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灌入堂中,阿宙半敞开的衣襟里,散出一股若即若离的药香。
那永远隐藏在他凤目里的花朵,在灯火里颤巍巍的。
我屏息片刻,盯着他轻声道:你能为我造反?阿宙肩膀一晃,他完全张开了眼睛:小虾,你说什么?我笑了笑,依旧执拗的注视他:你能为了我造反吗?我站起来,收敛笑容: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但真有一天我无法存于宫中,让你当我的后路,岂不是跟让你造反一样?即使你篡位,到底这天下是谁家的?你能拥戴我当女皇吗?阿宙的唇动了动。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否定还是困惑。
我给他斟了一杯茶:阿宙你不能当我的后路,同样我也不能当你的后路。
阿宙长眉一挑:当你的后路和造反是两回事。
我从未想过造反。
虽然我喜欢你,但我是元家人。
天下只能是元家的。
我咳嗽了几声:当然是元家的,我可从未想过要争啊。
何况我儿子也是元家人。
元家只属于元姓的人。
任何外人,包括我,都不能对这家的事情指手画脚。
你有了星图,首先是要为你元家天下做些事情。
若用天下的瑰宝来拯救我,那未免成为青史上的笑话。
我蹲身,靠近沉思着的阿宙,恳切地说:阿宙,我不会让你当笑话。
你的大哥宁愿你死,也不会让你成为元家的反叛。
阿宙凝视着我,从床边捡起搁在地上的揽星剑,他的脸色变红了。
我走到幕前击掌,圆荷捧着剑鞘走来。
我拿了剑鞘给阿宙递过去:星图的事情我不提了,该怎么办,你该有数。
但沈谧此人,倒让我想起‘鸡肋’的典故来。
闭塞书生,枉自孤傲,未有一功,竟敢在亲王面前揣摩圣意?你还是拿着你的剑吧,别想把这厚包袱丢给我。
阿宙将剑鞘与剑合二为一:你如此说我的谋士,忒不留情面。
别忘了,当初你也是心心念念要把他揽入你的修文殿的。
此一时,彼一时。
我不禁说:他志向远大,怎么肯去修文殿编书?那里没有实权。
而当你的谋士,就等于掌握了一部分的军队。
你实话说:是谁让你不要去山东?现在他的信里,说了皇帝什么?阿宙瞪了我一会儿,搬过一个枕头来,兀自躺下:小虾,我不是那么容易为人左右的。
我有我的坚持。
若对我有所不满,请不要推到沈谧的身上。
我自然是不会记恨你的。
山东我本人就不乐意去。
我的军队才刚成雏形,本不该赔在北方的土地上。
至于沈先生的信,他只是说他故意显示弱势,让南帝他们通过,是为了配合皇上的意思,让南方的都城完全空虚。
而他预计,这次皇帝让我们死守洛阳,就是为了牵制大军的注意力,因为四川薛将军和湘州王韶已经从水路出发,直攻南都建康了。
明白了吗?啊?我一愣。
虽然此分析是出自沈谧之口,但此时此刻,这个计划极其合理。
引兵深入,分散敌军,而自家暗渡长江,背后夹击……我倒是没有想到天寰的计划如此周密。
我搓了搓手,又觉得一阵热气,就盘腿在凉席上坐下。
阿宙翻了一个身,道:我说对了吧。
皇上虽然宠爱你我,但我们是不可能知道他所有心思的。
沈谧敢于对我袒露他的猜测,说明他是我真正的参军。
我们知道了皇上的计划,再努力配合,不比蒙在鼓里当熊瞎子强?我自言自语:果然是鸡肋。
阿宙哈哈大笑了数声,似乎牵到伤处,他动了动腿:什么叫鸡肋?别跟我文诹诹说典故,我听不懂。
你自己去翻三国志吧。
我听到外间有脚步,连忙整衣站起来。
三国志?我只读到史记啊。
要打仗,没空学书。
阿宙坐了起来,望着我微笑。
我还要说话,他点了点头,郑重说:知道了,我今后会留心沈谧。
我是王,参军为我所用,他绝不能反客为主。
啊,小七回来了……来者正是元旭宗,他脸上所抹的黑油尚未擦净,稚气的五官还是存有一股孩子气。
