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了那天的事情,紫羽也就真的规规矩矩行了叩拜大礼,成了木骏的义女。
木家跟着进京的人也都是心腹家奴,自然口风都很紧,只说紫羽是木骏一早就认下的干女儿,因为性格活泼,总四处行走,并不经常在木家。
而夜锦衣也以要带新妹妹熟悉京城为由正当的带着紫羽四处跑,反正很多人都知道夜锦衣和舅舅关系很好,木骏又忙着述职交际,把女儿交给夜锦衣也算正常。
原来在永安城照顾紫羽的降香也被夜锦衣从新给了紫羽,成了紫羽的贴身侍女,两人见面自然欢喜不已。
大雪下下停停已经是腊月二十八,这一天夜锦衣进宫议事,紫羽带着降香待在木府无所事事。
青桐那天以后又被送去了神秘的师傅那里,紫羽虽然舍不得,却还是为了青桐的前途让夜锦衣把他带走了。
小姐!降香看紫羽沉思太久,忍不住叫她。
虽然一直要降香叫自己名字就好,但是太多人说于理不合,降香也认定了她是新主子,总也改不了口。
怎么了?看着降香有点犹豫忧虑的神情,紫羽认真起来。
那个,本来降香不该多嘴的,但降香不想小姐心里没有准备。
降香轻轻说着,紫羽心里重重一颤,用目光示意降香继续。
王爷今天进宫,怕是皇上要说让王爷娶月姑娘的事情。
紫羽愕然,脸色一下子黯淡起来。
看着降香不知所措的样子,心里不忍,牵强一笑要她安心。
转身走到房门外,院子里未化去的雪还有很多,这是紫羽特意没叫人清理的。
这些天,一直和夜锦衣在一起,心莫名安定,却忘记思索夜锦衣的身份。
泽兰和月南竹自木骏回府之后就再没来过木府,对于月南竹在萱王府的身份,紫羽原先真的没有在意过,只以为因为月南竹是灵的人才一直待在萱王府而已。
原来如此!屋檐下垂落的冰棱触手可及,紫羽探手折了一截晶莹剔透的冰棱,寒意瞬间迫近手心,连带着心也微微颤抖起来。
皇宫 御书房永安帝一身轻便衣饰,夜锦衣依然是不变的白色衣衫。
宫里来人说永安帝只是找他叙旧,也就没有刻意盛装进宫。
看这阵势,真的只是闲话家常一般。
夜锦衣微笑,明白永安帝先在形式上要他明白自己只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找他。
衣儿,你能听话来见我,我很开心。
夜清远欣慰的开口。
父亲大人有命,孩儿怎敢不从。
夜锦衣油腔滑调对答。
衣儿自幼聪慧,为父今日找你何事,你可猜测的到?孩儿不才,年龄越长心思倒越糊涂。
夜锦衣依然油腔滑调,看着夜清远脸色微微沉静,面色也正经起来。
更何况,君心难测!孩儿也不敢妄自揣测!衣儿!我不是要逼迫你什么!永安帝听完夜锦衣的话语,气息已经有微微的怒意。
那父亲何不开诚布公直接挑明来意。
夜锦衣低眉,眼眸并不看自己的父亲。
有些时候,不是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是即便真的明白,也不能说的太透。
好!那月南竹已在你府上待了半年,你是何想法?她可是堂堂荆州牧的女儿,你这样让她在你府上身份不明的待下去?身份?!父皇今天找我来,就是要我给月南竹一个身份?那你意下何为?这半年来,你的心思都用在哪里?连瑟儿都不肯多说!你究竟想怎样?夜清远大声道,愤怒却也焦虑。
夜锦衣平静的脸色没变,抬头,眼眸中已是满满的恨意。
你要瑟儿监视我?那些肮脏的事情,也是你要他掺和进来的?夜清远躲开夜锦衣目光,并不言语!有点后悔刚才的口不择言!您可真是称职的父亲!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极力避免瑟儿被波及,三年前她待在连城不回来,我以为是好事。
原来,原来,竟是你的授意!哈哈哈,我真的没想到!夜锦衣疯狂的笑着,眼眸中却蔓延着水雾,心里凄凉四溢。
记得那天夜锦瑟说注定的他们都逃不了,原来竟然是这般。
自己一直护着的妹妹,原来早已卷入了这场不着痕迹的战争。
衣儿!一切并非我本意!终究有天你会明了我的心。
对你和瑟儿,我不想看着你们任何一个有事。
可是你们现在处于高位,谁都避不开这些。
所以,娶了月南竹,对你绝无害处。
呵呵呵!我明白了!原来我以为,中秋为我选妃只是别有用心的人想在我身边安插棋子。
原来那个别有用心的人,是我伟大的父亲!为的是,给自己可怜的儿子找一点可以依靠的势力!我真蠢,怎么就忘记了最疼自己的父亲呢!夜锦衣一脸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眸中的悲伤却再也掩饰不住。
原本以为选妃之事一定是宁贵妃在背后操纵,自己的父亲只是想要自己成家而已。
现在看来,原来永安帝一早就算准了官员们的势力,即便自己不选月南竹,实力不凡的荆州牧之女也是会进萱王府的吧。
现在想想那些被赐婚的官家女子,几乎就是一场势力划分啊!若非自己当日差点性命不保,恐怕进萱王府的可不止月南竹一人了。
衣儿!我只是为你好!夜清远眼中是真切的痛惜。
为我好!哈哈哈!自你二十一年前带宁贵妃回家,五年前收回太子手里仅有势力时候开始,一切就已成了定局!或者,自夜家开始反叛闵仓王朝开始,一切都已成了宿命的轮转!就如同瑟儿说的那样,谁都逃不掉!夜清远一手扶着额头,身体颤抖不已。
指了指夜锦衣,欲言又止!脸上沧桑的痕迹似有浓了起来,满目苍凉的神色让夜锦衣心有不忍,却还是跨不下向前的脚步。
注定,他们的心都要受着往事煎熬,他可以不恨,但不可能没有一点怨!衣儿!这已经是事实,你痛,我也痛!我们就不要互相刺激了好吗?没有威严,没有强迫,有的只是乞求。
