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刻,以初以为母亲悲伤过度,太生气了,以致语无伦次。
但她清楚地说着:我就是因为生了一场大病,后来不能生育,要跟他离婚,叫他另娶个可以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他死也不肯,说我若不要他,他就会跳海、上吊、服毒。
怕了他啦,就依了他。
他说的嘛。
多的是没父没母没家的孩子,我们领养几个呀,就领养了你们三个。
以初轻轻倒抽一口气。
听得他母亲又说道:谁知道他还是需要有个亲生的骨肉。
这我了解的嘛。
他不该骗我呀,还一骗骗了几十年,太过分了嘛,你说是不是?我是很好商量的嘛,对不对?以初脑子里绕着伟志说的话。
你们的外表截然不同。
这现象很有趣……他有些为事情的真相倒错感到啼笑皆非。
他骗我也罢了,不为他的亲生儿子着想,太荒唐了。
孩子不能跟着自己父亲姓,算什么呢?私生子吗?老东西真是老糊涂呵!妈,以初扳过母亲的肩。
爸纵有再多的不是,就事论事就好。
你刚刚说的,千万不要对以华和以欣说。
那两个冲动鲁莽的,搞不好离家出走,妈眼泪哭成河,也只会将他们越冲越远。
说什么?对他们说什么?以华和以欣干什么要离家出走?以初安抚地按摩她紧绷的肩。
他们俩老吵来吵去斗个没完,就是都好强,叫他们知道了半天爸爸是人家的,不是他们的,他们会受不了的。
什么?于婷大梦初醒般猛眨眼睛。
把我的眼镜拿来。
你说什么爸爸是人家的?以初给她拿来眼镜,她手忙脚乱戴上,好像它有澄清她说过的话的作用似的,直盯着他。
你可别胡说,以初,你们都是我和爸爸的好孩子。
以初莞尔而笑。
是,我知道,妈。
他母亲最可爱的地方,便是不论发生任何大小事,她得到适当的发泄之后,立刻雨过天晴。
伟志呢?我们得好好安慰一下那孩子。
真冤枉,来找爸爸,无故地被以欣打昏了两次。
以欣打他?到楼下时,以初已听完上午发生的事,要不是伟志的事尚待解决,这还是件严肃的大事,他真会忍不住地大笑。
经过客厅时,他们发现家里其他成员都在那儿,包括伟志。
父亲正一脸严肃地向伟志说话。
你想清楚再回答,年轻人。
你要知道,一声‘爸’叫出来容易。
这个字却可以毁掉我们整个家庭的和谐关系的。
我明白。
伟志歉疚万分地看过每一个人,特别在于婷脸上停驻了一下。
我一时脱口而出,实在是情不自禁,我无意伤害或破坏你们的家。
伤害已经造成了。
以华冷冷说。
我知道你的处境也满令人同情,可是你就这么闯进来找爸爸,太出人意料了嘛。
以欣倒是听了以初的话后,态度变和缓了。
你要认也慢慢认呀。
你想吓死谁啊!还好这屋里没有人心脏病。
你们谁也不许怪他!于婷走到伟志旁边,瞪着她丈夫。
你不认。
我认,从今天这一刻起,伟志是我们娄家的孩子。
你几岁,孩子?她转脸问伟志。
他表情变得十分柔和。
三十一。
三十一,比以初小,比以华大,好,现在起,你是娄家的老二。
则刚一脸的哭笑不得。
太太,你先别乱认什么老大、老二好不好?这事让我来处理。
你处理了三十几年,处理得乱七八糟,我认他认定了。
他说得明白,要认也不迟。
则刚冷静而平静。
年轻人,你父亲到底是谁?他叫什么名字?这种问题你也问得出口!于婷喊。
不,我愿意回答。
伟志平和地说,目光直视则刚,充满不可能错的感情。
你是我父亲。
什么……则刚嚷起来。
但,伟志不慌不忙接下去。
你不是我在这里的父亲。
则刚的紧绷松弛了。
听见没有?你们听见没有?他说我不是……他顿住,挑起半边眉,不是你‘在这里’的父亲?你那一锅把他敲得更口齿不清了。
以华小声向以欣埋怨。
