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夫人妩媚的面孔,在极度的恐惧下扭曲,就像墙上剥落的美人画儿,不再成型。
她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要召唤随身的那些高手,但她终于还是放弃了,勉强笑道:阿云时常惦念着皇上。
皇上龙颜似乎比以前清减了,想必是与这几年内外操心之事颇多有关。
我扫视一眼天寰。
他从容迈步,朝我走来。
他淡然一笑,并不回答云夫人。
一抬手,将我鬓发上的飞絮掸去,转身将我挡在他的身后。
我望着他,他冷漠注视着云夫人。
杏林里能听见树叶飘落的声音。
那自然的香气在晚风里弥漫开来,让云夫人衣裳里的薰香,相形见拙。
忽然,从阴影后面冒出来一个侍卫,他向皇帝跪下,禀报说:皇上,萧植已与赵显将军遭遇于洛阳城郊。
天寰点点头。
我心内暗喜,至少我们的计划第一步是成功的了。
想起萧植那柄阴森的画戟,我又不禁有几分紧张。
云夫人亦冷冷一笑。
紧接着,另一名校尉骑马而来,小跑着上呈书信:皇上,上官先生手书。
天寰展开一瞧,微微而笑。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卷丝绸,绑在黑鸽子的羽毛上,将它向天一抛。
黑鸽子展翅向北而去。
月光莹洁,暑气蒸人,云氏主仆面上都染有汗污,而天寰的面色更加皎洁。
他低声对云夫人说:阿云,朕的操心事办得差不多了。
你也该回去了。
云夫人似乎不明所以:回去?我吃了一惊,天寰打算让这女人走?天寰从腰间取出一把红底绢扇,轻轻扇动,凉风习习,拂面而来。
他缓缓道:阿云从哪条路上来的,当然要从哪里回去了。
你是南朝的一品宫妃,难道还跟着朕夫妻不成?瞧你身后有两个岔道,左边或者右边,任何一条,都可以任你选择。
你们骗朕之皇后深入南营,等于让她自己赌一次生死。
朕这回也让你赌一回生死。
这算是公平吗?天寰的话音刚落,云夫人背后的两条岔道就亮起了灯光,右边挂着红灯笼,左边则是绿灯笼。
在我眼里,都是鬼门关一般的狰狞。
云夫人双腿一抖,伏在地上,她的额发遮住眼睛,甚是可怜,她音调柔得像水:皇上,阿云有罪,但罪不当死。
阿云扰乱南朝,不过是为了早日让北朝统一天下……至于对光……皇后,阿云只是与她开个玩笑,若要她死,阿云可以在营中就杀死她啊……我回避开云夫人的眼神,正色道:让北朝统一天下?夫人这把火都烧到洛阳了。
骗我说赵王被俘,给我下药,把我送到……那里,这都是帮皇上?更有甚者,你妄图引入高句丽之兵,是要乱我中华?云夫人,要不是萧植与你为了争权夺利存有矛盾,我能活着到这里来吗?云夫人泪光莹莹,抬头哀辩道:皇上……莫听信一面之词。
炎光华乃是南朝帝女,这次她与萧植之间,就约下密谋。
皇上念着夫妻之情,回心转意,她又是什么主意?皇上心里有她,可她呢?皇上看看您的皇后骑着哪一匹马,又背着哪一把剑?玉飞龙不耐的长嘶,月下揽星剑光芒一闪,就像狭长的眼睛睁开。
天寰拍了拍我的手,笑道:阿云,朕还不老,早就看见了。
至于你的话,朕也料到了。
至于皇后有没有密谋?金秀,你说说看,阿云能否知道?云夫人身旁那满脸蛮横的高句丽侍女闻言叩首,对天寰充满敬意的回答:回皇上,云夫人为了生子,有数名情夫。
可是唯有萧大将军婉拒了她,因此云夫人恨萧植入骨。
二人明争暗斗,已非一日。
因此萧植即使有所谋划,云夫人不可能知道。
云夫人长甲指向金秀,一时语塞:你……你……却原来先她一步到南朝的宫女,也是天寰不下的棋子。
金秀圆眼睛亮着,笑了笑:夫人见谅。
夫人当年为皇上所救,今日这般回报。
也就不能怪金秀了吧。
金秀原本是为了保护夫人完成在南朝使命而安插的小人物。
而夫人翻云覆雨,离叛北朝时,金秀也旁敲侧击的劝夫人稳妥周全行事。
夫人常说:黄雀捕蝉,螳螂在后,对不对?云夫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金秀对我匍匐道:在南营内金秀只能暗中保护皇后,又必须对皇后有所藐视。
望皇后恕罪。
