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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矛盾

2025-03-30 08:40:15

阿宙的瞳仁瞬间放大,一动不动。

西北淡黄的月晕笼在他的瓜子面上,翠生生的衣服上,使他整个人像一块还未雕琢完毕的琥珀。

他忽然耸肩,微微仰头瞧着天寰发髻以上,带着笑声道:请问皇上是什么意思?天寰眼波澄澄,一脸静谧,闭着嘴唇盯着他瞧。

阿宙收了古怪的笑意,站正了说:臣弟是有点急,但不是怕。

天寰低声不知咕哝一句什么,也不回头,轻声道:请皇后回避。

我早就有几分紧张,就知道该迈腿,但脚发麻。

谁知阿宙清清楚楚,堂堂正正的说:皇后有何必要回避?天寰一弹指,也发笑:好,好……好。

既然如此,皇后就留下听听。

我果断的抓起披风,淡淡道:皇上容我告退。

你们自家兄弟,我在与不在,也没干系。

我又扫了一眼阿宙。

天寰的手却按住我的肩头让我坐下。

他沉吟片刻,对阿宙说:五弟,皇后是没必要回避,朕要说的话,也没有甚么机密可言。

你急,因为你在西北拉起来一支军威赫赫的少年军队。

但朕要你交割军务回京,你就以为朕必然削弱你的力量。

元廷宇死后,皇族人人都悬着心,生怕步他后尘。

你原来算是元家最笃定的一个王弟,可是朕放走你那么长时间,好像对你不闻不问,对于西北的战事,又好像是放任自流,你就觉得朕对你还有隔阂。

是不是?他悠悠的起身,从薰笼里取出两只银壶来,分别倒入两个琉璃小杯。

把橘黄色的递给我,将碧莹莹的放到阿宙的手里:皇后喝蜜橘茶,给你准备的是菊花茶,你不是急嘛?去去火。

天寰体质偏寒,从不喝菊花茶。

那么说他料到阿宙要来,我品了一口热茶,半转身,看着墙壁上阿宙和天寰的影子。

他们的身影,真是越来越像,难怪我上次弄错。

阿宙低头默然,只听琉璃放在案上清脆的一响,阿宙才坦诚的说:臣弟不敢。

臣弟在西北,是有数万的人马,他们士气振作,对于新的战争跃跃欲试。

但臣弟夜读书籍,亦新懂得一些道理。

虽然有强大的军队,所急却不应在此时。

策云:本末更盛,虚实有时。

朝廷此时,还未到一举攻破南朝的时机。

朝廷内政未有大定,西北,西南用兵才息,琅玡王韶,虽投诚于我朝,但其人狡黠,万一我朝显露大势颓,这老狐狸也会改变风向,又是大患。

所以,皇上要等,臣弟也乐意跟从皇上。

智不轻怨,臣弟不敏,但也不会有任何怨望。

臣弟所急,还是为了杨夫人和弟弟们……夫人所错不少,近来又有症候,臣弟无法探望杨夫人的心疾,但血肉相连,就是为了‘孝’字,也不得不有所担忧。

臣弟若不孝,也不能说忠。

臣弟不孝,又怎能带兵服众?我捂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这皇帝调制的蜜橘茶,果然提神。

