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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倾都

2025-03-30 08:40:15

天寰弯腰,替上官先生拉平了腰带下的皱褶,笑道:凤兮凤兮来,便是好兆头。

你身上的江南青,是我独创的颜色。

我早就说过,要把江南收进我的画册。

上官先生有些不好意思,道:贤伉俪想是高估了我。

这个季节常下黄梅雨,因此青衫常常湿透。

客战贵速不贵久,这个月份必须拿下建康。

不然一鼓作气的将士们会产生厌战的情绪,而建康城里会活活饿死许多百姓。

天寰弹指玉带,以两位年轻大将的勇气,以三十万精兵的力量,加上你的智谋,建康城何以拿不下来?他似笑非笑道,只不过你们不肯用力去攻占罢了。

上官先生收了笑,正色道:师兄的意思,难道是要我们强攻?天寰摊手,摇摇头,能智取,何必强攻?但你们找到智取之门了吗?上官先生摇头,虽然还没有能到让南军打开城门的地步,但大势已去,是人人都知道的。

你和夏初才认识的时候,我来过江南。

我不愿意看到建康城变成洛阳城第二,而赵王想要完胜。

譬如垒造土台,放火焚城,十日屠城之类的武夫办法,是不能被记载到他的战史上去的。

天寰眼波微漾,什么都没有说。

我坐着托腮,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先生虽然有一半南方血统,但是在大曦的阵营里,只有我和谢如雅对建康朝廷比较了解。

特别是如雅,他在建康的每个地方都有人脉,而且他家在南朝人的眼里威望极高。

按理说,谢家田庄在建康城外,现在你们应该已见到他了。

他不肯出面帮你们吗?上官先生和天寰相视一笑,冰清玉润的两个人,被江南的翡翠色染上一种水彩的浪漫气息。

可是他们所想的,却是毫不浪漫的残酷的事。

天寰说:谢如雅不肯帮你们,是因为此时此刻,让他背个卖国的名声,他是宁死不乐意的。

而且他向来不喜欢五弟,为五弟建功立业,也是他所不愿意的。

世家子弟都有率性而为的性格,不能勉强。

不过,皇后既然到了,他这个陪嫁的人总该来京口朝觐一下分别数月的姐姐。

他一定会来的。

我问:萧植是宁死也不会投降的,此老人好像并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用对付梅树生的那套,以不要为他的执念让几十万军民惨遭涂炭为理由,是不会打动他的。

