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拽了一下裙裾,如雅的手指都像黏附在我的衣带之上,毫不松动:姐姐不能动。
他声嘶力竭,漆黑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听我说……昨夜宫中丧事,长安暴风雪大作,就算有人误传了姐姐的死讯给赵王,他……怎可妄动?国有国法,他身为皇弟,擅杀大臣,便是有罪。
太傅自裁,京城骇动,赵王之行,要赦要杀,那是皇帝之心,也是他们元家的事。
别人还可说话,只有你不能……纵然赵王只是出于少年义愤,但皇帝此时必定龙颜震怒,我求你了,先不要出去,等等……他的眼泪落到了下巴颏,抽噎道:这城里,处处陷阱,我们在这个国家,无权无兵,我只有用身体挡住你。
我求你……我以前是宁死都不肯求人的,但今天我求求你了,夏初姐姐。
你乃我朝公主,别忘了你父母,还有我父亲……南朝不能死……一百个元君宙万劫不复,也比不上整个江南……我的背脊原来就像绷紧的弓弦,但此刻已不得不弯下来,我伸出手指,摸摸如雅的头。
如雅还是跪着,好像一个不能辨物的盲人。
双手在我的裙摆下抖动,就像秋风中的枝叶。
人君一悟则天下治,人君一怒则令人焚身灭族。
我岂能不懂?但如雅还是个孩子,又是外人。
此漩涡中的每一进退,每一处微妙,他还是不知道。
我更不能怪他。
我蹲下,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就像当年在谢家田庄中一般。
他收住泪,澄澈如镜的瞳仁里反射出我:姐姐。
我替如雅扶正了冠,尽力的让自己的呼吸恢复正常,可我的心还怦怦的跳着,无处安放。
阿宙被解军权,所能动用之军,不过是几百人,除非他还有策应,不然不可能阴谋造反。
但他如有内应,必定先发制人,元天寰怎可能在我的房中安睡到天明?阿宙被我的噩耗冲昏了头脑,又加上他的热血气性,才会有此异常越权之举。
如雅说,那是元家事,我们该旁观。
可是,我的身上,就是北朝的国宝。
元天寰此举,已将我视为妻子骨肉,我还是不能冷眼撇清。
我这人不够聪明,不愿失手,但更不愿后悔。
我处于深宫,不明朝中的情况,文武大臣,我都没法联络。
可还有一个人……我想到那个名字,眼前一亮,元天寰确凿的对我说上官已到上官府……上官知道阿宙的事了么?他在哪里?我将手从如雅的肩膀撤下来,在金蔓砖上比划大字:如雅,求你一事。
他瓷白的脸为泪洗过,专注的等我写下去。
我一字字写完,他嗟叹一声:你让我去找上官先生?我点头,又在地上写未知宫外之情况,汝见机行事,以自身平安为首要。
如雅忽然笑了一声,我瞪视他,不知道他怎么笑得出来。
如雅从怀中掏出一方丝绢,替我包好了咬破的手指:姐姐,你怎么只知急别人的事,不知道自己疼?我已通知了上官宅了。
他是小神仙啊?我心里狐疑,忽然想起了桂宫中一位客人……莫非……那家伙去了?如雅恢复了贵公子的从容,娓娓道:上官先生他曾说,桂宫的黑鸽子与他捻熟。
我在谢家时,花鸟鱼虫,什么不玩?我曾对皇上说,要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天下便美好了。
这些日子里,鸽子君与我也熟了。
我有时放它出去,它去了上官宅也定回来。
赵王事发突然,我怕你忍不住冒失,皇上让我来太极殿之前,我已请鸽子君帮我去上官先生那里报信了。
先生就快来了吧。
如雅真够聪明。
我不禁抬头仔细的端详他,他轻灵像江南的雨,与阴森的北宫对比鲜明。
他是我唯一的陪嫁,但这世上有何奇珍异宝,可比我的弟弟谢如雅呢?我眼前似乎明亮了些,如雅靠着我,挪个位置,肩膀一碰:姐姐,你听,外头是皇帝的脚步声……?我侧耳听,似乎是有人的脚步,是元天寰?这本是他所起居处理政事的太极宫,我们身处在此宫哪个角落?我起身,如雅紧跟着我。
碎雪如同银粉,随着北风扑面而来,我抱着双肩,足下冰凉,……自己方才匆忙,只着了罗袜……一片弯曲成弧的墙,如同半月,横在光秃秃的树干后。
我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手指遮住光,但还是要面对。
我该怎么办呢?元天寰在哪里?我还是向前走了几步。
积雪地里,出现了一个黑影,我仰头,元天寰的大黑鸽子桀骜飞过,向着东北方向的殿堂飞去。
如雅拊掌道:鸽子君来的好快,上官先生也快来了吧。
他迈到我的身前:姐姐,我去探听消息,你等我,好不好?我点点头,他走了几步,我牵住他的袖子,他光嫩的脸上出现与年龄不称的涩笑:赵王行为失常,与我也有关。