天寰叹了一口气:五弟,有句话:忠孝不能两全。

生你者与你血肉相连,养你者又怎么办呢?朕对你在西北的战事,并非漠然……看来,那套战国策你好好读了,朕深感欣慰……战国策是皇上给的……?阿宙的影子挪了挪。

天寰不置可否:朕以前宠你,但宠这个字,是如何写呢?离开了家,离开了宫,云游在戈壁沙漠,你这条小龙就不能再被朕‘宠’了。

朕没有怀疑你。

你的母亲心病重,但朕不会让这病在五弟不在时发作。

而且她的病,与千里之外的你,有何联系?朕请神医子翼先生给她诊脉,她推辞了,朕也绝不勉强。

正好六弟来京城探病,朕为她着想,就让她出宫,暂居魏王府。

她心病,莫非是在腋庭那种憋闷地方处久了?五弟你还年少,后宫里女人得心疾,也是常病。

朕相信,不久她就会好起来。

等你回京,自己也可以去瞧瞧。

我悄悄侧身,谁知天寰也正若有所思的望着我。

我用手捂着温热的杯子,叫他:天……皇上……皇上……?讲。

天寰在我对面坐下,阿宙眸子微微转动,像是司南盘上的磁石。

皇上,我……我有个请求。

我用敬重而委婉的口气说:腋庭充斥先代嫔御,所费奢靡。

侍者缺乏,医者不备。

昔日几度有大量女子出家,但还剩余一些有红尘之心的。

先帝们相继辞世,昔日最富青春的宫人们也都步入中老之年。

还要隔绝她们与家人骨肉,将她们关在后宫樊笼之内,与心何忍?这也不是仁和之道。

朝廷对此虽有制度,但皇上您有意革除陋习,也就不必墨守成规。

古代典籍,有圣君遗诏,对后宫妃嫔厚加赏赐,将她们遣返给家人赡养的。

更有以各位母妃跟着所生的诸侯王就国,称为国太妃。

我虽有罗夫人协理,但对于后庭各位,常常照顾不周,总有愧疚。

且我如今……我瞅了一眼天寰,他似在微笑:我更无暇,也无心力。

不如皇上改变旧规,索性让杨夫人等出宫颐养天年,以全女子们天伦之乐,也是功德。

皇上可准我的奏请?天寰尚未开口,阿宙就要说话,我连忙又大声说:皇上要杨夫人出宫,也是有此考虑吗?五王虽然是杨夫人三子中最年长的,但五王自幼为皇帝抚养,文烈母后又亲自教导过,就不是合适的人选。

