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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戒盈

2025-03-30 08:40:15

烧毁了昭阳殿的大火,同时烧毁了南朝人心里最后一道堡垒。

数百年江南皇朝的神秘和美丽,化成了水流里的炭灰,环抱着妖艳的红莲。

静水深流,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除了元殊定、李茯苓以外,还有上百侍从宫婢死亡。

大臣们对南朝人的忘恩负义,义愤填膺,纷纷要求彻底搜查建康,抓捕那些对大曦不够顺从的南人,还有屠灭萧植的余党。

我一直没有说话。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始终凝视着天寰。

他听着大臣们的话,毫无表示。

红天,红河,红莲,全被那片属于他面孔的雪白抹去了。

他发问:灾事发生,皇后有何建议?我润了润枯燥的唇瓣,皇上,先灭火,再治人。

他点了点头。

我把忙着指挥救火的赵显叫来,把宫廷设计图交给他,尽量沉着地交代:南宫内有十四处秘道,且与城市相通。

目前已烧毁了八处。

虽然别人应不知此图,但为了防范,你要按图搜查,并且守住出口。

昭阳殿内的火势不可当,三大殿肯定是完了。

你要注意别让火焰从那些秘密口传播到别的地方去。

如雅,你跟着,陪赵将军布置机宜……谢如雅和赵显才离开,就有人道:皇太弟进宫了……阿宙冲过石桥,到皇帝的跟前下跪:皇上,臣弟来迟,罪该万死。

天寰正对侍卫们小声吩咐,这时才抬头,道:五弟和朕都命大。

深夜起火,要不是五弟有要事出城,要不是皇后思旧让朕去冷宫寻故人,我兄弟险些就中了那疯妇的毒计。

阿宙双手微颤,把头死死地压在手背上,回答道:是……天佑我主。

阿六、阿七在哪里?天寰长叹一声,对阿宙说:跟着朕来……侍从们挡开人群,只由我和阿宙跟在天寰身后。

到了清凉殿,我见阿宙的手颤抖不止,就暗暗地用指甲弹弹他的手背。

他楞了一下,抬手夹好耳边因疾驰而散乱的长发。

七王睡在一张长塌上,好像冷极了,浑身抖个不停。

阿宙扑过去抱着他,七弟!……烧死了……活活烧死了……七王喃喃地说。

他的腿被砸伤了,受惊不小。

天寰注视着两个弟弟,把一支翡翠管交给我,是珍珠粉,给他灌下去压惊。

我和阿宙掖着七弟。

我柔声安慰道:七弟,火灭了,你安全了。

阿宙撬开弟弟的牙关。

我怕他呛着,喂得极慢,还用手抚摸着他的背脊和前胸。

未央殿里只有半段残烛,我看到天寰走到另一张围着帐子的塌钱。

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五弟,阿六死了。

侍卫们拼命才抢了他的半截尸身出来。

此刻,朕不敢相信,这就是朕父皇的骨肉。

