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玉飞龙,从军营之中经过。
天之蔚蓝,地之开阔,也只有战时才可以感受到。
玉飞龙翕动鼻孔,蹄子打着营边的青草。
有一群年轻士兵微跪在路边,挡住了去路。
身后的赵显驱马而上:弟兄们,不得惊驾。
年轻人中的一位,长着淡淡的唇须,仰头大声问我:皇后,听闻赵王没有死,而是身陷敌营。
我等何时发兵救回赵王?洛阳守军在最近收编了阿宙的一些残部。
他们是跟着颠沛流离的百姓一起退到洛阳城的。
阿宙被俘的消息,虽然是重大机密,但恐怕人为授意,此刻已经四处传播,成了动摇军心的箭头。
我俯视那少年士卒:赵王究竟在哪里?要有实据。
若不亲眼看到,他就是躺在灵堂棺木中的那个人。
现在即使倾城而出,你们觉得击退萧军,成功营救出赵王的可能性有多大?那少年不情愿的闭上嘴,我拍拍玉飞龙的脑袋,对他说:如果赵王还在人间,皇上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你们稍安勿躁,将来必定能报答赵王恩情。
我发现少年露出的手臂有几分红肿,就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给他。
一边催马前行,一边悠然道:南军远道而来,水土不服,这药是专门为他们预备的。
他们要洛阳,他们倒不急。
你们要赵王,你们也不能急。
上官先生离开了我,他临走给我留下一个药匣子,内有各种必需和非必需的药物……赵显与我并肩,他是个关键时刻不多话的人,这点让我十分欣赏。
我半闭上眼睛,突然笑着叹了口气。
赵显问我:……皇后,我等真不需要顾及他们手里的赵王么?阿宙现在是死棋,他落在南方手中,大概是被逼无奈,但对于北朝的局势却是雪上加霜,不能原谅的。
因此我迟迟不肯相信阿云的来信。
数日之前,我和赵显派出的斥候纷纷回报,说是萧植大营内,多出来一个神秘的年轻人,那人似乎身受重伤,又被严加看管,我这时才有几分相信。
我瞧了一眼赵显蓝紫色的眼眸,这个人与我当年一路去漠北,倒是值得信赖的。
我也有几招险棋,上官已离开,剩下的只有他了。
赵显大营内传出一阵骚动,一个士兵龇牙咧嘴冲出来,手腕血淋淋的。
我和赵显相顾,跳下马背。
只见妙瑾斜着眼睛站在旗边,双手叉腰。
我看了看地上,是打翻的食盘,还有窝头干菜。
就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妙瑾大声说:我不吃,我就是不吃。
赵显让人把受伤的士兵带下去包扎,好像满肚子的火气,但一言不发。
我笑道:不吃便不吃,你也不能啃人手吃。
非常时期,城内饭食供应有限,你就不能忍忍?妙瑾涨红脸:我……我是公主!我拉了她手柔声道:谁说你不是?我将一个窝头捡起,用裙子边擦了擦,津津有味吃起来,吃了一半,才对赵显说:将军营内窝头果然美味,在宫里吃不到啊。
赵显对妙瑾白了一眼,咕哝道:皇后现在一天都只吃两顿……你以为当公主就了不起?牡丹花放到猪圈旁,还不如狗尾巴草有用处。
而且长那么胖,吃几个窝头不是挺好的事?妙瑾气得留海倒竖,我不由抓住她道:你动气,正中将军下怀。
正在此时,有人飞奔而来报告,大将军萧植给皇后送来了书信礼物。
我让人带走妙瑾,就见来使捧着一个长盒子而来。
我端坐在帅席,赵显握刀在侧。
大将军让在下代为问候炎皇后。
让在下将此物给皇后过目。
我点头,那使者打开盒子,赵显倒吸一口冷气。
盒内一柄剑光芒四射,正是揽星。