六王与杨夫人感情最深,杨夫人的故土平城又离六王刺史府不远。

而且六王妃过世,府中内务和王世子抚育,难道要交给他的男宠们来做?皇上……你说呢?天寰只顾凝视着象牙拨子。

我每次都以冷峻的眼光,截住阿宙的话头。

最后阿宙也跟着我一起望着天寰,天寰笑涡一浮:五弟,你同意皇后的主义吗?阿宙喝了菊花茶,桃花眼里也是一团秋气,他下定决心说:皇后所言有理,望皇上成全。

那么就按照你们的意思办吧。

天寰黑眸炯炯:五弟,你放心了?凡事不用急,等着对方先失误,好像也是上策。

你小时候朕说过多次……对了,你来这里,给你瞧瞧我找到的东西。

他从袖子里缓缓取出一卷轴展开,我一愣,正是他绘制研究多日的星图。

阿宙和我目光碰触,我一口气喝蜜橘茶,他带着一分犹疑之色:皇上,这是星图?天寰浅笑了笑:你也知道?我闭了闭眼睛,脑海里只有雪山石洞里阿宙黑暗里的眸光。

阿宙挺起胸膛,直接说:臣弟听人私下提起,出于好奇,是亲自看过的。

但臣弟看得不透。

前日臣弟派两个可靠的下人去雪山石洞凿下此刻石浮雕。

等他们回来,臣弟就献给皇上。

天寰的身体一动,他张了嘴。

我啊的轻叹一声。

天寰对我笑了笑:这不能怪五弟。

五弟,那山洞构造奇特,星图所绘也并非在平面,而是球面。

一旦你让人凿敲石壁,两边的大石必定会悉数落下,将星图和洞口一起淹没。

星图从今后,再也不存完整。

你我所有的,只有我记忆里的样本。

这是天意,你不必自责。

我们元家征服天下,不是非要这星图不可。

阿宙鼻尖都发白了,他搓搓手,什么都说不出,半天才对着星图直勾勾的看。

天寰拍拍他:算啦,算啦。

这份图有你的名字,你拿去收好吧,能解释的,我都用标注清楚了。

臣弟……阿宙不安的接过图,好像一只斗败的长胜蟋蟀,弯腰望着哥哥的脸。

天寰冷道:你一定要觉得亏欠帝国。

那么就少急些,少怕些,统帅你的军队,将来用自己的能力补出完整的星图来吧。

我……我脱口而出,天寰和阿宙一齐面向我,我鼓足勇气说:我也想看到五王的作为,不久的未来,请你让我和皇帝看到。

阿宙嘴角微扬,一丝哀伤,好像从笔尖化到清水里的墨汁,逐渐无形。

他好像要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不愿说。

阿宙一走,我抱住琵琶,老实对天寰坦白说:星图那件事,不能怪君宙。

我在山洞里看见他,一时间只想到帮助他遮掩……他当然就不好出来了。

没想到你都不存心隐瞒……是我愚昧。

天寰美秀的头颅一摇,毫无感情的说:……嗯?那天他就在山洞里?……?我慌张的松开琵琶,手指被弦刮痛了:你没有发现?我怀孕,似乎变得更笨了,我暗暗骂自己一声。

天寰拉过我的手指,没有搭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收起琵琶放好。

我忐忑的靠在床上:天寰?他眸子被雨洗过般清澈,湿润。

他自嘲般的开朗一笑:弹一次够了,我又不是少年郎。

我垂下头。

他摸摸我的头发:好了,别想了。

星图,西北,某夫人,都算什么呢?现在你的孩子,才是最大的国政。

-------------------------------------------------------------------------------天寰对朝野内外公布我有孕的消息那天,也是平城得到的那颗佛牙现世的日子。

