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降临在荒原上,圆形的落日给荒原渡上一层让人窒息的古铜色。
上官和我同坐,那随侍上官的大汉孙照和赵显一起驾驶马车。
孙照不时将喝剩下的酒壶递给赵显,赵显仰头喝了,衣襟皆是酒渍:好酒哇!可惜没有再多的柔然人当对手,不过瘾。
孙照和其他士兵一起放声大笑。
上官的瞳孔里流曳着丝丝落日的余晖,杀场上的血色残阳,反使他的容颜加倍清新。
他的声音也比以前沉着的多了:公主……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你知道?我笑了:青凤先生你刚才的布阵我是第一次见到,怪不得元天寰让你做军师。
上官也微笑了:刚才你所见的不过是一块磨刀石,真正的破军时刻还没有到来呢……不过,既然赵显来了,我们又退到这里,也快了……我想要问问他元天寰的病情,但顾忌左右的人,便暂时忍耐了:先生,见了那么多流血,你……是不是不习惯?上官的嘴角,被寒风冻得有丝开裂,米粒大的淤血凝固在唇边。
他仔细的想了一想:公主,对我来说,杀戮没有快乐,只是责任。
不过在这极寒的地方,我才知道我自己从来不是真的隐士,因为我看到血,非但不怕,而且还有一种燃烧的感觉。
你奇怪么?我摇摇头:不,先生你是北朝人,北朝人才入主中原的时候,宣称自己是神狼的后裔。
你这么想是对的。
但我不知道我像什么?上官的眸子含着暖意,一笑:传说北方狼王的左右,有一只白鹿女王相伴,也许你是那只鹿?狼王?谁是狼王?我睁大了眼睛,脸热了,眼光不自觉移向上官的腿。
上官自嘲道:为何要看我呢?我可不是狼王。
我若是狼,有这样腿早就被淘汰了。
还好我是一个人……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葫芦,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公主,给你喝这个。
你的嘴唇都快裂开了,喝这个好。
我爽快地接过来,灌了一口:杏酪?嗯,师兄那里分来的。
但我一直舍不得喝,好像总有个小小的人飞在我身旁嗡嗡:上官轶上官轶(yi)你可不能喝!……而今遇到你,借花献佛,这点杏酪果真派上用场了。
他一边说,一边眺望窗外的夕阳,神色坦然如月光下的平湖。
好像即使天地沉沦到黑暗,只要有过这般的灵光,他也是心甘的。
我这样的突兀的出现在北军大营,上官倒是不太吃惊,他不待我试探他,就又开口:元君宙胜了,我们也料到了。
不过,长安的风大,他能否吃得住……?你是说,有人要趁元天寰不安的时候,谋策皇位继承人?我压低了声:但阿宙绝不会……他不会,但未必朝廷别人不会……上官说:不过,只要我们与柔然决战后,拥立谁当皇帝的潮骚一定会平息。
元君宙这个人要担心的:绝不是被人推上皇帝位。
而是他会不会被被某些人损害男人最重要的东西:名誉。
他自幼过分受宠,又是天之骄子。
别有用心的损害他,一定会激怒他……上官还没有说完,一匹骏马驰来, 骑马的兵丁将马拽到马车前:禀报军师,方才南麓激战,我军向南转运的最后一部分粮草被夺。
上官毫不吃惊,神清气静:唔,知道了。
我猜他必然是有玄机。
不然粮草为兵家要事,哪能如此泰然处之?赵显看不到我们,听到消息,不禁呀了一声,转头道:上官军师,给赵显一千,不……五百兵马,赵显将粮草夺回来!上官笑道:夺回来做什么?他声音低缓,也只要我们几个人才可分辨。
赵显看了一眼我,我移动眼珠子,摇摇头,问:先生方才那一战足以卡住柔然。