夜锦衣转身,眼泪从紧闭的眼眸深处溢出!娘有遗言,我要娶的人必须是我要的人,希望父皇还记得!几乎是逃亡,夜锦衣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御书房!每次想到自己的娘,心中总像泣血一般难忍。
看着夜锦衣的身影没了踪迹,永安帝颓然的坐下。
皇上,木国舅和栖霞公主已经在等着传召了。
许久,侯在外面的石君悦终于上前,恭敬的禀告永安帝。
要他们过来吧!深吸一口气,永安帝调整好思绪。
看着木骏和夜锦瑟越来越近的身影,永安帝微微蹙眉,在二人未及行礼时候就止住他们的动作。
今日,真的只是找你们闲话家常而已。
我只当你们是亲人,不是臣子,虚礼就不用了!永安帝起身,看着二人情真意切。
君悦,去门外守着!不要任何人打扰我们!是!皇上放心!石君悦踏步离开,御书房的门再次紧闭。
父皇,三哥哥他……他不相信我,也没有听完我的话,他怨我把你也卷进是非当中!夜清远歉然看着女儿,眼中有深深的怜惜。
父皇不要不安,瑟儿是心甘情愿。
总有一天三哥哥也会明白一切。
舅舅收到关于前朝太子的消息,所以才赶着进京。
这些天还没机会说明,还是先谈谈这件事吧。
夜锦瑟隐去眼中悲戚,看着木骏和永安帝道。
什么消息?皇上,这些消息是有次序放出来的。
京城,只是最后一站!什么?惊诧毫不遮掩的显在永安帝脸上。
你是说,那个前朝太子背后真的有预谋和组织?!不错!前朝太子未死的事情,定然是被有心人散布出去的!不可能!萧家和轩辕家主力已被前朝佞臣几乎全数诛杀,剩下的没有人有这个能力来搅乱稳定的大局。
皇上,有一个人,您可能忽视了!木骏面色严峻,并不敢肆意直视着永安帝,却说得斩钉截铁!夜锦瑟和夜清远均是一愣,惊诧的看着木骏。
轩辕家的二公子轩辕霆,在前朝消藩之前,就忽然离家了。
当时政局混乱,轩辕家只说幼子顽劣被送出去拜师学艺磨砺性子,之后那么些年,直到前朝灭亡,他一直没有出现过!永安帝双眉紧蹙,心中的震撼并不比木骏想到轩辕霆时少。
一抹苦笑溢出唇角,夜清远负手握紧拳头。
老狐狸!果然深谋远虑,怪不得前朝灭亡,他也学了萧家来个灭门!不但让外界一直揣测是我因为报复出手做的,还让轩辕家世代积累的财富成了永远的谜。
伏线千里,蓄势待发!好个弃卒保帅!果然是将帅之家,竟然玩起了战术,恐怕那只老狐狸定然也算准了,自己会因为轩辕灵的旧情不会细加追究吧!永安帝夜清远将手指握得咯咯响,明了这次自己是被轩辕王硬生生摆了一道。
臣已经去打探了,那轩辕霆确实曾经拜师学艺,师承岐山怪叟向南天,不过在前朝未灭之时已被向南天逐出师门,原因不明,去向不明。
说来也怪,流言止于岐山方圆百里,似是有人故意避开!那岐山怪叟一定曾告诫过轩辕霆什么,他不敢让消息传于岐山——起码,现在他还忌惮着曾经的师傅!夜清远转身,和木骏交换了一个明了的表情。
不错!但那岐山怪叟不见外客,臣无用,不能探知更多消息!木骏躬身,低下了头。
言之,你做的已经够多!夜清远扶着木骏的胳膊,依然诚恳。
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就当是帮我!瑾儿遗言,木家人不为京官,皇上体谅!木骏轻语,双膝已经着地。
夜清远刚才握住木骏的胳膊虚空地伸着,心中的苦涩难以言说。
你们,始终都不肯谅我!苍凉的一句话,木骏不语,将头直接伏上了地面。
夜锦瑟双目蓄满了水雾,盯着跪地的木骏,忽然也跪了下来。
舅舅!就当是为了三哥哥,留下吧!瑟儿求您!公主,臣怎么当得起你的大礼!木骏惶恐,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夜锦瑟,慌然无措!目前的局势,京中可信之人甚少,三哥哥处境堪危,碧落玉盏殿下又将来京,外界对前朝太子的传言虽然因着雪落而暂时缓解,但一旦生事,势必会起波澜。
父皇,也很难……眼泪,蔓延了整个面孔,终究,夜锦瑟还是不忍自己的父亲如此无依。
永安帝走近女儿面前,既欣慰又难过。
还好,还有一个贴心的女儿啊!公主,你先起来再说!木骏脸色黯然,扶着夜锦瑟的胳膊很是不安。
不!舅舅答应了,瑟儿才起来!夜锦瑟倔强不休,绝美的脸上挂着泪珠,木骏恍惚间似看到哀戚的木槿,心疼得无法言语。
好!我留下!太好了!我就知道舅舅是疼我们的!夜锦瑟起身,拉扯着跪着的木骏,木骏仍未起身,对上同样欣喜的永安帝平静道:等所有事情完结,木家还是会如瑾儿所愿,远离京都!好!我答应你!永安帝咽下心中苦涩,做下了许诺!心中祈求着逝去的木槿,不要怪他。
天空又阴霾起来,恐怕夜里又要落雪了吧。
紫羽看着天,心中也布满了阴霾。
羽儿,别胡思乱想!我始终只爱你一个,我们曾生死相依,你要信我!怎么不信!我只是怕这变幻莫测的老天,天意弄人,这个词有时候很写实!紫羽诚挚的看着夜锦衣,说的坦然。
夜锦衣进宫回来后直接来了木府看紫羽,因为情绪不好,只是拥着紫羽一起看着天空发呆。
而紫羽自然看尽了夜锦衣眼中的悲切,没有问他什么,只想用心温暖他。
现在夜锦衣这样说,自然是想到自己的处境,不想自己也不开心。
天会帮我们的,因为娘在天上看着我们。
她走的时候曾说过,我爱的人,她一定佑我们天长地久!夜锦衣眼中的悲戚忽地又浓起来,将紫羽更紧的拥进怀里。
透过夜锦衣的肩膀,紫羽望着天空阴霾的云彩,心底无声祈祷:木皇后,请保佑我们一直这样爱下去!木槿番外 情殇写书人紫苏的话:故事写到这里,我知道我欠大家一个交代。
一个对锦绣王朝第一任皇后木槿的交代。