他见我和阿宙都在,脚步顿了顿,赶忙向我躬身,一回头,拍了一下阿宙向他摊开的手掌。
我将茶水端给七王,他说话比素日快了不少:嫂嫂,五哥,这一场去南营,可是大出了一口闷气。
五哥,你的人让我使,还是管用的很。
我按五哥吩咐,散成七个分队,纵横于营中,又放火烧了囤积的粮草。
好在河南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在山路上,恰好与萧植回援的大军错开。
这一仗……呵,让六哥听了,哪里敢信?他一定眼红我们。
我才到洛阳,就听说赵显挡住了一天,嫂嫂和五哥又唱了好一出戏,可惜我分身乏术,不得亲眼所见……阿宙用袖子沾了冰水,帮弟弟擦额头,神采奕奕,颇为兴奋 。
听到此处,才问:你这次去,可否见到了南帝?元旭宗迟疑片刻,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南帝并不在其御帐中。
按照五哥的吩咐,南朝的留守大臣,我一个未伤未抓。
倒是云夫人忽然死了,都说她被北军所杀。
可是……她要是好好留在南帝的身边,怎么会被我军所害?阿宙嘴一丿,冷笑:这老女死了倒清静。
要不是她翻江倒海,我兄弟过几年取江南,可是稳操胜券。
不过,她有意无意之中,还是帮了些忙……元旭宗似乎不明所以,只好讪讪笑。
我故意打断了他们:五弟你上了药,还是早些安歇吧。
萧植军去了,还会来。
空城计不能重演,后面刀锋对剑刃,可不好打。
阿宙合起衣服,低头并不看我:皇后所言极是,七弟你送皇后回去。
元旭宗点头,提起一盏灯,跟着我走出西堂,却见堂下人影一闪,元旭宗瞅了眼,并未止步。
我手腕一动,觉得那人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只悠悠告诉元旭宗说:七弟你这次去南营,虽然得手。
但萧植性格,此番算是被我们彻底的激怒了。
后面二十九日,赵显独木难支,你五哥伤势,至少也要数日后,才可以出阵指挥。
这次洛阳,不赖七弟的力气,绝难保全。
元旭宗谦逊默然。
我示意他跟我进屋,打开金匣,里面有封书信扣着一朵兰花。
我对元旭宗道:七弟的王妃与我同自江南来。
战事激烈,七弟与妃离别缺少一语。
因此我离开洛阳时,就令人专程去七王妃那里取家信,可巧今天晌午送到了。
天可怜见,兰花未枯。
元旭宗眼中泪光一闪,他握信抚摸,并不拆开:多谢嫂嫂费心。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
不过……我转眸:你这次去,既然纵横于南营,又怎么会没有遇到南帝呢?难道他已经离开了?不,没有。
元旭宗的脸颊微红:其实,我见到了南帝。
但是……他摇头:我只能这样对五哥说。
我总觉得:南帝不宜死于我军之手。
所以我故意放了他。
我心中暗叹:想起当年柔然进犯,元旭宗说过:皇上在,我听皇上的,皇上不在,我听五哥的。
掉他到洛阳,天寰是别有心思。
我低头,那朵兰花,已被别到了元旭宗的腰扣之间。
我冷不防问他:方才堂下是何人?元旭宗鼻尖出汗,想了想,回答说:那是跟随母亲杨夫人的宦官,从庸州到此来的。
果然是见过。
我一笑,淡淡一个呵欠,以指尖挡住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知道夫人的心意。
我说话间,也掺杂了浓浓的困意:七弟去睡个囫囵觉吧,醒来记得给王妃写一封回信。
等他退出,圆荷来扶我休息,我推开她,她诧异说:皇后您是铁打的?我连着几个呵欠:想必皇后是金子打的,所以才叫金枝玉叶。
但要是关键时候挺不住,连朵纸花都不如,去找老朱……告诉他……我细细说了一遍,圆荷的眼珠瞪圆了。
三更才过,我闭目养神,手里攥了几片黄连,咀嚼品位,那苦涩,才没有把我拉入梦乡。
南帝没有死,萧植不需要此时对皇位抉择。