有那般算计,粮草会在意料外吗?先生是要有胜有败,这样胜也不足以让柔然怀疑,败也不会让柔然丧胆。
不知道本公主所言对否?上官的眼睛在刚刚降临的夜幕里黑白分明:那部分粮草,掺杂了特殊的东西,所以本不能吃。
柔然军队大约要两天以后才会用得着它们,那时候……战场上少不了你赵将军。
赵显会意,浓眉顿时疏解,加紧赶马,我悄悄问上官:你是不是在粮食里下毒?我本来一直觉得用毒是怯弱的行为。
但是上官用了,我就认定没错,无毒不丈夫,战争本来就该采取一切手段。
但上官抿嘴,好像觉得好笑,又为了风度忍着:对阵他们,下毒不痛快。
我是须眉男人,不会学秘史里禁宫女人的做法……他好似想到什么,断了话头,挑起眉毛问我:……秋天以来你身体还好吧?有什么特别难受的时候吗?我心想:你的胡子长在哪里呢,瞧不起女人?我不用毒,一样可以写一本我光华公主的传奇……我道:要是人心里的难受也算,那还是有的。
上官没有笑,似乎难以启齿,憋了半天,还是吐出来:……月信是否准?我大窘,但他给我医治多次,我不能忸怩作态,垂眼:啊……没什么不好的。
他唤了一声:孙照?先生?上官用手一撑马车,在孙照的扶持下去,他的膝盖不知道绑了什么,给人沉重的感觉,他对我道:公主,你才来大营,待会儿直接有人护送你去皇上的大帐。
我还有事处理。
他的腿果然是犯病了……元天寰要是不重病?为何又只让他一人担当?我疑惑间,上官引袖,又对我道:你见了他,自然就明白了。
孙照扶持上官走了几步,神色有几分为难:先生,那几个人真的要砍头?小的不敢乱说话,但他毕竟是六王殿下的奶姆之子,您要三思……上官琼瑶鼻里哼了一声:王子犯法,都要以发代首。
何况是王子的奶兄弟?我掌握全军,言出必行,不然何以树威?我有军令:战士皆不可脱离十夫长,军官也不得随意牺牲自己的下属,战场上的每一个我军伤兵都要带走。
他们这几个,明知故犯,不杀不足以凝聚众人之心!火炬下,他从自己的指缝里抽出几根方才所抱幼豹的毛儿,坚定说:杀!――――――――――――――――――――――――――――――月光洒进辕门,大营内,却静得出奇。
远处的荒野上,狼群的嗥叫惨烈雄壮。
元天寰的帐前,守卫森严,乃是几十个我在四川蓝羽军所见的亲兵面孔。
见赵显陪伴我悄然走入,为首的一个立刻跪下:……殿下?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我注视他问.他迟疑片刻,低头说:小的齐炎,河南新野人。
好!我点头,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齐炎你听着,本公主从四川跟着皇上到长安,又从长安行千里到此地,本公主即刻要见皇上,赵将军带刀在你身边,与你并排守卫。
……是!他起身扬戟,示意众人让开路:殿下请。
大帐内还跪着三个小宦官,我也脸熟,一个告诉我:桂宫殿下,皇上……他用手掌枕着脸,做了一个安歇的动作。
我微微笑:嗯,知道了。
你们别跪了,去弄些吃的给我。
我拨开一张巨大的毡子,确定大家都瞧不见我了,才踮起脚,慢慢走进内帐。
内帐整洁,在中央摆张朴素的行军榻,上面有个人一动不动。
幽暗的光线下,只有此人还在散发光彩。
他的皮肤像大理石一般雪白莹洁,但几乎没有血色。
我小心的靠近他,却听不见他的呼吸,我陡然紧张起来,蹲下身来,更近端详他,那正是元天寰。
他的鼻息轻而文雅,足以说明他是最高贵教育下成长的人。
他好像沉睡许久,疲惫极了,穿着一件黑色的战袍……制作精良,并不是我所制的。
此人睡觉的姿态……我曾觉得,他睡起来像一幅水墨画,那是他在皇宫之内。