我忍着身子日渐沉重的痛苦,跟着御车再次到长安兰若寺,奉献圣物。

万人空巷,倾城而出。

所到之处,我都让侍女们遍洒钱币,绸缎。

北朝人再也不像从前那个秋天里一般,让我觉得陌生而惶恐。

每张兴奋的欢笑的脸,都像是我的兄弟姐妹。

中山王在南北边境的战争,似乎从未发生,人们只是起劲的向我表示着欣喜。

朝廷似乎有意的忽视南北边境的烽火……天寰说,不要胜,是要败?经历地动过,又怀有身孕后,我发现,其实每个人作为人,都是一样的。

我们好像是天神种植的一棵大树,当花瓣结成,有的飘落在织锦香褥上,有的被风吹到泥土沙尘里,当回到生命的树上,我们并无高低贵贱,只是生命的花朵。

杨夫人没有回宫,但六王接受命令,即将启程。

腋庭的遣散,是大张旗鼓的行动。

那些没有亲人投靠的妃子,一律被皇帝送往京郊的长乐宫。

据说,那里的气候更为宜人。

而大批的宦官,因为主人的离开,变成多余的人,他们而被送到遥远的皇陵。

对于一部分人,皇后皇帝是好意,但对于那些倚赖宫廷终身的人们,这样的遣送激起了不小的怨气。

坊间有的传说:将我描绘成一心专宠的女人,滑稽可笑,连那些后宫人老珠黄的女人都是我妒嫉怀疑的对象。

但我怀孕了,这种暗箭,已不可能对我造成任何伤害。

宫的可怕,并不是北朝,而是我在南朝就体会的。

那里许多人,只是一种复杂思维的动物。

伤害践踏别人的尊严,荣耀,给自己带来扭曲的快乐,胜利。

天寰的身体映着巍峨的塔影,深秋时节,兰若寺桂花,还是带着似曾相识的芳香,只是大雁们早就南飞,再也没有曾经箭头般神秘的图形了。

我闭上眼睛,还是能想起桂树下的舞蹈,天寰朗朗对王公贵族道:皇后有孕,为南北朝之未有盛事。

朕每时每刻都会在宫中。

假如有人要诅咒,有人要阴谋,那么早些告诉朕,不然,一旦事发,就不是全家去死那么简单愉快的结果。

佛牙恰好此时出现,皇后也会受天庇佑。

要与朕,与天斗争,并非易事。

如果有人确信自己能胜,那么朕告诉你:实际上不必危害皇后,你已直接可取下全个帝国和天下。

没有人敢于回答他,我身体一阵颤抖,当晚上,我的身体里流出一点点血来。

我紧张的快要哭出来,但天寰眉头都不皱,至少在我面前,他是如此。

子翼先生被天寰挽留在宫中,他给我诊脉后,在帘外与天寰对语多时,我抓紧了衣服,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不一会儿,天寰进来,他严肃的问我:夏初,你愿意要这个孩子,对不对?我点点头,那是当然。

他默默熄了其余的灯,那盏卧婴等的婴儿头颅被豆大火苗放大了,斗大的,非但不可爱,还有点可怕。

我汗湿衣背,他握着我的手,我吐了口气:我会保不住孩子吗?天寰摇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手心是温热的:以你的身体,如果这次流产,可能对你更好些。

但你今后也可能不会怀孕了。

如果不想滑胎,你明日起就要服一段时间药。

吃与不吃,我不能替你决定。

你是我的皇后,与我同体,并非别人,我难以决断,也不会决断。

我想要孩子,但是我也想活的很长很健康,我心里想着,迷迷糊糊。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真是如此?子翼先生的药,对我能有多大的伤害呢?天寰完全可以不告诉我的。

但他没有。

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感到他的手逐渐变得冰冷。

远处,响起笛子声来。

我叫他:天寰?还没有睡?天寰回神,他的嗓音非常非常轻柔。

我枕着手,闭着眼睛:我马上要睡了。

方才想起我六岁的时候的事情,你要听吗?你六岁的时候,肯定很乖很漂亮。

若我认识你,也要抢来亲自抚养,等你长大了,做我的皇后。

天寰飞快的收敛了情绪,开玩笑说。

我六岁的时候性子坏极了。

遇上那时候的你,一定会挨你打。

我笑了:那时,我得了热病,耳朵里出浓,奄奄一息,我父皇也跟你方才一般,熄灭灯,坐在床沿拉着我的手。

我记得我说:父皇,这样疼法孩儿宁愿死掉。

父皇的手,从热变得冰凉,但是他始终没有说话。

方才我才明白:父皇要我自己做决定。

但父皇肯定是舍不得我的,就像你一样。

我高兴,你终于不会忘记我了吧?天寰深呼吸了几次,他松开了我的手:你若死了,我一定要忘记你。

所以请你活着吧。

他掀开帘幕,月光下的丝绸,随风舞动,他融化在金黄一片里,只有清凉的声音传来:我看不用吃药,顺其自然最好。

不是我们的,总不是我们的。

他的脚步沉重,我还是没有睡着,那晚我望着帘幕外微弱的光芒,天寰批阅奏折的身影是那么寂寞。

与平日不同,他经常停下来,一次一次的停顿,一次要比一次长。

我下了决心。

但我不要别人来担心,特别是日理万机的皇帝,因为我是他选择的皇后。

-------------------------------------------------------------------------------第七天的上午,天寰上朝迟迟未归,我靠着窗等待,不一会儿,上官来了。

我见到上官,总觉得高兴,虽然方才药汁的苦味还留在口里,但上官在,日子就晴和,白云上的天国,可以从上官的容颜里窥见。

我将药碗放在窗台上,用书盖住。

上官穿着青色的袍子,好像是我缝的那件。

上官取出一封信,双手交给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其实这封信我没有交给他。

我咦了一声,这不是我给阿宙的那封信?我哑然失笑:因为我用了普通纸,又没有在封皮上写字,所以先生你就随便换了一封给君宙?你知道我写了什么?上官讪讪的笑:我给他一张白纸……我猜以他心思,也不会看吧。

