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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权柄

2025-03-30 08:40:15

毛毡搭成的小帐子里满是湿气。

雨润的青苔在我脚下楚楚可怜。

天昏地暗,只有一星弱火在我的手中。

火蒸水雾,一片朦胧。

仿佛这方寸间的帐篷,又是一条载着我穿越冥河的船。

我轻笑了一声,吹灭了火折子。

四周顿时漆黑。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

黎明迟迟不来,远方却鼓声大作。

洛阳城外的反攻开始了。

皇后,这雨……您……惠童话语未毕,我已经跃上马背。

大雨从头颈里浇灌而下,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鼓声愈加急迫,我用手掌抹一把面孔,对惠童道:此一仗,便是要雨水才好打。

惠童望着我,使劲儿点点头。

这场前所未有的大雨,卷起苍茫,仿佛要撕开大地的衣裳,刨开人们的心。

战斗开始,我处于风暴的中间安静聆听。

因为我是北朝皇后,身上的这袭战袍,才会绣有荆棘的花纹,寓意元氏在关外崛起的过往。

毫无疑问,我若在这场战争里死去,那它会是最适合我的裹尸布。

如果无数南朝的男儿在我们布下的陷阱里丧命,我的这身黑色,会是一种沉默的哀悼。

我长大了,不再容易后悔,但我会慢慢地赎罪。

风声呼啸,血腥遍野。

即使最勇敢的人也会不寒而栗。

哪怕天寰这样被奉为战神的男人,也会动容。

我可以看见灰暗天空里金色的闪电,想必洛阳城里三更燃起的大火,会和它交相辉映。

那些锦绣的屋宇、华丽的殿堂,都将在红色的祭礼中被奉献给上天。

我听不见军人们仓皇的哭喊,惊悸的叫声。

在城外等待他们的,将是赵显的埋伏。

这一次,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我望着泥土间湍急的溪流。

张季鹰在萧植的大本营后,会开始利用这天降的水,来催动他的神奇兵符。

他的落花流水阵法,在五行中必须要水。

那些驻守在大营内的南朝军人,将会遇到上万只吐火的小筏子。

筏子上的火不会被雨水浇灭,因为它们都是用油浇灌透的。

筏子上土黄色的浓烟可以令人失明,产生幻觉。

浓烟熄灭的时候,烟里的残毒能化入水流。

张老先生毕竟是北朝人。

他虽然是一介隐士,但面对企图占领自己家乡的南人,不会有多余的怜悯。

微弱的晨曦躲在密布的乌云后面,一旦让给它机会,那就是万里晴空。

阿宙大约正带着他那群年轻的士兵,在山林外堵截追杀。

阿宙的伤口还未痊愈,那样的争斗,也许会让年轻的铠甲重新被鲜血所染。

他就像晨光一般。

风暴后,究竟会是如何呢?我想着战斗中的他,青鬓朱颜,豪气万丈。

雨里的玉飞龙横冲直撞,也跟主人一般意气风发。

我不禁有一丝担忧,亲历了这样的战斗,还有什么能遏制阿宙呢?我静候了数个时辰,身体近乎麻木,脸上毫无悲喜。

我只不过要一个结果。

我心里忐忑,心跳跟着雨点的节奏。

无论何种结果,我都在心中预演过了。

但那个结果,关系了一切我所用心爱惜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渴求胜利。

雨水落在我的唇齿里,有股淡淡的腥味。

我忽然想纵声狂笑,蔑视这残酷争夺杀戮的人间。

可是,我怕别人看到我的真心。

我只是故作冷漠地仰头,瞥见又一道闪电掠过天际。

报皇后,张季鹰军如期进攻。

南军本营为水火夹击,互相践踏致死无数。

报皇后,赵将军偷袭得手。

洛阳城乱作一团,而萧植本人并不在城内,不知所终。

报皇后,五殿下为山下敌军主力牵制,战斗难解难分。

消息一个个被送来了,左右皆焦急。

萧植找不到,恰是危险所在。

而阿宙遭遇南军主力,更是个坏消息。

我倒吸一口冷气。

雨太大,前路都分不清,此时我若下令下山支援阿宙,可能半路就会被萧植的伏兵打散。

按照原来的筹划,阿宙是要派兵来引我军去增援,以便擒获萧植的。

可是,兵不能来,大将又隐藏在雨幕里,前景混浊起来。

我拍了拍手,对大声恳求出战的校尉道:还不是时候。

看我还能笑出来,他们不禁吃惊。

最慌张的时候,只有保持沉默,才能不至于显出怯懦和愚蠢。

他们终于还是安静下来了。

雨点敲击在兵器上,叮咚作响。

树冠上洒下一道道水帘,好像泪泉。

当我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不妙。

我环视四周,厮杀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我们这数千人马,正在被雨孤立开来。

