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冷,莹无尘,乌鹊南飞,雁声哀怨。
我好多天都是睡在母亲的床边,我们相依为命,照顾她我怎么会假手他人?她曾倾国的脸上,现出一片死境的灰白。
凹陷下去的两颊,配上凌乱的白发,就像绿芜凋尽的晚秋。
我庆幸叔父不再来了。
他上次说,不忍心见到母亲这般样子。
金陵落叶,我心宛转幽侧,奈何无人可以帮我。
我如今成了众矢之的,太子母亲吴夫人曾经在中秋会上辱骂我娼妓之女也想登龙门,当皇后?那位夫人从屠夫之女成为今日的西宫,就比所谓娼妓高贵?我不想当皇后。
至于龙门,是后宫么?我受够了这种地方。
有一夜,母亲突然醒过来:夏初?我愣了片刻,才高兴的说:母亲你认得我了?我忙不迭的去给她倒水,她摇头:夏初,别走。
我抓住她骨瘦如柴的手,放在心口:我哪儿也不去。
她凄然的笑:你不是要嫁到北国去了?我发现她的眼珠一动不动,贪婪审视我的表情。
我摇头:孩儿绝不会嫁给元天寰。
首先,我不愿意再入后宫这般活地狱。
第二,北帝造成我父亲的战死,我嫁给他,便是忘记了父仇。
第三,我不会离开你。
我知道你是不愿离开故土的。
你活着,我相伴在你的身侧,你死了,我不会让你独行黄泉。
母亲好像放心了。
她合上眼皮,冥思苦想了很久,才吃力道:夏初,你当然不要嫁给北帝。
那不仅是危险的,而且也是背弃我和你父皇。
但是你为什么要说死呢?你若是死,我的努力不是白费了?你答应我,活下去。
残烛摇曳,洒金泥帘幕随风舒卷,鎏银鸭炉内绮罗香减。
我道:我答应。
她叹息:本来想你父皇在黄泉路上陪我的,但我不配……夏初,你恨过我么?我按住她的嘴:我从不恨你。
过去的都过去了。
父皇会理解你,他从来不是爱记恨的人,就象初遇你,他可曾多问一句你的过去?她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我一夜没有合眼,开始盘算逃走。
母亲是我的最后一个挂念,若在世上无牵无挂,我无论如何都可以活下去。
四周有无数双注视我的眼睛,我既然赌上自己的命运,就需谨慎。
我想母亲没有疯,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是疯的。
从那天起,每当夜晚的时候,她就断断续续的唱一首曲子,我实在听不清唱词,只能用心去记。
我恨自己没有神刀一把,裁去她眉梢上的恨意,断去她芳魂上的牵挂。
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如梦一场,只付空烟。
等到有一刻,她忽然不再唱了,我才取出笛子,将那曲调吹奏全。
我知道她永远不能听见了,满楼霜月,都在为我哭泣,而我不会再哭了。
---------------------------------------------------------我母亲停灵在一个狭小的殿堂,那已经是格外开恩。
因为她没有任何封号,又先后侍奉过两代皇帝。
来吊祭的人不多,大家因为我将来要嫁给野蛮的北朝人,对我也望而生畏。
我的老师又病了。
谢夫人入宫送来一卷对他亲手写的悼词。
她拉住我的手,悲恸不已。
我知道她并不是哭素昧平生的母亲,而是心疼我。
公主,听闻北帝来使推迟了婚期?可是要到明年才动身?她问。
元天寰送来了许多的丧礼,连婚期都愿意推迟。
当然我们宫内并不感激他的好意,因为我留在这里是大家心上的累赘,而且我的婚期越长,他们神经上的弦便越紧。
顾及四周耳目,我唯有默然盯着谢夫人的眸子瞧。
无法对她吐露更多了。
我只依靠我自己。
我绝不要什么人再为了我这个人搭上什么。
她吃惊,我却垂下眼帘。
出殡的时候,我坐在丧车里,观察着皇城的守卫。
招魂的时候,我走到角楼上,计算着宫墙的距离。
守灵的时候,我笼着白麻衣,认真的研究宫城图。
我听着殿外的水声,不断的整理我的思路,我终于有了一个计划。
天将要入冬,我不能等太久了。
母亲七七那一天,我忽被请到了吴夫人那里。
她要和我单独说话。
我心内忐忑,但不是因为她……她是一个俗艳而撩人的女子,太子琮却没有从她那里得到多少遗传。
恭喜你要当北国的皇后了。
当然,若是你怂恿北帝侵南,你便是叛国。
她说。
我摇头:北帝又不是我手上的鸟,我要他怎样飞,他会听我的吗?她大笑起来,刻毒的说:你别在我面前装。
只要看看你这张脸,就知道你是个天生的狐媚,与你母亲一样!先帝何等的人,皇上又是何等样人,不是都被那个贱货迷住了?她的笑容真让人想撕破。
这时我闻到一股浓香,异常的香。
你母亲听了北帝的求婚就昏厥,没有几天就死了。
你就踏着先帝白骨,你母亲的死灵,去当你的皇后吧。
她要感谢她那种粗俗的幸灾乐祸,因为那一瞬间的表情,让我确认我母亲并不是她毒死的。
我松开了自己袖中的匕首柄。
我说:我并不想远嫁。
可谁肯为我说一句话呢?天下萧条,王室板荡,我是弱女子,于是你们便为刀俎。
除了家师谢渊,护军将军王绍,并没有一个人阻扰过这次联姻。
夫人,你儿子成了太子,你可知南朝今日每一退步,便使你的儿子失去更多?她愣了。
随即道:你不去,你可以死!我笑。
在她们的口中,别人的死是多么的容易。
我站起来道:我正在想呢,可是如何死才能没有痛苦呢?夫人你可以教教我。
自己的坐垫下确实有什么在闪烁,我掀开,是一个镂花的金薰暖炉。
也许我太多心。
可我不能和她一起再耗费今夜的时间。
她拦住了我,将我按在了坐垫上:你等等,我还有一个办法,你也可试试看。
