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温柔的阳光、鸟儿嘹亮的吟唱中,施然投向她欠动的身体,她先伸手向旁边摸去,摸了个空,她眼睛猛然张大。
看看她的手。
她自幼就独睡,从来也没有与人同衾过,更没有未睁眼先找身边人的习惯,而她刚刚的动作和反应,是那么自然。
她把脸埋进枕头。
你是章筠,不是凌恩慈。
她竟然开始说服自己,不禁觉得好笑。
楼下传来许多声音,有人在说话,而且是好几个人。
她跳下床跑进浴室,调好莲蓬头水温,水柱冲刷她的身体时,她忽然又有个怪异的感觉。
她的身体似乎不再是原来那一具。
章筠摇掉荒谬的想法,猜忖着会是些什么人这么早就来了。
她用干毛巾擦干短发,手指梳一梳顺了。
她无法想象她有耐心留像恩慈那么长的头发。
整理起来多麻烦呀。
她既没带衣服,只好仍穿恩慈的。
她套上一件玫瑰色宽松棉外套,和米色长及足踝的棉鞋,站到镜前打量她自己。
但她看见的是十足女性化、双眸、脸庞都闪着美丽光彩的女人。
章筠从不曾想过自己是个美丽的女人。
今天以前,当她看自己,她就只是章筠,一个外科医生、一名行为心理学博士,同时在继续研究医学,以求寻得更完美的技术救助病人。
现在她这个握有行为心理学学位的医生,甚至没法解析她自己的行为。
她一出现在客厅门口,以初立即走过来拥住她,亲吻一下她的唇。
她的注意力遂全部被他吸引住。
他看上去容光焕发,浅灰衬衫上一条幼条纹蓝色领带,深蓝色西装,英挺而潇洒。
妈在厨房,她坚持给全家做一顿丰富的早餐。
他告诉她,我们好久没有全家在一起吃早餐了。
说话的是则刚。
章筠这才看见他们都到了。
以欣和以华仍带着半信半疑的眼光研究她。
噫?你们哑啦?则刚责怪地催促。
早,大嫂。
以欣说。
大嫂早。
以华说。
呃……早。
还是有些尴尬、局促地,章筠同大家颔首微笑。
早餐做好啦!可以叫恩慈起床。
厨房传来于婷的叫声。
忽地想到他们全知道昨晚她和以初……的事了,章筠的脸孔涨得粉红,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大家高高兴兴走进饭厅。
以初为她拉开椅子。
空气中的香味使章筠发觉她真的好饿。
她不知道她吃的是什么,不过她决定不要再问令自己显得呆愚的问题。
她的好胃口显然很取悦了以初的母亲,她不停地为她添菜。
这个早上,在大家的闲谈中,章筠知道了以欣在大学读书,念的是新闻系。
以华在广告公司做事。
则刚是一家企业管理顾问公司的负责人。
于婷已自学校退休,现在偶尔到音乐教室兼课教钢琴。
而以初,他竟是一名大学历史教授。
他年纪这么轻,看不出背负着几千年历史这么厚重的学问。
终于,章筠发现大家边吃边说话,边不时地竭力假装不经意地把目光盯向她。
然后她找到了症结所在。
她在使用筷子夹菜,而且夹得很流畅自在。
这一注意到,她反而手一松,筷子一支跌在桌上,一支掉到了桌子底下。
没关系,没关系,我给你换双干净的。
于婷马上重拿来一双。
掉一支筷子,表示今天有人请你客。
以欣对她眨眨眼。
真的?掉两支呢?章筠深信不疑,认真地问。
表示我们俩都会被邀请。
以初说,把从地上拾起来的那支筷子递给他母亲。
哦。
那……我可不可以掉一次?她可不想单独和别人出去。
大家都笑了。
别担心,我邀请你,不等于我们都被请了?以初温柔地拍拍她。
今晚校长请所有教授吃晚饭,我们一起去。
我觉得你最好再考虑一下。
以华小声咕咕。
他父亲用肘撞他一下。
我们都该走了。
碗盘搁着,恩慈。