而此刻草原军营内,他入睡模样,就像一头毛色雪白的美丽神狼。
随时可以为了目标而出发,但依然保有原始的天真。
我正揣摸他到底哪里有病?他居然张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在恢复清醒的瞬间,又是水雾萦绕,总让人觉得玄妙万分。
他对我足足看了一百个瞬间加起来那么长的时间,好像才认出我:公主,你来了?你好了没有?你好像不会死,也病得不厉害。
我口气有点艰涩。
他的眉毛动了动,重复:你来了?我点点头:你不是说让我给你殉葬?我都不见你死活,又怎么履行承诺。
元天寰仰头望着天:傻!……胡闹……罗夫人,五弟,中山王,赵显,都不拦着你?看来我不受欢迎……但我的脸皮也给北风吹厚了,我拨了拨他帐子内铜盆的炭火:我来都来了,你还送回去?我已经放心。
这个机会我还是抓住了,在成为皇后前,我抓住了和他第一次并肩的机会,这才是我内心所期盼的。
上官说他知道……这人知道吗?元天寰沉默,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我拨开帘子,只见小宦官们正在外头烧烤黄羊,香味扑鼻而来。
公主……?请过来……!元天寰唤我。
每次我好像都会打扰他睡眠。
我走近了,才发现,他的头下枕着一件袍子,正是我给他缝制的。
元天寰先是颇有节制的笑了一下,然后道:光华,我有话说。
---------------------------------------------------------------我半倾着身体,全神贯注的听他说。
他的暗黑眸子半睁着:朕不瞒你:激战打退柔然后,朕确有昏厥,好在当时左右仅为上官和几个亲随……我急切地问:你究竟有何恙呢?真是太白星的诅咒?元天寰修长身躯覆盖在毛毯之下,他的脸如冬日雪原,安详肃杀:朕不用御医。
圣睿五年以后,朕也一直无病。
昏厥后有数夜大汗淋漓,袍子都要换几次。
但上官也寻不出病来。
不过,朕这次因病,倒是得了一个良机……良机?炭火之气上熏,营内刁斗声连连。
我仿佛听到鼓角争鸣,思绪联翩。
我虽长于水乡,但对北史也有记忆,何况到桂宫后,又下功夫学习。
柔然人逐水草而居,每到严寒冬季,不得不压近北境。
对北朝来说,总是莫大的威胁。
彻底的消除后患,就要斩草除根……百年以前,曦朝神元帝御驾亲征柔然,追到拔那山,终究以敌远遁作罢。
四十年前,元天寰之祖父太成帝也大胜来犯的柔然。
他们故伎重演,又向北分散撤退,成帝命北军分东西五千余里,南北三千里,搜讨他们,但还是有残留的军队。
孰料四十年后,柔然军又威慑一时!火舌吐艳,好像血色之花,我道:原来……你借这次犯病,索性装作病危。
又命上官布局,不断在战斗中撤退,显出军心混乱,力量渐颓。
柔然人全线压上,野心欲直捣长安……元天寰浮起半分笑容:兵不厌诈。
昔日祖父圣谕:穷寇不可追,今日强敌逼近,正可一网打尽。
朕一贯不主张两线并战,因此灭了北狄,才可平西夷。
我哑然,他以后必进攻南朝……锦绣江南……就会被铁骑毁于一旦?他沉默着注视我,才说:对柔然,和对南朝人,绝不会相同。
光华,你可见过北方草原上的苍狼星?他神采奕奕,只额头上被火烤出了一层汗珠,我将自己腰中装有杏酪的葫芦给他:我在四川倒是见过,久久难忘。
只是漠北与西蜀天壤之别。
半年来,我观景的心情恐怕大变,看苍狼星,定然也不同。
元天寰将小葫芦接过去,在手掌中掂量,眼光逡巡到我的手上:……京城有否异动?我从怀里取出一封朱红漆封之信:罗夫人让我上呈你。
我出宫前,与夫人商议,将禁宫与外封闭。