我问一个校尉:此山顶上有没有什么埋伏?似乎……没有。

大胆!这种时候,还敢说‘似乎’二字搪塞?我厉声呵斥。

马匹不安地移动。

我对随从的人说:不行,我们必须转移。

既然萧植军与五王遭遇在此山之下,那我们在林中的踪迹可能早就被发现了。

你们八匹马团护我的马,现在就向西隐蔽。

传令下去,无论遭遇何等事,一定不要惊慌,都要跟着我的马。

若万一失散,还是记着要向西山聚集。

我们才向西行了不久,只听雷鸣巨响,从山顶上滚下不少石块,刚好就是我们原来隐蔽的地方。

周围的校尉一边勒令保持队形,一边惊叹。

果然,我这种在危险的宫廷里养成的直觉,即使在最阴暗的冲突环境里,依然还是管用。

我勒紧马缰,从惨呼声可以判断出来,我的后军还是遭到了损失。

萧植想要什么呢?他要我的命?我死,对他意义不大。

他要……我的眼前亮起惊鸿年老却清明的脸庞,他的眼睛,透着一股历练出来的狡诈。

他把我引开,是为了图谋阿宙吗?我蓦然停下。

雨势狂猛,纵然是亲兄弟,也不能在五十步外相认了吧?我回忆起父皇当年指挥的一场战争……他略施计策,使敌军在一片迷雾里自相残杀。

事后,父皇略带痛苦地平静叙述:俘虏中一个误杀自己儿子的老人冲出队列,拔出儿子尸体上的箭头,穿过自己的喉咙。

马嘶阵阵,我们进入了森林里的一片谷地。

不知何处鹤唳,紧接着左军骚动起来。

我马上意识到我们遇到了另一支军队。

难道我进入了萧植的圈套?马匹纷纷从我身边跑过,向迎战的人们发出惊慌的求救声,而大军继续无情地向前推移。

萧植可以探到我在林里,但他怎么能知道我反常地选择往西面呢?不,也许不是他。

是不是阿宙在西边的军队呢?我们出现在这里,确实是意外。

我在迷乱里摁住了马鞍,大喝道:莫乱,全军备战。

皇后之军,绝不丢下一个兄弟。

惠童的清澈童音在风雨里格外鲜明,他喊道:皇后圣明。

我等只愿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我忍不住笑了。

唉,虽是好男儿的豪言壮语,但此刻尚不是说死的时候。

我对一个校尉吩咐:去,让左军探明到底是谁在进攻我们。

抓来几个人问个详细,马上回报于我。

左军不仅遭到弓箭的偷袭,侧耳辨别,似有短兵相接。

众人被百年难遇的暴雨弄得惶恐,但没有上方之令,谁也不能收兵。

这就是战争的不近人情,但战争的魅力就蕴涵在残酷里。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那校尉亲自拖着个人回来,哭笑不得地吼道:杀红了眼了……狗崽儿们!皇后,适才俺们抓了一个受伤的人,却原来林子那边放箭的正是五殿下的人马,也就是俺们自己人。

俺急着让兄弟们停下喊话,但那边死活不信。

这边的兄弟因为那边乱放箭,不时有人冲杀而来,也就不敢停……惠童跺脚道:都怪雨大,怎么也不互亮番号?他挽住那个伤兵,催问道,哥哥,怎么一回事?我们是皇后的人马啊。

那伤兵欲哭无泪,只声嘶力竭地喊:不知不知,到处都是人马……狠命地打我家太尉王。

早前刚遇到用皇后番号的军队,谁晓得才一松气,他们就是死命打,我们苦战才击溃了。

你们如今说你们是皇后的人马,咱家兄弟哪里还敢上当?他话语含混,我却已然明白了。

原来和我预感得差不多,南军正是利用这场暴雨,设下这个混淆敌我的计策。

怎么办呢?大雨之中,千军万马,阿宙瞧不见我,传令兵也不知去哪里找他的王驾。

该死的雨,是要困死我们。

我什么都不怕。

但阿宙若事后才知道误伤我军,他会何等自责?我突然念起曾经在马背上贴着少年温热的身体,穿越过锦官城外层层嗜血的恶魔。

那时,月亮下还有位天神伫立。

当我们长大,天神鞭长莫及,我和那桃花少年再次成了困兽。

我偏不接受这种残酷,我不要老天爷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我掐了几下手腕,灵机一动,身上除了剑,还有一件东西,就是我的野王笛。

我曾把它给上官先生,但最终他又还给了我。

这野王笛不仅是南朝的宝物,还是已辞世的父皇留给我的勇气。

我赶着马到一棵松树旁。

近臣们瞪着眼睛,看我取出野王笛来。

此等闲情逸致,在这种场合,可能被他们误认为一种疯狂之兆。

只有惠童,眸子一亮,他嗓音尖锐:安静!我尽量从容,吹起了一首曲子。

笛口为雨水打湿,发出一声怪音。

但不久,我就吹出了遂心的曲调。

我用手指抚触着野王笛的下端,好像在触摸失去的岁月。

无论是在多么混乱的人间,阿宙一定能听清的,因为我是用心在吹奏。

这个曲调,我肯定他记得。

山风吹来,清凉无比,高亢笛声,似乎能冲破云霄。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吹起骊歌。