我压住心内汹涌,淡淡问:赵王被俘,我已知道了。
此剑是为了证实云夫人的消息?那使者笑容颇为阴险:云夫人是云夫人,大将军是大将军。
云夫人不能代表大将军。
大将军也只让在下给皇后看此物。
大将军有言:皇后乃先帝之女,有贤名于天下。
而今我与北帝聚首于中原,临近花都洛阳。
良辰美景,追忆先帝,思念皇后。
欲与皇后会面一叙旧事。
不知可否?赵显的刀隐隐出鞘,似乎随时要上前杀人夺剑。
我睁开眼睛,将赵显轻轻一推:啊,揽星剑到底不如水沉刀,赵将军你这回总算是赢了五殿下了。
我喝了一口水,不知不觉中以手指叩击着桌面上的狐皮,那一刻,心似明镜。
我环视四周,对来使说:让大将军见笑了,光华年尚未足二十,担个虚名,吃过的饭比不上大将军见过的山头。
洛阳城内,就剩下我一个。
大将军既然派人关怀于我,便知道在皇帝面前,我已然失宠。
不过,嫁给北朝人,在此刻和娘家老臣会面,只怕与理不合,遭人非议……我见那使者又要动用其三寸不烂之舌,不由腻烦,面子上依然笑着说:尊使不妨给我一日,明晨我再答复不迟。
使者将剑盒关上,目中无人道:既然如此,静候佳音。
大将军道:剑与名将连心。
若有人夺取此剑,则营中之剑主,恐怕也有三长两短,因此。
他仰起瘦脸对赵显一笑:将军还是将此物让在下带回大营吧。
赵显眼珠凸了出来,额角满是汗珠,我将水给他,将手指按在刀鞘上。
皇后,这萧植是什么意思?看来赵王在南人手中无疑。
你可千万不能以身涉险,去赴那个约会啊年。
赵显跪下,我摇摇头。
萧植和云夫人,各自有各自的算盘。
云夫人至今不再有音信,而萧植派来了这个使者。
比起云夫人,萧植似乎难对付的多。
我咬了咬干涩的唇,低声道:赵显,你听我说……他跪到我的膝盖旁,蓝琉璃色的眼睛,就像舞台上闪烁的鬼火……--------------------------------------------------------------我刚回宫,七王元旭宗正等候我。
他又长大了些,神态沉着。
我看着他的眉目,突然觉得无比的遗憾,为了不让元旭宗看到我的想法,我以振奋的精神道:七弟来得正好。
我在长安城外接到圣旨,连王府都没有回,就立刻启程到洛阳来,希望还不是那么晚。
元旭宗道,他恐怕是饥肠辘辘,说话时忍耐的神气一点没有变。
帘幕后有人影一闪,我故作不知,只笑道:不管来得迟还是早,七弟你必是要和我一同吃饭的。
元旭宗的眼睛似乎在问: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么?但他脸上还是带着平庸而迟钝的笑容。
我注视他,用食指按住了晚上的脉搏,扬了扬嘴角。
元旭宗吃得正香,圆荷跑进来禀告:皇后,上官先生身边的孙照求见。
奇怪,那黑大个不是跟着先生一起去邺城了么?我高声诧异的问。
惠童已经不在侍者们中间了。
我当然知道他去了哪里,因此只掀开帘幕,让元旭宗跟着我一起走到了廊下。
孙照身上满身污迹,像是从炼狱里捡回来一条命。
他对我捧上一个锦囊,低声说:皇后,邺城之战,难解难分。
这是皇上和上官先生商议的破萧军的计策,若他们兵临城下,皇后可以观看。
我盯了孙照一眼,长出一口气,对元旭宗道:这可好了,皇上和先生还是想到了洛阳的。
元旭宗向四周看看:皇后应妥善保存此物。
我耸了耸肩,对孙照又看了一眼,摘下一朵白日在骄阳下枯萎的栀子花瓣,剥下花瓣,在地上摆了四个字内人难防。
孙照依旧木然,好象没有看见,七弟扬眉,以靴将花瓣都碾飞了。
我独自走入帘内,点上烛火。
揽星在他们的手里,阿宙是在他们手里?他们不会放过阿宙,即使用我去交换,也未必能成功。