等一下以华会洗。
于婷说,拿起她放在椅背的针织外衣。
我?以华抗议的喊。
和我交换,我就替你洗。
以欣和他谈条件。
你不要妄想。
以华立刻拒绝,不大情愿地向警告地瞪着他的于婷答应。
好,我洗,我洗。
我大概下午两点半就会回来了。
以初亲亲章筠前额。
你若想出去走走,可以叫以华陪你,免得迷路。
以华?章筠不解地看向他,他一脸迫不及待。
大伙都走了,以华留了下来,分工轮到他在这看守她,章筠终于恍悟。
你不必上班吗,以华?老板放我半天事假。
他愉快地挽起袖子,开始收拾餐桌。
老板就是你公公。
公公?我爸爸,也是你丈夫,以初的爸爸。
丈夫?唉,值得。
什么值得?洗几个碗盘换陪你半天,值得。
哦。
章筠不觉得特别荣幸。
你是打算利用这半天大显身手,还是观察我大显笨手笨脚、笨嘴笨舌?以华咧嘴笑。
哪,现在你的口气又不像恩慈了。
你真的把我们全搞糊涂了,你知道吗?当然了,我那个明明头脑不清、自以为很清楚的大哥不算。
章筠以掌支头。
怎样像恩慈?怎样不像?我指她的个性,她说话的语气,她的……她手一挥。
就是关于她这个人。
恩慈?没有人像她,所以你这么像她、很难相信你不是她。
我不是她。
她受挫地叹一口气。
我看过她的影像,我外表像她,但我不是她。
真希望你们肯相信。
影像?以华灵活的服珠转了转。
你说的是相片吧?大概是吧。
在楼上。
楼下也有一张大的,在墙上。
客厅那幅啊,那叫画像。
是我哥画的哦。
以华留意着她对这句话的反应。
她很惊奇,以初会画画像?那是油画。
以华深深端详她。
摇摇头,转身洗碗。
我帮你好吗?章筠走到他旁边。
噢,不必了。
根据纪录,你洗三个碗会打破两个。
章筠扬起眉。
你说的是恩慈。
他也扬起一道眉。
你洗过碗?没有。
你洗给我看。
以华于是示范洗一个碗,然后他让开,把洗碗布交给她,她初时有些笨拙,但是很快便熟练了。
哗,破纪录了。
以华对着那些洗得清洁溜溜,没有半点破损的碗盘吹声长长的口哨。
你在那边怎么洗碗?我们不洗,用过的餐具器皿,放进电脑解融机,下次需要时,使用的是全新的。
什么?那要花多少钱在买餐具上啊?很便宜啊。
以我一个人的使用量,每次不会超过五夸克。
夸克?折合港币是多少?问住她了。
我不知道。
我没有在这儿买过东西。
简单,我们上街去。
一点不简单。
章筠一走进商店,头也昏,眼也花了。
在这家以华告诉她是超级市场的店中,她看得目瞪口呆、张口结舌。
你只要拿下你要的东西,到出口结账就行了。
章筠摇着头。
我的支付卡不见了,我不能买东西。
不要紧,随便挑两样你喜欢的,我付账。
哦,不行,不行。
结果是以华拿了两包大薯片,她专注地看矮柜台后面的女孩利落地敲打一部机器,然后以华用现金付账。
一般这类超级市场很少收信用卡,百货公司内的就……信用卡?我想就是你所谓的支付卡。
为了帮助她进一步了解,以华又带她到百货公司,买了瓶香水,用他的信用卡付账。
不一样。
章筠对他说:我们需要购物时,只要在家告诉货品代号,和我的支付卡号码,没有这么多费时的过程。
电话也会随时传递最新消息。
有新货品上市,它有图片显示。
对喜欢逛街采购的女人来说,这样买东西多无聊。
哦,你也可以出去买的。
到展图墙找你喜欢、需要的东西,按图片旁边的按钮,同时输入支付卡号码,物品会在电脑接收讯号之后。
由输出窗口送出来,而且是包装好的。
听起来,你们完全不用货币?货币?现钞。
他掏出钞票给她看。
她兴味地接去仔细端详。
不,我们不用这些纸。
它们的图样和颜色很好看。
我可以要一张吗?以华笑着把千元、百元和五十元钞,各给她一张,又给了她一些十元、五元铜币。
