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
山居三日,别样清新。
当我休息时,上官和天寰的语声,亦会随着潺潺的流水而来,如同金玉和鸣。
依稀间,他们不断的谈到南朝二字,我不由想:天寰说这几年不欲战争,可他们还是未雨绸缪起来了。
云夫人吴夫人后宫之争,难道能挑起南北战争?我想的疲累,不知不觉又入睡。
辞别之时,上官将一匣药丸塞到我的手上,将我当孩子般,仔细嘱咐。
我忍不住笑道:先生,你叮咛了好多遍了。
天寰微微一笑,眼角余光落在随侍的孙照脸上。
孙照忙低头敛息。
上官局促,抚摸衣襟:想必我在山里呆久了,便和从前一般啰嗦。
再过几天,我也该回长安的纷乱红尘中去了。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膀:做俗人,有做俗人的好处。
凤兮凤兮,只要留得青山在,风光自然无限好。
光华年少,心情开朗,自然会好起来。
药补不如食补,你这当大夫的,还是省省心,少弄些奇奇怪怪的药方吧。
曲折回环,枯木尚能逢春。
我除了政事,亦会时时留心自己的人。
我倒是舍不得你,怕你吹了山风,又怕你吃错了药,也怕你悟出了道,就骑着白凤凰飞走了。
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眼珠盯着上官的眸子。
上官眉毛一挑,斜睨天寰。
傲然笑道:老毛病又犯了。
你当自己如来佛祖,无所不知?我做事有分寸,不劳你费心。
我不怕费心。
我日理万机,你的事情,只不过是万机之一。
我听他们打哑谜,忽觉孙照偷眼瞧我,庄稼汉般朴拙的脸上,忧惧交加。
不知道他担心的是我的病,还是上官的病,天寰严厉的盯了他一眼,他才退后。
上官唤他:孙照?你将东西送于外间的侍卫了吗?孙照称是。
上官对我悠然道:皇后你除了养病,亦可看些书。
我有几本家母从南朝王家带出来的古本,你拿回太极殿看看,也许会有裨益。
我开心道:真是给我的?先生,我最爱看南朝装帧的书了。
上官嘴唇微启,终究无言,只化成一丝朦胧的笑,于晨曦花间,淡极了。
我和天寰出了别业。
坐上马车,一路直下终南山。
我将药盒子推给天寰,自己翻看一本古书,不亦乐乎。
天寰慢吞吞道:太极殿全是我搜集的书,倒是没见过你那么喜欢。
马车颠簸,光线骤然变暗,似乎是要下场大雨。
我趁乌云密布的光景,凑上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还是一声不吭,继续抚摸着江南味道的书皮。
耳边天寰又说:你好好看书。
书不仅能帮你,说不定也能帮我。
啊?我抬头不解。
他似乎笑了一笑:书是读书人的根本,也是天下智的根本……我十二三岁初登基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主。
因此日以继夜,就坐在太极殿内读书,专心苦读,以至于呕血。
但我不算是个爱书的人。
我一手拿剑,一手持笔,已无法握住书了。
我正要回答,松涛阵阵,有闷雷响,起自苍茫,地动山摇。
天寰甚为警觉,直起肩背,果然有侍卫前来报告:禀皇上,有数千人马从西山而来。
小的已探明:数日前太尉王殿下率少年亲兵们习练阵法,直到今晨才下山回营。
嗯。
天寰应了一声。
皇上皇后虽然微服,但尊卑有序。
小的这就派人去告知太尉,请他们让道于皇上先行。
且慢。
天寰拨开车帘:既然朕是微服,就不必告知太尉了。
你将车子赶到松林之中,让朕瞧瞧赵王的人马。
侍卫们哪敢不从?大风呼啸,我们的马车被百名侍卫簇拥在松树林中。
林中幽暗,再加上天阴,疾行之军,难以发现我们。
我们看大道,倒是一目了然。
片刻,风卷残云,数千人的呼吸与豪迈的松涛一致。
虽然是操练完毕回营途中,亦无一个人说话。
来自西北的马匹雄壮,更衬托马背上全副盔甲的少年们满面红光,精神百倍。
擦得锃亮的兵器,偶尔闪出扎眼的光芒。
一路上,满是少年,前赴后继,根本找不到阿宙的所在。
让我有种错觉:每一个人,都是元君宙。
数千个人,又只是一个元君宙。
我吸了口气,扫了扫天寰,他修长的手指盖在药盒子的莲花纹上,微微的扣动。
他的眼神,毫无波澜。
唇角轻扬,似笑非笑。
我本想说一句军容威武整齐的赞语,话到嘴巴,让他的表情硬生生的截住,只好咽下去。
等到大军离开好远,山谷里依然回荡着让人窒息的铁骑马蹄。
我触天寰的手。
他对我扬眉一笑,林中的阴霾仿佛消散了,鸟语松香。
天寰轻描淡写的道:嗯,山雨欲来。
年轻人好厉害。
离别三日,就不得不刮目相看。
他的语气,不是高兴,也非不满。
好像全天下的少年,包括我,都是一丛丛的浮萍。
而他自己是位独钓一江,饱尝沧桑的老渔翁。
浮萍虽然油绿且生机勃勃,但终究只是江上的过客而已。
