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青来蜀山碧,细雨轻雷,红尘茫茫,谁识我一蓑一笠到西川?从冬到春,我终于跨入我的逃亡目的地四川境。
俗言说蜀道难于上青天。
我伴着数千里路云月,足下长了几层茧子。
可是当我在高处,漫山遍野的野花把我的辛苦都抚平了。
上天公道,不走如此路,何以见到如此美景?我之所以选择蜀州,因我至今还带些四川口音。
人们不容易把我当成外乡人。
而且在我目前的环境下,哪有比处于北帝统治下,却又离北帝最遥远的这个边省更安全的躲藏处呢?即使怀疑我依旧活着,我的叔叔不能来北境搜我。
北帝也不该猜到我逃到他的疆域内。
但要是他猜道……那就是宿命了,我也得认。
我的样子,神仙也难辨认我了。
我扮成一个男孩子,穿着最不起眼的衣服,满面尘霜。
在我的头发上,我还特意缠了一块看上去脏兮兮且有油污的布,便于我隐藏自己半张脸。
每当有人问起我,我就说是一块天生的胎记。
我拉开绑腿,露出双足,坐在溪水旁荡涤。
雨雾空蒙,润如油酥,空山鸟语,更见清静。
谁能料想,附近才发生过一场北方官兵与流民组成的蓝羽军的厮杀呢?我脚下舒坦,心中遐意,口中也忍不住唱了出来: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我爱山无价,云山也爱咱歌声尤在回荡,石滩对岸的丛林有细碎声响。
我一惊,怕是来饮水的熊,更担忧是流窜的逃兵。
我站在溪流中,侧耳倾听,风歇雨停,确实还有什么微微喘息的声音。
我大着胆子向前走了几步,却见林木摇动,银影迎风而出。
我张大眼睛:原来是一匹白马。
它的年龄若比作人,可能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它的步态高傲,安然的走到溪边饮水,旁若无人。
我第一眼起,就被这匹漂亮的白马迷住了。
它有点像我父皇的那匹坐骑。
鲜明的区别是它的头上有一块紫斑。
凝练的线条,青春而桀骜,却生长有千里马的心。
我试着走近,它只看我一眼,眼睛却充满红丝。
我心一动,更加挨近它,我发现它的下腹有点鼓胀。
这是一匹小公马,无疑是生了鼓眼病。
我低头,它的腹部还有干枯的血迹。
它的背上有染血的马鞍。
难道是一匹流落的战马?我小时候见过一些这样的马,我父皇说它们失去了主人,最好的命运就是死去。
但是……这匹小白马太动人了,我不能见死不救。
我一直小心的跟着它,到日暮的时候,才伸手去摸了它的鬃毛,并且按照谢家的老马师教我那般的帮它挠痒。
它接受了我,我才用口哨叫它躺下。
我不断的抚摸它的眼睛,然后掏出匕首,乘着最后的夕光,用刀剜去了它眼里的血色凝结物。
它轻嘶一声,我又轻柔的抚摸它的鬃毛,并且从竹背囊中取出一颗药丸,放到它的嘴里。
夕阳芳草浑无际,我与马同坐,竟然迷迷糊糊的入睡了。
等我醒来,白马已经站立起来,围绕着我转圈。
我跟着它走了一段,它才停下。
原来这是山谷里的一处温泉,我说:阿白,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
它大约不喜欢阿白这个名字。
我笑了点着篝火。
我在阿白的阴蔽下迎来了日出。
按照我的计划,我要去青城山,看看昔日我奶娘的老家。
出发的时候,我帮白马取走了马鞍,对它也算解脱。
我对它道:阿白,你可以自由了。
你的主人大概和你失散了,你就别等了。
我养不了你,而且带着你不方便,我们就此告别吧。
