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的夜里,夜锦衣酩酊大醉。
对紫羽平静的思念,总会因为这样的日子而变得崩溃。
六年前的七月十五前夕,若非他和镜将紫羽救回,还会不会发生这样不堪回首刻骨铭心的爱恋,夜锦衣一直会去猜测。
但六年前七月十五那个皓月朗朗的夜晚,在月色见到那个穿着娘亲旧时衣服的女子,只一面就已印刻在心间,即便日后有心挣扎,却似宿命中的天劫一般,生死执念,先死别后生离。
到如今,人海茫茫,无迹可寻,心却还是放不下了。
何以解忧,唯有美酒。
夜锦衣坐在舒云斋的亭子里,身边已是几个空空的酒坛,和着心痛和思念,呢喃地叫着紫羽的名字,终于醉倒过去。
十几步外,无忧提着一个灯笼静静站着,脸上是淡淡的微笑,打量着苍茫夜色下俯身在桌子上的夜锦衣,轻轻摇了摇头。
悲伤的滋味,究竟是怎样的?你的血液里有着痛并快乐着的忧伤和甜蜜,可惜我只能感知你的所思所想,却并不能感同身受。
无忧自语着,手指捏了个莲花决,一件披风竟然凭空出现。
无忧拿着披风,向夜锦衣走去轻轻披在了醉倒的夜锦衣身上。
手指轻轻拂上夜锦衣蹙紧的眉头,那些沧桑的纹路瞬间平复,夜锦衣的身体舒缓起来,睡梦中脸色竟然挂满了微笑。
睡吧,过了今日,也许你再不能这般舒心睡去。
无忧收回手指,看着夜锦衣依然平静地笑着,坐在夜锦衣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直到东方欲白,夜锦衣昏昏沉沉醒来。
触目所及的,就是无忧那张纯净清澈的眸子。
无忧,你一直在这里陪我?我只是看三哥睡得深沉,就没让人打扰你,哥哥不必歉意。
无忧嫣然一笑,对夜锦衣歉意的眼神表示回应。
夜锦衣起身,抚着额头,步履有点不稳,无忧忙上前扶住了他。
三哥,你还要上朝,时间差不多了,我扶你回去梳洗。
夜锦衣微微点头,任无忧护着自己向悦心苑走去。
刚到悦心苑门口,夜锦衣就被眼前的阵势吓到了,石君悦一身戎装,数十个银甲卫士紧跟其后,玄衣十八骑也有好几位穿着正装的战袍,月南竹和红蔷也是手执兵器,似是蓄势待发。
众人看着夜锦衣被无忧扶住缓缓走来,都迫不及待地围了过来!红蔷和月南竹脸上是喜极而泣的神情,夜锦衣不解地看着大家,又看了看无忧。
你们这是?王爷无事,我们都放心了!石君悦的声音也透着喜悦,月南竹看出了夜锦衣依然疑惑,忙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原来昨夜宫变发生之后,永安帝同时就派了石君悦来寻夜锦衣,怕夜锦葵早就做好两手准备,对夜锦衣下毒手。
谁知道,萱王府寻遍,竟然遍寻不着夜锦衣的身影,众人已经在长安附近搜寻了大半夜了。
这些人也是刚刚回萱王府,互相交换消息。
父皇怎样了?有没有大碍!你是禁军统帅,待在我这里干嘛?去保护皇上啊!我一直在萱王府舒云斋,根本没出去过!看来昨晚我喝的太多了,无忧,你也没听到声响吗?夜锦衣听了事情梗概,心中又急又气,加上酗酒过度,头更疼起来。
先是看着石君悦,又疑惑地盯着一脸平静的无忧,既惊又奇。
众人的目光也落在了无忧脸上,无忧轻轻摇摇头,脸上的神情是不容置疑的安稳。
王爷放心,皇上只是轻微的外伤,有追风一直在左右,不会有事。
现在,皇上最担心的是您的安危,您无事,我也能安心回去复命了。
告辞!石君悦一拱手,向银甲卫队一挥手,禁军便齐齐撤了出去。
夜锦衣淡淡看了无忧一眼,疾步向院子走去,边走边吩咐:赶快给我准备朝服,我要进宫,马上!众人四散着开始忙碌,唯无忧依然立在原地,淡然地看着夜锦衣的背影,心似被针尖轻轻触碰一下,一闪而过的痛楚像幻觉一般遁走,无忧却生生打了个寒颤。