她是那么美好,那么清冷如莲的女子,我以为刻意的避开,就可以不去体会她的悲哀,不去因为她凄美的故事而去叹息。
但是,在这故事中的纠葛愈来愈紧迫时候,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前尘过往,还是避无可避了。
今夜,雾隐的天空又落下了雪,我如甚爱雪的紫羽一般欣喜,却也因为要执笔写下木槿皇后的故事而双眉紧锁。
风雪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频落的灯花似知我意,随着故事中的人儿摇曳不休。
而我,一如当初在孟婆那里初见木槿皇后的后世结一般,心痛不已。
孟婆曾说:紫苏,有些人爱着,其实藏着恨,因为爱的人不一定爱她。
有些人恨着,心里却满满是爱,因为即便爱却还是隔着不可逾越的心魔。
情人间,彻骨的恨很多时候就等同于彻骨的爱,爱越深恨越彻。
现实注定,有些爱只能用恨来表示,而有些恨,终究要用爱来成全!我的心,因为孟婆的话狠狠地疼着,心里深藏的爱恨,几乎要一触即发。
——木槿的后世结我是木槿,锦绣王朝第一任皇后,多么高贵的身份!我嘲弄的看着床前跪着的数十名御医和婢女,笑靥如花。
我知道他们都在害怕,因为我要死了,大罗神仙也难救!但那个人给他们下了死命令,医不好我,他们的命也将不保。
多么伟大的命令!我的心又在笑了,终究那个人也是在乎我的。
能如我一般这么尊贵的被侍弄着,一般人也该知足了吧。
可是,怎么办,我的心早就死了。
我,早已不是一般的人。
所以,我拒绝再让任何苦涩的药汁入我的口。
我已写好懿旨,这帮御医仆从,没人会动得了他们分毫。
只是我累了,累的连开口叫他们离开的力气都没有。
但我不想闭上眼睛,我在等那些要见我最后一面,我也需要见的人。
喧闹的跪拜声频起,伏在地上的仆从几乎是匍匐在地,可见是那个人来了。
他那么尊贵的身份,若非我快死了,定然也是要起身行礼的。
他轻声止住喧闹的行礼声,疾步走到我的床前坐下,温润的双手抓紧了我冰冷的手。
我看着眼前双眸含忧的俊逸男子,脸上的笑意更甚了。
有人说,我在挽花亭上拈花一笑,御花园里的万千花色便也失了颜色,我知道没那么严重,但眼前这男子看着我的笑颜,竟然有点喜极而泣,那种发自心底的喜悦在我的眸中深深烙印。
曾几何时,能拥有眼前男子这样一抹笑意,是我毕生的心愿。
可惜,这么几年,我早已忘记笑为何物,也早已不再奢望去收藏他的笑容。
这男人,——锦绣王朝的开国大帝夜清远,是我死前要见的人之一。
瑾儿,你终于肯对我笑了,我真的太高兴了!他叫我的名字,并没有客套的称我那冰冷的封号,心底终究还是一暖,身体仿佛也充满了力道。
这是还你五年前龙舟海难中那抹微笑,还上了,也就两清了!我开口,笑得如盛放的白莲花。
他的笑蓦然收住,握着我的手如捧蛇蝎一般颓然放下。
我知道我的话像利刃,无声刺穿了他的心。
他心痛了,而我也跟着心如刀绞。
十三年前的夏天,我的心就和他融到了一起,同欢共悲。
他痛,我怎么能幸免呢。
记得那时,一如我的名字一般,我像一朵含苞欲放的木槿花,单薄却也清婉。
那一日,绣着金线的大红喜服和头上顶的大红盖头,将我装扮的那么光鲜,我撩开盖头一角,铜镜中映照的影像竟然有了牡丹般明艳的感觉。
娘说:瑾儿记得,出嫁从夫,掀起你盖头那人,就是你的天,天塌地就要陷。
娘希望你们永结同心,同撑天地!所以,当我的红盖头被挑起,我的笑就逸上唇角。
同样一身大红喜服的男子,被我的笑容似是惊呆了,手里握着的秤杆有点颤抖,眼中也有些许惊讶。
但只是瞬间,他就冷若冰霜,看着我的眼神平静,却也陌生。
我心里一紧,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是忘记了嫁前喜娘说的低眉顺眼含蓄矜持吗?可我,只是想看清楚我以后的天是什么摸样啊。
以后,你就是夜家的当家主母。
但是,你只是女人,管好家事就好,我不喜多事的女人。
他的声音,好听,却也冷淡。
莫名的委屈落在心里,爹娘兄嫂,从来没有如此对待过我。
何况,我并不是多事女子。
他的警告,莫名其妙。
我带着这样的委屈入眠,身上沉重的礼服咯得我浑身酸痛。
那一夜,那个人宿在何方,我不得而知。
次日去向夜家老夫人行礼,我的委屈,她看得分明。
临走,老夫人拉着我的手道:他是夜家的天,生性倔强,但精钢铁还是怕绕指柔,瑾儿,你是聪慧的孩子,终有一天,他的心会是你的。
我含泪点头,算对自己的承诺和希望。
那些街市上他和另一个女子的传言,我不是没有听到,哥哥疼我,在我嫁前,早已将一切和盘托出。
木家是书香名门,虽不及夜家尊贵,但也赫赫有名。
哥哥说:是夜家先托上官丞相来求的你,你若不允,咱们就豁出去薄了他们的情分。
爹娘不语,我却看到了他们眉间的一缕隐忧。
我知道,爹在朝堂也不易,何况来提亲的除了夜家宗族要人,还有当朝左相上官言。
爹和上官丞相多年交往,他认可的人应该不会有错。
更何况,市井多闲言。
那时的我未动情心,亦不知情为何物。
自不知,受情爱纠缠的苦楚是怎样的难以言说。
后来思及哥哥当日的话,若是当初说了一个不字,这一生,可还会有这般的爱恨纠葛吗?直到一个多月后,我和他才第一次同房。
像一朵被撕碎的花,身体在他身下撕裂般痛楚,心都是在颤抖,我在疼痛中成了他真正的女人。
他的气息有隐隐的愤怒和绝望,也有着莫名的隐忍和疲惫。
事后我才恍然记起,那日,是轩辕皇后新婚之日。
那一刻,心痛无处藏匿,那种缠绕着的苦涩蛇一般贴着我的身体缠绕。