我想了半天,瞅瞅他,他阖上双目,好像在马车内打盹,只有那白皙的手指,依然伴随着车轱辘的节奏,轻轻叩动才露尖角的莲花纹浮雕。
--------------------------------------------------------------------------------上官送我的书,我看了许久。
直到八月风起,夏花换成秋竹,我还沉迷于古今词句,大千万象中。
我曾经觉得宫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地方。
可到了如今,当我的宫只有我们夫妻的时候,我庆幸的想:那些以宫中勾心斗角为胜利的人,说到底只有三个字:看不穿。
在这个小世界里,披荆斩棘,即使成为群蛙中的魁首,终究还是宫墙内的蛙。
中秋节前的一日,我正在等人,谢如雅跑来见我。
我放下书:如雅,这可是孤本?他瞧了一眼:不错。
当年在建康秘书阁中,还藏有另一本。
章德太后临朝的第三年,宫中大火,将秘阁数十万卷书,尽数焚毁。
这是上官先生奉给姐姐的吗?是……如雅,我的财库,尚有多少余钱?如雅掐指做个手势。
我吃惊:如何可能?比以前还多了,这几年做善事安抚人,我的用度不少。
如雅接了圆荷送上的茶,笑得灿烂:姐姐,钱要花,也要赚。
自然有你替你跑腿的人,想了些办法,慢慢的添加这笔财富了。
皇上令我在户部学习,我也学了些窍门。
假如以后国家让我来理财,我保管会有盈余。
十二个字:量入而出,以有当无,以裕当瘠。
国家富裕时,我只当穷日子过,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
等到国家遇到饥荒灾害,我便当成普通的日子过,那样百姓们反而觉得惊喜。
术业有专攻,皇上早有意让你理财。
不过要是天下统一,家太大,不好管。
如雅将唇上的茶叶抹掉,笑靥如同秋竹般清爽。
他好像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圆荷说:圆妹妹,家母大约在御膳房,烦劳你请她来。
圆荷一走,如雅就站到我背后,推着木摇椅里的太一:姐姐,你方才问话,可是要使钱?我点点头:我有一个想法,多亏了上官的书才想到的。
办成了,是功德一桩。
如雅似乎没有听到,他俯视太一:皇子是美丽绝伦的婴孩。
只有我南朝之人,才会生出这般不带戾气的孩子来吧。
将来他御宇四海,也是末日南朝的余泽。
皇嗣的事,尚未有定论。
只好你我说说而已。
我轻声道。
如雅回头,坚决说:皇上若只有一子,太一当然是皇太子。
我张了张嘴,秋竹声似乎随风而歌故乡之诗:欲求枣下吹,别有江南枝,但能凌白雪,贞心阴曲池。
如雅叹息道:哎,我等舍不得江南,亦是长日将近。
我方才得到一个消息:原来南朝云夫人怀孕已经大半年了。
不知道生男生女,若是男儿,我担心东宫有危险。
云夫人怀孕?我叔父除却太子琮和吴郡公主,多少年再无子嗣。
这云夫人竟然能够结下珠胎,乃咄咄怪事。
我啊了一声,惠童带着一人入殿:皇后,崔姑娘到了。
如雅一甩手,脸上笑容勉强,瞧了我一眼。
谢如雅夏天婉拒崔家提亲,满城皆知。
我要召见崔惜宁,本也有安抚她的意思。
我无奈说:我怎知道你今天来?我倒是早就要召见她的。
万岁倚仗元勋,她又是万岁和赵王义妹……如雅咳嗽几声,站直了。
崔惜宁比数年之前,更加秀丽。
她步态袅袅婷婷,春云般发髻之上,只佩朵兰蕙。
其神若水,可以照影。
她给我行礼,又主动对谢如雅招呼道:谢侍中。
谢如雅恭敬回礼:崔姑娘。
寒暄数句,谢如雅眼睛望着窗外,好像窗外凋谢的海棠,照旧漂亮,让他脖子都舍不得挪。
崔惜宁落落大方,我倒是觉得热辣辣。
想不到北方的天气,可当秋老虎三字。
我感觉如雅正骑在老虎背上,而且还是我将他赶上去的。
我道:谢侍中,你母亲怎么还没有来?圆荷不牢靠,不如你亲自去接她吧。
如雅忙答应,疾步要出殿。
崔惜宁忽婉声一笑:谢侍中留步。
我能否问你一句话。
如雅看我,我看崔惜宁。
崔惜宁站起来对我躬身:小女失礼,让皇后笑话了。
谢侍中诗才清发,理应豁达。
但何以见到小女,就这样慌张?谢大人,只请问你:你对做媒的说现在不能考虑婚姻大事,因为时候未到。
谢侍中口中的‘时候’,是与‘天地合,日月同出’一般的遥遥无期,还是另有韬略?这崔惜宁……貌似文静,锋芒倒不钝。
如雅脸色苍白,眉间的不自在消失了。
他好像在思索一首山水诗般安稳:崔姑娘,有人成婚,是因为爱恋。
有人娶妻,是因为应该。
在下认为,这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如今南北分裂,国家待兴,水不到,儿女情长这道渠也不好修。
在下倒没什么,崔姑娘正当芳龄,莫为媒妁之言误了年华。