我点头,心中一寒:天寰行事周密,每个棋子的身旁又有防范……他放任云夫人横行到今天,又有怎样的韬略和谋算?南北战争的漩涡里,是有云夫人的媚影舞动,但真正上场的,还是男人们。
云夫人双肩耸动,抽泣起来:皇上……饶恕阿云吧。
是阿云错了。
我不想死。
我死了对战局也没有好处。
既然皇后安全,高句丽兵也根本没有来……杀了阿云,也太迟了。
她向前爬了几步,伸手道:以前皇上作画的颜色多,除了我,她们都会弄错……我在书房外伺候皇上,比谁都小心,整夜都不合一下眼皮。
皇上,若是当初不赶我离开长安的皇宫……阿云一辈子只要帮着皇上管着笔墨颜料,也心满意足了。
又怎么会一步一步鬼迷心窍,糊涂到此呢?皇上……皇上……她大哭起来,非但我,连金秀都诧异,没人想到云夫人也会如此。
天寰叹了一声:阿云,只管笔墨纸砚,真会让你满足?你要和朕兄弟斗,并无胜算。
十多年前,朕救了你一家。
你捏着拳头,对朕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想死,我要活。
朕想那么小的女孩就能如此求生,真不容易。
当年在罗夫人所养的一大群女童里,你是出挑的。
可你的聪明用错了地方。
你以为朕不取你,只因为你是高句丽人?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朕的画稿被窃之案吗?那是……圣睿七年之事?听起来久远。
那时我尚在冷宫度日。
皇帝的记忆,总有一部分是我的禁猎之地。
阿云止住哭,双眼迷离,十指一颤。
那事的来龙去脉,朕一清二楚。
当时是宫中有人陷害你,你若奋起还击,或忍气吞声,朕都会救你。
结果你为了不惊动那幕后之人,竟让同室的小桐当了替罪。
你嫁祸给她,因为她老实,在殿中毫无势力。
可是你似乎忘记了她是你入宫后对你最好的人。
你们以为皇帝日理万机,对你们之间的小把戏就会视而不见?被后宫女子蒙骗之帝,又怎能正对朝政?天寰语气宛如冰凝:你要活,朕不能怪你。
但从那以后,朕就不得不留神你。
而你背地里引诱年幼的五弟,让他恼羞成怒,非要赶你走,朕自然顺水推舟,应承了他。
朕那时又给你选择,或回到高句丽去,或离开长安,可你选择了现在的这条路。
阿云阿云,你若蠢笨些,丑陋些,也许会如小桐,此刻正于乡间默默无闻的享受着天伦之乐吧?天寰说完,眸中波光粼粼,把我也吸入其中。
我弯起嘴角,正视着他。
我咀嚼他的话,云夫人是他所救的,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死。
左边或右边,不论是谁,原来全是死路。
云夫人似乎恍然大悟,她惨然笑了几声,不再恳求,挺起胸向左边的道路走去。
林木里黑影幢幢,沉默而突兀。
远处的天幕,战场上用作信号的烟花一划而过,只留淡烟轻痕。
我喉咙里沙沙的。
张开嘴,没有声音,热风灌入喉咙,化了我心头的寒。
天寰等云夫人走远了,才对金秀吩咐:此次高句丽王有功。
朕平定北方后,自然会酬谢他的忠谨。
阿云的死信确凿后,你将其母弟一同送到高句丽去吧。
是。
金秀候在我的身后。
我摇手:退下,我有话与皇上说。
金秀望了一眼皇帝,乖乖的退下了。
天寰清咳了一声,把悬在天边的眼光收回来:朕时间不多。
你有话得快些说。
瞬间,他就变得疏离了。
方才云夫人面前,亲密的动作,眼神,全被这游刃有余的君王的一声咳嗽抹掉了。
我早就该想到的。
邺城激战,你怎能脱身出现在这里?我询问。
他拍了拍凑过来的玉飞龙:这是朕的战场,朕自己说了算。
朕出现在洛阳附近,因为此刻邺城少了我,也能打仗。
而洛阳城附近的布局,却非朕不能。
他神气傲然,淡色的袍服衬得他比往日更加俊美。
他为何改穿素色呢?我把玉飞龙的马僵纠过来,吹了一哨,让它躲远点。
玉飞龙不情不愿的向后溜达。
红绿灯笼都熄灭了,这杏林里刀光剑影,全是死士。
我和皇帝的对话,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没必要和昭告天下般让他们都知道。
我不顾天寰给我的僵直背脊,突然发力,使劲儿把他往那间破旧柴房里推搡。
他大概是大病初愈,力气不足。
虽然脸上表情僵硬,但还是被我推进了屋子。
我一手擦亮火折,一脚踢上门。