没有悲伤,只为了希望。

随着调子的转和,黑压压的森林里起了一层雾气,旋动着天国的光亮,驱散了重重的雨。

片刻静谧。

而后,混乱的左军渐渐平静。

我大胆驱马到防线的后面。

雨雾变得稀薄,那方有军人挥动旗帜。

不久,一个传令卒模样的青年跃马而来,敢问是皇后吗?护卫们迟疑着,不让他靠得太近。

但我认出来了,这是阿宙的亲信。

我答应了一声。

他惊喜回头,对林子那边喊:谢天谢地。

殿下,殿下,皇后在此。

一匹皮毛散发着银色光泽的马,在我们的防线前出现。

马上的人,铠甲带着淡淡的金色。

他手里的剑,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雨水冲刷掉屠杀的痕迹,谪仙般美好的青年身后,晨曦露出一角。

阿宙抿嘴,对我点了点头。

他的眸子灼灼,里面储藏的日光,雨水不侵。

他朗声道:皇后。

众人见到我和他的马匹近在咫尺,齐声欢呼万岁。

我对阿宙道:方才好险。

他笑了,多亏有野王笛。

你……还记得那首歌。

骊歌可不是和我告别,该是送敌军回家去?我瞪了他一眼,你已将敌人打退了?我虽然遇到萧植的一支主力,但我常年在雨雪里练兵,因此以逸待劳,能以少胜多。

坚持到你们来时,敌方转进为退,攻势大大削弱。

老狐狸萧植却没有找到……恐怕,他会在洛阳城中。

洛阳城,在大雨之前就是一片火海。

萧植能稳稳当当地坐在城里?我尚未开口,阿宙接下去说:这雨来势汹汹,却没后劲,恐怕再过几个时辰就会收住。

张先生势如破竹,赵显陷入激战。

我倒是想要趁乱而出奇兵,杀回洛阳城内。

如果寻不到萧植,我就再出城增援赵显。

我盘算片刻,这也不失为上策。

但方才我遇到的山顶落石……萧植神出鬼没,会不会也在此山之内,只是我们没能发觉?转念思量,我又觉可笑。

他是统帅,怎么会离开大军,亲自来山林游击呢?况且若有他在,我与阿宙哪能那么顺利见面?我弯腰摸了摸玉飞龙的耳朵,它抖落水珠,棕黑的眼瞧着我。

我从马背囊里掏出一把麦子,喂给它吃。

虽然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但玉飞龙潮热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掌,让我心里一动。

