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之春,看似最难接近,但春神富有魔力,一夜之间,积雪消融,黄草成青。
元宵节后,满月日日清减,一转眼,就快到了月末。
我用过晚膳后,便端详起水月观音图来,太极殿内的萨珊琉璃菩萨为我所破,我总于心不安。
还好元天寰又找来两个西域工匠,重修琉璃墙。
这回所选图案,不再是白象上的文殊,而是莲座上的观音。
我总觉得观音的眉眼,有几分熟悉,本为元天寰所绘,才有亲切感吧。
水精帘动,只听谢如雅有几分醉意,似在做诗。
圆荷拍手道:谢公子你的诗真好。
如雅抱着猫儿诧异笑道:你竟听见我的诗?喜欢哪一句。
圆荷结结巴巴:……我……没听真切,我是说……公子念出来的声音好听。
圆妹妹……他的声音放低了:你还是不要听懂我的诗好。
月光一扫,观音的眸子闪动,我唤道:如雅?如雅应声而来:姐姐的嗓子倒恢复得快,可不同以往了。
我笑:这我自己倒是没有觉出来。
如雅说:旁听者清。
过去是泉水叮咚,如今是风入松林,不像公主,像个皇后了。
他抚摸着猫儿:姐姐,为朝贺大婚,西北豪强数日之内都到齐全了。
肃州李家主人李圣德,带着他小妹第一个到,献给朝廷的马匹极为肥壮。
甘州的豪族鱼氏首领鱼济民的祖母酒泉郡夫人也到了朝廷,这位老夫人当年是驰骋沙场的女将军,呼风唤雨的能人。
还有沙洲敦煌的索家的继承人索迁也来了,传闻这位青年十分愚钝,连简单数字都算不清的呢……几十年来,河西四郡,除了凉州勉强为朝廷所控,其余三州,肃州属李,甘州姓鱼,而索家,等于沙洲敦煌的无冕之王。
索氏……还与我有点渊源呢。
我缓缓的将水月观音卷起来:如雅,你听说长安的一件新鲜事了么?啊,是入京的舞马团吗?这几日长安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呢。
清一色都是由美丽的女子指挥,那些马儿会随乐起舞,十分有趣。
我也去瞧了一眼,不过我觉得其中蹊跷……蹊跷?我问:你是说女子和舞马们的主人?如雅正要说下去,元天寰在屋外道:处处闻舞马,连这里也说舞马?如雅噤声下拜。
我等元天寰入内,仰头微笑:奇怪了,人人都可以说舞马,我们就是与世隔绝的。
看不着,还说不得?九重宫阙都有窥凡间的地方呢。
元天寰含笑沉默。
我自己将他脱下的罩袍接过来,几个小宦官捧着盒子鱼贯入内。
元天寰指一个锦盒儿说:这是送给北海公主的礼物,明天是晦日,朕与百官要泛舟吟诗于太液池,如雅也去吧。
如雅答应了,眸子疾速一转,才退下。
盒内是一尊嵌绿松石金卧鹿,还有铭文嗷嗷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我拊掌道:你这哪里是送给妹妹,是送给杜昭维。
你器重他,煞费苦心。
元天寰轻声说:也是给妹妹的,妹妹喜欢。
他摸摸玉带扣:你明晨替朕送去吧,杜府花木甚美,去赏鉴一回吧。
我心里一动,现在的公主府……还住着一个人吧。
我注视他:去可以,只是春天气候多变,唯恐又遇到风沙。
元天寰一抿唇:不会。
你轻车简从去,也省却杜老夫人做准备了。
我静了片刻,又问:西北豪强既然到齐了。
你打算如何对南朝?他语气轻描淡写:朕今日已邀请你的堂兄皇太子来参加结婚大典。
他不能,那就请执政萧植来观摩。
皇太子,萧植?虽然貌似北强南弱,但南帝无论派来哪一个,都是极危险的。
但是对于北帝的要求拒绝又是失礼,也显得他们对我的刻薄寡情,更显露对北朝的敌意。
不是我那个叔叔的所为。