我知道我终于还是在意了那些市井传言,也在盖头被挑起那刻,爱上了那个忧郁俊朗的男子。
情之一字,不知还好,倘若明了,苦根也便就此深种心底深处。
月琴说:小姐,你好苦!我笑了,像在风雨中抽搐的花蕾,恐惧和不安埋在心底,脸上却洒满容光。
我说,这是命,嫁给他,我认了!夜家在闵仓朝消藩的动荡中,由于我夫君夜清远的坚持,并没有丝毫抵制。
族人因此没有被暗中的清洗波及,却也对做族长的他颇有微词。
因为少了世袭藩王的荣耀,夜家正日渐的走向败落。
夜清远生性耿直,在朝堂上更是屡屡触怒龙颜。
这些,在兄长断断续续不无担忧的提醒中,我都明了。
嫁他的第二年,我为他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看得出他心里是欢喜的。
那时正值暮春季节,院子里一树海棠花儿迎风峭立,明媚动人,楚楚有致。
他为儿子取名,锦棠。
他甚爱海棠花,这孩子在他心中地位因此之重可见一般。
明了这些,心中终究还是温暖的。
我和他的关系不差,却说不上好。
我们之间很少言语,他是沉默寡言的人,我因他那句不喜多事女人而敛去少女时候的活泼爱动,变成了十足矜持沉稳的小女人。
他的事情,我从不多加过问,但却把关于他的一切都收集起来放在心底。
他吃饭不喜酸甜,口味偏辣,虽然我从小对辣的食物都避而远之,却还是吩咐厨房餐餐必有辣味上席。
他喜书画棋艺,我便求了爹爹费尽心力收藏的名帖字画,若无其事的放进他的书房。
无数次在心里思量棋局妙法,只为某天他心血来潮可以对弈一局时候让他惊艳。
——可惜,他从未和我对弈一局,我只是和我的心在奇思妙想的棋局中两败俱伤。
婚后的第三年,他带了一个女人回来。
宁采薇,很美的名字。
我的心微凉,却只能笑笑的接了那女人敬上的茶。
那女人长的自然很是标致,但神情看起来却闪烁着算计和有恃无恐。
我想一定是我过于嫉妒,所以心里想得也邪恶了。
那女人在半年后就生下了一个男孩,我这才明白,原来两人早已暗度陈仓,娶进门来时候,已是笃定身有所依,才会有恃无恐。
这是他的二子,也有一个响亮的名字——夜锦葵!葵,向阳花,满身灿烂,金光肆意!比起略显自闭的棠儿,无论从名字上还是举止上,似乎都讨喜的多。
你们看二夫人的眼眉,和原来来过的轩辕小姐竟是十分肖像呢!这句话涌进耳际时候,是措手不及的。
好事的丫鬟,话落就已被一起的同伴大声斥责的呆掉了。
我隐在一边,看她们如鬼魅般躲闪着离去。
那个从未有人敢提及的名字,已经让她们如惊弓之鸟。
我又一次笑了,心却坠落的不知所踪,蹲在地上捂着心脏位置,似要窒息过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我想到和姓轩辕的女人初见,她高高在上,眼神威严,隐藏很好的丝丝恨意像一柄毒刃。
我跪在她的脚下,任凭自己的身体和心被她肆意的骄傲和恨凌迟着。
屈辱,却有口难言。
她爱他,但她却嫁给别人。
他爱她,但他却娶了我!我爱他,嫁了他的人,却始终抓不住他的心。
在那为数不短跪在那女人脚下的时间里,心中的痛楚就像隔了三年又听到这女人名字一般剜心刺骨。
这一切,我嘱咐一直跟着我的月琴什么人都不要说,爹娘兄嫂,还有他!小姐!小姐!你的心好苦!月琴唤我,将我从窒息苦楚中唤醒。
月琴,我是夜家主母,你该叫我夫人!我擦去她脸上汹涌的泪水,笑颜如花。
三年时间,心里已经沧桑的如同暮年老人,唯有眼前自小和我一起长大的丫鬟,看尽我的一切苦楚。
木槿番外 心殇衣儿的出生,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恩赐。
为此,我开始虔诚的念经礼佛。
衣儿出生在冬季,比宁采薇的儿子小了一岁半,也比轩辕灵的儿子晚了半年。
那天是那年第一场雪来临的日子,我难产,用尽方法折腾了快一天,孩子却始终没有出来。
稳婆说,再生不出来,大人孩子都会没命。
他就在产房门口,斥责着大堆的丫头婆子,一定要保我们母子平安。
这么些年,虽然淡薄,但他却从未大声对我说过话。
我也没见过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听到他急切的斥责声,心里略有安慰——他在意我,即便只是因为孩子,也好!痛呼着用尽所有力气,孩子终于生了下来。
孩子的哭声,终于让我安心睡了过去。
醒来已经是次日,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他担忧的俊颜。
心里惶恐——他竟是在守着我醒来吗?受苦了!握上我的手,他眼中竟然有痛惜。
月琴很贴心的把孩子抱到我身边,那孩子还在沉睡,闭着眼睛,眉头似在皱着,胎发浓密却微黄,像干瘪的小老头。
说真的,好丑!我忍俊不禁,毫无征兆的笑了出来。
怎么了?好丑!说完,我自己都楞了,看着他依然直视我的笑意,有些愕然。
我们,这是在说笑吗?这样平凡夫妻常有的对白,我们是从来没有的。
子不嫌母丑,你倒好,竟还嫌自己儿子丑。
他的声音是调侃的嗔怒,我心里欢喜,口里也肆无忌惮。
听说生下丑的,长大一定是美的。
我们目光都落在孩子身上。
许久,他含着笑意看我。
孩子取名叫锦衣怎样?锦衣夜行,一生锦衣加身,却淡泊无忧。
好!我亦希望孩子能如你说得那般。
我们默契一笑,衣儿的名字便定了下来。
这是我们第一次独自有这么多的对白,但已经够我将所有心碎过往全部平息,也让我开始有对幸福的奢望。
