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七月,无论是锦绣还是碧落,都是一片盛夏景象。
燕京的夏天,一点不比锦绣凉快,紫羽穿着宽松的衣袍身边放着冒着凉气的冰盆,却还是感到烦躁不已。
刚刚哄完孩子睡下,整个寝殿都安静下来。
自今年五月开始,紫羽已经搬到了碧玉宫,也就是原来燕墨玉的太子宫,博朗王上和雪后像二十一年李代桃僵的燕墨玉一般,用紫羽替代了九渊名下的那个公主。
五月份的祭祀大典,紫羽冠冕堂皇地站在了百官和臣民面前。
因为之前那个公主甚少露面,玉盏殿下去世后的分封仪式又过于仓促和简单,真正灵羽殿下的面貌反而像谜一般。
事后,博朗王上和雪后宣称要对灵羽殿下进行储君训练,封闭了整个碧玉宫,除了偶尔去往雪后的幽兰宫,外界几乎是见不得紫羽的。
这样,紫羽可以安静地自己带着孩子。
宫啸天和九渊虽然都对这样安置灵羽殿下很是不满,但是又不便多说什么,燕墨玉的暴毙本身已经给人很多的想象空间,一旦事情拆穿,宫家势必要遭受重创。
因此,虽然疑窦重重,宫啸天只能打碎银牙和血吞。
而对于谁都没有想到会成为储君的安宁公主,两人原来都关注甚少,玉盏殿下死后,公主直接就被博朗王接走派人保护,所以对于被册封为灵羽殿下的燕若羽,两人却当真是无从探听消息。
好在,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终究名义上是九渊的孩子,于宫家也是有利无弊。
想清楚这些,宫啸天将野心又放在了扩张上,三月份,轩辕霆告知他西秋城大军被调离的消息后,宫啸天感到机会终于来了。
联合很多好战大臣一起多次上书博朗王上要趁机进兵锦绣,博朗王上思及五月份祭祀庆典紫羽要出面,能打发了宫啸天倒是少了麻烦,也就准了他的请求。
最重要的原因,宫家兵权在握,博朗王上暂时还不想和他翻脸。
就这样,当紫羽身体复原,在宫女们口中无意得知两国已经开战的消息时,一切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碧落军在西秋城大捷,无疑狠狠给了锦绣王朝一个打击。
紫羽曾听夜锦衣说过,西秋城是夜家世代守卫的地方,就连当今永安帝在前朝时候也驻扎西秋城好几年,此城不但是军事重城,还是西疆的一个屏障城市。
是两国边境最大的边关城市,于国于民都再重要不过。
却因为平叛调动军需,被碧落乘机而入,这是锦绣大大的失策,碧落这样做也太过阴险。
听说,因为碧落进军西秋城,被锦绣太子私自调动的十五万大军匆忙从叛乱城市返回,却被碧落和锦绣叛军前后夹击,中了很多埋伏。
出师未捷身先死,这些养在边关的军士,竟然无辜惨死在并不激烈的战事当中。
太子夜锦棠此次脱不了干系,就连夜家宗族的人也许也会受到牵连。
倘若太子被废,锦绣必起储位之争,夜锦衣的处境,想必更加危险了。
紫羽心急如焚,每天看着孩子的眉眼越来越像夜锦衣,心中的煎熬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频频做梦梦到夜锦衣被人行刑的场面,那些血肉模糊的伤痕,每次都让紫羽在夜色中惊醒。
曾经试图找雪后和博朗王上劝阻两国的战事,但二人都以战则伤,退则死的道理让她无法继续。
战事一开,不战则退,锦绣也不会承情,说不定等锦绣军需筹备完毕,反而要反噬打进碧落。
何况现在锦绣内乱不止,又将起储位之争,正是更进一步的大好时间。
博朗王上甚至还提到了紫羽的孩子,说将来一统锦绣,皇位迟早也是这孩子的,让紫羽更不能插手两国的纷争。
其实最大的原因雪后和博朗王上都没有告知紫羽,那就是现在能肆意御火的宫啸天如果一旦知晓燕墨玉去世的始末,紫羽的生命都会受到威胁。
让他去打仗虽然只是暂时避开,却是对紫羽和孩子都是有利的。
每一个父母都是有私心的,而作为一国之君,也只能选择在家国之间权衡利弊。
紫羽像一只困兽,被自己,被爹娘,被孩子,被家国责任,被对夜锦衣无尽的思念和爱恋困得死死的。
无忌一直跟在她身边,陪她一起逗孩子,也逗自己开心,无忌说他答应过央仓措要跟在紫羽身边一直让她笑,所以他不许紫羽有任何的不开心。
紫羽看着无忌,会想念自己认下的弟弟青桐,这么几年他也该是大孩子了。
那么有天分的一个孩子,一定是很有前途的吧。
姐姐!不许你不开心!来吃点西瓜吧。
紫羽看着一脸调皮的无忌端着一盘红艳艳的西瓜,微微一笑,拿了一块递到无忌手中,接过他手上的盘子放了下来。
无忌吃,姐姐,没胃口。
看着无忌嘟起的嘴唇,紫羽莞尔一笑。
无忌,你想家吗?想锦绣吗?紫羽想问的其实是这个。