静水微澜,人心可见,我来……我故意含笑:也是不愿坐以待毙,等人来请我喝鸩酒。
我母亲常说:不变,则万路不通,变了则生机无限。
元天寰也不拆开信:杨夫人康健么?杨夫人绝美的凤目在我的眼前艳艳灼人,我思忖片刻,悠然浅笑:杨夫人毕竟是诸王生母,而且年长于我一辈,我不能随意评判。
你心里冰壶澄澈,也有定论。
元天寰笑容骤然变冷,似努力在回忆往事,他将罗夫人的信装在我送他的战袍内,又把玩了几下光滑的葫芦,这才慢慢品了一口杏酪。
他又扫了一眼我的手。
我还带着熊皮护手,被他两番看来,我才觉得手指都出汗了。
他开口道:光华,朕还要再休憩半个时辰。
你远道而来,也饿了……请出去用膳吧。
他就径直倒头在战袍上,不再说话了。
我踱步到外头,小宦官已将烤好的羊肉给我备好。
看来元天寰之病已无大碍。
我侧脸,才吃了几口,就听到有人在喝斥。
我放下盘儿,用丝帛缓缓抹干手指。
另一小宦官气喘吁吁告诉我:桂宫,六王殿下在门口,闹着要进来。
我甩下丝帛,迎风出门。
元殊定好一幅大王架势,正斥责守卫。
众人间只不见了赵显,一个都不敢回嘴。
千帐灯,如同天河里的血色莲花,无数军旗之影,好像在列队舞者,欲成一曲死祭之舞。
风实侵人,我身量尚单薄,只能暗自咬紧牙关。
发辫被风散开,我也不撩。
他是天子兄弟,但我与皇帝同舟。
他在岸上,我在水里,我能看得见水下,他却不能。
我与他四目相对。
六王下巴的疤痕反射着火光:好,人竟都到齐了。
桂宫既然在此,正好可代本王通报皇兄,这群奴才挡住御弟,该当何罪?我柔声说:军师有军令。
他们违抗就要军法处置。
六王犯不着生气。
皇上内里休息,连我都不见,大王还是回去吧。
桂宫,上官不是你的军师。
你乃准皇后,地位至尊。
一口一个军师,不免引出笑话。
我怡然道:殿下既知上官是你的军师。
激愤至此更不必要。
他今儿杀了你一个奶兄弟,成全的是王爷名声。
皇上卧病来,殿下可曾做了安定人心之事?他惴惴的探究我的神色,眼光逐渐恣肆:桂宫,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当着奴才们,我不便进言。
我走到了系着龙旗的桅杆下,守卫等知我意思,退后了几丈。
殿下请讲……我缓和了语气。
元殊定声音飘乎:桂宫,有句话提醒你:你还不是皇后。
北朝早年的皇后都要手铸金人,不过此劫不能封后。
虽然这次你来与皇上共进退,但殿下更要谨言慎行,以免授人把柄。
我眯起眼睛,一言不发。
六王讪笑,继续说:桂宫与五哥年貌相当。
你们也早就结识,当初从四川一路来,已有流言。
这些日子桂宫和五哥共守都城,倒是听说谣言更加猖狂了。
我为五哥担心,也为殿下忧虑。
五哥这人从来下棋就认一路,他一旦输,就是惨败。
桂宫心高气傲,也不是输得起的人吧……?殿下,我不懂你的话。
我漠然回答,坦然直视他流丽的面庞。
我和阿宙……?上官说,有人破坏阿宙的名誉,难道是这个……?六王答:三人成虎。
真帝王,对任何人都没有绝对信任。
以我的年资,要越过五哥去不可能,我也没有想过继承皇位。
我跟五哥虽有龃龉,但还是为了他好。
我也是北朝人。
皇上安康,我就放心,决战来临,我绝不会再做败军之将。
公私分开,上官就是打算置我于死地,我也会按照他的布署去力战。
不过,殿下可别让五哥为了你栽了跟头……皇上对五哥宠爱,但五哥和我们才是一母同胞,无论他君宙对母亲如何的生疏,他总归是先帝的庶子!元殊定对我微微欠身,快步走远。
我和阿宙是清白的……虽也有无法抹去的回忆。
何以止谤?无辨。
但我无辨,却不能无愧于心。
四川的一幕幕,还有那飘飞花絮的桂花树……我伫立营前许久,漫天的星星近极了,仿佛是将以飞速坠落到我怀中。