萧植有自己的打算,而云夫人若轻易干涉,也不会成功。
可是,既然我做了决定,也就该矢志不渝的走下去,不能乱了自己的军心。
我解下衣服,慢慢的抚摸那个锦囊,微微而笑。
只听脚步纷乱,惠童跑了进来,他打碎了一个大花瓶,留守洛阳,为数不多的宫娥侍者,惊愕下,全都围拢上来。
我走出去,将锦囊放在荷包里,对惠童道:慌什么?让你去见赵将军,又不是见阎王。
惠童上气不接下气,手忙脚乱,阿若等都张大眼睛不敢出声。
好一会儿,他才说:皇后,赵将军周围一圈人。
都病倒了?病了?我手一抖,仿佛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类事情。
将军他们不知道吃坏了什么?将军病的最终,一阵冷,一阵热的打摆子。
众人都知道赵显是洛阳的守护神,因此听到这个消息,难免心里发凉,还有宫娥的脸色都惨淡了。
我都看在眼里,急忙说:跟着我亲自去看看。
军营内亮如白昼,赵显的大帐内外,人心惶惶,人影浮动。
我才到,就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哭骂之声,原来是群情激愤的亲随士兵们团团围住妙瑾,还有人拔了刀子,质问道:你说你是不是细作?来害将军的?妙瑾使劲摇头,唇色发白,就像个丧家小犬,只有眸子里还有不屈的火焰:我为什么害他?那你为何不肯吃军营里的东西?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大夫说了,赵将军吃了什么不干净的,病虽像疟疾,却是一种毒。
我……我……妙瑾看到了我,就像看到了救星:皇后来了。
我正要说话,妙瑾趁着众人不注意,跃上一匹战马,就往我们冲过来。
那马受惊,向前狂奔,妙瑾哇的大叫,险些被摔下来。
我赶紧避开,追上去,吹了一大响哨,那马愕然回首,向我跑来,我俯身,又用手模仿骨笛音,吹了两声。
马在离我一丈处悻悻然的停下,妙瑾咕咚倒在草地上。
我摸过去抓住她:没事么?她不知是吃痛,还是委屈,靠在我怀里哭起来。
士兵们默默注视,也不敢再放肆,只能散开。
我让阿若在帐门口抚慰妙瑾,自己进门瞧了赵显。
赵显似乎在干呕,大热天身上还裹着毛毯,我带着哭音道:赵将军?如何会这样?他离我极远,脸部都看不清:皇后,是我无能……这节骨眼,洛阳城怎么办呢?我坐下,语气干涩:还有七王。
……七殿下……毫无经验……大帐内外众人,叹息此起彼伏,也顾不得在皇后面前失仪了。
不可一世的北帝亲信,若此刻让那位南朝使节看来,就是一群秋后的蚱蜢。
我心想。
我郑重吩咐道:将军乃是小病,不可张扬,违令者斩。
他们都答应着,我这才挥手,凑近了赵显,他的蓝眼睛在月夜里,就像冷宫里的野菊花,闪着非同一般的光芒。
我压低声道:喂,我就要走了。
一切,都交给你了。
他兀自哼哼哈哈的呻吟,但裹在毯子下的眸子,蓦然有了泪光。
在那一刻,我想起不少昔日的事情来,但我来不及进一步的回味,我的时间是紧迫的。
我领着妙瑾出了军营,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似乎三伏天,也是一个冰窖。
我轻声道:妙瑾,我要离开洛阳,去一个地方。
那地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人物你也认识,萧将军……说不定还有云夫人。
她瞪大眼睛。
云夫人三个字,果然是她的禁忌。
我指了指阴影里的孙照:这人是上官先生身边的人,我让他护送你去安全的地方。
