,每一道转折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够熟悉地走下来,可是如今竟然凭空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来,苏谧甚至怀疑,如果此时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这条道路上,她是不是会迷失方向,寻不到正确的前路。

绣鞋尖头镶坠着的美玉和脚下的暗花青砖时不时地相互撞击,发出轻灵清脆的叮当声,在这个宁静的廊下显得格外幽远。

娘娘,皇上这次御驾亲征着实辛苦了,自从回宫之后就一直龙体欠安。

前几天稍微有了些起色,可是前天听说了娘娘您平安无事的消息之后,一时高兴,就去外面散了一会儿心,没料到回来就又病倒了。

身边的杜单顺低声解释着。

病倒了?是因为征战的劳苦?还是因为心中无法压抑的失落和痛苦?当一个满怀自信和骄傲的人在即将达成他自以为最崇高的目标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脚下,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空架子,根本经不起丝毫的碰触。

那样两重的失落和打击……走近宫门,一种浓重的药香从大殿里面传出来。

苏谧的脚步顿了顿,身边的内监已经高声唱道:莲妃娘娘到!苏谧踏过黄金浇铸的门槛,走进了久已未曾见过的乾清宫寝殿。

寝殿内依然是记忆之中的模样,殿中细密铺陈的金砖光滑如镜面,两侧的鲛绡帷幕闲散地落在地上,开合之间,隐隐看见金钩荡漾在其中。

两侧的桌子上,雕花鎏金烛台上的蜡烛在白天依然燃烧着。

身后的绡金羽帘半卷起,露出青铜雕凤的穿衣镜,可是因为殿中光线过于黯淡,使得里面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服侍的宫人见到苏谧进来,连忙恭顺地跪地行礼,举动之间轻捷无声,静默柔顺。

苏谧扫视着下面的面孔,大都是新人,间或夹杂着几张略有几分熟悉的。

跪伏着的不仅有宫女内监,还有几个花白胡子的太医,有人手里还捧着来不及放下的药匣。

平身吧。

苏谧说道。

宫人依言谢恩起身了,行动都是小心翼翼,不带丝毫的声音。

原本富丽堂皇、趾高气扬的乾清宫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低眉顺目、静谧内敛了?应该光华璀璨的大殿也变得阴暗无光,就好像是外面阴沉沉的天气。

也许是两侧的窗户都紧紧地关闭着的缘故吧?苏谧的视线投向两侧,那里的窗子被紧紧地封住。

娘娘,皇上的病情不易吹风……旁边的小太监低声说道。

苏谧的视线收回来,向内殿走去。

是谧儿吗?里面传来齐泷的轻呼声,快进来吧。

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多了一种连苏谧都把握不住的东西。

她穿过层层的鲛绡帷帐,走近龙榻。

金线红罗的斗帐开合之间,露出齐泷的脸来。

那是一张惨白的容颜,苏谧在瞬间怀疑,自己眼前所见到的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皇帝,而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这是她两年未见的夫君和帝王。

她定下神来,走到床前。

齐泷穿着白绫子的单衣躺在床上,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与身上的白绫几乎变成一色,分不出差别来,嘴唇干枯,唇角干裂,只有眼眸还有几分神采,却带着一种幽寂的凄凉和深沉的迷雾。

依然是那张俊美得令六宫佳丽倾慕的容貌,可是其中的傲气和锐意都不见了,只余下遮掩不住的苍白和迷茫,使得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空洞的幽灵。

无端地苏谧心底里映出另一张容颜来,那是卫清儿的容颜,同样的清冷和失落,同样的寂灭如飞灰,同样的近乎绝望一样的枯萎。

就好像是一朵被做成书签的花朵,虽然色彩绚丽依旧,可是却少了其中润泽的水分和鲜活的灵魂。

她惊觉,这两张容颜是何其的相似啊!感受到齐泷的目光停住在自己身上,苏谧升起一种莫名的寒意。

沉默在两人之间徘徊了片刻,终于齐泷开口了,几年不见,谧儿出落得越发水灵剔透,可是朕却是……他眼神凝望着苏谧说道,眼眸之中带着几分朦胧的笑意,却又好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皇上,苏谧在床侧坐了下来,再也自然不过地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这一次出征辛苦了,如今终于大功告成,虽然中间有所波折,但是这个天下已经统一,北辽也已不足为患,只要您静心休养,养好了身体,以后……苏谧的语音有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勉强笑着说道,如今,天下的万民都在期盼着您呢。

大功告成了吗?齐泷笑了笑,神情是从来没有过的苦涩,带着淡淡的怅然,好吧,就让天下的人都这样认为吧。

听着齐泷的语调,苏谧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

也许是殿里的火炉生得太多、太旺,沉闷的热气郁积不散,让心底的最深处也随着一起沉闷难解。

只是这些日子,谧儿在刘泉家中也是受苦了,这两年东躲西藏的。

他看她的目光依然安静,语调也是平淡依旧,却开始带着一抹苏谧看不透的幽深难测。

比较起皇上的车马劳顿来说,这点苦楚算得了什么呢?苏谧含了一抹欣慰的浅笑说道。

离别两年之后,再说出这样的话语让苏谧也感到生疏,也许,她一辈子都没有在他的面前说真话的机会了。

是啊,不算什么,齐泷笑了起来,比起朕的车马劳顿来。

他的笑容从嘴角漫开,却未曾达到眼底就消逝在连续不断的咳嗽声里面。

他低下头去,咳嗽得几乎要将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苏谧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他终于认清楚自己,认清楚身边的人了,可是这个代价是何其的巨大啊!苏谧可以想象,当齐泷意气风发地带着亲自统一天下的美梦走入倪源的军中,却发现等待着他的是囚禁和利用的时候,是怎样的震惊与绝望。

从一个高傲的皇帝沦为一个阶下囚,不啻于天庭与地狱之别。

而且这巨大的沦落追究起来,是他自己的识人不明所带来的,是他自己的贪心让他一步步走入了这个精巧的陷阱。

对于骄傲的他来说,这会是怎样的打击和折磨啊。

苏谧移了移身子,坐到他的身后,轻轻捶着背,帮他理顺气息。

皇上,您应该吃药了。

外间,一个御医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低声说道。

齐泷没有反应,那个御医以为他是默许了的,立刻端着金盘子走了进来,此时有苏谧在,自然是用不到服侍药物的宫人。

苏谧正要去拿上面的玉碗,却冷不丁身边伸过一只手来。

他用力一挥,金盘子翻了过去,闪着一道金光,哐啷一声,跌落到了床前的白玉脚踏上。

玉碗立刻跌碎成数片,黑沉沉的药汁顺着脚踏的白玉纹理流到了金砖铺就的地面上。

浓郁的药香弥散出来,刺鼻得令人窒息。

苏谧伸出的手尚且来不及收回,她怔怔地看着齐泷俯下身去。

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又是一阵咳嗽。

皇上……苏谧放下手,却不知道从何劝起,看了殿外的宫人一眼。

在金盘坠下的那一刻,他们已经迅速地、温顺地跪伏在地上了,动作熟练流畅,看来……苏谧苦笑了一下,这些日子以来,齐泷这样的脾气是经常有的。

她轻轻拍打着齐泷的后背,一边柔声说道:皇上,良药苦口利于病,如果不喝药,病情怎么能够痊愈呢?齐泷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来,看着地上的盘子出神。

苏谧看得出,他原本是想要将这盘子和这碗药一起挥得远远的,可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是让它翻了个滚儿,跌落到了床畔。

谧儿觉得朕应该喝药吗?他转头凝视着苏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

苏谧心里一怔,她低头看洒落在脚下的药汁。

依照她的医术自然能够闻得出,这碗药只是一碗单纯的驱寒止咳的风寒药,用材名贵,火候恰当,正是治疗齐泷如今的症状的,并未有丝毫的不妥。

就算是苏谧自己动手,只怕也不会开出更好的药方了。

可是她分明看见有什么阴霾的东西,在齐泷的眼底最深处慢慢凝聚。

不是因为这一碗药?还能因为什么?皇上,不喝药怎么能够痊愈呢?苏谧避开他的眼神,劝慰道,臣妾还等着亲眼看到皇上踏上神武门接受万民朝拜的日子呢。

历代大齐的帝王在出征得胜归来之后,都会在神武门举行献俘祭祀大典,接受万民朝拜,彰显武勋。

齐泷的这次出征,单纯从目的上来讲,确实是灭掉了南陈,将天下统一于大齐的国号之下。

虽然京城出现过不愉快的波折,但正是因为这样的波折,更加急需一个盛大的典礼来抚平慌乱浮躁的人心,粉饰这光辉万丈的太平盛世。

只可惜齐泷归来之后一直病弱缠身,前几天又感染了风寒,所以大典的事情就一直拖延了下去。

听到苏谧的话,齐泷的脸上现出恍惚的神色,随即黯淡了下去。

半晌,他轻轻点了点头,斜倚榻上,恢复了沉寂无力的姿态。

苏谧朝外间微一示意。

那里,刚刚奉药进来的御医早已经端好了第二碗药躬身静立,等待着传诏,见到苏谧的示意,赶紧上前。

苏谧拿起上面的玉碗,她轻轻转动调羹,银质的调羹碰触在雕花碧玉碗上面,发出轻微清脆的响声,在这个异样静谧的大殿里格外的响亮。

像是在尝试药汁的温度一样,苏谧将一浅勺药送进唇边。

确实是一碗普通的风寒药,没有动任何手脚。

苏谧放下心来。

两年不见,谧儿还是那般体贴啊。

看到她的动作,齐泷轻声笑道。

苏谧低下头,这样的齐泷让她琢磨不透,完全摸不着头绪。

皇上缪赞了。

臣妾恨不得这两年时时伴在皇上的身边,能够朝夕侍奉皇上。

她只能恭谨地说道。

这两年……齐泷还想要说什么,一连串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皇上先不要着急,喝了药再说。

她连忙说道。

然后将药汁喂着齐泷慢慢喝下去。

喝完了一碗药,看到齐泷的脸上已经现出疲惫之色,苏谧柔声说道:皇上,您先睡一觉吧。

嗯。

齐泷点了点头,无限疲倦地躺回榻上,说道,你先退下吧,如今一路上也够辛苦了,明天再过来服侍吧。

说着已经昏昏沉沉半睡过去了。

臣妾明天再过来请安……苏谧低声说着,躬身告退而去。

走出乾清宫,好像是走出了一团凝滞的阴影,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将胸口之中的气闷统统都呼出体外,看着它化作一团白雾,飘散在空气里。

外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雪来。

万籁俱寂,只余下细雪粒子打在屋顶上、回廊上的沙沙声。

苏谧回头看去,阴沉的天气之下,乾清宫的轮廓模糊起来,只是磅礴的气势依然逼人,像是一只自亘古就坐卧在这里的巨兽。

齐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想到这个已经不可挽回的事实,苏谧心中伤感难抑。

到底是因为她最理智的那一部分在明白地提醒她,此时的齐泷还不能死。

但她想不明白,自己是不想要他就这样丢下整个如同新生婴儿一般的国家死去,还是因为长年的朝夕相伴,耳鬓厮磨,使得在不知不觉之间,那个年轻骄傲的身影已经在她内心深处逐渐占据了一个位置,就算那无关情爱,也依然让她牵挂难安。

这一切,她说不清楚,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如同这凝滞不去的阴影,如同这风中摇摆飘逸的雪花,寻不到灵犀一点的清明。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这样的齐泷她不想看,不喜看,不愿看,更加不忍看。

这次的伤寒只不过是小病,而真正耗尽齐泷生命的病因在于他的内心,在于他不堪忍受从成功的最顶峰被人生生扯下的这一切失落的内心。

当一个人内心绝望了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再去寻找最后的一个依靠。

就好像是一株绿色的植物,到了冬天的时刻,它就会凋落,会死亡。

就好像是三年前的卫清儿。

同样的失落,以及……同样的寂灭。

在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她亲眼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逝去,而如今,她又要看着另一个同样亲密的人,甚至可以说更加亲密的人,因为同样的原因而慢慢地步入死亡。

他是她的夫君,无论她是抱着怎样的目的来到他的身边,这一点都无法否定,也无法更改。

除非她死亡,她都永远不可能改变这个身份了。

雾色缥缈,雪落余声。

娘娘,我们回宫吧。

觅青已经走出廊下,在房檐边撑起伞。

苏谧轻轻点了点头,步入伞下。

刚刚听那些小太监们说,因为距离比较偏僻,所以皇宫被辽人占据的时候,我们采薇宫的宫室并没有被辽人征用。

一路上,觅青在苏谧的耳边语带欣慰地说道,幸亏幸亏,不然,让那些粗俗的辽人住过了,奴婢都要替娘娘觉得委屈呢……苏谧不置可否地走进了采薇宫门。

心情逐渐激动起来,她已经看见了那个伫立在门口等待她的身影。

隔着层层的雪幕遥遥相望,这寒冷的风也变得温暖起来。

笑容从嘴角扬起,苏谧快步进了院子。

她抬头仔细端详着他,久别不见,他的模样几乎没有改变,只是身形消瘦了不少。

双眸中的目光却清澈温暖依旧。

你没有事就好。

她轻声感叹着,他身陷倪源军中的时候,让她日夜忧心。

陈冽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依然是那么暖和,就像记忆之中的样子。

他拉着她进了院子,轻声叹道:在墉州的那段日子,小姐受苦了吧?没有。

苏谧摇了摇头,其实她在墉州的时候安闲得超乎他的想象,而且就算真的是一路辛苦,有了如今两人都平安的结果,一切辛苦也都值得了。

离别之后的千言万语,诸般波折,都在这短短的两句话之内道尽了。

两人步入大门。

记忆之中最后一次见到的采薇宫还是经过辽人搜掠之后满地狼藉的模样,但此时已经被宫人收拾得整齐雅致。

摔坏的瓷器装饰都被换上新的,帷幕窗帘被重新修整,每一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用焕然一新的姿态迎接着它归来的主人。

主子。

见到苏谧回来,几个宫人大喜过望地迎了出来,当先一个就是小禄子。

此时见到了苏谧,眼泪都忍不住滴落下来。

伸手抹了抹眼角,才哽咽着说道,可算是等到您回来的这一天了,前头听到宫里人来说您平安无事的消息,我都不敢相信……他一直待在辽军那边干着一些端盘子扫地之类的杂役活儿,他人机灵,行事又小心,辽人屡次清洗,都没有波及他。

最后光复京城的时候,辽人大肆屠杀宫人,他见机得快,及时躲避起来,又逃过一劫。

因为苏谧回宫,他才刚刚被调了回来。

苏谧宫中的人,也只有他和觅青逃过这一劫去。

几个人历尽艰难变故,见了面,自然又是一番闲话,说起别离之后的种种。

直到了快亥时,苏谧才觉得有几分疲倦,交代几人各自安歇。

※※※第二天,刚刚泛起第一抹晨光,苏谧就醒了过来,主子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觅青正端着水盆准备进来,见到苏谧坐在床上,忍不住笑道。

苏谧亦是淡淡一笑,觅青和小禄子还以为她是换了地方,暂时睡不着。

却不知道是长期的军营生活让她养成了这个时候起床的习惯。

不经意之间,那段金戈铁马的日子,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她的骨子里面,身边的人只有觅青知道她这两年其实不在京城刘家,但也只是以为她与齐皓一起离开后,一直隐居在城外的山村之中,哪里知道她这两年的金戈铁马,草原生活啊。

洗漱完毕,苏谧在旧日的座位上坐下,转头看着自己在铜镜之中的容颜。

这两年她照镜子的机会还真是不多,而且最仔细的时候似乎都是在查看自己的易容有没有破绽。

从眼前这面宫制铜镜之中,她已经无数次打量过自己的容貌,此时,这张熟悉的铜镜也清晰地将她的变化表露了出来。

长久在大草原上的风吹日晒下来,那张原本清丽的容貌少了一分娇媚,多了一种刚强的味道。

这样的变化,苏谧也说不清楚是好是坏,是欣喜,还是惆怅……她从首饰匣子里面拿出碧玉梳,漫不经心地梳理起乌黑的长发。

觅青服侍着她整理发髻珠钗。

娘娘,为了恭贺您平安回宫的贺礼早就送到了。

过了一会儿,小禄子从屋外拿进来一沓厚厚的礼单进来。

苏谧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口问道:都有些什么?对于这些应酬,她一向兴趣缺缺。

都是寻常的珠宝首饰,名贵锦缎之类的物件,就是……小禄子看了看手中的单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着说道,只是……江宁府孟大人家送来的礼物格外的多一些。

说着抽出一张单子来。

看了看苏谧的神情,低头念了起来。

有羽纱锦缎十二匹,宫装十二套,坤州紫玉十二枚,夜明珠十二颗,凤钗步摇十二只,珍珠攒花十二对,外加一对点翠镶珠金麒麟,一对碧玉富贵如意,一尊白玉观音菩萨像,一尊……这么多?苏谧放下了手中的蝴蝶簪子,转过头疑惑地问道,刚刚你说是谁送来的?是江宁府的孟大人。

小禄子说道。

哪个孟大人?苏谧听得诧异莫名。

内外勾结一向是历朝历代的大忌,宫中严禁宫外的势力与宫内的妃嫔交通。

大齐的宫中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宫妃不能收受外臣的礼物,但是一般是不能收礼的。

除非是有了什么恰当的名目,例如生日、节庆之类的时候,得宠的妃嫔,自然会有官员趁着这些名目进献礼物讨好奉承。

例如以前倪贵妃最受宠的时候,生日节庆都会有各省各部的官员争相献上珍贵的首饰衣着之类。

当然也只有得宠的妃嫔才会有这样的烦恼。

寻常的妃嫔,根本不会遇到这些问题。

苏谧以前得宠的时候也有一些官员例行献礼,不过是些寻常的衣服首饰,都不违背惯例。

可是这一次的这些东西,明显是要引人闲话了。

小禄子眼瞅着苏谧迟迟没有明白过来,连忙补充道,就是雯妃娘娘的娘家人啊。

苏谧这才恍然大悟起来,雯妃就是姓孟。

只是雯妃和小帝姬都早已经过世了,为什么要送这些东西呢?苏谧的睫毛轻颤,脸上不见一丝的表情,稍微思虑了一下,就说道:把锦缎和宫装留下就行,其余的一概送回去。

小禄子紧张地看了苏谧一眼,说道:其实孟大人他……不论他是求什么。

苏谧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语调里有一种冷意,如今前朝局势紊乱,我不想为了这些事情烦恼,再说我如今不过是个后宫的二品妃,收这些东西,于礼不合,有违宫规。

难道刚刚回宫就要为了这点小事让人说闲话不成?小禄子看了看苏谧的脸色,低头不敢说话。

看着小禄子已经退了出去,苏谧信手拈起那一沓厚厚的礼单,长叹了一声。

回到了这个宫中,就是回到了一个是非场。

苏谧转回到梳妆台前,觅青服侍着她梳妆起来,简单素净一些就好。

苏谧轻声吩咐道。

觅青应了一声。

就为她盘起一个普通的如意髻,用一个衔珠银拢丝拢住,然后斜插几支样式简单的珠钗。

刚刚把最后一只簪子插好,苏谧正要起身,却听到外面似乎有谁在低声问道:娘娘起床了没有?谁在外面?苏谧扬声问道。

是奴才,奴才小泉子,外面立刻传来一声回话,给娘娘请安了。

是哪个小泉子?苏谧疑惑起来,两年的别离,宫中的面孔都生疏了。

小禄子进屋里解释道:是刚刚上任的内务府总管黎泉尚。

苏谧起身收拾整齐,将人传进来。

也是一个年轻的太监,看着面善,隐约想到以前是经常跟在何玉旺身后的,此时进来先规规矩矩地叩见了苏谧,恭恭敬敬地问道:奴才来得太早,打扰了娘娘的休息了,实在是罪该万死。

没什么。

苏谧随口问道,你的师傅呢?那个小太监听到苏谧提起何玉旺,立刻几声号哭,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起来,师傅他老人家……就因为忠于皇上,誓死不肯听从辽人的命令,竟然被那些穷凶极恶的辽狗给活活打死了。

当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将何玉旺当时如何力抗辽人,辽人如何酷刑威逼,而何玉旺又如何坚贞不屈等等的细节娓娓道来,说得有声有色。

苏谧只听得一阵好笑,她点了点头,何玉旺的死她是亲眼见到的,不过是因为一件棉衣将性命白白地葬送了,想不到现在反而成了不肯侍敌、为国捐躯了。

只是这样的小事苏谧也没有兴趣说破,随口安慰了几句,就问起他的来意。

师傅在天有灵,知道娘娘您还记挂着他,他老人家也可以瞑目了。

那小太监将眼泪收起,继续说道,奴才这一次来打扰娘娘您是为了几件小事,过来请您拿个主意。

先是关于这一次凤仪宫等几处宫室里头宫人的安排,想来请娘娘给个话。

原本像这样的宫殿,没有主子的时候,都是安排四到八个小宫女或者太监在里面负责打扫看守,不过现在宫中人手不足,每一处奴才算了算,可能只能够分两三个人去。

所以过来问问主子的意思,应该是怎么安排呢?再就是后宫之中有几处被那群辽人蛮子给弄坏了的宫室,像是雅鸣宫,辽人杀进来的时候引了火,烧了小半个宫室,虽然破损的宫室上头已经下了旨意,按照旧例整修,只是雅鸣宫地处后宫深处,工匠行走多有不便,看娘娘是否要将附近的宫人暂且回避?还有如今宫中人手不足,也是件大事,其实前些日子禀报了上去,燕王殿下已经许了国库拨了银两,命宫中自行从民间征召宫人,如今娘娘看,这件差使安排谁去打理呢?还有……那个小泉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才住了嘴,也亏得他有这样的口才,一桩桩,一件件,娓娓道来,滴水不漏。

只是……这些事情……苏谧怔了一怔,什么时候轮到要她来拿主意了?小禄子察言观色,知道苏谧的疑惑,连忙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说道:娘娘,如今宫里头可就只有您一个主子了,您说这……苏谧这才忽然意识到,如今,偌大的齐宫,整个后宫竟然只余下自己一个妃嫔了。

那些曾经与她一同站在这个宫殿深处的女子们,无论是温柔婉转,还是精明伶俐,都没有逃过辽人的手掌。

苏谧觉得一阵苦涩,没有想到,自己最终是以这样的方式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这可真是讽刺啊。

那些旧日的妃嫔们……想到离开这个宫殿之前所经历的那段生活……苏谧抬头问道:以前的诸位娘娘们此时都……听到苏谧问起来,小泉子只当她是在念旧,连忙交代道:原本的诸位主子们,就是皇后娘娘还有罗昭仪娘娘她们,都在破城的时候殉国了,至于其余的人……小泉子迟疑起来,那些屈身投敌、侍奉辽人的妃嫔现在无疑成了大齐的耻辱了。

那些落入辽人手中的妃嫔呢?苏谧追问道。

那些……小泉子犹豫了一会儿,对于这些昔日的主子们,此时连一个恰当的称呼都找不出来,他挑拣着词语,据实回禀道,如今都收押在漱玉宫里头,等着皇上的处置呢。

苏谧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人生的命运就是这样的不测,任何人都无法预料下一秒钟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其实她们只不过是单纯地想要活下去,可是就是这样最简单的愿望,都好像是罪无可恕了。

这几桩事情还没有处理,外面的宫人马上又上来禀报,新上任的乾清宫总管也过来拜见了。

杜单顺一溜儿小跑进了屋子,打了个千儿,不等苏谧发问,就伶俐地禀报道:娘娘,奴才今天是过来问问您关于诸位薨逝的娘娘的封号的事情。

说着递上了一本册子。

苏谧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关于皇后和那些殉国的妃嫔们的丧事和封号。

一行行的丹笔朱砂写着一个个曾经光鲜的名字,或者熟悉、或者陌生。

后面是肃穆的封号,尽是一些贞淑、恭颐、孝献、淳肃之类的字眼。

这些虚幻的名号,就是对这些或者熟悉,或者陌生的名字的最后奖励了,也是赋予这一个个鲜活生命的最后荣华,作为她们付出自己年轻的生命为危急时刻的大齐保存最后一分颜面的代价。

苏谧想到这些人,还有那些被关在漱玉宫里头的人,一时之间出了神。

静待了一会儿,看到苏谧对着册子沉吟不语,杜单顺轻声地问道:娘娘你看如何?本来这件事情是交代礼部安排的,可是礼部最近受命又要安排更大的事情,所以这件事就交到了内宫,由宫里将封号拟定再昭告天下,举行葬礼就好。

皇上如今病体未愈,不好处理这些事务,就只有请娘娘您费心了。

说是举行葬礼,那些殉国妃嫔们的尸首早就已经不知道被辽军怎样处理了,大都是扔进了乱葬岗子,两年之久,如何找寻?连皇后的尸首都是草草收殓,别的妃嫔更加无奈了。

苏谧听到杜单顺的话,放下了册子,拿起茶盏,问道:什么更大的事情?礼部还要干什么呢?听说是朝中诸位大臣商议为燕王殿下加九锡……加九锡?!苏谧的手一颤,险些将茶盅掉在地上,脸色却已经忍不住变了。

车马、衣服、朱户、纳陛、虎贲、弓矢、铁钺、乐则、鬯,谓之九锡。

这是帝王对于一个功臣所能够赐予的最高奖励,在历史上有过十数人接受过这样辉煌的荣耀,尤其是在这二百多年的乱世里,众多手持重兵的武将都受过九锡,而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变成了新朝的开国之君,使得千百年下来,九锡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帝王对于有功臣子的赏赐,反而成为了篡位的前兆了。

倪源此举是什么意思?此时朝中大患未除,慕轻涵和齐皓手中的力量虽然都不足以与他相抗衡,但是联起手来,也是不小的阻力。

倪源为何要这样急不可耐?而且他终究是齐泷一手提拔起来的,此时齐泷还没有死呢。

篡位这种事情,就算是黄袍加身,也必定是要遭后人闲话,何况是从对他算是有知遇之恩的齐泷手中。

他不是一向比任何人都更加懂得坚忍,懂得静待最好的时机吗?嗯,我知道了。

苏谧不动声色地将这件事撂在一边,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上的册子,问道,这些封号皇上是什么意思?皇上身体不适,因此连看都没有看,只是说了一声叫尚仪局看着办就好。

苏谧点了点头,又拿起册子仔细翻看了一遍。

杜单顺凑近过来,在一旁小声说道:其实诸位殉国娘娘的封号都没有大碍,就是雯妃娘娘追赠为恭颐贵妃……这一条……这一条怎么了?苏谧问道。

这个……据说,雯妃娘娘她……杜单顺犹豫着不知道怎么说好。

看着杜单顺闪烁其词的样子,苏谧立刻明白了,这些封号都是赐给那些全了贞洁的妃嫔的,雯妃虽然也是死在破城的那一天,但却是被辽人玷污过了的。

她忽然想到了刚刚送过来的那一沓厚厚的礼单。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虚无的名号,就是为了这朱红色金册上面淡淡的一笔,就是为了宗祠记载上面这两个模糊的字眼。

恭颐,这两个字,轻微得不过是一片白纸,两滴朱砂,掩映在这满目的朱红笔迹里面,竟然会重逾千金。

不知道为何,苏谧的心中泛起一阵厌恶,就这样就好,以前的事情不必再提了,雯妃娘娘为皇上诞育小帝姬,而且又是为了保护帝姬而死,晋为贵妃也是情理之中。

她说着把册子放回去,果断地说道,就这么着好了。

外面冷得滴水成冰,可是屋里面却热得让人心烦气躁。

齐泷一回宫就是在病中,众人自然不敢拿这些杂务去打扰他,而现在主理朝政的燕王以及豫亲王等人都在忙着战后的军国大事,国计民生,哪里有工夫去理会这些无关紧要的后宫琐碎小事。

宫里头连一个正经拿主意的人都没有,几个首领太监都着急得不得了,如今苏谧一回来,后宫可算是有了一个主子坐镇了。

苏谧就这样在万众拥戴的情况下,开始了她主理后宫的时光。

之后的几天下来,尚服局、尚膳局等诸多宫中的管事宫人前来拜见苏谧,前脚接后脚,忙得苏谧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好在她生性聪明机警,几件事情下来对于这些事务就开始上手了。

忙碌的间暇,她忍不住有几分佩服皇后了,这样枯燥的日子也能够长年累月地坚持下来。

朝中的事情是怎么说的?遣走了尚仪局的司礼内监,苏谧喝了一口觅青端上来的清茶,润了润喉咙,向刚刚打听消息回来的小禄子问道。

听说礼部已经正式呈上折子了,不少朝中大人都上书表示同意呢。

小禄子奉命出去打听关于倪源加九锡的事情。

有多少?苏谧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个,好像是差不多一半的大臣们都说理应如此呢。

小禄子说道。

一半?!苏谧错了错手中的茶盅,神色忍不住凝重起来。

倪源决定了他倾覆天下的计划之后,这几年以来,就逐步安排自己一方的心腹手下暗中撤出京城。

辽人破城前夕,又有不少的官员,或者告病,或者探亲,或者因公务外放,或者因家事滞留,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这个即将陷入危局的城市。

就算是没有撤出京城的,也早早地得到了消息,隐藏在民间,逃过了辽人的搜查。

如果不是后来辽人与倪源翻脸的时候,葛先生和齐皓都指使着自己手中的力量,将倪源安排在城中的内线透露给辽人知道,借助辽人的手,剪除了他的一部分爪牙,只怕今天在朝堂上,支持他的声音还会更多,更响。

近半的人……再加上那些静观其变的墙头草们……不过豫亲王提出,如果加九锡,当封赏全部的有功将士,慕将军夺回京城的功劳也不逊于剿灭南陈,应该一并封赏才是。

小禄子继续说道。

抬出慕轻涵来,是挡不住事情的进展的,苏谧轻叹了一声。

对于立下了最显赫功劳的慕轻涵,虽然在民间威望大增,但是回朝之后在朝堂上最先遭遇的却不是封赏,而是众多朝臣的质疑。

质疑他为何擅自弃守居禹关,导致辽军南下。

如果是为了救援京城的话,又为何迟迟不见动静,一直等到了一年多之后,才挥兵东进,攻陷京城呢?对这些士子文人谈论战略计划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对于他们来说,在辽军入京的最开始,居禹关之内的兵马未曾南下还可以说是尽忠职守,为了抵抗北边的辽军,但是在弃守关隘之后迟迟停驻在莱州,不立刻救援京城,让身陷京城的他们吃了辽军那么多苦头,就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了。

倪源当初将弹劾慕轻涵的奏折留住不发,也是日后压制他的一种手段。

……也有的大人说如今皇上体弱多病,应该等皇上痊愈了再行决议。

小禄子继续说道。

加九锡毕竟是震惊天下的大事,在皇帝不能够理事的现在,无法决断也是合情合理,但是依靠着这样的借口,也只能够拖延一时而已,何况齐泷的身体她最清楚。

苏谧沉吟了片刻,小禄子看着她的脸色,犹豫了一会儿,又小声说道:听说……听说豫亲王今天要进宫觐见皇上,商议此事……苏谧手中的茶盅一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暖阁里尤其响亮。

随即,她姿态淡然平和地放下茶盅,问道:大概什么时候?齐皓踏着雪地漫步行走,刚刚的对话还在脑海之中盘旋,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紧蹙起来,朝中的大臣明显地已经分成了两派,其泾渭分明甚至远远超过当年王家与倪家并立朝堂的时候。

大雪过后,天地之间一片寂寥,放眼望去,昏黄的夕阳余光之下,四面皆是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下面的景致。

齐皓嘴角一扬,人心又何尝不是这样,谁知道,这白茫茫一片的忠孝节义之下,存着的是怎么样的私心。

只可惜却没有一种灼热的光,能够将人心之上的伪装全部剥除,露出最原始的底色。

一阵风过,寒风吹得枝丫上的残雪簌簌落下,散乱纷飞,恍如云起雾绕。

待烟尘散尽,梅花吐露出芬芳,他抬起头,就看见了站在梅花树下的她。

玉盘盛明珠,露霜结冰雪。

她悠然独立于树下,寒风之下,衣袂翻飞,她的容颜也如这一树梅花般,慢慢绽放,清寒胜雪。

一瞬间,无论是倪源,是王权,还是让他苦恼不已的朝廷纠纷,都在他的脑海之中烟消云散了。

这广阔深远的天地之间,只余下这素静淡雅胜过这一树梅花的那抹纤影。

什么都没有说,他已经走近她的身边,两人并肩沿着小道向西边走去。

天色逐渐阴暗下来,路上宫人稀少,夕阳将最后的一抹余晖洒向大地,天边的月亮已经露出头来,金银二色交织的清冷光辉映照在两人的衣襟裙裾上。

如今朝中的形势如何了?苏谧终于开口问道。

还是那个样子,泾渭分明,齐皓回答道,不过经过了这一次的战争,朝中眼下倪源的势力已经不是我们可以轻易抵挡的了。

这一次朝中有人上表为倪源加九锡的事情你看如何?苏谧直接将话题引向最关键的部分,她侧头看向他,你觉得这真的是倪源的意思吗?这是一种指鹿为马的信号,给予朝中不属于他的势力的一个警戒。

齐皓略微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说道:依我看,这一次确实是倪源他急不可耐了。

苏谧有几分疑惑,她伸手拨开路旁枯树横斜而出的枝丫,慢步向前走着:按照道理来说,倪源不必这样的心急,毕竟,现在他手中掌握着整个朝廷大半的权力,只要他肯耐心等待一会儿,皇上的病情……齐泷病重不能够理事,而齐泷一旦驾崩,必然是小皇子登基继位,一个三岁的孩子能够干什么?到时候,朝政还不是继续把持在权臣的手中,他有足够的时间,而且他已经占据了优势。

只要他耐心等待,慢慢地将齐皓和慕轻涵手中的势力分化削弱,不愁等不到属于他的那一天。

我暗中得到的消息,说倪源最近的身体也不是很好。

齐皓垂下视线,语带怅然地说道。

不是很好。

苏谧眉头扬了起来,她回头望着齐皓,等待着他详细的解释。

倪源受伤的情报她是很清楚的,早在草原上的时候,倪廷宣就没有隐瞒她。

可是这份伤有多重?痊愈了没有?却是苏谧所不知道的了。

齐皓叹了口气道:似乎是上一次与辽军决战时候受的伤,时有反复,不过这消息也无法确定,如今倪源的身边守卫严谨周密,根本别想安插进去人。

这个消息也有可能是倪源自己放出来的。

苏谧思虑了片刻,说道,毕竟,倪源的武功高深,一般的伤势很难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

哪怕对方是耶律信那样的绝顶高手。

确实也有这个可能,故意放出消息来。

齐皓说道,可以让他借这一次的机会,认清楚朝中谁是坚决反对他的势力。

如果真的是如此,想要对付他,只怕行事艰难啊。

苏谧黯然道。

经过这一番辽人入侵的战事,大齐的门阀贵族实力大减,倪源现在又率先提拔寒门士子,广招天下人心,在军中更是大力提拔栽培有才干的寒门军官,威望日深。

如果不是还有齐皓和慕轻涵在,朝廷早就成为他一人的天下了。

越往西行,人烟稀少的宫中越发清冷起来,这一处地方,负责的奴才连宫灯都没有点,想必是以为反正也不会有人过来,便懈怠偷懒起来。

只余下清冽的月光,洒在洁白的大地上,反射起蒙蒙的雪色。

依你看,如今他的病情如何了?齐皓迟疑了一下,向苏谧问道。

苏谧自然知道此时的这个他指的是谁。

她摇了摇头,表示情况不容乐观。

她这几天侍奉在齐泷的身边,已经看出,齐泷是心结难解,抑郁成疾,如果早下手,原本不过是一点小毛病,可是他长期被倪源拘禁,如今虽然回了皇宫,看着光鲜,实际上境遇没有丝毫的改善。

朝政大事依然是大半把持在倪源手中。

如今早已经是积重难返了。

想到他曾经的意气风发,再看到现在的形容枯槁,苏谧也感到一阵难过。

就算是从来没有真心的爱过,毕竟在一起那样长久,而且齐泷对她从来也是爱护有加,如今他却落到了这样的田地……齐皓的眉头又紧了一些,御医的诊治也是这样的结论,他原本以为凭借苏谧的医术,能够有几分把握呢。

如今他们齐氏皇族被辽人屠戮殆尽,直系皇族只有他和苏谧宫里头抚养的那个不满三岁的小孩子。

一旦齐泷驾崩,一个三岁的小孩继承皇位,到时候,朝中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刚刚你见到皇上,皇上是什么意思呢?苏谧问道。

齐泷犹豫了一会儿,说道:皇上他……看起来生疏了不少。

今天他本来是想同齐泷商议关于如何阻止倪源加九锡的事情,可是齐泷竟然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付了他几句,完全没有精神。

甚至语气之间流露出同意的意思来,他难道不恨倪源吗?还是已经被倪源给吓怕了,完全放弃最后的希望了?倪源返回京城之后,迫于朝中的压力,不得不将齐泷放回了宫中,而事先宫中的宫人奴才都是齐皓和慕轻涵两人负责挑选安排的,倪源想要动手安插人手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

可以说,慕轻涵的入京将他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

如今虽然他在朝中的势力还是最大,但是宫里头却逊了一筹。

齐泷终究是名正言顺的帝王,就算是他自从两年之前就已经病重得不能够理事,但是还是大齐无可非议的最高统治者。

只要他们几个人齐心,还是有机会扳倒倪源的。

如今齐泷的这种态度却让他实在是无从劝起,似乎齐泷有了自己的计划,不再信任他们,又像是他已经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和希望。

按理说,以齐泷的才智自然应该想得到,此时为了对付倪源,应该更加倚重他这个兄长,倚重他和慕轻涵这些新起的势力,来与倪源对抗。

但是他敏锐地感觉到,齐泷对自己隐约有一种敌视的姿态,甚是比不上两年之前的那种信赖。

而且,两人相对的时候,更加有一种特别的感觉,让齐皓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

虽然自己也在暗中经营,并且联络地方的豪门势力,但是只要想一想,强虏入侵,事急从权,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大齐的天下,大齐的江山。

经过了倪源的事情,他变了不少。

他最后只能这样说。

没有人会在经历了那样的背叛之后还能够继续保持冷静的。

苏谧说道,可是如今你们难道没有好好谈一谈,关于眼下的朝政?齐皓苦笑了一下,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齐泷他会有那样的眼神呢?其实,齐泷看到他的时候,表面上还是如同以前一样的亲切信任,但是神情之中却有一种让人从心底里发寒的冷意,甚至有一瞬间的目光,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才是那个囚禁他、欺骗他的人。