阿宙与我在一起,给人可乘之机。
元天寰宠爱阿宙,但他在长安的那道密旨,是否真的是让阿宙当皇太弟呢?我想起南朝历史上有位女帝,临终之前曾有遗诏,但当几个可能的继承人打开它,却发现上面空无一字,以至于引起百年前南朝一场空前的变乱……最终,只有最强的人,才可以登上皇位。
元天寰……我打了一个寒噤。
自己在灯下的瘦影,为更高大的影子覆盖不见。
---------------------------------------------------------------------------元天寰站在我背后,大帐周围的军士尽皆下跪。
元天寰一旦站起来,凌厉之姿好象海冬青,他哑声对亲兵说:朕去营后,公主也去。
我们来到了一处高坡,可俯瞰整个漠北。
劲风来奔,余雪闪耀。
元天寰英秀面目,锋棱迫人。
他指着东边天空一颗最亮星:光华,那就是苍狼星。
苍狼,乃兵家之星。
我们北朝男子和柔然人,都是苍狼星照耀的。
狼群之争,至死方休,才是对彼此的敬意。
苍狼星光芒暗红,似在渴血。
元天寰的眼睛内,原来不是红莲花,而是苍狼星!数颗流星划过,苍狼星巍然不动,统辖全天的星宿。
草原上凸凹不平,似满是疮痍。
地平线的尽头,更像是阴阳河界,一只草原狼孤零零的向我们眺望。
元天寰忽问我:你冷么?我凝视他,嘴里呵气成霜:不冷。
我在拖到脚踝的皮袍内跺了跺脚。
跟他并肩,不能示弱。
毫无征兆的,他把我揽进了怀中,他似乎品尝到了胜利,唇边的笑涡乍现,竟有几分孩子气。
神清气爽,如玉壶冰。
他虽然把我拥在怀中,但还是着迷的看向天与地。
他身体辐射出的热度,隔着厚厚的皮毛,依然让我觉得眩晕。
元天寰眉间带几分藐视,骄傲地说:太白星奈何不了朕。
母后对朕严厉,父皇却极慈爱,他统治时,军队偃旗息鼓。
可父皇在朕儿时指给我看的第一颗星,就是苍狼。
父皇说:天寰,不是你选择皇帝位,而是皇帝位选择你。
光华,你领悟朕的意思吗?他的样子,竟然勾起我对父亲的回忆,我重重的嗯了一声。
因手指都快冻僵了,我便借着这股油然而起的童心,将手指都放到他的袖管里去。
他腕上的皮肤温暖光滑,在冰凉的手指下起了一阵轻颤,元天寰咦了一声,收回视线,看我道:这个孩子,还说自己不冷?我不是孩子!是孩子才如此讲。
元天寰的薄唇都快触及我的风帽了,在他的怀抱里,冰刀似的寒风也无力。
我鼓起勇气,对他说:天寰,我来了,我愿意见到更多的美景。
所以此后每一场战,请你让我留在你的身边!他不置可否,只又展颜一笑,沉默良久,才收起笑容,对我说:只要朕活着,当你长大时,整个天下都会属于你我。
先看朕征服这片苍狼的故乡吧!-------------------------------------------------------元天寰说了要征服,但从这夜以后,他依然不出军帐。
只觉他虽放任诸事,可胸有成竹。
如我预料,元天寰假托卧病,但由上官治军,大军并无明显松懈之气。
他昼寝时,我不愿闲坐,便让小宦官引领去了伤兵集中之营帐。
伤兵云集处,腐臭冲天,让人宛若早入炼狱。
少数垂死者的呻吟好象从冰窟里传上来,无人去安抚。
死神在伤兵们的身体边徘徊,轻慢晃动他黑色的翎毛。
寒冷之北国,伤员身上的血汗被风吹固了,又被点燃的火堆所烤化。
年轻人们的身上,总有这样那样惨不忍睹的伤口,可是他们中不少神色倒平静,似乎朦胧中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或者梦见了自己所爱的女人。
火光里,我还嫌不够暖,就点亮了手中的灯。