记得阿六小时候总抢了樱桃埋头独吃,吃得满嘴血红。

朕说‘小六儿别吃那么多,吃多了会撑坏的’。

他笑呵呵地说‘撑坏了再不吃’。

他跟你抱在一块儿,两个人都是胖胖的。

你们不知道墙后面还有别的世界……阿宙的肩膀抽动了一下。

我扶着元旭宗躺下。

阿宙踉跄到皇帝脚下,臣弟明白皇上的难处。

天下已平,六弟虽然不幸身亡在南都,但他死得其所。

臣弟……臣弟这次又罪责,没有防范好宫廷防务,陷帝、后于危险之中,而且还擅自出去夜游。

臣弟……他好像看清楚了六王的尸体,肩膀又一抽,没能说下去。

皇上……我走了过去,皇上,五殿下是为了我的事去城西的。

母亲园寝室殿下的人在看护。

迁葬之事临近,我有些事,虽琐碎但重要,顺便托给殿下办理。

因为阿宙正匍匐着,只有我看到阴暗里的天寰的笑。

他的笑容苍白,目光清冷。

嗯,朕没有说五弟有错,皇后放心。

五弟你可以伤心,但不要多心。

七王在昏睡中不断地呻吟,声音回荡在大殿内。

因为天热,苍蝇们逐臭而来,聚集在帐子上。

皇上说的是,我当然放心。

我又朝天寰走了一步,皇上富有四海,贵为天子,难道不能容忍五弟?兄弟之间,皇上明察秋毫,外人岂能罗织罪名?阿宙抢道:皇上虽宽容,但臣弟任兵马大元帅以来,确有诸多办事不妥的地方。

进城之后,六弟的行为失检,臣弟也有所姑息……臣对此次大火,深自自责,臣弟请皇上削去皇太弟和兵马大元帅之职。

我瞧了天寰一眼,他离得我近了,眼中反倒水雾朦胧。

天寰盯了我一眼。

我伸了一下发凉的双手,说:不可以。

皇上不能允准。

阿宙惊奇地看了我一眼。

天寰唇角的微笑若隐若现。

我吐字缓慢,君宙,这不行的。

你就不该对皇上提出来。

皇太弟乃国家名誉,不是儿戏。

南征才结束,你若因为一个弟弟死于非命,烧坏了一座腐朽的宫廷酒引咎,今后还怎么做事为人?怎么当皇帝的副手?古人云‘善始善终’,天下兵马大元帅,原本是战争时期的非常称呼。

不用你说,战后自然会废除此位,以求太平。

可是皇太弟,就不同了。

既然你接受了那个封号,就该一直坚持到最后关头。

皇上给人的,皇上也能取走,但全都取决于皇帝,而不是出于你个人。

这才叫忠臣贤弟。

天寰拉起阿宙,语音温柔,听到皇后的话了吗?五弟你只管行路。

朕如今只有两个弟弟了,朕能宽容到不能宽容的地方。

对你,朕从来有期望。

南北统一,你立首功。

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到满后无有不变的。

你的担忧起源于此。

朕重学《论语》,最喜欢孔子的一个思想。

弟子们问如何能‘满’而保全。

孔子说‘功批天下,守之以让。

勇力抚世,守之以怯。

’只要你居安思危,谦逊守中,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他用另一只手,捏着我的手,你们跟我过来。