这一次加九锡的事情,恐怕是阻挡不住了。

齐皓说道,顶多能够将时间拖延下来。

也不知道能够拖延多久。

沿着小路慢慢向前,两人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慈宁宫门口。

如果说现在的慈宁宫是整个大齐后宫里最寥落的一处宫室也不为过。

两人走了进去,里面的各处宫室都被层层的积雪所覆盖,整个宫殿的地面上都是厚厚的白雪,上面没有丝毫人走过的痕迹,像是铺了一层洁白的地毯,平滑工整,可见如今这里的冷落寂寥。

太后在辽人入城之前就已经死去,恰好终结了王家最后的辉煌日子。

而宫中的太妃们不是自尽殉国,就是死在了乱军之中,无一幸免,如今这里连一个主子也没有,距离又偏僻,难怪宫人也懈怠起来了。

两人并肩转向慈宁殿后,转入敬胜斋的门前,上一次两人夜谈时候所坐着的那一处横栏依然还在,只是已经被层层的积雪所覆盖了。

天上的月亮探出头来,苏谧回头望去,身后平整厚实的雪地上,就只有自己和齐皓两人的脚印沿着宫道延伸远去。

她转头看着齐皓,两人的距离不过咫尺之间,苏谧忽然发现,他也变了很多,儒雅和煦的气度变得更加锐利精明,比较起原本平易近人的翩翩风度,更加多了一种居于上位者的傲气和凌厉。

下巴上竟然有小小的胡碴的痕迹,看来这些日子殚精竭虑地对付倪源确实是够劳累了。

你最近……齐皓犹豫着开了口,他看着苏谧,似乎是在酝酿着如何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去。

这几年你过得可好?他终于开口问道。

苏谧看着他,齐皓忽然有些不敢对视她的眼神。

苏谧淡然地一笑,当初山里头的百姓应该已经将自己的去处告诉他了吧,虽然那些山中的猎户不知道倪廷宣他们的身份,但是只要描述清楚,以齐皓的聪明,必然能够猜得到。

齐皓有几分焦躁,他偏过头,看着旁边的一枝梅花,长久的无人打理,使得那些树木生长得格外狂妄肆意,有不少枝子已经延伸到廊下了。

齐皓状似无意地拈起其中的一枝细看,那花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托着一点清雪,下面隐隐露出嫣红的花蕊,看着让人无限怜惜。

他视线下垂,说道:我之后派人暗中去墉州寻找过,可是倪家在墉州的势力太大,我的人无法潜入,只是知道你还平安的消息,但是……自从倪廷宣率军出征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你被他隐藏到了哪里?其实他想要这样问她。

我跟着他一起出征了。

苏谧平静地回答,然后看着齐皓的脸色。

齐皓竭力想要保持平静,但是显然是失败了。

手中握着的梅花忽然之间啪的一声折断了。

苏谧忍不住一声轻笑,她带着几分调皮地看着齐皓。

齐皓心中黯然,他与苏谧约定的时间是两个月,但是下山之后,本来以为马上就是大功告成的事情却出现了诸多意外,过程繁复艰难得超出他的预料。

经过近四个月的奔波劳累,他才终于将几支派得上用处的地方势力逐一说服,之后匆匆回到山间,却发现整个村子都已经人去楼空,满目疮痍的情形明确地昭示出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

是辽人来过了!!!齐皓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轰的一声炸裂开了,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

如果辽人来到这里……他简直不敢想象。

从踌躇满志的兴奋忽然跌落到了痛苦的万丈深渊之中。

那一瞬间,他是真的后悔了。

幸好村子里的人在逃入山中之后派人出来查看动静,以确定辽人走光了没有,却发现了呆立在那里,失魂落魄的齐皓。

得知村中的人大多数都及时地隐藏起来,逃过了辽人的杀戮洗劫,齐皓只觉得上天还是眷顾于他的,终于没有让他尝到那样绝望的痛苦。

但是很快,接下来的消息就将他的欣喜之情浇熄了大半。

苏谧竟然被人带走了。

在听了村民详细的描述之后,齐皓自然能够联想得到那是谁的兵马,心中只觉得说不出是庆幸还是难过,千般的滋味都变成了一种苦涩,让他头一次品尝。

之后他派出人手潜入墉州打听消息,墉州守备森严,倪家的势力根深蒂固。

他也只是能够确定苏谧平安无事而已,至于其他的行动,远非他现在的势力所能够办得到的。

这一次听苏谧说起来,好像是长久以来最担忧的事情变成了现实,终于失态爆发了出来,此时面对苏谧的目光,他实在是无法不介意。

为什么她要跟随着倪廷宣一起走呢?就算是他把她留在了那里,留在了危险之中,他无权抱怨,可是……我只是不希望留在那里,持续着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而已。

苏谧淡淡地笑了笑,你当时又没有回来。

是我的错。

齐皓低头说道,路上的事情出了一点麻烦。

那些他所要说服的势力们并不是那样的纯粹忠诚,尤其是在倪源也派人前去联络他们之后,虽然与倪源的芥蒂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是齐泷掌握在倪源的手中,就让倪源有了大义的名分,各方的势力都在摇摆不定,他不得不改变策略,很是费了一番手脚。

所以他回去得晚了。

嗯,我能够想象得到,苏谧说道, 本来我也是希望能够一直等你回来的。

想起自己当时的焦躁和忧虑,苏谧还是有几分介怀,其实她也能够想象,齐皓的这一路是何其艰难和辛苦,需要他调动各种手段,事情有了变故也是平常,可是她就是隐隐有一种失落。

一阵寒风吹过,苏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横隔在两人头上的梅树枝子被风吹得晃了一晃,上面积着的雪花被这颤抖的力道甩了下来。

簌簌地正好掉进了苏谧的领口里面,啊!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到,她跳了起来,好冷啊。

齐皓忍不住笑出声来,起身替她将雪拨开,两人亲密地贴近,脸色都和缓了下来。

齐皓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盖在苏谧的身上,天气这样冷,你可不要受凉了。

一瞬间,两人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山间相濡以沫的日子,那段轻松快乐的时光,虽然破国的重任还是压在心头,虽然两人之间也有筹划和计较,但却是无比的和馨悠闲。

但是,那段日子,终究是过去了,他们现在是在这个百尺红墙之内,在这个绵延不绝的楼台亭阁的环绕之中。

苏谧低下头去,齐皓伸手揽住她的肩膀,等我一段日子吧。

如今我们马上就可以在一起了,我这一次一定不会爽约,也不会再将秘密隐瞒着你了。

你保证?苏谧笑着问道,语气之中有着齐皓所没有察觉的一丝苦涩。

在一起,他们要怎么在一起,他可是甘愿放下这到手的弥天权势,这大齐亲王的富贵身份?若放不开手,他们要怎么在一起?感受到自己肩头传过来的热度,她的思绪忽然之间就转到了那阴沉深远的宫殿里,弥漫着厚重药香的病榻上,那张苍白得像是幽灵一样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让她的心脏为之收紧,坠入冰冷的迷茫。

她本能地想要挣脱齐皓,却感到自己手上一紧,回过神来,才发现是齐皓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用力之大似乎是在不满她的神游物外,他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

眼眸之中的热度让苏谧低下头去。

我保证。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苏谧想要收回手来,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却猛地失去平衡,是齐皓将她拉进自己的怀里。

苏谧正贴近他的胸口,那里传来有力的心跳声,在这个严寒的冬季,在这一处寂寥深远的慈宁宫,让人感到一阵暖意。

这份温暖此时却让苏谧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压抑和苦涩。

她挣扎着想要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还没有等有所动作,忽然后面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有人来了,齐皓立刻放开了她。

虽然现在以两人的身份地位,是不必再忌讳寻常的宫人了,但是被人看见这样总不是一件好事。

苏谧拢了拢头发,借着这个动作掩去略有失落的内心。

娘娘,娘娘……身后传出一声接一声的呼喊。

是过来寻找自己的,苏谧有几分疑惑,当即起身向外面走去。

是杜单福带着几个小太监,正提着灯笼在雪地里面艰难地跋涉着,一边四处张望。

看到了这一边苏谧的身影,脸上显出喜色,急匆匆地跑过来,娘娘,可是找见您了。

什么事儿?苏谧问道。

杜单福看向苏谧的身后,齐皓也走了出来,看见他紧跟着自己出来,苏谧有几分诧异,他怎么也不知道避一避呢?虽然两人在乾清宫外遇见的时候也有几个宫人看见,但是两人私会这么长时间,终究还是惹人闲话的。

算了,如今的宫里头,还有什么好避讳的。

宫中最近的人事都是齐皓安排的,眼前的人说不定就是他的心腹呢。

苏谧看向杜单福,他正在向齐皓行礼,齐皓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

杜单福向苏谧道:娘娘,是皇上在寻找您。

皇上怎么了?苏谧问道。

皇上看样子好像是忽然想念起娘娘您了。

王爷离开还没有多久,身侧的太医服侍皇上喝了药,本来说要皇上安歇下去,可是皇上的兴致却好,说是不想睡,命奴才去将娘娘寻过来说几句话。

我走后,皇上的心情如何?齐皓问道,有没有说起关于倪源的什么事情?这个杜单福果然是他的人!苏谧的眼帘低垂,睫毛轻颤,乾清宫总管这样的位置,当然是不能放过。

不过这样的秘密他倒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意思,想到这一点苏谧倒是释怀了不少。

看到苏谧的神色,齐皓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暖立刻传递到了她的手上。

杜单福恍如未见地继续说道:没有,王爷您走后,皇上他出了一会儿的神,只是脸色阴郁得吓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服过药然后就命奴才过来寻找莲妃娘娘了。

苏谧说道:我先过去一趟吧,如今时辰也已经不早了,说不定他已经睡下了。

回宫的这些日子以来,齐泷也时常召唤她去坐一坐,服侍汤药,说一些闲话,开解沉闷。

齐皓看着她温和地一笑,点了点头,道:好吧,你先过去,我们改天再细说。

月光被浓云遮掩,天色墨黑,苏谧被身边的宫侍引着进了乾清宫。

大殿里,依然是浓重的药香混合着四角碧玉香炉发出的袅袅的龙涎香气息,使得整个寝殿都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沉闷。

宫人挽起珠帘,苏谧走入内室。

齐泷正斜倚在床榻上,脸色还是一如这些天常见的苍白,只是在昏黄的灯下却隐隐透出一抹妖异的嫣红,愈发显得病体伶仃。

他的眼睛半眯着,似乎马上就要沉沉地睡去。

宫人在他的耳边低声禀报道:皇上,莲妃娘娘来了。

齐泷的眼睛睁开,视线投射到苏谧的身上,瞳孔之中的焦距好一会儿才凝聚起来。

然后,他脸上浮起一抹浅淡的笑容,说道:谧儿真是迟啊。

臣妾来迟了,让皇上久等,请皇上恕罪。

苏谧柔婉地低下腰身告罪道。

没有关系。

齐泷笑了起来,带着一种沙哑的要咳嗽的意味,说道,朕也知道,如今谧儿主理宫中的各种事宜,只怕是累坏了吧?臣妾不累,不过是些许小事,哪里能够与皇上的辛苦相提并论呢?苏谧笑道。

朕哪里还有什么好辛苦。

齐泷笑道,所有的事情不是都已经安排好了吗?话语之中带着一种萧索的味道。

苏谧一时无语,齐泷这种时常流露的讽刺性语气让她实在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齐泷转向身边的内监道:都下去吧,朕与莲妃说一会儿话。

宫人低眉敛襟地退出,大殿里面只余下苏谧和齐泷两个人了。

齐泷向她招了招手道:谧儿过来吧,不要拘泥于这些俗礼了。

苏谧走上去坐在床畔,轻声问道:皇上,刚刚的药吃了吗?身体今天可是好些了?齐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静谧的空间里,忽然啪的一声轻响,是一盏宫灯里面的蜡烛爆了一个灯花。

昏黄深远的空间里面,烛火摇动起来,明灭不止。

齐泷的视线转向那盏宫灯,凝视了一会儿,忽然笑道:谧儿记不记得,朕初次临幸你的时候,屋里面也爆起了一盏灯花,正是喜事临门的预兆啊。

他的笑容里怀念与嘲讽交织出现,形成一种诡异的眼神。

苏谧感到一阵不安,那样长久的事情了,齐泷竟然还是记着的。

她笑道:是吗?皇上的记性真是好,臣妾都快要忘记了的事情……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手上一痛,是齐泷忽然抓住她的手腕。

那被病弱折磨得纤细修长的手腕竟然是出乎预料的坚定有力,不知道是因为久病,还是因为过于用力的缘故,手上的肌肤绷紧成几乎透明,下面的血线隐隐可见,突出的骨骼把苏谧的手腕硌得生疼。

原来你已经都忘记了啊?他喃喃着说道,眼神不复清明,有一种阴霾在眼底慢慢凝聚。

苏谧的心脏猛地抽紧了,她轻呼了一口气,竭力安定着心神说道:皇上,您劳累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说着她想要站起身来,可齐泷握在她手腕上的手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他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眼神却寒冷如冰雪,直视着她,他用沙哑的嗓音缓缓地说道:休息?谧儿,朕还没有死呢,朕已经休息得够久了。

苏谧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背猛地撞到了一处地方,是她被齐泷狠狠地甩在了床上。

紧接着齐泷压了上来。

惊惶之中,苏谧试图挣扎,可是齐泷的力气忽然之间变得大地出奇,好像是要将全部的力气和欲望在这样地一个夜晚发泄出来。

他将她狠狠地压在床上,紧紧地禁锢在怀中,让她连呼吸都困难不堪。

苏谧甚至来不及反抗就淹没在这样的满是戾气和绝望的拥抱之中。

她的手腕因为被那样强有力地扣锁和奋力的挣扎而疼痛地几乎麻痹。

苏谧甚至怀疑自己要在这场暴风雨之中粉身碎骨了。

然后没有等她缓过一口气,齐泷已经贴近了她。

他在她的耳边喃喃说着什么,苏谧儿温柔而宁和,但是动作却是剧烈狂暴。

疼痛流遍四肢百骸。

这个与他同床共枕了一年多的男子,苏谧忽然之间觉得是那样的陌生。

他是在拼命试图证明什么,还是在希翼着占有什么?好像是一头狂躁的野兽,带着一种因为长久逼迫而形成的妖异颠狂。

苏谧只觉得时间似乎已经停止流动了,她的身体疼痛而且僵硬,齐泷还在微微的颤抖,他的肌肤苍白,下面的骨骼几乎清晰可见,那冰凉的触感让苏谧觉得寒意一直沁透到心里面。

寂静的大殿里,就剩下急促的喘息声和肉体纠结的缠绵声,昭示着这场激烈而疯狂的欢爱。

透过重重的帷幕,隐隐可见外面的宫灯发出微弱的光芒,金线红罗的斗帐因为剧烈的动作和挣扎而变得颤动开合,床榻前,雕花盘龙银烛台上面的龙凤红烛已经长久没有点亮过,上面蒙着的灰尘让锃亮的纯银变成黯淡的黑铁。

更远处的青铜雕凤明镜阴森晦暗,看起来好像是一张巨口,要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吞噬下去。

身体上的疼痛伴着内心的屈辱让苏谧忍不住闭上双眼。

这样剧烈是狂躁的欢爱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齐泷终于平静下来,他松开钳住苏谧的手,把头埋进苏谧的肩头。

苏谧想要挣脱出来,可是赤裸的肩膀上随即传来的湿润感觉让苏谧一阵颤栗,齐泷他。

她不敢去看他的面容,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用怎样的表情去看他的面容。

有什么涌到了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他们终究是两年的夫妻了,虽然对他的感情里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有几分真,几分假,虽然后宫之中每一个女子对他似乎都是这样的感情,为了那金灿灿的帝王宝座和它所代表的权势。

可是。

可是为什么此时还是会感到这样深重入骨的疼痛呢?不仅是身体心里面比身体更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谧甚至怀疑齐泷是不是已经昏迷了过去,终于,殿门外面传来一声内监的低呼,打破了这笼罩整个大殿的让人窒息的沉寂。

皇上,太医要为您诊脉 了。

要不要传进来?是杜单福的声音。

齐泷冷冷地笑了,在这个空 的大殿里面,轻飘飘的笑声格外诡异深沉。

他的头颅从她的肩膀上抬起,没有看她一眼,就转向里面,用一种带着疲惫的声音说道:你走吧。

声音冷 淡然,好像在对着一个陌生人。

苏谧挣扎着下了床,如果不是身体的疼痛还是那样的明显的话,苏谧简直要以为刚刚的疯狂不过是一场梦境。

她此时的心情难以言喻地混乱,痛苦,耻辱,同情,失落,愤怒。

各种各样的感情矛盾而灼热,一刻不停地交织啃噬着她的内心,让她无法忍受,她捡起刚刚被扔在地上的衣服匆匆地穿上,连告退的礼仪都同有行,就向外面踉跄走去。

走到门槛,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惊鸿一瞥之间,隐约看见有透明的光线沿着齐泷的脸颊上划过,像是汗水又像是眼泪。

似乎是感受到苏谧的目光,他抬头偏转过去,隔断了苏谧的视线。

一瞬间,这流光华彩,镶金嵌玉的宫殿,还有这曾经熟悉的人,看起来都是那样的遥远而生疏。

她转头而去,踏出了乾清宫的殿门,没有再回头,也许,对于一个骄傲的男人来说,最无用而且羞耻的感情就是同情了。

回光返照那一晚之后,齐泷奇迹般的恢复了精神,似乎是经过了长久的休息,马上 就要痊愈了一样,开始传唤朝臣,询问政务,处理起国家大事来。

虽然还是没有恢复上朝,但是在每天的上午都会召唤众多的大臣前去乾清宫寝殿,齐泷就躺在病榻上听着他们陈述各种事务,决断着国事。

这样的变故无论是齐皓还是倪源都措手不及。

仿佛在势均力敌的两方势力之中忽然打下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楔子,让双方都相顾愕然。

短暂的惊讶过去之后,对于齐泷的意外表现,双方都没有作出任何意外的反应,就像是默许了这样的情况持续着一样。

对于齐皓来说,齐泷恢复处理朝政无疑是对他有利的,可以让被倪源的势力压得喘不过气的他缓上一缓。

而对于倪源来说,齐泷一恢复,原来由他打理的朝政权势被剥夺了大半。

但是他似乎也没有丝毫感受到齐泷恢复所带来的压抑。

也许,他很清楚齐泷的病情,明白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与他较真。

齐泷帝王的威严就在这样诡异的情况之下,似乎完全恢复了出征之前的状态。

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皇上这是因为身体的痊愈,而不苦心只是做一个傀儡了,正在试图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

在苏谧看来,这样的疯狂是持续不了多久的。

齐泷如果安心静养,反而能够多活几年,可是他的身体稍有起色就硬撑着想要夺回权力,根本是异想天开。

就算他现在将倪源和齐皓手中地权势全部收回,很快他也就要无法处理国事了。

只怕倪源这几天的韬光养晦就是在静心等待着这一天呢。

一旦等到齐泷病逝。

苏谧简直不敢想象。

齐皓这几天也明显地忙碌了起来。

他必须得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之前做好一切准备。

陈冽则被苏谧安排出宫去了,与停留在东来楼的葛先生商量对策。

原来苏谧安排他留在齐泷的身边保护他,但是看齐泷现在的状态,已经完全不需要别人的保护了,他自己就在用最奢侈地方式挥霍着自己的生命。

苏谧也开始了常驻乾清宫的生活,驻留在宫中的时间比以前更长了,日夜侍奉着汤药茶水。

那个疯狂迷乱的夜晚过去之后,两人之间心照不宣地恢复了平时的安静和淡漠,那种近乎死水一样的沉寂,让苏谧闲暇地时候甚至忍不住怀疑,那一夜是不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亦或者只是她的臆想,是她于恐惧不安之中延伸的一个噩梦。

后宫是一片波澜不惊地姿态,如同这冬日的阳光一般,安静而宁和。

但是前朝却因为齐泷的康复掀起了惊天动地变化。

齐泷在恢复理事之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命令礼部准备隆重操办倪源的九锡大典,并且昭告天下,表彰倪源地功绩武德。

同是下旨,将要在新年的时候,由倪源在神武门代替他举行朝拜祭祀大典和献俘仪式。

此举一出,满朝哗然。

这样突如其来的决定,让齐皓他们措手不及。

齐泷的一道旨意,将朝中原本势均力敌的僵持局势全面地打破了。

无论他是如何的病弱。

他终究是大齐名义上地最高统治者,他的旨意,任何人都无法公然违背。

虽然立刻有礼部的朝臣上奏折称这样由臣子代替帝王行事不合礼制,请齐泷收回成命。

虽然连倪源都亲自推辞,声称不敢接旨。

可惜这些无 论真情还是假意的反对,都无法动摇大齐帝王的意志分毫。

在齐泷雷厉风行的命令之下,反对的声浪尚且没有来得及形成规模,旨意已经迅速地贴遍了全国,成为定局。

齐泷这是为什么,苏谧也无从琢磨,他到底是怎样打算的?难道他真的已经绝望,要将这锦绣河山,大好天下亲手交付到倪源的手上?苏谧坐在乾清宫寝殿被屏风隔开的小间里,等待着前殿事务的完毕。

虽然侍奉在齐泷的榻前,她不需要避讳前来议事的朝臣,但是此时此刻,殿中的诸人却让她不自觉地想要回避。

爱卿可是愿意?外面传来齐泷轻飘飘的语调,苏谧的心脏骤然收紧了,有点不敢去听接下来必然会出现的那个声音。

外面正在议论的是关于齐泷刚刚传下的旨意,任命倪廷宣为大内侍卫统领。

这是她回宫之后第一次距离他这样近,仅仅隔着一扇薄薄的屏风。

透过淡紫色的鲛绡帷幕,她隐约可以见到殿前诸多身影。

听到了齐泷的话,这些身影晃动起来,交错成混乱的光影,投射在屏风上。

倪廷宣原本就是大内侍卫出身,在齐泷出征之前,就曾经下旨将他任何来侍卫统领,只是因为恰逢母丧,在推辞未受,此时颁下这道旨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合情合理,再也句正言顺不过了,但是此时颁布下来,却也让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觉得不合时宜。

齐皓简直不知道齐泷是怎么想的。

皇上。

没等倪廷宣出声表示谢恩接受,还是推辞,他已经出列一步,扬声道:世子殿下虽然处理严谨有度,对陛下也是忠心耿耿,但是此时燕王病情不轻,身为人子,理应侍奉在榻前,竭诚尽孝,依微臣之见,此时入宫为官,只怕有所不妥。

倪廷宣攻破息京,虽然未受显赫的封赏。

赋闲在家,但倪源封为燕王,他就是世子身份了,齐皓这一句是在点出,以世子身份此时出任侍卫统领,未免不妥。

倪源自从齐泷恢复处理朝政之后,就开始称病在家,未曾上朝。

也未曾入宫。

让苏谧和齐皓摸不清楚到底他是真的病重,还是因为他顾忌自身的安全起见,毕竟此时齐泷身体未愈,所有朝政商议都要在乾清宫寝殿里面商议,这里身处内宫,四周是齐皓的势力占据绝对优势。

呵呵,里面传来齐泷淡淡地笑声,他没有回复齐皓的建议。

而是将目光投注在了倪廷宣的身上:爱卿认为如何呢?苏谧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倪廷宣会怎么选择,这对于倪源的势力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后宫已经被齐皓抢了先机,各处要职尽皆是他的人手。

此时让倪廷宣补足了侍卫系统,不啻于在原本形势一边倒地宫中势力体系里面插入倪源的一根钉子。

所以刚刚齐皓才会那么紧张地出言反对。

同时这也是一个试探。

这样送上门的机会,如果倪廷宣还是推辞不受的话,只怕是说明倪源真的病情不善了,面如果他接受。

苏谧心中一阵烦躁。

倪廷宣的身影颤抖了一下,他犹豫起来。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父亲的病情确实不轻,虽然不是什么致命的伤势,不过还是需要静心休养一段时间才好。

这种情况一直隐瞒着外界,但是必然瞒不过一些有心势力的刺探。

此时如果他出言拒绝,必定会坐实了他们的猜测。

引来一些不必要地麻烦。

可是他如果真的留下,就要离开父亲的身边。

而且,他微微侧过头去,看着那一扇半透明地鲛绡屏风,后面纤细的身影依稀可见。

犹豫了片刻,他最终还是跪下高声称诺:蒙皇上看重,微臣感激不尽,必定鞠躬尽瘁,为皇上效犬马之劳。

齐皓的眼中历芒一闪,不自觉地侧头向苏谧所在地屏风后面扫了一眼,转而平静下来。

爱卿所言甚合朕意,此事就这么决定了。

只是刚刚豫亲王所提起的亲情人伦亦是大义,不能不考虑,侍奉父母,此乃应尽之责。

上面的齐泷淡淡地继续说道,他懒洋洋地斜倚在病榻上,依然漫不经心地语调说出的却是石破天惊的话语:。

所以,朕决定请燕王暂且搬到宫中居住。

让倪源搬入宫中?!这一句话让苏谧禁不住吃了一惊,也让伫立在殿中地诸位臣子们又一次沸腾起来。

倪源在京城自然也是有自己的府邸,但是在辽军与倪源破裂地时候,辽人将倪源府邸之中的家人奴仆尽皆屠杀了个干净,以绝后患,然后又把整个府邸一把火烧了个精光,所以,入城之后,倪源是没有府邸的。

不过京城之中无数的豪门贵阀遭了惨无人道的清洗,满门灭绝,就像如今王家的府邸,就是空闲着的。

倪源大可任意选择一栋,估计朝中不会有为了这样的小事给他挑刺。

但是倪源在回京之后就一直居住在军营里,不知道是为了笼络人心,还是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考虑。

前几天传出他生病的消息之后,更是足不出户,就呆在营中了。

虽然在齐皓的建议之下,齐泷已经下令由户部拨出专门的银两,为倪源修建燕王府,但是府邸的建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倪源依旧安然地赖在军中不出来。

此时齐泷竟然下令让倪源入宫居住。

燕王劳苦功高,为了我们大齐立下汗马功劳,这一次的旧伤复发,他身在军营之中怎么能够安心养病呢?还是宫中的御医准备周详,就让他在府邸建成之前先入宫养伤吧。

齐泷依然在不紧不慢地说着。

齐皓的心中飞快地盘算起来。

齐泷这是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他也是想要知道倪源的病情到底是真是假?所以采用这样的方法试探?难道刚刚对于倪廷宣的任命也是因为这个?毕竟,依照倪源老奸巨猾,是绝对不会毫无防备地走入敌人遍布的宫廷的。

但如果自己的儿子掌握了整个宫廷的安全防卫,那就不同了。

可是齐泷在决定这些事情的时候,事先竟然没有和他透漏过一句话,让他完全措手不及。

这让齐皓一阵不舒服,也许,在他的心里头,自己也是同倪源一样的人了吧,同样窥伺着他大齐天子的宝座。

想到这里,齐皓禁不住苦笑了一下,面对权势,其实自己与倪源又有什么区别呢?也难怪他这样防备自己。

让倪源搬入宫中?这样的殊荣也是逾越祖制了。

殿中肃立的朝臣们忍不住左右而顾,面面相觑。

外臣入宫,一是忌讳礼节,而如今齐泷宫中的妃嫔就只有苏谧一个人而已,这一点倒是无需多考虑。

二是忌讳名位,齐泷既然已经说明这是为了抚慰劳苦功高的燕王殿下的暂时之举,生硬的拒绝似乎也没有必要。

不少臣子将目光投向齐皓,见到齐皓面色沉静如水,全然没有反对的意思,众臣都没有说话,议论了少许,也逐渐平息了下来。

倪源此时不在殿中,也没有人能够替他答应,对于这一道旨意,已经有候在一边的宣旨官员记了下来,过一会儿在入宫中宣旨召见。

之后齐泷连接商议了几件要事,脸上疲倦的神色已经遮掩不住。

挥了挥手,止住了朝臣的议论,他说道:之后的事情,就交给豫亲王暂且代理吧,有什么悬而未决的,明天再来回禀朕。

众人依言告退,离开了寝殿。

苏谧安定了一下心神,这才端着温热的药,从殿风后面走了出来。

齐皓斜倚在病榻上,已经看见了她的到来,却懒洋洋地没有丝毫反应。

苏谧将金盘搁置在一边的珊瑚漆小几上,端着药碗走上前。

皇。

苏谧坐到床榻的一边,正要说话,冷不丁旁边伸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握住她拿银调羹的手腕。

苏谧的手一颤,玉碗险些把持不住掉落到地上。

压抑住惊惶,她定了定心神,勉强笑着道:皇上,您怎么 了?可是要传太医过来?齐泷没有说话,嘴角忽然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凝视着苏谧,轻声说道:朕没有事,朕只是刚刚想到了一件差使,拖延了好久的,都没有来得及处理。

如今都快要过年了,看来还是要劳动谧儿为朕分忧啊。

谧儿可愿意为朕去一趟?臣妾当然愿意为皇上分忧。

苏谧心里一颤,顺从地低头说道。

金钗委地琼华园之中似乎已经许久未有人到来过,回宫之后,这些一时用不到的园子都还没有来得及安排人手收拾,古树枝站横斜,飞尘遍布。

雪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转的小了,但寒风却大了起来,从干枯的枝丫间呼啸而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雪花被这凌厉的风吹着,原本不紧不慢的簇簇声也变得急促起来。

天边依稀可见嫣红的晚霞,可是在银灰色的飞雪交织穿行中,灿烂的霞光也黯淡失色。

记得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一派春意浓浓的盛景。

梧桐和垂柳交织而成的树荫下,淡淡的花香萦绕在人的鼻端。

这是过了多久?雕栏玉砌犹在,如花朱颜却已经纷纷凋零。

苏谧走过园中,步子不自觉地加快了。

身后紧跟着小禄子差一点跟不上,端着红漆雕花的木匣,匆匆地跟着苏谧的脚步向前跑着。

终于出了园子,苏谧长吸了一口气,脚步这才慢了下来,小禄子气喘吁吁地跑到苏谧的身后。

看到苏谧越走越慢,他忍不住抬眼向四周,出了琼华园向前走不远,就可以看见碧波池。

原本宫中最繁华的一处景致如今也已经长久未有人打理了。

从城外温泉引来的水已经断绝,没有了腾腾的热气和瑶池仙境般盛放的荷花,让人第一次发现,原来,冬天的碧波池,也会这样冷。

冷的可怕,冷地直钻入人的心里去。

小禄子的眼神不自觉地转回到手中捧着的红匣子上,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不敢逗留,赶紧跟上了苏谧的步伐。

沿着碧波池向前走去,苏谧的步伐越来越慢,可是无论怎样缓慢的行走。

短暂路程也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刻。

仰头看去,漱玉宫已经近在眼前。

负责在这里看守的内监迎了出来,看来是早已经得知了苏谧此次的来意。

苏谧踌躇了片刻,方才抬步走入殿中。

明明还是白天,天色却已经晦暗难言,宛如深夜提早笼罩了这里,让刚刚踏足里面的人不自觉地升起一种错觉,像是刚进了万太深渊。

苏谧闭上了眼睛,片刻又睁开,这才恢复了通畅的视线。

殿中仅仅在左边地青铜纹狮螭耳的灯台上面点了一盏油灯。

昏黄黯淡,忽明忽灭,旁边的地上零星有几片珠玉般地物件。

仔细看去,是原本配在灯上的琉璃屏灯罩,已经碎的不成样子了。

失去了殿障地庇护。

这点灯火在从门缝窗隙漏进来的寒风之中无助地摇摆着,似乎下一刻就要熄灭在这凛冽冰冷的寒风之中地。

在黯淡的光线下,殿中的桌椅器皿都反射起清冽的光辉,仿佛有氤氳升腾的轻烟缭绕。

重重累累地玉色幔帐此时破旧不堪,窗外稀薄的晚光透过虫蛀地空洞洒落进来。

在青瓷砖的地面上勾勒出滑稽的形状。

然后,她看见了她们。

她们还活着,可是也仅仅是还活着而已。

这些昔日珠环翠绕,琉璃闪烁的妃嫔们,这些昔日光彩照人,美貌如花的女子们,此时一个个神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她们有的倒在殿中的一角,蜷缩在殿风后面,有的木然地抱着腿,倚在阴影的最深处。

那是一种比起自己身在卫宫的时候更加绝望无助的表情,看不出一丝生命的痕迹。

就算是她们的亲人,此时此刻都恨不得她们赶快死了的好,免得给家族摸黑。

当然,如果她们还有家人在的话。

因为苏谧的到来,殿门被推开,夕阳斜斜的光辉从殿外投射进来。

几个离地近的妃嫔像是被这忽如其来的光线所惊吓,瑟缩着向后退去。

苏谧抬步走进殿中,她第一次觉得脚下踏着的青瓷雕花砖的地下是如此的冰凉。

空气中有灰尘在弥漫升起,带着冰冷颓败的气息,萦绕进人的鼻端,层层叠叠,无孔不入。

她是走在坚硬的青瓷砖地面上,可是她感觉自己是走在柔软沉滞的灰尘之中。

苏谧的眼神扫过眼前,几个妃嫔抬起头来,木然地与苏谧对视,然后又漠不关心地低下头去,仿佛走进来的不过是一个谁都看不见的影子,是一阵谁都不会在意的细风。

小禄子手中捧着珊瑚熙漆的匣子,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寒冷,公平是因为别的什么。

其中最靠近门的几个妃嫔的眼神空洞地看着负责开门的守卫太监,扫过漫步而入的苏谧,就像是在看这殿中积满了灰尘的桌子。

这沉寂地近乎死亡的气氛却在眼神落在小禄子手中的红匣子上面的那一刻被猛地打碎了。

几个妃嫔的眼神由死气沉沉的寂寥,开始混乱,然后逐渐震惊,逐渐变成深深的恐惧。

她们死死地盯着小禄子的手。

小禄子被那眼神看地心里发毛,手上的匣子忽然变得重逾千斤,险些把持不住。

忽然,一个妃嫔的尖叫声响了起来。

像是一个划破长空的信号,带着与这寂静的傍晚不合称的惊人的尖锐。

被这一声刺耳的尖叫唤起了心神,殿中或坐或卧的妃嫔们费力的台起头来,看向苏谧的身影 。

她们的眼神穿过苏谧,落在小禄子的手上,然后她们像是看见了这个世上最恐惧的东西。

忽然有一个妃嫔跳了起来,她踉跄着奔向门槛,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要见皇上!本宫要见皇上!皇上会原谅我的,本宫不会死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宫殿里传得很远很远。

像是一只尖叫着被抛下深渊的惊鸟。

如仓惶失措的身影还没有冲到门口,早有守卫在那里的几个太监出现,将她死死地拦住。

她挣扎着想要挣脱这紧窒的束缚,却被几个小太监摁在地上,长久疲惫的身体只是蠕动了几下,就无力地蜷缩在地上,像是一只冬天被抛上岸来的死鱼。

但是这一声尖叫却像是一碗冷水丢进了沸腾的油锅里。

瞬间,原本沉寂的殿堂翻腾踊跃起来。

殿内死气沉沉地妃嫔们忽然行动起来,她们用恐惧的眼神望着小禄子手中的红匣子,仿佛那刺眼的红色带给了她们无穷的力量,她们尖叫着,推搡着,从漱玉殿的每一个角落奔起,奔向门槛,奔向门外的一线光明。

苏谧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的局势吓住,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一个经过她身边的妃嫔猛地推搡了她一把。

她踉跄后退,险些跌倒,扶住了身边的绣花折角屏风,这才堪堪稳住了身子。

那些已经被恐惧逼入疯狂的妃嫔们都拥在了门口处。

负责守卫的小太监们拦阻了这个,却抵不住那个。

一边呼喊怒骂着,一边拼尽全力呼唤着身后的同伴过来,要不是看在有苏谧在场的份上,只怕早就对着这群疯子拳打脚踢起来。

想起昔日一场场歌舞欢宴,一幕幕勾心斗角,谁知道,这些金枝玉叶的妃嫔,也会有这样的一天。

不是为了富贵荣宠,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这样一个最单纯的目的,竭力挣扎着,拼尽自己的最后一滴力量,挣扎着祈求活下去的机会,虽然这一线机会是那样的虚幻缥缈。

苏谧正在恍惚之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声。

她转过头去。

鲛绡绣花的折角屏风已经缺失了半边,绕过屏风,后面是妃嫔修憩的暖阁。

此时尚且有三五个妃嫔零星地散乱在其中,她们似乎是连冲出去喊叫的力气都没有。

相比于门口的混乱恐惧,笼罩在她们身上的死寂更加凝滞地让人心凉。

微风吹过,视线毫无阻碍地穿过垂下的幔帐,看见床上散乱着的大红被褥,原本鲜红的颜 色因为秽迹的堆积,已经变成了暗红色,陈旧污脏地看不出原本的质地。

就在这样的床上,有一个女子正侧身坐在那里,凝望着那床被褥出神。

此时此刻,漱玉宫的空气是污浊混乱的,但是到了她的身边,却逐渐沉淀,转而变成一种宁和。

苏谧绕过屏风,慢慢地走近内殿,她抬起头来,向着苏谧淡淡的一笑,隔着短短的距离,窗格子缝隙透过来的光线照在空气中,隐约可见空中浮动的浅金色余光,照耀在她依然艳光逼人的脸上,好像薄薄地施了一层脂粉。

这一天终于来了啊。

她沉默如枯井的眼神看着苏谧,然后转向苏谧身后为了躲避那么疯狂妃嫔而惊惶地退进来的小禄子。

冰雪凝结苏谧的视线也跟着转过,看着那个小小的红匣子。

她忽然觉得眼睛有些被刺得生疼。

逃避一般,她将视线转向一旁,雕刻着仙子飞天图案的窗花周围用纹饰繁绮的缠枝花样装饰着。

苏谧依稀还记得,在这扇窗子上面,镶嵌着齐泷下赐的一颗夜明珠,此时早已经不知道落入哪个辽军的口袋,只余下一个空洞在缺口,可是窗外阴暗的暮色余晖被雪反射着,进入了殿中,莹白的光芒在这迷离的暮色之中弥漫着,浓光淡影,交织散乱,让人恍惚之间只觉得好像那颗明晃晃的夜明珠依然镶嵌在那里。