和他并肩作战后,有点开始喜欢这个人。

但由于最初的坏印象,总不会太喜欢。

我说:他倒是真没有看,让我烧掉了,现在你交给我,我还是要烧掉。

事后我也觉得不妥当。

还是谢谢先生你代我考虑了。

我……上官欲言又止,忽一阵响动,原来是只乌鸦,用嘴叼开书,正在吃我在碗里的药渣。

上官一怔,脸色微变,他站起来捧住药碗,一股特殊的香气沾染到他的新衣上。

我脸一热,轻声道:本不想让你瞧见,是安胎药。

他手指颤抖,捏着药碗的边,白皙皮肤下青筋暴起,我觉得他神色不同寻常,心里有点莫名的难受。

好像我是个大夫,正逼着他吃毒药一般,我试探道:先生?他艰难的闭上眼睛,又张开:这是皇帝让你吃的药?不,他不知道,是我求子翼先生给我吃的。

吃了五日,就不再流血了。

子翼先生说五日可以了,但我还偷偷命人将残药煎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上官马上要回答,但他想了想,只是轻放下碗,我从未见过他那样茫然若失,不禁担心。

窗外的海棠凋残,只有光秃秃的树干。

上官要比屋内的碧玉树,让人舒服的多。

可是他现在就像外面层云密布的天空。

我寻思半天才说:这药有害,我知道。

你不要怪我傻,但我太想有孩子了。

我结婚两年,就属这两个月最快乐,做梦都会笑。

我在北朝,实际上没有一点根基,可自从有了胎儿,我觉得好像树苗,从此和长安的黄土联系在一起……你不糊涂,你只是执著。

上官笑得勉强,但已恢复了温雅态度:现在你和我是一样的。

你有你的目标,我也有我的。

如果没有皇帝,我不是军师,你也不是皇后。

我不交给元君宙你的真信,因为没有皇帝,他什么也成不了。

皇帝是最孤独,也有最多苦衷的人。

可最后呢,最后……人要是事先知道太多,总是不好的。

他挑了清秀的眉峰:我先告辞,是时候好好想……黄昏,天寰进殿,劈头就问:凤兮凤兮,在吗?来了,又走了。

他……他身体有恙。

天寰拧起眉头:是吗?我现在就去看他。

用了膳再去吧。

他病的……不重,但好像挺烦。

我就要传膳。

天寰呆呆的坐着,百年替他解外袍:万岁,快要下雪了。

天寰站起来,匆匆披上外袍:我一定要去,摆驾上官府。

今日是他生辰。

我愣愣的坐下,闷声独自用膳,我不知上官究竟知道多少。

不过我明白他的一些意思。

在这所太极殿里,没有皇帝所不知道的事情。

我并不是自欺欺人,只是希望夫君难得糊涂。

二更鼓过,天寰才回来。

他疲惫至极,径直去沐浴。

等天寰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问:上官如何?天寰仰头睁着眼:他大醉,哭哭笑笑,但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说。

