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夏初,长安年年夏至,便是我经历的新一次涅。
自从第二次南北大战结束,我爱上了黄河滔滔,也爱上了骊山晚霞。
身为北朝皇后,我最喜在夏日里晚妆初罢,与帝君携手登高。
当我与他凝伫高台,一览神京风貌,笑看落日残照,追想前尘旧欢,非雾非烟,唯留青春深处。
夜阑人静,禁中更响,他阅览奏折,我为他掌一盏灯。
明月清风,群贤毕至,他纵横议论,我替他热杜康酒。
两情久长与否,在于心灵的远近。
当我学会聆听,他肯向我倾诉,我终于握住了大鹏鸟狂傲的心。
人道是:帝后荣辱与共,招贤纳士,政通人和,则天下归心。
第二次南北大战,在我主张下议和,带来了数年的和平。
虽然名义上两败俱伤,但求和的时候,有识之士们就已经知道:南朝一蹶不振,气数将尽。
而北朝统一,乃大势所趋。
苟延残喘偏安江南的王廷的灭亡,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
对心里有志向的人,光阴虽然似箭,年华绝非虚度。
圣睿二十二年的夏日,我格外忙碌。
除了睡觉吃饭,每时每刻,都会有事做。
要幸福,最关键的不是聪明,而是要明白下一步该要什么。
清凉的雄风,乘凌高城,入于深宫。
文德殿里,谢如雅坐在我的对面,侃侃而谈,姐姐,这两年收成好,我们的粮庄俱是满满的稻谷。
除去全国两百多处赈济鳏寡孤独之人的‘恩泽园’的花销,还多余了数万缗的钱。
我微笑,户部主管号称繁卿。
卿已那么繁,难为你还为皇后汤沐之财操心。
谢如雅一拉玉带上的钥匙,说:皇上有句话说得好——‘举重若轻者,绝不会害怕多管一个钱袋子’。
何况只有我是你的陪嫁。
他凝眸远处,真快,一晃眼连太一都快满五岁了。
谢如雅成了一个宛若南歌的美好青年。
他不再如少年时代那么容易激愤,只有在他棕色的眼珠里,挥扇的潇洒姿态里,才可一窥他的骄傲和灵活。
他从户部度支郎,升为户部侍郎,又在不久前荣任户部尚书,实可谓少年得志。
我愿意他管我的私库,但他能否胜任一国的理财大任,该是他自己用行动证明的。
谢如雅收拾了算盘,匆匆而去。
圆荷等到他走了,才端茶来给我。
我抿了一口,看她神色自然,就不说什么了。
初恋之思,就像心尖上的一朵小莲蓬。
我不忍挑动,只能慢慢等变厚实的叶子把角包裹起来,再让岁月潜移默化它。
等莲蓬成为微苦的莲子,那痛便会被遗忘。
皇子要过生日了。
委屈他,虽然他是帝后独子,但前几年他生日皇后都不许庆祝,只给他吃一盘长命酥。
她附耳,皇后,啥时候皇上才正式封他为皇太子呢?小丫头不许多嘴国家大事。
我似笑非笑,狠狠点了她的额头一下。
她立刻噤声。
我回头,百年正在我背后,皇后,万岁请您到御书房去。
我在侍从们的簇拥下,步行去书房。
正值花信年华的我,能在深宫里养尊处优,是侥幸也是弊端。
宫中天地比起外界来还是小,空气不够清新。
当主子的,横竖都能借侍者的力。
可人一直不动,久而久之,便成了死水一潭。
历代传说的宫廷里总充满陈腐气息,首先就来自被罗绮奴婢宠坏的衰败身体。
身体不好,美景就会惹人愁绪,才华更会引人狭隘。
所以从太一出生后,被判断难以长命的我,便极注重养身。
宫务即使堆积如山,我也强迫自己抽空活动。
留得青山在,女人的光华才能燃烧。
这个道理虽浅显,我倒是这几年才体会到的。
上书房外,樱桃褪尽红衣,豆大的幼桃儿惹人怜爱。
我靠着门,就听到上官先生清朗的声音,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使。
太一童稚之音如出谷黄莺,跟着他念。
口齿之清晰,精神之专注,我听了不由得自豪。
太一是两年前由上官先生启蒙的。
陈王迦叶也有师傅。
迦叶和普通孩子差不多,贪嘴,有时偷懒。
而太一的天资格外聪颖,勤学好问。
我不愿意人家说我儿子是神童,但我期望他能成为堂堂正正的人,不辜负其父皇、师傅。
每日晚间,我都要帮两个孩子复习课业,常常是如此收场:我对太一节制地赞扬几声,对迦叶温柔地鼓励数句。
于是,两孩儿皆大欢喜。
爱自己的孩子,是本分;爱人家的骨肉,是功德。