天寰仿佛被我的粗鲁举止吓了一跳,过了许久才冷笑一声,好像有几句嘲弄我的妙语到了嘴边,可我一晃火折子,他又咽回去了。
皇上你笑什么?我问。
我的声音变哑了,也有几分粗鲁。
他收起笑容,优雅的坐在一堆杂草上,对我悠悠道:朕笑你。
黄毛丫头,不自量力,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送给你都合适。
你一个人从洛阳走到南营,又来到这里,绝不是由你一个人的意志,决心,大胆就可以做到的。
你不要误以为朕是为了你才到这里的……梅树生的军队企图在邺城拖住朕,以便萧植的计划成功,朕则将计就计。
但洛阳周围的布局,如今也要改动,所以朕就与上官定计,秘密来此。
金秀既然是北朝细作,南营里云夫人的举动我是至今才看清。
今夜你逃出的必经之路,就是这片杏林。
要是朕不碰巧在,光华公主你就靠这把剑,插翅难逃。
他指的是揽星?我逃出来匆忙,揽星剑失去了鞘,只用布缠绕剑刃。
此刻剑锋划破了包裹,隐隐发光。
我按了一下剑柄,这可是金钥匙换来的。
不禁笑了笑,金钥匙可不是揽星剑。
揽星只有一把,而金钥匙,一天就可以制作出同样的来。
所以男人们华山走一路,宁可要剑,也不能取钥匙。
我这一笑,被皇帝看成了挑衅,天寰的神色变得更加不悦。
我冷冷凝视他,撩起下摆,坐在对面的草垛上:那我还是要谢谢皇上,这回没有死成,下回我可以再试试。
皇上雄才大略,不屑于儿女情长,国家幸甚至哉。
不过心长在我身上,我就是想去死,谁能拦住我?皇上你不能。
人人都仰望皇上。
只有我知道,你不能的地方,还有不少。
你不能当面回答我的问话。
你不能在危难时刻给我写一个字。
你只能固执的去当你的孤家寡人,你只能将用一纸诏书命令他们把太一从我身边夺走,你只能用你的霸业来衡量一切,包括他人的生死。
你给人的,你可以拿走,你教会我的,我也可以还给你。
天寰的眸子灼灼,白皙的脸颊被火焰亮得通红,他眼里的水雾被炎夏里的火烧干了,涩成一片荒泊。
他站起来,大声道:是的,你知道了朕,也该知道你自己。
你以为你是谁?朕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你……你有什么权利替朕出面来决定?朕娶了你,这几年你不声不响翅膀就长全了。
朕是教过你许多,朕教你自由长成一棵香花树,朕教你接触学士朝政,朕教你提防帝王家的疑心……可谁让你帮朕决定你死了以后娶谁?朕没有教过你这份温良贤淑。
朕也没有教你为了朕的江山,以你的美貌周旋在其他男人的面前……我愤怒中站起来,伸手啪的一声。
我扇了他一记耳光。
我望着他半边脸面上涌起的血色,和他震惊里放大的瞳仁。
我自己也有几分惊。
原来我炎光华走高空绳索半天,为了只是这样绚烂而痛快地跌下去。
不管了,我不后悔。
我张着眼睛,不小心两滴眼泪就滑了下来。
我用尽力气大声质问他:元天寰,你说我?你再说一遍……你说啊!他手里的红绢扇子落下了,跟我脚下的火折子一拌,火花骤然熊熊。
红艳如许,宛若莲花,又骤然暗淡,如红颜凋落。
我摇头,盯着他一字一句:我没有。
我没有忘记我是谁。
元天寰,作为皇帝,你可以离弃我,可以疏远我,可以猜忌我,可以杀了我,可以诬蔑我。
但若你把这些当成夫妻之间的天经地义,就全是你的错。
假如你真把我当成你的妻,我就不容许你犯错,哪怕是一点点。
他的嘴角抽了一抽,高高在上的脸庞,在火光下,变得薄如蝉蜕,似乎再一伸手就可以揭开。
我一时有丝不忍。
这不忍就像蝮蛇之毒,片刻游走于全身,排山倒海的愤怒被抽掉了。
我愣愣的仰头望他,他的眸子里重新起了层水雾,静谧成谜。
朕从来不打女人。
他的声音柔而单薄,就像一个孤单的男孩子:何况此世间你是我最在意的人。
我闭上眼睛,只感到他的气息接近,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抚过我为了乔装截短的发梢。
他雪后松林般的气味里,夹杂了一股药味。
他没有拥抱我,只是扶住我的双肩。
他用掌根缓缓的揉我的肩头,仿佛这无声的动作,是一种让他羞于启齿的致歉。