啊,谢谢。
她高兴地把它们谨慎的放进口袋。
她天真、无邪得似小女孩的榜样,叫以华望得一阵怔忡。
你这表情,又和恩慈一个样子。
他柔和地咕哝。
现在我明白大哥为什么对你那么痴迷,又那么的坚决相信你复活了。
我本来就没死,何来‘复活’?她的笑容温和,已不再介意他们忽而把她当恩慈,忽而又似乎明白她不是。
你还没告诉我,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能得到你们一家人由衷的喜爱,令以初如此情痴,她一定很可爱。
恩慈是很可爱。
我哥为她画的那幅油画再传神不过了。
一个像纯洁无瑕的小女孩的美丽、动人的女人?对,你形容得恰到好处。
她有种令男人见了就想不顾一切、卯足全心全力保护她的柔弱,然而她坚强起来又叫人为之心折。
车窗外的景物与各种各类建筑不再吸引章筠的好奇,她专注地聆听以华对恩慈的描述。
她父亲因山泥倾泻,活活给埋死;她那个飞车党弟弟和另一个飞车党起冲突,给砍得血肉模糊,当场毙命;她妹妹自杀……短短几年连着发生这么多事,我们以为她会承受不住。
我哥就像现在盯着你一样,寸步不离的守着她、安慰她。
我们全家呢,也轮流来看她、陪伴她。
结果她还把她妈妈由乡下接回来。
恩慈无微不至地照料她时,我们在一旁活像少见多怪的一群傻瓜。
她还照样在我们到她家时下厨做菜,忙得好像全家聚在一起过年。
我母亲病逝时,我悲伤得一度一蹶不振,我甚至气我父亲照常工作和生活,我认为他不关心、不在乎。
我怀疑他有另外一个女人。
章筠静静地说,望向以华。
我不是恩慈,我也永远不可能变成她。
我不会做菜,不懂什么‘飞车党’,不知道‘过年’是什么。
她种的那些花,我见都没见过,我不认识它们。
我连一颗小草都没有种过。
我几乎是在实验室长大的。
以华沉思良久。
这些你对我哥说过吗?她点点头。
没有用,对不对?她苦笑。
他太爱恩慈了。
也太想念她。
怪不得他。
若我有个像恩慈这样的妻子,我大概也会和他一样疯狂而执迷不悟。
章筠内心纠结着矛盾的情绪,不安和嫉妒。
以初对她的误认和错误的执迷,不知几时起,竟使她痛苦起来。
而正如她告诉以华的,她永远不可能变成恩慈,如果她再不设法终止这一切,情况将会不可收拾。
以华,你能不能送我去大潭?以华没听见,他对着行车天桥下十几分钟动也不动的车阵皱着眉。
搞什么?中午都不到就塞成这样?他嘀咕,转头对她说:你坐一下,我去看看前面出了什么事。
章筠才不想呆坐在车内。
她也跟着下车。
☆ ☆ ☆她百分之百、千分之千不是恩慈。
以华压低着声音说。
以初走出打开书房门,确定一下恩慈不在外面或附近。
她几分钟前上楼去了,看起来很疲倦,他希望她睡着了。
再度关上门,他走回来。
他回到家时没见到思慈,直到将近五点以华才把她送回来,他已经非常不高兴了,再见到恩慈衣服上的血迹,他大惊失色。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刚刚告诉你,我们在回来的路上碰到车涡。
可是你没看见她的即时反应。
她不只是个医生,大哥,她是个比专业医生还要专业的医生。
以华突然笑起来。
老天,你该看看她到了医院把那些医生、护士指挥得团团转的情形。
这件事不好笑,以华。
以初揉着太阳穴。
我没在说笑话,我在告诉你我亲眼目睹的事实,大哥。
别说她要的东西他们一样也没有,他们没有人听得懂她说的话,就连医院里首屈一指的外科主任都傻了眼。
你相不相信?我在那里看着都难以置信。