好像有些人认出来我,窃窃私语变成了响亮而兴奋的声音:桂宫殿下,桂宫殿下……?我唇角微扬,尽量和蔼的向他们点头,随军的大夫们殷勤跟上来跪拜。
我正色道:即便垂死之人,也是父母的珍宝,找人陪着他们说话吧。
他们连连称是,我挥手道:本公主只是探望伤员,你们都去做事。
我环视四周,军医们仓促忙碌,就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受伤者太多,他们穷于应付。
北朝军队,强悍百年,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能行走的伤兵,一律抛弃。
可是上官治军,那些大腿上受创,腹部中箭的伤员都被捡了回来,因此编制内的军医自然不够。
元天寰考虑胜负。
上官终有些仁心。
我正在心下比较,却听一个伤员啊的惨叫,我凝神看,只见灯花所指,军医和两壮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要将一个少年绑起来。
少年的眼睛瞅见我,好似见到救星,竟然大叫道:姐姐,姐姐,救救俺!救救俺啊?一旁的人尴尬提醒:那是桂宫殿下。
四周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我身上。
我走了过去,原来他们要给他切除大腿上的浓疮,军医擦着汗道:殿下恕罪,这小家伙就是不肯让我用刀。
那少年眼色迷离,已经神志不清,典型的北朝农家孩子,和如雅差不多大。
我掏出手绢帮他擦汗,轻声道:姐姐在这里啊,乖。
别动。
他兀自挣扎,我让小宦官扶着他,给他灌了一口水,他好像倦累,两颗泪珠落下来。
我又柔声道:怕疼?大夫治好你的伤,我们就回家去见娘亲了……他们要割俺的腿……俺不愿做废人……他说,我用力压了他的肩:不会,你会有腿。
纵然没有,你也不是废人,战争完了,便回家。
有姐姐,爹娘,油菜花开,还是春天来了呢……他逐渐安静下来,我对左右低声道:我给他吃了麻药,你们动作麻利些,以后要对患者宽慰。
桂宫殿下……那大夫几分惭愧,我注视他说:任何事情,‘道’为高等,‘术’为低级。
普通的医生,救人伤病,那只不过是术。
高尚的医生,救人心神,给人希望,那才叫医道,君以为然否?我径直穿过拥挤的大帐篷。
后面又是一个空旷帐篷。
人人屏息肃穆。
灯烛刺眼,上官先生正手持一把柳叶刀,剜出一个老人眼中的腐肉,那老人昏昏沉沉中,咬紧牙关。
小宦官告诉我:今日军师将为右将军长孙乾最后一次疗治。
老将军在激战中一眼受伤,至今已到了时日。
长孙乾的儿子,部将见了我,都有惊讶之色。
我轻摇头,示意他们不必发出声响,关切的走到老将军的身旁。
上官将柳叶刀放下,眼眸晶黑沉着,观音若水,又以一根三棱针探入血淋淋的眼窝,手指轻旋,极像在用针尖拨动什么,良久,他才收起针,撒上药物,替老将军包扎起来,四周一片啧啧之叹,我也不禁莞尔。
上官对老将军微笑:恭喜长孙老将军,此眼虽不存,但生命无碍。
恐怕这人,才知医道吧。
老将军以手握住他的手腕:先生乃长孙乾之救命恩人,精心医护。
乾结草衔环,方可报答。
上官神色泰然,八方不动:老将军过誉了,将军和轶,都为皇上眷顾。
将军本不必报答轶,只需报答皇恩,而且就在眼前……长孙乾会意,与上官握手。
长孙家几个子侄和部将纷纷下拜:上官先生受礼,我等定将以死效命!上官笑若春柳,赧然沉默片刻,看见了我,我笑道:我想替皇上看看老将军的伤,老将军,你是柱国之臣,还是先养伤,莫心急,有你和你的手下儿郎,还有上官先生,柔然必败。