也莫跟旁人一样。
相信诗如其人的鬼话。
崔惜宁注视他:受教。
谢侍中所言,原是这个。
男儿,自有男儿抉择。
小女,也有小女的主见。
她温柔的坐下,低头品茶。
谢如雅瞅了她几眼,才低头离开。
我暗自好笑。
怪不得崔惜宁有美名。
我全当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尽量和蔼自然的问她:我听说汝父藏书万卷,可见过这本吗?崔惜宁看一眼,摇头说:这本书只听过传闻。
小女无缘一见。
家父忙于公务,对于收藏书卷,也懈怠了。
当今北朝有数位藏书家,且都是青年人。
河南沈谧,遇天下书,逢即写录,汗牛充栋,有数万册之多。
他唯以琴书为业,有绝世之心。
河东司徒邵,虽然出身商家,但自幼好学不倦。
不营产业,唯精通明经,数年之内,不惜代价,藏书过于朝廷公卿……原来如此……我亲自给她斟了一杯桂花蜜,她站起来垂手说:不敢。
我笑道:喝杯茶,有甚么好推辞的?你说得口干,吃杯甜水润润嗓子。
自从魏王卢妃去世,我就没有同年的女伴。
皇上呢,每日上朝议事,又常外出视察。
若你不嫌宫内闷气,每逢这样的时候,来陪我坐坐。
好不好?崔惜宁目光流转,脸上微红道:错蒙皇后亲睐,小女感激。
--------------------------------------------------------------------------------------虽我挽留,但崔惜宁告辞甚早。
谢夫人回到我身边,目送她远去,啧了一声:好姑娘。
可惜我家如雅满脑子江南江南,好像除了江南别处就不开花似的。
我吃着人参云耳羹,想起如雅和崔惜宁对话,一笑。
罗夫人将迦叶抱来,我轻轻拍他,迦叶一岁多了,含混发些音节,老叫我皇皇,叫天寰万岁。
想必是乳母们教会的。
他和太一年岁相近,将来也能辅助太一。
我常有意让他和太一放在一起。
太一绝少哭,见了迦叶,常常笑。
我轻拍迦叶:看,太一见了你又笑了。
迦叶也笑。
我斜靠摇篮,轻轻哼唱乐府: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奇怪的是,太一虽然初生,眼睛却有神,好像正在倾听我。
我还没有念完,阿宙的清亮嗓音在外殿大声响起:总说防患未然,可守山东边境的那个裴刺史,明明是纸上谈兵的典型。
如今他贪污事发,大哥为何不革职查问?对,小节不如大节。
大哥自有安排。
但对南朝,何必诱敌深入?寸土都不可失。
那个高句丽女人,居然跳到昭阳殿去了。
南朝后宫兴风作浪,说不定殃及我朝。
大哥当初就看穿她,为何不杀了她?天寰朗朗笑道:山东又不是姓裴的一个人守。
南朝大将,萧梅联手,若时机成熟,一起攻击,除非把你和朕都放到战场上,不然在山东境内,是挡不下的。
你莫要急。
阿云嘛,朕想请问你,你小时候为何那么讨厌她?一个高句丽人,还能如何?你幼年,想要征伐高句丽,朕就说,那个国家,我们还顾不到。
就是昭阳殿,也不归我们管。
天寰的语声有几分冷意,语气飘忽:朕看出一个人可能是祸根,但没有八分把握,还是会给那个人活命的机会。
除了朕的皇后。
南朝宫内的男女,将来不都殊途同归?迟早的事吧。
我悄悄走到帷幕之后。
阿宙好像猛喝了一大口水,沉默了片刻,才压低声音说:若皇后想要饶恕哪一个,也不是不可以吧?天寰没有回答。
我掐了一下帷幕,又静静的退后。
----------------------------------------------------------------------------------------------当夜的月光如舞幕,仿佛触手可及,金铃子的吟唱,时时不歇。
太一出生以来,天寰已有决心革新弊政,因此每日不过深夜,不会入睡。
今天我下决心要等他,等了许久。
不知为何,南朝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我辗转反侧。
要是天寰平了南朝,优柔寡断的太子,天真的吴郡小妹,都会如何?草木有灵,人也有情。
我虽然被南宫抛弃,但是眼睁睁的看同族的人走向毁灭?我听到天寰吹灭外间的烛火,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
他脱了外衣,躺在被子里。
我转过身,钻到他那床被子里,摸黑抱住他的身躯。
天寰的身体如月光一般发凉,他迟疑摸着我的头发:你没有睡?有心事?我嗯一声,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我等你,我想和你睡一床被。
好啊,求之不得。
我本来是怕吵醒你……可你的身体怎么那么热?怪不得你姓炎。
他笑了一声:今天我看了南朝法令,忍俊不禁。