她宣称并坚持进手术室给那个流了满头满脸血的伤者动手术时,没有一个医生能制止她。
原来她是因此而那么筋疲力竭。
院长给惊动出来,要她出示或至少指出她的合格行医证明。
她严厉地说:我的技术就是证明。
‘她还告诉那几个围着她的医生:你们要进来旁观实习可以,务必噤声,不许有人说话。
’那些医生们听罢,竟像着了魔似的,让恩慈动手术。
以华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呼。
实习!那里面有外科主任和外科驻院医生啊!手术结束时,我就在手术室门外。
我告诉你,大哥。
那几名医生和那位主任出来时,个个一张看了一场惊世表演的表情。
在车上,她告诉我那个人脑部缝了十几针,还庆幸他伤得不算严重,口气就像他脑袋上掉了个扣子,她替他缝回去那么简单。
以初紧抿着双唇,面无表情。
你告诉我好了,恩慈她会做得到吗?以初仍不作声。
她对我们日常生活所使用的东西完全一无所知。
以华继续举证。
她连我们的钞票都视若奇物,她所说出来的币值名称叫‘夸克’,甚至不是任何我们熟知的外币,诸如马克、港币、法郎、英镑等等……不要说了。
以初僵硬地坐下。
今天你看到的事回去不要跟爸妈和妹妹说。
为什么?因为这是我和恩慈的事!他峻声道。
以华愕然。
不全因他大哥不曾对他如此冷厉,更因以初不可救药地仍认定楼上的女人是他死去的妻子。
停顿半晌、以初缓和了语气说:我承认她有些举止是……异于平常,可是有更多迹象显示她真的是恩慈。
恩慈是我的妻子,以华,我爱她甚于我自己的生命,我对她会不了解、不熟悉吗?这个,以华无话可说。
但——她对于在二三○○年,她来的年代,所有一切我们所听所未闻的,那些言之凿凿的述说,你有何解释?我没有。
以初轻叹。
再开口前,他沉默半晌。
我今天去买了一本叫《前世今生》的书。
哦,老天!以华双臂环抱胸前。
别告诉我你信这种轮回之说。
我本来不信,认为那是些对自己自信的人幻想、妄想。
但是,以华,你如何说明恩慈由三百年后回来和我相聚?以华精神一振,眸光闪亮。
那你是相信她来自二三○○年?以初不置可否。
不管她说的时光机是否真的存在,或是如书中经历返回前世的当事人,朦胧中意识穿越一条发光的通道,她回来的不仅是她的精神或心灵意识,她是真真实实的在这里,以华。
但……她之所以回到这儿,回到我身边,必有原因。
我们的情未了、缘未尽,我在等她、盼她、望她归来,她必是感应到了我日日夜夜的呼唤。
她转世时去了另一个年代、换了另一个身分,致使她人回来了,部分意识一时还扭转不回来。
以华张开口,却找不到话反驳,或唤醒他挚爱妻子至今不可自拔的哥哥。
我会帮助她。
以初又轻轻地说:不管要花多少时间,或要用上我毕生的岁月,我都会在她身边,帮她记起属于我们的每一个记忆,直到她完完全全的回来。
爸妈和妹妹都在帮你,和帮她……恢复记忆?以初点点头,期望地望着他。
以华叹一口气。
那……我也尽力就是了,既然你如此坚信不疑她只是失去记忆。
谢谢你,以华。
以初长长吁一口气。
嘿,我喜欢恩慈,你知道。
你第一次带她回家时,我就告诉自己,将来我找对象也要一个像她的女孩,至少有一半像她也够了。
以前那个全的她,现在这一半的她,都是我的。
你若拿恩慈当标准,我看你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吧。
这算是什么样的哥哥?兄弟俩相视友爱地笑了起来,化解了僵凝的气氛。
什么声音?以初偏着头倾听。
好像是水声。
以华听出来。