他才过弱冠之年,又不是桃源仙客。

发泄胸臆,对他也好,幸好有我陪着他。

假如孩子能出生,我打算让上官来做孩子的启蒙师傅,你意下如何?我当然同意,但就怕上官到时候入山学道去。

我说:不知他会陪着我们多久?十年。

他对我说:只有十年。

我了解他,他是一个能坚持的人。

十年?我心底涌出一股微咸的泉水,干净暖和。

从前,有人认真的对我说:等你十年。

我几乎忘了……深夜里,心眼微微的疼。

因为泉水,才知道心内有了几个疮孔。

没有伤疤的幸福,本来就是不深的。

恋爱,总有人成功,有人失落。

等十年的,是智者。

等一生的,是蠢人吗?夫君入眠已深,我惭愧至极,刚要合眼,就听到外头脚步。

我挣扎着坐起来,天寰也猛然惊醒,呵斥道:谁?臣百年。

百年在帘幕外点了烛:万岁,紧急军报,不敢不奏。

天寰下床,他接过信,看了几眼,冷静的吩咐百年:朕知道了。

朕和皇后先要休息。

明日正遇到休沐日,但你要通知宫内省齐集所有宗亲大臣。

你五更去叫赵王,让他来殿内陪朕上朝去,告诉赵王要穿素服。

是。

下午的阴云,化成一阵冰雹,敲打琉璃瓦。

天寰等百年离开,长抒了一口气。

我推他:怎么了?天寰继续躺下,轻描淡写的说:是中山王战败,撤退途中也许是得了瘴气,薨了。

……那么,南朝就要一路打过来?皇上,你不能再睡了。

我又推了他好几次。

天寰轻声说:死了便死了,他已活得够久。

五十年内,先帝们三番四次的清洗皇族,他能坐在这位置上,已是幸运。

少了中山王,我的将棋一个不少。

不瞒你说,他死去,正是我的目的之一。

抚恤他子孙的诏书,他所用的东园秘器,都早备好。

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败给南朝,将边境两个最棘手的地方让给他们去驻防……中山王在皇族有威信,为此就要他死?我前后思量,天寰见我翻来覆去,就又解释:对中山王,一直是我们婚前,我才找到破绽。

我对人,一旦有所怀疑,就会不断的怀疑。

来龙去脉,对你也不多说,是免得你增添烦恼。

他之力量,不至谋反,但联合后宫,密谋建储,正是我最难容忍的。

这次他们又出花招,没有南朝人进攻,还要费个周折让他去死,有了南朝人,顺理成章。

我回到长安,杜昭维和长孙,早已制住他数个要害。

他不出征,就是心虚,罪名成立。

他出征,无论如何是个死,可能换来全家的平安,还有体面的国葬。

我对他,太过仁慈……我还要问,天寰不再理我,打个呵欠,转身睡觉。

天色渐明,他熟睡的面容纯净的像个男孩,毫无邪气,宛若淡墨。

天寰一直睡到阿宙来到,才起身换衣。

阿宙一身银白色素服,神色颇为拘谨,但也没有哀戚。

他看到我时,我扭转开脸。

天寰神清气爽的说:五弟。

你上朝完毕后,代朕去中山王府吊唁。

那几个子孙,你从小就是能吃透了的,现在都交给你。

皇后不舒服,中山王妃和两个儿媳若请求觐见,就免了吧。

阿宙低着头:中山王本已年老,不惯征战,这次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臣弟想他们一家都能明白。

但是皇上,南朝若长驱直入……阿宙凤目反射出天寰搁在镜台旁的佩剑:臣弟愚钝,想不出皇上有何妙算,因此请皇上准许臣弟迎战。

百年,惠童都跪着帮着天寰拉平下摆,阿宙含有歉意,又极关切的望了我一眼。

惠童听阿宙请战,才抬了一次头。

我并没有太不舒服。

南北相争,阿宙你去打南朝,何必对我抱歉?我转了转眼珠。

阿宙,这次用不到你出战,赵显已在中山王帅帐了。

赵显?我明明听天寰说过赵显不宜动用的。

阿宙并不太吃惊的样子:皇上命七弟劳军,是虚晃一枪,以皇弟掩盖赵显行迹。

只是赵显……臣弟……天寰一笑:知道你和他互不待见。

他是他,你是你,你是西北大捷的太尉王殿下,他是被朕困而不用,又要为这次南北战争背黑锅的将军。

比什么?-------------------------------------------------------------------------------中山王的葬礼规格,远高于当年晋王廷宇。