自此,我能感觉到我和他之间有了微妙变化,他更频繁来我的院子,甚至在院子里植上了很多木槿花,当海棠和木槿花次第开放,我的心总会被那些花映得心花怒放。
虽然,每次他都是对着孩子时候多些。
我们之间因为有了衣儿的话题,变得略加亲密起来。
衣儿是他一点点看着长大的,第一声会叫的就是爹爹。
那一句口齿不清的称谓,竟然让他欢喜得像个孩子。
月琴看着我激动的眼含热泪,只有她知道,我暗地里一遍遍教衣儿念的不是娘亲,而是那让他开怀的两个字。
衣儿一岁时候,已经开始牙牙乱语,常常腻在他爹爹身上不肯下来。
开始我觉得不妥,但看他似甚是欢喜,也就顺其自然了。
因此,自衣儿开始走路,就颤颤巍巍跟着他走了不少地方。
由于夜清远的宠溺,那孩子自小顽皮不已。
闯下的大小祸事数也数不清,往往在我严厉的训诫他时,夜清远总是温声细语安抚着他。
慈父严母,我们的角色完全颠倒了。
相对棠儿和葵儿对夜清远的敬畏和害怕,衣儿和夜清远的关系可以说是毫无章法可言。
每当衣儿坐在他爹爹肩上手里拿着吃食从外面回来时,我能看到棠儿和葵儿眼中的钦羡,还有宁采薇眼中掩饰的恨意。
我曾试着和棠儿葵儿说,要他们不要那么畏惧他们的父亲,也曾做了夜清远喜欢的饭菜让他们端了送去。
但每次不是没有送到,就是到了也大多害怕的将汤汁洒落一地,夜清远越是看他们和自己生分,脸色越是难看,那两个孩子一见他脸色不好就更害怕。
葵儿的娘也许教过他即使害怕也要微笑,所以葵儿每次都是颤抖着还是一脸笑意。
棠儿就不行,他是长子,从小被教导的礼仪道德很多,却生性胆小,三五岁的他每次看到夜清远面色不好,总会吓得要哭出来。
一个故作圆滑的笑,一个胆怯哭泣,我看了心里也很焦,更别说当事的夜清远。
久了,除了越发的宠着衣儿,他对这两个孩子倒平静了。
他们不再刻意讨好他,他也不刻意去亲近他们。
他说最多话的人,竟然是衣儿这个不懂世事的孩子。
我明白,到了这般局面,他心里一定也是寂寥不堪的。
我们终于磨合的像一对平凡夫妻,默契却不亲密。
对于宁采薇,从她生下葵儿后,夜清远就对他淡然很多,开始她还刻意纠缠,用尽方法想获得夜清远欢心,时间久了,终于也沉寂下来。
一心的教导葵儿,整个夜家大宅倒也相安无事。
我在生下衣儿三年后又为夜清远生下了一个女儿,夜清远为她取名锦瑟,他期望女儿长大成人如华美婉转的锦瑟一般动人。
生下瑟儿后,我的身体彻底垮了下来。
因为衣儿出生没有好利索的旧疾,加上多年心中郁结,竟有了心悸的病根。
而夜家的处境,也如我的身体一般,日渐萎顿。
我日日都要虔诚念上一段经文,保佑夜家可以平安,保佑那个人可以无忧。
我已儿女双全,他对我亦不像初嫁那般冷淡,我心已知足。
我放任着衣儿的顽劣,看他和夜清远不分老幼尊卑的嬉笑,心底也很是安慰。
我的身体,让我大多数时间都卧床休养着,眼光甚至都不能追逐着他们的身影,将衣儿放在他身边,终能让他有亲情和家的温暖。
我认为这样的幸福就已足够,真的,我求得并不多!在这几年当中,宫中赐宴,夜清远曾携我一起前往。
再次见到轩辕灵,她的脸色已历练的看不出真实情绪,尊贵典雅,是十足母仪天下的形象气质。
没有近距离接触,我亦没有直视她的权利。
但只那么远远扫上一眼,心里反倒淡然了。
流年,早已将我们那些表面凌厉打磨的圆滑,同为孩子的母亲,我想我们都已心如止水——起码表面都是如此。
景帝萧彻身边环顾着大量女人,轩辕灵光鲜的表象下,也是有很大苦楚吧。
我一定是被鬼附身了,那次见了她之后,心里竟然有点怜悯她。
可惜,就连这表面的平稳,上天也要收回。
我和夜清远的决裂来得毫无预兆!而对这个当时身处高位的女人,我曾经的怜悯不定时就会跑出来将我嘲弄一番——最可怜的,怎么会是她!自己才是自始至终的可怜虫吧!那次东巡,似是注定就是一场悲剧。
自上了那条龙舟我似已有了悲剧的预感,衣儿失踪复得,我的心悸发作很严重。
除了心悸的疼痛,太多的不安也充溢在心中。
上官言的警告我历历在目,他和她,终究还是纠缠在一起,虽然我知道根本没有实质的什么事情,但是皇家最容不得半点瑕疵。
夜家,终究是到了风头浪尖。
黑邪风来临前,我向夜清远求了嫁他之后唯一的心愿——无论何时护佑衣儿平安!放心!是他对我的承诺,我便真的欣慰地放心了。
他是我的天,我将全心都托付给他,死心塌地的信任责无旁贷!所以灾难来临,我一直忘不了被人群冲散后我们对视的双眼,那是生死相依的信任。
他带笑眼眸突然泛出的爱怜和痛惜更让我很是欣慰,那是我嫁他后一直努力求得的,我回他安慰一笑,心中是虽死无憾的畅快!我想上天是早做好了戏码让我们去扮演的,这灾难中珍贵的惊鸿一笑,竟成了极致的表演。
当他拎着太子萧域跃上来后,我想多年压在我心底的郁结终于全部爆发了,崩溃的思绪让我癫狂,心底只有一个念头:恨!恨!恨!我恨他!恨轩辕灵!恨他多年的冷淡,恨他言而无信失去承诺!恨不得大家一起同归于尽于这场风暴!再醒来已是在永安城,景帝和众多臣子早已离开。
听说,夜清远倔强的相信衣儿还活着,请旨留了下来不断找寻。
听到这个消息,我肆无忌惮的笑了。
月琴不断的唤我,以为我还在疯癫,但心底的清明却一点点折磨着我。
笑累了,我又昏睡过去。
朦胧中有双手拂上我的额头,似自语般叫我:瑾儿瑾儿……声音夹杂着低沉叹息似有无尽压抑。
多么温柔,他这么亲昵的叫我。
我没有睁眼,因为我忍不住眼中的恨意!这些温柔举动,是海难前我用尽心力想得到的,但此刻一切都显得那么讽刺。
这些以我儿子的命换来的柔情,真是可笑极了!我就这样笑了睡睡了笑,别人都以为我疯了,夜清远更是不敢再与我含笑却带着恨意的眼睛对视。