伤口要不要紧?我低声问阿宙。

他摇头,皮肉伤不足挂齿。

这仗定了,再管它不迟。

他拍了拍马头,坚定地说,我们走吧。

快马急驰,洛阳城在望。

城垣残破,焦烟阵阵,尸横遍地,没有看到几个活人。

冲天的大火,早被雨熄灭了。

我不禁有几分惊讶,洛阳怎如此平静呢?萧植依然留在城内?大概赵显在远处的旷野正与南军打得难舍难分。

一路走来,极目远眺处狼烟滚滚,喊杀声震天。

张老先生远水解不了近渴。

我和阿宙要是遇到驻守在此的萧植,大概要苦战几番了。

阿宙扬头问我:小虾是不是觉得那城异样?老狐狸面对大火骚乱,真能坐守?我茫然片刻。

惠童高声道:皇后,五殿下,看,洛阳城上的军旗!我们齐齐仰视,洛阳城缺角的城门上,赫然升起了元氏军旗。

一道迷离的阳光划破雨云,恰好射在旗杆上。

那面军旗飘扬开来,绣金的龙纹浮光闪闪。

是他……他回来了?我和阿宙对视了一眼。

我欣喜得颤抖。

他严肃地注视城头,低声提醒:小心有诈。

我不敢相信天寰就在洛阳。

犹豫中,只见一个高瘦的男子在城楼上对我们挥手。

他青色的衣衫,化作雨中的一抹澄碧。

荒芜的古城,因此陡然生色。

他的姿态,雅淡宛若在瑶池漫步,而风流自在,又让人念叨起这遭受毁灭的洛阳曾有过的宁馨春光。

我跑马,唤他:上官先生?心里有点儿失望。

原来……只是上官先生。

可我又立刻高兴起来,能见到上官先生的脸,我们对战局就多了把握。

阿宙赶马并进,先生,你在此等候我们多久了?上官先生摇头,手指微扬。

我和阿宙笑起来。

怪我们太性急,本该入城才问他的。

我下马入城,走近上官先生,他才悠悠地说:洛阳起火之前,我就率援军赶到,隐在郊外。

天文推测,大约在今日会有暴雨。

所以我与皇上算准你们会在今天放手一搏。

萧植军在洛阳内外乱成散沙,我及时出击,肃清城内,又让赵显他们分而围歼敌军。

萧植虽然神勇,但手下的人远远不如他。

南人千里跋涉,久战而疲,到攻下洛阳城时就终于完全松懈,所以会兵败如山。

何况雨天作战,南军无天时地利。

现在洛阳除了我,也就剩下百来个士卒了。

我摸摸他身边一堆堆边角被烧得黑焦的书籍,叹息一声。

他闭了闭眼睛,洛阳古城,名胜极多,藏经书卷为北方之冠。

我们能腾出手来抢救一些,也是功德。

阿宙摸了摸肋骨,我知道他的伤口一定疼得厉害,但他抽了下嘴角,尽量露出平和的神气,问:先生可遇到萧植?上官先生摇头,你们从山中来?可曾碰到埋伏?我点头。

上官先生用手一拍胳膊,萧植此时大约正退守山内……南方多丘陵,他最惯于在山丘地势上指挥。

阿宙皱眉。

我不禁失神。

上官先生似并不为萧大将军介怀,笑容清丽而柔和,皇后,五王,不要自责,不可贪心。

我等此刻便要知足。

想推倒萧植那座山,不是一两个月就行的……他话不说完,捧过阿宙的剑,五王,你能死而复生太好了。

鬼门关里游戏了一遭,大王风采迥异。

阿宙勉强一笑,你带着人马来,大哥怎么办呢?他在邺城孤军奋战,对付那梅树生?我盯紧着上官先生的脸。

他回头看我一眼,是啊,如今皇上是一个人支撑。

不过皇后不要太担忧。

梅树生虽然能战,但毕竟少了实战历练。

而皇上十多年来,便在沙场里滚打腾空。

南军在邺城与我们周旋二十多日,大小数十次交手。

他们是强弩之末。

但……皇上让我来,却是用了一个大胆的计策。

我咳嗽一声,心跳剧烈,不可抑制,心里念道:又要冒险?上官先生眼中清光流转,道:他用自己做鱼饵,反让梅树生的军队围住邺城。

他说,尔等了结洛阳,回去援救,还来得及。

他会守住,慢慢将梅树生的给养、耐心耗尽。

我眼里涌起了泪。

天寰实在自信。

期限快到,留给我的圣旨……哪里是让他放心,恰恰是让我心定啊。

我在阿宙背后,用双手打了一个喝药的手势,歪头做疑惑状。

上官先生咳嗽几声,走到我的身边来,只吐了几个字:无大碍。

我对他笑,只觉他身上也是草药味多过烟火味。

阿宙脸色更白。

上官先生拍了拍他的肩,你跟我来。

我推推阿宙,他跟着上官先生而去,想必是伤口崩了,不得不要大夫诊视。

云收雨歇,喊杀声归于沉寂。

洛阳城在两日之内重回我手。

当银月悬上了天空,数路人马歌唱着小捷而还。

这场豪赌,是我们胜利了。

萧植不是等闲之辈,他集中残军,且战且退。

阿宙和赵显双军夹击,但遵循上官先生和张先生的嘱咐,往往见好就收,并无穷追之意。

第三十日终于到了。

天寰不可能回来,但下一步何去何从,人人都需要答案。

夏日里,古都剩下半片城池,焦土旁花开艳红。

上官先生与我心照不宣,都提议在晚间聚众商谈。

而就在此日,杜昭维居然从长安风尘仆仆地赶来了。

他带来了大量的粮草、药和布匹。

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就好像活观世音的使者,不仅缓解了军人们的窘迫,还让重新回到城内的百姓有了遮蔽、果腹之物。