七弟的行为,从好的方面,是动摇南军军心,但从坏的方面,可能警示了萧植北军的部分意图……雀鸣数声,老朱领着那宦官进来了。
数年之前,我就见过他,那之后……我特别记住他。
他是个漂亮的人。
可惜宦官特有的阴柔气息,宠妃心腹们的圆溜滑腻,挥之不去。
老朱对我道:皇后,方才此人屋里,小的已用刀逼他说出来了。
再说一遍!那宦官如梦初醒,对我磕头:皇后明察,方才我以为他是南军细作,因此全是诓他的。
我这次来,是六王派我押送兵器粮草,帮助洛阳守城。
老朱色变,我挥手,盈盈一笑:这样的事派些军士来便成了,如何劳烦你来呢?杨夫人为五王死讯所扰,又惦记城内的七王,因此特别派我送来些母子之间的私物。
是吗?我敲敲玉鱼,圆荷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指着那宦官说:家奴怎么敢欺蒙女主?皇后,老朱询问他时,奴婢就在窗外。
他战战兢兢时,吐露说六王与杨夫人派他来,是要嘱咐殿下们努力征战,必要时见机行事。
而六王所控河西全境的武器,石墨与盐,都将优先提供给洛阳城的军队。
跟我设想的差不离,我背着他们,冷哼一声。
这节骨眼上,还算着私人的算盘。
什么叫见机行事?皇上昨夜还在洛阳城外头呢。
皇帝就算驾崩,他们又想如何?元殊定此人,死不足惜。
我反身,坐下来,一边品茶,一边望着那人笑而不语。
我越是笑,那人越双腿打战,如惊弓之鸟。
嗯,好茶。
我对圆荷笑道:去给这位总管也沏一壶。
老朱看我的眼神退下。
我对那人俯身问:不必如此慌张,将心比心,杨夫人总没有胳膊肘向外拐。
手心手背都是肉,河西的财富储备,供给一线才见的充裕嘛。
只是你要老实跟我说,五王,七王是什么意思?圆荷把茶杯放在他的面前,吐舌道:好红,请用。
那茶水呈现锈红,宦官面无人色。
他说:五王……殿下有所呵斥,说此刻需同仇敌忾,才是帮他。
七王说:他只当他没听到。
我一笑,手指一晃。
圆荷自己咕咚着把茶灌下,跟着跑开了。
我低声道:你是杨夫人身边的老人了……我只同你说。
战事如此,皇上腹背受敌,难免人心浮动。
兄弟一家,皇上靠的就是夫人所生的三个弟弟。
所以这次他们母子之事,我绝不会向皇上陈奏。
你这次去,告诉六王,让他把藏下的所有的物事,悉数运到邺城去。
邺城解围,我便不计较。
邺城有难,我要他殉葬。
你们以为我年轻,除了皇上就没有势力?那就来试试吧。
而你……今后就算我宫下的人吧,雍州任何事,你都不妨告诉我听听。
他眉目一颤,挤出笑容:是。
圆荷捧来满盒珠宝,我道:这些你拿去。
不,小人在宫内外,不过是混口饭吃,皇后垂怜,小人不胜感激,不敢收。
这不是给你的。
你的份儿,让他们装入你的箱子。
这些珠宝首饰,是我送给杨夫人的,是我向她致意。
三位殿下立功,夫人荣华无比。
你需要好好劝说夫人才是……是。
那宦官又对我叩首,他环顾,圆荷又不见了,四周静悄悄的。
我笑:你是不是此刻十分得意,觉得我到底是小皇后,那么容易就让你过关了?你且虚情假意答应我,回到平城,你还是替他们做事,敷衍欺骗我?……?小人万死不敢。
还记得我去西北那年,杨夫人犯心疼病吗?我问:记得我让枫儿留在她殿内伺候么?我吹灭了蜡烛,残月之银影给一切罩上阴影。
往事历历在目。
我天真自保,并不代表我没有还手之力。
那次杨夫人自己服毒,为了就是与中山王里应外合,只是萌芽才起,就被扼杀。
枫儿貌似糊涂不起眼,实际上是我宫里的机灵人。
她无意中发现件怪事,等她回来告诉我,我就替她担心,替杨夫人担心,也替殿下们担心,你猜她说了什么?那宦官皇后……声音有气无力,豆大的汗珠滴在砖上。
我转为严厉:夫人背地里称呼我小皇后,南朝来的小娼妇,还说什么先淫后娶……不配正位中宫。
滔天的污水,我全能忍。
在皇上面前,我一个字都不会提。