原来南朝规定:凡奉侍本朝女皇,皇太女之男子,终身不得再与他人燕好。
看来我还是聪明,自觉守法。
我愣了一愣,月色里,他冰玉似俊美的脸上,目光灼灼。
我直接说:我不是皇太女,虽然父亲宠爱,想要传位给我。
但只不过是一张诏书罢了。
既然我嫁给了你。
我握住他有些冷的手,放在我的腰间:我毫无当女皇的念头。
天寰闭上眼睛,任我握着他的手:想想,也不是不可以。
比起当女皇,你总不见得更想给我殉葬吧。
我松开他的手,沉默着,他也沉默,一动不动。
他说这话,是何用意?我呼吸急促,连额头两边的发,都被汗水湿了。
月光透过玉屏,不识趣的插在我们中间。
我突然爬起来,纠住他的衣襟,他张大眼睛,依然仰躺,就像看陌生人一样专注的望我。
元天寰,你听好,我不想当女皇。
我家气数尽了,便是尽了。
我有你,有太一。
你有兄弟。
元氏天下,是你家,是你一步步的挣出来的,便是你家的。
我不会窃国。
让我当女皇,我更愿意给你殉葬。
我眼眶里有了泪水,鼻子不争气的一抽:你要是有一天觉得我炎光华,威胁你的天下,你可以杀了我。
你用不着后悔,我也不会恨你。
但你下辈子,就要来找我,一定还给我。
天寰的眸子晶莹,含着水雾,黑里透蓝。
他就像古老传说里站在冰山顶峰的仙人,每千年花开,只等一个凡人来。
也许那个凡人配不上他,但仙人的目光,还是能融化一座冰峰。
他抚摸我的手,将我按在胸前,语调柔和,每字每句都异常明晰:夏初,我不想杀了你。
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要你死的。
因为我想,人生就算有轮回,再相逢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
我欠你的,下辈子没法还你。
我听着他的心跳,倾诉道:生生世世,定有无数轮回。
我并不奢求有两个人的宫殿,只希望有我们能有一间茅屋,遮风挡雨。
一丛竹子,聆听雅音。
冬日围炉夜话,夏季煮茗赌书。
你可以画画,行医,走遍天下,我呢,生好多孩子,变得圆润富态。
还有我的太一,希望他还能做我们的孩子,我……我哽咽一下:要是太一能有完整的手,我就满足了。
天寰吻着我的脸,眼睛,许久许久。
勤劳的金铃子们,好像在缠绵秋风里睡下了。
我破涕为笑:我们都在胡说,正事都忘记了说。
天寰也笑:什么是正事?男女正事,不是不能做吗?我舔舔他的耳垂,他居然也抖了一下,我低声用吴语说了一句话。
天寰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抱紧我,道:好啊,你当我是柳下惠?我发笑:谁要你当柳下惠,我只喜欢元天寰。
狠心的,无情的,自以为是的,心心念念天下的元天寰。
我们入睡时,天色发白,还好第二日乃是休沐日。
我想明白一个道理:当你爱上日光,当你爱上花。
纵然万物有灵,你依然不能肯定它们是否感觉到你。
但你在温暖的日光中,你在美丽的花旁,你依然会感到幸福。
有人爱着一个人,而那个人爱着其他的人。
每个人的付出,未必能得到相等的回报。
但是,谁又能慨叹命运无常?一切是心甘情愿的。
这就是真实的爱。
没有计较。
没有清晰的起点,也没有确定的终点。
天亮时,天寰抱着太一靠在床边,对我道:我一直喜欢孩子,便会不知不觉溺爱。
对于太一,希望你能多加提醒,莫让我这个做爹爹的溺爱过头。
我想起母亲说的话,答:孩子都有本性。
所谓棍棒底下出孝子,原本就是瞎说。
我懒懒的,不想起床,望着如同图画般的父子,说:天寰,昨夜其实我是想说:南朝图书,自从章德太后时代大火,延烧秘书省,散佚殆尽。
而北朝图籍,反倒是民间所收齐全。
我想利用菩萨托梦,我想还愿,求得健康的说法。
用皇后私财,广收图籍,大加缮写,遵汉祖宽大爱民之义。
除了官府向河南沈谧,河西司徒邵,清河崔氏等藏书家搜集,朝廷也可令各州郡下访天下遗书,秘阁所无,对有功者加以优赏。
此举一来可以敦悦诗书,凸现文治,二来可以在搜访的过程中,发现,提拔散落在民间的有识之士。
你觉得如何?我想了好久,你不许笑话我。
天寰眼睛闪亮,一阵欣喜的光芒,从他的面上透出:我怎么会笑你呢?你这样年纪,刚刚开始帮我,能想出这个办法,不容易。
他对正在睡觉的太一吹了口气:太一,你家家的话,听到了没有?他满腔皇帝柔情,无奈儿子闭目养神,对他毫无反应。
天寰只好傻笑了一下,把儿子搁到手臂里,让小家伙睡的更舒坦。
天寰假装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好像全靠我提醒,他才想到的。
他又言道:这样可以吗?我欲以尚书令崔僧固主管,具体抄录誊写事宜,应交付秘书省办理。
此外,以侍中谢如雅兼典校秘书,集合北朝名儒名士,刊校经史。