我守护桂宫未失职,但却无意中添了乱子……放心,千山万水,黑鸽子能飞回皇帝那里;刀山火海,谢如雅总会随着公主。
我望着他离开,背后一阵细碎声。
我故意不回头,向面前的玉镜台里一瞥。
我心念一动,退出了殿,袜子踩在积雪上湿了,我冷然回望殿内,让那人知道我已发现他存在。
他从阴影里出来向我跪拜:公主殿下,老奴该死,惊到您了。
董肇。
他是我母亲的侧近,但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以如雅的机敏,方才也没有发现他。
我张了张嘴,是了,昨日罗夫人提过,皇帝留董肇在宫内,协助婚事。
这太极殿是文成帝常年起居处,董肇必然知道不少秘道机关,所以他不是从门口进入,也不是早就在殿内。
也许他是有消息要告诉我。
我对他招手,在雪上划公公要救我?他独眼深沉的望我,好像我是少女时代的母亲。
他隔着水火,力量绵薄。
他膝行数步:殿下,老奴只是来告诉你方才的事,如何敢当救字。
我又写:帮皇上,帮赵王,便是救我。
董肇热泪盈眶,忙道:老奴领会了。
公主,老奴看着皇帝长大。
近来人们说: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皇上容貌酷似先帝,也爱书画,但在‘情’上,是赵王才继承了先王。
赵王拒婚,可见他痴情而不滥情。
但宫中,为‘情’而动,是最大忌讳。
先皇为情所扰,失却了自己,差点失却了社稷。
因此皇上绝不愿重蹈覆辙,可皇上就真的无情?皇上为文成帝最爱之子。
若和赵王殿换个成长的环境,换个位置,未必不是痴情人。
但老奴要说,公主须庆幸皇上并非如文成帝。
我从鼻子里长出一口气,心内默认。
元天寰要是像文成帝为爱所溺,哪里能统一天下?但阿宙……我转身,又弯腰在雪地上书写:你告诉我,赵王此刻在哪里?不必瞒我。
我什么都能受。
我闭上眼睛,雪地白的刺眼,我只能听。
赵王昨夜先在某处杀死太傅之子,然后调动数百军卒,径直包围太傅府,查抄其家。
他让太傅束手就擒,面见君王,但太傅却选择了自杀。
其中的纠葛,老奴也不清楚。
皇上不明赵王动向,调动了白将军保卫皇城,又命监视百官。
他令宫内总管张公公去质问赵王,意欲何为。
不过,张公公说没有见到赵王,赵王在哪里也不清楚……倒是驸马杜昭维,崔僧固大人,连同御史大夫高弘大人入宫,请求面圣。
不过,方才有人报告,赵王单人匹马,手无寸铁,出现在宫门前。
皇上宣他进太极殿了…………我咳嗽不出,就像痨病那般,发出几声吼音,胸中如冰水浇。
我从怀中取出盒子,将黄金龙凤给董肇看。
又写:让我去见皇帝,我不能出声,但我要在场。
你可有法子?董肇犹疑,我将雪地上的字全部抹去,又走进殿内,执拗而恳切地望着他。
他叹息着,好像下了决心:公主跟着老奴来,您可别出声,皇帝……有分寸。
我跟着董肇,在殿后的回廊里走,果然还有秘道。
董肇轻声道:老奴不可向前了。
前方有个秘室。
那里的一面墙,是琉璃制成的普贤菩萨像。
公主触摸大象左边的眼睛,就可窥视外头,但老奴不能告诉公主出秘室之法……我嗯了声,那个秘室,元天寰出征柔然之前,让我进去过,我还向彩色菩萨像跪拜过呢。
我依言,打开大象的眼睛,向外看。
殿内鸦雀无声。
我再看,不禁蒙住嘴。
最近处,鬼魅般亮着一盏灯。
元天寰修长的身体,被勾勒出优美的青色边缘,他侧对我,用一块雪白的绢丝,擦拭着长剑。
他的那柄旧剑,出鞘了锋利异常,寒光粼粼。
他极为严肃,好像是第一次为参加祭礼作准备的孩子。
我顿时萌生了对未知的恐惧。
风雪声伴着脚步,阿宙缓缓的走了进来。
阿宙好像一个半醉的人,眼神也有几分涣散,他的数缕发丝飘散在肩头,就算从未见识过他的热情高傲之人,也会为这绝美少年的绝望震撼。
骏马西风北国,杏花烟雨西蜀,都曾在他的眸子里闪耀。
但如今,却只有沉寂的灰。
他不利索的下跪:大哥。
他唤了一声,元天寰对他仿佛无视。
阿宙陈述:大哥,郑氏父子乃是奸党。
如左传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弟和桂宫,背负了那样的罪名,桂宫……臣弟亲手处死郑裕,为让大哥早日看清奸党面目,臣弟已将其他书信秘藏系数收缴,送到宫内。
大哥乃圣明君主,自有定夺。
臣弟乃文成帝子,一忍再忍,不堪污水。
清君侧,先斩后奏。
到此为止,臣弟也不想为此事再辩白了。
元天寰冷笑一声,审视剑锋,让人芒刺在背。
他目光尖锐:就你是文成帝子,朕做皇帝不配?阿宙眼睛都不眨,他的声音嘶哑:臣弟不要皇位。