我们走到光线稍明的入口处,天寰捧出传国玉玺,交给阿宙,道:这传国的宝物,终于归朕。

可就是方才,朕发现了它的不妥。

你们看看。

阿宙的脸上带着泪痕。

我在阿宙的手心里仔细瞧着那块玉,啊,竟有个角残了!南朝自建立江南王朝以来,就一直以传国玉玺正统帝系自傲。

可是……原来传国玉玺是残破的。

难道数百年以来,大家都在使用伪造的玉玺?父皇留给我这个玉玺,是何用意?我有淡淡的失望,又有点儿迷惑。

天寰仰起脸,说:当年元石先生曾讲,传国玉玺,自始皇帝时代便有传承。

可是新朝篡权的时候,玉玺被年老的皇太后砸了一下,所以缺了一点儿边角。

南北分裂后,除了南帝,再也没有见过传国玉玺的人,世人也就无法鉴别真伪。

玉玺有缺,正合朕心。

真拥有天下的人,就是不完美的,像这个玉玺一样。

朕要把传国玉玺放到祖宗太庙,告诫天下人、后世之君。

阿宙擦了擦眼睛,他捧着那玉玺,交还给天寰,皇……天寰掏出手帕给他擦泪,隐恶而扬善,是为君之德。

六弟已死,有的是永远别提了。

朕赐他为魏忠王。

长子如意继承亲王名禄。

迦叶由朕抚养到如今,从此他和如意一并由你这叔叔抚养,可好?天寰要送走迦叶,太一不是更寂寞?但……太一总是要寂寞的。

阿宙点了点头。

天寰走到门口,对侍卫们说:迅速为六王入殓,将七王安置到军营之内。

此地不宜久留,明日朕夫妇由太弟护送,迁出南宫。

亡国宫殿之不祥,正在于此。

我见圆荷正等在门前,便吩咐道:去找些白布来,亲王遇难,皇上和我自然都要服麻五日。

黎明快来的时候,我便背靠天寰缝制丧服。

天寰不时布置手下,我只当做听不见。

惠童后来告诉我,李茯苓入殓的时候,赵王一直陪着,还将怀里几朵石竹花放入了她的棺木。

五日之后,皇帝在大本营内为遇难众人举行祭奠。

谢如雅穿着一身白衣求见我,对我轻声道:这次大火果然不妙。

建康城凡是有些仇视北朝,不愿在新朝为官的,还有大将军府的奴仆属官,都被朝廷的军队报复性抓了。

皇后……虽然陈氏企图谋害皇帝,且让二王一死一伤……但让那么多南人为六王那样的人殉葬,应该吗?我笑了笑,把龙团茶的茶饼剪开,预备分给参加祭奠的众人。

我说:如雅,以后不要南人北人的了。

天地本无限,何人分南北?如今天堑将成为通途,还拘泥于南北,是老套烂俗。

皇上……我知他。

他虽好杀,但过去乃不得已而为之。

今年破城,他对建康如何?可曾有滥杀?你都看在眼里的。

我把一个茶饼递给他,皇上不会绕过我自作主张的。

他问我的时候,我自然有话。

你瞧福建的新茶,多好。

我给你留几块,你用得着。

谢如雅一怔,我用它做什么?我只喝碧螺春。

我没让你喝,是让你送礼的。

如今谁家聘姑娘不要茶呢……谢如雅脸一红,那么急?急啊,你不急我都替姑娘家急。

崔姑娘二十多了。

现在天下定了,你还遥遥无期?我……谢如雅沉默。

正说着,惠童过来了。

我一笑,请进来吧。

崔惜宁戴着斗笠,一身素纱,宛如白梅,冷艳照水。

她对我行礼,而后直接道:如雅。

谢如雅想了半天,说:你来得倒快。

我早来了,就等在京口。

建康城被围的时候,我怕你分心。

崔惜宁说。

谢如雅又呆了好一会儿,说:这茶,皇后让我送给你,但我在家只喝碧螺春的。

崔惜宁微笑,她轻盈地接过贵重的龙团茶饼,回答道:我从京口来时买了些新茶,碰巧全是碧螺春。

我莞尔。

他们一个素纱,一个雪衣。

虽远处哀乐煞了风景,但此处妙人清新,时光且留住。

月老,是个任性的老人。

有缘的,终能跨过千山万水;无分的,挣扎几番终不能相拥。

我进了灵堂,魏忠王的排位在中间,其他人的排位依次。

我望着李茯苓的排位,忽然想起初见她的那个花季,只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们将会天天老去,而她永远在花季里。

皇后。

天寰叫我。

我为了李茯苓掉了几滴眼泪。

他把一份名单给我,这汐儿呢貌似都与陈氏有关联。

朕想平息众怒,杀了一半,竟也有三百多人。

既然江南交给吴王,江南又是皇后汤沐邑,请问你如何才好?我欠身,皇上真让我做主?他的眸子含着淡烟般的笑意,朕之言,乃是法。

既然如此,我就说了。

听闻这些人关押在监狱时,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死不悔改,还有的请求皇上灭自己的三族,成全他当忠臣的。

