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紫羽到长安的第八天,自那天和木白衣——不,应该叫做夜锦衣才对!紫羽苦涩的微笑思索着,漫无目的穿行在皇城的街道上。
自那晚水月阁相见之后,整整七天,两人再没有互通任何消息。
这七天,青桐陪着她几乎把整个长安城转了一遍。
原来钟家是做珠宝生意的,很多达官贵人的家里青桐都去送过货,说起来谁家的奇闻趣事倒是随手拈来,出口成章。
有时候紫羽会错愕地发现,其实自己刚收的这个弟弟是个全才,能识文断字,口齿又伶俐,带着她游长安时所到之处待人接物,均完全不似他这般年龄才有的圆满,也完全不像在无盐镇时候胆小怕事的样子。
虽有疑惑,紫羽却有捡到宝的感觉。
放心把自己交给这个还低她一头的小男孩,任他引着自己逛遍整个长安城。
直到今天,除了进不去的地方,已经是无处可逛了。
紫羽终于决定要一个人出来随便走走,青桐似是了解她的心事,很安静地呆在客栈没有跟着她。
朱雀大道,是皇城和宫城连接的大道,不知怎地今天竟然有很多官兵护送的轿子马车来往,一时拥挤的人潮被暂时集结到一起等待车轿过完才给通行。
疑惑间,挤在一起人们声音颇大的窃语不时钻进耳朵,紫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再有十天,三皇子选妃的时间就到了,这些个的都是要到宫里预选的!哎,不是说,那个三皇子是……断袖之癖嘛,整个京城谁不知道这个啊!三皇子养的美男数都数不清,所以皇上才着急的嘛!嘘!小声点,听说,最近三皇子和碧落的玉盏殿下走的很近啊,俩人儿听说都是美得不可方物的男儿,不知道……你说,这三皇子哪点都好,怎么偏偏好这个。
这次两国盟约,不会是因为俩人嗜好相同吧?哈哈!我一个亲戚在宫里当差,听说俩人在一起经常耳鬓厮磨的,那叫一个亲热啊,连皇上都快看不过眼了呢。
你们瞎说什么!当初进长安时,三皇子才七八岁,说话却掷地有声,威严十足,我才不信三皇子是这样的人,你们再乱说话小心闪着舌头!一个白发丛生的老伯正站在紫羽旁边,对周围的窃语也是尽收耳底,不同的是老伯对于周围人说夜锦衣的这个特殊嗜好似乎非常反感,大声斥责着几个口无遮拦的男子,愤愤然的表情仿佛是侮辱了供奉的神灵。
车轿徐徐进入宫城,人群四散开来。
紫羽追着刚才那位年长的老伯一路行来。
在西市的一所普通民居面前,老伯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目光炯炯的对上紫羽来不及躲开的目光。
姑娘,你一直跟着老夫,是何意?紫羽慌乱的握紧手指,无语地摇摇头。
一时间,为什么跟着这个男子,她还真说不上来。
也许,只是想在这么多天失去联系的时候,再去得到一点他的消息吧。
思索着,转身就要离开。
年长老伯已将门打开,微笑着缓缓道:姑娘不急着赶路的话,进来喝杯水吧。
说完,不待紫羽回答,已是径自进了院子。
不由自主的,紫羽也跟着进了院子。
很大众化的中等平民人家,两进院落,前院几间陪房,后面几间主屋。
中间隔断屏风边有一对联吸引了紫羽的注意:心有三爱,奇书骏马佳山水,园载四物,青松翠竹白兰梅。
紫羽心里震惊地打量起来提着茶壶的老伯,似是明了紫羽心中所想,老伯依然和蔼一笑道:姑娘可是喜欢这对子?不如帮老夫解上一解,省的有人来了总是说我这院子弄这么副对联充高雅。
这对子,不知是何人所作?老夫不知,自来时就有,转眼也十一二年了。
姑娘可能解啊?奇书,既珍奇之书,自是代表写对子人对知识文采的追逐和吸收。
骏马,应是骏逸的良马。
热血青年可凭借它驰骋疆场,为国立功为民立业。
佳山水,即是佳丽壮美的国家河山。
上联表现出以天下为己任,不同凡响的追求和胸襟。
青郁之松,乃有节之物,‘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青翠之竹,乃虚心之本,故竹称君子;梅,花中之佼,‘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兰,为王者之秀,‘不起林而独秀,挺自然之高洁’, 在园中栽此四物,即可见洁雅志趣和高尚品格。
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貌似谦逊,其实倒不然,恐怕此对子的主人心性高远的很呢!老伯讶然凝视着紫羽将目光从对联上收回,面色是毫无遮掩的赞叹。
这么久来,来解这对子的人,怕唯数面前的小女子解得最透彻,最合自己的心意了!心里思索着,面色一转,依然淡淡道:要你解对子,姑娘却乱七八糟说这么一堆,我这个大老粗,可听不懂。
姑娘要喝水请便,对子解得却是不好。
紫羽摇摇头,接过老伯的杯子道:谢老伯赏茶,其实跟着老伯,只是听了市井街道中老伯对三皇子的言论。
不知三皇子七八岁时候说了什么,可以让老伯这样记忆犹新?你认得三皇子?对三皇子感兴趣?老伯玩味的盯着紫羽,眼神中有着说不清的感觉。