我连耳朵都烧着了,我也不好意思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他的面前,我总是有那么一点丢不掉的蠢笨。
马蹄声响起,远处又是似曾相识的嘈杂。
金秀的声音响起来:皇上,左边的道路上,有追兵来了。
天寰嗯了一声,他贴着我的耳朵:看。
我早说了我们俩的时间不多。
萧植的人追上来了。
我焦急的抓住剑:他们人多,我去,你还是先走吧。
天寰眯起眼睛一笑,拉着我出门去。
元天寰!杀了元天寰。
声音次起彼服,天寰和我的面前,不过百来个死士。
而萧植的人马,多达上千。
领头的一个,意想不到,正是南军里服侍我的老侍女陈氏。
我张开臂膀,笑道:原来是陈姨。
不愧大将军夸你机警。
你们尾随我,才能见到皇帝的真面目。
只是要杀了他,便要杀我。
大将军有此交待吗?南朝军士们都认识我,因此我一发话,喊杀声顿时减少了。
许多士兵犹豫的回头去看陈氏。
她的鱼尾纹,在夜色里更显沧桑。
她对我一躬:大将军让妾好生看着公主,公主不辞而别,妾总要有个交待。
大将军因公主姿容酷似故人,念章德皇后知遇,并不想杀公主。
可是公主既然如此维护北帝,大将军的好意公主也未必能懂。
你们看着,小心别伤了公主。
但刀箭无情,公主你还是躲开为妙。
天寰抚掌道:这位阿婆说的对。
皇后是该躲开。
他走近对方数步:你们杀了云夫人?陈氏一怔,浅浅一笑:云夫人明明是你们所杀,怎么能诬赖大将军?我们已将夫人遗体送回,皇上自会定夺。
天寰大笑:他要会定夺就好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不过,阿婆回去告诉大将军。
他负起双手:要杀朕,还是在正大光明的战场上吧。
男人间较量,别牵扯上朕的女人。
天寰话音刚落,一道火网在他和陈氏之间窜起,眨眼就烧起丈高。
从我这里望去,左边的那条路上,好多绿灯笼鬼火一般,浮在树冠上。
灯笼里随风吹出无数的绿火星,陈氏所带的人马嚎叫着乱作一团。
我咬了咬嘴唇,天寰不让我多考虑,对我道:你走吧,老朱在林口等你,他会带你从赵显的阵营里,穿回到洛阳城去。
在那里等我。
我扯住他的袍子:天寰,让我跟你走,我不回洛阳,让我跟着你。
求你了。
他的素色袍子被我拉开了衣襟,里面是一袭黑色的旧战袍。
天寰果断地说:你不能跟着我去。
现在你和我分开,对局面有利。
把这个拿去,记住,你们要守住洛阳三十天。
万一三十天后我还不来,你就打开这封诏书。
只有你持有它,我才能放心。
他把诏书放入我的袖口。
我不顾众目睽睽,紧紧搂住他的腰。
他双手捧着我的脸,并没有吻我,火光里他全神贯注的朝我看。
天寰,你病了?我语无伦次:对不起,我打了你,……因为我恨死你了。
我……你答应我回来。
我不想一个人过,我……以后不想当一个孤孤单单的阿婆。
我病已经好多了……但是,他的长指轻柔抚过我的唇,低声说:我满嘴药味,太苦。
他的笑涡在侧脸浮现,他的眼睛已往向远方:光华,快走吧,不许你回头。
等你我重逢,朕将给你一个全新的宫。
他的嗓音就像保证,坚毅非凡。
战火不等人,我下了决心,正要上马,天寰道:等等,忘了这个。
我低头,原来他又把黄金龙凤挂在我的脖子上,贴在我的心口。
我无法再多说,只能上了玉飞龙。
大火将炭灰送过来。
我的背后,似乎有一片热海,呼啸汹涌而来。
我知道,还有那个绝美如冰的青年凝望着我。
我不能回头。
我也没有回头。
我流着泪,天上闪电,而晨曦似乎要迎接我。
我忽然想起豆蔻年华时候,天寰告诉我的话。
他说:天公不雨而闪电,这就是天在笑。
四周都是杀戮,可老朱驾轻就熟。
于黎明前,我到达了重重封锁下的洛阳城。
战争似乎离这条护城河,还极遥远。
角楼下,青色的柔蔓还趴在箭垛上,等待阳光。
城门忽然就打开了。
城门里竟然空荡荡的,只坐着一个人。
----------------------------------------------------------------------------------------我不需定睛看,就知道他是阿宙。
阿宙靠在一张榻上,粗粗看去,竟不像受伤未愈之人。
只是他似乎等得焦躁了,眼中充血,嘴唇干裂。
我下马道:咄咄怪事,大敌当前,这城里怎么就剩五王你一个人了?城门在我的背后合拢了。