长孙乾听到我,摸索欲站起来,我制止他,对周围的人微笑道:老将军之伤无碍,我也放心。
要是年长勋臣对我拘礼,倒辜负我的来意了。
长孙乾抱拳,四周人等一片敬羡。
正在此时,有一军兵进来小声回禀:军师,军中有两头驴,耳朵不见了。
军中无小事,可是驴耳朵……我与上官四目相对,他的眸子锐利似锥,抚掌一笑:各位,必定是柔然奸细又来过了。
昔日柔然打高车时,就以驴耳为探营凭证。
长孙琨!一员年轻小将出列:末将在。
上官笃定道:我出发长安时,曾命军需官带着二百箱柳条。
你得我令,取了柳条,在大军屯营四周编成城栅,在日落之前,必须完工,然后浇上水。
你乃虎父之子……一切小心。
长孙琨大声道:末将遵命。
此等寒天,假如柳条成栅,再浇上水,不出一刻,便会成冰。
半夜柔然骑兵偷袭,必定以冰墙坚固而滑,不能成功。
我不禁暗暗折服。
上官的瞳仁里,好像荡漾了夏日萤火,亮微微,明澄澄。
黑水晶转,中有掌灯之少女璨然,那是我的影子。
帐外飘雪,帐内众人,似有同心,连成一片,与雪和歌。
---------------------------------------------------------------------------------------------上官陪伴我去元天寰大帐。
我们步行在雪中,他未让孙照搀扶,只在手里驻了一根竹杖子。
他穿着特别厚的数层狐裘,竟然显得臃肿。
从背影天下第一美男子,完全像是熊儿。
不过他回头来,抹额下的脸庞,还是让人想起山间雪白的樱花。
雪如梅花落我身,风吹一夜满关山。
我不由胡诹,在雪中深深呼吸:啊,这里是涿邪山!灭柔然,树国威,就在此地。
先生,对不对?上官借口道:嗯,塞外无花只有寒,不过呢……公主,雪就和花一样吧。
柔然必亡,但此亡,为得是将来的天下兴。
南北朝若不统一,则苍生之苦,好像劫数轮回。
只有我们这些人,能开一代永久的和平。
我问他:和平是属于元天寰的么?上官抿着嘴角:为什么不是他?我在四川的时候,就说过他是最强的人。
只希望……我明白上官的意思,环顾四下,挨近他问:他的病要紧吗?上官用竹子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八卦的形状:需要看他自己。
我小时候,他每年来元石先生处几次,我对他佩服不已,因此都乐意听他的。
他本来无病,只不过常年征战,积劳成疾。
只需将养,就可恢复。
可我代他平了柔然,他一定又要西征南伐。
这次他以病诈病,将柔然主力全部集中到这里。
因为柔然细作不断,他故作疑云,成日禁足不出。
不过也借以这个机会,好让我在军中树威,我何尝不知道他?你一定要劝他,称霸之心,不可操之过急。
我怎么劝他?我虽然不是处处都听元天寰的,但他……夫妻同名鸟。
不能劝,也得劝,不过,也要等合适的机会。
良辰美景的时候,世间伉俪间发誓常相守。
元天寰大约没有这等浪漫情怀……他最喜欢的,似乎是望着地图算计江山,也许等他笑涡一现,我便可说:请你多多保重,不然江山怎么办?也不用提我了,反正他准备驾崩后,让我殉葬。
我想到此,只觉得莫名好笑,同时,不知名的恐怖袭来。
雪花也像是妖魅,细碎不可捉摸。
我问上官:赵显在哪里?上官答:他已经去了东营,他将担任主攻,我的阵法,他不适应不成。
赵显是将才,但不惯管束。
若没有了皇上在,此人野性也不能改。
我欣赏赵显,他在桂宫侍奉我,也算得恭谨。
我坚信此人乃性情中人,只要不用阴谋对他,他不会有所冒犯的。
我已见到元天寰的主帐,又放缓了步子,装作不经意的哼起了母亲临终的那半首曲子,也就是兰若寺里我听到的歌曲。