在院子里。
以初过去打开面向庭园的窗子,以华来到他身侧,两个人向外望,同时怔住。
以初欢喜异常,以华则瞬间摸不清头脑地混淆了他原先的肯定及确定。
章筠在花园小径中,举着洒水器浇花,偶或停下来,弯身拔除杂草,及摘掉枝梗上的枯叶。
她穿着一件杏色直筒棉长袍,检视花朵生长情形的专注、疼惜表情……不是恩慈,是谁?以初抛给以华一个我说的没错吧?的愉快眼神,正要离开书房到庭园去,外面一声惊吓的尖叫,使得他们的目光又投了出去。
哦,上帝!以初低喊,飞快地奔出书房。
以华紧跟其后。
☆ ☆ ☆章筠转身望向发出骇得人心惊的叫声的女人,立即明白是一个把她当恩慈的人,不,这个女人瞪着她的眼神仿佛她是个面目狞恶的鬼。
她露出最柔和的微笑,朝僵立在走道的女人走去,意欲解释和表示友善,不料对方面庞整个扭曲,颤抖地后退。
不……不……不……女人倒退到大门边,欲转身逃出去时,以初和以华由屋内跑出来。
念慈!以初喊着追了出去。
等一下,念慈!以华则走向恩慈,接过她怔怔拿着的洒水器放在一边。
那是恩慈的妹妹。
她静静说,并非询问。
以华像第一次看到她般打量地。
你认得她?她摇头。
你说过恩慈有一个妹妹,而以初叫她念慈。
她转向以华。
你不是说她自杀了?她自杀过好几次,都没成功。
以华用的是受不了的口气。
你……刚刚在做什么?浇花啊。
她答得理所当然,倒像他问了个愚不可及的问题。
我每天都在这个时候浇花的。
倏忽间,章筠为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呆愕住。
以华静静望住她,内里情绪剧烈起伏。
难道以初真说对了?她是转世去三百年后,又回来了的恩慈?我……直觉要下来做……这件事,我就出米了。
章筠烦扰地掠一下头发。
以华呆望住她这个和恩慈一模一样的动作。
他用力甩一下头。
我要回去了。
他喃喃。
章筠没有答腔,她陷在自己困顿的思潮中。
驾车驶过车道弯角时,以华看到以初搂着念慈站在路边,他摇头。
添上这个神经质的凌念慈,这部真假难辨的怪剧,可要更加热闹非凡了。
以华从没见过这么脆弱不堪一击如凌念慈的女人。
她父亲死时,她自杀。
她弟弟发生意外,她自杀。
她男友遗弃她娶了别人,她也自杀。
恩慈出车祸昏迷不醒,她又自杀了一次、奇怪的是,以华忽然想起来,她每次自杀获救,都是因为以初及时赶到。
她像自杀前打了电话通知他大哥似的。
就是不晓得她今天怎么会忽然冒出来?以华又摇摆着脑袋。
天晓得,光是一个真假恩慈,已够他想不透的了。
☆ ☆ ☆她回来找我算账……她回来报仇的……她不放过我,我知道她不会放过我。
无论以初如何安抚、哄慰,她都听不进,一个劲地恐惧万分的喃喃不停。
念慈!无奈之下,以初抓住她的肩用力摇她一下。
你听我说好吗?她惶恐地仰起比纸还白的脸,咬住颤抖如落叶的青白嘴唇。
她瘦削的身体也抖嗦着。
念慈,那是恩慈,的确是你姊姊……我知道……我知道……她呜咽着。
听我说!他又摇她一下。
她不是鬼,她是人。
念慈。
她没有……恩慈没有死。
我有说过她死了吗?念慈茫茫地睁着空洞的眼睛。
恩慈没有死,念慈。
以初无比柔和地说。
她……我送她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接受治疗,现在她复原了,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她……好了?她回来了。
她很好。
她不是……鬼?不是。
她的眼睛无助地在他脸上梭巡,蓦地甩开地,后退一步。