我非鱼,焉知鱼所欲?以我对南朝宫中人的了解,他们恐怕会认为这是我所出的鬼主意,更要小心的提防我的报复之心了吧?我淡薄的笑笑,不禁用指甲去抠金鹿的绿眼睛,烛焰下,元天寰的影子忽大忽小,鹿眼发出迥然不同于水月观音的隐隐绿光。
猫叫,帘影自动。
南朝一蒿翠色里的人,终于被时风吹乱,也要入戏了。
妙哉。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我尚未进入杜家后院,就闻一阵娇憨笑声。
杜老夫人道:公主瞧……秋千架上,元婴樱举袂飘然,翩翩来往,宛若菡萏叶迎风。
她只顾笑着,一阵琵琶乐声,轻柔曼妙,与她笑声相映成趣。
我收了步子:五殿下也在后园?他……伤势全好了吗?我就知道今天会遇到阿宙。
阿宙出宫后在妹夫杜昭维府养伤,也是众所周知的。
杜夫人与她儿子一般波澜不兴:疤痕去不掉,但外头瞧上去也好的差不离。
不过还是不便吹风,因此昭维在家,都挡着五殿下出来。
我说:杜驸马今晨也入宫参与泛舟诗会了……杜驸马是夫人家的千里驹,必当远致。
杜夫人欠身道:桂宫过奖了。
只是妾要请殿下宽恕,妾近年颇为病所扰,群花开放,妾要是随着您去,又要流涕不止了。
皇帝的弟妹,与殿下将是一家人,殿下随意。
我会意,略略颏首,对圆荷也摇摇手,闪身入门洞。
元婴樱忽停了下来,颇有几分畏惧:五哥哥,这是谁?我朝她发声的地方望去。
我穿了贵族少年的男装,墨色锦带挽结脑后。
难怪元婴樱认不出我。
我本来觉得这一身打扮挺合适,但在春园里被元婴樱一喊,浑身都不熨贴起来,有那么一丝羡慕脱壳的金蝉。
阿宙坐在团垫上,眯缝起凤眼,人比我记忆里瘦长几分,竟然有几分昔日少见的俊雅安定之气。
他手中弹拨琵琶的龙香板虽一滞,宫商之韵,还是流畅的从双凤琵琶上飞出来。
他的面孔愈加白皙,脸上的桃花色却找不到了,他瞅了我半天,我先叫他:……殿……阿宙。
阿宙笑了,凤眸里居然迎着日光,重新开出花来:小虾来了。
嗯,我来送礼,顺便来看看公主,还有花园。
其实……我也想来看看你。
阿宙嘿嘿干脆的大笑了几声,琵琶乐圆润如珠:来了就坐下,和我们一起吃肉吧。
阿宙丢下琵琶,对他妹妹说:这个是公主。
你喜欢的那个。
你再玩一会儿,等肉好了我叫你吧。
元婴樱瞪着眼睛,颇为愤慨:五哥哥你哄我,她长得不一样,声音都不一样……痴人也有特异的聪明之处吧。
我道:公主,我病好了嗓子也变了。
我穿男人的衣服,为了不让人知道我来看你,你说过有一屋子的娃娃给我看的呢。
她半信半疑,缓缓摇荡秋千,阿宙凝视我:奇怪,我倒没有觉得你的声音变了。
他俯身,我才注意他的四周放了不少食具,地面还有凹陷的坑,里面有炭火。
阿宙将火点燃,开心说:小虾你没有吃过‘胡炮肉’吧?今天就赶上了。
我心里暗河流动,虽然没有出声,但胜过语言。
炭火的热气上蒸,我咳嗽几声,偏过头。
阿宙忙将灰火取出,放在坑中的羊肚上,又再次点燃了火:这肚子里是细切的肥白羊肉及脂油,混合了浑豉,盐,葱白,姜,胡椒,荜拨,吃起来可香呢。
算你口福,但要是不好吃,也别怪我。
他说得随意,眼神柔和,嘴角上翘着,比园内抽簪的红药,更显美丽。
我心里轻松多了,也勾了唇笑道:这只羊就挺不错的,人道是‘妍皮不裹痴骨’。
嗯,一定是秀外慧中的羊羔吧。
阿宙捧着膝盖,隔着烟雾,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不尽然。
人道我元君宙就是妍皮裹痴骨。
然古今情场,我守痴字,毫发无遗恨。
元婴樱所荡秋千,嘎吱作响。
我望着炭火炙烤的羊肚,心里一阵难过,实在抬不起头来:阿宙,我对不起你。