开修文殿,德教殿,供他们商议编汇图书编目。
名字我想好了,我的年号为圣睿,因此题为《圣睿遍略》。
你也可让秘书省变成一本集大成的书,因为你是皇后,同我居住太极殿,不访叫《太极殿御览》。
我点点头。
他低头吻了我的额头一下:我的男孩子已经吃饱喝足了。
我的女孩子也要起床用膳了。
要是饿坏了,我这样狠心的,无情的,自以为是的,心心念念天下的老男人,到哪里再去找这么一个配对呢?------------------------------------------------------------------------------女人闲着无聊,恐怕难逃哀怨两字,但忙碌的女人,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因为她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憋着气和时间一争长短,像只鼓足的球囊,就未免哀怨不起来了。
这一年从秋到冬,我都忙着搜罗图籍,寻访名士,天寰则是忙着革新政令。
腊月初,下第一场雪。
雪洒竹丛,逸我清听。
回风之时,折竹一声,倍添寒冷。
我放下毛笔,手头这份荐书表,是洛阳孟子容写的。
楷书秀雅,思路清楚。
如雅细心备注:孟子容,家本寒族。
少年寄人篱下,求师大儒。
到他弱冠时,青成蓝,蓝谢青,师傅反而要向他学习了。
他过目不忘,生活清简,报复远大,虽然学儒家,但精研法家。
上品无寒士,英俊成下僚。
这个时代,压抑太久,九品中正制,害人非浅。
入冬之时,天寰准许我明春提拔十二人为修文殿学士,这是一个崭新的官名。
虽然品阶不高,但等于天子近臣,也可上达天听。
我拿出碎金柬,落笔孟子容三字。
前些日子,我已到德教殿,见过矮小沉静的商人藏书家司徒邵,又在修文殿见过其他一些年轻人。
北朝人才济济,并不输江南。
唯有河南沈谧,虽然他近日响应朝廷号召,将书送到长安有司,但就是真人不露相,不肯入宫。
不过,提起这个人,我倒是有个发现。
原来他的舅舅,是我曾在四川酒楼遇到过的古怪老先生张季鹰。
张季鹰,与我一面之缘,他年老不欲出山,但是否可以用他说动其外甥呢?脑后咿咿呀呀,我含笑回头,手里一股暖意,太一醒了,正爬在榻上,冲我乐呢。
太一正在学语,我每天,都为此欣喜。
我对他拍手:家家在这里。
他啊啊的叫我。
我乐不可支,太一凝视我,水汪汪的眼珠,瓷白的皮肤,就像个玉娃娃。
我亲了他一下,又是一下。
等他满了七个月,就要给他断奶。
虽然皇家孩子多是好大才离开奶娘的,但我想太一能更快的更独立的成长。
谢夫人把太一接了过去,谢夫人每日背诵些诗歌给孩子听,还教他辨认物事,颜色。
我透过北窗,两个宦官,非但没有站好,反而是抖抖索索拉着发皱的棉衣下蹲着烤火。
阿若说:皇后,奴婢去呵斥那两个没规矩的。
我笑着摇头:天可真够冷的。
要是我不在屋里,也会那样。
告知总管张公公,使我这几年省下的脂粉钱,给每位宫人宦官做一身新棉衣。
阿若说:皇后,皇上与五殿下,杜大人,在西殿议事。
我披起披风:我去看看。
我还没有走到西殿,就听杜昭维一本正经的宣读:官员授田,有职分田,合并州郡,存要去闲;不分民族,设置保闾;设立义仓,官私并存;统一度量,皆从汉制……我听了许久,改革并不冲向要害,基本上都是对人们有利的,特别是发展财政。
天寰补充说:人苟有才能,何必为族所拘?工商业者,虽非清流,也可按勋授官。
北方柔然,西北羌族,都要和鲜卑,汉人一样的赋税。
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审时度势,我们都可以接纳……阿宙和他促膝对坐,手里拿了一支笔,慢慢记录。
我过去从未见阿宙耐烦写下来,如今他倒是有些变了。
阿宙说:这几年自卖为奴婢的流民不少,皆应放还为民,典身之钱,有国库拨款。
天寰道:五弟说的对,昭维,你记下。
我想了想,还是到正殿去温酒等候,等候大半个时辰,外面飘起鹅毛大雪。
阿宙走进来。
他大概没有料到我坐在这里,先是一笑,然后又沉下脸。
喂,大哥马上就来了。
他言罢,坐在一个胡床上,拿出自己的记录,默念着。
他眼睛里没有我,亮闪闪的。
我将热好的酒推过去,咳嗽一声:喂。
他瞧了眼,剑眉扬了扬,又是一笑。
并不推辞,也不接手。
我讪讪的,斜瞅了他好几眼。
最近不是我有意回避,不过各忙各的,我和他鲜少遇见……阿宙要比在西北时候长得更高,简直要越过天寰了。
他一身灰袍,远不如昔日所见精美。
但倒使他的气质比以前沉静。
漫天大雪,似乎都和他的身躯融合。
不过,他张扬的凤眼,白里透红的面颊,英气勃勃的黑眉,和冬天照旧是格格不入的。
我摇摇头。
我观察他,未免太愚蠢。
天寰跟着入内,从容道:五弟跟我们一起用了晚膳再回去吧。