你骗我!她明明死了,她从来没有醒来过!她死了!念慈……她恨我。
怨我,怪我害她出车祸,怪我和你……她是来收拾我的!她要我死来偿她的命!不要胡说,念慈。
以初耐心地伸手挽住她。
跟我回去,念慈,去看看她,和她说话。
你会发现她还是那个善良的恩慈,那个爱你的姊姊。
不!她恨我!她恨我把你从她身边抢走!我没有!那是……那是……她再次甩脱他,转身跑开时,正好一辆空计程车开来,她狂乱地挥手拦住,跳上车。
以初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叹息地转身。
恩慈出车祸后,念慈一直万分自责,绝望、沮丧得又企图结束她倍经曲折的生命。
那同时,罪恶感同样地吞噬着他。
他不计一切地要挽救恩慈,倘若她因那场车祸死了,他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因此他能了解念慈见到恩慈的恐惧、惶乱反应。
就这件事而言,坦白说,他颇庆幸恩慈失去部分的记忆。
他需要时间重建他们之间的感情,重新取得她的信任,然后才能向她解释他无心造成的过错。
他曾试图让念慈了解,恩慈出车祸,他应负大部分责任,他不该瞒着她背着她去念慈那儿的事,可是他有他的不得已的情由。
念慈太自卑、太脆弱、太容易崩溃,也因为如此,他不管用何种方式都无法消除她的自我罪责,就像他无法令她明白,她父亲和弟弟的死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回到家中,迎着他的一片寂静令他不安起来。
老天,千万不要再旧事重演。
至少这次恩慈没有车子。
他心绪不宁的在屋内找寻。
终于,他在书房找到她。
她由书本上抬起头,眼中目光关切。
我把恩慈的妹妹吓坏了,是吧?你追到她了吗?她会没事的。
他拿走她的书放到一边桌上,将她拉入怀中。
恩慈,我真高兴你还在这里。
他喃喃。
没有交通工具,我又没有长飞翅,我能到哪里?她本来已百分之百的做了准备,绝不理会他的任何碰触,可是当他的脸贴上她的面,她却感到她的准备已由她的四肢百骸向外飘散消逝了。
他的手那样柔和又有力,他经由浑身贴向她的柔情,叫人无法抗拒。
她意识到昨夜那种难抑的激情再度复苏,也感觉到当他的身体覆上她时的柔弱和无力。
我们今晚不去参加校长家的晚宴了。
他呢喃着执起她的手覆在他唇上,空气中开始充满电流。
好不好?他的嘴唇开始腻向她修长的颈项。
她闭上眼睛,感情和理智交战着。
以初,你确定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抬起头时,她睁开眼睛,一和他浓情款款的眸子相遇,她的理智就竖白旗了。
我爱你,恩慈。
只有你。
几分钟之后,在那张大床上,屋外晴朗了一天,忽然落下来的雨点叮叮咚咚打着窗户和屋顶,仿佛应和着室内两具躯体的云雨澎湃。
她再度感到那种梦境与真实合一的感觉。
这实在很疯狂,一点道理也没有,可是她认得他,真的认得他。
她认得他的气息,认得他们躯体交合的联系感,认得他们和谐的旋律。
那种感觉强烈、深刻得令她战栗,使得她觉得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事物都变成浓雾,不清楚也不真实了。
章筠和二三○○年只是种幻觉,只有他和恩慈才是真实的。
而她。
是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