今日朝会,众人似是都比往常要到得早,夜锦衣到时,文武大臣已经到了大半,窃窃私语的声音比往常要大几倍,但看到他的到来,却忽然鸦雀无声起来。
夜锦衣微微蹙眉,心底暗自思索昨夜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却想不到任何头绪。
看着众人眼中的恭敬和探寻,夜锦衣所到之处众人无不退后一步让道,心中的疑惑更大起来,酒力的余味让他的头更加疼痛起来。
扫视周围,原来和烈王亲近的一些官员竟然一个未到,思及石君悦说起昨晚宫中出现变故的事情,夜锦衣心中的疑惑变成了大大的震惊,脸色也难看起来。
上朝!侍驾的近侍细长悠远的声音传来,众人都是一振,随着圣驾仪仗到来,百官参拜的声响响彻大殿。
永安帝威严镇静,扫视着众人的脸孔,一个个打量过去,在对上夜锦衣担忧的眼神时轻轻点了点头。
大殿的气氛凝重又不安,烈王夜锦葵昨夜入宫犯上,意图不轨,伤及圣体,不忠不孝,现已被打入宗府暴室,夺取王爵。
烈王府已在昨夜查封,烈王一党,王汝、范方进、李琉之、孙平、李志、霍燕全等已被连夜监禁,责左右相即日起对以上诸人结党营私,意图追随烈王谋反一事进行彻查。
各部各司其职,平复人心,待案情明目,再行定夺!七月十六日的早朝,永安帝几乎是一字未说,只有宣官这道似是旨意又似告示的诏书,就让众人心中充满了震撼。
夜锦衣抬头再次打量着永安帝,永安帝的目光早已游弋到别处,并未与他有目光交流。
夜锦衣终于明了,所谓昨夜的宫变是什么。
心中的沉重,反而要将他压倒一般。
下朝后,夜锦衣并没有再去见永安帝,回府之后,又抓起一坛清酒大口地灌了起来。
灵的四大阁主和玄衣十八骑都到的很齐,静静地站在三五步外看着他。
夜锦衣扫视着众人,仰天大笑起来。
将手里的酒坛绕了一圈,在每个人面前都停留一下。
来!你们也喝一口!终于到了这般境地,这不是大家所期望的吗?来啊!没有一个人去接他的酒,每个人都将头低了下来。
你们昨天晚上究竟是去找我,还是去帮忙抓反贼了?你们对我可真是忠心不二啊,哈哈!夜锦衣大笑着围着众人转了一圈,抱着酒坛又猛灌起来,众人都一动不动,无忧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转了出来,手轻轻一探,夜锦衣手中的酒坛被她猛然摔到了地上。
不管他们的事,昨夜他们确实找了你很久,是我告诉他们你无事,让他们放心去做事的。
夜锦衣对视着无忧澄净的眸子,眼神忽然复杂起来,头也不回向外奔去。
无忧,如果连你这样纯洁的女子眼中都沾染上权力的污浊,这世上最后的一点美好也终将逝去。
一夜之间,烈王府被封,一干党羽尽数被抓。
宫变发生时永安帝并未防备,能把事情做得如此周全,除了石君悦和追风的禁卫军,只能是灵和玄衣十八骑了。
而这些,他丝毫不知情。
落井下石,处之而后快,外人想必也会猜出这般举动定然是自己的授意吧。
萱,你要记得,有些结果是不能改变的,而过程却是会出乎意料的。
我爱你,是不变的结果,但我们爱着的过程却注定因为彼此和外界的限定变得百转千回。
夜锦衣仰面躺在地上,脑海里是紫羽原来说过的话语,心痛的感觉阵阵传来,手指抠着地面陷了进去。
如果注定要被赋予上继承锦绣的责任,即便千般种躲避终究难以逃脱,何况早在三年前自己不就已经开始主动地接受了吗?羽儿,你告诉我。
这样的结果,我该高兴吗?即便我得到了整个天下,没有你我的快乐又在哪里?闭上眼睛,夜锦衣感觉自己真的累极了,那么多的酒竟然还是麻痹不了自己的神经,对注定的未来迷茫又绝望。