被这迷离的光芒所照耀,苏谧只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噩梦。

施柔儿也在看着那扇半掩的窗子,半响,她轻叹了一声:我只不过是想要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啊?声音淡漠清冷,绝望迷茫,就像这碎了一地的白光。

苏谧亦是茫然,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唯有以沉默来应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殿中越发黯淡起来,从窗子向外望去,是夕阳终于收起了最后的一抹光线,天边隐约可见三五粒星斗在闪烁。

施柔儿的视线慢慢恢复清明,然后说道: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当第一个吧。

她站起身来,走近小禄子。

苏谧没有动,小禄子却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随即想到不妥,又站稳了身子。

施柔儿伸手出来,她的手已经不复往日的纤长洁白,光滑如玉,但是因为寒冷,却隐隐有一层千色浮在白的晶莹的肌肤上,更加像是玉石地雕刻。

手指轻巧地勾动锁扣,匣子被打了开来。

里面整齐地排列着数列玲珑精致的白瓷小瓶。

施柔儿像是在精心挑选心爱的胭脂首饰,用带着挑剔的目光扫视着匣子里,然后拿起其中的一瓶。

没有急着打开瓶子。

她漫步走到伫立不动的苏谧面前。

我虽然一直无法了解为何你能够赢到最后,但是你赢得很精彩,很彻底。

苏谧轻叹一声,我也只不过是比你多了几分运气而已。

施柔儿的眼帘低垂,睫毛像是枯萎的蝴蝶翅膀,轻轻颤抖了几下,她扬头问道:运气啊。

她的音调是歌唱一般轻声叹息着。

然后不再看苏谧,转身回到床上。

在床边坐了下来,伸出手抚摸着暗红色的锦绣被褥。

像是在抚摸最珍惜的宝物,最心爱的情人。

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苏谧,萃然一笑,欺雪凝素的肌肤,未施任何脂粉,却升起妩媚的嫣红,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问你一句,那一晚,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做地手脚。

她的视线明亮地吓人。

苏谧的视线投向她身下地大红被褥。

上面还可以看得出金线的花纹。

她依稀记得,就在那一晚,这张床上也是这样的被褥凌乱,也是这样地刺眼。

她的思绪飘飞到更远地地方,依稀还记得,在更遥远的时间里,还有一个地方,还有一个房间,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凌乱和刺眼,充满着欲望和绝望的红色弥漫在着撒着浓重香料的被褥里面。

是我。

她颔首,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她凌厉的目光。

施柔儿的视线难以言喻地复杂,最终浮现在她脸上的却是像解脱一样的表情。

她猛地打开玉瓶,将洁白的瓶子对准自己的口中,扬起头,乌黑如墨的长发随着激烈的动作流淌在她的脖颈上,闪烁着水样的光泽,如同夜色般幽深幽深。

苏谧隐约听见有什么碎裂的声音。

然后施柔儿轻漠绝望地笑了笑,将手中已经空了的玉瓶扔到一边,看着苏谧,说道:我知道了,你可以出去了。

苏谧扫视了一眼滚落到她脚边的玉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了。

她转过头,走了出去。

她知道她不希望自己看着她的最后一幕,不希望死在自己的眼中。

就在她走到屏风之前的时候,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一个诡异的声音响起:你知道吗?皇上其实来过这里,就在你回宫前几天,我向他说了。

苏谧身子一颤,她禁不住转过身去。

后面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

隔着半透明的屏风,就看见从嘴角喷出的血来,流淌在洁白的下颌上,滴落在大红的被褥上,竟然比那被褥的颜色更加鲜亮。

苏谧再也无法忍受。

她撞撞跌跌地出了大殿,像是在逃跑一样地逃离这充满着死亡气息的地方。

天上,星星都隐没下去,连那一轮初升的明月,也朦胧黯淡。

小禄子被她甩在了身后,他还在捧着那深红的匣子,慌乱地等待着在守卫大监的帮助下,将那些不肯死的妃嫔们一一制服,然后,将这些致命的毒药灌进她们的嘴里,将这些皇家最后的恩典下赐到她们的身上。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想要活下来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难啊。

苏谧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着,像一只受伤的候鸟,挣扎着希望离开这个寒冷绝望的地方。

远处,妃嫔们濒死的惨叫声,挣扎声,怒骂声,还在继续。

那样绝望的声音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身后好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有无数双手从那里面伸出,死死地拽住她,要将她拉扯下去,坠落其中。

这种恐惧逼得她惊惶无措,逼得她不断的向前奔跑。

天气冷的出奇,她却觉得自己热的就要燃烧,燃烧成一团无助的灰烬,随着这呼啸的狂风,随着这飘飞的白雪,散落漫漫的冬日里面,了无痕迹了。

苍茫混沌之中,苏谧扑倒在琼华园的边上,就要跌入那冰冷的积雪之中。

忽然身后有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回去,免于跌落雪中。

她在迷茫之中抬头望去,就看到了那熟悉的带着关切的眼睛。

力量伴随着现实逐渐回到了她的体内,她挣扎了一下,从他的手中挣脱。

然后她扶住一株粗糙的树木,勉强站稳了身子。

她第一次感觉外面的空气是如此的新鲜。

强行压抑下恶心欲吐的感觉,她无力地转过身,依靠在树上。

闭上眼睛。

她轻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我。

我是前来巡查的。

他说道。

这时候她才想起,他刚刚被任命为侍卫统领,他又是一个宫中的侍卫了,就好像,她又是一个宫中的妃嫔了。

隐约之间,远处的尖叫声在慢慢地减弱,终于不可闻了。

她们都死了,意识到这个残酷的现实,有什么在同一时刻汹涌而至,像是要把她湮没,让她窒息难解。

身边,清冷的雪已经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为什么这个冬天会有这么多的雪,为什么一场雪之后,永远会有另一场雪。

她觉得自己就要无力地倒下去,却有一双手扶住她,让她失力的身体免于跌倒在地上。

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忽然就伸出手去,反手抱住他,紧紧地抱住他,就好像他抱住她时那样的用力。

随即她感到自己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为什么他总是会出现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在她最窘迫的地方,也总是出现在她最危机的时候,出现在她最需要的地方。

不要说 话。

她轻声呢喃着。

她在不辨冷热地颤抖着。

天气是这样的寒冷,冷到让她连寒冷的感觉都要失去了。

这一天一地的寒冷之中,她只能够抱住眼前的这个人,只有这一份温暖存留在她的身边,像是贪恋那最后的一丝暖意,她带着绝望的无助,沉浸在他的怀里。

雪花从她的发髻钗环一侧滑落,恍如春日的花瓣,飘飞环绕在她的身侧,婉转悠扬,缠绵地让人禁不住惆怅。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拥在怀里,像是用尽他所有的力气与珍惜,将她紧紧地抱进怀里。

天边的雪花逐渐在变大,洋洋洒洒地飘 落下来,慢慢地将两人的肩头覆盖住了。

他的眉宇之间有晶莹的霜花凝结,却恍然未觉。

初升的星辰被阴暗的乌云层层遮掩,繁华的宫殿楼阁仿佛变做了苍茫无尽的草原。

这冬天的色彩,看起来是那样的清冷,不带一丝的光明。

缠绵病榻娘娘,这个今年年关的仪式备礼单子,请娘娘过目。

内务府的黎泉尚将手中的单子恭恭敬敬地递到了苏谧的跟前。

苏谧接过来,信手翻了几页,不过是些日常的烟花,酒宴,歌舞等安排。

今天已经昌十二月二十三日了,马上就要迎来天统二年的年关,这些天里宫中一直在繁忙地筹备年关的庆贺。

前面的事情准备地如何了。

苏谧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单子放下,问道。

黎泉尚当然知道苏谧的意思,恭谨地回禀道:听说礼部的贾渊大人刚刚将献俘大典的礼节流程安排好,折子已经递上去了,而且工部的人也在神武门城楼上日夜赶工,将烟花灯火之类的庆典材料装饰上。

说着,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儿多了,偷偷地抬头看了苏谧一眼,又说道:其实这些事情奴才也不是很清楚,毕竟用得着我们内务府的时候不多。

苏谧点了点头,又问道:燕王殿下身体如何?最近御医是怎么说的?这么多人为他铺好了路,可别到时候上不了城楼啊。

倪源在上表推辞了数次之后,终于搬入了宫廷居住,就住在东侧的承文宫,虽然是外围宫殿,但想到自己竟然与他相隔不过几道墙,苏谧就觉得心里头不自在。

齐泷也派了御医前去诊治这位旧伤复发的燕王殿下,归来之后的结论是燕王确实有伤,但是伤势并不严重。

只要安心休养一段时日,就可以痊愈无碍。

这个结果不免让齐皓郁闷良久。

苏谧也觉得心中烦躁难安。

奴才听太医院地消息说,燕王殿下的身体康复很快,年关的大典自然无碍。

黎泉尚答道。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结果,苏谧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句。

黎泉尚依然垂手肃立在那里等待着她的决策。

苏谧又低头看了手中的单子几眼,内务府拟定地这张单子中规中矩,按照往年的礼年,准备了前朝以及后殿的筵席。

其中前朝的筵席由豫亲王和燕王共同主持,一切行事与往年无异,却只有后宫的家宴,原本是后宫诸位妃嫔云集的筵席,可是如今后宫之中就只有苏谧一个人了。

还怎么能够摆得开筵席啊。

家宴这一项就暂且免了吧。

皇上最近地身体也不好。

其余地只要按照礼节准备就好。

苏谧说道。

是。

黎泉尚躬身应道。

苏谧淡淡地说道:就这么着吧。

说着将单子递了回去。

黎泉尚伶俐地应了一声,将单子接了过来。

眼见苏谧的脸上现出几分疲倦来,很有眼色的躬身告退了。

空闲下来。

苏谧禁不住开始思虑齐泷究竟是怎样地打算。

将倪源父子都召进了宫廷,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他是想在宫中将倪源除掉?不可能,倪源身边高手无数,他本人也是绝顶的高手。

想要刺杀他,简直比刺杀齐泷自己还要困难。

就是为了验证他的伤势是否有传说之中的那样严重?这个目地倒是达到了,可是结果却让人失望。

倪源的伤势并不重,至少比起齐泷的病情要轻微地多,齐泷想要在自己病逝之前看到倪源的死。

估计是没有指望了。

天统二年的年关过地波澜不惊。

当新年的更漏声响起地时候,苏谧正从叭伏着的桌子上半睡半醒。

被身边的响动惊醒。

她朦胧地爬起来,揉了揉长久未睡而干涩的眼睛。

也许民间依然在欢庆着新春,欢庆着从辽人手中劫后余生的喜悦,欢度着天下归一再也不用负担沉重的兵马赋税。

但是大齐的皇宫这中却是一片沉寂,连一丝欢庆的身影都寻找不到。

宫中精心准备的歌舞欢宴最终都没有如期举行,连预定的神武门举行的万民期待的献俘祭祀大典也不得不推迟了。

齐泷的身体状况又一次恶化,竟然在处理政事的时候昏倒在百官的面前。

被御医救治清醒之后一直难以恢复,连起床都困难。

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宫中筵席与献俘大典是由豫亲王以及燕王代行,但是在这个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国丧的时候,一切的庆典都不得不推迟了。

苏谧抬头看了看更漏,起身传唤小太监,早有安排值夜的御医将药材熬好,等待在门口。

苏谧端起药汁,走入重重鲛绡帷幕遮掩的内殿深处。

齐泷依然是在昏睡之中,苏谧看着这张憔悴的容颜,心中纠结难解。

经过前一段时间短暂的爆发之后,就好像是燃烧尽了最后一根木柴的篝火,就好像是耗尽了最后一滴煤油的灯盏,已经到了熄灭的边缘。

就算是穷尽天下各种珍奇名贵的药材,辅助天下绝顶的医师,也无法让一盏已经没有了油的灯继续亮下去。

苏谧神思不属地将金盘搁置在一边的小几上,却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

她回过头,看到齐泷的眼睛睁开了。

皇上,是臣妾吵着您了吗?苏谧轻声问道,走到床边。

齐泷的视线转向苏谧,却没有聚拢起焦距,而是恍惚的看向远方。

半响,他问道:是不是已经新年了?是的,刚刚到了新年了。

苏谧回答道,一边说着,一边将齐泷扶起,依靠在软垫上,然后拿过药汁来。

皇上,先喝了药,再休息吧。

苏谧像是劝慰一个小孩子一样的柔声说道。

齐泷无神地靠在软垫上,忽然问道:那个孩子现在还好吗?苏谧一怔,才反应过来他询问的是现在由她抚养的小皇子,连忙说道:皇子殿下一切都好。

齐泷点了点头,说道:说起来,朕还一直没有能够好好看看他呢。

皇子年龄还太小,齐泷回宫之后一直病着,为了避免过了病气,所以一直没有将孩子带到他的近前来。

而且齐泷对于自己的这个亲生儿子好像也没有多少关心,全然不同于离宫之前的热切关注。

闲谈的时候,苏谧也在他的面前提了几次孩子的日常事与,他都是恹恹地毫无兴趣,此时还是他第一次对苏谧提起这个孩子。

等明天臣妾将孩子抱过来让皇上看看吧。

苏谧含笑建议道。

她知道齐泷的病情其实对于孩子并无危害,只是宫中传统的习俗阻碍。

到时候皇上也好给孩子起个名字啊。

苏谧一边搅动着药汁,一边轻笑着说道。

那个孩子已经要满三岁了,却一直没有下赐名字。

听着苏谧的话,齐泷的脸上现出恍惚如在梦中的表情,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他沉默了半响,终于说道:不必了,如果朕真的看了,说不定就要不忍心了。

不忍心?!苏谧一怔,什么不忍心?她禁不住瞩目于齐泷。

黯然神伤只不过是一瞬间,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漠不关心的平淡。

快的让苏谧来不及扑捉那一瞬间的表情,更无从揣测出那表情的含义。

新年了,为什么外面没有烟花呢?齐泷没有理会苏谧递道唇边的调羹,自顾地岔开话题问道。

苏谧怔了怔,宫中年夜原本是要放烟花的,可是眼下这样的形势,还怎么能够有这样喜庆的事情呢?她说道:因为害怕惊扰到皇上的休息,臣妾特意命令他们停下了。

为了我停下。

齐泷的嘴角牵扯起一个笑意来。

他伸出手来,握住苏谧的手腕,他的力气不大,甚至可以说,久病未愈的手掌无力地可怜。

可是那手掌里冰雪一样的温度还是让苏谧禁不住紧张起来。

谧儿真是体贴朕意啊,可是何必把烟花停止呢?他轻叹了一声:这个天下,又不是朕一个人的天下,而且说不定很快,朕就再也没有看到宫中烟花的机会了呢。

皇上怎么说起这么不吉利的话来了。

苏谧勉强笑道。

既然皇上想看,臣妾这就去吩咐外面的人准备烟花,只是皇上先把药喝了吧。

苏谧劝道,说着又将药送到齐泷面前。

齐泷顺从地喝下苏谧喂到唇边的药汁。

一碗药很快就喝尽了。

苏谧将玉碗放好,然后说道:臣妾这就去交待外面准备烟火去。

还没有走出殿门,身后却传来齐泷的轻叹,算了,不必这样劳动了,就算真的放了烟花,朕在这个宫殿里也看不到,就不必白费力气了。

苏谧止住了步子,她回过头来看着齐泷。

齐泷淡淡地笑了笑,说道:过几天不是还有上元节吗?等到上元节的时候再准备好了。

那时候,朕至少要站出去看一看。

苏谧黯然无语。

上元夜宴在御医的精心调理之下,齐泷的身体开始慢慢的好转了。

苏谧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支撑着他,让他这样不肯认输地坚持下来,但是苏谧明白,齐泷此时越是好强,越是更快地步入死亡的深渊。

她在日常的时候竭力劝阻齐泷,但是丝毫没有效果。

临近上元节的时候,齐泷的身体恢复了不少,已经可以慢慢的起床了。

终于,他下了旨意,要在上元节的这一天,亲自大宴群臣,补上年关时候的廷宴。

同时,让京城百姓期待了很久的献俘大典也要如期举行。

依然是由倪源代替祭祀和接受军方的礼敬朝拜。

宫中又重新忙碌起来。

苏谧漫步走过乾清宫后面的小树林,这里原本是为了齐泷处理政事劳累的时候散心之用,所以景致打点地很是精致。

尤其是树木的格局,为了在四季都能够让大齐天子看到赏心悦目的绿意,园中的各种树木间杂种植,以保证每一个季节都不会缺少绿色和花意。

身边的松柏绿意盎然,而金蕊红梅开的正盛,虽然少了春天的婉转鸟鸣声,但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依然是难得的盛景了。

苏谧百无聊赖地走了一会儿,心中却是忧心忡忡。

眼看天色已经不早了,转身出了林子。

刚走到林子边上。

就看见一队手捧着红漆盒的宫侍从路上经过,见到了苏谧,连忙跪地行礼。

苏谧看着他们手中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回娘娘地话,是今晚的筵席上要用的酒水,皇上交待了要仔细准备。

奴才们这就奉命送过去。

领头的内监低声说道。

苏谧看着那一溜儿漆盒,里面隐隐传出美酒的香气。

她点点头,又问道:如今皇上忙完了吗?在她离开大殿之前,齐泷传诏群臣议事,商定今晚大典的最后细节,据说,已经长久未曾露面的燕王倪源也在其中。

所以她才会干脆回避到园子里来。

已经完了。

小太监回禀道。

诸位大人散了没有?苏谧继续问道。

筵席马上就要开始了,诸位大人都已经转入前殿筵席上面就坐。

小太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远处一声呼唤。

是小禄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娘娘,娘娘,筵席已经开始了,皇上正在命人传唤您呢。

已经开始了?既然如此。

这就过去吧。

苏谧漫不经心地说道。

啊,娘娘,您就这么过去啊?小禄子看着苏谧的身上,忍不住在旁边提醒着说道:娘娘,您难道不再准备一下?准备什么?苏谧回过神来。

一声轻笑。

准备好好打扮一下啊。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小禄子看着自家主子这般轻松随意的态度。

只觉得自己的心里都在替她着急。

今天的苏谧一身浅色长裙,用银线绣着犹若轻烟密雾一般地柔云暗图,行走之间,素淡如水,雅致地仙游髻上,银丝盘成的拢爪上面颗颗珍珠灼烁生辉,只有发髻一侧镶嵌碧玉的珠钗与身上装饰着广袖长裙边角地几枝石青碧藤萝花纹交相辉映,给过分素净的装容增添了几分色彩。

苏谧淡淡地一笑,这样就好。

今晚在乾清宫举行的筵席,是按照宫中年宴的规格置备地,满殿尽皆是文武百官和皇室宗亲。

初闻齐泷让自己也参加这次筵席的时候,苏谧微微有些错愕。

这样的筵席按照常理后宫妃嫔自然是不得抛头露面。

其实早在大齐建国初年,男女之妨并不像眼前这般严密,也是可以有女子参加的,但是也只有一个女子有这样的荣耀,就是母仪天下地正宫皇后。

此时,齐泷却让自己前去参加?小禄子他们觉得这是天大的荣耀,伴随在帝王地身侧,以最正式的姿态出现在文武百官的面前,但是苏谧却不甚在意。

对于筵席的衣饰钗环,她如今不是个妃位,如果是按品大妆,走上这般的筵席反而显得太小家子气,未免底气不足,倒不如就像平常这样,简单素雅,自有一段风华。

乾清宫已经沉寂良久的大殿,终于在今晚热闹了起来。

筵席已经开始了。

手中捧着金玉盘碟的宫女来往穿行,不断将各色的珍馐美味送到殿中,窖藏多年的美酒的香气随着奉酒宫人的脚步而流淌。

玉盘珍馐,金樽清酒,果香意醇,其乐融融。

谧儿到了,快过来吧。

大殿的中正,是高高在上的九龙鎏金御案。

原本象征着天家威严的水晶珠帘被撤去了。

齐泷正坐在御案之后,久病的苍白容颜显现出难得的红晕来。

听闻了齐泷的这一声轻呼,殿中端坐的诸多臣子都转过头来。

苏谧坦然自若地走入大殿,群臣看到她的身影,只觉得恍如窗外洁白的冰雪浸入了这个殿中,遍地的嵌金镶玉,流光溢彩,都在这一刻失去了颜色,只是衬地她云淡风轻,华彩无双。

她在众人诧异和震惊的目光之中漫步向前,一直走到御案的一侧。

她回过头来,扫视着下方端坐的群臣。

视线在经过左侧为首的那个威严挺拔的身影,和右侧为首的端整身姿的时候有片刻的停驻。

然后她嫣然一笑,满室生辉。

殿中汉白玉雕栏的荧光映衬着脚下铺陈着的金砖,这权力最极致的光辉亦不能遮掩去她分毫的光彩流离。

她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九龙鎏金御案后的鸾凤织锦座垫上。

几个熟知礼仪的老臣有些坐不住了,素来只有大齐的皇后才会有这样的资格,光明正大地坐在那个位置上,而苏谧此时不过是个妃子。

但是看了看四周的官员,他们还是把反对的话语咽进了肚子里。

毕竟眼下整个后宫之中就只余下苏谧一个名正言顺的妃嫔,而且如今齐泷唯一的子嗣也被抚养在她的宫中,就算齐泷此时在殿上宣布要册立她为正宫,群臣也不会感到太意外。

更何况,这些不过是微末的小事而已。

甚至就算是今晚真的要册立这个女子为皇后,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相比,在群臣的眼中,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今晚最重要的事情是。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投向左侧最前端的那个身影。

他正怡然自得地端坐在珊瑚麒麟案之后,轮廓深刻的脸上带着淡然平和的笑容,威严的气势还是让任何看向他的人自然而然地感受到一种压迫。

他视线下垂,似乎是在看着眼前地面上绣满金线盘龙的红毯,璀璨的灯光投注在他俊朗深刻的面容上,使得众人看不清楚如今权倾天下的燕王殿下的神情。

但是整个大殿里面,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他是在看着这张毫无用处的红毯子。

今晚的酒宴之后,就是举行的神武门的献俘祭祀大典。

这是一个君王最高的荣耀,却将要由眼前的这个人来承受,公平有拟定的二月里举行的九锡。

很多臣子已经开始犹豫起自己的去路和选择了。

思虑深重之下,杯中香醇的美酒也变得如同白水般淡而无味。

苏谧端坐在御案之后,她竭力保持自己的视线不要向左边看去,她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在这个大殿之上就表露出刻骨的恨意来。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贴近倪源,贴近她刻骨铭心的仇人。

从九龙鎏金御案到台下的珊瑚麒麟案不过是短短的三四步距离,只要她起身一个瞬间就能够简单地跨过,可是却让苏谧感觉到无比深远和艰难。

乾坤同醉她低下头,陈设在大殿两侧的烛火照耀下,殿中两列臣子端坐的身影在地上勾勒出长长的剪影。

顺着一个阴影,苏谧转过头去,右边的第一个就是如今皇宗宗亲的领头人物,豫亲王齐皓,他正同身边一个峨冠博带的文臣说着什么,笑意盎然,精神虽然好,但是隐隐可见脸色的苍白。

他这些日子为了筹备分解倪源的军方势力,着实是费尽心机。

感受到苏谧的目光,他转过头来,向着苏谧露出一个微带苦涩的笑容,然后举起了手中的杯子。

苏谧会心一笑,心中温馨上来,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转而有点心虚地侧头看了齐泷一眼。

齐泷正在低头看着杯中莹白的酒水,未曾注意殿中的小插曲。

皇上,可是水凉了?苏谧轻声问道。

齐泷眼下的身体不好,不宜喝酒,所以宫人为他杯中注入的只是普通的温水。

齐泷斜倚在身后描金绣银的靠垫上,光彩流离之间,越发衬地他的脸色苍白如纸。

没有,只是可能是药喝得太多了,连这最寻常的白水此时喝在朕的口里面,也是有一股子苦味啊。

齐泷的嘴角扬起一个似有似无的角 度。

皇上如果累了,不如暂且去偏殿休息片刻。

苏谧体贴地建议道。

谁说朕累了?他忽然抬头看向苏谧,眼中却是阴霾一片。

苏谧愣了一下,可是转眼之间,齐泷又已经恢复了平常。

快的让苏谧只觉得刚刚的阴霾不过是她地错觉筵席继续进行着。

齐皓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着殿中的文武百官,神色淡淡的,好像眼前这浮华喧闹的一切都早已经与他全无关系。

御前的酒宴自然不能失礼,但是倪源的身边还是早就有各司各部地官员起身敬酒了。

无法离开酒案,他们只好半离开座位,向着燕王殿下的席上遥遥躬身致意。

隔着遥远的距离,也可以看清楚那些脸孔上谄媚逢迎的神情。

面对各方势力的讨好奉承,倪源不过是淡然应对,酒也不过是沾唇即止。

他自从入主宫中之后,饮食保护都极其周详,齐皓也曾经考虑过趁着他留在宫中的这段时间里行刺下毒,但是探查之后不得不彻底放弃了这些歪门邪道。

倪源地谨慎让他也懊恼叹服。

酒过三巡,意气正酣。

筵席之上逐渐热闹起来。

齐皓看了一眼上首,亦站起身来,朗声道:本王也借着此次机会。

敬燕王殿下一杯,希望燕王殿下今晚地南俘大典能够顺利成功。

眼见豫亲王亲自敬酒,倪源也站起身来,长笑一声。

慨然道:蒙王爷好意了。

两人礼仪规整,只是对视的眼神却殊无分毫的笑意。

倪源正举起酒杯让身后地宫人斟酒。

却听见高台龙案之后一声轻笑,苏谧转头看去,是齐泷坐直了身子。

他将目光投向下方,脸上浮出一丝淡漠的笑意。

眼见众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自己的身上,他挣扎了一下,似乎想要站起身来。

苏谧连忙上前扶着他站起来,他笑道:既然要敬,就由朕来敬这一杯吧。

见到皇帝从御案之后起身,满殿地文武百官哪里还能够坐的住,纷纷站起身来。

眼看时辰也要不早了,朕也累了。

齐泷看了一眼身边的更漏,脸带倦意地说道:就由朕来敬这最后一杯吧。

说完回头看向身边的内监,伶俐的内监立刻将摆满金丝缠枝雕花酒壶地金盘奉上。

齐泷看似漫不经心的点了其中地一壶。

然后将手中盛着白水的酒杯放在了身后的盘子上。

皇上。

苏谧忍不住轻声阻止道。

话还没有说完,齐泷就打断道:朕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今天的最后一不,朕也要尽兴,谧儿,你来奉酒吧,也随我一起喝一杯。

宫人依言将指定的那壶酒连同四个银杯用金盘奉到苏谧的面前。

她无奈,只好拿起酒壶。

手中倾斜,纯白如银光的酒水流光泻玉般从金嘴里流出,注入银杯中,苏谧将四个酒杯一一满上。

然后她接过金盘,首先递到了齐泷的面前,齐泷却挥挥手。

苏谧微一错愕,随即明白过来。

她转身漫步走入殿中。

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地步伐走向倪源,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几乎要停止了。

害怕自己的视线会泄漏隐秘的情绪,她低下头,只看到一只手伸过来,那是一双坚定有力,饱经风霜的手,是一双习惯于把握权力,执掌天下的手,就是双手。

苏谧竭力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混乱的情绪平静下来。

接着她来到齐皓的桌前,齐皓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然后拿起一杯酒。

苏谧的心绪稍宁。

回到了九龙御案之后,苏谧将金盘奉到齐泷的面前,齐泷不动声色的拿起了酒杯。

苏谧则拿起了最后的一杯。

殿中的随侍宫人也已经为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们满上了酒杯。

齐泷含笑高举酒杯,道:朕这几年来,真是多亏了燕王照顾了。

说完也不等倪源有所反应,有转而向着齐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多亏了王兄,为了朕守护京城,保卫这个宫廷,尤其是在辽人杀到的时候,更是尽心竭力。

朕的身体是不行了,日后还要多多劳动两位爱卿,为了我大齐的江山效力。

齐皓疑惑地看了齐泷一眼,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逐渐习惯了齐泷这样带着嘲讽一样的说话语气。

可是今天的齐泷还是让他有几分失措。

刚刚齐泷的话语里面隐含着的意味让他隐隐感到一阵不祥。

在他发愣的时候,齐泷已经说完了新年的祝词,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殿中的群臣也哄然应诺,纷纷说着吉祥如意的祝福话语,一边将酒喝下。

眼看着满殿群臣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几个人身上,齐皓朗声一笑,说道:臣为皇上效力是理所应当,当初都是因为臣察敌不慎,才让辽人攻入京城,万死之罪,皇上不予追究,臣已经感激莫名,岂敢领受皇上的谢意。

说完之后,随即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苏谧看了他一眼,随即也跟着一饮而尽。

倪源微微蹙了蹙眉头,看到齐泷和齐皓都已经爽快地喝下。

当即笑道:身为臣子,沙场建功,护卫圣驾本就是万死莫辞的荣耀,皇上厚受,信任微臣,授微臣以重任,臣岂能不竭尽全力报效皇恩。

说着,也仰头将酒喝下。

因为烈酒的刺激,齐泷随即开始咳嗽起来。

苏谧拍着他的肩膀。

齐泷一错身子,摇了摇头,说道:朕的身体是不行了,今晚就到这里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两位爱卿吧。

苏谧连忙放下酒杯,扶着齐泷向后殿走去。

身后,繁华的筵席依然在继续,宴会由倪源和齐皓继续主持。

没有了齐泷,筵席上的气氛反而热烈了起来。

诸多官叫纷纷起身敬酒,迎来送往,随意了不少。

在宫人的簇拥下,苏谧扶着齐皓转回到寝殿。

深远的廊道红墙将酒宴的欢闹声隔得远远的。

后殿里面还是像往昔一般一片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服侍的宫人和御医迎了出来,苏谧服侍齐泷在床上躺好。

皇上,天色不早了,您已经劳累了一天,先休息吧。

苏谧说道。

不要急。

今晚还长的很呢。

齐泷的嘴角反而扬起一抹笑意。

苏谧禁不住怔了怔,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的脸上有这样纯粹的笑容了。

朕不累,要休息的话,日后长的很。

他拉住苏谧的手,笑道:朕刚刚拟了一道旨意,你过来看看。

说着向旁边微一示意,一个小太监送上金盘,上面,一道圣旨端整地放在其上。

酒尽杯冷苏谧吃了一惊,转头看着齐泷,这是他什么时候拟的旨意?侧头一看,旁边的杜单顺也是一脸的迷惑。

朕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动手写这些东西了。

齐泷笑了起来:谧儿拿起来看看吧。

说不定你会高兴呢。

苏谧在齐泷的示意下,满心疑惑地拿起了那卷金色的绢缎。

展开一看,果然是齐泷的笔迹,记得以前陪伴在他身边的时候时常见他这一手俊 逸的字体。

此时,可是因为长久的病弱,原本稳重的字体也透着些微的虚幻。

苏谧沿着绢布看下去,眼睛瞬间睁大了。

册立皇后?!这个。

皇了?苏谧失措地抬起头来,齐泷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忽然拟下这样的旨意呢?要册立自己为皇后?因为过于惊异,苏谧的心里反而觉得这首旨意有些好笑志来。

虽然她现在是大齐的后宫之中唯一的妃嫔了,虽然现在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齐龙已经有半只脚踏进棺材了,虽然今晚她堂而皇之地坐在皇后才有资格入座的位置上的时候,满朝的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敢提出反对的意见。

但是这并不表示,她可以仅难凭借着这样的一道旨意就简单顺利地登上后座,尤其是在那个座位对她来说本身并没有太高的吸引力的时候。

谧儿不高兴吗?齐泷不咸不淡的问道。

眼神却没有看着苏谧,而是投向窗外的夜空。

没有。

臣妾很高兴,只是臣妾知道,不应该领受这样的荣耀。

苏谧连忙说道:等到皇上康复了,自然会有各家的贵侯淑女进宫服侍,到时候,再为皇上挑选合适地人材不是更好吗?人材?哪里还有人能够比得上谧儿呢?齐泷忽然笑道。

臣妾谢皇上的厚受,铭感五内。

只是臣妾出身微薄,怎么敢贸然领受这样的恩典呢?只怕朝中的诸位大人们也会。

不用说了。

齐泷笑了笑,转过头来看着苏谧。

淡淡地说道:而且朕保证,他们不会有意见的。

苏谧怔了怔。

不会有意见?这是什么意思?那些守旧的老臣们就算明知道只是个形式,也势必会上表反对一番地吧?还没有等她再说话。

齐泷已经从她的手中将金色地绢缎抽出,卷起,重新放回了金盘,对着旁边的杜单顺说道:等到明天地时候,就交由礼部的官叫昭告天下。

杜单顺恭顺地低头应诺。

苏谧暗暗轻叹了一声。

齐泷此举不过是让波澜横生的朝政再添上一笔混乱的色彩而己。

只是在关于朝政大权,军方部署的交错分割面前,自己这一个小小的皇后虚名想必并不会让诸位大臣烦恼很久地,尤其是眼下齐泷的身体已经。

这么想着。

苏谧只好笑道:臣妾谢过皇上的隆恩了。

躺倒在软榻上,齐泷似乎倦意上来,眼睛也不自觉地闭上了,轻声说道:过一会儿叫醒朕,朕和你一起去看烟花。

苏谧轻轻地应了一声,为他搭上一件薄毯子,转身出了寝殿。

苏谧正坐在小偏堂里翻看一卷册子,这是几个照料齐泷的御医拟定地接下来几天即将安排的汤药治疗。

却忽然听见前殿隐隐传来一阵喧哗。

苏谧望向殿门口,不一会儿。

小禄子惊惶地跑了进来:娘娘,娘娘。

娘娘。

怎么了?苏谧问道.是燕王殿下刚刚旧病复发,昏倒在偏殿了。

进了寝殿,看了四周的宫人一眼,他的声音随即压得低了。

什么?!苏谧吃了一惊。

倪源昏倒了!她看了看身边的更漏,正是亥时末。

马上就要是神武门的献俘祭祀大典了,倪源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昏倒。

难道说他的旧伤恰巧在这个时候,。

她的心里实在是不相信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听说燕王殿下是在酒宴快要结束地时候出地事,连豫亲王都吓了一跳。

小禄子说道。

现在怎么样了?苏谧急欲知道接下来最关键的事情。

不知道,人已经被扶到了偏殿。

看到有人前去太医院传唤太医了,奴才就跑了回来。

小禄子说道。

苏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再去打听!她冲着小禄子喝道。

小禄子依言跑了出去,苏谧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上。

这是怎样的变故啊?她只觉得自己的思绪难以转动了,前几天听到御医诊治的结果不是明明说了,倪源的伤势并没有他们所希望的那样严重吗?只要休养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

被派去诊治的医师其中就有齐皓的心腹,不可能出现错误,也不可能撒谎,此时怎么会又忽然病情恶化了呢?如果倪源的病情加重,甚至死亡。

苏谧摇了摇头,抛开这个不切实际的纪想,倪源的武功盖世,只要不是立即致命的伤势,都可以凭借他本身的内力疗伤,逐步痊愈的。

不过,眼下这场病,确实是一个好消息,他们所求的不多,只要能够暂且让倪源无法登上神武门的城楼即可,只要无法出现在今晚的大典上即可。

如果倪源无法代替齐泷主持这场盛大的典礼,那么会由谁来。

苏谧忍不住抬头看向前殿,就只有豫亲王了,难道这是他的阴谋,是他在不知不觉间暗中害了倪源。

随即苏谧否定了这样的想法,齐皓如果真的办成了这件事,他根本没有必要隐瞒自己,而且,如果齐皓有能力使得倪源的伤势恶化的话,他早就直接要了倪源的性命了,何必这样麻烦。

上一次齐皓还向她抱怨说倪源的身边防卫的滴水漏。

苏谧心绪烦乱地想着,忽然,殿门被人猛地推开。

外面的寒风夹杂着雪花呼啸着扑进来,在漫天的雪花之中,一个人影飞快地冲了进来。

苏谧吃惊的表情还没有来得及传递到脸上,她的胳膊就被人牢牢地抓住了。

是倪廷宣!自从前去赐死失贞妃嫔时候的那场雪中失态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她只知道他也在这个深宫里,也在这个延绵不绝的亭台楼阁之间,但是她没有料到他竟然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尤其此时,他的脸上满是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慌乱和惊恐。

救救他,只有你能够救他了。

倪廷宣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就像是即将溺水的人死死地抓住最后一段浮木。

帝王的寝宫之中,夜半的时分,侍卫冲进来这样失礼地面见妃嫔,苏谧的视线余光能够看到周围侍立的宫人们已经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苏谧回头看着他,看着他满是恐惧和慌乱的眼神,难道。

苏谧的心中涌出自己也不敢置信的想法。

如果倪源的情况不是出人意料的危机,行事沉稳的他是绝对不会这样惊惶失措地公然违背礼制前来寻找自己的。

苏谧脑中还没有反应过来,倪廷宣已经拉着她向门外走去。

周围的宫人满脸呆滞地看着苏谧就这样被他拉着走出了殿堂。

倪廷宣迫人的气势让他们不敢上前阻挡,甚至说不出一句阻止的话语来。

苏谧被他有力的手腕拉住,踉跄地跟着他出了宫殿,沿着回廊向着偏殿走去。

偏殿黑沉沉的门槛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苏谧的心中升起不敢面对的恐惧,可是握住她的手腕的那只手坚定而有力,让她无从挣扎。