阿宙挥了挥手,对跟在我背后的护卫们道:本王有所安排,你们跟着惠童退下。
他说话的气力比以前少了一半,但气势倒隐隐中充足了几倍。
老朱他们一声不吭,就尽数与远处出现的惠童离开。
四周静悄悄的,阿宙凤眼一转,道:回来了?我点点头,颇有几分疑惑。
玉飞龙见到阿宙,喜不自禁。
跑过去用头蹭阿宙的脖子,阿宙伸手揽住马脖子,眼光还是定在我身上。
我从背后取出剑来交给他:阿宙,给你。
他一手取过剑去,冷冷看了两眼,咣当一声抛到路边的草丛里。
我愣了片刻,追到灌木里将剑捧出来,大声道:你干什么?干什么?阿宙笑得难看,嗓门轻而言语清晰:这剑就是祸害,不要也罢。
我最初在四川就不该要它。
那样就没有那么多的烦心事了。
不错,我是败了一次,但我辗转回到洛阳来,是为了东山再起,并没有打算把你给拖下泥潭。
那一夜,你倒是好心替我去取剑,可我答应了没有?你好好回来了,要是不然,这把剑就能再杀了我。
我的手指被灌木刺扎出血了,我皱皱眉,汗水在烈日下直淌到剑上。
我这次去南营,确实有点冒险,但不是一无所获。
此刻军情紧急,我不可能对阿宙娓娓道来。
阿宙原本美艳,这番折腾下来,他清瘦憔悴中,倒是显出一种成年人的清丽来。
虽则清丽,但是说话里那份赌气不满,还活脱脱个少年。
我念及此,只抬头一笑。
重新到他的身边,将剑双手捧给他:给你。
他的身上一定缠着药呢,所以直腰的动作像个木偶。
他当然不接。
我又笑了笑,低声道:这次是我不好。
但剑总是无辜的,别迁怒于它。
且我当真无恙。
其实我取了它来,又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守护这座洛阳城。
阿宙双手触剑,我再次蹙眉:呦,这把剑太重了。
话才说完,我的手上便空了。
我深深呼吸,坐在他的塌边上,仰望天空道:人都到哪里去了?难道你为了加大赵显的胜算,居然将城内守卫倾城而出?虽然赵显装病,引得萧植紧急攻城。
但以他的能力,紧急不等于仓促。
我们若以十分力对他,就等于赌上十分。
此刻皇上的军队不能增援洛阳城,我们的棋盘上不过就是这点兵马而已,不是么?我倒是希望他能给我一个惊喜,说出个不是来,但阿宙只是冲玉飞龙一笑。
喂,我的话一点不好笑。
我,我昨夜在洛阳附近遇到了天寰,……你见过你大哥吗?或许是天寰的布置,也未可知。
没有。
大哥虽然昨夜有信勉励于我,但他并未入城,亦没有对洛阳城有具体的指示。
因此今晨赵显按照原计划出战,而我留守在城内。
不过,大哥在信里也说了几句话,他说洛阳城的西门有两拨人来。
第一拨人是自己人,一定要欢迎,第二拨人如何处理,就随便我决定了。
我警惕地向城门一望,并无杂沓人声。
我想了想天寰的话意,对阿宙道:第二拨人难道是南军?天寰他倒是一针见血。
萧植军数倍于我,因此我军兵力捉襟见肘,所以当初安排中,城西就是薄弱之处。
因此,我们在城西数下机关,重重布阵。
可是,如今那两万人马呢?阿宙顺着我的眼光向四周看,嘴角一挑:都飞了。
飞了?我正要说话,阿宙注视我说:难为小虾你,才出虎穴,又入龙潭。
大哥这次放了话,随我安排。
这回的潭水是我这条龙的地盘,任谁都不能跟我抢。
我不瞒你,洛阳城内除了百姓,只有军士数百。
尤其是城西,因我的命令,现在加上你我,才不过几十个人儿。
玉飞龙不知轻重的打个响鼻,似乎对主人的大胆崇敬万分。
我的思绪转水车一般,半晌也回出味道:你要唱空城计?阿宙的凤眼开出花来,他拉了拉衣裳:老看别人唱,自己没机会。
跟你一起唱,好像是件过足瘾头的趣事。
阳光直射下,他的脸呈现出蜜色,比往常懒,比往常无所谓,忽然显出少年时几分泼皮狐狸像。
看来,我是没有选择。
我展颜:空城计的故事,家喻户晓,可是人总是在山外看戏才明白透了。
真要入局,说不定还是那样子傻。
我愿意跟你一起唱这出。
只有一条:假如唱砸了,你答应让我带着你逃。
我说完,将揽星剑抢过来,用破包袱皮重新包好了:等下再给你吧。
为什么?我笑,站起身来拢好头发:怕你演砸了心情不好,学霸王乌江自刎。
阿宙靠近我,就像情人间絮语一般,将城内的情况告知我,他收起笑容:……所以,即使这一支南军入城,我们也不是束手就擒,走投无路了。