也许敲得太轻,以欣小声回道:重一点或多敲一下,他大概就口齿伶俐了。
现在补上也不迟。
她跃跃欲试。
以初在她后面抓住她的肩膀。
你待着别动吧!祸还没闯够啊?我真的没法解释得更清楚详细了。
伟志面有难色。
我不是来找父亲,或来破坏你们,我是……意外来到这的。
这句话好熟。
以欣喃喃。
是啊,我也听过。
以华思考着。
以初脸上的血色在消褪。
伟志。
他想起来了,他记起谁向他提过这个名字了。
伟志是位科学电脑专家……我的好朋友……他发明了一部时光转换机……会是同一个伟志?所以他吞吞吐吐,无法解释他的来处?但,父亲这件事,是怎么回事?只有一个方法求证。
伟志,静静地,以初笔直望住他。
你不止从事电脑研究,你是一名科学电脑专家,是吗?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诧光芒,对以初来说,等于是致命的一道闪电。
无庸置疑,他来自恩慈口中的二三○○年。
他意外来此的原因和目的,不言可喻。
你加道我的工作?伟志的目光锁住他的。
只有一个人才可能告诉你。
是的。
以初简答。
两个人交换、衔接的是心照不宣的眼神。
好像他们很久以前认识似的。
以初的家人纳闷地来回看他们。
我可以和你谈谈吗?伟志问他,并强调:私下,单独。
当然。
以初立即允诺。
请稍候,我要拿我的东西。
伟志不知该问谁,他的目光落向以欣。
请问我在何处可以找到我的衣物,姑奶奶小姐?我去拿。
以欣涨红着脸走开。
以初,你们以前认识的?于婷问。
他是位科学家,我听人提过他的大名。
以初如此答。
妈,爸不是他的父亲,至少是像他说的,在这里,他们没有父子关系。
你应该相信爸,他没有背叛和欺骗你。
谢谢你,儿子。
则刚感动、感激地说,向他妻子伸出双手。
以初不会骗你吧?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他。
谁来敲我一记,掐我一下好不好?以华一头雾水地呻吟。
乐于效劳。
正好回来的以欣手下毫不留情地往他胳臂掐下去。
以华惨叫时,她将装在袋子里伟志的长裤交给他,四目相交之际,她的心又莫名地加速跳起来撞她的胸口。
谢谢你,姑奶奶小姐。
希望我们还会再见。
伟志的声音充满真诚的期盼。
以欣这辈子首次在一个男人的深深凝视下。
羞赧得说不出话来。
以初和伟志离开时,他父亲把母亲拉在身前,轻言细语低哄。
他知道母亲不会为难父亲的,只是无论如何料不到这桩险险造成的家庭悲剧,到头来成了降临在他身上的困境。
上了他的车后,伟志好奇地打量他的车子内部,注视他操作、驾驶的表情和反应,而且和恩慈如出一辙。
我来猜猜。
以初涩涩地道:在你们那里它叫‘铁笼’,而且完全电脑机动化。
伟志眸光闪亮。
你不是猜的。
上帝,这比我预期还要简易、迅速。
他十分兴奋。
运气太好了!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不能带走恩慈。
以初直截了当地说。
恩慈?哦,你指章筠。
她不是章筠。
她是凌恩慈。
她是我的妻子。
妻子。
你是说妻子。
她和你结婚了?啊,真快,她才来不久嘛。
她嫁给你,所以改名换姓?她本来就是,叫凌恩慈。
我们结婚好几年了。
伟志不须要思考。
恐怕你弄错了,就像我看见你父来,认为他是我父亲。
这不同。
以初十指在方向盘上握紧。
恩慈一直是我的妻子。
伟志不和他辩驳。
听我告诉你一件事。
他静静说:事实上我是试管婴儿。
我母亲借取前人的精子加她的卵子,我在试管中成形,在实验室中长大。
以初震愕无比道:你是说,我爸爸曾经捐献精子给精子库,而他的精子一直保存到未来世纪?但是你怎么认定他就是你父亲?对不起,恕难奉告,这是机密。