皇帝赐钱千万,又破天荒亲自撰写碑文。

中山王家,保留一切领地。

也许是太过隆重,中山老王妃坚持绝食殉葬,半月而卒。

中山王两个儿子惶恐,多次上表,推辞丰厚赏赐,主动要求去乡间守墓。

天寰领着我去王府,亲自去给中山王致祭时,也有个女人,在楼上对我们喊了句:元天寰,滥杀人,必遭报应。

天寰当作没有听见,我只有一阵惊悸,但还是一步步跟着天寰。

我记得她的脸孔,是中山王所宠爱的歌姬。

但是,不久后有司却说:那女人是个疯子,混入王府滋事。

因为皇后有孕,加恩免死,只是割掉她的舌头。

在天寰面前,我不能掉一滴泪,但中山王府剩余的女眷来向我辞行时,我哭了一场。

这并不是出于虚伪,元氏家族的男人和女人,越来越少。

正如南朝我炎氏家族。

也许有一天,熟悉的面孔又会消失。

想到这里,我不禁窒息。

-------------------------------------------------------------------------------南北战争,草草收场,结冰的河面,让南方顾忌到北方的铁骑,还有众多的精锐。

南朝人见好就收,却大大的鼓舞了南朝士气。

这是元天寰十七岁战败给武献皇帝来,首次能够小胜他。

但北方群情激昂,认为是南朝人的卑鄙阴谋,大家不仅愤恨,而且都记住了。

因为有天寰的保护,我又怀孕。

所以还很少有人敢于把矛头直接指向我。

天寒地冻时,我躲在宫内,鲜少露面。

上官,如雅,常常来看望我。

上官一次没有提起上次的事。

我也不问。

新年的时候,我的叔父居然给北朝写了一封信,里面有些怠慢骄横之词。

天寰付之一笑,命人抄写此书,遍发群臣,人手一份。

我不知道为何叔父这样做,主辱臣死。

本来朝廷内一直存在是否尽快攻占南朝的疑虑,但因为中山王死,失去要塞,皇帝被辱,人们只恨不能早攻。

假如我父皇活着,他怎么会这么做?在北朝的我便算了,但从这天起,即使谢如雅,都开始遭到白眼。

如雅笑嘻嘻的将他所学的胡语书送给我,轻松答道:这种事迟早发生。

他们给我白眼,我也不给他们青眼。

倒是你,是否能平安生产,最为重要。

我翻看胡语书,如雅和他父亲一般,喜欢密密麻麻的写满笔记。

我说:虽说不必理,但是人言可畏。

我结婚前就出了麻烦,你要是有了麻烦……我不知道还有谁可用。

要是孩子出生,我想要自己喂养,但是没有这个先例。

而且也缺乏得力的人帮助我。

如雅拉拉领子:……你要是有了孩子,最受到影响的是元君宙。

他本来是皇位不明说的继承人。

现在可能不成了。

不管帮忙,还是添乱,他原本倒是肯帮助你的一股力量,以后会如何?我没有兵,空口磨嘴皮也没用。

姐姐,你要想法子培植一些自己的亲信。

那么将来逐渐就成为皇子后援。

亲信?我还没有想过。

我不敢要的太急,太多,南朝女人当北朝皇后,不是简单的。

但如雅这样提出来,我也要认真的考虑。

阿宙,以后会如何?我不信他会反对我,但是……赵显回朝,我请了他喝酒。

如雅说。

赵显和赵王,不知为何,水火不容的。

如雅道:两赵相争,必有一伤。

赵显并不亚于赵王的用兵胆略,但他在朝内还是孤立的。

我点点头: 你是该请他喝酒。

我的肚子日益膨大,小生命有时还会踢我几脚。

早春二月,子翼先生暗示说:胎儿极可能是男孩,而且也许我的诚心感动了上苍,母子都比预料的康健。

神医开了金口,八九不离十。

算起来儿子也会在初夏出生,我开始筹备小男孩的服装。

迦叶还不会说话,但虎头虎脑的可爱,我常常抱着他,好像他就是我自己的孩子。

春日的夜晚,天寰放下毛笔,对我说:迦叶,应该封为嗣陈王。

这样他与魏王府再无联系,又可继续由你养育。

陈王府的旧事,朕始终惦记着。