为了是兄弟和睦,国家昌盛。
而夫人在文成帝死后的十数年内,难耐寂寞,殿内究竟有何事发生,你们比我清楚!别忘了我从南朝宫内走出来,那是最华丽也最肮脏的地方。
假凤虚凰,妃子们的那套玩意儿,瞒不过我。
当日我不吭声,反而借故将枫儿调到长乐宫去,由董公公照管。
你们都该不知道了吧。
我站起来:告诉夫人:我一向持身以洁,并未玷辱皇上恩情。
夫人为了殿下们的脸面,性命,该劝劝兄弟和睦,想想国家昌盛。
夫人若真当了太后,便要与文成帝合葬,我倒替她为难,如何在地下与先帝会面?我不想说第二遍了,你该记得了。
我说的,若透露一个字。
那所谓的凌迟……便又要有人尝了。
那宦官瘫倒在地,我鄙夷的瞧了瞧他,转身绕进屏风。
凉风吹来,我本该有快意,可是心里却因为秘密的打开,而为阿宙难过。
只希望此次警示,能熄灭杨夫人和六王蠢蠢欲动之心。
那也是为了阿宙好……除却杨夫人,在这一两年之内,我不知不觉,便通过如雅和其他人,知道了满朝文武的好恶。
要用人,首先要了解。
我不知天寰如何想,但我的情报来的如此顺畅,想必他在背后也推波助澜。
天快亮了,今夜无人来袭,圆荷磨蹭到我身边:皇后,皇后,歇一个时辰吧。
我摇头:省力气要在别人瞧不见的时候。
昨日是守城第一夜,将士们一定格外认真,没有丝毫松懈。
日出前,我定要出现在营中,这样大家以后守城,也就不会懈怠了。
圆荷揉着眼睛,我想了想:我气色不佳,去取些冷水来,给我沐浴吧。
凉水兜头而下,背脊上滑过好多水珠子,果然是解乏。
我登上城楼,赵显也正在眺望。
我给他一壶酒,一小包牛肉。
他抓了送到嘴里,那蓝眼睛映着朝阳,十分耀人。
他吃着,一边计数。
我仔细分辨,黯然道:嗯,光是昨日一天,便损失了那么多兄弟?赵显没有平时的油腔滑调,道:好多还是娃娃呢,也没有娶过媳妇,享过富贵。
因为皇后你怜惜南朝人,命将南军一并收尸掩埋,所以他们倒是和敌军躺在一起升天的。
要是天下一统,便没有敌人了吗?赵显问。
我想了想,拿起一块还带着血丝的半熟牛肉放到口中:天下一统,但战争可能还会有。
除了野心家,还有周围的高句丽,南越,今日之友,他年亦会成敌。
不过那时候,凭借长江黄河四海之力,刀会磨得更快,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送死了。
赵显仰天一笑:那天下快些统一吧。
赵显你也想娶媳妇了?他哼起蜀州的俚谣,出了片刻神,笑着拍拍大刀:我不想。
我就是个当兵的,等我真成了将军那天,我自己就成了一把刀。
忽然有个士兵叫道:看,来了。
我们走到墙边,远处密密麻麻,好像是黑色的湖水倒灌而来。
我吸了口气,对赵显说:皇上让我们守三十天洛阳,去掉昨天,只要二十九天了。
我特意用了只有这个词,可是说起来,还是有点沉重,我不禁对他歉疚一笑。
赵显嘿嘿一笑:这时候,我想到了赵王昨晨说的话。
什么?他说:年少的时候有一次爬百丈悬崖。
他不去想一百丈,只是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去爬,也就不觉得艰难了。
后来爬上了悬崖,那上面竟有人间最美丽的风景。
我们守洛阳,便是按照赵王爬悬崖的方式,二十九天,也就不怕了。
……我顿生感慨,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太阳初照,金光灿烂。
----------------------------------------------------------------------二十九日,纵然分成五日一段,也是六段。
何况萧植之军,三日便是一个战术。
火攻,水攻,土堡攻,地道攻,让人应接不暇。
真应了知易行难这句话,洛阳城外,一片焦土,尸体堆积如山。
纵然我怀有仁心,在激烈的战斗下尸体已经不可能被及时处理。
