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里家万里,子规声中月三更。
在梦与醒,生与死的边缘里,我仿佛又回到了我所出生的巴山蜀水。
我生出双翅,飞到了建康城内的宫城。
我在芙蓉的暗香里,跟着檐马的叮咚声,数着昭阳殿顶琉璃的觚愣。
一,二,三,我愉快的仰头数着,青色的琉璃吸引着金黄的阳光。
我母亲不停的叫我:夏初,夏初,快进来吧。
我回过头,宫城成了断壁颓垣。
天地苍茫,唯有苍狼星,孤零零的发光。
我背后有无数噪杂的声音,可是我的面前,只有熟悉而陌生的苍狼星,沉默吸引着我。
我长途跋涉,走向天边。
渐渐的,连我母亲的声音都消失了。
静黑的夜里,又多了一颗星。
夜凉如水,我踩在光的脊背上,逐渐上升。
天界的大门已为我敞开,俊美的神仙们骑在银白的凤凰上,微笑着等待我的进入永生。
夏初,到我这里来吧,那是我父亲的呼唤。
一条龙驮着我,飞过浓云。
不要回头了,到我这里来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父皇坚定的承诺。
我快乐极了。
黑暗的,压抑的过去,终于要被我遗忘了。
恍惚之间,我看到自己的心,它忽然失去了一个角落。
我伤心的要哭,脑海里满是黑夜里的苍狼星,还有它边上那光芒微弱的新星。
他们是无言的,就在我的后方,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接近。
不要回头了,不要回头了!父皇,母后,谢师傅,还有我的小哥哥们一起喊道。
当我冲破最后的一片云,我却松开了龙身,回头望了一眼。
我从龙身上疾速坠落,一片漆黑中,修罗鬼刹们扯住我的衣裳,扼住我的喉咙。
我使劲挣扎,无济于事。
我掉在地狱的血河里,上下沉浮,女人们的哭声,隐隐约约,灼热的空气里,我被翻来覆去的折腾。
绝望之中,我努力回想一个符咒,最可怕的,最明亮的符咒。
我抬头,地狱里,苍狼星依然在望着我。
我用尽力气,大叫一声:元天寰!黑暗碎裂,血海退潮,神鬼逃避,我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抓着丝织的床褥。
我张开眼睛,分辨出半明半暗的太极殿。
夏天鹅绒般软滑的热气包围着我的周身。
一双莹然澄澈的眼睛,近在咫尺。
冰凉的眸子,让燥热冷却。
寒玉的脸庞,让迷惑凝冻。
他的手指放到我的额头上,小心翼翼抚摸我的眉头。
用一块柔软的丝绢,擦拭我脖子里的汗。
天界里,也找不到他这样美,这样别扭的男人了……我满足而舒服的想:我不后悔……这尘世到底有值得留恋的……我又睡着了。
这次睡得极长,但也不安稳。
虽然视觉和听觉始终模模糊糊,但我的身体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后来我厌烦了,就又安心的入睡。
我听到婴儿的哭声,时近时远。
还有一股清馨的芳香,奇异的,微弱的,却又萦绕在心,久久不去。
下雨了……横扫一切的大雨。
我浑身一颤,耳中池塘蛙鸣,流萤避入阴暗的帷幕,海棠花影映着男人雪白的脸上。
他手里拿着一卷奏折,面前还有个药罐,他眼波漾漾,似有淡淡的哀愁,不看我,也没有看奏折。
天寰?我在唇齿之间叫了一声。
他踌躇回神,好像不相信我在叫他,我又叫了一声:天寰。
他半跪到床边:夏初。
是我。
我笑了,连笑都让我浑身酸疼:我迷糊了多久?到今天是第十七天了。
不过子翼先生已确定,你可以活下去。
天寰用丝绢擦我的嘴角。
他发觉我正在凝视他,才费劲的笑了笑。
嗯,十七天。
我困难的回忆着,此时是夜间,我身边只有天寰。
他眼里有血丝,嘴边还长了一个血泡,颇为狼狈。
憔悴的眉眼里,传达着无限的深意。
那种属于他的感情,柔而脆,涩而美,就像是夏天的果实一样。
对不起。
我说。
天寰的眉动,仓促的瞥了我一眼。
我继续说:我身体不够强,让你担心了。