前日你的生日,你不在府中。
今儿朕给你补。
阿宙将纸张塞到袖子中,凤眼中光华璀璨:大哥,恐怕今晚不行。
臣弟与佳人有约,臣弟吃了好几次闭门羹,还是头一回得到机会……我自己喝了一杯暖酒。
阿宙所言佳人,未知何许人也,估摸是初结识的。
天寰一愣,好像马上就明白他的所指:唔,佳人难得。
我们以后再叙也成。
改革之事,你说实话,是轻还是重?要臣弟说,还轻了些。
不像大哥雷厉风行的态度。
阿宙坦荡一笑:臣弟明白,大哥不动要害,是为了将来的战争。
咱们这里团结了,才能对外。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万岁决断,谁复敢言?正月革新令下,有带头反对者,臣弟率先请求严惩。
天寰摸了摸他的头:政治,重重利害,要抽丝剥茧,一层层来。
我全做完了,后继者,坐享其成么?这时,百年取来一个托盘,对天寰一呈,天寰一瞧就丢开,冷笑两声。
天寰温柔的看了我一眼,告诉阿宙说:南朝皇帝才生了一个儿子,派使节向我朝报喜。
我手一抖。
报喜?用得着吗?我的太一出生时……这种炫耀,近乎粗俗。
我低头,又喝了一口自己暖的酒。
阿宙笑容犹挂在唇上,眼神骤然犀利:一帮狗男女……有十个儿子都没用。
大哥不必理睬。
阿宙走到我的身边,拿起方才给他,却已凉了的酒,一饮而尽。
灯花下,他眼里蓄满了安详,满足,隐隐一点伤痛,更多是鼓励,他对我哑声道:皇后你根本无须介意。
多谢殿下,我不介意。
天寰沉思着,手一抬,对阿宙说:人家既然来报喜,朕理应有回馈。
你亲自带人去驿馆,预备下丰厚的礼物。
他目光一寒,又浅浅笑道:云夫人的家人,我们自然奉为上宾,理当照顾好。
阿宙问道:南朝皇帝多出一少子,会不会引起皇位风波?天寰抱着袖子,走到我的身边,安抚的拍了拍我的手,他深深的看了阿宙,平静的说:他是昏君,也有可能吧。
但废长立幼,非国家祥兆。
襁褓婴孩,懵懂稚子,难以胜任国政。
太子软弱,若他是我,或者是你,恐怕早就废了昏君了吧?北风窜入,阿宙不胜寒冷,好一会儿,口齿唯唯道:到底是父子……天寰似有弦外之音,只不知究竟是说于我听,还是说于阿宙。
天寰晚间,抱着太一不逗他,只顾想心事。
我走过去给他披上衣服,他一手拉住我的手,目光矍铄:朕要灭南朝。
我定了定,把衣服系好:灭吧。
最好等白蚁自己腐尽了柱子,四两拨千斤,便可抓在手心。
云夫人生子,是个绝好机会。
万一南朝有所举动,以你智慧,应借机消灭萧梅二人。
天寰目光微动,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太一:太一,你爹爹快统一天下了。
太一张开眼睛,忽然大声叫他一声:爹。
我和天寰相顾,许久才相对而笑。
纸窗暖意如酥,一家其乐融融。
------------------------------------------------------------------------------正月初一,天寰颁布革新令,我送他到未央殿后,并未离开,在未央殿的后廊等候他。
半年以来,我的身体好多了,暗自庆幸,能有更多力气走向广阔的地方。
大雪沾身,周身舞动的雪花,好像也是有生命的,它们像是一只只雪白的蜜蜂。
采的不是花蜜,而是人的杂思。
兀立雪中,我只有干净,纯粹,明朗的心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寰穿着华丽的金色龙袍,出现在华盖之下。
他显得异常俊美,踌躇满志,光芒让人自惭形秽。
他一见到我,就大步走了过来。
恭喜皇上,革新成功。
我满含笑容,对他说。
他没有一语,目光让雪融化成水珠。
众目睽睽,他居然毫无顾忌,将我的手放到龙袍腋下,稍微温暖了,拉着我踏雪并肩,走回后宫。
雪落三千院,花织俩人宫。
蓦然回首,我们何止是木已成舟?此舟逆水,抛山万重。
-----------------------------------------------------开春之时,乍暖还寒。
休沐日里紫薇省,在和暖的日光下,倒是姹紫嫣红,开满早梅。
自从去秋收编图籍以来,我跑的最多的就数德教殿,修文殿。
北朝名儒,青年才俊,大半都见过。
天寰笑我君精诚至此,金石为开,我确实网罗了慷慨机警的司徒邵,也拉拢了方正博雅的裴子容。
可是,并不是人人都给皇后面子。
我写了两次亲笔信给河南沈谧,请他入殿校书,与我一叙,对方都礼貌的回绝了。
唾手可得的,惊喜也是一时间,可是宛在水中央的,越得不到,越觉得好。
天寰出发之前,我曾问他,我能否能亲临秘书省?修文殿,德教殿,需要顾及。
贵族名门子弟云集的秘书省,也不好冷落。
他当然准了。
他虽然准了,但我却要懂得分寸。
夫君让给我一步的空间,我只走半步。