他的恐慌不安和小心翼翼我觉得更好笑,这些举动不是原来自己的写照吗?忽然间颠倒了,还真是可笑的紧。
那一日,我还是对着空气傻笑,隔着好远夜清远大声呼唤我名字。
瑾儿!瑾儿!衣儿回来了!我愕然转身,以为他也疯掉了!但看到他怀里抱着的孩子,我还是狂奔过去,死死盯住孩子不说话。
双手狠狠扳着孩子的头,眼睛,眉毛,鼻子,嘴唇,耳朵,我拼命揉搓着,想证明一切不是幻觉。
娘,衣儿疼!孩子开口,夜清远贴近我说:瑾儿,是衣儿!是衣儿!我夺过他怀里的衣儿,紧紧抱着,突然而至的喜悦让我有点眩晕,身体摇晃不稳的摔倒地上,但我还是死死搂着衣儿,眼泪终于流的肆无忌惮。
先是默默流泪,之后就委屈的似个孩子,尖厉地嚎啕着,似将隐藏在笑意下一个多月的压抑悉数流出。
我们终于又回到了夜家,自从衣儿被找回来,我的一切就已恢复正常。
唯一不正常的是我对夜清远的态度——依然低眉顺眼,沉静矜持,惟独不再对他有笑颜——因为我实在对于这个放弃我儿子生命的男人再无一点喜悦。
衣儿似重生一般,不再调皮,喜欢独自静坐,也贴心地知道讨我欢心。
看到这些,我的心如钝刀子划着般隐隐痛着。
当看到宁采薇偶尔投在衣儿身上幸灾乐祸的表情,我一反常态的厉语:看清你的身份,谁敢轻视我的孩子,我会让他生不如死!我的神情一定很是阴狠歹毒的,因为宁采薇竟然落荒而逃,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出现在我面前。
而月琴更是惊诧得目瞪口呆,她眼中的惊恐我看得分明。
谁也不明白,从衣儿死而复生,我早已不是那个柔弱温婉的淡薄女子,我的恨支持着我太多魔鬼般的想法,不断侵袭着我的身心。
我的心,早已冷硬如铁石!木槿番外 子殇夜清远救了太子的事情,非但没有为夜家带来荣耀,反而让景帝对夜清远和轩辕灵的私人感情更加猜忌起来。
加上淑妃杨红绡在海难中失踪,而衣儿却奇迹生还,终于在奸佞之臣鼓惑下对夜家下手了。
夜清远被派往永安督军,我和宁采薇带着孩子们随行。
到达永安之前,我让人告诉夜清远,我想为孩子们祈福,要他辟一处清净的地方让我礼佛。
夜清远准了,到达永安后直接把我送到了一处别院。
瑾兰苑,是他为这院子提的名字。
有我的名字,有我喜欢的兰花,他似真的很用心让我欣悦。
我住进瑾兰苑,连衣儿和幼小的瑟儿都很少见。
除了月琴跟着我,和外界我们几乎失了联系。
我收养了几个孤儿孤女,每日里教他们写字,闲时就去抄写经文,日子倒也过得舒畅安逸。
半年后,夜清远因为和碧落护商军队在永安城外发生冲突,私自下令清缴七星镇的碧落军。
得知这个消息时候,我眉心一皱,第一次去了夜清远那里,看得出他很高兴。
七日后,夜家宗族秘卫到了,连续从京都赶到永安,只为送一封信过来,据说一路上只马匹都跑死了好几匹。
我对那封信一点不感兴趣,因为夜家宗族德高望重的老人们,也不顾路途颠簸快马陆续赶来了,一切已经明了。
果然,三日后,景帝御史到达,圣旨宣召夜清远即日回京说明与碧落驻军冲突事宜。
夜家宗族诸人严阵以待,夜清远接旨的当晚,御史莫名就被杀了。
第二日,出现在夜清远面前的是御史死不瞑目的人头,还有夜家宗族杀气腾腾的族人。
我和宁采薇也被拥在了他的面前,几个孩子疑惑又惊恐的挤在我们怀里。
你的命!是夜家的,回去一切都来不及了!那封信是有人拼死送出的,你不能回去!几个宗族长老厉声的呵斥,终于让我明了一切。
夜清远似是不知所措,紧紧盯着我。
我面色严峻,死死扣紧了衣儿的肩膀。
娘,衣儿疼!稚嫩的话语,让嘈杂的人们忽然静了下来,一位宗族长老忽然嚎啕起来,甩手离开。
传令下去,集结夜家军待命。
各处的夜家族人,让他们即刻赶往永安!这样激昂的声音,这是在校场点兵台才有的声调。
军功统帅世家,夜清远也曾经是闵仓的第一将帅。
我略松开扣紧衣儿的手,无声地转身离开了。
一切,都将改变。
夜家这次,是下定决心要同景帝决裂了。
真的要感谢那个冒死送信给夜家的人,虽然只有三天周旋的时间,但是夜家由此几乎全身而退。
当景帝意识到不对劲儿时候,夜清远已经在永安自立为王,公然叛出了闵仓。
夜清远,他没有争夺江山社稷的野心,他只是想护着他的孩子。
这一点,我很明白。
可是,这条路既然走了,一切也就回不了头了!战争不是儿戏,我将瑟儿带在身边,又回了瑾兰苑清修。
宁采薇将葵儿送去娘家,棠儿是长子,被夜家宗族隐秘势力带走保护。
只有衣儿,倔强的谁也不跟,只随着他爹爹碾转不休。
夜清远无奈,只能随他。
自小夜清远教导的功夫底子,加上特意为他找的师傅教导,小小年纪衣儿已是胆色具佳。
娘!衣儿能保护你!第一次随夜清远出征时候,衣儿稚嫩的话语,让我眼中又蓄满了泪。
我看向夜清远,第一次隐去凌厉的恨意,他凝重的对我点头,我知道什么都不用再说。
战争,让失去家的孩子越来越多。
因为夜家的名声,也因为景帝骄奢淫靡大失民心,投向夜清远的人越来越多。
与景帝的对抗似乎也颇为顺利,但只要是战争,就少不了流血。
无数次从梦里惊醒,都会梦到夜清远和衣儿满身鲜血,衣儿稚嫩的眼神杀意重重!我心终究不安,青州一战,我终于放心不下赶到战场。
那是怎样的触目惊心啊,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
那不是战场,而是修罗场!血肉模糊的尸体,发着尸臭焦糊味的狼烟,近身肉搏的生死对决,敌方和己方狼一般杀红眼的将士,挥舞的刀剑哪一个是自保,哪一个是杀人已分不清。