大夏天里,花木葱茏的洛阳城外,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
幸好天寰派神医子翼先生与七王一起来,城内还没有流行恶疾。
而从南军重新进攻洛阳城以来,我就决定让城内所有的妇女孩子,由洛阳文官带领,向潼关撤退。
而城内的平民男子,根据年龄体力,分成各种编队,日以继夜,辅助军队的守卫。
天寰的军队,与我们失去了联系,这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这种时候,连飞鸟都全被射死,何等消息落入敌手,都是不可想象的。
夜深人静时,得以喘息片刻,我也将贴身的黄金龙凤取出来,呵几口气,将它们擦亮。
望着天边的星,想到他于烈火中不许我回头看他,只是绵绵的疼。
如雅从长安来信,说到长安秩序井然。
白将军不断加固长安,而长孙将军在潼关已准备周全。
崔惜宁的字迹正如其人,她书中说到太一半夜里,无缘无故会哭,但他已经慢慢习惯了,不再四处寻我了。
第二十天来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但每天还是要强打精神坚持着。
许多士兵站着的时候,便睡着了。
赵显将军,头发蓬乱如鬼,亏了那对蓝紫色的眸子,不然,谁也认不出他来了。
元旭宗消瘦惊人,两颊的骨头全暴了出来。
他每日除了守城,还要管理军中各种杂事。
落日时分,我靠着内城墙,喃喃说:三天之内,外城墙就全毁了。
眼睛上总像罩了什么,特别面对阳光,有时会看得朦胧。
还好我们筑了一道内城墙。
此刻,阿宙已能自如走动,他说着捱到我的身边,给我一只橘子。
平常果子,在这种时候,简直就是稀有之物。
刚才结束了一场厮杀,我一张嘴,满口都是烟尘,加上尸臭味,血腥味,硫磺味……我把橘子凑到鼻子旁边,用力的嗅。
阿宙道:你吃了吧。
我不想吃,实在没有胃口。
我捧着橘子,想着第二天如何应对。
阿宙叹一声:女人不该打仗。
你瞧不起女人?我望着那些城根里给伤兵喂水的妇女。
虽然勒令妇女撤退,但总有些死活不肯走的大胆女人。
阿宙笑得明艳,好像天幕下,只有这个人,才与洛阳城内盛开的夏花还有联系。
他剥开橘子给我,道:我是舍不得。
橘汁碰到干裂的嘴唇,就会生生的痛。
我皱了眉头,说:南军今夜不知道是否还会攻击,你好的也差不多了,不如按照我们计划,你替赵显出去偷袭一次。
我看过,洛阳城这几日的攻城先锋是萧植的副将,那人姓冯。
你这次去,声东击西,首要的任务就是活捉他,而且要装作无意中捕获此人的。
将他抓来,我自有道理。
阿宙碰了碰自己的肋下,自嘲的一笑,对我点头:好,祝愿我马到成功吧。
不过我的身体还是使不上劲儿,所以只能弄个巧宗捉他。
我把剩下的一半橘子用帕子包起来:我一直等着你。
这橘子,等殿下回来时候再吃。
我其实担心他的状况,但赵显实在不能再不休息了。
所以只能听任阿宙去做他并不太习惯的巧宗。
可我知道,言语非但不能流露半分担心,连表情都不许。
阿宙上了玉飞龙,勉力拉住马僵,道:别等我,有空你先睡一会子……我望着他的背影,便往伤兵处去。
才走到一半,就有人前来跪报:皇后,有位老先生从潼关来,说要见您。
我向后一瞧,一个老头儿捻须,对我躬身。
我惊喜着跑过去:原来是张季鹰老先生。
怪不得早上有喜鹊飞上我窗台呢。
当年和阿宙在四川酒肆里头回见到他时,只觉得他非常老。
不过老有老的妙处,过了好几年,他的样子没有变化。
张季鹰对我悠然笑道:老朽几年前邂逅皇后,那时皇后只是块光彩的玉石。
而此时您已经长大了,恰是一块和氏璧。
先生为何来到此城,是为了帮助我?还是应您外甥之请,为五王出谋划策?张季鹰道:乱世之中,虽然各方求才若渴,谋士身价百倍。
但性格不能自持,难免会引出麻烦。