看来他是非要鱼死网破不可。

不过人各有心思,建康三座城门,三个守将之中,只要有一个打开缺口,城破易如反掌。

你知道是谁守城吗?上官先生把一张写满守城兵力分布、将领名单的图交给我。

我让给天寰看。

天寰微微发笑,用一手拍着另一手背,道:我不在,你们不好全做主。

现在我颁布一条口谕,你回去让军士们日夜在建康城外轮番叫喊。

不出十日,建康城便更会人心动摇,到时候,皇后和我再派人选取合适的人攻心。

我不要小皇帝出门投降,那样小的孩子懂什么?只要开门,城内百官出迎即可。

南朝的玉玺,既然是赝品,我就不稀罕了。

也许皇后能找到真正的玉玺,那才能归我所用。

他继续说:口谕,逃出建康城的奴仆,战后全部释放为民,并分给原来属于萧植的庄田。

逃出建康城的平民,一次性授予金银财物,帮助战后重建家园。

逃出建康城的官员,战后将全部按照原官品给其待遇。

我认真地听着,不得不佩服天寰的智谋。

南征途中,虽然俘获金银无算,但那是皇帝的财产,上官先生他们即使想到,也不敢做主。

建康城的人,即使有一部分怀有玉碎的精神,但在他人的纷纷逃亡里,能不动摇吗?所谓攻心,不过是看准了人性的薄弱之处而已。

我正在盘算,惠童走了过来,皇后,谢如雅大人求见。

我瞧了瞧天寰,他靠着上官先生若有所思,对我挥了挥手。

我离座,天寰就神色严肃地与上官先生交谈起来。

谢如雅的雪衣被杨柳滴下的雨水湿了半透。

他望着柳荫下的池塘发呆。

如雅?他回头,抓住了我的手,姐姐。

我环视左右,向他说:跟我来吧。

谢如雅抚着额角,姐姐,为何我走了几日,元君宙就变成了皇太弟?皇上安的什么心思?我就知道他要问这个。

我静思了好一会儿,如雅,你怀疑皇上的能力?不是……我也怀疑过,但我现在充分地相信皇上的能力。

而且我自己也绝对能控制好北宫这艘船。

你以为我平日深居后宫,谦让参决朝政,我就是如文烈皇后那样只做贤妻良母?不是。

我自从离开南宫,时刻都在准备一展宏图。

但我很灵活,我一步步地得到,一步步地争取。

俗话说‘哲妇倾城。

’在皇上面前,我有时候糊涂,有时候退让,只是对他和我的婚姻的一种保护。

我本人能接受的事情,你为何不能接受?太一还小,元君宙正炙手可热,假如你因为他被立为皇太弟就敢于公开表示不满,那你不配当我帮手。

皇上会为太一考虑好。

而我呢,需要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影响。

江南战役,使我的公主身份降为乌有。

我只能以皇后的身份生存下去。

现在最迫切的,就是由我,而不是别人来打开建康城门。

谢如雅默默无语,似有领悟。

我看了看手里的图,唔,守城东的冯喜,你认得吗?谢如雅摇头,他是萧植心腹,但为人极好。

洛阳之战时,他是副将,后来才被萧植提升为卫将军的。

此人不爱财,不好色,就喜欢钻牛角尖。

所以三个守将中,此人最不好动。

冯喜此人,我印象深刻。

他是我唯一确定对我有好感的守将了。

虽然他曾被我利用了一次,送去一封我伪造的梅树生和我的通信……但是,以萧植的个性,即使事后发现受骗并且后悔,为了他自己的面子,也不可能公开来。

所以此人还被升职。

不过,到底怎么才能从此人身上打开缺口呢?我注视谢如雅,如果到了需要的时候,你肯不肯入城,为我冒险游说此人?谢如雅说:我怎么入城?我笑,你是否想过,我当初怎么逃出建康的呢?谢如雅的嘴角噙着笑容,原来宫城布局真的有秘图。

你离开以后,萧植到我家来试探了很多次,父亲都咬定不知道,连对我都说从无此事。

姐姐,皇上知道你有这张图吗?有了这图,其实派勇士入宫杀死萧植也有可能的啊。

我从未和皇上说过。

我师傅给我那张图,是让我逃命出宫,不是叫我引兵入宫。

我们帮助皇上,必须有分寸,不然他反而会鄙视我们的。

他赢得不光彩,我也不会高兴。

北朝拿下建康,必须大半靠他们的实力,而不是靠我这女子来巧取。

黄梅雨又开始下了,我捏了捏柳条,当然,此刻不是时候。

我们还要等,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

我脑子里,一个计划暗成雏形。

天寰的口谕果然是起了作用,建康城日日夜夜都有人企图逃出生天。

实际上北朝人并不会比南朝人高尚多少。

当初我们守洛阳,若萧植对于北人俘虏宽和,并有如同天寰口谕那般美好的承诺,洛阳也会有很多人逃离的。

作为普通人,王朝的兴衰,还不如自家的米缸重要。

萧植严令杀死试图逃跑的人,一家逃一个,就处死全家。

从此,城池的管理更加森严。

建康上空阴云笼罩,似是一座充满了绝望的恐怖城市。

但守城的士兵们也有家人,所以萧植的做法,引起了城内将士的不满。

虽然三座城门的守将严格盘查,不许人潜入城内。

但每天都有不少人能穿越封锁,逃到城外。

可见,守城的人也有恻隐之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五月二十二日起,北军忽以雷霆之势,强攻西门、北门,一连七日。