更让我心底颤抖的是,我竟然看到了衣儿的身影,他像一只暴戾的兽,身姿敏捷,手里也舞着一把利刃,有点偏大的头盔歪向一边,脸上血色四溢,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我腿一软,就跪在地上。
衣儿,他才只有七岁!他只是孩子!夜清远,我恨你!为何次次你都要失信于我。
带着这样的恨意,我再次失去意识。
我是被月琴和赶来的将士带回营地的,醒来,衣儿守在我眼前,白净的小脸,魅惑的眼神,什么时候他已长得如此俊美不凡了。
我眼中含泪,抚着他脸的手颤抖不休。
哪一战,夜清远那方战略错误,失了先机,自己也受了重伤。
并非是他护不了衣儿,而是有心无力。
我心里终究稍稍好过,执意要带衣儿离开,却还是被衣儿倔强拒绝。
我心痛,但也无法,他们拔营离开,我便回了永安。
临走,犹豫再三,还是将来时求好的平安符交给了追风。
别说是我弄的,缝进他的衣襟,但愿能护他平安。
我的话,像对着虚空自语。
他已无大碍,但还在昏迷。
我没有回头看他的房间,催促月琴飞快上路。
回到永安,我迫不及待召集了战争初期收养的孤儿,一年的教导,他们武艺和文墨都已有了很大长进。
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只有十岁,我挑了资质最好的十八名。
这十八名孤儿,我让他们统一着玄色衣服,滴血盟誓。
终生效忠少主,誓死护卫少主安危,至死方休!他们齐声念着,饮尽了大碗的血酒。
曾几何时,我是看着血色就会晕倒的,但那时我脸上只有残忍的笑容。
我想,我真的邪恶了,从衣儿差点死去那一瞬,魔鬼已经进驻到我的心里。
送十八名玄衣卫去找衣儿之后,我又开始不停的在佛堂诵经,我请佛祖谅我——并非我把这些孤儿故意送到那个修罗场,我只是有着一份天下母亲都有的私心而已。
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我不断收养大批的孤儿孤女,请名士名师教导他们。
战争在继续,不断有人无家可归,夜清远手下已有大半的江山。
用了将近三年,终于攻克了帝都长安。
衣儿和跟着他的十八名玄衣孤儿已经身经百战,每个人身上的伤口都没有断过。
到战争结束,当初的十八名玄衣孤儿中已经换了三五个人。
那些被替代的都已洒血疆场,重新补上的,都是极力在我面前自荐非去不可的。
我心里惶恐着,却只能多念更多的佛号为他们祈福。
这些儿郎,都以洒血疆场为荣,和衣儿早已生死相依。
玄衣十八卫已成了玄衣十八骑,早已在战争的历练中威名远播。
八岁的衣儿,更是在大破长安时名扬天下。
何要浮名,且得世人永安!这句出自八岁衣儿口中的话让夜清远的永安军士气高涨,闵仓民众心底也彻底倒向了夜清远。
宫门破的那日,是夜清远给出的三天攻城期限后。
夜清远不愿逼人太甚,只要景帝投降,他不想再造太多杀孽。
可惜,未等三日,景帝的人头已被李木原等人送到夜家军阵前。
虽然夜清远一再下令不准肆意嗜杀,但到达胜利顶点的永安军,早已被三年的战役杀红了眼,闵仓的遗臣被军队诛杀的很多,尤其是很多名声在外的昏官佞臣。
多行不义必自毙!君失臣心,臣失民心,闵仓灭亡已是定数!我忽然想到那个女人,尊贵典雅的绝色女子,夜清远最爱的人,他和她再无阻隔,终究该圆满收场了吧。
景帝被杀前亲自毒死了所有皇室的人们,是决绝的鱼死网破。
当有人汇报独独少了轩辕灵和他儿子时,我心是淡然的。
看到他们在花园独会,我想一切都已到了尽头。
过了今日,我必离开,再不会介入他们之间。
我遣散了跟着的侍从,独自一人走向他们,三个人的故事,终于该有一个终点。
轩辕灵的话让我惊呆了!并非只有夜清远爱她之深,她亦爱他爱到可以抛弃家国。
改变夜清远命运那信竟是她托人送到夜家的,为了夜清远,她早已叛家叛国!轩辕灵的要求并不高,做为曾经失去孩子的母亲,我深深了解她爱子心切的慈母心。
相对于我的惊诧,夜清远的反应太过淡然,甚至都没有一丝感动,淡然得让我感到不对劲。
轩辕灵看着我,笑得意味深长,袖口的利刃瞬间让她命悬一线。
她用那把有名的破血匕首,将自己的心划碎了。
我该想到,这么骄傲的女子,她是用这般决绝的方式再向我示诚。
我有点呆滞地搂着她的身体,喃喃自语:该离开的,是我……轩辕灵依然诡异的笑着,至死还是一脸轻松笑意。
我的身体再也承受不了她的重担,夜清远却视若无睹,任凭她从我手上滑落到地上,转身决然离开。
我让人传令下去,前朝皇后和太子已畏惧自尽,前朝余孽尽数被诛!自始至终,夜清远都似一个局外人一般,冷静沉默。
后来我才明白,他这样的立场多么正确,倘若他有任何偏颇,身份敏感的轩辕灵承担得必是比这更重的杀伐,轩辕家也是一样。
当晚轩辕家火光冲天,一夜之间百年世家顷刻化为灰烬。
有人说是夜清远因为和轩辕灵的感情报复,但我明白,夜清远那样的人根本不屑如此。
数日后,夜清远登基,锦绣王朝正式建立,开国大帝永安帝夜清远将永存史册。
和他执手并肩接受万民敬仰的,是我。
夜清远册封我为皇后,宁采薇为一品妃。
华美的礼服,精致的首饰,铜镜中单薄却又倾国的美貌,都让我感到陌生。
我知道,我的心空了,那只魔鬼也走了,在轩辕灵含笑死去那一刻就走了。
但同时,也将我的心带走了。
那女人死的如此惨烈,怕是夜清远一辈子再也忘不掉她吧,聪明的女人!你何其残忍!我没有再见轩辕灵的孩子,轩辕家和萧家已满门灭绝,轩辕灵求得也不过是儿子平安度日。
虽然前朝太子的身份太过敏感,已不会再有什么风浪。
我终于可以潜心修佛,为这三年的战争用心祈祷。
第二年,棠儿顺理成章被立太子,十五岁的他已是仪表堂堂,面相不俗。