除了这些,他还捎给我一件太一的小衫。

这是谢夫人托他带来的。

我仔细嗅着儿子的乳味气息。

太一是我和天寰的宝贝。

他瘦了吗?他还常咯咯笑吗?虽然天寰在河北,但我知道我们会重逢。

虽然孩子总要离开父母,但在太一长成能顶天立地的皇子之前,我家三人,缺一不可。

我努力要给他完整的童年,来填补我自己的遗憾。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父爱。

轻风穿过布帘,我在寺院歇脚。

我换上了紫色袍服,近一个月来,还是首次悉心梳洗。

圆荷不明所以,看我打扮。

因洛阳解围,她喜上眉梢,偷偷问:是皇上要回来了?我一笑。

镜中少妇虽比往日瘦,唇色却如蔷薇,比往常丰润了。

我走出帘幕,他们都在等我。

阿宙谦虚,穿着和士兵一样的朴素灰袍。

他呆坐在角落里,却比月亮更明亮扎眼。

七弟立在阿宙的背后,神情谨畏。

赵显、上官先生、杜昭维并肩促膝,侃侃而谈。

青年精英们虽然有点儿胜利的喜悦,但不敢放肆地喜形于色。

因为战事还未结束,皇帝尚在围困中。

我点头,如今皇上不在,萧植方撤出河南境内。

后面怎么办,众人总要有主意才好。

上官先生扫了阿宙几眼。

杜昭维木然沉静。

赵显拍着大刀,好像迫不及待让他即刻出征的命令。

我正在等山东的消息,一旦沈谧进展顺利,我就要带军南下,追着萧家军,直捣长江北岸。

阿宙抱肩说,他的凤眼一眯,沈谧利用这几天的大水,必有作为。

上官先生唇角一勾,五王何意?沈谧在山东,是转守为攻了吗?当务之急是与皇上会合,保证圣驾安全。

阿宙咬了一下唇,先生与我的主张并不冲突。

但沈谧是我部下,归我指挥,别人不该异议。

上官先生眸子一凝,旋即半含着讽刺的笑意,不说话了。

赵显哈哈笑了两声,原来沈谧的人马全都是姓‘五’,不姓‘皇’。

他们摸爬滚打,自然只跟五爹爹报告,皇上、皇后和军师也不许过问。

阿宙鼻孔出气,只轻轻一笑,好像赵显是草莽里蹦跶出的一只蝈蝈。

这时,杜昭维忽然插嘴:我来长安,是受崔大人等百官的托付。

万岁出征在外,遣我等护送皇长子离开洛阳时,曾给过尚书省一道诏书。

那里面还附有一旨意,写明他曾留有御笔圣旨给皇后。

若万一他有不测,或者战事莫测未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众官都需要等那道圣旨。

啊!天寰还在尚书省放下了话,维护我手里圣旨的权威之力。

上官先生眼珠一转,接上杜昭维话头:不错,我这次来洛阳前,皇上亲口对我说,他在杏树林中解救皇后脱离险境时,在众护卫面前亲手给皇后一道御笔圣旨。

现在……他站起来,对我郑重地一拜,皇后是否可以让我们知道御笔圣旨究竟是什么呢?阿宙扬眉,毫无保留地直视我。

这道圣旨,只有他不知道吧……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对自己说。

我清了清嗓子,从袖子里捧出圣旨,双手把它举到鼻子的高度,道:事到如今,诸君皆可瞻仰皇上的圣意。

面前一只红木几案,光可鉴人。

我扬袖挥手,那道旨意沿几案滚展而开。

上面不仅有皇帝本人才能书写出的卓绝墨迹,有曦朝玉玺的印章,更有天寰和他父皇文成帝两代君王所用的私人印信。

确凿无误,它就是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亲率王师,问罪南军,归期决于天命。

社稷宏图之策,朕所盼遇之臣,文字不足以尽书。

朕皆已面托于皇后炎氏。

朕妻淑德,中正仁和。

每有宠遇,则自求减损,实为朕之良配。

即日起,特赐皇后称‘朕’。

皇后可权同处分军国事。

诸臣当勉力辅佐皇后,礼敬有如朕在。

钦此。

鸦雀无声。

众人尽皆低头,杜昭维和上官先生率先整饬衣裳,齐呼万岁。

我站在御座之前,目光重新扫过字里行间,虽有感激之情,却很清楚其中的分寸。

天寰从未向我叮嘱后事,也并没有将良策和盘托出。

此时此刻,他用这种肯定,给了我绝大的权力。

而皇子、皇弟竟然都不在圣旨考虑之内。

他比别人更小心,所以他不会规定得太死。

史上那些事无巨细到写遗诏的君王,他们的百密,不如天寰的几笔。

我可以称朕,但我还是他的皇后。

我只想过他猜忌我、防范我,我只担心失去他、离开他,但他是爱着我的。

因为这道圣旨,我现在所说的话,就是圣意。

即使我有卑鄙的野心,夫君这道圣旨,也给了我合法的权力。

但他太明察秋毫了,他了解我。

我即使称朕,与他一样受到大臣的拥护礼遇,哪怕我当上了南北的女皇,我还是不能像他那样挥洒自如。

他张大了一个口袋,让我探出头去,原来世界无限。

唉,他如愿以偿,给了我最大的一次考验。

那以后,就是全新的宫。

皇后,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请早决断。

杜昭维催促着说,他没有再追问到底皇帝面托了我什么。

他的本能反应,就是遵照圣意。

他是最模范的大臣,正如天寰是最合格的皇帝。

上官先生温柔地望着我,仿佛明了我内心的挣扎。

他淡淡附和道:皇后……请您吩咐。

阿宙一声不吭,凝视着我,身体略微僵直。

倒是七王推了推他,他才笑了笑。