我会意,敲敲剑柄。
只见红衣一飘,圆荷在城楼上对我招手:皇后,皇后?奴婢在这里。
殿下,衣裳都备好了……这丫头红得和萝卜似的,我眼神再差都会看到她。
我立刻会意,对阿宙道:我一身的臭汗,你一身的伤。
上戏台之前,要是咱们不扮得匀净点,人家一定闹场子丢菜皮。
所以都该准备准备去。
阿宙心情大悦,他欠身对我,让匆忙奔来的惠童扶住他,调侃道:咱们俩似乎是天生丽质,就是烂泥里泡一圈,照样有人乐意看不是?我跃步上了城楼,圆荷将我引入帐幕,我问:殿下的伤势似乎好了许多?城内的人,很少有知道殿下回来的。
殿下回来,自己也十分隐秘。
把我叫过去伺候起居。
对了,七王从长安来的时候,原来将神医子翼先生一并带到了洛阳。
因此……这几日五殿下好多了。
是吗?那七王人呢?不晓得。
前夜里他和五殿下睡在一块儿,说了不少的话呢。
我随口应着,快速将混合着花香的水泼到脸上,不知为何,心里极为平静。
元旭宗一定带着那两万人马走了。
打仗亲兄弟,比起赵显,阿宙自然会把更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的七弟。
南朝因为章德皇后时代的残酷杀戮,皇族凋零。
我叔父的私心,吴夫人的用毒,更是雪上加霜。
皇嗣不昌,枝叶不茂,怎么看都是亡国前的征兆啊。
我不准自己再为那些伤感,一边抹上胭脂。
就在这时候,惠童的声音响起:皇后,探子来报:约摸有上万南军,穿过赵显之阵,向此而来了。
我挑起一点蔷薇膏,涂在纸上,说:知道了。
然后将双唇合拢去,镜中夺目红色,皆归属于我。
-----------------------------------------------------------------------------城门未开启,那些人已经到了。
领头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我认得,是在宴席上为我说过话的副将。
他们的马蹄疾促,在护城河前刹住,风声猎猎,那些马匹在热气中一起喘息。
我坐在城门之上。
圆荷手拿一只花篮,而我则在一幅雪白的蜀锦上绣花。
我幼年并未学过女红,天生也没有巧思。
因此我这飞针走线,在城下的人看起来,会以为是织女神仙一般的娴雅动作。
可我自己知道,不过是穿针来去,毫无花卉之美妙。
可人靠的就是底气。
当年我家天寰在蓝羽军中,虚于委蛇,孤身来往,靠的就是一股子底气。
我这样想,心中逐渐温热,手里的走针,竟似密不透风,无丝毫乱。
公主?那是公主?公主怎么会在洛阳?众人交口疑问。
那副将尚未开言,与他一起领军的人笑道:怎么会是公主?定是冒充的。
让本将军试一试她。
一箭飞来,正中城门之匾,我眼皮都不眨。
片刻后,我笑叹一声,放下针。
对城下的人悠悠道:诸位乡亲远道而来,一定是口渴了吧?我这就命人放下吊桥,让你们进城。
这护城河里全是毒水,你们莫要上当。
叔父宽仁,要给洛阳城一个投降的机会。
因此我才从南营回来,可一来,他们便逼我在西门上等候。
说是你们见了我,一定不会入城的。
其实大战之时,各位何必如此顾念先帝时候的旧情?诸位都有父母妻儿,要靠你们的军功吃饭,不比我等皇族子弟,全靠天生那个金饭碗。
随着我的笑语,吊桥缓缓的放下,城门也慢慢的打开。
副将望着我,犹豫非常,但与他同行的将军纵声大笑:怕他们个鸟?洛阳城不过赵显一个上将,现正被大将军牵制的死死的。
北帝的七弟,是个面团小娃娃。
我等入城何妨?不论真假,只要不伤公主的性命,也算对得起武献皇帝了。
那副将策马徘徊,低声说了不少。
我对着他笑道:这位大人曾见我身为北朝皇后,却在南营内放歌。
天下哪有这样的皇后?这里真的没有埋伏。
空城计的故事,小儿都听过了。
哪能再逃走一次?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那些人相顾,却更显犹豫。
连那豪放的胖将军眼中也起了几分疑色:皇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您虽然失宠,但总身为帝妻,未必要做到引兵入城吧?况且若以您为质唱空城计,您何以面带笑容,临城绣花?我是帝王女,生来会笑。