臣弟只求大哥一件事,让我和她在一起。
我吓了一跳,阿宙如何会出此语?他是疯掉了?元天寰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她是谁?阿宙直起身子,他大声说:夏初。
我遇见她时,她叫夏初。
大哥,你不爱她……看你此时的神色,我便确定你并不爱她。
她活着,我的爱是禁忌,对大哥是冒犯,但她现在死了,我也了无生趣。
我不是她的夫君,不能奢求和她同冢。
但我愿意在那个世界里保护她,待她好……我只求大哥让我们俩葬得近些。
我真想求他不要说了,手腕压上了琉璃。
元天寰眉峰一挑,琉璃之彩色光影射在他的面上。
他握紧了剑,将手中的白丝绢丢下:五弟,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知道。
阿宙说:我不后悔。
大哥为了我杀人之事,可赐我死。
朝廷内换了旁人,必然是死,为何我不能?元天寰身子摇晃了一下,咳嗽了几声,面色更显苍白。
他注视着剑,一字一句道:为何你不能?皇帝之妻,谁都不该想,为何你能?你没有错。
你想爱谁,当然没错。
但你因为私怨所怒,又为了女人所乱,打草惊蛇,坏了朕的大计。
你还是不错?难道是朕错?今天阿宙居然毫不畏惧,他昂着头:大哥,臣弟在此事上有罪,但真没有错。
奸党肆虐,小人成群。
大哥对于此事,也当自审。
因为大哥独裁,不爱纳谏,所以郑畅这种唯唯诺诺的奸佞才可长居高位。
又因大哥猜忌嗜杀,才会有人心浮动。
大哥是霸主,又雄才大略,但即使统一天下,若大哥不改,依然会有刺杀,谋反。
元天寰将剑一指他,笑讽他道:你真是好弟弟,大忠臣。
阿宙挺身道:臣弟不敢当,不过大哥无往不胜那么多年,也该听听真话,臣弟是大哥养大的,大哥要臣弟死,臣弟也乐意。
元天寰厉声:你……我人都快站不住了,阿宙却还在滔滔不绝说话,我已不明白阿宙在说什么,我只注意到元天寰的手。
他的手好像在痉挛,酝酿着风暴。
这里怎么出去?我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自不量力,只想封住阿宙的嘴,或者拉住元天寰的手。
当,利剑被甩在地上,划出去老远。
元天寰攸的举起了剑鞘,对着阿宙狠狠地抽了下去。
我感受到轰黑掣电的震动,我停止了思维,停滞了血流,连呼吸都停下了。
元天寰不断的抽打阿宙的背脊和肩膀,阿宙除了闷哼,没有一句求饶。
灯为劲风骤灭。
琉璃脆弱透光,就像随时要破裂。
元天寰的臂,高高扬起,毫不手软的落在阿宙的身体之上,他要杀了阿宙?普贤菩萨,慈眉善目,捻花微笑,全没有看到人间惨烈的一幕。
白象身上,一会儿就被血花所污染,我尖叫起来……但是没有人能听到我……阿宙好象每个地方都因为疼痛而变形了,他不时发出几声呻吟,极压抑的。
而元天寰喘息急促,好像已经失控。
……突然,阿宙双肩伏地。
他像个认罪的人,依然不躲闪,不求饶,只是将自己如同牺牲一样,把自己的脊梁都敬给元天寰打。
血花飞溅,阿宙的背,血肉模糊。
他保持着跪伏的姿态,但好像开始昏迷。
这样下去,阿宙会死的,我痛哭起来,不知道究竟是为谁恸哭。
我向四周摸索,一个小小的几案在角落里,我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将几案朝琉璃墙摔过去。
顷刻之间,菩萨落泪,五彩琉璃的阻隔崩溃了。
我不顾一切,向着元天寰冲去,抱住他的双腿。
元天寰的腿向后倾了下,似乎失去了力气。
剑鞘被他抛到了我的身边,我抽泣着抱紧他。
可拼命了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原谅我,天寰,但我不能看着你杀死阿宙。
我回头,有一位青衣男子疾步而来,上官先生?上官先生注视我们三个人。
他先哀伤的望着元天寰,又怜悯的看着我,最后俯身在阿宙的身边。
他始终一言不发,过了许久,他小心翼翼的抱起阿宙,也不跟元天寰交待,就径直走出了大殿。
门口敞开,光亮回到了我的身边。
元天寰像石像屹立。
他间断的喘息着,我仰头,却愣住了。
两行泪水,从他疲惫而俊秀的脸上滑落,他竟在哭。
他的衣襟,也早为泪水湿透。
我骇然的松开他腿。
他抬脚要走,我又纠住他的下襟。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的声音响起,冷酷的,如同素日,充满了自尊:走开!朕不需要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