寂静长空里的星星,全都向我注目了吧?我感觉自己瞳孔里像有碎星闪动,它们贴着眼眶,又热又涩,让我有点儿感慨。

我坐了下来,所谓手握权柄,就是这样的滋味……我缓慢而诚恳地把自己想过许久的话说出来:国犹如家,虽然众人都一心为家,但总要有人说了算。

现在何去何从,请按照我的意思去努力。

我虽年轻,不应自专,但皇上的嘱托我义不容辞。

有一点我是不会答应的。

皇上隆宠许我称朕,但我总是元家媳妇。

元家庙堂,我若称朕,虽蒙皇上恩准,为诸公容忍,我却不能面对太庙里元氏列祖列宗。

我把目光投向每个人,最后落到那双凤眼里。

我将圣旨卷好,从容放回袖子,行步在座榻之间,审视众人,道:洛阳城,不过是一道堡垒。

我之所以要死守洛阳,因为这里是斗志所系。

东都若覆,则百姓失望。

到了此刻,解围邺城,接应皇上,乃保国第一要策。

皇上以七叶至尊,不惜以身躯为我等牵制梅树生的数万精锐。

就算赢得十万座洛阳城,比起皇上来,孰重孰轻?萧植目下受到重创,将士水土不服,归心似箭。

若梅树生不折回接应,他们无力在河南再起攻势。

梅树生孤注一掷,就是认准邺城,恰恰说明皇上才是目下最大的目标。

总之,现在不急于打萧军,而是要迎皇上。

梅树生不回头,萧植也无可奈何。

可是,萧植的性格,绝对会对梅有猜疑。

若两人不和,则是南朝自毁长城。

上官先生说。

他们恐怕早就有了缝隙……我喃喃。

那封由冯副将带回去的仿造梅树生笔迹的书信,不知是否奏效?我继续说:梅是江南人。

此局,非我不可解。

明早我和上官先生,以赵显为先锋,率领七万人马北上邺城。

剩余人马,由五殿下指挥。

七王和杜昭维负责当我们的后盾,安抚百姓,供应粮草。

山东的沈谧配合五王行动。

如果王绍、薛坚联军进攻顺利,五王你也要等待我这里的命令,不可急躁冒进。

如果薛王那边有闪失,那么五王更是只可压着萧植的尾巴打,千万不要和他死战,只要保持大战前的疆域就好。

上官先生低声道:皇后,你这些日子太过辛劳。

若再置你于邺城风沙,皇上不会赞成的。

至于对五殿下的安排,我认为倒是良策。

他故意把良策两字说重了。

阿宙一皱眉头。

我以为他会反驳质疑,但他却紧闭双唇。

我含笑对上官先生说:我要去,不是为了救皇上,而是为了我南朝在那里的数万子弟。

先生若要劝我,除非把我这一生从头抹去,让我生在北朝。

上官先生顿了片刻,笑出声来。

旧羽扇跟着他的头颅自在摇动,是我愚昧,皇后之意决绝,我听便是。

英雄业绩之后,琐碎繁多。

我现在就和赵将军一起准备明早出发……只有屈指可数的时辰了。

赵显对安排自己救驾很满意,他拖着刀经过阿宙,迅速瞥了他一眼。

阿宙沉思着,毫无察觉。

众人陆续散去,只留下阿宙兄弟。

元旭宗默默等待阿宙,阿宙直立不动。

终于,七王的身影也消失在夜色里。

我托着脑袋,坐在榻上,等阿宙先说。

他按了按自己的肋部,你的安排我不同意。

呵呵……我笑了笑,你跟我,到底不能光明正大。

你连不同意,都要背着人对我说。

阿宙不悦,我和你说的话,是不愿意别人听着。

我不同意,因为你的计策是要放虎归山,是手软。

不说你有私心,但你以为北朝的将士都该白白牺牲?我只管我进攻,薛王联军的进展,与我没什么大碍。

沈谧如今在山东一举杀了数万南军,我即使不猛打萧植,沈谧带着的那帮兄弟,又怎么肯住手?沈谧杀了数万南军?我一震,反问阿宙。

阿宙轻描淡写,是,沈谧事先有请示过我。

近月因长江以北连日大雨,江河暴涨,沈谧为保存我方力量,利用山东地势高低走向,故意挖开水堤,河水一泻千里……这是前几日的事,战时消息来得慢。

啊!沈谧果然有所作为了。

但他所驻守的州城外,恰是山东人口最稠密的地带。

此水一淹,吞没十万南军,可百姓和农田怎能幸免?我拍了一下几案,你……你们……淹死那么多敌人,固然省力了,但莱州附近的百姓怎么办?为何他们偏要一同殉死?阿宙眼皮一动,冷冷地道:那就管不了了。

战争期间,生灵涂炭,在所难免。

我这双手,就不知道结果了多少人的命了。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不觉使劲儿掐住他的虎口,北朝的百姓就是百姓,南朝的百姓就不管了?阿宙,沈谧此人……你用不得。

你若用他,我就要开始提防你。

你会变得残酷、自私,你的血都变冷了,我不想你是让我望而生畏的阿宙。

阿宙俊美的脸上显出严肃的表情,他毫不相让,不管你说什么,‘庆父不死,鲁难不已’。

首要就是要除掉萧植。

好一个懂《左传》的殿下。

昔日鲁国庆父,并不只是臣,他也是庄公的弟弟。

你作为皇弟,莫非对我不服,要率先违抗我的策略?阿宙弯腰,冷静地瞧着我的眼睛,低声回答:我不是故意违抗你。

但残酷、自私、冷……我们家的人都是那样,我不过转变得晚些罢了。

那个在邺城的万岁哥哥,在你我还在四川做孩童嬉戏时,他就比现在的我好战、残酷百倍。

但你呢,望而生畏了?你说自己是元家的儿媳。

我听到你说谢绝称朕,还发誓要拖着你这把单薄的骨架去邺城……我不禁有那么一个念头:原来你到长安后变心,就是因为我比大哥傻。

我傻,因为我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傻,所以从来不想试探你、提防你,我只想如何让你更幸福、更轻松。