这十几天 ,我倒是吃喝睡觉,什么都让你承担,真是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
我转动头颈,环视四周。
别人都在哪里?还有……我突然心跳飞快。
天寰见我张嘴,用手掌遮住:少说些话吧。
我轻咬了一下他的手,问:宝宝呢?宝宝在哪里?他还好吗?是个男孩儿吗?虽然屋内黑着,但我在朦胧的灯光下捕捉到的并不是高兴,而是一种苍白入骨的温柔。
我结起眉头。
天寰仔细的想了想,才回答:他……还好。
是个男孩儿。
因为你病着,罗夫人带着乳母等在偏殿照顾他。
真的吗?我动了下身子,还是有点疼。
天寰摸摸我的眼睛:你还是睡吧。
不要,让我看一眼宝宝。
我执拗的说。
天寰神色安定:太晚了,等明天吧。
孩子吃饱睡着了。
我摇头:就让我看一眼。
他睡着了也让我瞧一眼,不然我不安心。
天寰深深瞧着我,竟将我抱离了床铺,低头吻了吻我的嘴唇,我软绵绵的躺在他的臂弯里。
清新的气息,短促的温存,好像一朵在夜雨里嫣然开放的白昙花。
他松开我,走到外面:百年……!一阵低语。
我耐心的等待着,心跳的更厉害,我听到了罗夫人的脚步,但她好像走的特别慢,好久,才抱着一个锦绣的襁褓到我面前。
天寰的声音就在我头顶:皇后要看皇子,你就让她看吧。
罗夫人垂下眼皮:是。
她跪在床沿,托住婴儿,我转过脸,呼吸急促。
屋子骤然明亮了。
我的孩子,他正闭着眼睛熟睡。
他太美了,美秀的超乎我的想象。
他要比我见过的初生婴儿个头儿大。
白嫩的皮肤鲜纯无暇,尚未成形的轮廓,丰秀的像幅图画。
我傻乎乎的笑了,为了不吵醒孩子,我把下半部脸缩到被褥里去。
罗夫人手一抖,如慈母般怜爱的望着我,好像我比婴儿更可怜可爱一样。
她低声道:皇后九死一生,必有后福。
先养好身体,免得至尊担忧。
至于皇子……她用更低的语声说:妾等自会全力照顾。
我贪婪的看着儿子,世上有这样漂亮的孩子,而且还是我的。
我伸出手,想要摸摸他。
罗夫人身体向后一退,天寰马上说:你现在可抱不动他。
罗夫人把他带下去吧。
罗夫人飞快的望了一眼皇帝,我抓住襁褓的一角:皇上让我再看看他吧,就把他放在我的枕头边,等我睡着了,你们再把他抱走,好吗?我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芬芳淡雅,似空谷幽兰,又似水边萱草。
罗夫人有几分为难,天寰却点了头:好。
他自己抱了孩子,将他放在我的枕头边,向罗夫人挥了挥手。
我从侧面抱着襁褓,真想把他抱到自己的怀里。
但我没有足够的气力,又怕打扰他的酣睡。
我得意的望了他许久,才对坐在床侧的天寰轻声说:他美吗?天寰熄灭了灯,和衣躺在我的身边:嗯……我嗅了嗅,那股香气越加沁人心脾,以至于让人耳聪目明:天寰,他们给襁褓薰了什么香?好闻。
天寰说的缓慢:不是薰香,这孩子……似乎从生出来,就有一股异香。
据卞夫人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气味。
她也曾遇到体有香味的婴儿,但都不如这个孩子。
啊……怪不得……我开心而得意地笑起来:我昏过去之前,有人尖叫了一声。
是因为这个?他们的鼻子真灵,浑身是血的孩子,他们都能闻到香气?我用下巴蹭着天寰光滑的手臂,他的手臂抽动了一下,我有几分惊愕,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天寰拍拍我的肩膀,哄我说:好了……快点睡吧。
我也确实疲累,便依偎着他,在孩子的美好气味里睡着了。
------------------------------------------------------------------------------第二日天亮,我醒来时,圆荷和阿若正跪在床边:皇后?孩子不见了,我问:皇上呢?皇上去上朝了。
阿若说:皇后产后遇险,皇上不眠不休数日。
后来……她顿了顿:再后来,皇上就照常上朝理事了。