这样他会给我越多,我也会不断的前进。
我毕竟乃南朝公主,即使心里对自己家族不抱希冀,在人前却不能撇个清爽。
即使我在当了一辈子的皇后,在我的碑记上,在后世的史册上,我依然是炎家的女儿。
在北朝女子,是豪放不拘,在我,就是人们嘴里的忘本,猖狂,缺乏教养。
因此我到紫薇省,选了休沐日,随从数名,只穿素色衣裙,谢如雅拨开一丛梅花枝,腰间的玉带发出叮当音节。
我笑道:好别致的新玉带。
如雅脸色微红:这根是崔尚书所赠。
老大人为这次校书大事之主。
当着众人,他亲手为我系上,我就不好推辞。
我朗声笑:一直戴着吧。
既好看,又体面。
你可别让人讲我们南方人过河拆桥。
我真羡慕你谢公子占尽便宜。
人家要把宝贝的美貌女儿嫁给你,你胡扯什么水到渠成。
人家还要不记前嫌,给你自家的宝贝玉带。
崔僧固乃北朝第一文臣,你何德何能,这样好运?他锁了眉头,认真道:崔大人此意,是要向众人表示我二人没有芥蒂。
……不过水到渠成,也不是胡扯。
我知道这少年来北朝伴我,从第一天开始就有自己的抱负。
可是……我犹豫的看看背后的随侍,刚要开口,就听到秘书省的一间屋子里起了喧哗,似乎有数人争执。
惠童想要去通告,我微笑摆手,向前迈了几步。
只听一人说:林贤弟,把书还给我。
又一人以玩世不恭的腔调带笑说:就不还,不就是一本旧书?怎么是旧书,这是皇后懿旨,皇上的大计。
前面一代代人都等闲荒废了。
偏咱们运气好,能找些有利于后代的事情做。
莫闹了,快还我。
只见屋门前闪出一个瘦削如竹竿,穿着翠绿衣裳的青年,踮着脚,扬着一本书。
这佝偻背影,活像一只翠鹮。
以前我误以为少年郎穿绿衣,占尽风流,此刻才明白,也要看穿在什么人身上。
翠鹮轻蔑的笑道:王兄,须知天下之书,至死读不可遍。
国家遭遇荒年,南朝又不肯束手待毙。
耗费物力人力,美名是有了,又让那些庶人也借机出堂入殿。
可这于国家,并非当务之急?我不禁插嘴道:好一位有大志气的秘书郎。
翠鹮惊愕回头,下跪:臣秘书郎林延明叩见皇后。
另一人疾步驱出:微臣秘书郎王彪请皇后安。
我笑道:两位大人免礼。
皇上遣我来这里长些学识,不想两位大人休沐日依然在公所。
我盘桓到德教,修文二殿,才知我朝人才鼎盛。
但皇上常说:秘书省内卧虎藏龙。
林延明,长安神童,八岁有文心,日讼万言。
王彪,太原王氏,书道高手,出口成章。
天寰是说过卧虎藏龙,但没有光指秘书省,不过我想这样说,他不会介意的。
林延明紫色面皮像是长安城里卖的枣子,他起身,不卑不亢的听。
我娓娓道:我不算是读书人,所以说不详细。
古代有个少年,满屋杂乱也不打扫。
他对客人说:自己是有心做大事情的,所以用不着整理一间屋子。
结果客人回答说:一屋都不扫,何以扫天下?林大人,你说的抄书无用,读书不能读完,大概也有点相似吧。
如雅在旁道:林兄,那不扫屋子的少年结局如何?林延明的脸,从枣子变成了柿子:除害不成,为奸党斩首。
王彪偷偷叹息,不安的搓手,又不时关切的望着林的后脑勺。
我鼻中梅香馥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比起诸位,庶人要到同样的地位,需要加倍努力。
百里奚奴隶出身,毛遂来自寒微,但都是国家栋梁。
大人以为对吗?见他不回答我,我便伸手,轻易把那本他手里的古书拿了过来。
他那柿子脸儿变成了霜打的,连我都觉得有趣。
我走进屋中,炉火中书卷淡香,我对僵着的林延明道:林大人,你祖母的病好些没有?我想过了,她之病,需用灵芝。
皇上素日最重老人家,我回宫后,便让宦者将灵芝送到你家去。
林延明好像才明白,神色一抖:皇后……我安静的坐到书案前,用手将书皮抚平:借人图书,即便是国家,也要珍惜如自己的孩子。
不小心损破了,倒是平常事。
我幼年之时,常爱在宫内补书……这本有点残破了,不如让我拿去补完,再送回这里吧。
我打开扉页,印章是河南处世沈谧,不由一怔。
------------------------------------------------------------------------------沈谧的这本书,非但破了,还有半张残页。
宫内除了天寰藏书于太极殿,还有园囿之西南角,紫辰阁。
天寰这人最是实用,凡是他不想看的书,太极殿一本没有。
装点门面,大约是这个人独处时,所不屑的。
初春时节,北方还是积雪难融。
我踏雪前往紫辰阁,只带了惠童,圆荷两个。
才到门口,管理图籍的老宦官就蹒跚着迎出来,我忙叫平身,又让惠童拿了一点儿钱赐给他。
每当看到老者,我想到自身也会有垂老之年,便更觉得怜悯。
老宦官见我要进去,道:皇后,阁内赵王正在读书……阿宙在?宫内除却后宫,他本来就随意出入。
但他为何跑到这里来读书?我问:赵王是一直来,还是最近才来?老宦官道:殿下最近几个月常来这里,抄录书籍兵法,有时候深夜才回府。