既然母仪天下,我不敢太有偏私。
我迈到门口,上官先生正面对着我,他迎着日影,玉树一般。
他对我做了一个手势。
我顺着他把目光落到书案前,原来天寰也在。
只见他和儿子同坐案前,左手握毛笔。
两人面前各有一张宣纸。
鸟语花香里,父子一同写着上官先生所念《论语》中的名言。
太一因为先天不足,从一开始就是左手握笔。
而天寰的左手书法,从太一出生之时练起,至今已炉火纯青。
恐怕天下左手的书法者中,天寰又可以称冠了。
太一眉若刷翠,额角隆起,活像玉雕童子。
他放笔,对他父皇咧嘴道:爹爹,是孩儿先写好啦。
天寰朗声而笑,勾勒完最后一笔,摸了摸太一的头发。
太一瞧了瞧天寰写的字,吐了吐舌头,说:我说错了,虽然孩儿先写完,还是爹爹写得好。
天寰对上官先生一笑,道:那是你的师傅没有好好教授你了。
上官先生回敬道:皇上而立之年,而太一乃稚子,假以时日,谁说青不能出于蓝?太一的眼睛瞄到我,欢呼雀跃道:家家来了。
我不常去书房,唯恐干扰孩子学习。
所以他见到我,便喜出望外,顾不得皇子的端重了。
我揽住他的肩膀,拉着孩子,问天寰:皇上请我过来,是为了何事?随着岁月,青年如冰般的俊秀之中多了种沧桑的魅力。
含笑之余,隐隐多了一丝人情味,使他的外表变得更令人遐想。
他不急于回答,对百年等人挥手,内侍们捧来四盘雪白的长命酥。
等宦者退下,天寰徐徐道:凤兮凤兮,今夜就要起程去襄阳,因此赶不及太一的生辰会。
我们一家人和师傅一起吃完此酥,才是对儿子的祝福。
上官先生要去襄阳?我一愣,太一跑到上官先生的身边,依依不舍,先生要走?上官先生蹲下身体,安慰他道:我要离开一些日子。
你姑父杜大人,尚书令崔大人,将来替代我教授你们。
等我回来再看你的功课进展。
不管风雨之声,只要用功上进。
太一的瞳子闪烁,默默朝我和天寰望了一眼,嗯了一声。
我将盘子分到大家的手中,展颜道:年年吃长命酥,愿我们太一的好日子一年比一年长。
太一将右手上的蓝丝手套脱了,露出右手,用两只手指夹起酥丝。
他的残缺,到今天我们都习以为常。
只是除了面对最亲近的人,太一是不常用右手的。
我问道:你为何专用那只手吃呢?天寰的眼光亦盯着儿子。
太一面带羞色,轻轻说:孩儿写字,不小心弄到墨黑了。
父皇母后赏赐,且和师傅同享,孩儿不敢用脏了的手。
我心一颤,和天寰对视,互有灵犀地均不做声。
看着太一吃长命酥的样子,我好像看到光阴倒流里的我。
那时的我,即使在炎炎夏日,也被关在冷宫的一角。
而太一,笼罩在万丈的阳光之下,等于替我补足了失落。
为人之母,是多么幸运,意味着多么丰富的得到!都说吃长命酥不吃断的孩子,将来有出息。
我们这四个人,居然没有一个吃断长命酥的。
风云际会,我们在生命中聚首,实在是一种幸福。
上官先生吃完道:郁郁葱葱,太一长命百岁。
我躬身谢了谢他。
襄阳乃湖北重镇,上次大战后,两湖四川由沈谧和几位将军共同治理。
沈谧在大战风云中突袭王绍,斩其首级,威吓群雄。
此后,他恢复了儒生本色,在当地安民救济,开发生产。
他配合朝廷劝农桑的国策,发展经济卓有成效。
不过天寰对于此人始终不太放心,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调换他。
此次看来是借机架空其权力的时候了,但派上官先生去……我想到这里,太一吃完了。
孩子总是天真,踮脚问我:长命酥,别人也都有吃吗?宝姐、罗夫人、谢夫人都有?可以让我带一些回去给迦叶吃吗?迦叶因为顽皮扭了脚,现还在殿中卧床。
可太一常惦记着他,就像同胞兄弟一样。
众人都有。
迦叶的份儿,家家也会备好。
我们还要商量一些事情,你先跟百年回殿去吧。
太一对我和天寰都躬身求退,用清澈无邪的眸子注视了上官先生好一会儿,作揖道:先生一路保重。
我等您回来。
上官先生整饬衣襟,回了小孩一个君子之礼,目光流连着太一的背影,温情不言而喻。
孩子虽离开,但书房内充满了绝俗的香气。
我们的太一,当得起宁馨儿三字。
天寰在书房内踱步,正色告诉我:刚来的消息,南帝已经病重,朝政瞬息万变。
一旦他死去,国内必定惶恐。
无论萧植取而代之,还是扶立幼儿,都是进攻的绝好机会。