原来子翼先生,上官先生,卞夫人轮流在宫守候,寸步不离。
皇后开始康复了,神医说只要多休息,按时吃药和进补便是了。
天寰太辛苦了,我觉得心疼,对宫女们也不便说。
我带着残存的甜蜜记忆,对小圆荷一笑:皇子可不是比我好看吗?她重重点头,避开我的眼睛,我心中一紧。
阿若他们服侍我吃药,吃饭,又帮我擦拭了身体,圆荷一直闭着嘴,忐忑的很。
阿若偷偷瞪了她不止一次,我装作没有看见。
我还精神不济,闭着眼反复重演昨夜的一幕,总觉得我忽略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端倪。
我当初在观音面前许愿:若此孩子是男孩,既美且慧,便是无量功德。
如今观音垂爱,孩子体有馨香。
更让我喜出望外。
但为何天寰并不兴奋,罗夫人也好像有隐衷呢?阿若强颜欢笑,圆荷无精打采,那声尖叫,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阿若方才与我闲谈,说了不少不着边际的话,但没有提到群臣的贺表,也没有提到满宫人的欣喜。
这座宫,好像因为皇子诞生而徒然安静了。
安静的让我不得不疑心。
等到阿若去解手,我突然张开眼睛:圆荷!圆荷好像变丑了,眼皮红肿,神色闪烁:皇后?我直视她:你们瞒着我什么?她脸色微变:皇后……奴婢不敢。
不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用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去,令罗夫人抱着孩子来见我。
这……这……奴婢不敢。
圆荷匍匐床前,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毯之上。
我头晕目眩,肯定有事。
孩子……孩子……我都不敢想下去。
我嘴唇哆嗦:是皇上不准你们说实话,不准让我随便看他,……是不是?昨夜的孩子,明明有几分像天寰,还有几分酷肖我,不可能不是我们的孩子。
圆荷反复叩头,我不言不语,直愣愣的望着帐顶的流苏,一股子寒意浸润全身,让我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圆荷焦急的叫我,我茫然的瞟她一眼:是我多心。
你且退出去,让我静养吧。
皇后……皇后,奴婢就是死,也不该瞒住皇后。
圆荷拉着床幔:皇子虽然美秀无匹,身上有香。
但他……他……圆荷哽噎,阿若冲了进来:圆荷,你疯了,跟皇后胡叨什么呀?圆荷大声的说:我……我死也不能骗皇后。
阿若打了她一记耳光:你……你……你抗旨。
皇上应该把你凌迟……凌迟……她也哭了:皇后保重凤体,外头的风言风语……不能把皇后怎么样……奴婢们……誓死都效忠……我睁大眼睛,冷然说:圆荷,扶我靠着,阿若,你不要说了,即刻命罗夫人送孩子来见我,若一盏茶功夫我没有看到孩子,我爬也爬过去。
我在热火上受煎熬般等待,人都痴了。
罗夫人出现,手里空空如也。
孩子呢?我直截了当的问。
罗夫人跪下,眼圈红了:皇后恕罪,没有皇上旨意,谁都不能见皇子。
皇上?我是孩子的娘。
我大声问她:那你直说:我孩子有什么病?罗夫人犹疑,我又问一遍。
罗夫人还是不回答。
我将一个枕头朝博山炉砸过去,那炉应声倒下。
罗夫人这时才开口:求皇后千万别急。
皇子……他右手有残缺,手指不全。
他……年龄幼小,将来……将来……我仰面躺倒,浑身发抖。
原来如此……果然有人尖叫,是凶兆。
我就知道不会那么顺利,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孩子会有残疾。
此刻,我不想听,不想看,不想说话,不想见人。
只想到一个没有人的遥远世界里去。
昨夜,无知的我还躺在天寰的身边,一个劲夸耀自己生的孩子漂亮……我是多么蠢啊,这样伤他的心。
我想起自己在观音前的许愿:美丽聪明。
儿子确有美貌,可能也会聪明,正如他芬芳的异秉。
可是,我忘了身心健康的四个字。