上官谨慎,又是值得信赖之人,就算他知晓原委,也没有什么。
不过,我还是希望把这些藏在心底,不愿跟人分享。
上官抬起眉毛:这首歌你也会唱?没想到你吹笛精妙,还知晓北朝旧谱。
我踉跄一下,低头笑怨道:啊,这里有块石头绊脚呢。
我用羊皮小靴踢了一下雪:……你说对了,是旧谱。
不过我考考先生,这是哪首曲子,渊源何在?上官凝视我,玉雕似鼻尖上沾着一滴雪珠:这曲子名叫别鹄(hu ,天鹅)。
几十年前,长安盛行此曲。
先帝杨夫人最擅唱这歌。
不过,这些年来北朝尚武,这曲子靡靡哀伤,鲜有人再唱了。
哀伤?我原来也有哀伤。
但大战在即,看看那些想要重返故园的伤兵们,我自己哀伤,不如忘却了吧。
不过我母亲……世间都说她是四川籍的女子,难道她是北朝人?不过母亲可能云游四方……也未可知。
我想起长安还有我父母跟前老马卒胡不归,定要盘问他去……我默然走,却听上官低低吟诵:别鹄曲有歌词: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千山寂寞,万籁俱寂,江汉之水,在严冬不过是寒江雪,我等乃是飞鸟,谁又是笑傲的渔翁?我一抽鼻子,连打数个喷嚏。
上官故作凝然,别过脸去。
我们才到御帐,就看到六王爷低头敛气走出来,他不留神,肩膀撞了上官,只唤一声:军师。
便急步离开。
决战在即,我也知道上官要和元天寰做最后的商议,便磨蹭着不进去,只在外帐烤火。
俯身看着地图,此处地形,易守难攻。
涿邪山附近,有可供草原骑兵对阵的广大空旷地,但是此刻,柔然军的背后,两山却像一个口袋,就等着有人收紧……战争残酷,但也有趣,难怪杰出的男人们大多沉迷于此。
我还在想,上官已经走出来,对我点头。
我心想:那么快?难道上官的部署,元天寰全部了然?我咽了一口口水,挪到了元天寰的内帐。
他穿了一袭素色棉袍,必定与六王饮酒了,所以帐内熏满了酒气。
上官后天就要总攻,你该要出场了吧?我问。
元天寰道:雪停日出之时,朕必然出现。
上官的布局……我坐下来,暗自期盼他的评语,好像我才是上官。
元天寰酒意甚浓,不拘意仰天笑了几声:上官上官,凤兮凤兮!想来他必然对上官的布置十分满意,可是大病初愈,又怎么能纵酒。
我找到了角落里的酒坛,默默封了盖子,又告诉他说:天寰,今夜柔然人将来偷袭……他因着酒意,不以为意,灼灼的看我:光华,等回到长安便年末了,议定明春婚期吉日吧。
我定定望着蜡泪滴在盘上,好像一个八卦阵,只轻轻的嗯了一声。
他捉住我手,吻了一下。
我觉得手掌心被一烫,赶忙收了回来。
当夜,柔然人的鸣镝声随着大漠的风席卷而来,军帐中千军万马,人人敲击盾牌,呐喊不已。
元天寰全副甲胄,手持着一本《易》,不时以手指为军鼓击节。
我倚在毡旁,也是小袖戎袍。
元天寰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我又何必畏缩?我不慌不忙的取了针线剪刀,将元天寰数件战袍补救一番。
元天寰对我道:你可蜷一会儿。
我毫无困意,便辞道:现在哪里是我休息的时候?万马奔腾之声,直上重霄,又陡然被一管凤箫截断,又是上官?我手指微颤。
上官轶金带紫绶,踱步进来。
好像壁立千衽,下临深渊。
他对元天寰吐了一口气:他们退兵了。
转眼看到我,我手上用纸剪出一簇梅花。
梅花,香自苦寒,上官,锋自磨砺。
我为上官而喜。
昔日冷宫里的老梅,可料到我今天的奇遇。
上官后日决战,是凤展翅于北地之华章。
不过福祸相倚,胜利可否为我带来期盼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