因是宫中人,自然会演戏。
大人们怎么连这道理都不知道?我笑。
那副将不语,胖将军抚摸胡须,道:我行伍出身,惯看风向。
也恐怕此城有诈,但这西门内,好像确实并无人气。
不如先派十来个兄弟入城一探,便知分晓。
圆荷手里的花篮忽然一抖,花瓣自城门飘落,那将军顿时警觉,笑着仰头问:红衣小妹慌什么?乖乖的说出来,叔叔答应饶你性命。
我背后顿时出了一阵薄汗,只不动声色的望着圆荷,她裙下的双腿,微微颤抖。
我情急之下,以针暗暗戳了一下她的手臂,挡着道:小丫头见不得市面,你不也是四川人?我早就告诉你,四川在我父皇时代,只是南朝一省?此刻亲人在眼前,你倒慌了,说:你慌个什么?圆荷噘嘴,红着眼圈望着我,活像个受气的童养媳:奴婢……奴婢就因为……因为是四川人,北人残暴,我在这里受苦见不得爹娘。
我见不得一个家乡人去送死。
这城里……她哭着,跪在地上。
两个将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然。
这时,惠童等小宦官宫女,更是排成一行,站到了城门之内的甬道。
惠童仰头,对我道:皇后,一切安排好了,请大人们进去吧。
那副将摇头,但胖将军大着胆子道:你等在这里,我领头看个究竟。
他催马,缓缓入内,当他到了城内之际,空旷的城内大道上,忽然起了优美的琵琶飞香之调。
原来是一个高挑少年,坐于城西最高的一座楼头,悠闲眺望着他们。
他怀抱琵琶,在高处微微翘脚,大红的灯笼挂在他背后,金黄的穗子与他的曲调协和摇摆。
胖将军笑,远远喊道:美哉少年,请教姓名。
阿宙微调凤眼,并不回答,这时城内钟响,从远处,细碎而起,无数叮当之声。
胖将军的马匹受惊,阿宙对他露齿一笑。
此时,他尽显骄傲,华贵如春日之神。
我们事先安排好的人,在隐处叫道:他是赵王元君宙。
然后,好多南军跟着喊起来:元君宙,他是元君宙。
好像他们都认识元君宙一般。
好多人并不认识元君宙,而且元君宙被杀,被俘传得沸沸扬扬,但此刻一声而出,实在骇人,。
而阿宙的容貌气势,又当世不可做第二人想。
一匹白马,从城西的街道之内,嘶鸣着冲过来。
那胖将军回头惊慌,正对我的笑容:你……你……他哭笑不得,似乎是想起了我和元君宙的传闻。
他管不住手下人的逃散,城外的军队也跟着哄乱:有埋伏,有埋伏。
城外的副将赶忙压住队伍,可是人潮洪水般退后,连马匹也乱了阵。
那副将挺起胸膛,不想输了气势,便拱手道:公主,末将等此番误闯埋伏,多有叨扰,后会有期。
这人颇有骨气,我一阵笑:真不入城喝茶?可惜了今年四川供的青茶。
烟尘四散。
我倒吸冷气,扶起圆荷,拧了一下她的鼻子: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她破剃为笑。
我命令道:他们去了可能还要来,因此随时需要有人瞭望,城门半开半掩,直到黄昏。
等我找到阿宙,他胸前的襟带都为血渗透,阿宙调皮的眯起眼:绣花不如我弹琵琶。
还是北风劲。
子翼先生低头一摸他的胸口:用力太大,伤口裂开了。
阿宙狐狸叫似的嗯一声,笑不出来了。
我不禁问:方才城内钟声响,那千千万万的细碎响声是什么?阿宙忍俊不禁:是吃饭的碗盏声啊。
你走之后,赵显为了备战,命城内集中粮食。
除了两顿饭,每日还不定时的按钟声施粥。
所以我定计之时,灵机一动,便用了此法。
可怜那些百姓,今天的粥只能望梅止渴了。
我也笑。
千钧一发,兵临城下,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填饱肚子啊。
转眼见阿宙对我看出神,而年老的子翼先生一直弯腰,并不看我们。
我收敛笑容,转身离开。
-------------------------------------------------------------------那日直到傍晚,赵显才回到城内,他满身是血,却兴高采烈。
原来激战数番,因北军更熟悉地形,且布阵精细。
萧植虽然厉害,并没有占到大便宜。
我自将温酒递给他,阿宙靠在一旁静听。
萧植正跟我打得难解难分,却突然偃旗息鼓。
恐怕是夜色深了,老家伙怕不好打。