图穷匕现他原本是她梦中一个恐惧的阴影,现在却已经无比真实地展露在她的面前。

这是苏谧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正面的端详他,端详自己最深刻最仇恨的人。

周围有影影绰绰的人在交头接耳,那些是焦急的御医,还是紧张的朝臣,苏谧已经无从分辨了。

她的眼中只余下他。

因为这渡的激动,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视线也颤抖模糊起来。

他正侧躺在床上,曾经让无数人臣服的手,此时却无力地垂在床边。

这个病弱的人就是她时刻念兹在仇人!她的目光转而向下,她看着他的手,她至亲血脉的生命就终结在这双手里面,此时它看起来是那样的无力苍白,已经失去了覆雨翻云的力度。

在过去的四年里,就是这双手时时刻刻抚紧在她的喉咙上,让她时刻不能喘息,时刻不能放松。

她颤栗着走上前去。

走近他,也走近时刻困扰自己的噩梦。

杀了他!杀了他!一切就都结束,她就可以解脱了。

心里头一个声音在叫嚣着,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坚定。

她的手不自觉地伸进了腰身处,那里,是一把紧贴着肌肤的匕首,她的指尖触在冰冷的寒刃上,惊起层层的颤栗。

在这里杀了他,让他的鲜血溅在自己的身上,让他的生命流逝在自己地眼前!终于盼到了这一刻,终于等来了这一瞬。

急促的心跳从刀刃传递到她的手上。

她的肌肤比雪更冷。

但是她的心头却开始烈烈燃烧。

她急切地想要用手中冰雪一样的刀刃刺进他地胸口里,让灼热的鲜血流出,去浇熄她心中火焰。

你地心跳地很快。

他忽然睁开眼睛,说道。

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但是却稳定而沉静。

然后他侧过头,看向苏谧。

他地眼神平淡,却恍如雪色,清冽剔透。

恍如利剑,锋芒毕现。

原本还是一个憔悴疲倦的病人。

但是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全部恢复,他已经变成了那个手握天下兵马的统帅,那个战无不胜的绝代名将,那个心机深沉隐忍的枭雄。

一切在这样恍如电光般地逼视之下都无所遁形。

她已经无路可逃。

在这个殿内不过经历了一瞬间,这一瞬间却让苏谧经历了从高山之颠到深渊之谷的悸动。

我是前来为你诊治的。

极端的颤栗之下。

心情反而奇迹般地平静下来,然后,她听到自己这样说着。

她走近床边,像是所有地医师那样,坐在旁边的软凳上,伸出手来。

他搭在床边的手颤抖了一下,似乎是被她冰冷到极点的肌肤所震慑。

传入耳中的脉象像是雷鸣般响彻她的耳膜,让她恍然失措,她竭尽全身的力气才逐步理清了杂乱的余音,将他经脉搏动的声音传递到自己地思绪里。

却发现自己的思绪已经完全无法转动了,分辨不出这熟悉的声音。

怎么样了?身后传来倪廷宣焦急带着关切的询问。

熟悉温润的声音让苏谧刹那之间心头一颤。

她的手几乎搭不住他的脉搏。

他在这里!而他,是他的父亲。

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眼前这样。

怨恨命运的残忍,对她的,和对他的。

我。

不知道,她听到自己在这样回答,她的语调奇迹般的一直保持着平稳祥和:也许他还有救,也许已经。

已经必死无疑,我听不出,什么都听不出。

她是真的什么也听不出,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纠集成一团乱麻,将她的心填的慢慢的,让她无法分辨精致的脉象,理清纷乱的头绪。

但却本能的意识到死亡一样的旋律,像是最诡异的直觉,在不断的被送进她的耳中。

可是,无论怎样的心乱如麻,她依然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的视线。

你是谁?床榻上的人忽然转过头问道。

他知道她是齐泷的宠妃苏谧,刚刚在大殿的筵席上他们就见过面,而且,她居住在墉州的那些日子,她跟随在远征军中的那些日子,必然是隐瞒不过他的。

现在却依然这样问她。

他发现了什么?我叫做苏谧,她轻声说道,然后她的声音放的很轻很轻,就像是情人耳边的呢喃,又像是睡梦之中的呓语:家父顾清亭。

浅浅的一句话,一切都已经简单明了,眧然若揭。

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机会说出口了,她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机会,不会有勇气将这句话说出口了。

可是现在她说出来了,这样简单,简单到像是蜻蜓的翅膀掠过水面,轻微的波痕甚至可以忽略不计,却又这样的沉重,仅仅一句话,就让她丧失了自己的全部力气。

她终究是没法自欺欺人地过上一辈子。

倪源的眼神骤然明了,他冷电一般的目光射向苏谧。

苏谧毫不退缩地迎上那样的目光,带着解脱一样决然的快意,用冰冷欢畅的视线对视着他,让他的目光狠狠地刺在自己的眼中,自己的心上,不去感受那从她身后传来的热度。

他听见了,可是他呢?好好好,倪源忽然朗声长笑起来,能够死在他的后人眼前,倒也算是死得其所。

苏谧不敢去看身后的眼神,她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眼神逐渐绝望,逐渐冰冷。

就像是寒冬时候来不及收起的花朵,忽然之间就面临了枯萎的命运。

那样的眼神,苏谧害怕只要看上一发,她就要猝不及防,她就要溃于一旦。

眼前倪源的笑空奇迹般的开朗而明快。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然后目光越过她,投向她的身后,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柔和而温馨。

让苏谧忽然之间就回忆起了自己的父亲。

廷宣。

他喘息着说道,可是他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鲜红的血迹从他的口中涌出,溅在离他最近的人身上。

苏谧撞撞跌跌地走在路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么阴暗的大殿里奔出的。

她只是知道自己已经离开,已经把身后那一段空间留给了他们父子二人。

外面的雪纷纷扬扬,已经覆满了一地。

天也阴沉,地也阴沉。

走在满天满地的雪花之中,苏谧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衣裙上面鲜红的血迹,那些被鲜血喷溅了的地方恍如被沸腾的油浇中,仇人的鲜血给她带来难以置信的腐蚀一样的疼痛,带着用刀子切割去腐烂的伤口一样的快意,让她因为过渡的激动而颤栗不己。

之后呢?之后的路在哪里?当她的仇恨终于了结,她发现她已经一无所有。

这一路走来,复仇的道路已经淘空了她的生命。

心里头只余下一片茫然,她就好像是漂浮在茫茫大海上的一片孤舟,上面,下面,全是无穷无尽的蓝,望不到头,看不到边,随着风浪起伏之间,上下飘荡,已分不清楚那边是天,哪边是地。

似水东流娘娘,娘娘,迷茫之中,她朦胧地听到了一个声音:娘娘,皇上正在召唤您,正着您一起去和他看烟火呢。

她挣扎着抬起头,看到远远地一群宫人围拢了上来。

看烟花?她想要从着束缚之中解脱,却全然没有丝毫的力气。

只是失神地被那些宫人拉扯着,扶持着,向着不知道哪个方向走去。

直到面前被一堵高高的墙壁阻隔了去路,她才茫然地停住了步子,仰头向上望去。

那是一栋高高的城楼,高的看不到尽头,高的让她几乎以为已经接触到了天幕上的星辰。

是神武门。

她朦胧地想着。

仰头望去,神武门高高的城楼已经被尽职的礼部官员工匠们装饰地繁华富丽,一如这身后连绵不绝,望不到边际的九重宫阙。

无数道灯火组成的光亮让它在人们视线里神圣庄严起来。

在这样辉煌的红光里,在这个灿烂到幽异的夜晚里,满地漫天的雪花似乎都变得灼热起来。

随后她感觉到自己落到了一个如同冰雪一般清冷的怀抱之中。

她转头看去,在这漫天的雪花和灯火之后,她看到了他苍白的容颜。

谧儿,不是刚刚答应了与朕一起去看烟花的吗?是齐泷俊美依旧的面容,带着淡漠诡异的笑容。

苏谧呆滞的看着自己的夫君拉起她的手,然后向着神武门城楼走去。

苏谧多年以后试图回忆起那一晚的情形的时候,她发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样地心情来回忆它。

她只知道,那一天晚上,她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残酷,可是接下来。

她所要经历的却是更多,更狠的残酷。

失魂落魄的向前走去的时候,空气之中弥漫起一种让她沉醉如在梦中的异香。

她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去。

在这个异常地夜晚里,她以为任何地意外都不可能让她震惊了。

可是当她再一次看见自己爷爷 裙上面鲜明的血迹的时候,她还是震惊并且尖叫起来。

她的衣裙上,原本鲜红的刺眼的血迹,已经变成了一种诡异的蓝色,一种纯净地像是早春的天空一样的蓝色,迷蒙的如同夏日的海洋一样的蓝色。

此时附着在苏谧的衣裙上,它却诡异惊谲如同最深远的噩梦。

在这个让整个天下都为之震惊,让整个大齐历史都为之铭记地夜晚里,苏谧在神武门城楼过道高高的楼梯上惊声尖叫起来。

声音传到遥远遥远,让守候在城楼下的宫人震惊地仰起头,看向只有两个人的城楼半道。

苏谧地全身都在颤栗,就好像是一片飘零在这个冬季的枯叶。

血化为蓝,幽香难抑,是早已经成为江湖之中神话的天下第一奇毒泰天水的中毒迹象。

齐泷温柔的伸出手去,他抚摸着她地容颜,就好像是以前他们两个亲密相伴的日日夜夜那样,一切都要结束了,等明天,我们两个也会闭上眼睛,到时候,你就是我地皇后。

和我一起埋葬在皇陵里面。

苏谧惊恐地向后退去,踉跄着依靠在后墙上,才免于跌倒在地,她仰起头,无力地看着齐泷异常喜悦的面容。

这个天下。

想要从我的手中夺走,谁也不能。

他轻声笑起来,眼中有异样的神采在闪烁,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不能。

是那壶酒!苏谧猛地醒悟过来,是刚刚在前殿的群臣筵席上,她亲自斟满的那壶酒。

她已经无法思考齐泷是什么时候得到了泰天水那样的奇毒,又是在什么时候精心地安排了那一毒壶酒的。

她只知道,是她,将那壶毒酒注入了杯子里,并且亲手奉到了四个人的面前。

她自己!她的夫君!她的仇人!还有他!他也喝了这壶酒!她的脑中猛地想到了这个念头。

现在他在哪里,还在这个宫殿里面吗?他怎么样了?他知道自己中毒了吗?他的武功很厉害,也许能够将毒药逼出体外,对了,只要及时地将毒酒的消息告诉他,只要现在就告诉他。

她这样想着,转过身去,拼命地振作起最后的力量,就要向乾清宫前殿跑去。

齐皓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然而,马上就要冲下楼梯的身子被一个果决的力量狠狠地拉住了。

你要去哪里?齐泷死死地拉住她的手腕,脸上依然带着似笑非笑的欢畅。

你马上就要朕的皇后了,难道不应该与朕一起去上城楼参加万民期待的祭祀大典吗?等我们一起登上了城楼,看着大齐无限广阔的万里江山。

看着大齐忠心拥戴的子民,这一切都是我的功绩,都是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图霸业。

齐泷的脸上浮出虚幻如梦中的笑容。

就像是一个稚嫩的孩子,在满心期待地描述着属于他的美好未来。

他拉住苏谧的手,继续向着城楼上走去。

苏谧想要尖叫,但是她已经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想要挣扎,却只能够踉跄着被他拉扯向前。

高高的神武门城墙,墙外的那一边,是万千期待的大齐民众和军队,他们正等待着出现在城楼上的那个人,无论那是谁,是倪源或者是齐泷,他们都会向着他欢呼雀跃,庆祝这迟来的胜利庆典。

而墙的这一边,是延绵不绝的九重宫阙,是让人挣脱不开的重重迷雾,是让人沉沦绝望的泥泞深渊。

苏谧呆滞地随着齐泷的动作将她拉扯上城楼。

就在眼前,举行祭祀的平台已经搭建地高高的,瀚海楼台百丈冰。

齐泷的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来,他抬起脚,却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血迹透过他紧紧捂住嘴上的手指缝隙蔓延出来。

他回过头来,看着苏谧,想要说什么,却只是让血迹流地更快更猛。

鲜红的血迹又一次喷溅在苏谧素白的衣裙上,与原本蓝紫色的斑点交织辉映。

苏谧已经无法分辨眼前的颜色,她只看见了无穷无尽的蓝,无穷无尽的雪,还有无穷无尽的灰暗。

在这黯淡的底幕上,她看着他缓缓地倒在她的面前,仅仅是一步之遥,他最终没有走上那高高的城楼。

时间好像是定格在了这一幕。

两人的身后,无尽的烟花开始绽放,在深黑不见底的夜幕上。

隐约可以听见城楼的那一边,传来民众昂扬的欢呼声。

而他们所期待的帝王,已经永远不可能登上那高高的城楼上了。

在那一夜的最后,苏谧转过身去,她向着城楼下方,然后她感觉到自己在缓缓倒下,所有的力量都已经被这个残酷的夜晚抽走了。

远处传来此此彼伏的惊呼声,知前无数个身影向她跑来。

她挣扎着抬起头来,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化为淡漠的底色,朦胧之中她只看到他站在距离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记得他总是会出现在自己最需要的地方,总是会出现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可是,可是这一次,他没有走近她。

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用一种让她和他都疲惫不堪的眼神望着他。

原来,一切都结束了,她轻声笑道。

这样的结局岂不恰到好处。

她曾经恐惧于真的有了这样一天,她应该如何收拾残局,她应该如何面对这样一颗残破不堪的心。

原来,当一切都已经注定的时候,她早已无需再去担心那些纠葛不定的迷茫,也不用再费心那些爱恨交织的痛苦。

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天意安排好了他们前进的命脉。

她心中的最后一道残垣轰然坍塌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化作满地的废墟残屑,只余下一地的悲凉。

一切都已经结束,她的疲倦也已经无需掩饰。

这一生的倦意都积聚在这一刻。

她沿着身后的高墙,缓缓地倒下。

陷入无尽的黑暗之前,她只觉得透入心头的绝望和漫天满地的寒冷。

这样漫长的冬天,何时才会有尽头?江山如画迷蒙之中,有明朗的光线从边角上射入她的眼中,让原本柔弱的眼睛生疼志来。

苏谧觉得自己仿佛闻到了栀子花的香气,那清香像是冰雪珠玉相互撞击的余韵,悠远绵长,又像是童年时候义父在自己耳边不厌其烦的叮嘱,温馨平和。

耳边似乎又有遥远的钟声传来,悲怆沉痛,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她勉强睁开眼睛,然后就看到了熟悉的连睡梦之中都会出现的幔帐。

采薇宫的寝殿依然是旧日的模样。

停顿了片刻,她感觉到力量逐渐恢复到四肢百骸之中,虽然身体依然酸痛难当。

这时候,一声惊喜难抑的欢呼在她的身边响起:娘娘,娘娘,您醒了?!是觅青熟悉的声音,她欢欣激动的声音传递到外面。

紧接着,似乎整个宫廷都欢腾起来。

吵杂的声音连绵不断地传入耳中。

她转过头,首先就看到了陈冽充满狂喜之色的眼神,他呆呆地望着自己,仿佛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别的存在。

而后面是小禄子,还有觅青他们,再往后,是无数的宫人,太医。

脸上都满是喜悦和欣慰。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一切都是怎么了?记忆如同汹涌的潮水,逐渐漫上来,敲击拍打着她的心脏,她回忆起神武门城楼上那绝望无助的蓝色幽香,回忆起乾清宫侧殿里如梦呓般的轻声低语。

回忆起深远无尽地天幕上盛放至荼蘼的烟花,回忆起他留在她心中那冰冷绝望地眼神。

是太多的伤痛让她无意识地想要躲避入沉睡的深渊之中。

是太多的疲倦迫使她无意识地想要永远地躲避下去,可是现实却让她一次次醒来。

她疲倦的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声音却毫无阻隔地传递进入了她的耳中。

娘娘,觅青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泪痕,边哭边笑地说道:娘娘,您已经昏昏沉沉了快两个月了。

刚刚慕将军他们还前来询问呢。

伴随着远处传来的毫无停歇的钟声,觅青不停地说着话语带上了一种沉闷地音调。

两个月了!她的脑中只盘旋着这句话,其余的语言都像是过耳的清风般烟消云散,不留一丝地痕迹。

原来自己已经沉睡了这样长久的时间了。

她的心脏已经 碎裂成无数片,却无法有一滴眼泪流下来。

她一生爱过地两个人。

一个她连最后的一面都无法见到,而另一个,她却是再也无法去见任何一面。

恍惚之间,她的仇人已经远离了这个尘世,而她的亲人也都已经远逝。

她所有的爱情与仇恨,在死神巨大的镰刀面前都嘎然而止。

远处传来遥遥的钟声,长短相间,连绵不绝。

那是皇上入殓之后,准备大殡的钟声,已经是第七天了。

看到苏谧遥望着窗外,觅青解释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终于出声问道,一边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起来。

有一双手扶住她无力的身体,然后将她从床上抱起来。

她扬起头,就看见了陈冽关切地眼神。

他抱着她向殿门处走去。

走出殿门,映入她眼中的是一片望不到头的白色,带着冬日的寒冷和萧瑟,在漫天飞舞盘旋。

这些天以来,你一直昏昏沉沉,时好时坏,整个宫里地人都着急地不得了。

在这两个月里面,朝中的各部官员已经吵得昏了头,全靠着慕将军和燕王世子在支撑大局。

陈冽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他的语调里,有难以掩饰的自责,为什么最关键的时刻,他总是会机缘巧合地离开她的身边呢,当在东来楼与葛先生商议下一步动作的他听到了这个惊天动地的剧变的时候,他自责懊悔地难以形容。

伴随着他的话语,苏谧回忆起这朦胧混沌的两个月,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并没有完全昏迷,只是不断的疲倦让她似睡非睡,让她迷茫失措。

在昏昏沉沉之中,外界的信息还是毫无保留地传递入她的心中。

她隐约看到过有无数的眼神望着自己,或者关切,或者灼热,或者急躁,或者。

她隐约听见过有白胡子的太医们聚集在她的床前,焦急地商议争执着什么,听见有礼部的官员侍奉在床榻前,小声询问着病情的进展,商议着如何在她不在的时候举行各种事务。

听见慕轻涵在床榻边上向觅青交待着什么,语调焦急而关切。

她还感受到那个她依然熟悉的身影跪在她的床前,隔着半透明的锦绣屏风,她依旧清朗温润的声音传进来臣。

边关。

马革裹尸。

永不踏足京城一步。

她想要喊叫出声,想要挣扎着起身,可是她却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失去了所有的决心,她甚至提不起勇气去直视他一眼。

她只能够不断的安慰自己,欺骗自己,只有再一次陷入昏睡之中,逼迫自己以为那些消息在她死水一样的心田里激不起丝毫的波澜。

直到今日。

参见太后!参见太后!。

太后?!苏谧飘摇的思绪被这一连串恭谨的呼唤声打断了。

她禁不住茫然地转过头,回神看向四周,原本陈冽抱着她,已经走到了采薇宫外。

无数的宫人低伏下身子,恭敬地跪了下来。

宫女,侍卫,内监,林林总总,跪满了苏谧放眼所及的一切地方。

如同占据了她全部视线的漫天满地地洁白一样。

在洁白的底色之下,这些身影看上去也虚无缥缈起来。

在苏谧一切都无未来得及作出所应地时候,在她昏昏沉沉地逃避在病榻上的两个月里面,后世的历史已经成为定局。

九五至尊的齐泷,豫亲王齐皓,还有燕王倪源,大齐最坚强的三个顶梁柱在一个寒冬的夜晚同时崩榻,让刚刚经历了一次新生的大齐政权再一次陷入了近乎崩溃的边缘。

齐泷留下的唯一一道遗诏,就是册封苏谧为正宫皇后地诏令。

好在同时,她还为这个刚刚脱离了战火肆虐,恢复和平的天下留下了一个皇子。

在慕轻涵和燕王世子倪廷宣的共同支持之下,拥戴年仅三岁的小皇子登基继位,尊尚且在昏迷之中地莲妃苏谧为太后。

二小姐,一切已经结束,马上就要重新开始了。

陈冽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回过头去,看着陈冽平静坚定地视线。

是的。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这个新生的朝廷有大多的事情需要忙碌,首先需要操办的就是齐泷的葬礼,接下来是小皇子的登基继位,再接下来。

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们忙碌,需要他们殚精竭虑,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去为过去的时刻而悲伤。

整个大齐地文武百官们,整个大齐的子民们,他们都沉浸在这个崭新的开始里,沉浸在这个生机勃勃的未来里。

过去地一切都已经过去,这个天下在二百年的战乱之后恢复了统一与和平,新的秩序和新的朝代都已经到来。

赶快好起来吧。

陈冽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为了你自己。

也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孩子!苏谧的思绪瞬间停上转动了,她费尽全部的力气才逐渐地消化了这个词语的意义。

御医已经诊断出来,你已经有快三个月的身孕了。

陈冽轻声解释道。

苏谧的思绪立刻回到了那个狂乱的夜晚,那个绝望无助的大齐帝王。

她正处在恍惚迷蒙的回忆之中,却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孩子的哭喊声,她茫然失措的因过头去。

原来,在身后,是觅青抱着刚刚满三岁的小皇子走了上来。

娘娘,如今君臣已经议定,请皇止殿下登基。

她看着苏谧,眼中含着隐隐的泪水,脸上去是满怀希翼的笑容,说道:还在等待着娘娘为皇子赐个名字呢。

名字。

登基。

苏谧的思绪终于恢复了日常的感觉,迷茫之中,她看向四周。

时间已经是三月份了,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原来刚刚占据了她全部视线的凄冷的白色不过是告丧使用的白幡,漫天飘散在雪花不过是飘洒的纸钱。

原来,宫中的各处花园都绽入出点点嫩绿鹅黄,在这层层的白色之下,隐隐地探出头来,茁壮地倔强地坚持着向上攀爬。

她原来以为,这深深楼阁,重重飞檐,永远看不见终结,她原本以为,这样漫长的寒冬,不断持续的雪花,永远也看不见尽头。

可是一切还是过去了,所有的爱恋与仇恨,所有的繁华与寂灭,所有的一切,都已经离她远去。

春天已经到来,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

旧的格局已经过去,新的时刻到来了,一个崭新的天下,一个崭新的大齐屹立于万千子民的面前,一个属于天下百姓的时代到来了。

她终于轻声笑了。

原来,真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

太后。

二十一岁的太后。

有谁知道,她才只有二十一岁啊!她将头埋进陈冽的胸口,像是在汲取最后的一线温暖,没有人看见。

她那一瞬间地表情,也没有人看见,在她离开后,他的衣襟上留下地那一点小小的水泽。

所有的人都只看见,她扬起头来,语调平静,目光坚强,她说道:放我下来吧,以后的路,我要自己走了。

天边泛起一道微光。

在她的脚边,枝头上晶莹的露珠折射着清晨的朝阳。

在刚刚发出的嫩绿的叶子上轻轻地颤抖着,摇摇欲坠。

下面新开的小花洁白粉嫩,一阵风吹过,露珠坠了下去。

掉在了花蕊之中。

花朵不堪重负,歪斜了身子,水滴溢出,宛如 一滴珠泪,从柔嫩地花瓣上滑过,落地无声。

第九卷:莲动倾国 九重珠落(完)附:齐史载:齐成帝天统三年正月十五日,辽人余孽潜伏宫中,于中无节夜宴之上以剧毒暗害大齐重臣,燕王倪源,及豫亲王齐皓尽皆亡于辽人之手。

失忠于良爱将,成帝悲恸莫名,吐血而崩。

四月一日。

成帝梓宫出神武门,安葬于城西承陵。

谥号为成。

在他短暂的一生里面,终究是成功地终结了这个持续二百余年的乱世,使天下回归统一,但是他这一生,究竟是成,还是不成?成就的究竟是什么,又究竟是成就了谁?只有留待后人评说了。

四月末,豫亲王及燕王葬仪相继完成,镇武将军慕轻涵及燕王世子倪廷宣会同诸位朝臣共同拥戴皇子齐伊登基继位,改年号为景延。

五月十二日登基大典上,诸臣皆上表奏贺,唯燕王世子倪廷宣上表求去燕王封号,自请前往居禹关镇守。

后当庭允之,改封燕国公,受平虏将军,领居禹关主将。

此后其一生守卫边疆,未再踏足关内一步。

新帝年仅三岁,孝贞太后苏谧临朝摄政。

景延元年九月九日,天有异像,孝贞太后于采薇宫诞下成帝遗腹子,取名为昭。

天下既定,大齐兴,四海平,太后总领朝政,处事宽和勤俭,纠之以典刑,明之以礼乐,爱之以慈俭,律之以轨仪。

励精图治,除旧之敝,又在四海招贤纳士,不记出身,不教过往,天下布衣士子争先投效。

旧卫士子葛澄明等相继入朝为官。

十余年后,德布天下,四海升平,垂髫之儿,皆知礼让;戴白之老,不识兵戈。

虏不敢乘月犯边,士不敢弯弓报怨。

景延帝幼年时候遭逢辽国破城,被辽人所害,身负重创,虽经太医救治,旧病难除,终于于景延九年驾崩于乾清宫。

之后群臣拥戴太后嫡子齐昭继位,改元永昌,即为后世齐文帝。

永昌七年正月,辽人进犯边关,平虏将军倪廷宣率军出击,大败辽军于居禹关下,自身却中伏身死,倪家一脉就此断绝。

临终前,留下遗表将封地墉州归还于朝廷。

从此,天下九州归一。

四月,永昌帝大婚,以兵部尚书慕轻涵女慕紫陌为后。

五月,太后归政于永昌帝,离宫前往城郊丹枫山寒山寺归隐,为国祈福。

任永昌帝苦苦挽留亦不改去意。

一路轻车简行,至寒山寺,将随行宫人尽皆遣回,身边不过余贴身二三人而已。

纯简守拙,天下称贤。

其后永昌帝上承景延之风,下开永昌盛世,广开科举,勤躬朝政,劝农归田,还富于民。

主政五十余年,天下太平,史称永昌之治。

尾声阳春三月地天气里,柳树柔软的枝条伸展在空中,吐出嫩绿的新芽。

一阵风过,枝条飘摇晃动,那点儿绿色就变得若有若无起来。

正是诗中写地轻烟渗柳色。

一只纤纤素手从喜鹊登梅雕花地窗栏上伸出,春葱般的手指调皮地捻一根飘过窗口地柳枝。

她随意地转过脸来。

那是一张满月般美丽的脸庞,比这窗外的春光更明媚,比她手中的柳枝更柔嫩。

她正坐在窗台前出神地看着院子里无限美好的春光,视线停驻地两只飞过枝头成双成对的燕子上,一只手握住一卷书,一只手无意识地揉捏着柳条,秀丽的眉宇之间,隐隐有着无限的惆怅与向往。

这时候,门口外传来一声轻呼打断了她的思绪:小姐,小姐。

随着一声轻灵明 快地呼唤。

一个头上梳着双髻的小丫头蹦蹦跳跳地跑进房子。

啊,您又在看历代后妃列传啊?她精灵的大眼睛转到自家小姐握在手中的那一卷书上,扫了一眼翻开地那一页,忍不住问道:又是孝贞太后啊?那么多后妃的传记。

小姐为什么偏偏最喜欢看孝贞太后的呢?都几百年前地人了。

当然是因为孝贞太后是这几百年来最好的太后了。

小姐带着无限向往的说道:她不仅是成帝的妃子,两代帝王的母后,而且还是一代女中豪杰。

在成帝病逝之后她辅佐刚刚三岁的景帝登基继位,临朝执政,针砭利弊,革除旧病。

还辅佐教养了两代帝王。

她执掌朝政的十六年中,诸多的文治武勋,可以说是连天下多年男儿都比不上,做不到。

她言之凿凿地说道。

如果没有她悉心教导,齐文帝会成为名垂青史地一代明君吗?这样风华无双,高贵怡人的女子。

可是书里面不是说孝贞太后是宫女出身吗?丫环疑惑地问道。

宫女出身又怎么了?小姐立刻反驳道:想想吧。

由一个宫女,得蒙盛宠,从无衰减,一直到生下皇子。

登上后位,这是多么绮丽的人生啊!可是我前几天在街头的评书馆子里还听说孝贞太后是当时与成帝地哥哥豫亲王有。

连文帝其实都是。

胡说八道!听到自己的偶像被谣传,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姐跳了起来,没有等丫环把话说完,就义正严词地训斥道:这都是一些无聊文人瞎编乱造,诋毁人的,看看正史就知道了,有一次筵席上,成帝遇见刺客,当时还只是一个才人的孝贞太后她只身上前为皇上挡剑,才救了成帝,而且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因此而失掉的呢。

这样的深情,怎么可能会和豫亲王有什么瓜葛?!一边说着,小姐清秀的眼眸迷蒙起来,忍不住暗暗想到,不知道将来我是不是也能够遇见一个我心甘情愿为他挡刀挨剑,至死无怨无悔的人。

这样想着,她的脸禁不住热了起来。

小姐过几天就要进宫去参加选秀了,皇上见到小姐的美貌一定会封娘娘的。

丫环看着自家小姐的神情,立刻明白了她在想些什么,拍着手调笑道。

瞎说什么啊,贫嘴的丫头,别忘了,这次的选秀还有户部尚书李家的小姐,还有威尚侯吴家的小姐。

你怎么肯定你家小姐一定中选呢?听到丫环的话语,小姐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红晕,羞涩地反驳道。

小姐最漂亮啊,那些什么吴家的,李家的小姐,哪有一个比得上小姐您啊?丫环笑道:等小姐入宫,皇上一定宠爱地不得了,等到再生下皇子,说不定就是皇后了。

这样不就是像孝贞太后一样了吗?听了这句话,小姐反而沉寂下来,静默了半响,方轻声道:如果真的能够陪伴在皇上的身边,我是不希望做孝贞太后的。

为什么?小姐刚刚还说最是羡慕人家。

丫环疑惑地看着她问道。

当然是因为。

小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惆怅,她遥看着窗外的蓝天,缓缓说道:孝贞太后后来虽然权倾天下,但是却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人,成帝英年早逝,连后天的文帝都是遗腹子。

唉,她与成帝情深意重,就算她拥有了天下,心里的孤寂悲凉又有谁能够了解呢?要不然怎么会在归政于文帝之后,黯然离开京城,归隐于丹枫山呢?这个奴婢也知道,据说,后来连文帝前去入山拜见的时候,都会时不时地避而不见呢。

丫环说道。

小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看见小姐神色郁闷起来,丫环连忙又说道:那奴婢就祝愿小姐前面像孝贞太后那样得宠,后来嘛,就像。

就像文帝和明微皇后那样白头偕老。

打死你这个贫嘴的丫头,这些话让别人听见可怎么得了啊?小姐被这一句话逗地开怀,却又羞恼起来,作势要打。

丫头连忙笑着求饶。

这时候,门外的一个丫环跑进来,满脸喜色地说道:小姐,小姐,刚刚如意绣纺的人来了,还是为了入宫准备新衣服已经绣完了,奴婢刚刚看了一眼,可漂亮了!您赶快亲自去试一下吧。

真的?!小姐又惊又喜地问道:我这就过去。

一边说着,人已经急不可耐地向着门外跑去了。

几个女孩子一拥而出。

房间里面立刻空了。

只余下那本大齐后妃史被抛在桌上,正翻到孝贞太后列传那一页。

一阵春风吹过,书页哗哗翻动起来,不过两三页的功夫,这篇短短的列传就被翻过去了。

只余下清风,依然不肯停歇地飘然远逝。

番外东风误1据说,我是万千民众的期待之中降生,被世间最尊贵的人抱进了怀里,并且在他饱含期待的注目之下睁开了眼睛,却又是在九五至尊的失望和气愤之中被重新丢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在我长大的时候,对于大齐显年间第一位皇子的诞生,宫人早就没有兴趣谈论了,这个话题就像是被煮过了几百遍的肉骨头,泡过了几十遍的茶叶,早已经让他们咀嚼地毫无味道。

记忆之中,童年的日子是非常的无聊,我和母亲居住在一座宫殿东侧的一个僻静小院子里。

那座宫殿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采薇宫。

采薇采薇,该亦作止。

虽然它在二十年之后,变成了一处让六宫妃嫔们羡慕不已的繁华胜地,并且成为了一个传奇一样的地方,但是在二十年之前,在我和母亲居住的时候,它是荒凉而生僻的,它确实是让所有的妃嫔,甚至是宫人都屑不一顾。

母亲有一对蓝色的眼睛,那是我在整个世界上,在二十几年的人生里,所见到的最美丽的一双眼睛。

她的肌肤白晳如同最鲜嫩的牛奶,她的五官深刻而又不失灵秀,最美丽的还是她纤纤细腰,据着,就是在她为父皇献舞的时候,让父皇为之一见倾心,为之惊叹赞美,并且迅速地收入后宫,成为了他庞大的后妃群体之中的一个。

母亲在闲睱的时候,经常会抱着我,仔细地端详我地眼睛,她的脸上会现出困惑和痛恨地表情来。

那个时候我也会困惑,为什么我没有像母亲一样美丽的蓝色眼睛呢。

而是这样浅薄的颜色。

在我长大这后,我才隐隐地知道,大齐原本的祖先就是生活在草原上的一户不堪忍受族长压迫的游牧人家,虽然在其后复杂的纹饰和赞美之中,他已经被形容为天命选择的圣人,是继承了中原正统的豪门出身。

但是我还是禁不住疑惑,在看不见的历史之上,他是否也是有一对这样地淡色眼眸呢?自从我有记忆的时候,父亲就没有踏进过采薇宫东侧院的大门。

等我慢慢长大,开始走出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宫室地时候。

我发现这个后宫实在太辽阔,太深远,他有那么多的宫室要光顾,当然不会记得这个偏僻的角落了。

何况,就在我出生之后不久,宫中接二连三又有几位妃嫔被诊出身孕,让他更加地忙碌了。

我第一次见到父皇,是在我快要满四岁的时候。

那一天,整个宫廷都在沸腾着,欢庆着,为了它的主人的辉煌无比的胜利。

据说,我的父皇,在一次出征之后,征服了天下最强大,最富饶的那个叫做梁国的国家。

我很奇怪,平常听宫里的人说起来,不是都说整个天下最强大,最富饶地国家就是大齐吗?但是这样的热闹还是深深地吸引了我,与我幽静到近乎枯萎的母亲不同,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是活泼好动地。

我偷偷地从采薇宫跑出去。

整个宫殿里面的人都在庆祝,都在兴高采烈地议论,没有人注意一个四岁的孩子,我沿着花木绚丽的小径向前跑着,恍惚之间寻找不到目标,就将四下里望去,所能够寻找到的最高的那一外宫殿当作了这一次探险的目标。

后来我才知道,那里叫做神武门。

我的路途出人意料的畅通无阻,一直走到了一处奢华富丽的宫室之前。

我看到了层层叠叠的人,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的人,也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华丽的车驾和仪仗。

相比起来,采薇宫最大的房子里面居住的那个叫做李贵嫔的女人喜欢乘坐的车替简直就用冬天的枯树枝编成的。

我试图从树丛里面钻出来,凑上前去看个仔细,却在刚刚动弹了一下,就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

谁?!在那里!然后我就看见十几只明晃晃的枪头对准了我,把我头上所有空间都的填地满满的。

距离我最近的那支枪头上面坠下的红缨垂到我的脸上,风一吹,轻飘飘地晃动起来,挠痒痒一样萦绕在我的鼻端,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因为这一个动作,我失去了平衡,从树丛里面滚了出来。

我抬起头来,就看到了停在不远处的车辇。

一个弯着腰的人一溜地小跑,到了车辇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细细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刺激着我的耳膜。

然后,车帘子一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

我看见他向着我走来,一直走到我的面前。

那是一个威武的男人,我要努力地扬起头来才能够看的清楚他的全貌。

只可惜因为背着光,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是谁?我听到他极具压迫力的声音传出来。

他是我的父亲,而我是他的儿子,我们身上联通着至亲的血脉,但是我们相见的第一面,父子二人所说过的总共就只有一句话,他是谁?可笑的这句话甚至不是对着我说的。

他正在对着身边领头的那个身穿盔甲的男子说话。

那个男子的脸色惶恐起来,这个。

他的头上冒出冷汗:恕臣愚 钝,臣。

我的父皇脸色有几分不悦,他还要说什么,忽然,后面传来一声轻响。

是从车辇里面传来的。

我偏着头看过去,然后就看到了让我铭记一生的一幕剪影。

珍珠串成,翡翠吊坠的珠帘被一只手掀开,没有什么能够形容那只手,就好像没有什么能够形容接下来出现的那个人。

这个世间所有的珍珠与翡翠都在那一抹浅绿色的身影出现的时候失去了色彩。

夕阳的余晖正从她的身后斜斜射出,勾勒出她绝美的轮廓,为她渡上金色的边角,仿佛她就是从璀璨的太阳里面走出的。

一切都变成了无声的底色,只余下那一抹浅绿,在无尽的光辉之中耀花了所有人的眼眸。

她就好像是夏日夜空里的闪电,突如其来的辉煌划破了漆黑的底色,也耀花了我的眼眸,不到四岁的我还没有开始认识什么叫做美,但是命运已经将世间最美的一幕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近乎贪婪的看着那一抹碧色的身影,眼睛支撑到苦涩也舍不得闭上。

那灿亮到极点的淡绿色成为了我晦涩黯淡的童年里面最鲜明的色彩。

任凭我光阴如何荏苒飞逝,也抹不去留在我内心最深处的影子。

在我成年时候,我曾经试图将这一幕画出来,我画了无数幅,却总是难以让我满意,面对笔下只有形似而无神拟的作品,也只能够空叹自己笔力的不足。

在看到那个身影出现的第一刻,我的父皇就立刻转过身去,他快步登上了车辇,然后挽住那一抹浅绿。

就好像我曾经固执地将窗外的爬山虎揽进房中,他揽住她的腰身,很快消失在了金玉雕琢的车辇深处,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第一次开始对这个传说中的父皇讨厌起来,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因为那浅绿色的身影,还是因为从头到尾,在他的眼中我仿佛就从来没有存在过。

之后,帝王的车辇驶过宫道,将依然趴在地上我的远远地抛在身后。

我盯着那金碧辉煌的车辇,直到它已经远去看不见了为止。

回过头来,眼前的困局依然没有解除。

一个四岁的孩子当然不可能是刺客,头上明晃晃的枪头已经收了回去。

那个身穿盔甲的男子正在向着身边的宫人询问着什么。

施副统领,我们也不知道啊。

几个在附近伺候的宫人叫苦连天的说道。

那个叫做施副统领的男子还没有来得及再说什么,远处传来一声惊呼:殿下,殿下!我回头看去,是服侍母亲的宫女纤晨,她一脸惊惶失措的跑了过来,苍白的脸色在见到我的一瞬浮现出安心的惊喜,但是在看清楚围绕在我身边的人君时,惊喜的神色又变成了惶恐。

她脚下的步子却加快了,跑到了我的身边。

施副统领对她问道:他是谁?纤晨伶俐地回答道:这是皇长子殿下。

他又问了几句,确认了我的身份之后,就命令身边的侍卫将我们送回了采薇宫。

我被纤晨抱着,结束了第一天的探险生活。

东风误2之后的日子几乎是没有任何变化的继续着,唯一不同的是,尝到了甜头的我开始频繁地离开采薇宫跑出去,而母亲和纤晨在屡次的阻止不果之后,似乎也不得不默许了我的举动。