而你,是天生的皇后。

你根本不需要我那些……他松开我的手,我要用沈谧,我以后一定会攻下建康。

你怕我抢去皇位,对吧?大哥何尝不担心我们三兄弟?他宁愿你当女皇,也不会让兄弟来摄政。

他居然在那道圣旨上用了父皇的私印……为什么?大哥瞧不起我母亲,口口声声都是嫡庶。

在他心里,我只是父皇与一个妾情欲的产物。

所以,父皇的印信,被他用在向他的正妻赏赐爱情的诏书上。

而他的正宫,还要压制我……我不如萧植,但我会永远不如他?他语气逐渐激烈,声音还是压抑着的,乌黑的眸子牢牢地凝视着我。

因为他说过,他对我说的话不想旁人听到。

经历了战争,我更想要将心比心地思考。

阿宙有自尊,这几年来他的自尊不断受到打击,可能到了他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地步。

我怔怔地看他,心中内疚。

我痛苦的时候,阿宙比我更痛苦。

我们一起长大,而我只顾自己在广阔的新的原野奔跑,我忘记了他曾在石竹花原野留下的梦。

我掏出丝巾,擦掉阿宙鼻子上的汗珠。

我一点儿也不生他的气。

在宫城里,最可贵的就是彼此真诚。

阿宙一直有一份真。

这是他成年后,让他本能地羞愧的地方。

而我应该感谢他的不加掩饰。

丝巾顺着他的发际溜下去。

他的轮廓多么美丽,青春在这烈火般的外壳下燃烧。

是我错了。

他不会变得冷酷,不会变得冷,也不会变得假。

一份星图,一个沈谧,对一个人骨子里的真,是无能为力的。

我短促叹息,……相反,你要是如萧植一样,你会恨自己的。

狡猾的人过日子,总以为算计了别人,实际上是图谋自己。

萧植当年是我祖母口里的惊鸿,而现在的他只是欲壑难填的老狐狸。

我给了他昭阳殿宝库的钥匙……这是个莫大的诱惑。

倘若你杀了他,就白费了我的心思。

这次他失败而去,南朝元气大伤,也活不了几年了。

他会被埋没在昭阳殿的珠宝瓦砾里。

而你二十岁,拥有旭日一样的未来。

山东之事,你们认为是对的,而我从民心来看,是错的。

南朝尚未被征服,北朝滥杀的名声已经传播开了。

你的大哥是不会如此做的。

不是你比他傻,而是他比你世故。

好了……不要生气了。

想想我们在镇子上重逢时候的雨,想想森林里我吹你听的属于我们的歌。

阿宙,你还执著于违抗我的想法,执著于自己的前进?天寰不在,我和你只有一个人能掌舵皇朝。

圣旨既然出现,我不会让给你,你也对付不了的。

阿宙摇摇头,他好像累了。

他焦躁地把我的丝巾夺过去,放在自己的衣襟里。

惠童牵着玉飞龙,在门口一闪。

我叫住了他,对阿宙提议道:我明天就要走了,现在也睡不着,我们带着白马去寺庙后溜达溜达。

惠童,你跟在后边,我说不定有事要吩咐你。

马蹄踢踏,打在汉朝留下的石板路上。

松涛阵阵。

虽然洛阳大火的时候烧毁了好些树,但这片松林因为寺庙的神灵庇护,居然安然无恙。

阿宙穿着草鞋布衣,但在石板上的影子高贵秀逸,就像天寰。

我说:你的身影就像天寰。

他在这段日子瘦了,你们更像了。

阿宙用草鞋挑着草木里的虫儿,情绪开朗起来,我们俩的样子都像父皇。

我吹了一下哨,其实天寰对你就像对儿子一样,罗夫人给我讲了好多你小时候的故事。

圣旨上用你父皇的印章,是因为天寰对文成帝十分追念,常常把这枚印章随着带着。

用这印章是‘父子不相忘,帝系不变更’的意思。

我是外姓,请你这元家男子再仔细想想,对不对?阿宙默不作声,脸上泛出一层红晕,映着松月,特别好看。

他问我:喂,在林子里,你怎么会吹骊歌呢?大家都听去了。

让他们去听吧。

骊歌,是我最喜欢的北朝曲调了。

这永远不会变。

我微笑道。

阿宙突然止步,松林后面是什么?是一个石窟?嗯,是一个……跟我来吧。

我带着阿宙来到松林后的一个石洞,里面有尊古人凿的罗汉。

因为是百姓自发供养的,因此罗汉雕得不出众,就像个大腹便便的庄稼汉。

下面还放有一盏祈愿用的小莲花灯,微弱的火苗在内跳动。

阿宙端详了一会儿,这罗汉好。

好?嗯,这罗汉像真人。

阿宙的嗓音悦耳,……山东决堤是我考虑欠周。

我用沈谧,会注意节制他。

沈谧才高自负,有不谙世事人情的地方。

我也不喜欢他这点。

等到打下南朝,我会叫沈谧归山。

这样,你也不用烦恼了。

烦恼总是有的。

我的声音在石窟里回旋,像个小女孩儿,做人,即使有幸福也是暂得,知足常乐。