上次仓促大战,危险良多。
这次我不得不做好充足准备,定要直捣建康。
上官去襄阳,是布置造新式战船的事宜,顺便衡量沈谧的情况。
我的叔父终于病入膏肓了吗?关于此人的一切,全乃阴暗和不快。
我曾想过杀死他复仇,但后来发觉,让岁月蚕食他,让酒精浸泡他,让声色麻痹他,使他成为皇座上原形毕露的丑恶,成为一个逐渐腐烂着的、臣民鄙夷的老朽,虽然慢,但更为痛快。
不过得知他快死了,我还是皱眉齿冷。
我问:如何安置沈谧?沈谧不仅是两湖的行政长官,还是日益坚强的太尉元君宙的心腹。
要撤换他,不仅可能丧失当地人的民心,大概也会触到阿宙的敏感之处。
天寰一笑,他俊美的面容露出一种铁石心肠之人的淡泊。
他把一本奏折递给我。
我沉吟片刻,原来是沈谧的嫡母恰好病故了。
按照北朝汉族士人的礼仪,他必须回洛阳守丧。
嫡母非生母,但为嫡服丧,天经地义。
若有人不遵,便会被士林不耻。
虽然根据国家的需要,可减少丧期重新起用,但度情起复之旨,只有皇帝可以发布。
这是夺取沈谧权力最合适且最不动声色的方法。
我望着依然浮现在天寰唇角的笑意,点了点头。
上官先生并未多嘴,只是把一艘盆景大小的木质船模交给我,这就是我研究出来的新船模型。
百足之虫,死而未僵。
萧植水军,背水一战,非可轻视。
我自己入冬前便会返回长安。
你和皇上要多保重。
他细细看了一遍天寰,师兄,一定不要操劳过甚。
天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
湖北潮湿,你入秋后要注意防止寒气,别犯腿疾。
我和天寰双双送上官先生到宫门,携手走入御苑长廊。
园林里风老莺雏,景物旧曾谙。
我想起南朝,未免惆怅,忍不住对天寰说:书云:礼不伐丧。
可你我都是蔑视传统的人,南朝的疆土也不能落在外人之手。
所以丧礼过后,就是北伐之期,对吗?天寰向园中放眼,廊间的瓦檐滴着昨夜风雨积起的水珠。
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道:乱世之人不能顾全礼仪。
礼之烦琐周到,是仁者所为,属于太平时代。
南帝一旦驾崩,我会先派人吊唁,等待时机。
若他苟延残喘到明年正月初一,无论如何,我都要命人征讨。
不然长江春水涨起,我们就失去了最佳时机。
我若做不到的,留给后继者去吧。
太一爱学《论语》,天性宽慈,是好事。
但还要提醒他皇家的欺诈与黑暗。
走到太极宫,远处传来一叠笑声。
万里晴空下,梨花压倒海棠。
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团团转步。
马上坐着个锦绣白袍的年轻人,双手圈住太一。
太一本就生得仙童般的漂亮,而那个青年明艳高傲,使周围的梨花失色。
太一开心地撸着玉飞龙的耳朵,说:五叔这马好乖,让它驮我去山东。
那年轻人正是阿宙。
两个月前,阿宙去山东视察新编的军队。
我想,他倒是归来神速。
阿宙见我们到来,目光里的机锋顿时一敛。
玉飞龙匍匐,他自己跨下来,对太一道:皇子坐着吧。
太一用左手控住马缰,身体绷住。
马立起,他惴惴地抓住马鬃,竭力压抑紧张。
我箭步向前,害怕他不能控制好。
天寰道:你别担心。
元家的男孩,无论如何难,弓马不能废。
我还是担心,围着玉飞龙。
阿宙不禁帮腔道:让太一下来吧,这马性子烈。
弓马也不是一次两次就学会的。
天寰不理,问:萧植有没有调动边境军士?有。
南朝在长江沿岸摆好防御,长江天险为南下最大阻碍。
这次萧植有备而战,湖北的军舰不可能如上次一般乘虚而入,迅速推进到建康。
阿宙的声音成熟而稳定,不复少年时代的清亮,浑厚中透出一种笑傲的勇气。
现在的他,好像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标,并能竭尽热情地为其奋斗。
天寰眼睛一挑,瞅着他道:长江长江,朕为天下人之父,哪里能因为一衣带水而放弃?他对百年吩咐,看好皇子骑马。
然后撩起下摆,你们随朕来。
我们跟着他到了寝殿后的温泉池。
文成帝时代的奢华痕迹犹在。
阿宙却心无旁骛,水波在他的凤眼里,就像征服前途的波澜,被他藐视,也被他注重。