而且,偏偏是右手……从古到今,有哪个右手不全的人当了皇帝呢?如果我当初不强求留下胎儿,如果我自己在产后出血里死去……那么不知不觉,倒是干干净净,最痛快的事了。
我本来是个浮萍一样漂泊的女孩子,父母双亡,在冷宫时,受尽了人间的白眼和欺负。
但是天寰呢?他是傲立天下的男人,他在人们的面前,是最坚强和神圣的皇帝,我给他带来这样的孩子。
圆荷说满朝风雨……当然会是满朝风雨。
在我的记忆里,宫廷中的残疾孩子,不但不能继承皇位,其母亲还不能得到名位。
我的儿子,这般美,还有香气,也许被人描述成妖孽也未可知。
这样的结果,就是活生生的打天寰的脸。
那些暗地里憎恨他,诅咒他的人们,会笑他。
那些爱戴他,拥护他的人,会可怜他。
任何一样,都是天寰的骄傲无法忍受的。
我真想痛哭,但我哭不出来,那些宫女太监的劝慰,对我全无用处。
我躺到黄昏,才平静下来,惠童在床根帮我捶腿。
他下手很轻,但他没有泪,也没用同情的眼神瞧我。
从那天开始的五天里,我没有说一句话,让我吃就吃,让我睡就睡。
我只能感觉天寰每日晚上躺在我旁边的床上,早晨匆匆上朝。
天寰照常处理政务,没有提起朝堂内的轩然大波,也没有多少安慰之词。
他对我,一切好像和以前一样。
半夜里,虽然他常常躺着一动不动,但我知道,他睡不着。
我难道要这样过下去……颓废的悲惨的等待夫君的怜悯?我绝对不要。
月的瞳影里,灯台上,有一只蓝黑朔美的大蝴蝶,痴痴打坐,我希望自己就是它,或者让它变成我。
但我的梦醒了,只有面对残酷的现实。
第六天的午后,我在圆荷帮助下,挣扎着起床,惠童扶着我,悄悄的从走道去偏殿。
因为我吩咐不要出声,他们也就不吭一声。
还没有出走道,就听到外间蝉鸣,廊下有两个老宫女嘀咕。
还有七八天,就该满月了,按理要宴请群臣,赏赐宫内外,给皇子命名的,不知皇上预备怎么办……唉。
我可是看着皇上长大的老人了……你让皇上怎么办?满月,可是要把皇子抱出去给众人看的。
谁不知道……大张旗鼓生下来的皇子,结果却是……唉,皇后心情可想而知。
她初来长安的时候,宫里人就说,天下怎有这样清艳的姑娘?瞧她那双眼睛,只那么一横,任你是铁石心肠,也是要动心的。
后来她果然就得宠了……可惜是红颜薄命。
作孽作孽。
谁知道她还能过多久好日子呢?中山王战败后,外头对南朝来的皇后多少有点怨言。
墙倒众人推,宦官们说,大臣中有人这几天弹劾,讲南朝在北朝有细作,谢小公子首当其冲。
还有前几日,有重臣联名请皇上选妃嫔以充内职,又号召世家大族将美人报上来。
虽然难以媲美皇后的美貌,但咱们北朝的姑娘身体好,也不会生一个……惠童咳嗽几声。
圆荷嘴唇都咬破了。
我只顾跌跌撞撞往前走,到了偏殿,满地跪着人,我说:你们退下。
我抱起孩子,因为天热,他并没有被严严实实的裹在襁褓里。
这孩子很乖,虽然从奶娘手里被我接过来,也不哭闹。
他光秃秃的柔软脑袋靠在我的胸前,白天看,孩子的脸,更为动人。
我对着光线,捉起他的右手。
因为我以前常抱着迦叶,因此一对比,就瞧出问题了。
小小的手掌上,除了拇指,食指正常,其他手指都没有长全,好像藏在树枝里的芽。
只有两个指头的话,将来大约也可以做一些简单动作,但是对于要求文武全才的皇子……我小时候,爱用左手的人,都被人们视作异类,加以歧视……我重重喘息,孩子张开眼睛,黑黑大大的瞳仁,好像能看到人心。
我的心,突然就软了。
好孩子。
我把他抱在怀里,摇着他:娘来看看你。
等我身体再好些,你整天都跟我在一起。
婴儿竟然轻轻嗯了一声,用玉琢般的粉嫩的小脚踢我,可一点不疼。
我忍住眼泪,他转了转头,体温传到我的身体上,我好像从此就被他羁绊住了。
-------------------------------------------------------------------------------我抱着孩子,直到上官来看我才回殿。
我曾想上官到底会如何面对我?可是他和平日一样,可能更悠闲一些。
上官微笑,仿佛芙蓉出绿波:又看到活生生的你,太好了。