还有我希望你们能忘记我们来过,因为这是一项失误的安排,很多既定的事件是人力难以改变的。
未必。
例如恩慈,她就回来了。
她回来不是出于你或这里其他人的预设或安排。
只能说是个不可思议的巧合。
确定章筠就是你过去的妻子凌恩慈?每寸都是。
伟志沉吟半晌。
介意告诉我凌恩慈出了什么事吗?回忆那个意外仍会带给他深沉的痛苦和自责,但以初告诉了他。
或许。
他辛涩地想,他需要一个专业的人,一个和恩慈来自同时同地的人,向他肯定她不会离开他,或……斩绝他的自欺,让他认清她终究是他虚无的希望。
那么,也许对形同被扣押在此的恩慈,及他自己,都是个最终的解脱。
我不该说的。
伟志思虑良久后,叹息道:但我觉得我欠你一份情,而且你似乎不是个莽撞无知之辈。
不错,我们为章筠做电脑移转,自中心找来的冷藏体,原本姓名虽已不可查,开始冷藏的时间的确是一九九三年三月七日。
这位你们借用恩慈身体的移转者,章筠,是位外科医生?顶尖的。
我这么说吧,医学界女性当中,章筠的成就至今无人能及。
因此她在飞机失事坠毁之后,被发现脑部活动并未死亡,我们决定倾全力留住这位再找不到第二位的医学界奇才。
以初觉得他胸口不停地紧缩,令他呼吸困难。
所以,你专程来带她回去。
她非回去不可。
她在这里同样可以行医,同样可以拥有卓越的成就和声誉。
你提到的两点,以初,章筠并不关切。
病人就像她的家人一样。
对,她在此也可行医,问题是,相隔三百年,我不用实地去看,也想得出这之间的科技的大变化。
即使在我们来的年代,一日不努力钻研,明天极可能被新科技淘汰的就是你。
章筠在这没法发展的。
二三○○年的医疗器材和科技化,不是这个年代的医学界能想象的。
我没有轻慢的意思。
以初点头表示了解。
你们做你所谓的‘脑意识移转’时,你本人在场?不错。
恩慈若被你们借用了,她此刻应该不在寄存的冷藏室了?这……伟志无法立刻作答。
你的意思……带你去见你口中的章筠之前,我要你和我飞一趟美国,证实你们借用的是我妻子的身体,我要看她还在不在。
啊,我正不解何以空中如此空旷,你们的‘铁笼’却一齐壅塞在地面呢!以初看他一眼。
我说错了什么?不是,是恩慈初回来时,也有过相同疑惑。
伟志大笑。
原来你还不相信我的来历。
坦白说,我已经不确定该相信什么了。
自再见到活着的恩慈,我每天只有一意肯定、坚持我的信念,不理会、不思考其他,才免于发疯。
他苦笑承认。
很抱歉,我没法说我了解。
伟志衷心地说。
你须要到冷藏室求证的美国有多远?我们现在可以起飞了吗?这不是你们的‘铁笼’,伟志,它不能飞,只能在地面上行驶。
以初忽然想到一件事。
啊,恐怕你没法和我搭飞机出境呢。
你没有护照,也没有身份证可以领护照。
伟志听不懂,他耸耸肩。
可有其他方式?以初思考着。
我先打电话询问好了。
这之前,我安排你去住酒店,可好?抱歉。
☆ ☆ ☆什么意思,你们没法查?以初怒不可遏。
但压着低沉的声音,担心恩慈听见。
根据电脑上的纪录,尊夫人的冷藏体被借走了。
至于借去做研究的单位,属于最高机密,我们一般职员无从亦无权过问。
那公式化的刻板声音令他十分着恼。
然而发火无济于事。
事实上,他一听说恩慈冷藏的身体不在保存柜中。
身体已冻结僵硬得发不出火了。
那么接给有权过问的主管,我要知道我太太的身体被谁借去,及借去做何用处。
主管都开会去了,娄先生。
纪录里有你的电话,等有消息,我们会和你联络。
对方语毕即挂了电话、以初再拨只听到一长串的电脑语音服务,无论如何接不通了。
他们不会和他联络的。
以初心知肚明,恩慈被借走的身体,此刻就在屋里某处。
他应该高兴,不管她的意识是章筠或恩慈,她确确实实等到了她需要的新纪元医疗,她活过来了。