慢慢地我开始熟悉这个宫廷,也见到了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对于我这个不受重视的皇长子,宫里的人并没有意外的表情,大多数都会自然而然地选择漠视,这是身在这个后宫之中最常用的保存自己的手段。

他们也逐渐的习惯了我的存在,毫不避讳的在一个四岁的孩子面前谈论起宫中的种种流言蜚语。

从一次闲谈之中,我知道了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叫做渡月宫的宫殿。

一个傍晚,趁着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我偷偷地跑出了采薇宫,来到了这座最近被宫人传说的沸沸扬扬的宫殿。

它的婉约精致远无不是采薇宫可以比较的,而周围的守卫之森严也不是寂静的采薇宫所能够比较的。

几乎时时刻刻都有宫女内监穿行在亭台廊道之中,让我寻不到一个合适的走进去的机会。

但是这样的小小的困难阻止不了经验丰富的我,在周围徘徊了一阵子,我找到了花园围栏的一处空隙,钻了进去。

沿着开的正盛的栀子花,我看到了记忆之中的身影。

她正坐在花园角落的一块岩石上,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水池。

她碧色的裙裾迤逦的繁盛地草地上,乌黑幽异的长发垂在肩膀后面,她全身上下连一只珠钗首饰都没有。

但仅仅是那样闲适自在地坐在那里,她就已经是世间最美地珠玉,最精致的首饰了。

我趴在草丛里面看着她,为什么她的眉目之间总是好像要掉下眼泪的样子呢?这样的表情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我的母亲。

她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声音,转过头来,然后就看见了伏在草丛里面的我。

我有些惊惶,她会怎么说,会生气我这样偷偷地看她吗?然而,她只是怔怔地看着我,静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容展现在她的脸上,就如同霓光般耀目璀璨,流转生辉。

然后她伸出手来,向着我的方向招了招手。

她在叫我?!我呆呆地站起身来,然后兴奋地跑到她的面前,就好像是一只被她驯服地小狗。

我站在她的面前,用近乎崇拜一样的目光望着她。

她也在望着我,眼神温柔如水。

然后她伸出手来,抱住我,轻轻呼唤道:弦儿。

弦儿?!我疑惑了,她在叫谁?我也失望了,肯定不是在叫我。

我抬起头,想要告诉她我的名字,希望能够从她地口中听到皓儿,却见到她的脸上现出疑惑的神色,她喃喃地说道:谁?谁是弦儿?。

她地眼神迷茫而困惑,我想要回答,却不知道如何说起,绞尽脑汁,我避难所民不出在我认识的人之中到底有哪一个人叫做弦儿。

她的眼神越发空灵,抱着我的手也逐渐松开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高呼,一个尖细的嗓子在喊叫着:皇上驾到!是我的父皇来了,那时候的我已经知道了那一声尖叫的意义。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见到他,尤其不想在这里见到他。

也许是害怕他再一次冷冷地问道:他是谁?于是我飞快地转过身去,钻入树丛,寻找到那个空隙,钻了出去。

第二天,第三天。

当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我又一次跑去了渡月宫,钻过越来越郁郁葱葱地树丛,然后就会见到她坐在水池边的身影。

她也会抱住我,一边露出恍惚的神情,一边轻轻的呼唤着那个传说之中地弦儿。

我渐渐地开始爱上这样的生活,但是再去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后,终于有一天,我在那个花园里面见不到她了。

我在那里等待了足足一天,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直到了傍晚,我才失望地跑回采薇宫。

天色已经不早了,纤晨已经准备好饭菜等着我了。

她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桌子,母亲看着桌子上过于丰盛的菜色,眼眸之中流露出长久不见的惊喜。

后宫之中等级森严,各宫各位有固定的份例,除了固定的节日和庆典,很少有机会有逾制的饭菜。

纤晨在一边解释道:这个是宫里头的赏赐,说是为了庆祝渡月宫里那一位怀了身孕的。

说着她摇了摇头,叹息道:其实,不过才刚刚三个月,唉。

这样的宠爱,只怕是太。

更何况,听说凤仪宫那位如今也是怀了身孕的。

母亲闻言,脸上流露出恍如梦中的神色,片刻,也只不过轻叹了一声,就静默无语了。

我在桌子上郁闷的扒着饭菜,那时候的我并不理解什么叫做怀了身孕,什么叫做不过才刚刚两个月。

但是我却已经直觉性地预感到,她再也不会在那个花园里面等着我了。

想起那个带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气的怀抱,我心中一阵苦闷。

之后的那些日子,我依然坚持着跑去那个花园之中,在我的心里,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万一她在那里等着我呢?我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反正日常的时候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

渐渐地,那个花园里面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起来。

在这一段极其规律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与我有关,也与我无关的事情,我的父皇,我那位伟大的战无不胜的父皇,又一次出征去了。

离开了这座深远的宫殿,留下了千千万万对他翘首以盼的女子。

萧瑟的秋天已经过去了,冬天的脚步逐渐逼近了,花园之中的草木都已经枯萎,原本开的荼蘼灿烂的栀子花只余下一丛黑黄的杂草,而低垂的柳条也变成了干涩的枝丫。

我依然一如既往地在空闲无聊的时间跑去那个花园,就算是再也没有见到她,我也开始逐渐地喜欢起那里的一草一木,那里成为了我童年的秘密乐园。

然后,今天,当我走近的时候,却发现周围的气氛与往常不同。

原本时常见到的散漫的宫人身影都不见了,却见到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围绕在整个宫殿的周围,任何的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这样凝重的气氛让我直觉地感到恐惧,我不敢上前,却又舍不得离开 。

在外围徘徊了一阵子,却见到远处的宫道上走来一乘华丽的车辇,车的四角雕刻着飞翔凤凰,车帘子是刺眼的大红色,上面绣着金色的花纹,熠熠生辉。

围绕在宫殿周围的宫人们开始骚动松懈起来,我终于逮住了时机,钻过那道花园的围栏空隙,进了旧日里常呆的地方。

让我吃惊的是,竟然连宫殿里面也多出了很多的人,包括我常呆的花园。

我只好潜伏在水池的一侧,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细碎声音。

随即有几个身影向这边走来。

我伏在水池一侧的枯枝丛里不敢动弹。

几个人走近了当中的一个人,身穿着一身水红色的衣服,上面绣着很多繁复的花纹,我认出,她是这后宫的主人,是那个叫做皇后娘娘的人,记得每一次母亲见到他,都得立刻跪倒在地上,连头也不能抬,可是记得上一次听纤晨说,这位皇后娘娘也怀有了身孕,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妃嫔们的面前了。

记忆之中见过她几次,她的神态都是娴静优雅,就好像是父皇车辇上金碧辉煌,严密整齐的装饰品,此时她的脸上却是另一种表情,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我禁不住觉得有几分发冷,身子不自觉地向着树丛深处缩了缩。

东风误3她说了什么没有?皇后娘娘说话了。

没有,她还没有醒过来。

她身边的一个看起来像是宫女,装容却比大多数宫女都华贵的人说道。

皇后娘娘斜睨了她一眼,说道:尚宫局的人已经记下了?是的,已经记下为流产了。

嗯。

皇后娘娘点了点头。

娘娘。

那个宫女似乎是犹豫着什么,轻声问道:娘娘,虽然此次行事已经征得了皇上的同意,而且此事也是为了四皇子好,但是皇上对她的圣眷终究不薄,如果等她醒过来知道了此事,到时候向着皇上哭诉。

皇上说不定会一时心软,又命娘娘将四皇子。

将四皇子怎么样,还给她?皇后娘娘的脸上显出一种讥讽的微笑。

她以为她还能够有那样的机会吗?娘娘您的意思是。

宫女的眼神谨慎起来,意有所指地回头看了渡月宫的寝殿一眼。

不用,这时候动手,只会让宫里的人起疑心。

皇后娘娘冷笑着摇了摇头:而且,她的性命要不要已经无所谓了,本宫早已经得到了消息,皇上在南部的战场上新近得到一位绝色美女,宠爱殊绝。

而且开春就是新的选秀,里面的这一位,风光日子早就到头了。

她轻蔑的回头看了寝殿一眼:一个废人而己,如果她真的胆敢不自量力,到时候再动手也不迟。

娘娘英明。

唉,什么英明,要是那个孩子不是生了那样的一对眼睛,其实,那个采薇宫的胡姬反而是更好的人选。

几个人的身影逐渐远去了。

惊恐之中的我听不懂她们地话,却已经听出其中的不详。

直到后半夜。

那些宫人们都渐渐散去了,我才从树丛之中爬出,竭力催动已经僵硬的双腿,向采薇宫跑去。

也许是因为那一次的惊吓,也许是因为我终于明白再也不会在那里看到她了。

之后,我再也没有跑去过那个花园。

时光飞逝,不久就是年关了。

宫中重新开始喜气洋洋,不仅皇后娘娘生下了大齐子民期盼良久的嫡子。

同时伴随着喜讯还有我的父皇又一次得胜归来。

这样连接不断地喜事集中到了一处。

让原本热闹地宫廷更加喜庆。

在整个宫廷都一日比一日更繁华地同时,只有一个地方在用一种奇迹般的速度凋零着。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直到后来,听到她的死讯传出。

那是在春天来临的时候。

我没有见到她最终死亡的时刻,也没有见到她出殡的景象。

因为在同一个时刻,我的母亲,也过世了。

而我地父皇,忙碌无比,他正在仔细地甄选他登基以来不知道第几次的秀女,品评着那些女子或者娇艳,或者清丽的容颜,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光顾那些早已经寂寥没落的宫室,去看那些早已经从他的记忆中淡出的女子。

无论她们曾经给他带来过怎样的欢愉和热情。

新人很快就住进了各处精致的亭台楼阁,如玉地佳丽红颜装点着富丽的宫廷,随着春天的到来。

为这个沉闷的宫廷带来生机与活力,也带来新一轮的纠纷。

而对于逝去地妃子,没有一个人会去关心,甚至是她们的夫君。

对于九五至尊的天子来说,活着的美人是装点他功绩的珠玉。

而死去地美人,不过是一具腐烂的尸首而己。

他最后地恩典不过是下令将我的母亲晋了两级,按照贵嫔的礼节安葬了。

而对于她的处置也一样。

失去了母亲之后的日子一如既往,就是纤晨变得越来越爱唠叨。

九岁的那一年,不知道为了什么,忙碌于江山和美人之间的我的伟大父皇忽然之间开始记起来还有我这样一个儿子。

于是,长久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我立刻被人寻找了出来。

冠上皇长子的名头,像每一个年幼的皇子那样,我开始入畅文园内书房读书学习。

第一次踏进书房大门,我就看见了他。

事实上,也只有我们两个身穿明黄色的孩子,其余的都是清一色的藏青。

他的伴读。

在一片黯淡朴素的青色底暮映衬下,他的清秀的脸庞格外的可爱,粉团团,玉莹莹,就像是在这个春天刚刚打出的花蕾。

他的五官之中依稀有着我记忆之中的模样,熟悉的温暖像是冬日里面最灿烂的阳光,从我的心底蔓延上来。

我朝着他笑了笑,在我笑容里,他原本撅起的小嘴慢慢地落了下来。

他是排行第四的皇子,今年刚刚满五岁,其实,原本按照大齐的宫规,皇子是从六岁的时候才开始进入书房跟随太傅学习,可是听皇后娘娘对他的期望甚高,在他还不到五岁的时候,就上奏了皇上,然后将他送到了这个房间里面。

也是多亏了他,才让我繁忙的父皇记起还有我这么一个被整个大齐宫廷所彻底遗忘的皇子。

其实,在我们之中还有两个兄弟,深得父皇喜欢的二皇子在前年春天的时候不慎从城楼上摔下,当场毙命,据说,父皇为此着实落了不少的眼泪。

而吴淑妃所出的三皇子却是个病秧子,一年里面有大多数的时间连床都下不了,只能够躲在屋子里面不停地喝着各种各样的汤药,当然不可能前来这里。

其实的几位皇子都还太小,所以如今,整个书房里面就只有我们两个皇子。

就这样,我开始了童年的学习时光,每天的清晨,寅时三刻就要至书房,然后会有不同的太傅教导我们各种经史子集,他们都有着长长的胡子,讲起学问来,摇头晃脑的。

这样的动作配合着那种不紧不慢的声音,简直就是最恰到好处的催眠曲。

以致于每天的清晨,我都要不停地和瞌睡虫激战,才能够竭力保持清醒。

而逼迫我这样努力的是摆放在太傅书案上的那根长长的戒尺。

自从第一次尝到了被它打在手板上的滋味之后,我就再也不敢公然在课堂上打瞌睡了。

不过,我身边的那一位,无论是怎样的课程,无论上面坐着摇头晃脑的是哪一位太傅,每天的早晨都会照睡不误,睡到口水顺着他粉嫩的脸颊留到桌子上。

而这个时候,太傅就会勃然大怒,然后用气得颤巍巍的手摸 起那根长长的,硬硬的戒尺。

但是最终戒尺不会落在他的身上的,只会落在我们身后的那些陪读少年的身上。

为什么大齐会有这种皇子犯错误,其侍读要代为承受责罚的规矩呢?那时候的我一直很气愤,为什么同样都 皇子,我却没有安排陪伴的侍读,因此我必须亲自去承受那根戒尺的力度,在这样凌晨困意正浓的时候与瞌睡虫奋斗。

尤其是在看见他被后面侍读的哭痛声惊醒,揉揉他睡意朦胧的双眼,从书桌上爬起来的时候,他粉嫩的侧脸上面还带着被书案上的花纹压出的红红的印子。

那个时候的我,第一次确切地明白了权势的好处。

以后的日子,他依然照睡不误,显然打在侍读身上的板子是不会引起他丝毫的疼痛的,最多就是让他在睡得正好的时候被身后传来的哭喊声吵醒,然后不满的瞪一眼那些因为他而挨戒尺的人,捧起一本书来,似模似样地继续打瞌睡。

他这样漫不经心的态度,教学的太傅气得要死,但是却毫无办法,而相比之下,我的功课却因为这样强制性的学习突飞猛进起来。

下午,我们的课程是去练功房,有专门的师傅教导我们骑马射箭,兵法武艺。

大齐在马背上得天下,如今又是正当乱世,这一部分课程格外重要,甚至我们的父皇也会偶尔亲自前来考校查看我们的课业。

他时常会因为练功时候的劳累而痛哭出声,而我却出奇地喜欢上这一部分学业,经常在功课结束之后依然缠着别人询问武功上的问题。

东风误4在整个求学的那些年里面,我所学到的最有用的知识是发生在求学第一年的冬天,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所有细节。

那天的天气很阴沉,却没有下雪,而是结了霜 ,如同一层薄 薄 的玉屑铺成的毯子,覆盖在每一处宫殿的头顶上,空气中带着干冷干冷的霜 气。

刺 骨的寒意连纤晨为我特意织成的手套也抵御不住,我对着冻得通红的小手呵了几口热气,让血脉 恢复顺畅,虽然天气这样的寒冷,但是我的心 里面却充满了喜悦。

我棒着一个雕花盒子,里面是皇后娘娘宫里头按照常例赏赐给书房学子的点心,每人一份,我手里的这一盒却不时寻常的点心,而是从齐泷的手中得来的,因为今天 的点心他不喜欢吃,所以就交给我拿回来了。

这小子的吃穿用度远远胜过任何 ,就连一盒点心都比别人做的精致地多。

采薇宫周围干枯的树木 之上,结满了层层的霜冻,像是披上了一层银缕玉衣,分外的清新。

回了屋子,我把点心给纤晨,因为这是她最喜欢吃的栗子莲蓉糕,她很高兴地接过了盒子,就好像以前很多次那样。

后来的日子,我常常想着,如果当时是我吃了那一盒点心是什么后果呢?相信马上人们就会发现皇长子的死讯,然后从那一盒点心推测出,是有人意图谋害大齐皇后的嫡子,而误中了嘴馋的皇长子。

皇后娘娘恐怕会立刻向着皇上哭诉,自己的孩子遇到的毒害,于是宫中又会掀起新一阵的风浪,一些让皇后娘娘平时看不顺眼的存在就会顺理成章地消失。

至于那个因为贪吃而送了性命地倒霉的皇长子,没有任何人会在意。

最多只是被赠送一个同情的头衔,然后葬到皇家的陵墓里面。

可是我没有吃,吃的人是纤晨。

第二天,我清晨起床,她却没有进来服侍我,我很奇怪,没有惊动任何人,我自己穿上了衣服。

跑到隔壁的房间里面。

我想叫她起床,却发现,无论我怎样摇动她,她的眼睛已经永远无法睁开了。

我在恐惧之中大声尖叫起来,终于引来了别的宫人,然后,一片嘈杂之中。

他们叫来了一个中年地男子。

惊惶之中,我地脑海里开始浮现出毫不相关的种种。

我想起,齐泷每一次不喜欢吃的点心都会交给我,而其中他最不喜欢吃的就是栗子莲蓉糕,自从发现了这一点,负责为他准备点心的宫人已经很久没有奉上莲蓉糕了。

却在昨天又一次准备了整整一盒子。

我想起,那一天之前,已经有很多次。

太傅们大大地夸奖我,而批评了齐泷的不知上进。

前几天,董太傅他还说,还要亲自奏明圣上。

这些事情我知道,所有的人也都知道。

介理是他们有一件事情不知道,那就是,其实,我也很讨厌吃栗子莲蓉糕,我不喜欢那带着甜腻地味道。

但是纤晨却很喜欢吃,所以,我每一次都会带回来,带给她吃。

御医的诊治很快就出来了结果,他说,她是长年劳苦,旧病复发,然后入夜不慎,冻死的,说着,哀叹了一声,似乎是在感慨一个苦命 的宫人。

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不知道他们是因为相信御医的诊断,还是明白,他们就遗言上信御医的诊断。

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房间里,看到周围的宫人开始议论一些话语,说着,命左啊。

也操劳很多年了。

偏偏她不走运。

一个宫女而己,赶紧收殓了吧。

留着不吉利的。

快要过年了啊。

各种各样地声音传递进了我的耳中,让我的头脑混沌不堪,朦胧之中,我意识到,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在我迷失道路的时候急匆匆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在这个迷宫一样宫廷里面到处焦急地寻找我地身影gmf也会有人在我回宫晚了的时候,依然会从抽笼里面拿出刚刚温好的饭菜,一边唠叨着怎么能够这么晚,天气太冷,外面太危险之类的话语;再也不会有人在冬日 的清晨,为我拿来彻夜赶工疑好地厚实棉衣,生怕我受到寒风的一丝侵袭。

世间地一切繁华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变地黯淡无光,唯有一种色彩依然固执地厚留在我的视线里面,不肯褪去。

那是她的嘴唇,已经变成了一种冰冷的蓝柴油色,就好像窗外结着的冰霜。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深切的,刻骨的仇恨,我从来没有一刻,像那一瞬间,去恨一个人,去仇视一个姓氏。

那一年,正是我要满十岁的时候。

采薇宫发生的病死了一个宫女的小事在大齐的后宫激不起一丝的波澜,唯一的后果就是事后,皇长子大病了一场,而病愈之后,原来被太傅们赞许为聪明伶俐的皇长子开始变得平庸漠然,我也开始在课堂这上寂翻倒任铁不成钢的太傅们打在手心里的戒尺有多重,我再也没有一次,在课堂上表现的比齐泷更加出色。

慢慢地,在所有人的眼中,我都是一个平庸地近乎木呐的皇子,将来也不过是个凭借着身上的血统享受着供奉的富贵悠闲王爷。

再后来,我的日子开始难过了一些,因为宫中的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都相继满了六岁,开始进入畅文园学习。

这也是我最厌恶的一段日子的开始。

也许,是因为我的年龄比他们都大,所以,欺负我会带给他们一种成就感。

毕竟,我还能够反抗几下,而那些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的侍卫奴才们与摆在练功房里的沙袋也没有什么区别。

让我厌倦的不是他们无休止地想要过来挑衅我,也不是他们无休止地用我的眼睛来做挑衅的借口,而是我明明比他们强,却要不得不假装成窝囊透顶的样子,想想真让人烦闷不堪。

闲暇的时候,我会时常幻想着,能够有一天,将谋害纤晨的人的鲜血撒在她的坟墓之前,虽然,据说那里只是一片乱坟岗子,恐怕已经无法找到她的坟墓了。

我也会幻想,将这些日常欺负我的人统统杀个精光,让他们再也没法对我露出那种轻蔑的目光。

在这个深远的宫廷里,所有的这一切纪想都只能够存在于内心深 处,它们慢慢地积聚沉淀下来,也不过是化为了一种动力,让我近乎饥渴一样地苦修学问,勤练武功。

皇家所能够得到的教育自然是最好的,我的武功和学识在那些年里面突飞猛进,虽然任何人都不知道。

在显庆十四年的那年春天,暖风卷走了冬天的严寒,带来春日充满生机的阳光,也带来了崭新的又一轮选秀。

那一年,也是我和她相遇的时候。

东风误5在显庆十四年的那年春天,暖风卷走了冬天的严寒,带来春日充满生机的阳光,也带来了崭新的又一轮选秀。

那一年,也是我和她相遇的时候。

我记得那一天,温暖的阳光正透过柳树枝丫的缝隙撒落下来,我坐在树下,百无聊赖地看着天空,看着那天蓝色底幕之上已经抽出点点新绿的柔嫩枝条。

一阵带着微微寒意的风吹了过来,吹到我的脸上,有点疼!我伸手一抹,怎么又出血了?刚刚被那几个人打伤的地方,我用袖子擦了擦,但血还是止不住地流,我心里有点发慌,也许应该回宫里让人去叫太医来看看。

正在犹豫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传来,就好像这个春天枝头上的黄鹂在鸣叫,甜甜的,直透到人的心里面去。

你是谁啊?我抬志头来,就看到了不知道何时来到树下的她。

那是一双弯弯的像是月牙一样的眼睛,带着早春阳光一样温暖的笑意,当她看清楚我脸上的血迹的时候,似乎是被吓了一跳,那双闪亮亮的眼睛立刻睁大了。

然后她贴近过来,伸出手去触碰我额头上的伤口。

我伸手一挡,她这才想起了什心似的,连忙从衣襟里拿出一方手帕。

然后又伸出手来:你先不要动,你的额头上在流血啊。

鬼使神差的,我真的没有动弹,让她将那方洁白的手帕按在了我的额头上。

距离这么近,我隐隐能够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兰花香气,她银色缎子的里裙随着她地动作闪烁着水样的光泽。

她是谁?我禁不住疑惑地想着。

她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

如果说那抹线绿色的身影是我幼年时候的第一道闪电,那么,她就是照亮我童年的一丛火焰。

带着无尽的温暖和热量。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今年入宫待选的秀女之一,听到了这个毫不意外地身份,我地心里头还是有一种失望。

我已经不是那个年幼无知的孩子,也没有那样空闲的时间去钻花园篱笆的空隙了。

但是我依然能够时时见到她的身影,相比于沈绿衣的近乎隐居避世一样的低调,她在这个后宫地出现,像是一阵旋风。

卷起了层层的风波。

在这一届秀女之中,她是晋封地最快的一位,刚刚结束秀女宫规训练时候,还是一个才人,侍寝的第二天,就被晋封为嫔,而且我的父皇还将妙字赐予她作为封号。

这一个简单的字眼,道尽了她所有的奇异之处。

后宫有无数的美人,甚至可以说没有一个女子不美,她们或者妩媚,或者妖艳,或者温柔,或者婉约,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就像是这早春地阳光一样,简单明了,透澈晶莹,她就像是春天的一只小鸟,简单欢愉地飞进了这个深远的宫廷,自在而且随意。

给被各种礼节规矩压制地死死的宫廷带来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在初入宫廷地那段日子里,她得到了不逊于沈绿衣的专宠,但是她带给后宫的却不是像沈绿衣一般,仅仅是单纯的谣言和嫉妒。

她所带来的,是一种恐慌,是一股隐藏在最深处地开始涌动的暗流。

沈绿衣不过是个亡国女子,所拥有地一切不过是那张美丽的容貌。

而她,出身于坤州的门阀大族,书香门第,是大齐历史悠久的名门贵女。

她在父兄都供职在军中,近几年更是屡立战功,连我的父皇都青眯有加,多次下旨褒奖。

而她,又恰到好处地有了身孕。

当时宫中谣言纷纷,大家都在暗中传言,父皇对于如今的四皇子很是不满,虽然他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如果妙妃这一胎是儿子的话,很有可能会被册立为太子。

我无法分辨这谣言的真假,但是我知道父皇确实是对齐泷很不满,尤其是在他六岁的时候,偷偷一个人跑到偏僻的园子里面荡秋千,结果被一个莫明其妙的小宫女打了一顿,之后连接病了几个月。

被一个小宫女打了一顿?!虽然这个传说之中的宫女翻遍了整个宫廷都没有找到,但是这件事让自诩威武无敌的父皇极为震怒,不是因为那个小小的宫女,而是因为自己不争气的儿子。

我依然记得前去看他的时候,他从病床上伸出手来,紧紧地拽住我的衣袖,一边哭,一边说道: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抢我的球?我只是想要和她一起玩而己。

其实父皇他不知道,真正让齐泷躺在床榻上几个月的不是那一顿殴打,正是父皇他自己的喝骂和怒火。

这样的谣言传的甚嚣尘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接下来注定会发生的一切。

月满则亏,水满则盈。

这样的定理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力量去阻止,也没有力量去挽回。

入了这个深宫,每一条宫规都在昭示着,宫中的女子从此再也与外界毫无关系。

所有人都会言之凿凿的说道,一旦入了宫,就是皇家的人,再也与前朝的纷争无关。

但是事实上,每一个后宫女子的起伏沉落都是由前朝那根看不见的线在隐隐牵扯着。

那里所发生的一切对于她们命运的摆布力度甚是超过帝王的宠爱。

她怀孕之初,蜀国的战事进行的正酣,她的父兄都在战场上,而这一次领军出征的主将就是王奢,皇后的亲弟弟。

在她怀孕五个月的时候,传来的是她父亲被俘之后叛国投敌的消息,纷纷扰扰的将这个宫廷搅得不得安宁,虽然父皇下了严令不得将此事传递入她的耳中,介理消息还是意料之中地进入了她地耳朵。

接下来自然就是顺理成章的流产和失宠。

我冷眼看着她的起伏沉落,就像是一个匆匆经过她身边的过客。

就像是路过她身边的一道风,一阵雨,无论我的内心是灼热还是冷寂,是关怀还是轻漠,都无法在她的心底里留下丝毫的痕迹。

虽然我们地距离不过是几道宫墙,但是这几道宫墙就是万里之遥,我和她只能够隔着这样地距离相望,我只能够站在她的生命之处。

我曾经以为。

我和她之间的所有瓜葛,不过是那春日阳光下的匆匆一面,那柳树枝子下的一方锦帕,却没有料到这次简单而又不简单的流产会是一个将我和她连接在一起的机缘。

那一天,我正依靠着栏杆上百无聊赖,父皇身边地近侍前来将我传唤了过去。

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在正式的场合我们两个的第一次见面。

看到讨论金黄色里面有不少书友对齐泷最后的举动不了解,在这里说一下,大家觉得齐泷最后拼着自己一死,葬送了齐皓和倪源,是为了大齐的天下,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的齐泷,根本没有为这个天下地未来考虑,他的举动纯粹是因为自身出发,从一个充满报复心的受害者的角度出发。

苏谧向他提议看一看孩子的时候,齐泷说不忍心,一半地原因是他已经决定赴死了,另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之后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脱不了权臣相争被当作傀儡工具的下场,所以不忍心见。

其实从根本上来讲,齐泷是一个很自私的人。

这时候地心理状态有些类似与那句在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甚至可以说,这个大齐的天下,这些后宫地妃嫔,是他齐泷的天下,是他齐泷的女人的时候才有存在价值,而如果不是他齐泷的,那么他甚至宁愿他们都毁灭掉算了。

他杀倪源,因为倪源背叛他伤害他,他杀齐皓,也是同样的理由,他对齐皓其实是有一份真挚的兄弟感情的,这一点从齐皓的篇外也能够看出来,所以格外不能够容忍他的背叛。

而至于他没有杀倪廷宣不是他不想杀,而是因为大殿之上赐酒的时候,如果专门把他传唤过来或者殿外赐酒的话,举动就有些太特殊了,倪源是一个绝对谨慎小心的人,当时如果不是没有想到齐泷会陪着他一起喝酒,不是让他先挑酒的话,那杯酒他是不会喝下去的。

而另一个原因是他并不知道倪廷宣和苏谧之间的事情,耶律信没有告诉施柔儿文书的详情,虽然依照施柔儿的聪明,也不难猜到内容。

但是倪家有人索要莲妃这个讯息在施柔儿所知道的范围之内,就是属于战胜者索要美女,类似于共享战利品这样的方式。

破国的妃嫔被战胜者垂涎本来就是那个时代很平常的事情,相比于和亲王私奔来说,这种罪名对于苏谧没有丝毫的伤害,本身也不是她的责任,所以施柔儿没有告诉齐泷这件事情。

至于泰天水怎么到了齐泷的手里,是他暗中从毒手神医遗物那里搜索得来的。

当然,他当初弄这个的目的不是为了对付倪源,而考虑对对付太后和王奢的。

毕竟当时王奢出征在外,权顷朝野。

其实也就是灵机一动,并没有想到后来真的能够有这么大的用途。

苏谧小时候吃过解药,相当于对这种药物完全免疫了,胎儿是母体的一部分,所以同样不受影响,苏谧当时昏迷的那两个月,其实是精神所受刺激过大和潜意识的逃避心里所导致的,不是因为中毒。

苏谧以前在宫廷的时候刻意避孕,是因为怀孕之后就不能承宠,害怕影响自己的宠爱。

但是回宫之后并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了,自然不会把避孕药当零食吃。

当然也有书友疑问她为什么不打掉这个孩子,不要这个婚内得来的孩子,这一点从苏谧的人生经历就可以知道,她在潜意识里面是极其渴望亲情,渴望亲人的,而且孩子是完全无辜的,所以就算她犹豫过,考虑过,但最终是下不了手打掉自己的亲生孩子的,同时,当前的政治形势和现实也使得她有一个孩子更加有利。

最后,汗。

在慕轻涵的篇外里面会有交待,苏谧最后在神武门看到的人不是小倪,而是小慕。

看成小倪只是她受刺激之后的错觉。

东风误6依照着宫廷的礼节,我拜见了父皇和她。

那时候她正躺在父皇的怀中,病弱之中更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情致,只是脸色苍白像是毫无生气的布偶。

前不久,她的父兄已经被证实并非叛国投敌,而是中伏战死了。

几分愧疚之下,父皇心中对她自然更加爱怜。

父皇没有看我,而是转而向着她,转声说道:你看如何?虽然没有了这个孩子,可是皓儿也是我的儿子,他年幼丧母,如今由你。

我有点惊异于父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能够记得我的名字了,但是他语气之中另一种含意更加让我心惊。

我忍不住抬起头看向床榻上,正好与她的眼神相对。

她抬起头来,平淡无奇地扫过我的容貌,寂落的眼神在看清楚我的眼眸的那一瞬间浮现出一丝惊异,随即她低下头去。

她是认出我来了吗?虽然在她入宫之后的这些日子里,我清楚地知道她的几乎所有,就算是不用格外的打听,如日中天的妙妃的一举一动也是碎嘴的奴才们口上最热衷的谈资。

而对于我,一个没落平庸的皇子,一个宫里早已经习惯于无视的人想必是不会让她关注太久的。

她还记得上一次的见面吗?我心中涌起一阵紧张,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不受控制地加快。

她会答应吗?然后我听到她虚弱的声音从上面传来,皇上,臣妾的身体。

只怕短时间之内难以痊愈,无法承担抚养皇子的重任,而且。

之后的话语我没有听清楚,但是拒绝的意思已经明白地表露出来。

心中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悲哀,她的拒绝似乎是理所当然。

我与她原本就从无交集。

而且这样对我来说也好,可是心中地落寞还是难以开解。

之后我离开了她居住的雅鸣宫。

但这件事情的余韵却还远远没有结束。

就在第二天,我前去学堂的时候,众人看我的眼神让我立刻明白,这件无聊到极点的事情已经像宫中所有的事情一样,沿着宫人的舌头,传遍了每一个人地耳朵。

下了学。

五皇子当先跑到了我地面前。

带着得意洋洋的表情,用他一贯让我厌恶到极点的语调说道:你这个胡人生的小杂种,肯定没有人要你的,还想要有母妃,先看看自己的。

他后面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也许是因为那一天地天气太热太闷,也许是因为那一天的蝉叫的太响太烦,也许是因为长解放后压抑爆发了出来。

也许是因为那些话语触到了我的某根底线,反正那一天,我一改往昔时候的充耳不闻,冷淡漠视的姿态。

然后,他毫无防备的肥胖地身体被我狠狠的一脚踢飞了出去。

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笨重的身体飞过花园门口的小道,重重地摔在一处树丛里,然后杀猪一样哭得惊天动地。

确实是惊天动地了。

之后,他的母妃,如今很是得宠地丽妃带着一群人找上门来,就在我刚刚回到采薇宫的时候,速度之快让我简直难以形容。

在采薇宫的门口处,一群奴才扑了上来,我正在犹豫着是就这么忍下去,挨一顿打就算了,还是施展真功夫,教训一下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们呢?住手!一个清亮的轻呼打断了这些人地动作,随即,一个身影从东边的花丛之后走了出来。

竟然是她?我惊异地看着依然病弱不堪地她在侍女的扶持之下,向着这边走来。

她看了丽妃一眼,轻声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好大的火气啊。

妹妹不好好在屋子里养着。

跑到这里干什么?她前一段时间太过于得宠,丽妃自然心里头冒酸气。

此时见到了免不了要损上几句出出气。

不过是得了空闲,想要出来散散心而己,就听到了这边好大的声响。

她平淡地说道。

丽妃不悦的看了她一眼,尖声道:本宫奉劝妹妹一句,不关自己的事少管为妙。

何况。

她轻蔑地扫了我一眼,说道:这又不是你的儿子。

妹妹也要奉劝姐姐一句,大齐的祖宗规矩里面,可从来没有宫妃处置皇子的说法,而且奴才欺压到主子的头上,尤其是皇室帝裔的身上。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那几个围住我的奴才一眼,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道:说起来,昨天皇上还和妹妹我夸赞起皇长子聪明好学呢。

丽妃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再怎么不受重视,我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子,皇子是比任何宫妃来更加尊贵的。

她思量了计较了片刻,终于恨恨地冷哼了一声,带着人走了。

不过她之后又去向着父皇哭诉了很久,终于让父皇下令,由太傅狠狠地责罚了我这个不识礼教,不懂得爱护兄弟的逆子一顿。

丽妃走后,采薇宫的门前依然是我和她相对而立。

她看着我脸上的灰尘,忽然淡淡一笑,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方绢帕来:你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说着将绢帕按住了我的额头上。

原来她还是记得的。

只是,我的额头上的伤痕依然,而她的笑容却已经不再是那时的单纯如水晶,也许她已经永远不会再有那样欢愉单纯的笑容。

对于殴打了我的五弟这件事,我马上就后悔了,不是因为丽妃的挑衅,不是因为父皇之后的责罚,其实,就在我与她道别之后踏进了采功败垂成宫门槛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

因为我忽然记起,五皇子,已经连续很久被太傅们交口称赞不停了,而丽妃最近很是得到父皇的表睐,也许是儿子的争气也让她春风得意起来。

但这样的得意落在有些人的眼中,未有些嚣张地过分了。

事情没有出乎我的预料之外,五皇子在回去之后不久就病倒了,虽然在我看来,他只是想要借着这样的借口逃掉那些繁重无比的课程,我很清楚自己的那一脚的力度有多么大,顶多让他疼上个一天半天而己。

但是,在他病了十几天之后,他死了。

对于他的死因,太医说是心脉受损,主治的医师一开始没有发觉,所以延误了治疗的时间,于是一位尊贵的皇室帝裔就这么魂归西天了。

虽然任何一个太医都没有明说,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得五皇子心脉受损,简直不言而喻。

丽妃发疯了一样地向着采薇宫冲过来。

多亏了皇后以及妙妃苦苦求情,再加上太医也说过了,其实是主治的医师失职,导致医治不及时,才会有这样的后果,于是诊治的太医被满门抄斩,而我以年幼无知的名义逃过了这一劫。

父皇在震怒之中用心肠冷硬,刻薄寡恩,贱奴之子,不识礼孝。

这样的词语评价我。

想必对于我这个儿子,他已经彻底失望透顶了,虽然我对他也从来就没有抱过什么希望。

对于这们的结果,我只能够苦笑了,在隐忍了这么久之后,仅仅是简单的一脚,就断送了一切。

在一阵惊天动地的波澜之后,后宫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不过这件事也有一个不错的后果,学堂里面的那些无所事事的皇子们也再也不会过来欺负我了,想必是她们的母妃已经严厉的告诫了他们应该离地我远远地。

众人之中只有齐泷依然毫不介意地与我保持着平常的关系。

同时,我与妙妃也开始亲近起来。

在她小产病重的开始,父皇对她的热情依旧,几乎每天都会询问太医她的病情以及用药。

但是她的病情时有反复,延绵过了这个夏天,又持续到了冬天。

慢慢地,父皇询问她的次烽开始变少了,后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年轻美貌,聪明伶俐的女子。

父皇的宠妃开始走马灯一样的轮换不休。

而她的门庭之前渐渐冷落凋零,只有我时不时地会找上门去,惊起那些在停驻她的门前觅食的雀鸟。

东风误7平谈无奇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十四岁的时候,那一天,她告诉我,以后不要再去寻找她了。

也许地是因为一个失宠的妃嫔,一个即将成年的皇子,确实是让宫廷流言为之疯狂的话题。

于是我们停止了明面上的来往。

十六岁的皇子应该离宫居住了,那一年,父皇按照惯例赐给我一座府邸,同时,她上表,请求父皇让我有机会入各部历练学习。

长久未曾见过的字体呼唤起来父皇对于自己昔日宠妃的记忆,也许是在父皇的心中,这份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并且被这一纸奏折勾起。

他爽快地同意了。

于是在这一年,我终于离开了这座居住了十六年的宫廷。

有了属于自己的府邸,有了属于自己的天地。

在之后的那些年里面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比如,我父皇下旨赐下了我的婚事,可惜在还没有正式举行婚礼的时候,那位传说之中的娇弱小姐就香消玉殒了。