我默默点头。
二楼的一盏红灯,孜孜不倦的燃着。
他在……我最好不要去了……我环顾四周,阿宙的两个亲信宦官躲在老远……我是为书而来,为何不能进去?此刻折回,倒好像心虚。
我咳嗽一声:你们跟着我一起进去好了。
阁火升的不够,一股子寒气。
我老远就看到阿宙伏在案上,聚精会神的看一本书,一边看,还用拳头轻轻的捶腿。
他一身翠衣,俊秀鲜明,好像是三月间浓得化不开的阳春。
我突然想起白日所见的翠鹮,又看看他,不禁压住腹部,扑哧一声。
阿宙直身,丹凤眼荡漾着醉人的碧波,仿佛五月的西湖翠影。
他揉揉眼睛,看看书,看看我:你也来这里?我来找书,你呢?战国策看完了……我现在看史记。
以前没有用功,现在算不算亡羊补牢?他露齿一笑。
我移动影子,灯中,裙裾拖过书阁的尘埃。
时光好像是一条河。
------------------------------------------------------------------------------走出书阁的时候,明净夜空,月亮就像被洗过一般。
孤星闪动,好像在夜空的彼岸等待。
阿宙走路一向快,但这段路大概是无人扫雪,他走得小心翼翼,比我还慢。
你……你……我们同时开口,我笑了:你先说……这回你主持校书,我读书不多。
要能帮忙的,你只管说吧。
阿宙转动着手腕,好像是写的手酸了。
你提了,我倒是想到。
这次我从其他阶层选拔的人才,大约有十多个。
本来他让我授予他们修文殿学士的头衔,可是僧多粥少,人员满额。
我愿预备着讲究点,但今天去转了秘书省,我想把林延明,王彪两人也加入修文殿的行列。
修文殿有了他们点缀,就不会总被人用指点出身……阿宙接下去:你想把多余的几个人推荐给我,暂且让我在太尉府安排职位。
是吧?是的。
阿宙说:我懂。
你让如雅来跟我交待吧。
我挺欣赏如雅,但如雅对我总是难以言状。
上官青凤在西北与我携手,是给足了我面子。
我不好总是依赖他。
我如今也正缺人。
中看不中用的秀才最多,人家来了,我也要养着。
你说的寒素青年,千里迢迢的到了,总要给个安慰。
我会特别照拂他们。
你放心。
我想说谢谢,但上嘴唇粘住下唇,没有说出来。
我仰头远望:那边树干上的大鸟,好丑。
简直比天寰的黑鸽子还丑。
阿宙笑声快活,他弯腰揉起一个雪团,甩上树去,丑鸟哀鸣数声,另栖高枝去了。
我顿足:它好端端在树上赏月赏雪,你为何要打它?阿宙翻眼,道:喂,你看清楚,我是打树,没有打它。
我坐久了身子僵,又不能做别的动作,我丢个雪球不行啊?再说了,它就是一孤独鸟,倒哪里不是一只鸟啊?他又哈哈大笑了数声,突然没声了。
我张口,只见一个宦官从远处跑上来,给我们请安,阿宙走过去,宦官窃窃禀告。
阿宙脸色一变:怎么病了?前日我去探望,还好好的……请大夫没有?请了常来王府的仁寿坊何大夫。
阿宙骂道:蠢材,他给我的马看病,都看不利索。
要请上官先生……我亲自去请吧。
他朝我看看,我抱着袖子,打定主意,他不告诉我,我决不问他。
他果然只对我点点头:我得先走了……惠童……你也保重。
惠童道:殿下你夜路小心。
嗯。
我也答应。
阿宙离开主道,同着小宦官大步流星而去。
我突然有点怅惘。
按一按心口,里面满满的。
夜空深湛,清新如雪,就像阿宙,今晚的他,好像冰影里面的火。
阿宙有佳人等候,也不会寂寞了。
我笑了笑,踩着雪脚印,回太极殿。
--------------------------------------------------------------------------三日之后,我补好了书。
由如雅和四个护卫骑马护送,到住在桂宫附近的沈谧处一访。
里巷的孩子们骑着竹马,嬉闹追逐。
长安如棋盘,那条街坊极长,到后面逐渐冷清。
如雅说:那里就是沈家了。
门洞大开,一群风采卓越的年轻人,连同一个老者走了出来。
如雅嗯了一声:原来是元君宙的那帮子幕僚。
我远远望着,只见阿宙被围在人群中。
我久违了的张季鹰老先生,对阿宙不断的说着话,阿宙躬下身子,边听边示以微笑。
阿宙转身,拉住一个年轻人的手腕,说了几句。
年轻人个子中等,方面大耳,一脸沉着,目光内敛。
阿宙说完话,解下自己身上的貂裘,裹在青年的肩上……我恍然大悟。
为阿宙高兴,又莫名的失落。
他的佳人,只是一位士。
如雅问我:姐姐……咱们还用去吗?不去了。
车头转向,我又回顾一眼。
艳阳高照,积雪辉耀,阿宙仰望天光,他的眸子里欣然,快乐,好像是山林间释放的源泉。
他修长的身姿,从未如此的华丽,高傲。
他唇角微动,笑起来无邪而黠慧,就像初见他,像是雪天里的白狐。
他不是狐。
他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