我看清它是一匹别人梦寐以求的好马。
它有超光逾影之速,而无惊尘溅泥之际。
可是跟着我,又有什么好处?我不能给它安逸,也不会带它去战场。
我走了一个时辰的路,每次回头,它都在我身后徘徊。
等到最后一次,我气呼呼的走到白马身边:你赢了。
我当你的主人吧。
它撒欢起来,用后腿使劲蹬了一下绿草。
最近的集市就在眼前,我买了一个普通的马鞍配它:咱们不可太张扬。
我告诉它。
不过百密一疏,等我到了飘香的酒楼前,我才发现自己手里的银两全用完了。
怀里揣着才几文铜钱。
天太晚,这里又不是大镇,我不能冒险把明珠拿出来换钱的。
我盘算着,已经被一个酒保引入了小小的酒肆。
我吩咐他将马系好,他道:客官,小店今晚已经被人包下厅堂。
委屈您上楼雅间吃酒?所谓雅间,不过是用竹子围屏围起来的两张案。
我刚进去,就发现这家略显寒酸的酒楼忽然变得亮堂了。
我错疑是点灯,定睛一瞧,原来不是——只是因为坐在角落的少年。
晚霞璀璨,只映得他浮雕似俊美的脸庞红里透白。
他挺秀的鼻梁,在长睫毛的陪称下,被夕阳勾勒出一个瑰丽梦里才有的侧影。
即便他是坐着,也可以感觉少年身姿颀秀,新生的桐树般瘦不露骨。
神采夺人,又让人想起天地间一颗磨光的宝钻。
他斜靠窗边,一手持杯,一手隐在插着宝剑的包袱下。
动作舒展之至,骨肉间却蕴含着深刻的力度。
当我坐下的时候,他漫不经心的朝我瞅了一眼。
我暗吸一口气,因为我从未见过艳美如斯的凤目:里面流淌着不羁的春江丽水,奔腾向海。
又荡漾着股蓬勃的英气,仿佛傲睨华山之巅。
晶亮黑眸,在凤眼的眼梢边上闪烁,就像点燃了世间所有的火焰。
当他发现我盯着他看,他的薄唇边浮出一个有些傲气的弧度。
我赶紧移开视线,不想增长此人的气焰。
只听他慢条斯理的吩咐酒保:再来一盘上好的牛肉,淋上小磨香油。
加一坛成年杜康。
两张几案紧挨着,虽然我没有看他,却感到他在侧面注视着我。
我挺直脖子,对酒保高声道:给我来两张素烙饼,外加……一大壶水。
我就了水吃起素饼,少年的熟牛肉味儿也直往我鼻子里钻,我乐得享受香油开胃,吃得津津有味。
可是方寸狭小,我仍旧觉得有两道灼灼的目光定在我的侧脸上。
我忍了好久,突然抬头直瞪回去。
那个少年似笑非笑,方才骄傲非凡的脸面上浮起一种狐狸般的无赖表情。
这小子真活像一个江洋大盗!而且还是一个恬不知耻,光明正大的贼。
我不肯示弱,也直视他。
两个素昧平生的人正在对峙之间,只听得楼下一阵喧哗。
先是一大群男人粗鲁的吵吵,更有一个北方口音的人大声嚷:滚他娘的……爷们是当今皇二弟,太尉晋王的军人……好酒好菜只管上,不然就告你这家破店暗通蓝羽军。
窗外起了一阵狂风。
少年移开了视线,用手指一抹额角,自言自语道:元廷宇的尘土都污人……他语音不高,但字字如钉。
元廷宇,乃是北帝元天寰的二弟。
北帝诸弟,唯有元廷宇和北帝年龄最近。
他最先成年任事,因此也最早知名。
北帝每次出征都以元廷宇为京都留守。
他官居太尉,在北朝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
但身旁这少年提起他,却有一丝不屑。
晋王元廷宇在一个月前,被派到四川平定蓝羽军,持节都督蜀州军政。
只听人们说:晋王行军奢侈,不惜人力,对于被俘的蓝羽军,极尽残酷。
人们本来害怕蓝羽军,但自从北帝派来了太尉晋王,大家反而更害怕了。
四川婴儿一哭,大人就说:再哭,就让晋王捉你去。