天寰把我手里的木船放在水里,摆弄几下。
那船在水面移动,突然射出火焰。
敞开的船舱,又神奇地合拢起来,好像龟甲。
我和阿宙不得不惊叹了几声。
天寰说:此船高百尺,拍竿为六,五层船阁,能闭合,能吐火。
我说:怪不得先生要去两湖监督造船,此事非他莫能为。
阿宙鼓掌,壮声道:若有此船,加之齐心协力,必能攻坚取胜。
天寰胸有成竹,拉着阿宙的手,目光炯炯,朕与上官已布置好进攻之策,藏在心里。
太尉弟掌握军事,自当告诉你,一旦开战,朕欲分三路军。
现在起在襄阳、奉节等地营造上官所创的大船,第一路军,以后就从湖北出发。
将军人选为长孙老将军。
第二路和第三路从山东的两翼齐头并进。
第二路先发,人数十万,由赵显将军指挥。
第三路为主力,可分九十营,三十万人马,由五弟你为帅。
朕将把上官给你当元帅长史,而杜昭维为你的行军司马。
朕自己将以新建的洛阳为东都,坐镇后方,随时接应各军。
你意下如何?他的话掷地有声。
阿宙的肩膀稍微一晃,抬眼,热切地与兄长对视。
我沉默着,天寰终于将自己留在后盾了。
他的选择,是我的期望。
天子不乘危。
当初四川、漠北、邺城,哪次不是他亲历前线?大丈夫决战千里外,运筹帷幄间,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气派,轻易不能出。
阿宙呢……他恐怕没有想到自己全权担当重任。
阿宙跪倒,臣弟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他顿了顿,进言道,皇上,沈谧之母新丧,臣弟想朝廷这几年施行仁政礼治,强留他在外,似乎不近人情。
望皇上准他回洛阳守丧。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头,笑了笑,似感到欣慰,什么都没说。
阿宙又请求道:今年恰逢十年一次的华山祭祀,万众瞩目。
杨夫人和六弟久在京外,渴想帝都风华。
皇上能否准他们回来?天寰说:你恰好提醒了我。
华山祭奠,是元家皇朝的头等大事。
杨夫人受先帝宠眷,又是先帝后宫还活在世上的人里最高位者,自当回来……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太一的声音催促道:跑吧,跑吧……月牙爬柳梢,太一睁大眸子问我:家家,圣人常常说仁,到底什么是仁?天寰在帘幕外批阅奏折,他的影子停滞了片刻。
我用油膏给太一摩挲着骑马后略有红肿的右手,说:仁,要有五样东西。
我把儿子的左手抓在手心,一根一根地扳他的手指,恭,就不会受欺负。
宽,就会得人心。
信,就会得人信赖。
敏,就能建功立业。
惠,便能管理人民。
太一问:我能做到吗?我故作思索。
太一望着我,我摸他光滑的脸蛋,我和皇上的儿子,一定能做到。
但你看,你还有两只手指呢……你才懂事的时候问家家,为何我和迦叶,还有所有的人长得不一样呢?家家回答说‘因为你与众不同。
’你的这两根手指,提醒你要加两样东西。
第一件,果断。
当机立断,才能让大家听你的话。
第二件,谨慎。
即使你看不见的,你也要想到。
防人之心,永远不能摒弃,明白了吗?太一到底还小,似懂非懂,他还是郑重地点头。
天寰步出帷幕,正要说话。
百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万岁……八百里急报。
我抱着太一,走到天寰身边。
天寰的眸子在烛火下灿若虹霓。
他优美薄唇细微地变化着曲线,终于深吸一口气,南朝皇帝,终于死了。
我浑身震颤。
这个消息,太快而又太迟,太轻而又太重。
因为此人的贪婪和淫欲,蔷薇刺曾刺破我的手指。
少女时代最大的痛苦,一直躲在我的背后。
现在随着此人的死亡,烟消云散。
我空虚而满意。
他挡住了昭阳殿,挡住了南朝的宝座。
那是属于我父亲和我儿子的。
太一天真,以为我伤心,抱住我的头,家家?家家?我终于和缓过来。
天寰挺拔的身躯在我们母子身侧,他张臂抱着我们,低声道:他死了,昨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