若我平安,我会照着对你哥哥的诺言照顾你。
若我出事,上官先生会替我安排的。
妙瑾拉着我到边上,直接说:你离开洛阳干什么?别去!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你刚才总算还救了我呢。
不得不去,我决心下了,就要去。
别太担心了。
我审视她的眼珠,觉得她也并不是那么讨厌,我柔和的抚摸她的头:这还是个秘密。
因为你是我在这城里唯一的亲人,我才告诉你的。
她的脸红了,眉头皱得厉害,就像踩错了风火轮的哪吒一样痛苦难当。
我等了一会儿,她不说话,我向孙照努嘴。
妙瑾突然凑近我:我……我也告诉你件秘密,也许对你有用。
四周除了孙照,别人都足够的远。
我蹲下身体,仔细地听她倾吐。
妙瑾似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我的眉目:光华姐姐,你长得是挺好看的。
可惜你那个大恶人丈夫丢下了你,家里人也不管你的死活……告诉你,云夫人生的那个儿子,才不是父皇的孩子呢。
嗯?我对此不吃惊,但还是很配合的张了嘴。
妙瑾又说:你可不要以为云夫人的儿子是哥哥的儿子。
……才不是呢,哥哥是糊涂虫,哪里知道奥妙。
母亲临死前跟我说:因为以前她犯了一个错,我父亲和哥哥,都不能生育了。
所以云夫人的孩子,是和别的男人生的。
母亲还藏好了两个证人和一些证据,可来不及揭露那个贱人,就被她害死了。
光华姐姐,我把证据埋藏在白马寺内的第三棵菩提树下了,都交给你吧。
将来万一阿云威胁你,你也可以威胁她。
云夫人的孩子,也不是琮的儿子?这倒有点出乎意料。
真不知道那位夫人是不择手段,还是太过聪明。
我忽然想起那时候天寰的语态,也许我还是天真了些,皇家血统混乱,本是常有的事情。
而南朝皇帝父子的昏聩,也给了这样的罪恶,可趁之机。
----------------------------------------------------------------------------云夫人的把柄若在我手,云夫人的家人也在掌握之中。
可是,云夫人的要害,肯定抓不住萧大将军。
而萧植对于南宫内翻云覆雨,梦想母后临朝的女子,究竟是何心态?倒是一个值得玩味的话题。
我细细思量,长日将尽。
方才,我已断然回复了大将军的使者,我会在近日拜访。
但究竟如何去,怎么去,那恕无可奉告。
我有足够的理由,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只能秘密的离开洛阳城。
我要去会一会他,洛阳城没有我,也许能守的更加成功,而只要有一点希望解救阿宙,我还是愿意冒险的。
阿宙对于天下的大业,是不可或缺的。
即使他这次丢了脸,被人生擒,也不不会改变我对他的期望。
若他这次不出意外,南人怎敢如此猖狂?天寰怎么会如此失常?我不容许别人伤害我的国土,丈夫,即使那本不是我的故乡,那个男人已经不在爱恋着我。
何况我不相信他不再关心我了。
因为我依然能从他的影子里汲取着勇气。
若他是死灰,我就找不到火花了。
我捏了捏龙凤帐子,将短剑别入衣裳。
我才不会首先放弃他。
那不是我炎光华的做法。
午夜时分,我牵着乔装打扮过的玉飞龙,带着惠童,阿若,还有圆荷一起出了洛阳城。
在萧植大军和洛阳之间,有两座小小的城镇。
一名双阳,一名逢春。
双阳还在北军的控制中,而逢春俨然已是南军的城市。
我从斥候们绘制的图卷中,早对地势了然。
到了一课大槐树前,我对惠童点头,惠童就拖着马头,走入山道去了。