我继续吃饼,可是楼下的军人们肆意笑谑,其中一人说:新来的那批军妓,个个都是辣货……另一人嗤笑:要不然怎么会在蓝羽军里面……?我手一滞,胃里翻腾,晋王将适龄的女性充当北军军妓。
看来是真的?少年也若有所思。
大道上起了一阵铃声,有人高唱着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向酒肆这边徐行。
到了酒楼近处,洪亮的歌声停下了。
嘈杂中,那人拖长声音:损不足,奉有余,人之道也。
各位以为如何?片刻鸦雀无声,紧接有人说:原是一个穷酸老丐。
管他天道人道,见了我们晋王的强兵,都需乖乖臣服。
众军人哈哈大笑,而后又起杯盘之声。
我走到楼梯前,朗声道:楼下唱曲的先生,可否请您上楼来一会?那人的手杖一动,铃声清脆。
他无一语,径自上楼。
等到烛火明处,我才看见一张布满皱纹的老人的脸,尽管如此,依旧遮盖不了他的精神奕奕。
他的眸子没有一点浑浊,似乎明镜一般。
我说:正值纷乱,人心不古。
方才听闻先生唱起老子,却是难得。
若不嫌弃,请吃晚辈孝敬的一点微薄食物。
他坐在地上,我双手奉上一碗清水,又把自己没有动过的一张素饼承在盘中给他。
他慢慢的吃。
我坐在他旁边,老人如鹰的眼光扫过我和少年,轻轻道:没料到小镇的方寸酒肆间,竟然卧虎藏龙……我心下一震,回眸正对少年。
他已经走到我的背后,也盘腿坐下,抱拳开口道:先生,燕雀之网怎能容下云中白鹤?请问先生姓字名谁?老人对他点头道:在下乃河南张季鹰。
张季鹰,我似乎听过,我尚踌躇,少年已然笑道:原来是河南名士张季鹰先生,您从先帝时代就隐逸多年。
可是不久前,您接受了太尉晋王邀约,南下四川。
怎么,难道晋王有所怠慢,还是晋王并非明主?老人说:出仕本非在下所愿,到了晋王军中,在下更是日夜难安。
人生只求适意,怎么能为了官位和名利放弃了山野的花草鱼羹?在下于晋王营中,未献一策,因此被认为老朽,如今也就能够回家了。
只是老书生盘缠用尽,只好行乞于路。
少年目亮如炬。
笑起来似胸有成竹:先生不必担心,千里马难道还遇不到伯乐吗?他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我以此相赠先生,但凭先生使用。
先生也不必问我姓名,人生羁旅,片刻相聚也是缘分。
他日我若前往云台山拜会先生,先生能留我对饮一杯就是快事。
他转头随便的对我说:去倒酒来,让我敬先生一杯。
他的口气,仿佛我是他身边差遣习惯之人。
不过,在当世高人面前,我不便发作,顺从的去倒了一杯杜康。
递给少年的时候,我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凤眼一挑,嘴角噙笑,接了过去。
张先生欣然饮尽,少年又问他:先生一路来,四川号称人杰地灵,先生可曾会得何等如先生一般的隐逸高人?张季鹰沉吟片刻,道:海内之新秀,莫过于蜀州上官轶。
他本与东方琪先生齐名。
他们两人都是南阳庾元石先生的弟子。
元石先生临终曾说,东方或者上官一人之才,可以鼎足立国,若二人联手,则天下无敌。
我接口说:我虽年小,也知晓两位先生之名。
人称上官先生青凤,他的父亲是曦朝前任的中书令,母亲却是南国的琅玡王氏出身。
为了与其父成婚,那位王夫人背井离乡,被家族除名了。
东方先生号称玄鹏,此人见首不见尾,向来踪迹难寻。
他们虽然是师兄弟,但似乎并不相知,要他们联手,难上加难。
张季鹰笑说:小友见多识广。
我向来崇敬元石先生,但对这两个年轻人知之甚少。