阿宙又笑了一声:傻话!是我对不起你,梦里都给你道歉了千八百回了。
当初不是我拖着你,你也不会受伤,也不会认识了别人,也不会被拉到宫里……你不怪我,我哪能怪你?你又没有父母兄弟,又受过许多的苦,我早就说过,只要你能幸福,我是无怨无悔的。
我以前只顾自己,没有考虑外界的凶险,还平白给你带来诽谤和烦恼。
当我听说你死了……唉,这事不提也罢。
总之,既你没有死,我便什么都餍足了。
此后老天爷给我的一切,我全乐意。
我不但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大哥……嘿,人情最古怪。
过去我觉得男女之情是至高无上的。
现如今才明白,任何情份都是一样的贵重。
当忠臣孝子,也是由情而起,知音挚友,更是由情所系。
若一个人只考虑男女间的情,纵然有山盟海誓,那爱也会因为单薄苍白,而缺乏富丽。
我摇头:我才不会怪你呢……这是我的命。
阿宙,你待我好,我本来也不配。
你带着我看石竹花……又陪我在桂花树下,那天在兰若寺,我的心豁然开朗。
我没有后悔跟你在一起的时光过。
但是,最终我们都该长大了。
我总是犹豫彷徨,其实那对你和其他人,也就是种伤害……我得依靠我自己的努力获得,而不是因为你给我的痴情就不劳而获。
我常常想,阿宙为何待我如此呢?我就是来生报答,又该怎么报答你的心意?除非我能脱胎换骨,成为跟你一样的人……阿宙呵气,用一个铜勺将灰火熄灭:别说了,小虾。
这事你可一点没错,我脾气狷急,你再说,我难免发火。
我等你成礼,就要去凉州了。
你照顾好自己,也帮我照顾大哥。
大哥是不容易让人靠近他的。
可一旦让人靠近,他就会比人更深切。
他取出羊肚,手指被烫,甩了下手:我给不了你的,大哥能给你。
以后对我来说,帝后如一,都是我心中第一位的人物。
……他叹息一声,叫元婴樱:妹妹来吧,差不多好了。
你去凉州,那到底算贬么?阿宙说:此事复杂,大哥想要模棱两可,看似贬,又不像贬。
他对此有个计策,是西北豪强入京时才想到的。
你没听说?我摇头,阿宙宽慰我道:他定会告诉你的。
……你要有信心。
他用匕首切开羊肚,将羊肉涂上一些蜂蜜给我先尝:好不好吃?味道鲜美,但我总觉得蜜汁有点苦涩,我笑了笑。
阿宙凤眼上挑:好。
小虾,你记着,我元君宙,祖父天子,父天子,兄天子,还能守一痴字。
我无可怜处,只有幸运处。
你炎光华,为南朝帝女,北朝皇后,有人为你痴情,有人携手你并肩,你无可悲处,只有幸福处。
我强忍着才没有流泪,阿宙望着元婴樱欢快的过来,又问:你看过舞马表演了么?---------------------------------------------------------------------------------午后,我坐车出了杜家,街上彩锦炫目,笙歌聒耳。
大街小巷里,因是晦日,到处有人在烧旧衣服送穷鬼。
突然,有个男声在帘幕外对我说:炎公子,你下车来。
跟我一起去看舞马吧!我吃了一惊,来不及思索,回答:……好。
我下车,他对我璀璨笑道:炎公子,在下东方琪,在这里等你。
东方琪,真是久违的名字……他的大黑鸽子正在不远的酒肆桅杆上懒散的蹲着。
不过,这穿着陈旧的黑衣,戴着儒巾的年轻人,此刻也只能叫东方琪了。
我尴尬的笑,揉揉手。
他挽起我的手:炎公子,若蒙不弃,我们走吧。
他神情散朗,笑涡魅人。
东方先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这闲情逸致,是不是用错了地方?------------------------------------------------------------------------------含嘉门一代,早已人头攒动。