在那些年里面,我的表现一如既往,不温不火,庸庸碌碌。

在所有人的眼里,我是一个儒雅有礼的皇子,虽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华,没有什么坚强的背后势力,但是将来必定也是个富贵安闲的王爷。

而在暗中,我终于开始着手培养起属于自己的势力,并且乐此不疲。

虽然一开始的起步艰难无比,但是有她在背后支持,并不是如我想象之中的困难,她的家族在坤州的势力宠大,而她父兄当年在军中留下的人脉也不容小觑。

当然,这一切,比较起王家的势力来说,简直就是蚂蚁与大象地区别。

也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在一个机缘巧合之下,我知道了她父兄的当年兵败身死的秘密,并且告诉了她。

之后自然就是殚精竭虑的绸缪复宠,报仇。

可惜,所有的进程都在一个巨大的变故面前嘎然而止。

显庆二十四年,我的父皇,句震天下的齐武帝,驾崩了。

年仅十八岁地嫡出四皇子齐泷登上了皇位。

而依旧是王家地女儿入主中宫。

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的巧妙。

她因为想要报复而费尽心机的讨好奉承自己的仇人,可是一切都功亏一篑的时候,却是因为这样虚伪的讨好奉承而得到了仇人的信赖。

她成了太妃,而且是大齐庞大地后宫里面封地最高的一位太妃。

这样讽刺性的结局几乎把她逼入疯狂。

仇恨,和怀疑永远没有机会报仇的绝望让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无法冷静下来筹划那些精细的计谋。

她开始在宫中散布谣言,将齐泷并非太后亲生儿子的传闻散播出去。

我知道,眼下散布这样的谣言并不是合适的时机,王家地势力太大,而齐泷必须紧紧地依靠在王家的势力上,才能够使他刚刚到手的皇位稳固。

但是我找不出一个理由来阻止她这样疯狂的举动,只有竭尽全力,将可能会牵扯到她身上的线索全部断掉。

果然,之后齐泷下旨严格地彻查了这些谣言,用雷厉风行地手段将这一切镇压了下去。

我甚至无法走近她,安慰她。

齐泷在继位之后给予我亲王的封号。

一个亲王,和一个太妃,两者之间,是比较起一个皇子和一个妃嫔更加遥远的距离。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她开始衰弱并且迅速地苍老,每一次见到她,我都会惊惶不知所措,想不出阻止这一切的方法。

她就好像是一只活跃了一整个夏日地萤火虫,在第一场秋风袭来的时刻,如同流星一般从自由地天空上陨落。

那一天,我前去面见齐泷,商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在谈论了片刻之后,齐泷命人奉上茶。

我新奇地看着杯子里面的东西,尤其是它的气息萦绕在我的鼻端的时候,我震惊于它的气味。

我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笑着问道:皇上,这茶是什么品种?倒真是稀奇,香气很是浓郁。

这个是朕从皇后那里拿来的枫丹白露,上一次前去凤仪宫,看到她就在喝着这种茶,好像是妙仪太妃那里进贡过来的。

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因为我敏锐地嗅觉已经告诉我,茶水之中有着红萝藤的汁子。

红萝藤是一种很罕见的补药,平时对人有益无害,但是在两种情况之下,对于女子却可以造成决定性的伤害,孕妇如果喝了,会使生下来的胎儿变成白痴,活不过两三年。

而另一种情况是,它与生长在极寒之地的名茶丹枫白露相和的话,会使女子终生不孕。

一瞬间,我口中的茶水变得苦涩无比。

她没有告诉过我就开始干这样疯狂的举动。

我苦笑了一下,她是害怕我阻止她吧,毕竟,我已经阻止她很多超出理智的行为了。

红萝藤原本只有海边的悬崖峭壁上出 ,采摘不易,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除非是接触过这种东西的人,不然很难辩认出来。

也许我们还是幸运的,这件事情并没有被人发觉,茶叶不多,也很快就被皇后喝尽了。

有时候,我会禁不住想起齐泷的皇后,那个王家的女儿,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见到了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两个人何其的相似啊!可是,她的眼中却比她的姑姑更加多了一样东西,就是她看齐泷时候的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灼热和喜悦。

这个女子,她可是知道,她永远也不能为自己心爱的人生下孩子了。

宫廷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你永远都无法确切地把握你的敌人在哪里。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彻底地意识到,她不再是那个我初次见到的水晶一般晶莹的少女,她再也不会笑得像春天的小鸟那样欢畅自在,再也不会轻声低呼着,啊,你的额头受伤了,然后不带丝毫心机的掏出散发着兰花清香的绢帕。

这个宫廷里面,可是有永远都不会变化的人?日子依然在继续。

在明面上一切祥和的时候,底下的暗潮涌动的速度却在加快。

而所有的加速,都是国灰一个女子的出现。

她是个充满着传奇色彩的女子,一直到死,我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地去形容她。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碧波池畔,她充满着力度的毫不示弱的目光让我惊讶,并且升起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第二次见到她,已经是在天香园的筵席之上了,那时候的她,看似娇弱无限,却更加让我吃惊。

也许她不知道,仅仅凭借着眼神,我就已经认出,她就是那天在碧波池里面遇见的女子了。

然后是奇迹一般从天而降的刺客,让原本平淡无奇的宫廷筵席情势急转直下。

那一场战斗里,我经历在生平从来没有过的艰险。

让我最贴切地明白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尤其是后来我知道,这次的青衣刺客温弦的年龄尚且比我还不。

这种绝顶的武学奇才,将我长久以来这之自傲的信心击地粉碎。

当我因为极度的疲倦跌坐在地上的时候,我看到刺客手中的剑像是夏日夜空的闪电一般脱手而出,向着齐泷飞去。

齐泷要死了?!当这个念头还没有在我的脑海里面形成精确的意思,甚至我还没有来得及感到恐惧或者悲哀,就看见一个身影扑在齐泷的身上。

紧接着金玉相击的清脆声音响起,其实,这样的声音与她合称地出奇,昏迷之前,我心中奇迹般的升起这个莫明其妙的念头。

那时候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和她之间的牵绊会这样长,长到贯彻了我剩余不多的全部生命。

她成为我人生最后最浓重的一抹色彩。

东风误 完隆微末年的时候,她就像是一朵忽然降临到这个宫殿里的花苞,遇到了和煦的春风,在这个繁荣的季节里面冉冉绽放。

她身上的圣眷浓重地让六宫为之侧目,地位也是扶摇直上,甚至胜于昔日的云妃。

这样的荣宠自然也会理所当然的招来很多人的忌恨,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很多的纠纷都懂得如何应付,如何明哲保身,但是有些势力,有些人,却注定不是她独自一个人所能够应付的了的。

比如王家。

王家嫁祸栋梁会,想要除掉她的行为,为我送来了一个可靠的盟友,毕竟,妙仪现在已经是不个不理世事的太妃,不能擅自插手宫中的事务,这让我急需一个新的宫廷里面的援助。

而且同时,我手中也已经掌握了足够控制她的把柄。

得知她的身世,是在一个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其实之前,我曾经委托过妙仪试探与她。

连妙仪也对她赞不绝口,说她的资质尚且在自己之上。

不过那时候,在我的心中,她还仅仅只是一个资质过人的妃嫔,就算是胜过往昔的云妃,胜过往昔的所有妃嫔,但是也只是一个简单的妃嫔而己。

但是在东来楼的那次偶尔的谈话,让我鬼使神差地想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而更加让我震惊的是,那个奇异的念头竟然是真实的,也许冥冥之中确实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引导着她走入我的生活,走入我生命的最后。

之后,齐泷的一时兴起让我有了名正言顺地踏足采薇宫的机会,相隔了近十年之后再一次踏进这里,我几乎认不出这个我从小生长的地方。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宫殿还是那所宫殿,但是这里地人。

这里的气氛,还有这里的所有一切,都不再是我曾经居住过那个黯淡无光的院子了。

这时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深深地刻印下了属于她的印记。

一番针锋相对之后,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而她,则不得不屈从于新地危机。

第四次见面却是在另一种情形之下了。

借助她地手来再一次传递关于齐泷身世的谣言是我也同意了的,经过了继位之初的那次谣传 。

齐泷的心中不是没有疑惑。

而且这几年来,王家的存在,对他来说阻力已经开始超过襄助。

这样形势之上,谣言再起正是恰到好处,但是我没有料到,妙仪她会用自己的死亡来巩固这个谣言地效果。

我曾经想过趁机将她接出宫去,让她脱离这个宫廷。

但是她却毅然选择了死亡,如此决绝,如此刚烈。

也许在我被重重的宫规束缚,无法与她亲自接触的这几年里,她已经无法忍受这们的日子,日渐绝望,日渐凋零;也许,就算是离开了宫廷。

她也已经找寻不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和动力了。

妙仪的死亡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那是比较起母亲,比较起沈绿衣,比较起众多的变故更加让我措手不及地。

就好像在敬胜斋门口竟然会见到她一样的措手不及。

我们两人并户坐在衰败的敬胜斋门前,却奇迹般的没有了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

也许是这些年地伪装奔波已经太劳累了,在这个云淡风轻,月冷露寒的夜晚,我坦诚地谈论起过去,回忆起影响了我一生的那几个人。

不得不说,她是个好听众。

在她的宫女进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将她叫去侍寝地时候,我忽然开始嫉妒起齐泷来。

我坐在横栏上没有动。

就那样看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我地视线时,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弦的一角在慢慢地被触动。

对于她的报仇,我从来没有放在心里头,在我的眼中,她终究不过是个亡国灭族的女子而己,就算是再厉害,顶多能够能为褒姒妲妃之流,但齐泷并不是夏朝商纣那样的君王,自然无需担心。

知道她隐藏在身后的实力是在那场决定了整个历史走向的剧变之后。

想不到连我求贤若渴的葛先生竟然也是她手中的底牌之一。

我无法说清楚在面对辽军的重重围困时,到底是什么促使我不肯放开她,自己一个人逃走,这实在不是我的一贯作风。

反正最明确的事实就是,我抱着她一起跳下了宫墙,放弃了独自逃生的机会。

之后,在宫中,在东来楼,我们一路相伴。

再之后,我和她一起逃出了京城。

当我背负着她攀爬下大齐京城城墙的时候,就好像是背负着自己长久努力才寻得的宝物,就像是贴近自己最密切的亲人,我的心中充满的不是对于未来的迷茫和急切,而是欣慰和欢快。

之后的日子,我们隐居在大齐京城西北部的小山村里。

那段时光是难得的轻松悠闲,从来没有一个女子能够这样贴近我的生活。

与她在一起渡过的那些日子里,酸甜苦辣种种滋味都让我品尝,让我惊觉人生也可以这样轻松多彩,单纯自然。

我已经无法想清楚是从哪个瞬间她牢牢地占据了我的心间,让我的目光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让我的眼中满是她的身影。

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一方面期盼着日子能够飞快地渡过,让天下局势的转机尽快到来。

另一方面,又希望着这些日子能够慢一些,让我有更多的陪伴在她的身边的时光。

事情的变故出现在五月的一天。

我像往常一样收到了城中内线传出来的情报。

展开信笺,当那行字迹映入我的眼中的时候,我的心脏猛地抽紧了。

信签上写着。

察觉到倪家的势力暗中活动,是倪家少主暗中派人寻找齐泷宠妃苏谧,寻而不获。

我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迅速地低下头去,我忽然之间记起,她在前往寒山寺朝拜祭祀地路上,就是倪廷宣贴身护卫。

而且,那场变故之后,宫中还曾经传出过奇怪的谣言。

她是一颗璀璨的明珠,而注意到这颗明珠光彩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

她注意到了我的眼神,禁不住询问起我,我只好含糊邀搪塞了过去。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消息,只是自己就是不希望她知道,心里头无端地生出一种恼火来,就好像是。

就好像是一个男人看到自己的妻子出轨那样的不快。

她其实是个敏感地女子,虽然经历过破城时候地惨痛。

经历过宫廷最复杂的勾心斗角。

经历过远远比寻常女子更多的波折和磨难,这一切都让她处事冷静机敏,精于谋略。

但是,在她的内心最深处,依然是一个敏感单纯的女子。

有时候会像个小孩子一样斤斤计较着一此些微末的小事。

也许我不应该隐瞒她。

我苦笑着想到,尤其是在吃饭的时候,看到她愤愤不平地用筷子虐待那几根青菜的时候。

葛先生的到来,给我,还有这个天下带来了崭新的机遇。

我实在不能容忍自己错过这样的机遇,我长久地近乎一生的筹划,我耗费了全部的心血精力,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接近过目标。

所以我狠心离开了她,离开了这所带给我最温暖最单纯回忆的山间竹舍。

然而,当我再一次带着成功地喜悦回到那里的时候,迎接我的却是难以言喻的失落。

这个世上,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了,就永远没有机会再挽回。

就好像我和她,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明明近在咫尺,却马上又会遥若天涯。

也许,我总是自视过高,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一切都在棋盘之上。

但是却忘记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

最终,我所有地筹谋。

所有的算计都是棋差一招,脚逊一步。

一切的野心都变成了镜中拈花,水中捉月。

无论是她,还是这个天下,我都是失败者,是 功败垂成亏一篑的失败者。

在那一夜,我终于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喝下那杯酒的时候,我没有丝毫地怀疑,齐泷竟然会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

当我看到倪源倒在我眼前地时候,当我紧随其后感觉到全身的力量都在流逝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一切。

我回忆起那个总是喜欢趴在书桌上睡觉,睡得口水都流下来的孩子;回忆起那个拉扯着我的衣袖,苦苦询问着为什么,我只是想要和她一起玩。

的孩子;回忆起那个遇见困难就会掉眼泪的孩子。

这个残酷的世界,是什么逼迫着他,让他亲自点选了那本穿肠毒药,然后亲自陪同着我们喝下去。

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恩怨权势,所有隐秘的思绪和绸缪都在这一杯酒里面终结了。

这一杯酒,了断了我,了断了他,也了断了一切。

这一杯酒,乾坤同醉。

我最后兴起的念头是,她怎么样了?她也喝下了那杯酒!?泰天水的剧毒连当年的璇玑神医都束手无策。

我回忆起照宙我人生的第一抹绿色,回忆起那一方散发着淡淡玉兰花气息的绢帕。

最终一切的记忆都凝固了碧波池畔那一道丝毫不肯示弱的清冽眼神上。

我只能够支撑起自己向后殿走去,我记得民还在那边的小偏堂里,我只希望在永远地闭上眼睛,在结束这简单又复杂的一生之前,能够见到她一眼,能够告诉她我的承诺和我的愧疚。

寒意从四肢百骸渗透进去,渗到骨子里,渗到心底里。

极度的寒冷之中,我看到了偏堂里面她经常坐在那个座位上。

那里,只余下一卷医书被抛在地上,却已经没有了她的身影。

我走上前,坐在她日常坐着的位子上,看着桌上那盏孤独的灯火轻轻摇曳。

嘴角扬起一抹苦笑。

我和她。

以一次错过了。

我是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在我死后,人们会怎样的评价我,评价这个时代,评价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呢?也许,在他们的笔下,我会变成一代贤王,虽然少年的时候碌碌无为,但是成年之后却能够力挽狂澜,在国家危机的时刻挺身而出;也许在他们的眼中,我会是一个奸诈的枭雄,韬光养晦,图谋着更多的权势和地位。

可是有谁知道,我隐秘的爱情和挣扎,有谁知道我苦涩的承诺和甜美的期盼。

有谁知道,在我人生的最后一刻,这样振作起仅存的力量着向后殿走去。

不过是希望,在临死之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的容颜。

夜雨轻寒 1隔着珠帘,她将手中的折子放下,说道:此事就这么办就好,你思量地很是周全,这一趟辛苦你了。

太后过奖了,微臣份内之事。

我躬身回禀道。

轻柔和缓的风吹过雕花窗台,带着若有若无的呼啸声进了屋子,将一侧淡金色的鲛绡幔帐掀起又放下。

在这样的重重掩映之下,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能够看到她侧着头,似乎是在思量着什么。

半响,我听到她的清亮的声音幽幽地响起:轻涵,你。

你可有心上人?我的心脏禁不住漏跳一拍,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我,我忍不住抬起头来,却又立刻强迫自己低下头,不敢去看幔帐掩映之下模糊而又清晰的容颜。

微臣没有。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空气似乎有瞬间的凝滞,然后,她清幽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红唇紧接着吐出的话语让我无比清晰地品尝到失落的酸涩。

你有没有想过成亲?她问道。

成亲?!面对她,这个词语对我来说似乎是前所未有的遥远,此时却又变得如此贴近。

我没有回答。

她闭上眼睛,用一种近似叹息地语调继续说道:瑞国公沈家的女儿听说才德兼备,相貌不俗,可堪良配,而盛庭侯贾家的女儿我也看过,是个紧淑温和的女子。

她用柔和缓慢的声音提起大齐一个个名门贵女,然后问我:你可有中意的人?也许是我已经习惯于在她的面前说是了,也许是母亲在家中反复的唠叨让我明白自己确实需要一个妻子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似乎是一瞬间,又似乎是永恒。

然后我低下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道:微臣。

听凭太后安排。

瑞国公沈家是大齐数一数二地名门望族,如果是在战乱之前,以我的身份地位,想要娶到这样的女子不啻于痴人说梦,而现在却不过是我可以选择的众多范围之内的一个。

天统之乱结束后,幸存下来的门阀贵族已经不多了,势力也大不如从前。

但是依然不容小觑。

如何在打压他们的同时安抚他们,变成了朝中一个迫切的问题,我们需要靠这样地联姻来巩固自己地班底,扩展自己的势力。

改天我为你安排一下,你见一见这些。

不必了!我猛地打断她的话说道,带着逾越失礼的急切,然后又醒悟过来,将声音放缓。

却依然坚定地说道:请太后为臣作主即可。

无论娶她们之中的哪一个,甚至是娶这个世间的任何一个,对我来说,会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吗?对于未婚妻,我已经没有了什么太深刻地感触。

记忆之中,我曾经有过一个未婚妻。

据说我出生的那一天,是一个雨天。

连绵不绝的雨丝从天上洋洋洒洒,划出万千银线。

将初夏的天气笼罩地凄冷清冽,宛如寒秋。

在这个轻寒的雨天里面诞生的我,名字就叫做轻涵。

父亲说,涵字是广阔包容的意思,他希望我将来能够变成一个出色的人。

振兴久已衰败地家门。

这是他留给我的名字,也是他留给我的最贴近我生活的遗物。

我们慕家曾经是大齐开国之初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甚至曾经连续出过二代国公和一位皇后,但是在几十年之前就开始衰落。

父亲继承了门第之后,立志于振兴家门,刚刚成亲地他就辞别了我的母亲。

踏上了战场。

在这个乱世,没有什么功绩能够比战功更加荣耀贵重。

但也没有什么地方比起战场更加危险莫测。

父亲很不幸地在初次踏上战场的时候就中了敌人的埋伏,一场苦战之后,他身负重伤,勉强跟随军队回到了家中,从此就一病不起,再也不能完成他高远的抱负。

在我三岁地那一年,他去世了,抛下孤单的母亲和我这个唯一地儿子。

童年时候的我是快乐的,慕家虽然没落,但是依然有着固定的田产财物,封爵俸禄,日子依然富足和乐。

而且那时候的我,不必去感受家门衰落所带来的压力。

除了母亲每天都会严格地要求我学业和武艺之外,没有任何的烦恼。

母亲是个严厉而且好强的女子,在父亲过世之后,她独自支撑起这个家庭,以及旁支的家族,让任何人都不敢小觑。

她对我的期望极高。

她平素生活节俭有度,但是在为我聘请文武两道的师父时,却从来不会吝啬银两。

母亲守寡在家,如果不是情非得以,她是不会出门的,而年幼的我也就被牢牢地束缚在了家里,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才会带着我去一些亲朋好友的家中。

只除了一家,就是居住在我们隔壁的施家,也许是因为居住的如此贴近便捷,我们与他们家的走动比起别家来都频繁得多。

据说,他们家最小的女儿,是我的未婚妻。

那时候的我,还不了解未婚妻这个词藻的确切含意,只知道每一次去他们家,都会有人高兴的说道:小姑爷来了!然后会亲切的拿出精致的糖饼点心来给我吃。

有时候,我也会见到那个据说是我未婚妻的小女孩,记忆之中,她有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粉嫩的脸颊。

每当我和她站在一起,就会听到旁边的人笑着说:看,小姑爷和小姐多般配啊!这样的日子持续地并不长久,在我六岁的那一年,施家搬家了。

据说是因为我未来的岳父施谦伯伯在宫里头当侍卫,这几年很得皇上信赖,着实办了几件让他满意的差使,马上就要被提拔做侍卫统领了,所以他们家搬到了更大更漂亮的房子里面。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以后再也没法那样经常地去他们家了,吃不到那些好吃的糖饼和点心了。

虽然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依然会去他们气派的新家拜访。

当我渐渐长大,母亲带着我去她家的次数也逐渐减少,因为按照礼制,未婚的男女是不应相见的。

脑海之中对于她的印象逐渐模糊,只剩下那个粉琢玉砌的小女孩,回忆起来,也说不清楚是恋慕还是淡漠,也许只是我已经习惯于有这样一个未婚妻了。

我与她之间的变故发生的隆微三年的新年。

那一天,施家按照往年的惯例前来拜望,来的人却全部都是不认识的佣人,由他们的管家带着,送来了贵重的礼物。

他们嘴里说着很客气的话语,交待着他们家小姐即将入宫待选的现实。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究竟是屈辱还是愤怒,因为在这些感情都还不来及确切地感受的时候,所有的感觉都变成了恐惧。

原本就身体不好的母亲被气得当场昏倒!清醒过来之后,母亲爽快地同意了退婚,然后将所有的礼物和来人都一起赶出了家门,并且一病不起,于是,我与这个未婚妻的瓜葛就这样断了,至少在明面上,礼节上是断了的。

但是我与这个未婚妻真正的彻底决断却是在一个晚春的寒冷雨夜。

那一夜,因为一封莫明其妙的秘信,还有一方流光溢彩的锦帕,终结了我和她之间最后的臆想,却奇迹般的连接起来我和她。

终结了我的一个梦,却给予了我另一个更加瑰丽,更加让我沉醉不已怕美梦,同时,还给予了我更加广阔深远的人生,和青云直上的机遇。

我永远都记得那个于漫天满地的迷茫细雨之中向我走来的浅碧色身影,记得她流动轻泻于地的长长裙摆,记得她碧玉雕刻的莲花额饰。

她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那个轻寒的雨夜,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让我整个生命的轨迹因此而改写。

从那一夜开始,那个如同雪月光华般璀璨的碧绿色身影走近了我,站在我最贴近我心脏的地方,却也站在我触不到的地方,永远遥不可及。

夜雨轻寒2我跃下马背,早有等候在家门口的小厮上前为我牵马服侍。

刚踏进家门,我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一个明紫色的身影就像是一只归巢的乳燕般扑到我的怀里,带起一阵和煦的清风。

然后她抬起头,柔顺乌黑的秀发之下,是光洁的额头和明朗的眼睛,乌黑的眸子笑起来像是一对弯弯的新月,闪烁着期盼和惊喜的流光:爹爹,你可算是回来了,我和娘亲都等了你足足一个上午了。

她是我的女儿,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明快地像一只飞翔在春天的小鸟,唧唧喳喳从来不肯有半点停歇。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都多大了,傻丫头,没有点大家闺秀的气度,如果让你娘看见了,又要抱怨不停了。

娘要是抱怨,也不会抱怨女儿,她只会抱怨爹爹您的工作太忙了,整天都没有因家的时候。

她的小嘴撅起来,向我说道,语气里面带着些微的埋怨。

我拍下的手禁不住一滞。

恍惚之间,我成亲已经十五年了,我的妻子是个柔婉温顺的女子,她行事举止体贴有度,操持家务明礼知义,对于母亲也极其孝顺恭敬。

她是个合格的好妻子。

我们之间几乎可以称得上相敬如宾,在外人的眼中,甚至是家里下人的眼中,我们都是恩爱匹配到极点的夫妻。

只是,我却发现自己时常会遗忘了她的模样。

在我们成亲的第二年,她为我生了一个女儿,母亲给她起名叫做紫陌,她极其喜欢这个孙女,虽然儿媳妇没有给她生下一个孙子让她有些轻微的失望,但是紫陌的乖巧伶俐让这小小的失望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我和紫陌一起走向正堂。

就看见了她等候在那里地身影,她依然是那样温顺婉转的表情,贤良到极点的举止,只是看着我归来的身影,眼中爆起无法掩饰的喜悦光芒。

我忽然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她这些年一直辛苦地操持这个家,尤其是在我整军在外的时候,而我所能够给予她的却全部都是一些浮华不实的东西。

她上前为我解下披风,然后端来恰到好处地温茶,柔声问道:夫君一路辛苦了。

军中地事情解决了没有?已经差不多了。

我接过茶水喝了几口,随口问道:家里有什么事情吗?尚书令葛大人前来找您,说要商议一些事情。

她说道。

我放下茶水,没有等我发问,她已经说道:葛大人也是刚刚到,如今正在书房里等候着您呢。

我没有换下戎装,就匆匆地向着书房走去。

对我童年影响最大的人就是我的母亲,而之后决定了我人生道路的人却是她。

但是最关键的那些日子里,陪伴在我的身边,为我指此道路的那个人,却是他,当年地旧卫士子,如今的大齐尚书令葛澄明。

冬日的阳光难得的灿烂,映照在前几天的残雪之上,反射出璀璨的银光。

我推开书房的大门,就看见了站立在书架一侧,端详着花瓶里一枝梅花的他。

在整个天下最混乱地时刻,他曾经站在我的身边,为我指明一条最快捷的道路。

对我来说,他既是朝中并肩而立的同僚,也是相交甚笃的朋友。

更是教导我的恩师。

但是,自从他也入朝为官之后,我们之间反而变得生疏了不少,至少,他再也没有踏进过我的家门。

我知道,他是为了避嫌,毕竟,手握重兵的朝廷大将与执掌中枢的文臣过往甚密不是一件好事。

虽然太后对于他是绝对的信任,因此他反而越发不能有分毫地愈礼。

在相隔了十五年之后的今天,他为什么又会在这个时候踏进我地家门呢?雪光透入纸窗,映地满地苍白,如同雪已经漫进了房,这一地的雪白之中,葛先生的脸色有几分隐隐的苍白憔悴。

先生。

我深施一礼,眼前的这个人,在我的心中,永远是我最尊敬的师父,从居禹关到莱州,再到京城的那段日子里,是他教会了我太多的东西。

隔了快十六年了,再见到这个书房,竟然还是没有什么变化?葛先生轻叹着说道。

我抬起头,仔细端详着先生的容颜。

依旧是神采夺人,洒脱不羁的魏晋风范,只是在不经意之间,鬓角已经有了丝丝的白色。

就像是这个冬天的冰霜,悬挂在富丽的房檐上,让人惊觉寒冷的到来。

时间过的真是快啊,转眼已经十几年了。

这些年来,先生为朝政殚精竭虑,实在是辛苦了。

我禁不住有所感慨地脱口而出。

心愿得尝,有什么辛苦的?他带着几分笑意地看着我,说道。

我也笑了,先生原本就是有大抱负的人,如今身在这个朝廷,正是能够让他放心的尽情施展自己才华的地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得逢明主知音,一展所学,不就是天下文武士子最向往的吗?还没有等我开始询问起他的来意,他已经开口了。

轻涵,这些年。

你有居禹关之中的消息吗?他转身看着窗外的积雪,忽然问道.我抬起头,震惊失措地看着他。

为什么会问起他?!尘封的往事涌上心头。

其实,这是我第二次在这个书房里见到葛先生。

而两次的见面,我们都谈到了他。

第一次,是在那个混乱不堪的夜晚之后的第二天,是在那个决定了大齐之后百年国脉的日子里。

我清晰的记得那个震惊剧变的夜晚,那个烟花和献俘大典共同进行的夜晚,也就是成帝和豫亲王以及燕王同时逝去的那个夜晚。

当时,我正在乾清宫正殿里陪同着无数的文臣武将,等候着献俘大典的开始。

燕王倪源的无故昏倒是那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夜晚的开始。

正在百官惊异不知所措的时候,前去后殿寻找成帝的豫亲王也再也没有回来,据说,他坐在成帝寝宫一侧的偏堂里,最后如同倪源一样的衰弱吐血而死。

而成帝的踪迹呢?紧接着传来的是成帝也驾崩的消息。

那个夜晚,几乎让整人朝廷,整个大齐,整个新生的天下为之崩溃!大齐的三个顶梁柱被同时送进了宫殿之中,御医和朝臣来回匆忙地行走。

我已经记不起那一天晚上我究竟忙碌了些什么,我只知道,那一晚的忙碌让我几乎发疯。

在忙碌了整整一天一夜之后,我红肿着双眼勉强抽出时间回到了家中,因为我担心母亲会记挂。

夜色迷蒙,母亲正站在房门口等着我,她告诉我,葛先生已经在书房里面等候着我了。

在辽人占据城池的那段日子里,是葛先生命令东来楼的势力保护了母亲的周全,直到光复京城的那一天,对于这位救了自己的性合,并且引导了她儿子前途的师长,母亲充满了敬意和感激。

靠近书房,我的脚步却开始慢了下来。

我推开书房的大门,就看到了一身布衣,悠然坐在桌子旁,摆弄一桌棋局的葛先生。

夜雨轻寒 4我承认我有过野心和欲望,只要是男人就会有野心和欲望可是我无法忍受需要用伤害他的代价完成这样的野心。

不仅是他,还有她。

我还记得自己在听到神武门上的尖叫惊呼之后,急速奔上城墙,而映入我眼中的,恰巧是她虚弱的身影沿着城墙缓缓倒下的那一幕,那一刻我眼中没有了漫天的灯火烟花,没有了倒在她身边的帝王,唯有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蔓延到心中,直到此时此刻依然记忆犹新。

就在那一夜,我无视了臣子的礼节,将她抱起,然后匆匆地奔下城楼,惊慌地高声呼唤太医。

我记得她在我怀里,简直单薄轻软的可性,仿佛一阵细风就能够将她带走。

我抱着她返回寝殿,半路上,却被另一个匆匆赶到的人拦住,是跟随在她身边的那位冽总管,他从我的怀里接过她。

最后,她苍白的脸色映入我的眼中,然后就消失在了茫茫深远的宫殿里。

那一夜的短暂拥抱,就是我与她之间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单薄伶仃的感触还停留在我的怀中,而她已经消失在了我看不到,触不及的地方。

其实在那个轻寒的雨夜,在那个碧绿色身影映入我眼帘的那一瞬间,我的路就早已经被注定。

而且注定只有一条。

我平整自己的心情,问道:莲妃娘娘。

她如今怎么样了?娘娘身体无碍,只是因为受到打击太大,暂且还是昏迷着。

葛先生颔首说道:太医已经在仔细诊疗了,相信并无大碍。

而且。

娘娘又有了身孕。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震,瞬间的沉默之后,我抬头看着他,问道:先生认为轻涵下一步应该如何做呢?。

在第二天的朝堂上,我和廷宣两人事先没有经过任何的接触,却并肩站到了一起,共同拥戴年仅三岁的皇子继位,既然我们两人已经率先表态,地方的各种势力自然不会提出异议。

这让所有地人都惊异不己,难以相信我们两个之间并没有过任何的私下协商。

其实,在那一剑之后,我和他之间就再也没有了私下的见面。

在一个只有孤儿寡母的虚弱政权之中,两位手握重兵的将领却都没有丝毫做权臣的意图,这在历朝历代的历史上只怕也属于罕见吧。

朝臣在这样诡异的统一之下,再也不用费心去思量计较自己所需要投靠地派系,全心全力地准备操办仪式,送别旧日地一切,迎接崭新的朝廷。

之后就是一帆风顺按部就班的成帝葬礼以及新帝登基大典。

在登基的那一天,在崭新的一切开始的那一刻,他上了辞别的奏折。

她几乎当机立断地允诺了。

快地让那些正在疑神疑鬼的朝臣们禁不住怀疑这其中又要包含什么阴谋。

然后他离开了京城,那样的决绝失落,我想不到一直淡然宁静,煦如和风的他也会有如此决然的一面。

在他离开京城的那一天,我没有去送别,我只是站在城楼上,遥遥地看着他远去的队伍,一直站了很久很久。

也许对于他内心深处隐秘的爱恋与悲伤,我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

更加清楚。

此后,整整地十五年,除了边关行走的正式公文,我与他之间再也没有联系,再也没有见面。

直到今日。

直到此时。

为什么?在相隔了漫长的十五年之后,这些深深隐埋在我心底的过往却又被提起了,还是被眼前的这个人提起。

我疑惑地神色分毫不落的映入了葛先生的眼眸中。

他脸上忽然浮现出了苦涩的笑容,半响,他方轻声说道:太后。

那神情像是个疲倦的老人在说起自己地孩子。

他接下来的话语让我难以置信,让我可以称得上是久经风霜地理智几乎崩溃。

而思绪也在同一时间彻底凝滞了。

当我终于理解了他话语之中的意思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答应下来的了。

送走了葛先生,紫陌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看到了我的脸色,她睁大了闪亮亮的眼睛,问道:爹爹,你的脸色有些不好,葛大人刚刚说了什么了吗?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失神地看着窗外的寒梅,那深红的色泽映在我的眼中似乎是要燃烧一样的灼热。

半响,我问道:你入宫服侍的这些日子,见到。

太后她。

她最近如何呢?紫陌在今年的秋天,和数名贵族女子一起奉召入宫,充做女官侍奉宫廷。

这一次是因为快要过年的关系,太后下了恩旨,放这些女官回家探亲。

太后啊。

紫陌说道:太后她很好啊,一直很健康,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侧着头,回忆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着言词。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猛地提起,然后听见她继续说道:不过。

太后的心情好像一直不太好的样子,有时候好像会有那种很孤单,很落寞的神情,不过却又一直很和蔼。

啊,我也说清楚了,爹爹深得太后的信赖,几乎每天都会商谈国事,难道不是更加清楚吗?。

孤单吗?落寞吗?我低下头,这样的心情,我怎么能够清楚?我又如何有机会去了解?她在深远的宫墙之内,而我在重重的宫门之外,我与她之间的距离,已经是永远都无法逾越的了。

也许,葛先生的提议是对的。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却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人紧紧地拽住。

低头一看,是紫陌微微带着嗔怪的目光,爹爹这次会在家里住几天啊?马上就要过年了,难道也不得闲吗?紫陌过了年就要回宫里去了,到时候要多少天才会见到爹爹啊?我笑了起来,也许,我已经忽略她们母女太久了。

这一趟不用出去了,我一定多陪陪你们母女。

我抚摸着她的头,和蔼地说道。

听了我的话,她笑起来,眼中闪烁起欢愉的光彩,不停地摇动着我的胳膊。

我的视线却错过她,投注在书桌的笔墨纸砚上。

记得以前我和他比武,虽然总是我赢得多,但是我却知道,其实我的武功是不如他的,都是他在让着我而已,尤其是在周围围观的侍卫兄弟们比较多的时候,所以在那一场决定了我们命运的比武场上,我使出那种卑劣的手段。

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只是,想不到这一次还是这样,表面上赢的人是我,其实,赢的人。

是他。

我曾经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站的离她最近的男子,是这个世界上陪伴她最长久的男子,可是现在看来。

我浅浅的一笑,心中有些微怅然,却也有一线解脱。

夜雨轻寒3窗外的雪色映照进房里,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寒梅冷香。

他含笑看着我,招呼道:轻涵,你可算是回来了,快过来看看我这一局棋。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葛先生手中的情报有多么的灵通。

那场惊天动地的剧变发生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了,他必定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所有细节,知道了眼前的局势有多么的危险,可是依然在这里悠闲地看着棋局。

我没有说出心中的疑惑,只是按照他所说的走近桌旁,端详起那盘棋。

白子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但是却失了中央,黑子抱成一团,却困守一不隅。

轻涵可知道此时,这一局棋应该如何解开?葛先生捻着长须,似乎无限烦恼地问道。

我坦然低声说道:白子已经占据优势只要能够及时地攻入中央,就不难定下大局。

葛先生按照我所说的,手中摆弄几下,几步之后,就将黑子一一起下,白子占据了全部的空间。

然后他抬头看着我,拊掌朗声笑道:轻涵所言善也,如此,乾坤可定矣。

目光凌大逼人,恍如利剑。

我心中一凛,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抬头看着他,他炯炯的目光正在凝视着我,对上我探究的视线,他淡然地说道:轻涵如今手握重兵,只要及时地把握时机,其实可以得到更多。

我的心脏因为他的一句话而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葛先生的话抓住了我内心最隐秘的私欲。

皇上刚刚驾崩了,惶恐之中的百官无奈之下,只能够先将宫中戒严起来,禁止谣言外传。

如今京城里面地百姓还都不知道这个消息。

可是,到了明天。

最迟后天。

告丧的钟声就会响彻大齐 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到时候,刚刚脱离了辽人魔爪的他们会是怎样的恐惧与失措呢?朝中没有了豫亲王和燕王。

遗留下来的权力空白由谁来填补?!没有了前面的这两座大山,我手中的兵力就是最集中最精锐地一方了。

宫中唯一地一位皇子只有三岁,一个只有三岁的孩子!这锦绣万里的河山,这弥天盖地的权势,还有她。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拒绝这样的诱惑。

只要轻涵你行动及时,执掌大权就在反手之间。

葛先生淡定的声音继续在我的耳边吐出诱惑地话语:不过眼前还有一个最大的碍事之人。

这句话传入耳中,我像是被猛然惊醒一样抬头看着葛先生。

我想那一瞬间,我的眼神一定是充满了恐惧。

而葛先生恍如未觉地继续说道:就是燕王世子倪廷宣。

我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我踉跄着后退,像是不能承受他话语之中的重量。

他所说的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依然记得在那个初春的天气里,第一次见到他地那一刻的欣喜,就如同记得自己亲手伤害他,让他痛苦不堪的那一刻的绝望。

那是在我十八岁的那一年,作为大 齐名门贵族子弟地我顺理成章地入宫当了侍卫,也遇见了他。

其实我不是想当侍卫的,我的理想是在沙场之上杀敌建功,成就无上辉煌的业绩,那才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应该干地,可是,也许因为父亲的遭遇,母亲对于沙场有着近乎本能地恐惧,说什么也不同意我走上战场,而是让我入宫当了侍卫。