然而他全身窜过阵阵的寒颤,他充满了恐惧、痛苦和绝望。
一如当时失去恩慈之际。
事实摆在眼前,恩慈活了,可是她再也不是他的恩慈。
她爱他,或说,再度爱上他,他毫不怀疑,然而正如她自己说过,伟志也一再度强调,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一九九四年。
一九九四年以前的恩慈,早已不存在了。
这个认知撕裂了地。
他近乎盲目的走出书房,急迫的要见她。
自欺也罢,他需要她,他需要感觉到她。
恩慈!恩慈!恩慈,你在哪儿?他绝望的叫唤响彻屋子每个角落。
我在这儿呀,以初。
当她和他在楼梯中间相遇,他一把拥住她,他拥得她那么紧,几乎把她挤碎。
恩慈……哦,恩慈……思慈……他呢喃她名字的声音充满痛苦,他的双手紧紧围住她,仿佛他这一生再也不放开她了。
怎么……她勉强自他紧箍的臂弯仰起脸。
以初,你怎么了?他像看一个梦境般,灼热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然后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
你是我的,恩慈,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你是我的。
你发什么疯?她在他纷纷密密印在她脸上每个部分的雨吻中,不解地问:谁要带走我?带我走去哪里?答应我,恩慈,答应我你绝不会离开我。
他再度将她紧密地拥住。
你要什么,你需要什么,我都给你,甚至你若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只要你不离开我。
叫我章筠?章筠觉得好笑又惊奇。
这个名字不知此时起,竟似乎离她好远好远了。
我都已经习惯你们每个人叫我恩慈了。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啊,以初?我不要再一次失去你。
恩慈。
我不能。
他眼中闪着痛楚的泪光。
啊,以初……他吻住了她的叹息。
他的嘴唇颤抖,他的身体也在颤抖。
她感觉到他的泪水滑进他们的唇吻中,她感觉到他带着近似绝望、无助的激情。
当他抱起她而仍激切、渴望地吻着她,走进卧室。
她的思想开始蒙上一层浓雾。
又发生了,她无力地在一丝薄弱的思维中想,只要他们一开始缱绻,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只剩下欲望熊熊的燃烧。
两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之后,以初慢慢把身体挪开,一手爱恋地抚拂她浮着薄薄汗水的肌肤,她美好的曲线。
至少有一点他们没有骗他,以初想,她的确完全如初,没有受到半点损伤。
以初,你在想什么?她读着他复杂的眼神。
你爱我,你为什么不肯说?他在祈求。
章筠无声地叹息。
她不说出来,因为她不想把他们的感情白热化。
那有点像说了之后,她就真的走不掉了。
章筠是舍不得他,舍不得这份浓得化不开的爱。
不仅是以初。
还有他的家人,以及她越来越生出深刻情感的一切,包括这房子、屋里的每件家具、美丽的花园。
然而二三○○年有她的工作使命和责任,有许多需要她的人。
她困扰的沉默表情撕扯着以初。
你爱我,可是你仍相信你不属于这里,只要有机会、有可能,你还是要回去你来的地方,毫无犹豫、毫无留恋,是吗?不,不是的。
若是一个星期前,或再早些,她会毫无迟疑的肯定回答他。