我这两天确实有些虚弱,她又是一个成熟的妇人,不比我是纤弱女孩。
那种香,搅乱了我的思绪,我不喜欢透骨的香气,它在火里孕育,却彻骨寒冷。
她低头:炎光华,你为什么不毁掉你自己的脸?我只晕她白雾般的脸廓,还有她鲜红的唇色。
她的柔媚声音继续在我耳边说:只要拿起刀,轻轻的在脸上一划,你就不用出嫁了。
你即使嫁过去,也会和北帝的其他妻子一样,死得不明不白……我猛地抓住她,将她反身按在了我的垫子上:要死便一起去死吧!她安然笑:你怀疑这是毒?不会的,我不敢冒这个险。
你闻我的衣服,我的头发,都是这种香……你不喜欢吗?太子忽然现在门口,他脸白如纸:母亲?公主?他都不敢上前。
我最鄙视懦弱的男子。
我松开吴氏,飞快的跑出,吴氏瘫在垫子上大笑不止。
我想这许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母子了。
我回到宫室,立刻让人拿来大量的米饭。
先要吃饱,才能走下一步。
我用匕首裁下留有北帝墨迹的那一段地图,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又将剩余的山河图和野王笛放进了一个竹做的背囊。
我走到更衣的屏风后,快速换上一套粗布衣。
将母亲给我的黄金凤藏在胸口。
在外面再套上宽大白色的孝衣。
时漏不断滴水。
我走到窗前,在我的宫殿外,是宫中最大的太液池。
月上中天,三刻。
虽然没有风,太液池的水在阴暗中果然泛着涟漪,又是十月初八,我算得一点都不差。
我用沾湿的布使劲擦眼睛,瞥见了我的一位宫女在外面探头探脑,她是我母亲留下的侍女长。
虽然与我相处不长,却对我尽心尽力。
我将她引为心腹,甚至引起陪伴我去谢家的侍女们的妒嫉和不满。
公主,您还在伤心?她看着我红肿的眼睑。
我拉住了她的手:姐,我求你一件事情。
她仿佛被吓住了,跪下说:公主别这样,奴婢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我心里笑:赴汤蹈火只怕是我,还轮不到姐姐你呢。
我说:我预感今夜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心里实在害怕的很。
姐姐,要是我出了事,你能把这个送给北朝的皇帝去看么?她犹豫:公主?北朝长安?奴婢怎么去呢?发生了什么事呢?我将附有北帝书迹的盒子交给她:就是这个,我要人给我报仇,我知道难,你拿去这个。
我装作无辜的望着她,将谢夫人送给我的珍珠袋给了她。
她眼光骤亮,其实我只给了她一半的珍珠,还有一半,正躺在我内衣的里子里。
奴婢尽力而为。
公主可能你只是太累,太疑心了……她断断续续的说,我哭泣起来:算啦,我知道没人会相信我的,我要去给母亲烧纸了。
她半信半疑的搬来一个火盆。
我正默默的烧,就听西边的耳房里有人尖叫。
她闻声而去,我当然不好奇,因为西边耳房里都是我搞得鬼,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时间正是这么巧。
我快速的燃烧起四周的帷幕,等到烟雾弥漫,宫人们大叫:公主,公主?我才应:啊!快来救我!我用淋湿的帕子捂住口鼻,反而向里边跑去。
我脱掉孝衣,拿起隐处的竹背囊,背在我身上。
我叩开一面墙,墙移开了,又是一个暗道,我躲在里面,扭上虎头。
我在一片漆黑中,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顺着黑暗爬行,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等了盘古开天那么久,我才听到水流声。
我屏住呼吸的刹那,模糊听到了更多人的尖叫和建筑崩塌的轰然巨响。
太液池的水好像成了一个漩涡,在向某个方向流动。
我知道,那是每月八日的换水。
前朝的能工巧匠之所以为太液池和皇家换上新鲜的水,是希望君王们能享受更新的乐趣。
可是我们的后宫,只有一片死水。
我游了不知多久,在快离开太液池的时候,我从怀里摸出了母亲的玉燕。
我本下了决心,让它永远沉在污泥中,谁也不能得到它。
燕在水面上泛着垂死之光,我松开手,它便下沉了。
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又抓住了它。
我不该让父母的信物沉在那些人所在池塘的泥沼里,我也许应该救这件圣物一起走。
我吐了一口气,两腿已经酸疼,我却不能停下来,水冷的刺骨,我一出头,便一个激灵。
我不可以放弃的,既然走了这路,我也不可回头,我深吸一口气,往水中潜去。
等我终于在建康城一个偏僻的林子上岸时,我已经什么都不会去想了。
我冻得牙齿打战,双腿犹如灌铅,沉重无比。
我抬头,望见皇宫天空的火红色云,光之公主,终于在一场盛大的仪式里死去了。
黯然销魂,唯有离别。
可是对于这次离别,我绝不后悔,且充满希望。
那个宫女,她肯定会拿了我的半袋珍珠,却把我的信息送给我的叔父。
那正是我想要的。
我在上面只写了四个字:吴氏杀我。
我知道叔父会为了掩盖此事费尽心机,我想骄傲的元天寰会因此事震怒,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笑里含泪,向着黎明破晓处走去。
我是夏初!因为如今尚值秋冬,我的天涯路才刚刚开始。
黯然销魂,唯有离别。
可对于这次离别,我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