我带了一样有趣的东西让你赏玩。
我笑不出来,不过因为他是上官,我也不需要假笑。
我看着上官微微潮湿的袖子:下雨了?我去了一次终南山,山中空翠湿人衣罢了。
他随意道:配合成的药给了阿若了。
每日吃一颗,先吃一年,大约能回到以前那样的身体状态。
我点点头,看来我根本不能给孩子喂奶,太遗憾了。
只是要养病一年……未免太长。
上官对圆荷他们招手:你们也来看看。
他们这些天都是垂头丧气的,只有见了上官先生才有了笑容。
上官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清秀的小木人。
他在桌上摆个小瓷盆,又将木人转动几下。
上官吩咐:太平,去把瓷盆端给皇后。
那木人居然自己走过去,弯腰夹起木盆,又一板一眼的端来给我。
我大吃一惊,宫女宦官们更叹为观止,一时都哄笑起来。
这个太平看了眼熟。
有人说。
旁人道:我知道象谁了,像是百年。
百年跟随天寰上朝去了,留下的人都笑起来。
年龄小的孩子们叽叽喳喳:上官先生,这怎么做出来的?你有法术吗?上官对四周的人温和而认真说:不是法术,不过我将来要照着你们做许多许多小木人,跟你们数量一样。
圆荷问:那是为什么?虽然木人可以做事,但怎么比得过活人。
是么?我看你们还不如木人。
我如何觉得皇后身边,没有一个人才。
上官春风和悦的神色,换上了十分严厉的话语。
左右人都不解,上官一字一句的说:木人没有七情六欲,只会按照主人吩咐做事。
因为知道是木人,人对他们没有期待。
而你们都是活人,也知道喜怒哀乐,看了皇后病体康复,也不知道如何让皇后开解心情,我一进来,每个都是愁眉苦脸的。
皇后对着木头人,心情还能舒畅些呢。
现在是夏天,宫女们就应该摘些鲜花,让不能出户的皇后也闻闻夏天的花露。
皇后长期卧床,心情难免郁闷,当宦官的就该多拉帘幕,透些日光,也该多薰些香,让屋内气息安详……我定定的望着上官,侍者们也连连点头。
上官等他们都退下了,才收敛神色,对我一笑,转瞬之间,有几许苦涩:皇子的手,恐怕不会治好。
但你可别灰心。
我会一件件把我所知全教给他。
我本来害怕几年战争之后,我还以什么理由在宫之侧,现在有了孩子,就好了。
一点也不好。
我低声说:天寰不知到底怎么想的……我怕跟他说这个……你跟他谈过吗?有孩子总是好的,你若因为他的手,就那么想,我上官肯定无法认同。
因为我自己到了秋冬,双足就等于废的。
我并没有觉得自己太低人一等。
没有右手,还有左手。
世俗之人的眼光,到了皇子的身份,其实无须在意。
我没有去和天寰谈,因为他这个心结,只有和他相伴终身的人才有资格去开解,我不能去做。
要等着你自己呢。
上官说完,将床脚一件衣服披在我的肩头:不要着凉,这时候吹不得风。
我……我低头。
上官似乎在捉摸什么,但当我抬起头,他才说:……我都知道的。
可你要相信他。
这时节难过,大家就一起度过。
我……从来不相信命。
虽然命运捉弄我……但我还是想,人该捕捉命运,而不是让命运逮住你。
对吗?他话音刚落,圆荷就涨红了脸小跑进来:皇后,谢如雅公子请求觐见。
谢如雅含笑从外头潇洒的走进来,把他那只肥胖的猫交给圆荷,又对她嘱咐了几句。
先生也在?臣请皇后万安。
他对我行了一个跪拜礼,眼神无波。
我想起他跟我一起站在风浪尖上,想要问他有人弹劾之指控,他却乐呵呵的说:臣要去某地散散心,所以把猫儿放到圆妹妹那里寄养数日。
散心?我暗暗奇怪,但没有出口。
如雅胡扯了不少轶事,并未提起皇子。
一直到同上官先生离开,他方说:皇后千万保重。
行到水穷,坐看云起,其乐无穷。
如雅,你也要小心。
我突然从他身上,看到了江南的夏天,青翠柔和。
如雅仰天,嘴角一钩,雪白衫只有在他身上,就不显眼:皇后莫担心,向来是别人反而该小心我才是。
皇后,还记得我母亲吗?当然,怎么了?我问,如雅微笑摆手,拉着上官退出去。
夜里,天寰抱着我,只说了三个字:我不服。
我不敢看他,但看到灯下他修长美丽的手指,我更觉得难受。