而冯喜守卫的东门前居然毫无动静。

建康城内起了一种谣言,说是皇太弟在北帝面前下了军令状,十五天内必须破城。

残忍嗜杀的北帝还下令:破城后,要把所有的人都处死。

因为这些消息,建康城内最迟钝的人都必须为自己选择。

冯喜所看守的东门并无兵火,大量的人都在那里避难。

而且,每天有好多的人都从那里逃脱。

善良的冯喜在危急关头采取了仁慈的做法。

就像在洛阳,虽然南朝占有上风,但他也保持了对我这样一个公主的尊敬。

谢如雅在第七日的中午,带着我父亲的遗诏,带着与我商量过的一些事情,作为我的代表,从某个秘密通道进入了建康。

除了他,还有老朱等四个身怀绝艺且熟悉地形的人。

他们的任务,只是保护谢如雅公子。

皇帝当然知晓此事,但他出于骄傲,不可能询问我宫廷的设计图。

实话说,当我送走谢如雅以后,有一点儿后悔。

当我看着黄昏里戒备森严的东城门,听着远处传来西、北二门的哭喊声、轰隆声,我的心跳到了令自己难以呼吸的地步。

我不断地看着时漏。

但我没有阻止这个计划。

是让一个人冒险,还是让十万人去死?我很清楚答案。

如果我不关系着一个帝国,我愿意自己上阵。

但我所担心的、紧张的就是谢如雅而不是我本人。

他也不是我的夫君、儿子。

他是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没有直接纽带的朋友。

入夜的时候,几个谢如雅的家人,按照我的安排,嘻嘻哈哈地挑着酒到东门下,用本地土话大声聊天。

他们果然被好奇的冯喜请上城门。

他们带去我的另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死人还是活人?救民还是误民?先帝还是萧植?全由足下定夺。

曦朝皇后宁朝余姚公主炎氏光华上。

冯喜处于微妙的选择间。

七日东城不受进攻,萧植对他产生了猜疑,只不过无将可换。

而他对百姓的宽容,对军令的敷衍,更让大将军至为不满。

他跟了大将军不少年,理当十分清楚。

我父皇的诏书,我对于江南的血写的承诺,谢如雅的身家性命、机灵才智、家族信誉,这就是天平另一端的全部。

为了不引起督战的萧植的怀疑,阿宙、赵显全部出现在城西、城北死战。

北朝的将士,由皇帝的六弟、七弟带领,埋伏在东门外。

天寰和我,目视着一切。

子夜时分,紧闭的建康城门缓缓地打开,冯喜率军民投降。

黎明时,江左第一风采的贵公子谢如雅,骑着匹奇丑无比的骡子来见我。

他把诏书、地图都还给了我。

汗流浃背的他,再也说不动一句话。

他抓起一条毡子,躺在帐篷的角落里沉沉地睡去,脸上挂着一丝静谧的笑容。

他的一只手臂上,系着条褪色的长命缕。

那一刻,我流下了眼泪。

数百年的纷争,归于沉寂。

尘埃落定,南朝推枰认输。

建康城从此不再是一个国家的首都,而只是一个州郡的首府。

建康人安静地、默默地忍受着新的一切。

前几天还杀气腾腾带着武器的人,在这几天就又携家带口地逛街闲适了。

被砸破了墙壁的酒肆,搭着一块蓝布,撑着半边草棚,便开始接待客人。

药店、染坊、布店又开始勉强地做起生意来。

这种惊人的乐观,何尝不是一种人民的毅力?天寰下令,无论如何,首先保证建康的粮食供应。

城外的北军在清点俘虏,还有一部分北军驻扎在城内。

但是天寰本人一直留在城外的总大营内。

到城内来的北军开始清查每一条街坊。

南宫内各色人等全被成群结队地赶出禁城,经过甄别后放还民间,或为北朝征用。

南朝懵懂无知的小皇帝,被白发苍苍的挂名太师顾尚之抱着,送到北军大营。

虽然天寰说他不稀罕那枚玉玺,但南朝的臣子们还是写好了让位称臣的诏书,带着国家的宝物,跪献给北帝。

不,他不再是北帝,他现在是天下的主人了。

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放眼天边所有的土地都属于他,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向他称臣。