圆荷,阿若对此有些惊讶,也不敢发问。
我轻声说:我让他先带着马儿绕道走,后天再与我会和,就不引人注目。
二来马上有些东西,我不想让人盘查。
圆荷穿着村姑的短衫,因为伤风鼻子都揉红了。
阿若还是安静,只对圆荷笑了笑。
我披一件书生的青衫,背着一个竹筐。
河水清澈,找不见当年我自己的影子,只有翠华一点,灿然的开放在湛蓝的天幕下。
阿若道:皇后,奴婢说:您应该重新装扮,遮住您的面孔。
奴婢等相貌平常,但皇后在白日,未免过于显眼。
我笑着握着她的手:好,等我们找间茅屋,我就变一变。
圆荷无精打采的呵了口气。
走了两个时辰,前方有一间竹屋子,我对使女们说:不如进去休息吧兵荒马乱,屋子的主人,早就不知去向,我摸黑入内,忽然,从房梁上掉下一篮子的菜皮虾壳。
我因为打头,撞个正着,衣服和腰带上,满是滥污。
圆荷翘着嘴巴骂个胡天胡地,我忍俊不禁。
倒是阿若提醒:皇后,还是赶紧洗一洗,换身衣裳吧。
我俯身在地上翻找,等圆荷凑了火折子来。
我才将那个荷包紧紧抓在手里。
阿若手脚麻利,一会儿就烧了火,弄好水。
风顺着床沿进来,我脱下外套,团在荷包之上,才闪身到了床后。
忽然,灯火熄灭了。
圆荷叫了一声:风大讨厌!我在黑暗里换上了衣衫,那墙上人影一晃,又是月淡风清。
我端坐在床上,盘起腿坐了半个时辰,才笑了笑。
阿若背对着我洗衣,圆荷正在打盹。
我清了清嗓子:荷包东西你们谁动过了?她们面面相觑。
我伸了伸发胀的胳膊:唉,天要落雨娘要嫁,似乎都是没办法的。
就像身在曹营心在汉一样。
也不是我待谁好,谁就能向着我。
对么?她们似乎全听不懂。
我掏出荷包:这里面有万岁的锦囊,就是计策么。
万岁在邺城内外交困,刀口上舔血,还能惦记我在洛阳如何应付萧将军,还为我准备好万全之策?以皇上的神威,谁都相信这是可能的吧。
我啧啧了两声,灯花映着眼睛,明亮的紧,难怪人家说火也能炼人。
我笑了一声:可这次,皇上的锦囊是个假的,皇上没有任何信息,这只是上官先生出发前,我和他商量好的罢了。
可惜么?我望向阿若,她的脸色有点发白,和记忆里一样,清秀而懂事。
她道:皇后……她以恐惧的表情注视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全变成了黑色,似乎又痒又疼,她扭曲了身子。
我叹道:阿若,你幼年就得到罗夫人的喜爱而在宫女里崭露头角。
而在我的宫女里,你也一直得到信赖。
还记得以前玉燕子失窃,我多么庇护你么?我一个个的盘查,只有你们两个嫌疑最大。
方才我还希望是我猜错了,萧大将军的人另有其人。
现在你也无话可说了吧,药涂在锦囊内部,并不致命。
可只要碰触的人,除非有上官先生的解药,不然三天内,都会四肢麻痹。
阿若不说话,许久才对我低了低头:皇后,奴婢并没有做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而萧大将军是我的义父,我不能不报答他。
义父?是的,大将军没有子女,义子义女却有不少,我是三岁为他鞠养的,梅树生则是长大后为他收养。
其实奴婢在皇后身边,日子过得很快活。
但以皇上的为人,一旦义父那里打算暴露我,我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替义父做些小事。
她惨笑:现在,我的日子该到头了……她挣扎着下跪,给我磕了个头。
我注视着她,屋后,四名事先安排好的侍卫排列成一行,阿若浑身颤抖起来。
圆荷捂着耳朵惊恐的看着。