但我今夜不睡,要防备他们夜袭。
阿宙的眉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我早就为赵显的人马准备好了休整的物事,推他道:让人替你守着吧,用不着整夜张眼,你的眼睛虽然蓝,却不是只猫头鹰。
赵显咧嘴:皇后辛苦,皇后回来就好了。
我前几日做梦都梦见万岁要斩了我,因为我听了皇后的让皇后走。
阿宙抢白:猴子不是最不怕死吗?赵显嘿嘿抱肩:是不怕。
就怕人家一刀没有砍准,弄得我半死不活的,只能抱着床。
我益发推他出去,阿宙拖着声音哈哈了几声,凤眼里光芒闪烁,好像吃了几支野山参。
我停了一会儿,问:七弟在哪里?七弟此刻也该领着那两万人回来了,两万,多是我的少年军人,行军迅速,出乎想象。
阿宙闭眼得意道。
……我寻思一会儿:啊,原来你让七弟急行军绕道去袭击了南军的大本营。
怪不得萧植要撤。
你……你让七弟火攻吗?那要是抓了南帝,可怎么办呢?这时于妖娆的灯下,他睫毛抖动,本来就细长的凤眼,因为他偷看着我,就像一条细线。
我的少年军人高手如云,万一抓了他,当然是……阿宙用手指在自己的脖子里一划,动作利落优美:难不成你还怜惜他?这样大的事……我茫然,继而道:他现在死并不是时候。
反正大哥要灭南朝,还管什么时候?阿云和她那个小东西,当然也该死啦。
况且现在洛阳是我做主。
赵显是我武将,你呢,可以帮我定人心,兼出谋划策。
阿宙说。
我是皇后,不是你的人。
洛阳城,就该我说了算。
我忍不住答。
阿宙噗哧一笑:皇后架子都抬出来了?那我是皇子加皇弟,皇后还管我啊?我有几分恼,愣了片刻,严肃说:皇后不止在皇帝之后。
帝之前后左右第一人,都该属皇后。
在洛阳城里,你可尽量的管,但关键事,都要我做主,你才可放手做。
萧植老奸巨滑,你不听我的,怕又吃亏。
而赵显不是特别服你,我怕关键时刻你两配合不到一起。
阿宙认真的听我说,面色渐渐变白。
他没有不悦,只是笑容隐没,眉宇间有一丝忧愁。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紧紧握起来。
过了许久,他对我说:既然小虾你那么愿意做第一人,那我当第二人也没有关系。
我还能和你争?但我有所让步,就有不让步的。
揽星剑继续放在你那里吧,假如你想提醒我兑现诺言的话。
我是不会把敦煌星图给你的,你说用剑换,我就没有答应过。
而现在你用剑换,我宁愿不要剑。
你看着办好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努力抽开手。
洛阳城内除了更声,出奇寂静。
我压下情绪,俯身笑道:你不给便不给吧。
我要的不该是那张图,而是你的谋士。
即使你给了我星图,沈谧那才子已不知道抄了几份,默写了几遍……大约我的笑容有几分诡异,阿宙好奇的望着我,忽然忍痛猛抬起身来:你要对他如何?我只是笑,掏出丝绢,浸透了赵显喝剩下的冷酒擦阿宙的额头:那要看你对他如何……阿宙温柔如醉,在酒味里注视我,道:我自然是用他帮我。
皇后,还是该称小虾你皇左皇右皇前?不瞒你说,我当时受伤,虽然不敢返回山东城内,但早就通知了沈先生说我要去洛阳,眼看着这几天沈先生按兵不动,但不日就有一鸣惊人。
话音刚落,惠童出现了,手里拿着半筒竹竿,他见我在侧,看了一眼阿宙,阿宙点头。
惠童道:山东来了密信。
阿宙从竹竿里取出一张丝帛,当面打开。
那似乎像是一封琐碎的家信。
阿宙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他自言自语:原来大哥是这个算盘……山东的沈谧不是围城中鸟,处境困难?居然还能猜到邺城的皇帝所思,我低下眉。
那黄金龙凤咯着我的胸口。
阿宙对我道:这个要按照七星连纵格念的。
沈谧说,他不日将全歼山东之南军,分兵北上增援,而大哥他……他顿了顿,柔声笑道:所以说小虾别犯傻,把你五哥这个后援断了。
不错,大哥心里有你,你也有他。
可世事万变,宫中总是风云迭起。
光是你和我,怎能猜透大哥的心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