我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变成了推心置腹的知交好友。

性格张扬外向的我,和性格沉默内敛的他出奇地合拍。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属于我们的那些日子。

记得我们并肩站立在宫墙上,谈论着过往的种种英雄事迹,谈论起各自飞扬的未来梦想时候的豪情激荡;记得我们在宫廷侍卫练功房之内,切磋起一招一式,然后探讨彼此招式的不足与改良时候的欢快畅意;记得那一次次把酒言欢地痛快。

记得那一次次坦诚夜话的信任。

我曾经以为,那些意气风发,谈天论地,那些仗剑比武,欢笑打闹的日子能够持续很久很久。

久到能够贯彻我们的一生。

但是这段友情却终结在隆微四年的那个春天。

我的剑带着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杀意,如同最阴狠的毒蛇。

咬住他的喉咙。

我亲手将寒冷的剑刃刺入他的胸口,看着他殷红的血顺着我的剑流下来,滴落到地上。

我的眼睛被刺得发烫,刺痛地就要燃烧起来。

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神,也不敢去承受自己背叛之后的结果。

那冰冷的剑刃刺进了他的胸口,也刺进了我的心脏。

终结了我年轻时候最真挚,最温暖的一段感情。

再后来,当我们两个真的达成了梦想,真的站在了沙场之上,成为这个时代叱咤风云的人物的时候,我们之间却已经隔上了难以逾越的隔阖。

是时局,是机缘,是家族派系,是利益纷争,让我们最终走向生疏以及敌对。

可是,无论我们是敌人,还是朋友,那段温馨的日子却是我最宝贵的回忆。

记得那一夜,葛先生依然有条不紊地在我耳边分析着,淡定的语气之中隐含着森森的杀机:。

豫亲王手中的势力此时群龙无首,只要轻涵你出面,多费心机,不难收归旗下,而燕王部属则不然,倪源一死,世子倪廷宣就是他们的主君,此时必须在这里杀了他!只要杀他,将来的天下必然是轻涵你的!只要你杀了他,一切大局可定!。

杀了他。

我无法想象这个词藻的真实含意。

就如我无法想象将手中的剑再一次刺进他胸膛的那一刻,仅仅是想象,沉重的负罪感就 让我疼痛地近乎死去。

原来,人不能重复背叛自己的朋友两次,至少我做不到。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看着葛先生直入人心的凌厉眼神。

半响,我苦笑起来,说道:先生此时何必这样试探轻涵呢?先生心中其实早就有了计较,轻涵必定唯先生之命是从。

听着我的回答,葛先生的眼中爆起耀眼的光芒,其中又隐含着一丝欣慰。

我心中已经了然。

朝政一道,不过是制衡二字,倪源与王家并列的时候是如此,倪源与豫亲王并列的时候也是如此,如果一方的势力过大,无论大的是哪一方,都是朝政不安的因素。

如今燕王,豫亲王相继过世,朝中群龙无首。

而乱局之中,最真实的莫过于兵权。

朝中三方面的兵权实力当中,豫亲王手中的派系是地方的门阀势力,一旦失去了首领,马上会散乱不堪,自然期待将来有强有力的人选来重新统合。

再就是我手中的兵马和燕王倪源忠遗留下来的势力。

眼下的乱局对于中央朝廷来说,是前所未有的危机,但也是前所未有的机遇。

只要由朝廷出手,统合了地方势力,而同时还有我的势力。

只要能够保证我们这两支兵马的忠诚和稳定,朝政就可以一路平稳无碍地走下去,只要我没有异心。

夜雨轻寒 4我承认我有过野心和欲望,只要是男人就会有野心和欲望可是我无法忍受需要用伤害他的代价完成这样的野心。

不仅是他,还有她。

我还记得自己在听到神武门上的尖叫惊呼之后,急速奔上城墙,而映入我眼中的,恰巧是她虚弱的身影沿着城墙缓缓倒下的那一幕,那一刻我眼中没有了漫天的灯火烟花,没有了倒在她身边的帝王,唯有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蔓延到心中,直到此时此刻依然记忆犹新。

就在那一夜,我无视了臣子的礼节,将她抱起,然后匆匆地奔下城楼,惊慌地高声呼唤太医。

我记得她在我怀里,简直单薄轻软的可性,仿佛一阵细风就能够将她带走。

我抱着她返回寝殿,半路上,却被另一个匆匆赶到的人拦住,是跟随在她身边的那位冽总管,他从我的怀里接过她。

最后,她苍白的脸色映入我的眼中,然后就消失在了茫茫深远的宫殿里。

那一夜的短暂拥抱,就是我与她之间最亲密的一次接触。

单薄伶仃的感触还停留在我的怀中,而她已经消失在了我看不到,触不及的地方。

其实在那个轻寒的雨夜,在那个碧绿色身影映入我眼帘的那一瞬间,我的路就早已经被注定。

而且注定只有一条。

我平整自己的心情,问道:莲妃娘娘。

她如今怎么样了?娘娘身体无碍,只是因为受到打击太大,暂且还是昏迷着。

葛先生颔首说道:太医已经在仔细诊疗了,相信并无大碍。

而且。

娘娘又有了身孕。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震,瞬间的沉默之后,我抬头看着他,问道:先生认为轻涵下一步应该如何做呢?。

在第二天的朝堂上,我和廷宣两人事先没有经过任何的接触,却并肩站到了一起,共同拥戴年仅三岁的皇子继位,既然我们两人已经率先表态,地方的各种势力自然不会提出异议。

这让所有地人都惊异不己,难以相信我们两个之间并没有过任何的私下协商。

其实,在那一剑之后,我和他之间就再也没有了私下的见面。

在一个只有孤儿寡母的虚弱政权之中,两位手握重兵的将领却都没有丝毫做权臣的意图,这在历朝历代的历史上只怕也属于罕见吧。

朝臣在这样诡异的统一之下,再也不用费心去思量计较自己所需要投靠地派系,全心全力地准备操办仪式,送别旧日地一切,迎接崭新的朝廷。

之后就是一帆风顺按部就班的成帝葬礼以及新帝登基大典。

在登基的那一天,在崭新的一切开始的那一刻,他上了辞别的奏折。

她几乎当机立断地允诺了。

快地让那些正在疑神疑鬼的朝臣们禁不住怀疑这其中又要包含什么阴谋。

然后他离开了京城,那样的决绝失落,我想不到一直淡然宁静,煦如和风的他也会有如此决然的一面。

在他离开京城的那一天,我没有去送别,我只是站在城楼上,遥遥地看着他远去的队伍,一直站了很久很久。

也许对于他内心深处隐秘的爱恋与悲伤,我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

更加清楚。

此后,整整地十五年,除了边关行走的正式公文,我与他之间再也没有联系,再也没有见面。

直到今日。

直到此时。

为什么?在相隔了漫长的十五年之后,这些深深隐埋在我心底的过往却又被提起了,还是被眼前的这个人提起。

我疑惑地神色分毫不落的映入了葛先生的眼眸中。

他脸上忽然浮现出了苦涩的笑容,半响,他方轻声说道:太后。

那神情像是个疲倦的老人在说起自己地孩子。

他接下来的话语让我难以置信,让我可以称得上是久经风霜地理智几乎崩溃。

而思绪也在同一时间彻底凝滞了。

当我终于理解了他话语之中的意思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答应下来的了。

送走了葛先生,紫陌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看到了我的脸色,她睁大了闪亮亮的眼睛,问道:爹爹,你的脸色有些不好,葛大人刚刚说了什么了吗?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失神地看着窗外的寒梅,那深红的色泽映在我的眼中似乎是要燃烧一样的灼热。

半响,我问道:你入宫服侍的这些日子,见到。

太后她。

她最近如何呢?紫陌在今年的秋天,和数名贵族女子一起奉召入宫,充做女官侍奉宫廷。

这一次是因为快要过年的关系,太后下了恩旨,放这些女官回家探亲。

太后啊。

紫陌说道:太后她很好啊,一直很健康,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侧着头,回忆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着言词。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猛地提起,然后听见她继续说道:不过。

太后的心情好像一直不太好的样子,有时候好像会有那种很孤单,很落寞的神情,不过却又一直很和蔼。

啊,我也说清楚了,爹爹深得太后的信赖,几乎每天都会商谈国事,难道不是更加清楚吗?。

孤单吗?落寞吗?我低下头,这样的心情,我怎么能够清楚?我又如何有机会去了解?她在深远的宫墙之内,而我在重重的宫门之外,我与她之间的距离,已经是永远都无法逾越的了。

也许,葛先生的提议是对的。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却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人紧紧地拽住。

低头一看,是紫陌微微带着嗔怪的目光,爹爹这次会在家里住几天啊?马上就要过年了,难道也不得闲吗?紫陌过了年就要回宫里去了,到时候要多少天才会见到爹爹啊?我笑了起来,也许,我已经忽略她们母女太久了。

这一趟不用出去了,我一定多陪陪你们母女。

我抚摸着她的头,和蔼地说道。

听了我的话,她笑起来,眼中闪烁起欢愉的光彩,不停地摇动着我的胳膊。

我的视线却错过她,投注在书桌的笔墨纸砚上。

记得以前我和他比武,虽然总是我赢得多,但是我却知道,其实我的武功是不如他的,都是他在让着我而已,尤其是在周围围观的侍卫兄弟们比较多的时候,所以在那一场决定了我们命运的比武场上,我使出那种卑劣的手段。

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只是,想不到这一次还是这样,表面上赢的人是我,其实,赢的人。

是他。

我曾经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站的离她最近的男子,是这个世界上陪伴她最长久的男子,可是现在看来。

我浅浅的一笑,心中有些微怅然,却也有一线解脱。

夜雨轻寒 完此花独幽冬天的风总是萧瑟凄冷而边关的风尤其如此。

从居禹关雄的城楼上放眼望去,巍峨俊秀的山岭隐没在层层的云雾之后,天边都是低低的,厚厚的去朵。

想必不久,就会有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至,让整个高耸的边关变成一个银妆素裹的世界。

每当大地覆满了洁白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想起太掖池天香园的那一场洁白的雪。

来到这个边关已经快要十六年了,十六年就像是转眼的一瞬间。

在相隔了十六个春夏秋冬,十六载日月轮回之后,想起她,想起初次见面的那场雪,依然清晰的像是发生在昨天。

落在富丽奢靡的宫殿园林里面盛开的梅花枝关上的雪,和落在这边关朴拙雄伟的城墙上的雪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有所不同的,只是站在它们旁边的人。

我依然记得见到她的第一眼。

那是在隆微三年的冬天,是在天香园一眼望不到头的层层花海漠漠积雪的一侧。

那时候的我,是一个宫中的侍卫,而她,是一个盛宠的宫妃。

她素衣翩翩的身影迎风伫立在岸边,眉淡如烟,眸澈如水,明明离地极近,却仿佛隔雾之花,朦胧飘渺。

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仅仅是第一眼,她的形象就深深地刻印在了我的心里。

也许,是因为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另一个人。

记记这中,那一个人也有着这样朦胧雅致的气质,只要她站在那里,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变得迷蒙起来。

她就是我的母亲。

从有记忆开始,我和母亲就居住在一个单独地小院子里面。

那所院子坐落在倪家府邸的最西北角落上,规模并不大,却精致地出奇。

半月形的庭院左历这处水池,清澈的水流顺着怪石嶙峋的假山流动倾泄,宛如泻玉流珠,泠泠作声,院子里植满了郁郁葱葱的枫树,秋天的时候,会变成血一样的嫣红。

我地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

我甚至无法形容她的美丽,因为那样的美,在我心中已经难以找到确切的词语来形容。

她喜欢独自坐在房檐下的横栏上,用一种我永远无法琢磨的表情,看着院子里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据说,我地母亲曾经是个倚门卖笑的欢场女子,据说,她是在父亲那场轰动齐京的迎娶大齐名门贵女的隆重婚礼正在进行的时候找上门来的。

虽然我一直怀疑,为什么像母亲那样仪容高贵的女子会是一个娼门女子,但是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地用不屑地语气谈论着这件事,容不得我有丝毫的异议。

母亲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也让年幼的我束手无策。

有时候,她很温柔,她会轻柔地帮我整理好因为在院子里淘气而弄乱的衣服,充满了怜爱和慈祥。

但是有时候,她会用一种近乎刻骨地眼神望着我,那眼神冷的像是尖锐的冰针,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里,骨头里。

让我从心底发凉,让我惶恐失措,无地自容。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得母亲这样生气。

甚至有时候,她会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口中喃喃地说着我听不懂地话语。

而下一秒钟,就会猛地用力抓住我的胳膊,看着我像是看着最刻骨痛恨地仇人,恨地咬牙切齿,恨的苦痛不堪。

但是大多数时候,她是静默而且温柔的。

我只能够尽力陪伴在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不去惹她不高兴。

记忆之中,父亲从来没有踏进过我们居住的院子大门。

当我五岁的时候,有管理的仆人走进我们长久冷寂的院落,把我带出了那里,带进了另一个世界。

此后,几乎每一天,天刚刚破晓,都会有人准时前来,将我带到书房,督促我学习文章,练习武艺。

有时候是卢先生他们,有时候是别的人,父亲的身边有很多的人,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本事,父亲会每隔一段时间给我安排不同的师父。

但是更多的时候是父亲他亲自教导我兵法学识,武功招式。

他懂得比所有的人都多。

父亲的要求极其严格,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考验我的文章和武艺,一旦让他失望了,就一定会有重重的责罚落到身上,而表面的好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满意的眼神。

但仅仅就是为了那一个眼神,小时候的我也会每天拼命地练武习文,不分寒暑昼夜。

父亲不止我一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但是我见到他们的机会并不多,或者说,见到妹妹的机会还多一些。

记得在我七岁的那一年,我正等待在书房里,等候着父亲下朝回来指点我的功课。

这时候,我听到旁边的窗子那里传来一阵絮絮簇簇的声音。

是老鼠吗?我疑惑地看向那一边。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窗台上,她有着粉嘟嘟的脸蛋和四肢,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孩。

我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入侵者,她正在试图从窗子攀爬进入书房。

我不知道她是借助着外面的什么东西爬上了这个明显比她还要高得多的窗户,不过很显然,她遇到了一个难题,窗子的这一边,并没有可以让她借力的东西。

她短短的小胳膊支撑住窗扇,跨坐在窗台上,左顾右盼,希望能够找到一条通向地面的道路。

她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了我。

你。

她奶声奶气地嗓子喊了起来:赶快过来帮帮本小姐。

我依言走过去,将她从窗户上面抱了起来。

如果不是这几年的习武让我的臂力强了水少,七岁的我还真的没办法抱起她胖嘟嘟的小身体。

你是谁啊?爹爹的书房可是不能让别人进来的。

她的双脚站在了地面上的时候,立刻抬头问道,爹爹?!她是我妹妹,那个嫡母生下的只有三岁妹妹?我低下头看着她圆圆的脸蛋,心中立刻升起一阵暖意。

看到了我的眼神,小丫头却只是撇了撇嘴,说道:看在你帮我下来的份上,我就不告诉爹爹了,你赶紧出去吧,小心要是让管家看到了,会狠狠地打你板子的。

说着,一边拍拍小手,试图将我向门口推去,记得以后不要偷偷跑进来了。

好像你才是偷偷跑进来的吧?我看了一眼旁边的窗子,或者说是偷偷爬进来。

我低下头无奈的对着坚持要赶我出去的小丫头说道:我不是擅自跑进来的,是父亲让我呆在这里等他的。

父亲?她的动作停止了,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疑惑地问道。

我低下身子,蹲到她面前,笑着对她说道:我是你的哥哥,我叫做倪廷宣。

啊,你就是母亲说的那个妓女生的儿子啊?她终于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说道。

虽然完全是童稚无心的话语,但是依然在我的心底里深深地刺了一下。

靖昌郡主不喜欢我们母子的事情我也偶尔从不谨慎的下人口中听闻过。

那时候的我,虽然并不了解妓女那个词汇的确切含意,但是从谈论起这个词语的下人们那种难以掩饰的轻蔑眼神就可以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的词语。

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回答,而且接下来似乎也不必我来回答了。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是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此花独幽2爹爹。

她高兴地叫出声,然后蹦跳志来,欢愉地像是一只春天的小鸟,扑向父亲的怀抱。

但是父亲却并没有抱起她。

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扑到自己的腿上,像是一只小动物那样死死地挂在上面。

他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问道:是谁让你进来的?小丫头仰起头,似乎被父亲难看的脸色吓住了,瑟缩了一下,随即鼓起勇气说道:我是爬窗户进来的。

爬窗呢?父亲的声音扬了起来,他抬头扫视了一眼半掩着的窗台,转身对着外面,声音平和淡然地问道:今天在书房轮值的是谁?门外传来一声带着颤抖的回答:是李雷和沈毫。

依照规矩惩办。

我听到父亲用不耐烦的声音说道,回过头,看到依然挂在自己身上的女儿,又转过头去,扬声呼唤道:叫后房的人过来把小姐送回去。

外面连接几声称是,各自按照吩咐去了。

马上有人上前,想要将小丫头从父亲的腿上抱起来,但是她死活不肯放手,挣扎了半天,终于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父亲无奈的叹了一口气,然后亲自躬身拍拍她的头顶,抱起她,将她将给身边的人,送回了嫡母的房间。

从头到尾,父亲只与她说过一句话。

进了书房,父亲的脸色阴沉地可怕,我不敢与他对视。

低下头的时候,却听到上面传来父亲的声音:不必介意这些话。

当我错愕地抬起头时,发现父亲已经转过身去了。

他真地说过那一句话吗?还是仅仅是我的错觉?之后,我依然会在固定的时间到书房里面,也还是时常会见到她的身影。

好像这个书房对她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诱惑力,让她屡教不改,让她持续不断的试图侵入到这个空间里面来。

虽然在父亲这座冰山地面前,她所有的努力一直都是徒劳无功。

慢慢地,我与她熟悉起来。

其实,我能够感觉到,父亲很不喜欢看到我亲近嫡母还是弟弟妹妹,而实际上,嫡母她也不喜欢看到我和母亲,所以,在我地记忆里,对于嫡母和弟弟,只是在逢年过节的家宴上面,隔着遥远距离地一眼。

遥远到我甚至无法精确的回忆起他们的容颜,但是只有她,却日渐深刻。

虽然她对我一直是一种不友好的姿态。

我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见面的不愉快得罪了这个家里的娇小姐,总而言之,她对我有着一种非比寻常地愤恨,好像我是抢了她童年最好的糖果的罪魁祸首,时常会想尽各种方法来捉弄我,每一次我在雪里被父亲罚跪的时候,她都会跑去幸灾乐祸地冲着我做鬼脸。

日常地生活之中,我和母亲的日子并不困难,也许是因为父亲从来没有踏进过母亲的房门,所以对于这个有也如同没有的侍妾,靖昌郡主勉强能够让自己保持视而不见的主母风范,而下人们在父亲的严厉训斥之下,也从来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只是我不明白父亲他为什么从来不增近我们的院子,好像看起来对我们漠不关心,却又时常关注府中的下人我们地起居饮食。

在书房里面,我偶尔也尝试着在他面前谈论起母亲。

我发现,当我在他面前提起母亲的时候,他并没有生气或者厌烦,他会用很专注的眼神看着我,仔细地听着我讲的每一句话。

但是他自始至终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赞许或者反对的话语,也没有因为这些话而改变态度踏进过母亲的房门一步。

只是在每次我说起母亲的时候,他都会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专注的神情。

父亲这种异样的沉默偶尔也会让我觉得慌乱不安,却又寻不到丝毫的端倪,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流水般随和自然。

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维持着波澜不惊的姿态继续着。

成年之后,我按照父亲的安排,像众多的贵族子弟那样入宫当了侍卫。

对于当侍卫,还是走上沙场,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虽然关于这个话题,是轻涵经常抱怨的焦点。

后来我回忆起种种变故,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没有入宫当侍卫,也许也就不会遇见她,遇见纠缠我一生的牵挂。

对于这个假设,我说不清楚是幸运抑或者是不幸。

反正不可动摇的现实就是,我遇见了她,并且让她占据了我的全部思绪。

一切都已经发生,不可动摇,也无可挽回。

我曾经以来,自己的日子就是那样平淡地过下去了。

介理在隆微四年的那个春天,我的人生却开始不受控制的走向我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方向。

决定性的变化始于那一天,那个闪烁着惊雷和暴雨的夏末天气里。

自从年前被刺客所伤,父亲一直闭门不出,辞去了所有的军职大权。

虽然南陈战场上战事正酣,但是父亲依然赋闲呆在家里。

在五月的那一场比武中,轻涵的一剑让我身受重伤,也许,被那冰冷的一剑刺伤的,不仅仅是身体,还有内在心弦的一角。

我不得不告病在家中。

对于我这样让他失望的表现,父亲却奇迹一样没有任何的气恼,也许是因为那段时间他忙碌的出奇,忙碌到没有时间来对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表示失望了。

我的伤势在不久之后就会痊愈无碍,但是我却没有回到宫中,不仅仅是因为想要逃避那两个身影,而且,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在那个盛夏的天气里,母亲无法再依靠在横栏上,出神地看着远方了。

她病倒了。

请来了诸多的京城名医和宫中御医,每一个前来看过的医师,都给予出一个让我绝望的诊断结果。

母亲甚至根本不想看医生,每一次请来医师的时候,她都是冷淡轻漠,如同躺在病榻上的那个人不是自己,甚至在精神最好的时候,她也只是冷笑着看着我,说道:让他不必再白费心思了。

然后会冷冷地转过头去。

她以惊人的速度憔悴下去,让我束手无策,让我惊惶恐惧,让我不知道用何种方法来挽回这注定逝去的一切。

直到那个夜晚。

那个被惊雷和暴雨充斥的夜晚。

那一天,她忽然把我叫到了床边,然后她看着我,眼神之中有留恋,有慈爱,也有说不清楚的复杂。

她的脸色苍白憔悴,眼睛却明亮的出奇,其中隐含着奇异的色彩,好像是在怀念着什么,又好像是在期盼着最后的解脱。

然后她看着我,用虚弱的声音轻笑着说道:你去,把我梳妆匣子里面底下的暗格打开。

把里面的东西拿过来。

我满是惊异的依照着她的吩咐去做了,在这个院子里居住了二十三年,我竟然从来不知道母亲有着这样的秘密。

暗格里面的是一卷画轴。

此花独幽3我拿着那一卷画轴回到了母亲的身边。

母亲微一示意,我打开了它。

画中是一株花,一株梅花,淡淡的笔韵勾勒出挺拔的花枝,半开的花朵娇弱堪怜,洁白的花瓣如同柔润的珍珠,覆盖在其中的点点冰雪更加为这枝幽雅的花增添了如冰雪般清冽朦胧的气质,画中明明是一株花,但是在看着这幅画的时候,我却感觉自己是在看一个人,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就像是。

就像是已经看到过无数遍的斜倚在横栏上的我母亲。

没有等 我出言疑问,母亲的话语已经在我耳边缓缓开始,她似乎是在讲述一个曲折的故事,又像是在倾诉一段隐秘的感情。

曾经有一个国家,它是个强大而富裕的国家。

这个国家有一位公主,她的血统是天下无双的高贵,而她的容貌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也是风华绝顶。

甚至连那个国家最有名的大才子,大画家,也称赞她是他生平游遍天下所见到的最美的五个女子之一,并且将她画入自己窗尽毕生精力完成的五幅图里面,赞美她是珠凝冰雪。

她既然有这样天下无双的资质,当然也要配天下无双的夫君。

在她成年之后,为了她的亲事,当时作为皇帝的她的嫡亲哥哥,和她的母后都费尽了心机,力图在整个国家的贵族少年里面挑选出一个合适的能够与她匹配的人材。

于是,几乎所有的权贵名门子弟都云集京城,渴望成为她的夫婿。

终于这位公主挑中了一位豪门子弟,并且禀报给自己的母后希望能够为她主婚。

听到了公主相中地人选,母后和皇兄都有些惊异,这位年轻人在他们的眼中其实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虽然这个年轻人出身最高贵的书香门第,最悠久的豪门贵阀,相貌才学也都是数一数二的人材。

当时的那个国家重文轻武,这个年轻人却偏偏喜欢习武,虽然也可以说是文武双全,但是他入朝为官走得也是武将一路。

这样,一年的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奔波在边关各地,很少回到京城,而母亲和哥哥都是舍不得她远嫁边塞吃苦受累地。

他们不知道她内心地小秘密。

那个年轻人在少年的时候曾经是她的皇帝哥哥的伴读。

居住在宫中很长一段时间。

其实,早在那时,她已经对那个卓尔不群的少年一见钟情了。

既然公主坚持,大家都同意了这门婚事。

两人在一个深秋的喜庆日子里成亲了。

婚后的生活和美幸福,夫妻恩爱。

母亲地话到了这里滞了滞,她沉默了一瞬,然后讽刺地一笑:也许,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是白头偕老,才子佳人的匹配夫妻吧。

虽然驸马拒绝了皇帝将他提拔官职留在京城的提议,还是奔波在边疆,很少有回到京城的机会,使得公主经常一个人独守空房,但是她依然会无比幸福地期待着她夫君的归来。

太深的感情,让漫长寂寞的等待都变成了一种幸福。

可是在之后不久,事情有了变故。

母亲地声音依然平淡,但是却开始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一个更加强大的新生国家开始入侵他们的国家。

一开始,没有人觉得惊慌,他们太过于迷信自己强盛的实力了。

可是到了后来。

边关地城池连续不断的被攻破,一封封告急的文书被送进朝中,他们才惊觉,他们的国家虽然富饶繁盛依旧,但是实际上,却因为长久的和平而武备废弛,国力日衰。

已经承平久地士兵和将领们根本无法抵挡那些久经沙场的精兵良将。

只能节节败退。

敌人地兵马已经逼近了都城,无论是皇帝,太后,还是朝臣都惊惶失措。

而那个天真的公主却并没有担心,她像是迷信一样地信赖着自己的夫君,那时候,她的夫君,正担任着防守东部一处边关重镇的将军,她无比固执地相信着,她的丈夫会回来,回来救这个国家,回来救她,还有她的孩子。

那时候,她已经怀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但是最终她没有等到她丈夫的归来,她等到的是他叛国投敌的消息。

母亲的脸上隐约地浮现出一丝凄楚和挣扎,仿佛隔了长久岁月的陈年旧伤口,此时又被生生地割裂,然后发现,它疼痛依旧,甚至更深。

身在重重深宫之中的她不能够相信这样的谣言,她甚至宁愿与他一起殉国而死。

她不能够相信他才华横溢的丈夫是这样卑微的小人。

她坚持着要去亲自寻找她的丈夫。

在京城一片危机的时候,在四处兵荒马乱的时候,她的皇兄和母后自然阻止了她的去路。

但是有一个人却暗中帮助她,帮助她离开了京城,就是当年为她画像的那位大才子。

他不仅是一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子,而且也是一个见识卓绝高远的人。

他亲自带着人将她护送到了城外,然后,他交给了她一副画。

就是当年为她绘制的那副宵像。

并且告诉她,他观察时局,感到京城这一次多半是不能保全,朝中其实已经出现了迁都北上的朝议。

他们早已派人暗中库里面百年积蓄的珍宝和银两都秘密运送出京。

如果这一次京城能够保全,他们自然就会迎接我回去,如果无法保全,那么希望我能够趁着个时机先逃出去,而复国使用的银两都隐藏在那一卷画轴里面,由我带出城去,算是为梁国留下最后一线希望吧。

母亲的语调已经开始迷蒙,分不清楚她和我的区别。

伴随着那幽幽的声音,一种巨大的恐惧从我的心底里蔓延上来,我不想听,不想看,可是,所有的话语却依然一字不漏地进入我的耳中。

不用她继续讲述,我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故事,已经知道了那个公主是谁,也已经知道了她接下来的命运。

窗外的天空划过亮的刺眼的闪电,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鞭苔着这人尘世。

在这件熟悉的小屋子里,母亲的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一种从来没有见到的璀璨的笑容从她的嘴角慢慢绽放。

她缓慢的声音像是亘古的咒语紧紧地缠绕住我。

其实我也没有跑多远,他早已经派人在那里等待着我了,一切都在他的计算当中。

他冒着被他的那个新主子杀头的危险,为我谎造身份,将我藏匿在府邸里面,不就是为了这幅藏宝图吗?她的视线慢慢转入我手中的那副画轴上,嘴角扬起淡漠的轻笑,断断续续地说道:如今,我给他了,也免得他再费尽心机。

是拿着讨好他的新主子,还是自己留着。

留着为了再一次的背叛。

都随他了。

我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着,我的心脏狂跳不已女兵像是要破胸而出,耳边响起雷鸣一样的轰鸣声,比窗户连绵的惊雷更急促,更剧烈。

这样残酷的现实让我震惊,让我窒息一样的悲哀,让我猝不及防地溃于一旦。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看起来平淡静默的母亲会有这样的遭遇,和惊人的身份。

我也从来没有了解过,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这个小院子里面孤独地居住了二十三年,虽然我与她朝夕相伴,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

迷茫之中,有什么东西想要从胸口溢出,却又被牢牢的束缚住,寻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巨大的压力之下我甚至连悲哀的感觉都要失去,只余下战栗的空白,伴随着母亲轻漠的笑容和晦暗的声调将我团团笼罩。

忽然,狂风从我的身后呼啸着扑进屋子。

飘摇的烛火挣扎了几下,就全部熄灭在这急促的风雨里。

我满是惊恐地回头望去,就看到了父亲高大的身影,在我期待了二十三年之后,终于第一次出现在母亲的房门外。

此花独幽4我满是惊恐地回头望去,就看到了父亲高大的身影,在我期待了二十三年之后,终于第一次出现在母亲的房门外。

在那闪烁璀璨的白光之下,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身影前所未有的虚弱,背后的闪电似乎将他深刻的容颜勾画地出奇的落寞。

不知道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我踉跄着离开了房间。

隔着朦朦的雨线,我已经模糊的视线隐约看到,母亲她用最后的力量转过头去,她微薄的衣袖像是一只冬日的蝴蝶,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她自始至终没有看父亲一眼。

我向来坚强高大的,似乎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够压垮的父亲,在母亲的床榻之前茫然失措,他仿佛是在对抗着什么,剧烈地颤抖着。

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这让人崩溃的重量,他跪倒在她的床边,轻轻把头依靠在她的肩膀上。

我回过头去。

外面已经下起了暴雨,连绵的雨滴像是倾泻的箭矢,交织成硕大无比的水之幔帐。

地上升腾起层层的水雾,天空变得一片迷蒙,在这漫天满地的空朦之中,我已经辨不出自己的位置,寻不到自己的方向,仿佛天地之中只剩余了这雨声,这风声,这雷鸣声。

很久之后,我试图去思考父亲在那一夜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对于他来说,这个世上恐怕没有比天下比霸业更加重要的东西了吧。

可是母亲吧?我呢?还有妹妹呢?当他为了那高远的目标而把身边地一切都舍弃的时候,夜阑人静之时。

他可是会有稍许的迟疑?可是会有些微的后悔?我无法理解也不敢去想象。

母亲去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父亲。

而在那一夜的失态之后,父亲却已经迅速地完全地恢复了日常地忙碌和冷静,甚至比以前更加忙碌,更加冷静。

我不了解他在忙碌些什么,我只能够放任自己消沉下去。

游走于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院子里,仔细地思考回忆着母亲曾经地种种日渐沉醉不能自拔。

曾经抚摸过无数遍的横栏雕梁。

曾经戏耍过无数次地水池树丛都开始变得模糊遥远却又熟稔流畅。

秋去东来,我感受不到身边季节的轮回。

也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恍惚之间,仿佛已经完全从这个世界上脱离。

直到几个月之后,父亲告诉我,他已经上奏安排好回乡祭祖的事务,我才逐渐从这样的失落之中解脱。

然后,我带着母样的骨灰按照父亲地安排回了故乡墉州。

在墉州边关高耸的城墙之下,我听闻了父亲苦心筹划了二十多年的一切。

这样翻天覆地的阴谋让我震惊失措,让我惊恐莫名。

然后,我地心中浮现起她的身影,浮现起她们的身影。

父亲把多少东西留在京城里。

留在辽人的手中啊,嫡母,妹妹,还有她。

我生命之中宝贵的并不多,却要接二连三地去承受这样失去的打击。

我派人暗中潜入京城,去寻找她的下落,去打探嫡母和妹妹的情况。

每一条消息都让我失望,对于重要地人质,辽人的看守严谨地出奇。

而对于她,更是连一丝存在的消息都打探不出来,她仿佛就是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

这样的消息禁不住让我的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仿佛她在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拥有着我所不了解的秘密。

沧海桑田,聚散离合,世事总是奇妙难言。

在我自己都讲述不清楚的一次机缘之下,我和她竟然竟外的重逢了。

在天下局势变得更加迷蒙难测的时候,与她的重逢带给我的是纯粹的喜悦。

就算是知道了她背后的秘密,知道了她其实不是一个简单的宫妃那样的身份,也并没有冲淡这份喜悦分毫。

也许,在我的心中,早已经明白的,她并不是一个简单柔弱的女子,不是一只被困锁在重重宫墙里的笼中鸟。

不是被养在深深宫阙里的盆中花,她的眼中有广阔的世界,她需要的是足够她飞翔的蓝天和大地。

我和她一起回到了墉州。

而紧随着失而复得的喜悦到来的,却是嫡母和妹妹,以及倪家存留在京城所有家人的噩耗。

让我从喜悦的巅峰瞬间跌落入了万丈深渊。

我想起童年时候那个粉琢玉砌的小女孩,那个胖嘟嘟地固执地反复攀爬那一扇窗户的小女孩。

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打击,只有用疯狂珠工作来麻痹自己。

我也无法想象父亲会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一切。

我只知道,之后父亲迅速地挥师北上,与耶律信决战在城外,并且向来谨慎的父亲因为急躁抢攻而身受重伤。

其实,妹妹她们在父亲的心里,在父亲充斥满了铁与血的内心深处,也是占据着一个重要的地位的吧。

我忽然记起很久以前,他在书房里面听我讲述着母亲的日常。

有一次,我向他说起母亲最近喜欢对着秋天嫣红的枫叶发呆的时候,他有了片刻的失神,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轻叹一声,说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有时候,他心情好起来,也会踌躇满志地说道:男儿于乱世,当提三尺青峰,立不世之功。

廷宣,将来你的功业一定要强过我才行。

也许个人的力量在历史变化的洪流之中是微薄不可见的,天下局势的变动是不会因为个人的悲伤或者愉悦而有片刻的停留。

在内心的伤痛还没有痊愈的时候,我就不得不瞩目于未来的大局,开始率领倪家的兵马,按照父亲的指示,北上远征了。

然后我和她相伴一路北上。

踏过千山万水,走过茫茫草原,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起谈论明天的战事,在冬雪初至的时候一起说起过往的种种,在昏黄的灯光下,在朴素的土墙边,她的身影在我的心里烈烈燃烧,留下惊心刻骨的美丽。

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在日以继夜的行军中,她像是一株悠然开放的花朵,照亮了整个肃杀血腥的战场。

当她欢笑的时候,我的内心也热烈欢腾起来,当她悲伤的时候,痛楚也会充斥着我的胸膛。

那一夜,我们共同面对着高高悬挂的地图,面对着不可预测的未来。

心中的话语禁不住脱口而出。

我悚然警觉,可是,已经说出口的话语无法收回的。

心中带着悔意,也带着隐隐的期盼,复杂的感情交织成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她却只是怔怔地凝视这那橘黄色的点点烛火,久久没有转移视线,那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她就好像是一只飞蛾,要扑向到那色彩温暖却滚烫致命的火焰之中了。

她最终是以一种逃避的姿态躲避入了帐内,留下了身后苦涩失落的我。

那一段日子,就是这样甜蜜和酸楚交织出现,迷茫和坚定浮动轮回,激烈之中有着淡淡的温馨,繁忙的奔波也不再劳累。

这样的日子结束在了京城传来剧变的那一刻,虽然我无法了解,轻涵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深思熟虑,静待时机的人。

也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们都在慢慢地改变着。

总之,他的成功,又一次扭转了整个天下的局势。

于是我与她,重新返回了京城,返回了那个一切纠结发生的地方。

此花独幽5在轻涵一剑刺入我胸口的时候,我以为没有比这个更加冰冷的伤害了,而紧随其后的,就是母亲的过世。

在母亲过世的时候,我以为没有比这个更加绝望的悲哀的,可是,不久之后,就是妹妹的死。

在妹妹出事的时候,我曾经以为,自己一生再也不会经历那样深入骨髓的疼痛了,可是,在那一夜,在天统三年的那个上元之夜里,还是体会到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更重的伤痛。

那是比轻涵的利剑更加冰冷彻骨的寒意,那是比母亲幽幽的倾诉更加噬心入腑的悲哀,那是比妹妹凄烈的遭遇更加锥心刺骨的绝望。

她轻轻的一句话,在我的耳中却像是那一夜的电闪雷击,响起琴毁弦断一般凄厉的嘶鸣。

原来我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从来没有真正走入她的内心深处。

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过我的母亲。

在她素衣翩翩的身影之后是怎样的滔天巨浪,在淡如烟,澈如水的眉目之间隐含着怎样的惨烈倔强,我从来不知道。

我所有自以为是的了解,都是隔雾看花,虚幻飘渺。

她纤细的身影像是在逃避一样的踉跄着奔出乾清宫的侧殿,也奔出了我的生命。

她的离开是那样的突兀,就好像她的出现,同样让我措手不及,也同样让我无法挽回。

我以为那一夜会永远没有尽头,但它还是结束了。

结束在她奔出殿门的那一刻,结束在父亲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

那一刻,我的视线里面已经没有了她。

我走近了父亲,握住了他地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我感受到他从来都是强而有力的手在逐渐变得冰冷虚弱。

最后,父亲对着我笑了。

他想要说什么,却只是让血迹和生命更多更快地从他的口中溢出。

他挣扎着将手伸向自己的胸口,我俯下身,为他从怀中最贴近心脏的地方摸出那一副画。

然后交到他地手中。

他紧紧握住画,也握住我的手。

平静地躺在床上,然后只是轻叹了一声。

那一瞬间,我已经明白了他所有地心情。

其实,那些梁国的宝藏早已经落入了谋划深远地父亲的手中,就在梁国破国时候,那些金银财物就已经被运到了墉州。

充实了墉州的府库,变成墉州奋起的基石。

那么为什么父亲还将这一副画留在母亲的身边,让母亲以为,他是为了这一副画而将她滞留在身边地呢?也许,他只是想要给她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只是希望她能够活下去,哪怕是痛苦无比,也能够在他所庇护得到的地方活下去。