不过,这次有幸在青城山邂逅了上官先生。
他年仅弱冠,可才情卓著。
而且,他确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
才貌如此,想必先生易受天妒……他叹息一声,并未将话说尽。
少年有些不服气,微笑答道:若说上官有才,倒是可能。
然而天下第一美男子之名,本是见仁见智的事情。
要说英俊,难道能越过长安的当今皇上么?张季鹰道:皇上乃是日光金殿之上的至尊。
但凡做皇帝,稍有俊容便成了神奇之相。
上官,则是空谷幽圃中的山民,气质虽不令万人朝拜,却有折服自然之气。
我曾在洛阳见过当今皇上少年之姿,他貌如天神,但与上官先生也不一样。
我听了神往,脱口而出:真想看看上官先生本人哪。
少年又瞥我一眼。
张季鹰也不多留,手持拐杖,对我们告辞。
他将黄金放在地上:我虽穷困,但不无功受禄。
今夜向您二位提起了上官先生,将来他可能会怨我多事。
所以更不能接受。
公子说得好,人是有缘相会,相逢不必相识,分别也不必惆怅。
他飘然而去。
少年也不勉强,与我送他到楼下门口。
晚来风定,上下新月,我凝神一会儿,想到自己饭也吃完,话也谈尽,理应早点离开这北国军咋呼的酒肆。
于是付了几个铜板,就绕到屋后去找我的白马。
它见了我,就昂头。
我摸摸它的鬃毛,它却甩着头,一阵嘶鸣。
我发现它的异样,回头瞧,酒楼上的美少年拿着包袱和剑,静静站在我的背后。
他吹了一记口哨:好马,对不对?我没有搭话,他走过来拍了拍阿白的脑袋,阿白居然对他低头了,他笑着说:玉飞龙,竟然那么快遇到你了。
阿白欢畅无比的蹬腿,看样子真是他驯熟的。
我茫然的站着,他侧脸得意笑道:不巧啊。
这是我的坐骑,名叫玉飞龙。
我现在问你买它回来,你要多少钱?我摇头:我不卖。
它本来是我捡来的,我不会卖钱。
少年一愣:怎么办?我只喜欢这匹白马,别人正在追杀我,我若是没有它,恐怕会掉脑袋。
我想了想:我不要钱。
你骑着它走吧。
少年笑了:哪有你这样的小东西?不要钱,白白就把自己的好马给一个陌生人?才一句话,你就相信是我的马?我说:我自有判断的能力。
你说有人追杀你,是为了什么呢?他笑起来光华灿烂,剑眉越加舒展:因为我拿了别人的东西。
拿?是偷么?他的牙齿在月光下雪白如贝:哎呀,怎么好说偷呢?一个人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东西,只能让别人来拿。
窃国者诸侯,小东西你没有学过?月光下他注视我,我不知为什么脸热,还好脸上的灰掩护了我。
他上了白马,在马背上背脊笔挺,他望了下绒般的夜空:你去哪里?如果顺路,我不介意带你一程。
若你反悔要讨马钱,我可以还给你。
我去青城山。
他点头:真巧,我也打算去那里。
玉飞龙,你愿意带上你的第二位主人么?白马长鸣一声,弯曲了前腿,黑眼睛里面闪着欢悦。
马尾也摇个不停。
少年不由分说,弯腰拉我上了马,告诉我:抱住我的腰,这马跑起来可快了。
我好像在做梦一般,抬头,只是满天的星星。
他说:看样子他们就快追上我了,抓紧啰!我抓紧了他,问:危险吗?马已经撒腿跑起来,他在风中笑着:怕的不该是我。
你在我背后,他们射箭也是你中靶。
这个黑心的小贼!我一惊,却无法离开马背了,四周的树木和山峦都在我的眼中迅速的倒退。
只有满天的璀璨星星,随着风声不断旋转,直到我心底,化成光束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