但对已成为皇帝的夜清远似是更加畏惧起来,葵儿十一岁,脸上依然常堆满灿然的笑容,不同的是虽然他也对夜清远有所畏惧,已经可以巧妙地将那些畏惧老练的隐藏在灿烂笑容下。
得知这一切,我平静的心又开始波澜频起。
三四年时间,夜家宗族长老教导给棠儿的,是作为大家嫡子该有的仪态和学识。
葵儿在宁家,定然也没少被宁家刻意的熏陶。
而衣儿,三年的征战,看尽血腥厮杀,小小年纪似看透了人间世情,性情越发的玩世不恭。
瑟儿才不到七岁,未经世事,天真烂漫。
四个孩子,哪一个也不是省心的料啊!我叹息,心悸频发,传召的御医诊断后磕头如捣蒜。
我自知,我的时日已经无多。
让御医隐去我的病患,我知道我必须要做些什么。
我再不肯见夜清远一面,不是因为恨,是没时间。
听说,他拒绝了臣子要他广纳嫔妃扩充后宫的奏折。
心里叹息着,不知是为轩辕灵,还是为自己。
少时曾有一位道姑,我舍她一碗米饭,她只说和我有缘,此生定为我解灾化难。
独居永安瑾兰苑时候,她竟莫名又找上我,直说报恩的时候到了。
她与我说了一段禅语,当时我没领悟。
但此刻终于明了其中奥妙。
木槿的后世结求人不如求己,观音尚要自救,何况平凡世人!收回笑容,我淡淡说完这句话,又剧烈的咳嗽起来了。
我的命,已经到了尽头。
连那些回忆也要延续不下了。
夜清远一脸不忍的看着我,想必他也看到我的生命尽头了吧。
答应我,倘若有天衣儿成亲,让他选自己钟爱的女子,无关家世!我看向床边这个人,伸出的手干枯颤抖。
瑾儿!我答应你,一切我都答应你!那人温润的手重新攥紧我的手掌,眼中是坚定的痛楚!木家的人,就让他们离开京城吧,我已写了遗书给大哥,他自会明了我的心。
我死后,只要孝仪皇后的尊号,把我葬在连城,小时候我曾随爹娘看过老家的风景,很美,这么些年一直念着那里,可是却没机会回去,以后我想好好看着那里。
我握着那人的手,心里逐渐清明起来。
连城的山水一幕幕袭来,真的是神仙般的境地啊。
我终于可以自由自去看看那里了。
瑾儿!瑾儿!你至死都不谅我吗?此生我负你如此之多,连死你都不屑和我葬在一起吗?臣妾福薄,不是不谅,是早已无爱无恨!还望皇上答应臣妾要求的这么多遗愿,木槿虽死也无憾了!说着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的心却如针刺般疼痛。
我们之间已隔了太多,他第一个爱的人不是我,他爱的人已经绝然的以死烙印在他心中,我不是第一,也成不了唯一。
原来在我明白爱为何物时,心中已经在计较这些了。
原来,我也只不过是万千为情所困的俗世女子!心再次抽搐起来,眼前忽然茫然起来,我知道,我该走了。
手无力的从那人手中滑落,我忽然有点舍不得,爱与恨,因为忽然的苍茫似都抽了我的身体。
好!我答应你!瑾儿,你要好起来!他的声音带着苍凉和乞怜,我想一定是幻觉。
张嘴,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手颤颤的伸着,呓语不清。
瑾儿!瑾儿!你说什么……惶恐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我要见孩子们,我想看清楚他们的模样,我不是称职的母亲,来世我会弥补他们。
来人!传衣儿,瑟儿进来!那人的声音仓惶凌厉,握着我的手似在暗暗给我力量。
他,终究还是明了我心意的。
瑾儿,棠儿去了外地办差,在赶回来的路上,你撑着点,衣儿瑟儿就要到了!我想我一定在微笑的,我一定会坚持的!我还准备见那么多人,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生命,早已无恋,但却不是没有遗憾。
娘!!!!多么熟悉的声音,我的眼睛瞬间清明起来。
衣儿已经是半大的人了,俊朗的模样比女子还要绝色,我不禁想到他刚生下来丑丑的样子,笑意再次弥漫。
还有瑟儿,她虽不懂得生死的道理,却还是看着我痛心不已,抓着衣儿的衣襟惶恐流泪。
手从那人手中抽出,轻轻抹去了他们脸上的泪。
衣儿瑟儿,别哭,让娘好好看看你们的样子。
因为他们的到来,身体似又充满了力道,说话又清晰起来。
娘!你不要死,不要死!衣儿坚韧的脸泪流满面,瑟儿摇着我的胳膊一声接一声叫我。
浑身力气似又被无形的苍茫抽空了,我只能毫无意识的抓住衣儿的手拼尽力气大声说完最后的话。
衣儿,记得求人不如求己!你要自己变得强大,才能让自己周全存活!照顾好自己,要兄妹和睦!苍茫的雾气终于迷蒙了我的双眼,我瞪大眼睛搜寻着这一生让我爱恨难舍的男人。
瑾儿!瑾儿!我听到他凄厉的呼唤声,我朝着那个方向死死望去,却还是一片苍茫!这一生就这般完结了,我死了,他竟是如此伤心吗?瑾儿!瑾儿!今生最爱的人,是你!是你啊!我痛苦的分辨着,惊诧愕然,最后是浓重的恨意!即便是幻觉,我也不要这般的承诺!我要死了,这算最好的安慰吗?我,早已不需如此的怜悯。
夜清远,我恨你!恨你在我死时还给我怜悯的安慰和期盼!若有来生,我必不再爱你,倘若爱上,也定不会嫁你!衣儿,此生最亏欠的是,若来生还有感应,我必护佑你周全。
奈何桥上,我终于将一切封印成结,决然喝下孟婆汤。
孟婆说,每个人都是有轮回的,而这些后世结却不一定都能解开的。
我说,像我这样带着这般沉重爱恋的女子是不是太多,所以轮回里苦痛的人越来越多。
孟婆不语,叹息的摇摇头。
我含笑走进转轮王的轮回之门,那些前尘往事瞬间灰飞烟灭,那些我曾记忆深刻的影子瞬间模糊茫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