无忌眨巴眨巴眼睛,郑重地道:有姐姐在的地方才有家,无忌在姐姐身边就是一直在家啊!这回答,让紫羽一愣,也很感动,紧紧把无忌搂着了怀里,无忌一手举着西瓜,一手也紧紧抱着了紫羽,一双灵动的眼眸转来转去,可爱直至。
又是夜色苍茫,夜半惊醒,紫羽悄悄来到放置孩子的摇篮边。
孩子竟睁大眼睛一个人举着手指玩耍,看到她甚至勾起了大大的笑脸。
萱,你还好吗?我的身边有无忌和爹娘陪着,还有我们的孩子,我将不会孤单寂寞。
而你,累的时候可有人为你沏你爱喝的茶水,冷的时候可有人为你披衣加被,遇到难题时候,可有人和你一起红袖添香夜读书?摇着摇篮里的孩子,紫羽的眼泪清澈地打落在孩子的脸颊上,看着孩子无辜的睁大眼睛,紫羽终于不忍心看那张肖像的小脸,伏在一边压抑地哭泣起来。
因为身上有伤,夜锦衣和无忧倒没有刻意抓紧时间赶路,走走停停仿佛看风景一般。
夜锦衣没有通知灵的人,也没有通知京城众人,因为市井并没有传出萱王失踪的消息,那就是永安帝还在瞒着自己前往西疆的事情。
也正好趁这个时机,彻底地探听了一番民意。
到达京城那天,已经是中秋节的前夕,西疆的战事并没有影响长安的繁华,喧嚣的人群,热闹的店铺,让夜锦衣感到既亲切又陌生。
无忧却并不感觉惊奇,这让夜锦衣对无忧镇定赞赏不已。
因为之前无忧说一直是住在山谷的,一路行来,无忧却都像不沾尘埃的仙子,对浮华的一切从来不屑一顾。
如果无忧不是心如止水,那一定是天生淡泊之人。
三哥,我们马上就回家吗?不,无忧。
我想先在街上走走,带你也熟悉一下环境,好吗?二人像亲兄妹一般,挽着手臂,说话也亲切不已。
从出发,夜锦衣就要无忧叫自己三哥,无关其他,他对无忧真的如对夜锦瑟一般亲近,是没来由的。
想到夜锦瑟,夜锦衣心中深深叹息一声。
无忧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三哥,你不喜欢这里?不是。
那你的心怎么在叹息?我是想起我可怜的妹妹。
无忧,这次你可没有猜准我的心思哦。
夜锦衣调笑地说道,无忧的脸色已恢复正常。
绝美的容颜,让身侧过往的人们不断回头。
夜锦衣无奈地笑了,一路上无忧早已将真面目展现在他面前,在进京城之后,更是连面纱也摘掉了。
夜锦衣就知道拥有那样清澈纯净美眸的女子,一定会是人间绝色,果不其然,无忧和夜锦瑟、紫羽一样,都是容貌不俗的女子,而无忧却对自己的容颜不甚在意。
原来遮着面纱,只是因为不喜风吹起的尘埃而已。
走吧无忧,她的故事,我会慢慢告诉你的。
两人散漫地行走在长安的街道上,看着挂满彩灯的街道,中秋的韵味在京城显现得异常浓烈。
无忧似是口渴了,在一家茶馆前迟疑起来。
三哥,我口渴。
那进去歇歇吧,这里的茶还不错呢。
夜锦衣脸色复杂,缓缓说着,拉了无忧进去。
这里,是夜锦衣和紫羽初次见到钟勿忘那家茶馆。
二人入座,点了茶点,开始倾听周遭的八卦信息。
听说没?估计要变天了?天晴着呢变什么?这你不懂了吧,是那边的天。
听说太子现在还被软禁着,萱王殿下又病的下不了床。
烈王殿下现在是红得发紫了,听说明天的拜月大典都要烈王去主持呢,明眼人谁不知道……坏了!坏了!我原来总以为那宁少爷是瞎吹,还不屑一顾得罪了他,看来要赶紧拿份重礼去谢罪了!你可真是的,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宁家,以后有你受的!无忧看着斗笠下面的夜锦衣面色复杂地转变着,放下喝了两口的茶杯道:三哥,这里的茶不合我口味,咱们还是回家吧。
说完已经起身,夜锦衣一愣,放下银子也疾速起身向外面走去。
无忧,我们回家!拉着无忧的胳膊,离家这么久夜锦衣第一次这么急切地想要赶回府中。
家,多么温暖的字眼,可是早已不属于自己。
现在多了个妹妹,那诺大的萱王府也可以叫做家了吗?站在萱王府面前,夜锦衣看着无忧点了点头,不出意外地看到无忧依然平静的神色。
无论他是谁,无忧都不会有太大惊讶的。
一如无忧曾经说过的那样,他,只是她的三哥。
应门的门房惊讶地指着夜锦衣说不出话来,只能无措地跪了下来。
夜锦衣微微一笑,拉着无忧径自进门,一路行来,众人不迭地跪拜着,刚刚行到第二道门口,月南竹、红蔷、泽兰和镜以及玄衣骑的大半人都已经在几步之外,夜锦衣缓缓摘下斗笠,众人悲喜交集,没有人言语,只是都无声地跪了下去。
夜锦衣看了看众人,再看看平静微笑的无忧,轻声道:都起来吧!众人只是抬起头,却都没有动身。
这是无忧,我的妹妹,你们要待他如我亲妹妹般友善。
你们都起来吧,最近都在府里闲着吗?我可是不养闲人的,小心你们的月例了!调侃的声音,似是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么长时间般自然。