算做认识,也算不识。
有时候想了解一个人也许只是心血来潮,而已……更也许,是心里惦念非常,点滴都不想错过!紫羽跳开老伯的目光,在心里念道。
自己认得的一直都是木白衣而已,而木白衣是三皇子的事情公开后两人却再没了交集。
说不识,也是实情吧。
看来姑娘心中对三皇子的好奇,是大有渊源。
老夫也不喜欢听别人纠缠的事故。
三皇子七八岁时就随他父亲,也就是现在的永安帝,征战天下,为建立锦绣王朝立下过汗马功劳。
一句诘问闵仓暴君的‘何要浮名,且求世人永安’,让当年的永安军进长安时民心大振,所向披靡!只是数十年,在这些年轻人心底三皇子却成了以断袖之癖,龙阳之好闻名的妖冶男子,真让人痛心啊!老伯似是真的痛心疾首,声音很是悲切。
目光远远望着天际,似在回忆当年的种种。
紫羽也跟着心底一紧,八天前荷塘中水月阁上的情景历历在目:羽儿,我非要在这个时候对你坦白一切吗?我不想我喜欢的男人连名字都是假的,了解全部,才有安全感!紫羽完全没想到这样貌似合情理的一句话,会给他们未来的情路增添那些时日的坎坷不安。
而夜锦衣的脸色却在那一刻诡异无常,魅惑妖冶。
我就是当今皇上的第三个儿子,宣王夜锦衣!你什么时候看出我的身份是假的?凤鸣城,宁姓刺史的案子是你派人做的吧。
原来你是皇子,那薛参军会去巡检放行也就不奇怪了!紫羽看着笑得苦涩的夜锦衣,心里虽然震惊,这男子竟然就是在永安和碧落的玉盏殿下结盟的皇三子,口中却不自已问道:是谁在追杀你?数不清了,也许是前朝叛逆,也许是我处置的贪官污吏,也许是我杀过的数不清该杀或者不该杀冤魂的后人,也许是……我的异母哥哥,也许,是我同父同母的兄长也不一定!对于一个八岁就杀人无数的人来说,被无数人追杀也不为过,所以我有时候习惯不去追查要杀我的究竟是谁!也将很多的人当做要杀我的人!夜锦衣说着这些话,竟然还一直都是在笑,那笑容妖异地像盛开的罂粟花,魅惑却让人心痛如刀绞。
紫羽忽然就明白了那一点点看向自己的怀疑和戒备,不是存心,不是多疑,而是每天面临这样多身边人追杀却活到现在的本能。
可怜吗?还记得你曾讲过你那位故人的故事,我当时说过我的父亲倒是对我疼爱有加,从小到大倒也自由自在。
记得!你知道这些疼爱是怎么来的吗?夜锦衣将笑容再次放大,似是兴奋到了极点。
是我娘的命,一点点铺出来的!我爹欠我娘的,全补贴到我身上,才让我这样潇洒的活着。
可惜,我娘走的时候,还不满三十岁!一个用力,夜锦衣探手抓住了一只莲叶,轻巧一折,枝干断开,依然笑的魅惑无澜。
拉长的藕丝丝丝缕缕,撕扯不断。
藕断丝连的,岂止只有这清荷莲叶,人的感情不也是这般无赖吗?我,我很抱歉……为什么说抱歉,你想了解的我都会告诉你,我说过的,即便你是要追杀我那类人中之一也一样。
其实我还不如你那位故人,我的爹爹很是疼爱我,却在生死关头放弃了我的命,去救了另一个人的命。
也许,当年只是为大局所迫,也许,只是为他个人情势所逼。
总之,我是被放弃的那一个,一个顶着高贵身份被遗弃的孩子,还不如你那位没有名分的故人,起码不用名正言顺接受高贵的补偿。
太好笑了,原来我竟这般可怜,你看清楚了没?夜锦衣忽然癫狂的笑起来,身型都要不稳,四周红灯笼越来越多的亮起来,紫羽忽然觉得那些猩红的光亮有点残忍,竟然让自己将这男子所有绝望看得这样清楚。
从没如此期望这夜色更浓一点,起码可以遮掩面前这男子心底被自己的探究所揭开的伤疤。
木白衣,不,夜锦衣,你不要这样……我只是想要了解你而已,没有其他意思……羽儿,你觉得一个披着高贵面具的可怜虫,该怎样再在你面前奢谈一切。
我护不了你,我甚至都不敢看着我喜欢女人的眼睛说自己可以护她周全!你让我,如何再能面对你?紫羽一点点挪动脚步想上前拂去面前男子脸上的绝望和悲戚,夜锦衣依然微笑着,脚步却一点点后退,直至退到亭子另一边。
脚底一顿,水月阁四角忽地一颤,四条隐藏在荷塘里的木板路刹那清晰显现,周围繁茂的荷塘莲叶下,数十个黑色夜行衣打扮的人站了起来,无数个顶在头顶被折断的荷叶徐徐飘落,紫羽看向夜锦衣的目光由急切担忧转为黯淡了然。
你走吧!你也看到了,我不信你,连我喜欢的女人我都不信!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紫羽顺着一条木板路一步一步后退,眼中是空洞的麻木,如果说言语可以杀人,刚才那些话已经杀死她无数次了。
所以,听着这话,紫羽真的一点都不痛。
紫羽只是想一个人出去安静的理清夜锦衣刚才说过的这么多话,所以她真的从那条木板路一直退到岸边。
进来时空荡的岸边,数十位玄衣侍卫个个持剑对视着她,剑锋上闪出的寒光刺痛着紫羽的眼睛,也寒了她的心!荷塘在望,水月阁依然飘渺。
夜锦衣的神情早已看不清。
紫羽出了宅子门,没有方向地疯狂奔跑着,眼泪随风滴落在暗夜的某个角落。
直到半夜,青桐找遍了无数条街才发现蜷缩在某家店铺门前的紫羽,紫羽依然一句话都没说,任青桐牵着手带她回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