现在,她的答覆是否定的,但她不能给他希望,他还不够痛苦吗?以初,你……你叫我说什么好呢?他的眼神阴暗了,变得面无表情。
你什么也不必说。
他下床拿起长裤。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
他扣好腰带,穿上衬衫,边扣着扣子,边僵着背走了出去。
章筠起来套上罩袍。
甚至恩慈的衣服她也爱上了,每次穿上它们,它们就像她的第二层皮肤般亲密地裹着她、柔软地拂着她,欢迎她回来,让它们回到她身上似的。
她走到门边时,以初回来了,定定望她的眼神,有种看她最后一眼般的空绝。
这些,我现在还给你。
章筠迷惑地接过来一个信封,还给我?她朝信封内看一眼,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上,是她遗失的磁卡和支付卡。
她猛抬起头。
你一直藏着它们?她不是在指责,她感到心痛。
他知道,他一直都明白她说的是真话,他知道她不是凌恩慈。
如果你要我叫你章筠,我就叫你章筠。
不管她是章筠,是凌恩慈。
都不重要,它们只是两个相貌相同、身材相同的女人的名字。
他爱她,他真真心心的爱她。
当他明知她是章筠,他陪着她回到山上找她遗失的磁卡时,他是忍着多深的痛呵。
热泪在她眼眶涌动。
以初认罪地点点头。
既然你一心一意仍是要回去,我想我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你了。
他的音调呆板,然而仍掩不住他的锥心痛苦。
我只有一个要求,章筠,不要不告而别,求你,不要不告而别。
叫出章筠这两个字之后,他的身体忽然空了,他的生命也空了。
以初不愿让她看见他崩溃,话一方完,他迅速转身走开。
也是他突然改变的称呼,叫章筠怔住了。
有一刹那,荒唐的,她不知道他在叫谁,仿佛章筠于她是个陌生人,和她无关。
她回过神时听到的是砰的关门声。
她跑到他曾独睡的客房外,举手正要敲门,里面传出的沉痛哭声让她举在空中的手僵住了。
她曾听过这悲绝的哭声。
她听过的。
醒醒,恩慈,醒醒啊。
你睁开眼看看我,看我一眼就好……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丢下我走了……不要呵,恩慈……你醒过来吧,求你张开眼睛吧……她闭上眼睛,下巴轻轻颤抖着,放下举着的手,她颤抖跌撞走到栏杆边,靠着它,她慢慢吸气。
然后她倏地奔下楼,奔进客厅,停在那幅油画前,凌恩慈在自画像中向下对她妩媚又顽皮地微笑着。
为什么?她问画像:为什么你要我听见那些声音?为什么你要我认为我是你?为什么?你和以初曾是深深相爱的,就像……我现在和他一样。
如果你真的爱他,你怎么忍心见他这样痛苦?我不忍心,我忍不下心呵……她的手蒙住眼,再也无法克制她的焦灼和困顿,痛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难受地往外走。
她须要呼吸些新鲜空气,她须要摆脱莫名其妙的阴影。
听到叫她的声音,章筠停住脚,茫然四望,才知道她离开了屋子,走到山道上来了。
你要到哪去,恩慈?以华在车内对她招手。
上来吧,我送你,别又迷路了。
章筠上了车。
天都黑了,你要去哪里?我哥呢?她要去哪?她忽然想到一个人。
你知道念慈住在哪里吗,以华?知道啊。
以华皱眉。
干嘛?你要去找她!那个女人神经兮兮的,你还是离她远点的好。
麻烦你带我去吧。
她的口吻是坚决的。
你找她做什么呢?以华嘀嘀咕咕把车开到一条巷子,然后在那掉头开下山。
她这里,他指指他的脑袋。
有问题呀。
我真奇怪她妈妈和恩慈,她们以前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住在半山腰上,左没邻右没舍的。