-------------------------------------------------------------------------------几天之后,我才知道,谢如雅的散心之处,是监狱。
他自动去了监狱,请求御史大夫查查他到底是不是奸细,要与弹劾者当面对质。
如雅上书皇帝,满京皆知。
据说如雅对狱卒说:此处风光甚好,我居住在此,颇有重返乌衣巷的感觉。
如雅在皇后宫颇有人缘,圆荷等宫女哭泣伤心,惠童他们也议论大臣中有人落井下石。
如雅在监狱,先是太尉元君宙探望,而后,上官先生,杜昭维,崔僧固等,一个个络绎不绝的前往,以至于监狱门口出现一大群观望名人名流的百姓。
又是将军赵显,也带着铺盖到京城监狱投宿借住。
我没有向天寰当面问起如雅的事情,这时候开了这场戏,本来对我对皇帝都不好看。
但满月日就要到了,我想等待天寰给我机会,谈一谈对孩子的打算。
其实我面对他,总觉得非常难受。
他对我越体贴,我越发惶恐。
只是要开口,谈何容易。
天寰有自己的打算,他不是让人轻易改变的人。
我也不能。
孩子的残疾,好像是我们共同的疮疤,他大约以为我怕听到,我呢,以为他怕提起。
只是这几天,看着他坚强的日常起居,看着他批阅奏折的背影,我心里更憋闷,我想大叫出声,但是却无法动弹。
眼睁睁的看着他和我一样受罪,我只是在后宫,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快要满月前两日,我抱着儿子,给他想了好多名字。
天寰的书案上,有许多写的歪斜的字。
也是为了他的取名?那天天寰回来的早,孩子正在我身边睡觉。
他以为我也睡着了,就轻轻的摸了摸孩子。
我觉得他神色异样,叫他:天寰?外头猫叫,天寰说:如雅的猫和罗夫人饲养的猫打架。
如雅那孩子……还真倔。
他隐有赞许之意。
我默然,过了一会儿我才说:猫都有自己的地盘,来了新人,自然不和。
天寰一愣,拍了拍我的头。
我问:天寰,孩子的满月你预备如何?后天就是日子了。
不发赏赐,但名字总要有的。
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
虽然孩子……天寰不置可否,过了半晌,他清冷的说:你以为我预备如何?嗯?……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我就会那么办。
对了,告诉你,今天谢如雅之母谢夫人到京了,她亲自到尚书省去慷慨陈词,真把满朝文武吓了一跳。
过几日我就请她进宫来照顾你,你终于可以有个南边的女人陪伴了。
孩子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只要你养好自己的身体,便是帮我了。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却以惘然的目光看了一眼孩子。
好像是不舍,又像是决断。
我还要再问,他转身到了书案之前。
我是绝不会与人分享丈夫的,若万一他引入新的女人,我就等于失去了他。
但他依然这样与我在一起,却疏离这个孩子,我又怎么忍受?谢夫人到京,出乎意料,这时候风雨飘摇,她以弱女子孤身入京,真值得钦佩。
如雅曾说,谢夫人在他之前,流产两次,又生了两个死胎。
得到如雅时,夫妇都接近而立之年。
但我记忆里的谢夫人,是乐观的,风趣的,她从未放弃如雅,这才是母亲吧。
我在一种忐忑复杂的心情中入睡。
第二天,乳母没有按时将儿子抱来。
她们告诉我,皇上在我入睡时。
抱着皇子出去了。
暴雨倾盆,雨点迅疾,热切,坚定,横扫一切。
他带着孩子去哪里了?我坐了一炷香的功夫,胡思乱想,快要发疯了。
满月前夕……他说,他认为最好的办法……众人神色各异,也不敢多发一个字的声。
我挣扎着站立起来,对圆荷说:将那只黑鸽子放出来,看看它飞去哪里。
当惠童背着我到达椒房殿时,雨势变小,百年跪在殿前,哭得伤心。