战争的间隙,人们也不会忘记及时行乐。
元宵的彩灯未撤,更有了舞马之奇景。
北朝男女老少,倾巢而出。
我虽有元天寰护着,还是被人踩到了脚。
又有人推搡我,满嘴酒气的对元天寰吆喝:老兄,管好你阿弟,别挡着我家娘子。
元天寰理都不理,拉着我在人海里挤,半晌才找到地势稍高之处,又将我抱上去。
我感到新奇,这样跟百姓接触,还从未有过呢。
我吃了羊肉,又这样折腾,难免出汗。
元天寰手上多了一把黑漆骨的红绸扇子,缓缓扇动,扇面活像是朵风中的大丽花。
被红色一衬,他轩轩如朝霞,对我笑道:这是元天寰之京都,难得太平时。
一通鼓乐,表演开始。
数个俏丽少女,赶着十来匹西域马上了台。
马悬金铃,腕足徐行,方纵横应节,下面就会欢声雷动。
少女们抱着乐器,口里唱着圣皇至德与天齐,天马来仪自海西。
马儿们鼓首翘尾,衔杯跪拜。
更有数尺高的轮台上,有匹马驹周旋不止,轮台抃转如飞,欢呼声此起彼伏,身边有个酒糟鼻的老头儿看的高兴,兴奋的直拍我的肩。
我朝元天寰靠过去,他凝眉,严肃的盯着一个女人瞧。
那女人戴着椎帽,三面纱网下,朱唇娇媚。
一步步的向我们走来,她走得近了,才低声道:东方先生?我听她一唤,不禁拉住了元天寰的衣袖。
元天寰应声:卞夫人别来无恙,没想到您也入京了。
嗯,原来是位夫人。
我好奇倾身。
卞夫人脱下椎帽,是个三十来岁的美人,她有林下风致,但眼角下细碎皱纹极多:东方先生失踪多时,原来真在都城,某人猜得倒不差。
她见到我,眸子骤亮,逡巡于我们身上。
我对她微微一笑。
元天寰笑容不温不火:安先生究竟在何处?卞夫人也不多说话,就引着我们到了屋舍后面,一匹舞马等在廊下:让它带先生去。
我抚摸马颈,短啸一声,那马就对我屈膝,我得意扫了眼元天寰,他说:你骑吧,我跟着你步行。
那马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柳烟成阵,行过处,不辨紫陌红尘。
我问:我们要去见谁呢?黑鸽子飞在元天寰的头上。
元天寰道:安先生是我的忘年交,他是元石先生的朋友,黑鸽子就是当初他送给我的。
东方琪虽然所见之人不多,但能成名天下,必定有为之延誉者。
安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个有意思的人。
不过……他眸光澄清,宛若吸取了太阳的精髓,让人目眩。
卞夫人是他的夫人?元天寰摇头:不是,卞夫人是洛阳的女医,只算是他的红颜知己吧。
安先生……有许多红颜陪伴……但知己也是寥落的吧。
我皱了鼻子,摸摸马的鬃毛,轻声道:好多红颜……怪不得卞夫人才不肯嫁给他。
我偷偷的瞥一眼元天寰,他笑涡浮现,也不言语。
安先生肯定不是寻常的人,此时来京,是有什么目的呢?他为何知道东方会出现,除非……我恍然大悟:元天寰绝不是为了消遣来看舞马的。
不过这次他带上了我。
我打定主意,缄口不问。
我们逐渐远离都市,到了城郊的谷中,山波黛,翠相搀,野花竞秀。
那舞马好像熟谙路径,领我们到了一个院落前。
大门洞开,似空无一人,黑鸽子却振翅,飞到我们的前方。
元天寰拉着我,跟着鸽子而行。
庭院石板,只有我们橐橐靴声。
这地方十分清洁,看来主人是个细心讲究之人。
陈设精雅,可见是个富贵的高士。
我不断的盘算,直到看到了一张露天摆放的大床。
确切的说,是一张银镂金花寿福两重为角的白玉床。