她一个人住?恩慈在的时候还常常去看她……他闭了口,察觉他在对着恩慈说恩慈,说得好像恩慈不存在。
我哥不在啊!他赶快转移话题。
章筠停了一下才回答。
在。
他瞥她一眼,发现她哭过。
吵架啦?她不想多做说明,便点点头。
嘿,奇闻!你们也会吵架?像你们俩,一个终日轻言细语,一个温温柔柔的,告诉我,怎么个吵法?眼泪一眨眼间又升上来,章筠把脸转开。
哎,告诉你一件趣事。
见气氛不对,以华马上再换个话题,用好玩的口气,他叙述以欣如何一时仓皇又一时发挥起她出人意表的天才,连把闯进他父母家的一个陌生人打昏两次。
原来那个倒霉的愣小子是去找他爸爸的,又因为他说得不清不楚,差点掀起轩然风波,我妈以为我爸爸另外养了个女人养了三十几年。
闹了一大场,根本是个误会。
话又说回来,我还是觉得有点蹊跷。
我怀疑我大哥去和那小子说话时,开导了他一番,所以等爸再问他话,他就改口了。
以华敲一下方向盘,点着头。
准是这样。
最后是大哥把那小子带走的,大哥到底是大哥,他回去不到一个钟头,就把愁云惨雾拨开了。
不过我还是想来问问他,他答应那小子什么条件,才把这事摆平。
你想那小子是不是改变主意不认爹,改得太奇怪了?他望向他旁座的章筠,才发现他说了半天等于都在自言自语,她陷在沉思中,根本没听见。
她为什么忽然和大哥吵架,接着就要去找念慈?这个问题蓦地浮现,以华呆了呆。
啊,老天,该不会……凌念慈缠上了他大哥吧?若以初和念慈更有什么,该是恩慈车祸之后的事吧?她为失去姊姊难过得自杀,大哥为失去爱妻伤心欲绝,两人安慰,安慰出感情来了?他忆起了上次他看到大哥在路边搂着念慈安抚她,她偎着他的情景。
他还想起之前他没有很在意的一个疑惑:念慈每回自杀,以初总是第一个适时赶到她住的地方。
为什么数度将念慈自自杀边缘救回来的,是以初,不是恩慈?在他越思越想越惊愕间,到了念慈的住处。
就是上面那间房子?章筠问。
他一向开朗的脸沉下来。
他点点头。
我大哥向你承认了?章筠以为他指的是以初藏她的东西,她黯然点头。
你也知道这件事?我刚刚才突然和其他一些事联想在一起。
以华太惊诧了。
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以初会做对不起恩慈的事。
你打算怎么办?章筠耸耸肩,那张磁卡和支付卡并不能带她回去。
遗失它们,她着急,因为回去后,在那边它们是重要证件。
我去和她谈谈。
她决定先不想这些,去看看念慈再说。
她自见过那女孩,始终对她有份放不下的牵挂和惦念。
好吧。
我想我不要夹在中间,你们比较好说话。
我在这儿等你。
你若有事……我没事。
我等你,你若须要我帮忙,叫我一声。
他想的是万一神经质的念慈发起疯,又闹自杀,恩慈控制不住情况。
屋内没有灯光,坐落在黑暗中的平房看上去孤零零又冷凄凄的。
章筠以为屋内没人,不过她还是敲了门。
没人回应,她试探地旋转门把,门应手而开。
她迟疑地跨进门,室内一片漆黑,空气中的气味潮湿阴冷。
她不加思索地伸手按了门边墙上的开关。
念慈就蜷坐在沙发角落,身体弓得像个球,她用双臂挡在眼睛前面,遮住突来的亮光,可是并不发出声音,似乎她不关心来的是谁。
念慈?章筠小声唤她。
她的头像碰到弹簧似地弹举起来,身体向已无处可躲的沙发角落没命的塞。
不要!不要!你不要过来,我错了,姊,我错!你不要抓我!我错了!我不是你姊姊,念慈,我……你不要我这个妹妹了,我知道。
没有关系。
是我活该。
没有人要我,我习惯了。
我不好,我不好。
我要你,我关心你,念慈。
但你必须冷静下来,和我谈谈。