我摆摆手,命圆荷给阿若吃一颗药丸,然后我命令道:你走吧?其余人都不敢置信的把目光投向我。
阿若猛然抬头。
我鼻孔出气,一笑:你是个小人物,死了对我也没用。
你活着,我却不能让你再近我的身体。
这次出来,是你阿若身份死亡的好机会,你走吧,随便你去哪里吧。
这与我也不再有关了。
我背过身体,面对墙壁而睡。
我身边没有监视的眼睛,难得可以高枕无忧。
窗外有些平静里的躁动,但终究又归于平静。
圆荷的声音响起:皇后,为什么?我没有回头:都是女人。
那她……?人都有错,何况她没有毒害我和太一。
不处置她,算给大将军一个面子。
你知道大将军是什么人呢?她就这样走了?我回头,在黑暗里盯住圆荷:谁都要走的,你也是。
记得以前我说,我身边的宫女都会出宫去么?谁愿意在这里一辈子呢?除非是宫廷里有许下一辈子誓言的人。
若不是为了怀疑,我本来就没想带着你,你太小,也不够胆子。
天亮时候,你跟着侍卫们回去吧,告诉赵将军一切都顺利。
告诉七王与赵将军同心协力。
她的嘴唇哆嗦,我翻个身,闭目养神,直到一片阳光搅动了清晨。
-------------------------------------------------------------------------------逢春镇上,全是南朝的士兵。
虽然我记忆里的南方人是柔婉的清秀的,但在战争这样的洪水猛兽面前,人们都不能以常规自视视人。
大部分的百姓都逃散了,留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
我在路边的茶馆里,喝着只飘有几片树叶的茶水。
士兵们用得意的口气谈论着女人和其他的战利品,在他们的世界里,似乎并没有皇庭和种族,只有简单的利益。
我不禁想:这么没有理想的士兵,何来巨大的战斗力呢?夏天里,暴雨时常偷袭而来。
不一会儿,乌云翻滚,我压了斗笠的边沿。
我早已换装成一个农夫,样子更像是逃难的少年。
在我的左脸,我用上官先生给我的药,画上了真正烧伤的痕迹。
有个小士兵鼓足勇气瞥了眼我的那边脸颊,露出不知道是厌恶,还是可怜的神情。
我淡淡一笑,背起竹筐,朝旱桥下走去,为了避雨。
旱桥下的桥洞,像是镇上的小贩们卖东西的好地方。
可是现在,也就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了。
那桥洞里三三两两挤着一些从远处逃难来的难民,这些衣衫褴褛,为辛苦所折磨的人,组成了一个长廊。
因为雨越下越大,桥洞下光线晦暗,地上的肮脏混在灌进来的雨水里,让人没有一个干净落脚处。
有一群士兵也跑了过来,他们操着长江沿岸的口音,粗鲁的彼此玩笑着。
滚,滚。
南方人对于北方人,总是难以做到伪善的。
因为这些士兵的到来,大家只好继续向溢出的臭水沟处挪动。
我身边的一个病重的老人,躺在破席子上,他的家人很无奈的让我借个地方。
我点了点头,干脆向外走去。
我一步步地小心从人群里穿过,满脸都被汗水湿透了。
我的下摆被躺着的病人狠拉了一下,我使劲一拽,才逃出生天。
我心里想:就快熬过去了,明天我将变成光华,出现在南军的大营。
即使看不见阿宙,我能去,他也能熬过去的吧。
我念念有词,不知道是不是给自己安慰。
我打算不顾大雨,走出这座旱桥去,正在此时,有个孩子大哭起来,他哭得特别伤心,我心弦一动,不禁关切:孩子怎么了?得病了?家人死了?我怎么都放不下了,我想起了我的太一。
我鬼使神差般回过了头,这时,我看见一个人。
他满身污垢,像是个乞丐。