他是伤害她最深的人,而这个事实,也在时刻折磨着他。

母亲她可是知道,父亲在人生地最后一刻,想到的不是金戈铁马的铁血生涯,不是锦绣江山的权柄皇座,而是她。

父亲的野心和我与她之间的层层纠葛都在那个清冷的夜晚嘎然而止。

我将父亲和母亲的骨灰埋葬在了一起。

同时埋葬的还有我地爱情和过去留恋的一切。

然后我以自己也无法描述的心情。

离开了那个曾经爱过,也曾经恨过的地方。

脸颊上忽然感触到一丝凉意,打断了我迷蒙的回忆。

我抬起头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终于开始飘落了。

像是一群迷路的蝴蝶,翩然伸殿开翅膀,飘飞到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又是一年的冬天了,在这个居禹关,我渡过了多少个冬天?又看过了多少场雪?可是,不管经历了多少风霜和雨雪,她的容颜依然清晰地刻印在我的内心深处。

我想起那一夜,在茫茫的大雪之中,紧紧地拥抱住她,她也同样抱住我,这广阔的天地之间仿佛只余下我和她。

而除了彼此,我们一无所有。

世间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的底幕,让人看不清楚分毫。

冰雪也不再是单纯冰冷地落下,而是盘旋在我们的身边。

原来她就像这眼前的雪,初时轻灵飘动,幽静宁谧,然后纷纷扬扬,激烈洒然,而最终却会定格成一副深远悦目的图画,沉寂在我内心的最深处,永不褪色。

将军!将军。

远处传来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思绪,是身边传令的士兵中拿着信笺一样的物件向着城楼上跑过来。

将军,有您的信!他匆匆地跑上城楼,然后欢快地说道。

不是公文,而是一封信?!我惊异地接过那一封信,低头看着上面署名。

刹那之间,我震惊了,我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收到他的信笺了,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十六年前的那一场比武上。

虽然在我的心里,他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们之间,却已经有了永远无法逾越的障碍。

如今的身份,背后的势力,家族,利益。

层层纠缠不清的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使得我以为,那些仗剑比武的快意,那些谈笑拼酒的欢愉。

这一辈子,也许只能够存在于记忆之中了。

没想到,却在此时收到了他的信。

我打开信笺,展开纸张。

看完信的那一瞬间,我忘记了身边的雪,忘记了身边雄伟的居禹关,也忘记了这个世间的一切,千万种滋味涌上心头。

最终那千万种滋味却都化作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纠结着我的内心。

我茫然若失地抬起头,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

在十六年的风风雨雨之后,竟然头一次有了束手无策的感觉。

将军,马上就要新年了,是家里的人带来的问候吧?传令的士兵还在一旁欣喜地说着。

新年了?我抬头看向远方,长河渐落,天际苍茫。

确实,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马上就是新的开始了。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的唇边飞扬起一线笑容。

心中欢愉,也是解脱。

是的,过去的一切终究已经过去,马上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了。

远处,几骑快马向着关隘遥遥奔来,那是前些天前去探听辽人兵马情报的前哨,带回这次辽人入侵的详细军报。

一切就如这天上的雪,岂不来的恰是时候?此花独幽 完陌上花开1我将铜镜摆正,然后他细端详着自己镜中的容颜。

小姐!贴身的站环柔绢端着水盆进来,看到了我的动作,大惊小怪地喊了起来。

喊什么?我白了她一眼,不就是照个镜子吗?这么大惊小怪的。

别的女儿家照镜子不稀奇,不过小姐您照镜子就是少见了。

柔绢嘻笑起来。

我无奈白了她一眼,都是平时把这个丫头惯坏了,不过是照个镜子,也要损上我两句。

其实我确实很少这样仔细地照镜子,至少比较起同年龄的女孩子来说,少的出奇。

虽然从别人的夸奖之中,我也知道自己的相貌不俗,而且父亲俊逸潇洒,母亲柔美秀雅,想想就知道自己的相貌自然 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只是不喜欢摆弄那些脂粉钗环,不喜欢像那些贵族小姐一样整天对着镜子不停地比较着发式和装容。

我喜欢在春日的阳光之下荡着秋千,感受花香随着漫天的风飘过鼻端的轻快,也喜欢在冬雪飘飞的季节里手捧一卷书,坐在暖炉一边,感受冬日的静谧和温馨。

但是今天,我开始以前所未有的精细眼神打量着自己的容貌。

因为,下个月,我就要进宫了。

这一次是太后居住的宫室需要增补侍奉文书的女官,所以在大齐的豪门贵族里面精心挑选了八名少女充任。

对每一个被选中的少女来说,这都是天大地荣耀。

世人皆知,太后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我侍立在她身边的时候,就算不能当一只绿叶,也万万不能是一只坏了风景的狗尾巴草。

而且,据说,这次的进宫,还有更深一层地含意。

虽然旨意上面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知道,皇上已经快要满十五岁了,马上就要亲政并且大婚了。

所以这一次的女官,不仅仅是女官,也算是太后预先查看各家淑女,观其言谈举止,择其品行容貌的预选。

也就是说,在我们这些被选中的女子当中,很有可能会有一个是将来的大齐皇后。

轻车行驶在宫道上,车轱辘滚过地面的雕花玉砖,马车有些微微的颤抖,引得我地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偷偷掀开车帘子一角,已经到了顺贞门外的宫道上了,拐过一道弯,前面就是盘龙门了。

我在第四辆马车上,看着前面和后面的同伴的马车,我隐约地猜测着她们的身份和相貌,心中越发忐忑不定。

我知道太后性情纯简,不好奢靡,几个人的装容都是素净淡然,遮掩不住明丽清新的气质。

我依稀认得出其中的几个面孔,母亲带我走动各家探亲访友的时候,见过几面。

其中与我最相熟的是左边紧挨着的女子,她生的娇俏动人,白玉凝脂般的鼻子,微微上翘的樱桃红唇,一身秋香色如意云纹的缎裳裁减地纤长合体,头上挽着一枝桃形碧玉簪,簪首垂下长短相间的两滴珍珠流苏,给素淡的容装增添了几分华丽风致。

她是荣禄大夫刘泉刘大人的孙玉刘雪娥,与我同龄。

看到我在看她,她转头向我婉然一笑。

我也对着她笑了笑,心中的紧张稍减。

随后,内监领着我们走进宫门,步入乾清宫。

殿中重重掩映的鲛绡帐幔上镶嵌着圆润明亮的珠玉,散发出莹莹的光彩,映地周围光彩迷离如烟,一阵细风吹过,帐帘轻动,珠玉相撞,殿中满是清脆悦耳的响动。

我们行走在一片珠光玉润之中,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影子倒映在白玉雕砖的地面上,似乎比倒映在水中还要清晰动人。

走过重重幔帐,然后我们就看见了端坐在书案之后的她。

在听说过她的故事之后,我就曾经幻想过她的美丽,等真的见到了她,才恍然惊觉,那样的美丽,是根本无法幻想的。

她正微伏在书案之上查看着一卷文书,一头柔顺的乌发挽成样式简单的如意髻,用一根玉簪别住,几丝秀发慵懒地散乱在额头上,掩映着明眸的清辉。

她只一身素色衣着,却让人眼中闪烁起万种绚丽。

听到内监的那一声通禀,她抬起头来,轻笑着问道:这就到了。

隔着遥遥的距离,我隐约看到她如水般的清眸之中带着淡淡的疲倦,恍如云雾缭绕在丘水潭上,也许是今天的政事太过于辛苦了吧?然后她从书案之后徐徐站起,就是这一站之间,就已经风华绝代。

她应该已经三十几岁了吧,可是为什么看起来却好像是二十几岁一样清新动人,难道是岁月也不忍心在那张绝世的容颜上留下痕迹?我禁不住惊叹,难怪说成帝对她宠爱殊绝,从无褪色。

如果是这样的女子,我同样身为女儿身尚且不免心动,何况男子呢?我随同众人的身影一起跪倒在地上,低伏的视线里只见到她如云的裙裾向我们走来。

不必多礼了,平身吧。

她的声音像是珠玉般清冽,带着丝丝的倦意,却又有一种格外的韵味。

我们低头谢恩,然后平身而起。

她已经走到我们近前了,没有人敢逼视她的容颜,我们紧张的低下头去。

我看到她纤细修长的身影经过我们面前,然后在雪娥的面前停了一下,用柔和的声音问道:你就是刘泉的孙女吧?语气里面带着隐约的怀念。

雪娥的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连忙躬身行礼道:家祖刘泉,蒙太后记挂了。

嗯,太后淡淡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刘泉大人的女儿,雪娥的小姑姑,就是景帝的生母,当年她是与太后差不多同时承宠受封的,据说两人相交甚笃,而且天统之乱的时候,还是刘大人暗中藏匿太后,救了太后的性命。

也难怪此时太后第一个问起的人就是她。

陌上花开2此后,太后又问了我们几句家,就命令我们告退了。

被内监引领着,我们到了居住的地方,是距离采薇宫不远处的宣合宫。

这里其实也是宫妃才有资格居住的宫室,但是如今皇上尚且没有后妃,所有的宫室都是空闲,就打扫出来供我们这些女官暂住了。

太后她依然居住在采薇宫之中,虽然朝臣和皇上都多次劝说她搬去更加富丽堂皇的慈宁宫或者凤仪宫。

但是太后却拒绝了,说自己已经习惯了那里,不用再劳顿调换了。

太后身边的禄总管过来为我们安排好了住处,我开始注意起周围的同伴。

居住在我旁边的就是雪娥,这让我很是欣喜。

毕竟是这个陌生的宫殿里,有一个熟悉的朋友在身边,还是让孤单的我多了一份安心。

摆放好了行礼,我就去了她的院子,雪娥正在收拾着自己带来的珠花首饰。

看到了我的身影,她的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连忙把我拉过床边坐了下来,我们两人像平常那样说起家常的闲话。

直到谈论起今天 的觐见,她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说道:今天 我可是成了出头鸟了。

啊?我吃了一惊,没有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她看到我脸上莫明其妙的神情,叹气一样说道:难道妹妹你就没有见到,当太后第一个问起我来的时候,那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哼,她们在太后的面前是敢怎么样,但是回来的路上。

唉,我岂会注意不到?不过是看不起我们刘家的商贾出身而已。

我默然了。

回来的时候,紧跟在内监地身后,我脑子里面全是刚刚的晋见和太后的风采,压根儿没有注意过这些细节。

姐姐多心了,现在还有谁会把刘家当商贾出身啊?我打趣地笑道:别忘了,敦怡皇贵妃可是就是你的亲姑姑啊。

景帝的生母在景延元年的时候就被追封为敦怡皇贵妃。

其实我根本不想争这个名头。

雪娥看似无限惆怅地说道:终究我们刘家三代之前也不过是个商贾人家,怎么敢存着这样母仪天下的想头呢?倒是妹妹你很有希望。

慕家可是历史悠久的名门贵阀啊。

我心里头一阵茫然。

母仪天下,这个名词对我来说太过于虚幻了。

而且,那位传说之中地皇帝陛下,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他真地会是我的良人吗?说到良人,我就想起了我的父亲。

在我心中,只有像父亲那样的男子,才是一个女子最好的依靠,最真切的良人。

父亲他俊逸潇洒。

英武而又不欠缺儒雅。

在我的记忆里面,父亲从来没有和母亲有过任何地不愉快,而且,已经是一品大员朝廷重臣的他甚至没有一个侍妾。

如果说,唯一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父亲他太忙碌了,一个月之中几乎有大半的时间不在家中。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身为兵部尚书,又执掌京城的兵权,深得太后信赖,这些重任都是难免的。

虽然心中有着小小的遗憾,但这小小的遗憾其实也是我无比珍惜地荣耀。

而当今的皇上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会是我的良人吗?少女绮丽的幻想总是迷蒙虚幻地,辞别了雪娥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带着各种各样的幻想躺在床上,却迟迟也睡不着觉。

侧头看了一眼更漏,才只有戊时末,也许是因为距离在家中睡觉的时间还太早了。

反正也没有到宫门落锁的时间,我索性披上一件外衣,走出了宣合宫地大门。

月色清幽动人。

我沿着宣合宫廊下的通道向前漫步而行,走过一道小桥,就进了一个小巧玲珑地花园。

初秋的天气里,花园里面已经有几个萧瑟的迹象了,就是脚边的几丛雏菊,还开的正好,朝气蓬勃。

百无聊赖地入了花园深处,转过一丛小竹林,眼前豁然开阔。

一道清澈的水流蜿蜒经过一座巍峨险峻的假山,在一侧汇聚成半圆形的水池,旁边开满了姿态缤纷的菊花,我叫不出各色的品种,却也知道必然都是不同民间的凡品,娇颜簇拥,层层叠叠,连这清冷的月夜似乎也变得热闹起来,让我一阵惊喜。

我左顾右盼,希望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让我坐下来静心观赏这月下秋菊的美景,左右看了一圈,立刻把主意打到了被菊丛团团簇拥的假山上。

我欣喜地跑到旁边,手脚并用,爬了上去,却遗憾地发现,已经有个人比我先入为主了。

我扳住岩石,探出头去,从这一边只能够看到她的半边脸孔和稍许的身影,园子里面没有点灯,借着昏黄的月色,她似乎穿着一身银白色的衣服,一派悠闲地斜躺在假山之上,半眯着眼睛,神情满是惬意。

她的容貌极其秀丽,看起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小,也许是哪个宫里头的女官吧,趁着空闲的时候前来这里放松散心。

于是,我冲她喊了一声:这位姐姐,你稍微让一下啊,让我也坐一会儿好吗?被我的声音惊扰,她睁开了眼睛,望向我。

那是一双明亮晶莹如最璀璨的宝石一样的眼睛,光彩流离,仿佛灿烂的星辰在漆黑的夜空里濯濯生亮。

被那双眼睛盯着,我的心脏没由来地漏跳一拍。

看到了我的身影,她的神情似乎有一瞬间的恼火,然后开口了,声音却是意外地清亮好听,什么姐姐?!你是谁?没有管教的野丫头。

竟然敢打扰。

打扰我睡觉。

没有管教的野丫头?!我觉得自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个姐姐容貌虽美,但是嘴巴可真是歹毒啊。

你才是野丫头呢,我恼火起来,气愤地冲着她喊了一声。

然后爬上假山,顺手推了她一把。

不就是一处假山吗?这么小气,又不是你家的东西,大家一起坐着有什么不好的。

我发誓,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当时真的没有想到,从这一边看起来延绵顺势的假山的那一边,竟然是完全悬空的。

而下面,是一处水池。

结果,因为我这无比轻微的一推,她就一声惊叫,紧接着就是扑通一声传来。

她掉进了水里。

我觉得自己的大脑完全呆滞了,伸出的手也不知道收回,就那样维持着呆呆的动作半趴在那里。

直到她惊慌的呼喊声传上来,我才恍如梦醒,连忙跳下假山,奔到水池里面,也顾不上自己的衣服了,扑腾着下了水,七手八脚地将她从水池里面拉扯上来。

等到我们两只旱鸭子挣扎着爬回到水池边上,都已经是发髻散乱,衣衫污脏了。

活像是两只刚刚从地府里面爬出来的女鬼。

她趴在地上,被水呛地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抬起头,狠狠地瞪着我。

我有点心虚了,忍不住向后挪了挪。

虽然刚刚完全是无心的,但是这样把人家在大秋天的时候推下去。

看着她气愤的目光,我只好硬撑着说道:不要这么看我啊,我又不知道那边是水池,都怪你没有告诉我。

你。

啊嚏,啊嚏。

她似乎被我的话堵的要气结了,正要说什么,却一阵凉浸浸的风吹过,连打了几个喷嚏。

我赶紧狗腿地凑近她说道:眼下你的衣服都湿了,很容易着凉的,先去我那里换下来吧,算是我赔罪了,要不罚我替你洗衣服好了。

好不好?不要这么小气嘛。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上,秋风一阵比一阵寒,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只好说道:你的宫室在哪里?赶紧带我去把衣服换下来。

我于是带着她匆匆地穿过花园小桥,跑回到了宣合宫里。

已经是快要落锁的时间了,幸好周围没有路过的宫人,不然,让他们看到我进宫第一天就变成了这幅落汤鸡的狼狈模样,不被笑死才怪呢。

我和她一起进了内室,然后点亮起灯笼,转过头看着她。

陌上花开3我和她一起进了内室,然后点亮起灯庞,转过头看着她。

闪亮的灯火之下,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容貌衣着,然后我的脑子瞬间停止转动了。

她长得好像太后啊!眉目五官都可以看出那种清丽的影子来。

等等。

她。

与太后。

我的视线转到她的身上,观察着她已经被水池里面的污泥沾染的不成样子的衣服,费了好大的劲儿,我终于辨认出了上面绣工精致的金线龙纹。

然后,我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

赶紧扶住旁边的桌子,才让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支撑着没有跌倒在地上。

这怎么可能?!为什么我会遇见这种事情,我才入宫第一天啊!。

喂,你倒是快一点啊!她。

啊不。

应该是他已经冲着我喊了起来,朕快要冻死了。

朕。

皇。

皇上。

我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语调说出了这句话,只觉得自己怕承受能力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他愣了一下,好像有点恼火自己失言一样动了动嘴角,然后说道:。

你知道了啊,那就赶快啊。

要不是这次是瞒着大家偷偷跑出来的,朕不想让母后担心,才不会跟着你回来这里呢。

赶紧拿干的衣服出来,给朕换上,就不追究你把朕推进水里的罪过了。

听着他左一个朕,右一个朕的说的伶俐,我已经被逼得发疯。

什么都不敢想,只好赶紧从行礼里面翻出一件。

衣服翻到一半,我地动作顿时僵住了。

我不得不告诉皇帝陛下一个不幸的消息。

而想到告诉他这个消息的后果。

我禁不住头皮发麻。

手也开始颤抖起来。

快点拿过来!看到我手中已经拿起了一件衣服。

他在背后气势十足的命令道。

犹豫了半响,我终于带着认命一样地决然转过身去,然后,对着他举起那身桃红色地宫装来:。

这个。

皇上,臣女这里。

就只有这个。

瞬间,屋子里面静谧地出奇。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空气里面响起磨牙地声音来。

其实,想想也知道,我这样的女孩子房间里面怎么可能会有男装呢?我满腹冤枉地想着。

看着他越来越凶狠的眼神,我禁不住后退了一步,这小子不会想要咬人吧,待会儿他扑上来怎么办?虽然他不一定能够打地过我,我可是镇武将军的女儿啊。

不过他终究是皇帝,而殴打皇帝。

我又后退了一步。

他的表情倒真是一副想要咬人的样子,可是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扑过来,只是咬牙切齿地冲着我喊叫道:还不赶紧出去找一件来,如果让母后知道了这件事,我一定饶不了你。

将小狮子咆哮的声音抛在身后,我一边点头哈腰,一边飞一样逃离了这件房间。

前殿有服侍的内监,应该能够暂且借一套内监地衣服吧?因为我们女官聚居在这里,所以周围安排服侍的也全部都是宫女。

只有在前殿干粗活儿的有太监在。

我一边盘算着,一边快点向大门跑去。

但是,随即大门上传来的一个冰冷恐怖的声音打断了我美好的期盼,将我推进了更深一层的噩梦里。

啪一声,宫门落锁了。

为什么在我入宫的第一天就会遇见这种事呢?难道是因为我进宫之前没有按照母亲所说地入庙里去祈祷?我心里哀号着,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去,就持见他站在门旁边,好像脸都绿了的身影。

当寻找不到皇帝的乾清宫内监宫女们惊惶失措地翻遍了整个宫廷的时候,这件事情理所当然地传入了太后的耳中。

最后,慌乱的宫人在我地房间里面找到了失踪的皇帝陛下,那时候,他正裹着被子占据着我地床榻(他死也不肯穿那身衣服),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旁边的我。

一阵鸡飞狗跳的忙碌之后,他被宫人们簇拥着离开,而如蒙大赦的我也被禄总管带进了采薇宫。

太后询问起这件事情的详细经过,我不敢隐瞒,胆颤心惊地将所有的细节一一道出。

听到我不得不提出让皇上换女装的时候,太后的脸上不知道为何,忽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哀伤,快的似乎让我以为是错觉。

然后她的神情又转化为一种恍惚的寞然,失神一样看向窗外,那里闪烁着漫天的星辰,多少星辰亦无法比拟她容光的绝色,我听到她在隐约呢喃着什么: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这么久了?我有些微的诧异了,她看起来还是那样的年轻,甚至她实际的年龄也不过才只有三十六岁。

想必是在思念先帝吧?我暗暗想着,虽然想不通换女装和先帝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转而又想到街坊之中隐秘流传的言语。

莫不是在思念豫亲王?我赶紧看了看四周,把这个亵渎不敬的念头打消了下去。

之后太后疲倦地挥了挥手,命我告退了。

虽然这件事被太后压制了下去,但是细碎的谣言还是在宫人的口头上秘密地传播起来,让我头一次见识到了宫廷谣言的恐怖。

尤其是这件事情涉及到陛下,女官,床榻,衣服,凌乱这几个关键词之后,更加成为宫人们热衷地出奇的谈资。

关于陛下他为何会在那样诡异的时间出现在一个刚刚进宫的女子的床上,诸多猜测迅速地演变成众多不同的版本,香艳的,恐怖的,离奇的。

偶尔传入耳中的只言片语让我每一次听到都会禁不住心惊胆颤,面热心跳。

虽然之后,我仅仅是受到训斥告诫的惩罚,但是日常的举动之间,我开始小心谨慎起来,唯恐再有什么行差踏错。

我被任命了管理太后文书的工作,每天负责将这些书籍归类就好,并不是复杂的活计。

开始工作之后,不可避免地行走在采薇宫和乾清宫之间,也就不可避免地时常见到他。

每一次见到我,他似乎都会有眉角跳动的迹象,看来是又让九五至尊的陛下想起不好的回忆了。

听说之后他被太后严厉地训斥了一顿,并且罚抄了很多的书。

那一定很惨,我可以想象,尤其是在回忆起我曾经被父亲罚着抄书时候的惨痛经验。

日子就这样平淡却愉快的渡过,工作在太后身边时间,是欢欣充实的。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一次他经过我的身边,我都会感受到小小的惊喜,我的心脏开始砰砰直跳。

陌上花开4转眼秋去东来,已经是年关了。

怜惜我们都是初次离家的年轻女孩,太后这次一了恩旨,准许我们回家和家人团聚过年。

我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家中,父亲又去城外忙碌整编新军的事情,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

明明已经是我习惯的场景了,可是不知道为何,内心的最深处去禁不住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来。

将来,我和那个他,会不会让我也这样每天独守空房,只能够惆怅地对着窗子,在长久的寂寞之中期盼着他归来的身影呢?父亲终于在年关之前回到了家中,然后匆匆地去见了前来拜访的葛大人。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谈论了什么,不过也可以想象,必定是严重机密的军国大事。

葛大人离开之后,父亲他向我问起太后的情形,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只好按照自己的直觉告诉他。

之后,他独自一个人在书房里面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让我和母亲都开始担心起来,然后他才终于无限疲倦的离开子书房,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表情,好像是放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又好像是失去了自己最贵重最珍惜的。

在第二天,他拿出一封信,交待给他亲信的人送出府去。

虽然我在无意间注意到这一举动,但是父亲的公务来往我从来不敢干扰。

之后就是年关,崭新的永昌七年到来了。

过完了新年,出了正月,我又重新回到宫里面。

宫中也被刚刚过完新年的愉悦气氛充斥着。

回到宫里不久,就迎来了上元节,其实这不应该算是上元节。

毕竟成帝是在正月十五这一天驾崩。

是需要全国举哀的,但是太后说宫中行事,要以不扰民为先,上元节这样的庆典不应取消,于是就将这个节日暂且延后了一个月,推迟到了二月十五。

依然是花灯烟火。

喜气洋洋,这样的日子里,宫中所有地内监宫女,包括我们女官也悠闲愉快起来。

在这一天,雪娥她们几个过来寻找我,我们说好了一起扎灯笼,一起放烟花。

她们已经许久没有亲近我了,自从在入宫地第一夜就捅出了那么大的篓子之后,她们虽然表面上对我的态度并无二致,但是却时常在我注意不到地角落里小声议论着什么,日子久了我自然能够察觉到。

只有雪娥跟我之间的交情一如往昔。

这一次她们肯约我一同前去,我也很高兴。

据说,将自己买醉手扎成的花灯悬挂在树上,能够保证来年的好运。

花灯的种类复杂繁多,有鱼形灯,蝠纹灯,玉兔灯。

还有个更加繁复精致的金玉满堂,子母大顺。

可惜我地手艺不行,只能够勉强扎出一只最寻常的灯笼样式,但是也是凝聚了我全部的心意。

二月十五那一天,趁着月色,我们成君结队地跑进了天香园,选择自己中意的树木,悬挂起自己心制作的灯笼。

遍地一片火树银花,灯耀千光的盛景。

我满怀欣喜地四处查看着,寻找着中意的树木。

相比起其他女孩子们需要内监替她们悬挂灯笼不同,懂得些微武功的我亲自攀着梯子,向树上爬去。

雪娥见到了我地举动,忍不住扬声阻止道:这也太危险了,妹妹把灯笼交给小太监挂上就好。

欢喜之中的我哪里管得了这些,而且不过是一棵树而已。

姐姐不必担心,我马上就好了。

我一边打断她的话说道,一边迅速地爬上了树顶。

我要亲手将我一年的祝愿挂在树上,挂地高高地,希望中蕴含着的祝愿能够被这经过树梢的风,照过云端地月送到神明的耳边。

将灯笼结到了树顶上,我从怀里拿出火石,打燃了,伸进去点亮其中的蜡烛。

正在点着蜡烛,却听到下面不知道是谁呼喊了一声:皇上来了!我回头望去,竟然真的是那个那明黄色的身影正在向着这边走过来。

下面的女孩子像是一群受惊的小鸟,呼啦一下子散开了,我手上的火石还点在灯笼上呢,据说,这样被人打断了是会不吉利。

尤其是这盏灯笼上面可是许了两个我最重要的心愿。

等我匆匆地点着了灯笼,他已经走到我的身后了。

他从树下抬起头来,冲着我毫不客气地喊道:喂,你这是一外名门淑女应该有的礼节吗?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爬到树上去。

我忍不住撇了撇嘴,这种话是一个皇帝对着女官喊的吗?再说,现在是在晚上啊,哪有什么光天化日?但是这样爬在皇帝的头顶上也是大不敬的罪名了,虽然太后为人宽和,而他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还是不妥当的。

我正要从树上下来依照礼节谢罪,却猛地听到身前的灯笼发出一阵籁簌的奇异响声。

我回过头去,就看到了灯笼里面的蜡烛爆出闪亮的火星子,并且越烧越大。

我震惊之中的头脑闪过了无数的念头,想要闪避,但鬼使神差,最终却没有动。

啪簇一声爆破,灯笼忽然爆开了,我猛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那滚烫的火星打到脸上疼痛传来。

但是等来的却不是预料之中的疼痛,而是一阵紧挨着脸颊呼啸而过的狂风。

过了半响,没有感觉到侧脸的疼痛,我才终于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到,那个危险的灯笼已经不在了。

我低下头,就看到了树的一侧,站着一个总管服侍的内监,眉目温和,气度沉静,脸上隐隐有几道陈年的旧伤口。

我认出那是太后身边的冽总管。

也是教导皇上武功,贴身保护他的人。

据说,他是那位已经坐化成为神仙的枯叶禅师的亲传弟子,武功是连我的父亲都不得不佩服的。

我恍惚地抬头看看原本悬挂灯笼的枝头,那个灯笼早被他的掌风扫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喂,你没有事情吧?直到他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我才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连忙从树上跳下来。

这一场小小的纷扰之后,自然没有心情赏灯了。

我回了宫中不久,就有宫人前来传话,命我前去采薇宫回话。

我忐忑不安地走进了采薇宫的大门。

还没有进屋,就听到里面有他的声音扬起:母后,我没有危险的。

不过她倒是差一点毁容,多亏了师父他出手及时。

这次不是她的错,您要不要责备她。

内监一声通禀,我进了屋子,他的话嘎然而止,然后,似乎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没有看我。

我按照礼节拜见过太后,等待着太后的问话。

我以为太后会问很多,会询问从头到尾的细节,但是,自始至终,她却只问了一句话:当时你为何没有躲开呢?我忍不住惊异地抬头看她,犹豫了一下,转而又低下头说道:紫陌当时。

被惊变所吓,来不及躲开。

屋子里面静默了一会儿,太后却笑了,她轻声说道:你做的很好,又能够不居功自傲。

我惶然抬头看着她。

难道聪明如她,已经看出了我内心最隐性的感情吗?当时我的身后就是他,如果我躲开,那么,爆开的火星很有可能会落到他的身上。

那一瞬间,我想到的不是他的身份,不是我的地位,而仅仅是:如果他会受伤,我宁愿受伤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在太后洞悉一切的目光之下,我根本无所遁行,只觉得自己的脸忽然之间变得有些发烫。

他还在那里恍然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母后,也看着我。

陌上花开 完上元节的那场 风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既然没有任何人受伤,大家都把那个当成一场小小的意外遗忘在了脑后。

之后,我的日子依然平淡的继续,就像是清澈晶莹的流水缓缓经过身边。

直到几天之后,一个偶尔的机会,我遗漏了一本重要的文书,想到今晚这些文件就要交给太后了,所以我赶紧跑回采薇宫去取。

无意之间我经过太后的窗前。

听到里面隐约传出的声音。

她也未免太大胆了,万一伤着皇上怎么办?就算没伤到皇上,那也是毁了一个女孩子的容貌啊。

是太后身边的贴身女官觅青姑姑的声音,她是从太后晋封妃嫔开始就侍奉在太后身边的老人了,新帝登基不久就嫁到了宫外一位姓许的人家,但是太后对她极其信任,依然时常进宫服侍,说说闲话。

只怕她当初打的也不是这样狠毒的主意,上去挂灯笼的都是那些小太监。

只是想要借着此事,让她再加上一桩错处,顺便让她受宫里人厌恶而已。

太后的声音幽幽响起。

而且还能够搭上一个贾家的女儿。

觅青姑姑的声音又叹道。

贾家的女儿?我猛地想起,宫中年关节庆使用的烟花蜡烛都是由盛庭侯贾家进贡来的,他们家的女儿也是我们八个人之一,这一次我们扎灯笼的器具都是她提议我们选的呢,据说是什么品焰斋之类的名品。

这一次灯笼出了事故,虽然太后并未深究,但她也着实提心吊胆了好几天。

她长得虽然像她,可是心性却是全然不同。

太后的话语之中隐含着一丝黯淡。

娘娘,绮烟娘娘都故去那么久了,如今您对待刘家也不薄。

何必因为这些小事伤心呢。

觅青姑姑的声音传来。

唉,也许,这件事早一点定下来也好。

她们说地是。

雪娥?!我的心中悚然一惊,有什么东西在心底里破土而出,就像是那一夜意外点燃的灯笼,因为火光的窜升而骤然明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离我最近的雪娥,和我最要好的雪娥。

向我口口声声说着其实我根本不想争这个名头的雪娥。

我在恍惚之间离开了太后的窗下,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自己地屋子,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头一次,我意识到,也许爱上他,我所要面对地困难和波折远远超过我的想象。

因为我所爱的这个人,是大齐的帝王,是天下的至尊。

无论其中隐含着怎样的秘密,在表面上,这件事情还是这么平淡不惊地过去了,似乎已经彻底从宫人的记忆之中褪出。

实际上,除了少数地几个人之外,我相信它确实已经从宫人的记忆之中退出了。

而有意的,或者无意的,我们身边服侍的宫人变得更加细致入微了。

我在采薇宫之中日常的行事也越发小心谨慎。

对于雪娥,我实在无法决定自己应该用怎样的态度来对待她。

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让一切秘密都沉淀在这个华丽宫闱的最深处,沉淀在内心看不见地阴暗角落里。

可是当我真的面对这个从小到大的朋友时,内心的深处还是有一丝悲哀。

其实,我并没有责怪她。

因为我明白,她也不过是渴望得到她所长久期盼的,和我一样。

短短几个月地宫闱生活,已经让我们这些养在深闺不愁世事的小女孩快速的成长起来,而成长,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仅仅在一个月之后,太后下了旨意,身边的七位女官厚赐一番。

放其各自离宫归家,自行婚配。

而只有我,被调入了采薇宫贴身侍奉。

所有地一切都已经昭示地明明白白了。

据说,前去恭贺的人群已经要踏平我们家地门槛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极度的喜悦,还是忐忑的紧张,也许全部都有,所有的这些心情都凝聚成一种深深的幸福,将我填地满满的,让我的心里再也没有丝毫的空隙去想那些过往的不快和风波。

闲暇时候,禁不住想到那个许在灯笼上的两个心愿,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其中的一个。

跟随在太后的身边贴身侍奉,见到他的机会大大地增加了。

而定下名份之后,他见到我的时候,则会有点窘迫了,在不经意的时候,我们偶尔对视,他的脸上还会有轻微的发红。

而我也会觉得脸上发热,羞涩地把头转过去,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甜美升起。

闲暇的时候,太后时常将我召到身边,与我谈论起家常的闲话,对待我就像是平常的亲人一样。

有时候,太后也会询问起我的家人,在听到我说起过了年之后,父亲与母亲之间的气氛出奇地变得融洽亲热了很多的时候,她流露出欣慰的表情。

让我感动之余也带着些微的诧异。

在陪伴在她身边的所有日子里面,留给我最深刻记忆的是那一天。

那一天,是一个栀子花开放的春日傍晚。

廊下半开的花朵簇拥成一团团,洁白的花瓣如玉石雕琢般玲珑精致,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夕阳的余晖在天际缓缓铺开,采薇宫的一草一木都度上了浅浅的金色。

我正从太后寝殿门前的廊下抱着一卷书经过,然后就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院子里的他。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奇迹一般地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同样的俊朗儒雅,同样的威武英俊,只是他没有父亲的神采飞扬,却多了一份温润深刻。

他就站在那里,用我所能够形容的最清澈最纯静的眼神凝视着什么,仿佛只要这一眼,就摒去了世间的一切浮华。

我顺着地视线望过去,太后环佩如水纤丽如月地身影,静静伫立于门前。

阳光使得他的眉目模糊迷蒙,那模糊迷蒙的容颜却褪尽了她身后的底色。

我看了看周围,忽然之间生出了一个念头,他们两个人这间似乎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让任何人都无法插足。

于是,我低下头悄悄地退了出去。

连一声告退都没有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在平时是极端失礼的举动,但在此时此刻,却让人觉得最恰当不过。

仿佛只要发出些微的声响,也是对眼前这一副宁静祥和地画面的亵渎,才是真正的失礼。

临别的那一刻,我最后抬起头来。

只是一眼,依稀看到了有淡紫色的桐花从高桃的枝站上轻轻飘落。

空气之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就好像。

就好像是已经秘藏了几十年的女儿红,一打开酒瓶,一种经历了岁月沉淀地幽香隐隐浮动在空气里,游离弥散。

这是个开着淡淡的梧桐花的季节,浅紫色的花朵掉落下来,像是掉在了由最纯净的绿色染成地底幕上。

花落无声。

相隔了漫长的岁月,她与他又恍惚对视,十六年的离别不过是弹指的一瞬间,这一瞬间的对视却已经历了千万年。

这时候地她,已经是大齐后宫的妃嫔,这时候地他,也不再是那个宫廷的侍卫。

她不是苏谧,他也不再是倪廷宣,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两人相对的眼神。

这一眼,就像是在百丈悬崖之下醒来之后看到的第一眼,就像是在金戈铁马的草原上满含关切的那一暼。

就像是在那温暖的橘黄色灯火下朦胧的对视,就像是在漫天风雪之中灼热的凝望,只要想起这份目光,即使在最寒冷季节,她也会被温暖所包围。

原来,这漫长的一辈子,他看她的目光最真挚,她看他的神情最专注。

之后的历史不用再多加赘述,我在四月初的时候,返回了家中,等待着最后大婚时刻到来,也渡过这段最后居住在家中的日子。

母亲和父亲之间的感情奇迹一般的好转了起来,虽然以前也是同样的和睦,可是此时却更多了一份甜蜜,从母亲前所未有的幸福的眼神上就可以看出。

我不得不怀疑,上元节的那个简陋的灯笼也许真的被冽总管的一掌送到了神明的面前,因为我最衷心期盼的两个心愿竟然都在这一年的年初变成了现实。

而且,最让我高兴的是,据说,母亲又有了身孕,也许,这一次会给我添一个弟弟,连久已不问世事的祖母也整天乐的合不拢嘴。

在我入宫的前一天,父亲和我长谈了一夜,同时告诉了我他即将辞去兵部尚书职位和交出京城兵权的意思。

我不知道父亲是希望能够多陪陪母亲,还是不希望我们慕家变成第二个王家。

但是我没有阻止他递上这道折子。

四月二十五日,晴而有风,是我大婚的日子。

我坐在富丽精致的皇家迎亲车辇之上,心中有不安,也有紧张,我清楚,我所要走的道路远远没有它外表看上去富丽堂皇,花团锦簇,甚至,也许这条道路上会有说不清的荆棘和阴影,但是只要想到将来,是和他在一直,是和他共同渡过日后的每一个朝朝暮暮,是和他携手走过人生的每一段波折,我就 充满了勇气和信心,我就愿意去面对任何挫折和磨难。

朝中也连续几次人事变动,遥远的居禹关里,因为守将在年初的时候战死,所以副将窦峰被提拔为主将。

而我父亲所递上的辞表被驳回了,依然保留兵部尚书的职位,但是却收回了京城的大半兵权。

这样的结果我也能够放心。

五月,太后归政于皇上,并且前往丹枫山隐居,身边所带的不过是贴身的两三人而已。

辞别太后之后,他消沉得很厉害。

我只好不停地安慰他,告诉他可以随时前去丹枫山拜见母后,他才慢慢振作起精神。

其实,有一句话我不敢说出来,在送别太后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太后脸上隐约浮现着的,也是如同我的母亲一样幸福的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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