不!不!她歇斯底里,沙哑地嘶喊,泪水滚滚而落。
我不要你的慈悲!我不要你的怜悯!不要你可怜我!念慈我……带着你的高贵、你的无私、你的完美,走开!走开!章筠不敢前进,念慈的反应和言词,再度绞痛着她,她望着她,也再一次感觉到那强烈、深刻的联系。
我不要你可怜我,为什么你不明白?念慈痛哭失声。
你曾经爱我。
你不爱我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可是请你不要可怜我,我不是可怜虫,我是你妹妹,我不是可怜虫。
我仍然爱你呀,念慈。
不,你离开我了。
你把我丢在山上,让那些人嘲笑我、欺负我。
她开始抱着自己的身体摇摆,哭得像个无助、无依的脆弱小女孩。
你走了,我一直哭,一直哭,你还是走了。
爸爸生气,骂我没出息,没有用,废物。
他打我,因为我不要你走。
我是废物,我不要你走。
你走了,我会怕。
我好怕,我好怕……泪水泉涌而出,顾不了那么多了,章筠上前坐在她旁边,将她拉过来拥住。
不怕,念慈。
姊在这里,姊没走啊,姊在这里。
念慈紧紧抱住她。
你走了,没人跟我说话,没人,没人教我写字,没人教我读书。
爸死了,他们说是我害的,我不吉祥,我一天到晚生病,我走路都走不好,他被我的病和愚蠢害死了。
胡说,他们胡说的,念慈,不要听信这些胡言乱语。
我会走路了,姊,我现在走路不那么常跌跤了,我天天走路,走好远好远,跌倒爬起来,站好。
再走,一直走,一直走……你教我的。
我很高兴,念慈。
章筠碎心地温柔哽咽低语。
我好高兴。
弟弟死了,他们也怪我。
是我的错,我的错。
他自己不学好、不听劝,怎么怪你呢?他们说我是扫把星。
你是念慈,你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我告诉你的星星的故事,你还记得吗?念慈仰起泪痕满布的脸,小女孩的神情不见了,她眼中闪着少女情窦初开的光辉。
他说我是小星星,他说好多好美的话。
那光辉瞬间消逝。
然后。
他也走了。
他说抱歉。
他说抱歉,那是错误。
他说那是错误。
忽地狂笑起来,但更多眼泪淹没她瘦小的脸。
念慈……我怀孕了,他说抱歉。
我怀孕了,他说那是错误。
我怀孕了,他走了。
她说一句,哭一阵,说一句,哭一阵。
章筠小心地拊住她的双肩,望住她。
念慈,小孩呢?小孩?变成血了。
好多好多的血,从我身体里流出来。
好痛好痛。
凄楚地,她首次真正望住章筠。
但是你不会了解,你从来没有痛过。
你才是那颗最亮的星,星星是不会痛,不了解痛的。
章筠不自觉地抓紧了十指。
告诉我,念慈,流血之后呢?你怎么做的?你不了解。
她没有回答她,摇着头,继续喃喃:以初了解。
除了以前爱我的姊姊,只有以初不会笑我。
他对我好,他了解。
章筠的手由女孩肩上掉下来。
你发生这些事,以初都知道?他了解,他统统了解。
他对我好。
不要傻,念慈。
她开始学以初的温柔口气,重复他对她说的话。
失足一次,可以站起来,重新开始。
这和你跌跤站起来,重新起步是一样的。
为自己活。
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和想法。
你告诉以初,没告诉姊姊?我没有和你争。
他对我好。
你出车祸。
我错了。
我没有和你争。
你不放过我,我不放过我自己。
我没有再自杀。
我不会。
我要惩罚我自己,病一辈子。
你不要找我,也不必找我。
我不要你原谅。
我不原谅自己。
念慈忽然跳下沙发,冲进房间,将门砰地关上。
章筠没有过去,她坐在那儿,看着门,脑子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