床上箕坐着一个胖老头儿,那样子像传说里面钻出来的人物。
他面黄深睛,眉弓隆起,体格肥满,腰带十围。
黑鸽子就停在他的肚子上。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我,叹息了一声:美而艳。
我脚跟一挪,但没有后退。
元天寰正色注视我道:安先生,这是我夫人。
安先生因为太胖,说话都带着微喘:阿琪,少夫人夺尽群芳色,相貌倒配得起你。
怪不得你越活越年轻。
春光独占,是不是得意时?男人调侃,本来没有我的份,但这位胖老先生所言,真让人恼也不是,回避也不是。
元天寰轻松笑道:阿琪比不得先生。
凤城尚余三分寒,春光先到野人家。
先生花团锦簇,才更发福了吧?安先生摇摇手:哪里哪里?三年前那次见面,我曾对你说过,肥胖的人要更讲理,愉快,有人情味。
暴君酷吏,大多是瘦子。
而女人……虽然我上了年纪,但还是少不了女人。
无论对英雄还是名士,美人永远不是弱点,而是上古风流吧?我十多年没有来长安了,今年来京,能见到阿琪夫妇,实乃幸事。
我转过头去,翻了一个白眼,什么上古风流,花花太岁,还为自己找借口。
英雄名士要都是胖老头儿,天下美人,还真是可怜。
我想到这里,望了一眼元天寰。
他颀长的影子弘雅潇洒,要是他不是皇帝,只是东方琪先生……我悄悄的观察着安先生的身边隐囊,上面绣的飞天的图案,与中原石窟不同。
联想起舞马,他大约是从河西来的吧?这种时刻,他带着舞马美姬,如此大张旗鼓,只是为了来访友的?或者只是为了引出东方琪?东方琪经历四川之生死战,连卞夫人都有提及,但他却只字不提。
我肩胛一敛,暗自环顾四周,并不见异动,阳光下花草明媚。
元天寰来此,必定会有防备。
我跟着他,也不必过分担心,倒显出小家子气来。
元天寰握住我的左手,对安先生道:先生对于时局向来想法精辟,若今天心情好,不如给我夫妇些甜酒吃。
你我也好畅谈一番。
安先生扬起麈尾,大笑说:还真是阿琪,如你少年时胆气壮极。
我不得不佩服。
说真的,这回你若不问我讨酒,我真不敢请你喝了。
我除了你以为的事,还为了找一个人……可否冒昧请少夫人回避一刻?我说是回避,其实都是站得远远的,只见安先生和元天寰絮絮相语,两人都无多余表情。
元天寰虽然年轻,却静水深流,唯有其腰带间扇子红色,好像烈火雄心。
安先生击掌数声,美貌侍女们好像从地下钻出来,端着酒菜出了屋子。
我跟元天寰被安先生请在莲花覆斗帐下,共坐一榻。
我趁人不注意,将手指伸入他的袖子,用指甲写不可,但元天寰只是一笑。
我抢先喝了元天寰的杯中酒,元天寰似忍俊不禁。
安先生徐徐言道:夫人请不要担忧,阿琪与我相识多年。
知道他的酒量,怎会灌醉他。
阿琪,你夫人担心你呢。
我回答:他病才好,不宜饮酒过多。
不瞒先生,我倒是很爱喝,虽为女流,鲜有醉时。
安先生目光凌凌:如此说来,夫人也不让须眉。
朝廷为了演兵出战西北,还是修养屯粮争论不休?依夫人之见,何为先,何为后?我沉思片刻答:世间高下,换个角度,便不可判。
民为国本,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朝廷多年来风调雨顺,实属幸运。
北方夏秋季多雨,黄河一旦泛滥,若能积谷备荒,养备动时,则人民如孟子云‘乐岁终身饱,凶岁免于死亡’。
新城等地收获稻米在本朝推广,更便于屯粮。
至于演兵,本不矛盾。
养病千日,用兵才一时,兵闲时也可垦荒务农。
至于战和,本是天机我笑将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天机不可妄测。