于我,并没有太多的快乐和兴奋。

我告诉他我心里并不太苦,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欢欣雀跃。

看着那些南朝大臣们在典礼官诵读诏书时,滴到泥土里的眼泪,看着在建康狭窄而清洁的道路上的一堆堆马粪,我又能如何?因为我的存在,皇帝对大家都相当宽容,并且赦免了许多人。

他们没有受到公开的嘲笑,恶毒的侮辱,也没有遭受国破家亡后,史书上触目惊心的针对亡国君臣可笑的难堪。

天寰从本质上来说,是个厌倦烦琐的男人。

他在宫廷的阴谋里养成的苛刻敏锐,和他在军旅生活中形成的率直朴素,并不矛盾。

对天寰来说,放下武器,俯首称臣,足够了。

可是那些亡国的人脸上的痛,依然是真切的。

他们对我恭敬,但是和我并无共鸣。

我在大部分的人眼里成为一个异类,一种象征。

有人觉得我可怜,有人觉得我幸运——我可怜是因为我是南朝公主,我幸运是因为我是新朝皇后。

我发现很多南朝人不想看到我,因为结合了两种身份的我,让他们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阿宙给我送来了萧植心爱的坐骑。

这匹瘦马瘦骨嶙峋。

我安抚着它,触手全是旧伤痕。

谁识得它是曾经属于南国大将军的神骑?它只肯驮着我一个人,对着已长出衰草的宫城长嘶。

一开始,北军没有找到萧植,虽然在占领全城后,他已可以被写进故纸堆里去。

但他的下落还是被人关心的,只不过因为皇帝需要以他的死,画上一个休止的符号。

一个南朝宫女说,她亲眼看见在弥漫的烟雾里,大将军将他的画戟抛进了荷塘。

大将军默默地关上了昭阳殿的大门。

但是带领军人率先进入南宫的赵显,无论如何也没有在奢侈得令人目眩的昭阳殿里找到他的尸体。

荷塘的水极深,所以那把陪着萧植戎马半生的宝物,只能在水底长眠了。

而流水,会洗去上面的血迹。

我陡然想起宝库的秘密。

于是我又一次用了老朱,授予他黄金钥匙,让他去看个究竟。

老朱虽然是南宫旧人,可他是头次进入昭阳秘库。

老朱回来,带给我和皇帝宛如戏剧的结局。

昔日的惊鸿少年,后来的萧植,死在角落里。

他的脖子被一根金簪刺穿了,尸体开始腐烂。

地上血迹斑斑,干涸成黑色。

不远处,一个镶着镜子的梳妆匣被打开。

镜子反射着门外的光线,就像美人的明眸。

老朱给了他曾经的仇人绝对的尊重,他清洗了宝库里的血迹。

而后,他用昭阳殿的凤绮把萧植的尸体包裹好,送到北军的大营。

天寰听到这里,说:做得对。

朕会下令好好安葬他。

老朱欲言又止。

他把两把黄金钥匙放到我的手心,又从怀里掏出一片彩笺。

皇后,这是在梳妆匣子里找到的。

他说完,安静地退下。

天寰抬起眼,陪着我一起看彩笺上的字体。

那字体飘若矫龙,笔笔藏锋。

这是许多年前章德皇后所写的。

因为只有她在世时,宫廷才造这种掺了金箔和玛瑙粉的奢华信笺,只归她本人使用。

虽然她是太后,但她自称朕。

惊鸿,朕的陵墓内有一个空穴,那是朕留给你的。

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来。

这句话是何时写的?梳妆匣是何时被打开的?惊鸿临死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呢?他和她都归于黄泉,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天寰着魔似的望着那张彩笺,他天神般的面容似被火焰点着了,光彩熠熠。

那一刻,他被一个早在历史长河里远去的绝美女人迷住了。

我将那张彩笺丢入火中,不得不说:我不如她。

我不想如她,彻底看透了男人的心。

情,只是算计的一环。

天寰望着那团火吞噬了信笺,许久才回神过来,他感叹道:章德皇后这样的女人,是最可怕的。

男人想除掉她之前,定会爱上她。

过几天,我也想去瞻仰昭阳殿,看看那片荷塘。

脚步声打断了我们的遐想,阿宙的声音响起来:皇上,臣弟能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