你的外祖父娶了敦煌索氏,并无大罪。

理应恢复名誉。

虽然外人不得而知,但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我放下手里缝制的小衣服:嗯?嗣陈王,真的可以?我母亲倒是不讲究虚名的人,但是若我的迦叶能被封为陈王,对我也是一举两得,最好不过了。

天寰问我:知道我写什么吗?什么?我手里伙计不停。

我在编写你父亲的战史……你愿意看看吗?现在可不能公之于众,等到统一后,将你父亲母亲合葬之时,朕就令有识之士,都阅读他的战史,包括打败我的那次。

我有几分感动,笑道:我父皇活着,他不会让我嫁给你。

那倒是。

他在南北战争之前给我写过一封信,称呼我为‘元小弟’,我气得脸色都变了。

我扶住腰:我父皇真太客气了,早知道今日,当初你也该叫他一声父皇。

天寰笑了,他正要说话,百年进来悄悄说了两句,天寰道:正好,有请夫人。

那位中年女人容貌秀丽,是与我有一面之缘的洛阳女医卞夫人。

天寰说:早知道卞夫人最擅女人的生产,这次能请到你入宫,朕十分感激。

他对她恭敬的行了一个儒生之礼。

-------------------------------------------------------------------------------到了快要临盆的日子,我双脚浮肿,连走路都要人搀扶,宫中上下,只等重要日子的到来。

王萤姑娘和七王,也在春末夏初,结为伉俪。

婚礼上我瞥到一眼阿宙,阿宙喝酒极多,但也没有醉意。

那李茯苓跟在他的附近,他只视而不见,但皇族其他少年,倒有对活泼美丽的少女倾倒的人。

我坚持了一个时辰,体力就不够,因此先退回宫内,其他人还在婚礼现场。

我看着架上的凤仙花,轻轻抽了花丝,与我的头发丝比较。

这时,阿宙突然走了进来。

我只好对着阿宙笑笑:阿宙。

你快要生了吧。

但愿真的是个男孩……阿宙说,望望自己的佩剑,也不管多突兀,就要离开。

我叫住他:你别走。

阿宙,上次你为何一个人去看星图……?他大笑两声:我有我的自由,我也告诉过你的。

你不必保护我。

虽然我孑然一身,我可不想谋反。

谋反?谁说你谋反?算了,你自己保重就好。

我坐在榻上,双脚因为浮肿也麻木了。

一阵剧痛让我的腹部,也跟着发麻。

我的额头冒出好多汗珠。

你怎么了?难道……小虾。

阿宙飞奔过来,太疼了,我眼睛模糊,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他大叫着:快……快通知皇上……他不顾礼仪,把全身颤抖的我抱起来,向殿内飞奔:小虾,你要坚持……坚持……坚持,我坚持了一天一夜,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粗鲁绝望的呻吟,都因为重复太多,而变得普通了。

祖宗规矩,皇帝不能进入产房,但是天寰还是不顾劝告,入内数次,我稍微清醒地时候,望着他浓浓焦虑的面影,就又产生一股气力。

入夜时分,我已精疲力竭,孩子嘹亮的哭声,在大殿内响起来。

是男孩。

卞夫人说:一位皇子……左右欢呼一片。

我喘了口气,安心闭眼。

天寰呢?他知道了吗?她们点亮了烛火,我合上眼皮都是一阵血红。

可是,太奇怪了,似乎有人尖叫一声,四周突然就变得静了,无人说话。

我使劲张开嘴:怎么了?孩子的哭声又起。

无人回答,我困惑,不解,但还是抵抗不住疲劳,终于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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