众人的眼眸却都湿润了,这样的话语,有多久他们没听到了?哎!无忧,你看我出门一趟,都没人听我的话了!还是无忧最乖,陪我去喝茶,渴死了!好的,三哥,无忧也会泡茶呢。
二人越过众人,亲昵地向前走去,一点也不顾及身后众人喜极而泣的情绪。
众人纷乱地起身,整个萱王府在沉寂许久之后,很快热闹起来。
悲喜中秋:不悔锦绣永安十六年的中秋,因为一向玩世不恭的萱王闭门将近一年后的重新现身,变得让人充满了欣喜和不安。
当夜锦衣在暗夜里一身白衣出现在天坛拜月现场时,衣袂飘飘的洒脱风姿,让同来拜月的各朝臣及其家眷都几乎要目瞪口呆不能言语。
自然,最震惊的,是主持拜月大典的烈王夜锦葵。
所以,尽管多年的圆滑让他很快就把脸上的震惊换成了笑颜,却还是让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的讶然。
三弟,你终于出门见客了,这在团圆节,真是天大的喜事。
二哥客气了,只怪身体不争气,一直让大家操心了,不过以后不会了。
客套之后是无言,本来意气风发的烈王似锋芒刺背,整个仪式平平淡淡下来,台下,早已没有夜锦衣的影子。
仿佛,夜锦衣的悄然出现,就为了和他说这么一句客套的话。
越是这样,夜锦葵心里的不安就越浓。
以后不会了!不会什么?不会再这样蛰伏下去了吗?夜锦葵的心中震撼不已,为自己这样的想法,也为夜锦衣这么悄然现身又悄然离去。
自去年年底到现在,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压根都不相信夜锦衣只是身体不适闭门谢客而已。
况且在益州传来的密信,夜锦衣曾遭不测,他是略知一二的。
本以为这个最大的绊脚石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清理了,谁知道竟然又这样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夜锦葵狠狠攥紧手掌,指节被握的咯咯作响。
而此时,御书房内的永安帝,心中的震撼一点都没有比夜锦葵少。
看着静静站立在案几几步之外的儿子,永安帝的眼眶忽地湿润了。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对视着,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却没有一句言语。
这八九个月,永安帝曾派出无数暗卫查询过夜锦衣的下落,这些夜锦衣都知道。
能在自己危难时候不落井下石的,除了和自己生死相依的玄衣十八骑及灵,只有自己的父亲了。
很多事情,在遭遇暗算的那么多日子里夜锦衣终于想明白了。
自己的处境,就像娘临终时候说的那样,一定要让自己变得强大,才能保护得了自己,自己救自己。
求人不如求己,终于到了让自己成为自己的神时候了。
夜锦衣对永安帝无声地点点头,转身就离开了。
一句话都没有说,永安帝却已经放下心来。
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终于领会到自己的期望,也明了了自己的责任。
只这样的点头,就已是万金不换的承诺。
他来,不过是让自己放心而已。
永安帝的眉头终于松弛下来,今夜皓月朗朗,也许自己可以睡个好觉了。
清辉无限,永安帝步履轻松,终于早早放下一案的文书政务,早早向寝殿行去。
萱王府舒云斋,夜锦衣的箫声在月色下一直没有停息,但是却并不悲戚,情思无限蔓延,就连本就萧然的箫声,也有了浓浓的暖意。
羽儿,你知道吗?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过得很好,也希望你过得很好。
无尽的箫声直上云霄,夜锦衣相信无论在这世上的任何角落,紫羽一定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温暖。
苍穹无限,皓月清辉万里,碧落的中秋今年也是一派晴朗。
紫羽抱着不悔坐在碧玉宫的前院中,虽是深夜,不悔却毫无睡意,依依呀呀地看着月色不断说着什么。
不悔,你可是也想念你爹爹吗?这月色他也能看得到呢,你听,还有箫声,一定是你爹爹也在想念我们呢。
回应她的是儿子笑脸盈盈的咿呀声,紫羽将脸颊轻轻贴近不悔,也会心地笑了起来。
不悔,是紫羽为儿子起的名字。
无论和夜锦衣的情路如何艰难,紫羽心中从来都没有后悔过爱上过他。
无论未来锦绣和碧落的战争多么激烈,紫羽从来都没后悔生下这个孩子。
不悔!是曾经,也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