皇上英明,怎么会上当大开杀戒呢?痛哭流涕者惜身保家,人之常情。

请灭三族的,简直是毫无人伦。

自己要死,早就可以死,还诛连三族?皇上灭他的九族、十族都可以,但这样便上了他们的当。

冤冤相报何时了?且南朝少一家,我的中宫属户就少一个。

不仅对皇上不利,对我也不好。

因此,我要烧掉这份名单。

我说完,径直走到灵台前,以火焚烧名单。

皇帝的本意就是给一个下马威。

况且江南新治,这些人若出狱后还不思安顺,皇帝的耳目怎么会放过他们?但现在他既然有了天下,自己再出面主持屠杀,就十分不便了。

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我拜祭完毕,随即退出大营,让男人们商议江南的了局。

我在大营外却见上官先生与赵显正站在柳树下。

赵显愤愤不平地比画着,上官先生认真地听着。

上官先生对于昭阳殿的事情没说过一句话。

事发时他不在场,事后他不关心。

南朝覆灭,北臣人人受赏。

唯有上官先生在这种场合从不肯出现,他反而更显得谦逊了。

赵显说:皇上给我封王,皇上赐我金牌,并不是我自己讨来的。

他们这样陷害我,我不服气。

等到会议开完,我就到皇上面前让他评评理。

上官先生动容,笑颜温纯,你当皇帝是谁,蓝羽军的军师?皇上现在是一国之家长,你们私下吵闹,怎敢归皇上来断?你知道那时在漠北你立了功,我为什么要让他给你免死牌吗?就是因为你是山寨里出来的赵显。

我接着道:山寨出来的也是大将。

不过还是要注意言行。

我们就要返回长安了,皇上命你来当江南的守将,此任极大,非但江南防务,还有岭南、岭右也需要你去打平。

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若说赵王需要戒盈,你就需要戒口。

不许再乱说话,才能防闲言。

无论多大的功劳,总是皇上的家奴。

皇太弟是皇上之爱弟,虽然待你不客气,但总没有打骂主人弟弟的仆人,对吗?赵显点了点头,把大刀抱在怀里,说:他手下的沈某人与上官先生不同,读书人的架子大,看不得我们大老粗,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赵王手下的人,与我都不善。

居然说我因为和六王结怨,才故意不赶紧救援他……不冤枉我吗?我吐了口气。

上官先生劝道:架子大,你不要敷衍他,当没有此人。

人家说的不是事实,你就更不要去理。

你才见得光明。

你乃好汉,我和皇后总不会看错你吧。

赵显倒是容易高兴。

他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马上又笑不出来了,留下我守江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们呢?我看了看上官先生,说不出准信。

上官先生掐了掐指头,江南桃花开三四回,大家便可再见。

他何以如此肯定,我疑惑不解,等到赵显走后,我才问他。

上官先生注视着我,笑着说:我不是神算。

因为师兄已和我商议过建国之后的安排。

我推想三年后,便是南巡的机会了。

南巡?啊……我知道了。

天寰说要建洛阳东都,还要开一条大运河……可是三四年就能建成?上官先生望着天空的流云,以全国之力,中国之富,没有什么不能的。

只不过光开运河远远不够。

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农为政本。

我对师兄的能力并不怀疑。

但如果你能助他一臂之力,天下百姓便无忧了。

我父母的合葬,虽然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但那天天色沉沉,阴云密布。

我没有哭。

因为这是我心头祈愿已久的事情。

我的委屈已经散了,我只要父母看着微笑的我。

这样,他们才可以对远离家乡的小女儿放心。

故国莺花,串起一带青罗碧。

我和天寰并坐在皇陵之前。

地平线的尽头,风吹如诉,宛若大地之神送别的箫声。

我把自己口袋里母亲坟墓上的土,换成了父皇陵墓前的碧草。

我说:我要把它送给太一看。

天寰一笑,他的目光闪烁,极其肃穆。

他好像看到了未来的事,但他只愿意放在心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又想到了多年之前,西北落日里僧侣的一个预言。

我拉下脸许久,突然笑出了声。

天寰不明所以,推推我的肩膀。

他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他。

预言,又能怎么样呢?最好的预言者,只该语言最好的事情。

我望着父母安息之地的那一双合欢树,那一对石鸳鸯。

任何语言,都不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