但愿年年太平吧。
安先生偃卧在玉床上,望着斜阳:太平,对于英雄难免是寂寞。
对于南北乱世,更是可望不可即,阿琪对么?元天寰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声调沉郁:大乱而后治。
虽然我等以经营天下为己志,但乱世不可用儒家,只可用法家。
那安先生笑声如瓮,叹息一声。
我顿时觉得,安先生是不同意我们的说法的,在他眼里,我们就像两个孩子,但其中的深意,我尚不懂,就连如神的天寰,也未必可以体会。
------------------------------------------------------------------------------我跟着元天寰吃到月上柳梢,安先生说去更衣,却不见踪影。
我问:老先生呢?元天寰起身,拂袖道:他走了。
朋友之间,走时无需道别。
离别反而造作,更何况我和他。
我起身:他是谁?这宅子果然是空了,安先生见元天寰到底为什么?只见大黑鸽子,身上被丝带系上一块绢。
我解开,铺展,月光下正面是草书数行。
元天寰书法遒丽劲健,而那草书倜傥,妙有余姿。
我想了想:啊。
安先生是敦煌索氏的后人?还是夫人机敏,从书体就看出来他的出处。
我摇头:索家继承人,不是那个有几分愚蠢的年轻人索迁么?元天寰道:继承人不等于当家,安先生就是他的叔祖索超。
我也是近来才知道的。
西北豪强,三家为主。
索家据有敦煌,为最强一家。
索超为人仁爱,又擅长联盟,所以河西连同西域各国,都视他为主策之人。
他来京,除了为了私事,也是想看我成婚,与我告别一次。
以前在元石先生那里,他曾经说,把我看成朋友,年龄不是障碍,但志向是分歧。
我要统一,他要保家……才有今天。
我带你来,也是了了我和他的愿望。
我点点头,元天寰抱住我说:元天寰身边的人总是一个个离开,而东方琪,每得到一个知己,对方便常相惦记。
不过我虽然羡慕东方琪,还是要做元天寰。
索家本来想和甘州鱼家联姻,但我这次快了一步,将会把中山王孙女上党乡公主嫁到甘州去。
等大婚过后,我将会派阿宙以皇族亲王的身份去甘州,等他回到凉州时,凉州会有一次骚乱,自然为我所安排的,阿宙留在那里就顺理成章了,你今日在杜家,也听说了吧?我有点不喜欢他最后一句,只是凝视他,月光舞在他清冷的面孔上,朦胧出尘:我没有听说。
我愿意听你告诉我,而不是君宙,上官,或者别人告诉我,我也不想揣测你,但是东方先生,我离元天寰还是有距离,你要帮我。
索超的信,过了许多年,我还会记得。
他对东方琪,也是天寰写道:超顿首顿首,余当年即知君非凡品。
西蜀战后,闻知东方死讯,即知君为北帝。
以君之智,蛛丝马迹,亦知余乃索超。
若狼烟过玉门关,君攻余守,乃天经地义。
乱世之中,你我忘年之交,亦将不免成隙。
然余每当春日晴和,秋水丽天,犹思阿琪。
此图赠君,为新婚贺礼。
阿琪谨记,倾国复倾城,佳人难再得。
他所送的,乃是西北最详尽之图。
每个防备壁垒,大致的军况,此人都告知元天寰。
西北之战,如果打响,强攻死守,在所难免。
又过了十余日,南朝没有任何讨价还价,通知北朝:皇太子将出席公主与北帝大婚。
我对此出奇的平静,就是对元天寰和如雅,也没说出半句评价。
西北难,南朝,难上加难。
我就这样走向阳春,我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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