不得不伤锦绣永安十八年七月初,锦绣太子夜锦棠被废,七月十五,烈王夜锦葵反叛被诛,七月二十九,萱王夜锦衣被立太子。
锦绣储位之争止。
——《锦绣史记》碧落历九一六年七月二十,大祭司宫啸天不顾灵羽殿下反对,以锦绣储位之争关键时刻为缘由,坚决分两路进兵锦绣,东线军通过玉龙雪山向锦绣七星镇进军,西线军会合西秋城驻军,东西两路大军同时向锦绣进攻,数日,已夺下锦绣数十城池。
——《碧落大事记》史书记载,在锦绣十八年的七月和碧落九一六年的七月,因为锦绣的储位之争,两国几乎在同一时间都作出了慎重的决定。
寥寥数笔的史书背后,是无数生命消亡的场景,夜锦葵逼宫虽然事发突然,但由于之前永安帝对他的党羽都有所掌控,加上灵快捷精准的情报,短短数日,数十京官和地方官员家族被抄,牵连人众不下五千人,永安帝下定决心要为下任太子肃清道路,处理夜锦葵一党竟然出奇狠辣,丝毫没有之前那种仁君之风。
一时之间,京城和地方官人人自危,生怕不甚受到牵连。
七月二十日,夜锦葵在宗府暴室自尽身亡,消息传来,众人哑然之后反而终于松了口气。
不管怎样,人死了事情也可以轻描淡写地画上句号了。
果然,永安帝下诏,因烈王愧恨交加,自尽谢罪,感其曾经也曾有功于社稷,烈王一党除为恶不仁者的核心人员,其他人员罪不至死,都从轻发落。
风潮汐醒来时候,在一家很简陋的农舍,简单到床都硬得让她感到咯得慌。
一位农妇见她醒来,惊喜地看着她,眼中是真切的关心和欣喜。
这里是哪里?岐山,夫人您终于醒了。
岐山?!我怎么会在这里?风潮汐一惊,岐山离京城起码有五六百里,思及没昏倒前的事情,夜锦葵似乎说要去办什么事情,之后自己就昏倒了。
夫人,送您来的人昨天就离开了,他让我把这个交给您,说您看了就明白了。
那农妇说着,递过来一个颇大的包袱。
风潮汐疑惑地打开,里面竟是好几套孩子的衣服,有男孩的也有女孩的,有冬天的也有春秋的,质地和做工都相当的好。
衣服中间有一个古朴的盒子,盒子没有上锁,除了很多精致的首饰,还有一封写着汐儿字样的信封。
打开信,刚看几行,风潮汐的心就颤抖起来,紧跟着手颤抖的几乎要握不住那页薄薄的信笺。
眼泪来得毫无预兆,风潮汐抬头看着眼前担忧的农妇,用了很大力气才问出声。
最近,民间有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流传?最近市面上传最多的就是烈王逼宫被诛的事情了,不知夫人是不是问这个?风潮汐愣愣地看着那农妇,一动也不动。
久到连那农妇都觉得她是否还活着,用手轻轻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没事,想一个人静一静,你先出去吧。
风潮汐依然保持呆立的动作,抚着肚子一动不动,那妇人听话地退了出去。
活该!报应!风潮汐呆呆地呢喃着,眼泪却流的肆无忌惮,只有她自己的心才知道此刻她自己的话有多么的唯心。
风潮汐闭上眼睛,在心中责骂着自己,此刻她竟然第一次想为夜锦葵去祈祷,祈祷她可以活着。
目光触及那些孩子衣服和珠宝首饰,冷然的面色不着痕迹地闪过一刹那的温柔。
这样的神色,她从未在夜锦葵眼前显露过。
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这句话不断萦绕在风潮汐耳边,挥之不去,也遗忘不掉。
想不到,这竟是夜锦葵给她的诀别语了。
风潮汐自嘲地笑笑,又一拨眼泪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