我心都凉了,他为何哭成如此?惠童抓住百年,问了他几句,谁知百年横腿,就把他绊倒了。
百年大喊道:你们懂什么?我跟了皇上九年,皇上的心思,你明白?你跟你的旧主子一样,就会惹麻烦。
惠童纠住他。
我摸着进了椒房,四周都无人声,我转过一处屏风,跌倒了。
这时我发现,天寰坐在靠东边的榻上,孩子一动不动,在他的衣服里躺着。
天寰自言自语,看着雨丝,不时摸一下孩子的光头。
天寰!我声嘶力竭的喊道,但爬都爬不起来,腿脚都软了。
天寰瞅了瞅我:是你来了。
为何发抖?你以为我会如何?我说了,我会用我觉得最应该最好的办法。
你以为我会因为这孩子而疏远你,放弃你?会听从大臣们的谏言,纳入妃嫔,否定两个人的宫的誓言?他脸上笑涡浮现,音调森森:会因为我儿子没有右手,而在他满月之前亲手结果他?我是元天寰,是当代传说中最无情的人,是白纸黑字的史实里残忍狡诈的皇帝,所以你们觉得一切都有可能,是吗?我猛烈的摇头,有些东西堵住了嗓子眼,我慢慢的挪着身体,只想看看儿子。
天寰俊秀的面容上,神色凝重:你知道我最恨什么?我最恨别人揣摩我。
从我记事起,这世上能猜对我的人就屈指可数。
可是那许许多多的人,依旧不厌其烦的揣测着我。
这孩子出生之后,每个人都如此。
难道我会开始畏惧退缩,反悔自己过去的作为?难道我会因为这次挫折就向苍天服输?难道我遇到这种事,就不能将九州江山踩在脚下?我说过:我不需要任何人。
我可能是有错。
错在我对于继承人的寄托太多,甚至盼望用他来解决过去无法化解的矛盾。
本来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何必让你和孩子帮我分担?我曾经为了活命和帝国而努力过,今后,我要为了我的天下加倍努力。
我是皇帝,也是一个男人。
我若脱了这身龙袍,没有皇位,还是无愧于当我们孩子的父亲。
我到了他的背后,原来孩子正在他怀里安稳的熟睡。
我拉住他的袖子:我……我相信。
今天是他的满月前夕。
我带他来,是想让我的母后瞧瞧他。
我一路抱着来他,暴雨狂风,可他没有哭过,还冲着我笑。
夏初,方才看着他,我才发现,他的眉眼好像你,鼻子和嘴就长得像我。
除了你和我,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对男女能当好他的父母。
他是最最漂亮的婴儿。
孩子没有哭,天寰也没有哭,只要我哭了,我把头靠着天寰的背部,眼泪染湿了衣服,自从我生了孩子,这还是我第一次哭,胸臆间好像夏日松林,在风雨里澎湃。
天寰将我拉到身侧,把我的头枕在他的腿上:读过九歌吗?良日吉辰,人们给东方的帝君,日神东皇太一送上美酒和藤芜,祝祷他的光芒永在。
太一,是天神的名字。
太一也是至尊的一颗星。
我怀里的婴儿,不仅是太极殿里满月的秋天孕育的孩子,也是我所期待已久的第一子。
我给儿子取名太一,这个名字才配得上他。
我早就拟旨,明日赏赐照样颁行,大赦照样举行。
我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元太一是我元天寰和炎光华的儿子。
你愿意吗?我当然愿意,我已过于满足,太一。
我的眼泪落到绣着翠竹叶的襁褓上,竹子变成了紫竹。
太一睁开眼睛,咯咯发笑,他是如此美丽的孩子,香气顺着逐渐变得轻柔的风,四散与殿房。
人们只要看见他的脸,就会爱上他。
只要被这个宝贝看一眼,就能永远将他放在心上。
雨还在下,可是我看到了一线阳光。
我们大婚时种下的小桂树,正在茁壮成长。
每片树叶,在雨后显得更为翠绿,柔韧的树枝,充满生命的节奏舞动。
天寰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好了,哭一场就痛快了。
你的路从来就不好走。
我是元天寰,命运乃至生死,都无法阻断我。
不论前方有多少艰难,我必将带着你母子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