蜷缩着躺在一团瞧不出本色的毛毡里,那毡子为污水浸透了。
我记起来方才似乎是这乞丐拉了一下我的下摆。
乌云挡住了微弱的光线,可我发现那个人,似乎在某个缝隙里,隐约里迫切的注视着我。
沙漠里坠入唯一的星子。
污垢里,尘埃里,有光一瞬。
我脚下生了钉子,那满天的乌云碎裂开来,倾泻的雨水打湿了肩膀,我快步向那个角落走去。
我弯腰,想要掀开毛毡,但我的手被先抓住了,那双手带着股血腥味,还有一股超常的热度。
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脑海里无数个念头,肯定,假定,设定?那双手慢慢的送开了些,将我的手指往上请拉,直带到更加温暖的地方。
我的眼睛模糊,老老实实地把手掌放平在那地方,感觉着另一个人的心跳。
我准备好去冒险,我也想到了可能会死。
我担心过他,不原谅他,最后不愿抛他不顾。
谁能料想,他居然在这里。
活生生的,是自由的,和我手拉着手。
老天是可怜我们的。
雨水从宽大的笠帽上灌落到他的脖子。
披头散发的人,张开了凤眼,平静道:小虾。
我没回答。
我把帽子脱下,盖好他的头,毡子里的身体,不仅满是血污,还有难闻的腐臭味。
他极虚弱,瘦得难以辨认。
最明艳的脸庞,因为憔悴,日晒雨淋和肮脏,也几乎认不出了。
阿宙受了重伤,他怎么能到这里来的?四周都是南方军人,我怎么把他送到平安处?这点愁绪对我,只是一闪而过。
等我眯起眼睛,我已经能对阿宙保证说:放心,遇到我就好了。
我们能挺过去的,阿宙。
阿宙孩子气的攥着我的手,昏昏欲睡,他嘴上露出点笑容。
我等到雨过天晴,众人散去,也不敢轻举妄动。
又等到黄昏天暗,才混到街上,花高价问人买了一辆独轮车。
将昏昏沉沉的阿宙拉到车上,裹好毛毡,摸黑超城外走去。
逢春镇外的人家,十室九空,我顺利找到一户农家。
将阿宙放到炕上。
惠童要明天早上,才能在逢春城门口等我,此时此刻,指望不到他帮忙了。
我自己生火,弄了一大锅水,又将中午买的饼撕碎了,拌着药给阿宙灌下去。
阿宙身上有六七处伤口。
他自己定然也处理过,但此刻看上去,还是惨不忍睹。
他本来是个骨头充盈的男子,现在瘦得吓人,身体软绵绵的,完全像个少年。
我借着烛火,都给他擦洗干净了,又上了药,我也松了口气。
他应该熬过了最危险的伤情,只是太虚弱。
我担心他的头发会有虱子。
因此等他安睡,我便用箅子调了些化草药的水,细细在炕头给他通。
阿宙有时候微微的呻吟,我忍不住要跟他说洛阳城的一切,但终于还是让屋里宁静。
天亮之前,我就愿意让他睡着。
小虾。
我突然发觉,他睁开了眼睛,他幽幽道:小虾,我丢了剑。
嗯。
我没有说剑在萧植那里的事,也没有解释我怎么孤身一人在这里出现。
我说:丢了就丢了,你活着就好。
阿宙闭上眼睛,他重复说:小虾,我丢了剑,我输了呢。
你没输。
看着吧,我把你的剑找回来。
我道。
阿宙似乎笑了,他的凤眼,和以前最快乐时一般明亮而美丽,他对我看着说:我没输。
要是重生一次,失去剑算什么呢。
小虾,我方才想:重来一次人世,还是遇见了你,而我还是喜欢着你,你觉得可以吗?我嘴唇一阵干涩。
见鬼,这关节,谁喜欢谁,也不重要了吧.一阵马蹄,军靴声响。
有人非常急促粗暴的敲门。
我心口提到嗓子眼。
到了现在,万万不能再失去阿宙。
急中生智。
我扬起了脸庞,不慌不忙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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