沈谧书生意气,心高气傲,才华外露,为了保全舍妹家门,我最初并不赞成他出山。
他即使有难,也不会拉下脸来求我。
我来,是应了一人之托。
我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清丽绝尘的身影。
在洛阳暗淡的天空里,霞光一瞬。
自从上次在洛阳重遇上官先生以来,更觉投机。
这几年里,先生志愈坚,心愈明,气愈稳。
我已隐居至昆仑山内,先生离开洛阳城去邺城之前,派人专门去访我,请我到洛阳来助一臂之力。
老朽一路紧赶慢赶,今日才入洛阳……皇后恕我。
我低头,他的一只鞋满是泥土,另一只鞋不见了。
众人都注视着这古怪的老人,我一笑道:先生恕我怠慢。
我从自己裙边扯下一片步,蹲在地上替他缠好光着的脚。
又命人道:用我的马送先生去帅府。
张季鹰也不推辞,笑容可掬。
坐在马上一颠一颠:月上柳梢,五殿下打算出城?我点头。
他叹息说:好月色,可惜三日之后便有大雾。
大雾之后只能晴一日,便是大雨。
我凝神:天气过于干旱,倒也是及时雨。
他又一叹息:及时雨?嗬嗬,皇后这场雨可是夺万人之命的呀。
我不禁心惊。
不过他还说:三日之后,便是大雾。
大雾?我眼前一亮。
大雾,不是我们盼望已久的时机么?张季鹰嘿嘿笑着,不再说话。
我请人给他沐浴,伺候他酒菜。
但是等到月上柳梢,宦官却告诉我老先生吃饱喝足,便大睡了。
我虽然急于求教,但还是吩咐他们不得打扰老先生休息。
我喊来赵显,先与他定计。
赵显走不多久,城内外鸣金一片,阿宙回城了。
他大跨步进来,向我伸手:手到擒来,那小子比我还沉不住气。
我连忙把橘子奉上,阿宙的左右少年军人,在外头笑声一片,竟似活捉了萧植一般振奋。
阿宙掩饰不住的神采,我摇头道:你等等。
我将一张洛阳图展给阿宙:阿宙,三天之后,便有大雾。
就算到时候没有雾,我们也只能背水一搏……我轻声将盘算讲给他听。
阿宙咀嚼橘子:有雾?是不是那位老先生说的呢?正是老朽。
张季鹰从外头走进来:孩子们吵得老朽不能睡觉。
所以来见见你们。
阿宙凤眼一挑,恭敬行礼:老先生一向可好?只是猜这雾气,玩笑不得,不如立个军令状吧。
我摇手:不必立军令状,疑人不用。
若没有雾,老先生自己的脑袋不也是挂一根线上的?阿宙笑而不语。
张季鹰提起笔来:皇后莫拦,老朽一定要立军令状。
昔日见凤隐龙藏,今日见龙飞凤舞。
畅快。
阿宙扶住他的笔,满脸严正:军令状就不必了。
只是皇上有令,三十天内死守洛阳。
若我等弃城布署,虽说是计策……不知会对御军有何影响?我望着张季鹰,冒险是我等的事情。
但让天寰分担此险。
便不是我的本意了。
张季鹰放下笔:皇后之计,乃一奇招。
对手乃是萧植,不出奇招,以今日洛阳,难保五日。
那时候,更是山穷水尽。
我击掌,步入庭院,沉吟道:先生一语中的。
阿宙,皇上是要我们三十天后还守住洛阳。
我们所作所为,与那个结果并不矛盾。
敌强我若,若一味自保,不可能制胜。
除却这个我们所定的计策,我还有一策。
若是成功,也许还能协助御军。
阿宙想了想:我明白了。
你现在是要召见那个副将么?张先生,请暂到我的房中一叙。
山东战场,我还有事想不通。
我独自站在热风里,血流加快,某种热望,在我的身体里迅速的膨胀。
天寰说:他给我一道圣旨,若他不回来,我拿着它,他才放心。
冯副将狼狈而来,他见到我,才端立稳当:公主,上次空城,臣说后会有期,没有想到是这样见面。
我抿嘴一笑,上下打量他。
他面露惭色,我道:委屈你了,本来五殿下出城是想抓萧大将军的,没成想你成了瓮中之鳖。
我给他松绑,对圆荷道:快上热菜给将军押惊。
冯副将道:公主,我年资尚浅,只是副将。
我故作惊讶:是么?你怎么会不是将军呢?难道上次一起来的那个大胖子倒是?男人们成天知道论资排辈,怪烦人的。
他忍不住笑。