没有烦恼,我就不是人啦。

罗汉不是人,人是不能永远笑的。

怪了……我蹲下身子,瞅着莲花灯上的字,这灯是赵显大将军送来的。

他?阿宙好笑,别是跟猴子同名同姓的吧。

他也蹲身。

那灯的花瓣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八个字:少死弟兄,巴人赵显。

弟字还少了一点。

阿宙摸了摸下巴,真是他……这猴子居然也来这一套,他不是说什么都不信?我望着灯,面前浮现出赵显总是快乐的面庞。

谁没有烦恼?赵显对战争,并非那么热爱。

我不禁脱口而出:罗汉面前,不打诳语,我但愿你不死,但愿你看不到我死。

阿宙开玩笑道:我不篡位,也不自杀。

所以,大概死不了。

他想了想,看似随意地说,猴子都献上莲花灯,我也要献点儿礼物加把火。

他在衣带里面摸着,拉出一卷东西,胡乱塞给我,小虾,替我烧了吧。

罗汉面前,不打诳语,我但愿自己永不变心,但愿小虾能平安返回。

我低头,竟然是……一张完整的敦煌星图。

我啊了一声,连忙回头。

玉飞龙在石窟外吃草,我命令跟着我随时侍候的惠童转悠得足够远。

除非我扯破喉咙,他才会听见。

我没有再问阿宙,他的眼里赤诚,凤眼上翘。

我重重点头,把星图丢在莲花灯里,那火一下子蹿起来。

我用匕首划开手臂,忍痛把几滴鲜血滴入火中,默念有词。

阿宙急忙捉住我的手臂,用衣襟擦去血迹,亏你是金枝玉叶,就那么不爱惜。

人家赵猴子献莲花灯,我献上星图,你倒好,没有东西献,你就献血?你这不是虔诚,你明明是个邪教主。

我开怀大笑。

阿宙也笑,他不再有亲密的举止,只盘腿坐望着罗汉的面庞。

好像和我原本就是无涉男女之情,却青梅竹马的朋友。

不知过了多久,惠童的声音在洞口回旋:皇后,殿下,有人来了。

我和阿宙双双走出石窟。

这时候,一个红衫女子扑向阿宙,搂住他,元君宙!你没有死,你活着!她哇哇哭起来,那身衣服有点儿破了,肩膀上还露出一个大洞,可见玉雪肌肤。

是李茯苓。

我记不清多久没有见过她了,她不如以前那么圆润,倒更见漂亮了。

阿宙慌忙推开她,动作并不粗暴,像把她当做妹妹,你怎么能来?李茯苓应该与她的小哥哥一起在山东沈谧军中。

能一路到洛阳不被抓住,也算是有福气有胆子的丫头了。

李茯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嘟哝了半天,我和阿宙才听清她的话。

她说:我是送信来的。

我就不相信你死了……能亲眼看到你,我……我……沈先生让我带信给你,他要率先过江。

王绍和薛坚已到九江,沈谧不能等萧植南下灭掉他,才去与他们会合。

我和阿宙互相瞧了眼,阿宙沉吟着。

建康确实是虚城,皇帝和萧植,甚至文武重臣,都在北朝境内。

我拉了拉下摆,完全没有再注意李茯苓接下去的话。

阿宙快步向房屋走去,我与他并肩,没想到那么迅速。

没有想到的事,恐怕还会发生。

上官先生翩然出现,还有七王跟在后面。

七王的脸色特别难看。

而上官先生虽然一贯沉着,眉目间却还是难释重负。

阿宙直截了当地问:先生你指什么?上官先生回顾七王,并不做声。

只待我、阿宙与他一起走进了议事的厅堂,他才说:我担心王绍出尔反尔,会有意外之举。

他会反?阿宙几乎是跳起来。

琅琊王绍,他本来就是南朝人,倒也无所谓反不反的。

方才七王告诉我,他岳父写信请求让王菡回家去看望生病的母亲。

当时七王留守洛阳,凡事可以做主。

虽然七王妃说为了避嫌不要答应,但他还是不忍心,打发王菡用别人的名义回家去了。

现在他才想起来对我说。

阿宙咬了咬银牙,小七真是,现在才说……若王绍有异动,我们来不及对南方的薛将军、沈谧提醒了。

莫担心,天寰未必不知道。

他曾说王绍是阴险反复的人……我说。

上官先生证实我的想法。

风穿过他的薄衫,屋子里似乎有株夜樱静悄悄地开着。

他对我和阿宙安慰道:我们只能尽好各自的职责了。

人有天命,国有国运。

天道酬勤,王道在君。

我微笑,是啊,从睡足精神开始吧。

上官先生,五殿下,皇后旨意:你们请各自安歇吧。

月明深处,我梦见了剑水星纹。

风波起,如李茯苓那破碎的红衫,化作故国的乱红一片。

我醒了,无以解忧,只能望向天边孤单的苍狼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