我又道:其实我们都是江南人,我并不想伤你……只是……我停住声。
冯副将恳切道:臣知公主夹缝求生的为难。
臣少年时曾跟随过先帝。
先帝英明仁慈,可惜……公主,您这次回来,臣明白您不会抛夫弃子。
南朝百姓念着公主,但江南水柔,人心如镜。
公主若残忍决绝,倒是怕人了。
不过,您若是用北朝皇后身份劝降臣,臣是宁死不从的。
臣在江南为一蝼蚁,也比在北朝高官厚禄开心。
我擦了擦眼睛。
本来是演戏,但被他一番话,说得眼眶湿润了。
我环顾四周,低声说:先帝面前的旧人,几个不念着我呢?除了你,还有……我嘎然而止,哑然失笑:洛阳城人多口杂,我一时不便放了你。
但我会保护你的。
话音刚落,慧童从外头进来,我连忙命冯副将躲在帷幕后:何事?皇后,南边的人,有信来了。
他的声音颇有几分神秘。
谁……?我拖长声音:知道了,你过后再来。
我对冯副将道:我让人先送你到偏房去吧。
他眼中几分疑惑,我事先安排好的宫妆丽人便将他引开。
洛阳城内,还是有一些风尘女子留下的。
在这样的时刻,无人再惦记他们烟花出身,而我却不得不利用这个女郎,做些安排。
那女郎临走,对我含笑。
冯副将虽然有几分迷惑,但似乎并不是对美色,而是对惠童的话更感兴趣。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庭院里蓦然想起一阵风铃声,我靠近榻,手里抱着一本老师谢渊的诗集,昏昏欲睡。
圆荷跪在门口,鼾声不雅。
那封来信被我放在袖子里,我翻了个身,似乎睡不踏实,又将信放到了金匣之中。
我伸着懒腰,面朝墙壁而睡。
第二日,我满意醒来。
昨夜的女郎带着残妆在我面前道:那南方人把我灌醉,却没有燕好。
他是南方人,但并不是好色之徒。
我将自己的玉佩赐给她:多谢你,姐姐。
帮我再作一件事,拿我的信去长安给谢如雅大人。
她满心欢喜的离开,其实那信上并无重要的话,只是让如雅资助她重新生活。
圆荷拿着信,对我偷偷道:他跑了,躲在洛阳城内。
皇后肯定他看过这信?他应该认得梅树生的笔迹吧?我摸了摸信纸:他一定看过。
至于这信,倒真是梅树生的笔迹。
只不过是谢如雅留给我的信里,取了几封拼凑,又让专人誊录的。
等到我们弃城之时,历经辛苦的冯副将就会出现在萧植面前。
不论萧植怎么看待梅树生的信,他总会对那个年轻人起些怀疑。
而只要他们有裂痕,那么更进一步,便不困难了。
何况……梅树生此人,也许真的有一个裂痕,寻找出它,只是时间的问题。
大雾起来那夜,我们撤离了洛阳城。
分成四部人,我,阿宙,赵显,七王各是一路。
唯有七王带着百姓。
而我所带,是三千人的精锐。
我从未领兵,因此面上坦然,而内心忐忑。
跑马时,总觉得剑囊里的剑一直在跳个不停,而手中的剑也跟着我微微的喘息。
雾,好像浓郁的调不开,躲在山岭中,只听猿声凄哀,而白茫茫的雾气吞噬一切,包括记忆。
身上被雾气所湿,惠童给我支起仅容一人的小帐篷。
我刚松弛下来,想到身上最重要的那份圣旨,一哆嗦。
摸索着找到了,紧紧握着。
天寰到底写了什么?二十多天过去了,他有把握我能处理好一切?我发现自己正在揣摩圣意,不知不觉就笑起来。
我没有揣摩圣意,因为他是我的夫君。
我萌发了一个念头,不管如何,让我先看看他的字迹,在这个怯场的时刻,总是鼓励。
我缓缓展开了圣旨,一瞧,完全愣住了。
竟然是这样?我不信,抽出又一个火折子。
弯腰,从头到脚再照了一遍。
火光里浮现出他弯弯的嘴角。
掀开帐篷,外面的雾,就像他的眼睛。
天寰啊天寰,揣摩君之圣意,确实愚蠢。
因为连你的光华也没有想到:你留给我的,居然是这样一道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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