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我跟着上官从山间一个出口出来,又被他领到了山上的一片树林。
这林子排布奇特,仿佛迷宫,上官让我紧跟他,不要出错。
这个紫薇阵,会让人迷途,甚至进入绝境。
我们去林子那头暂避,我在那有几间小屋,物事俱全,也是为了防备不测的。
他说。
上官乃是未雨绸缪之人,屋内果然和我们原本的茅屋陈设差不多。
就是山高了,寒冷一些。
我向茅屋前眺望,只有几树老梅,枯根郁磐。
再远处好似一片迷雾,上官关照说:起雾时候不要去,因为前面是百丈悬崖。
我忙应了一声。
夜里我只听得猫头鹰的鸣叫,天明迟迟,却不见上官起床。
我等了许久,才去敲门:先生,先生?他努力的应了一声,我忙推门而入。
只见他坐着,露出双腿上插了一些银针。
他脸色苍白,嘴唇发青。
先生你不舒服?我问。
他不加掩饰:真是的。
本来每年秋冬才会起病。
发作的时候,双腿疼痛,几乎无法行走,我虽然百计医治……但多年来病未有起色。
恐怕是这里比我们原来山居屋子冷的多,才又发了。
他憔悴的样子,就说明一切了。
原来他爱喝酒说有病,要驱散寒气,是真的呢……我问:那怎么不叫我,我能帮先生做些事情呢。
他沉默不语。
我又说:草药总该让我敖?脚疼总需要热泉水吧?先生都不说!他又沉默。
他的病症来势汹涌,夜间我因为留意,就可以听他睡不着。
我曾经听人道:上官轶少年就隐居,拒绝婚宦,是否也与此有关?我想着,就从床下竹囊的取出笛子。
好久没有用了,笛子却还是和以前一般明润。
我隔着墙,吹奏了一个长歌。
曲意是描写春江花月夜里,有高士对月踏歌。
我用心吹奏,黑夜里他必定用心会听。
上官顾曲,纵然这次卧床,也不停止弹琴诵书。
我停下。
就听静夜中,他抚掌三声。
我笑起来,隔着墙壁叫他一声:先生?他咳嗽几声,便无动静了。
我将野王笛提起来,当成剑在月光下舞了一阵。
可惜不能持剑,不然更可以维护病中的先生了。
第二日我给上官送药汤,他注视我:你带的那根笛子……我……我刚启齿,他蓦然用手压住我的胳膊,往我嘴里放了一个果脯。
我总是坐不住的,便带了小鹤们出去散步。
阳光让人懒洋洋。
我心情也好些了。
虽然上官还是不能自如行走,但只要我们能到暖和的地方,他就会又是我最早熟悉的行止翩然的上官先生了。
我正在思虑,只觉得头发被什么使劲蹭了一下。
我一摸头,白鹤慌张的叫起来,一只巨大的黑鸽子竟然从天而降,它踏在一只小鹤爪上,又戾气十足的用翅膀扇开另外一只小鹤。
我气得一把抓住它,站立起来,我的影子比它大多了。
它似乎要啄我,可是我两手捉它的姿势让它没有办法。
我教训它:原来是你!你竟敢在我面前撒野?还有没有一点礼仪?你真给鸽子家丢脸啊?它扑腾不停,我还治不了这恃强凌弱的鸟?我揪住它尾巴,告诉它:黑鸽子听好了。
以后在我面前不得欺负小鹤,不然我不管你的主人是谁,我都会把你的羽毛一根根拔下来。
给上官先生做一把羽毛扇!喔,就这样有趣?我回头,日影刺眼。
有人从树林走出来了!与其说这是一个包裹在深黑色锦袍里的青年,不如说是一座等待消融的玄色冰山。
他具有旌旗之下郎官那种精干敏捷的身姿。
整个人绝没有一点多余,或一点缺憾。
五官若以鬼斧凿刻,冷酷而精湛,细节之处,足可以给故事里所描绘的俊人们当作范本。
他的眼中孩童般清浅水雾,却有一种异常的光彩。
当他目不转睛,令人眩晕而恐惧的美。
就像我曾经见过异国来的火红睡莲,八月的夏天,它们冷静的在池塘中开得硕大。
冰雪之城,火红睡莲朵朵燃烧……他是一道骇人的风景。
黑鸽子飞到他的肩膀上,咕咕几声。
你是……东方琪先生?我猜测道。
他冷峻的打量我:正是。
你……?我将三只小鹤放回簸箕:我叫夏初,是为上官收留的流浪女孩。
久仰东方先生之名,请您跟我来。
东方琪一言不发,就跟着我走。
待到了屋前,东方琪也不顾我,直接走到门口:凤兮凤兮,又在睡午觉吗?片刻的安静,听上官在屋内道:老男人还活着啊?我一猜就是你!他们哈哈大笑,就像一对顽童。
上官和东方会面拉手,兴致高涨。
东方道:好久不见,你有点变了。
我怎么会变?倒是你变了,我始终觉得你是万年孤独的……居然去了蓝羽军……可辛苦吗?蓝羽军的首领,自然奉你为上宾。
可是你这也是将自己卷进了威胁之中。
东方道:你是我的师弟,对我还不相信?此刻他看上去不再冷若冰霜,倒可爱的很。
不是。
元廷宇,蓝羽军,都不是长久的一方。
你这样的人去加入蓝羽军,倒有些倒行逆施,不顾天道了。
没想到东方笑起来,目光森秀,满是无邪,腮边还有像指印微痕那样含蓄的笑涡。
我端上清茶,东方就收起笑容,又冷眼横了我一眼。
我只看向上官。
他就算现在寒疾初愈,也没有被东方那样的美压倒。
他对我微微的笑,像是让我放心,东方先生不是外人的意思。
东方问:你的紫薇石头阵,和元石先生教得一样。
但我记得当年你明明是有自己两记变招的,为何不用?难道是专门为了等我?我猜你可能会来。
我怕你万一解不开。
你当然是不会被限死的,但会浪费你时间。
东方坐姿轩轩:凤兮凤兮。
还是有这种心肠……你倒是不防备我带着蓝羽军人来,拉你一起造反?上官正襟危坐答道:你不能。
我是上官轶!谁要想害我的,我宁愿先发制人,哪怕步步杀招。
东方似乎也被他的气势所服,叹息不言。
我问:先生,为什么称呼你凤兮凤兮?凤兮凤兮,其实是一只凤啊?上官说:小时候口吃厉害,师傅为了让我多开口。
故意让偶尔来访的师兄跟我逗乐说话。
凤兮凤兮,故是一凤。
典故从此而来。
东方似乎不喜欢我在场,我识趣说:我去准备晚饭。
因先生犯病,这些天都是我在做饭熬药。
夏初跟下厨本来就有缘,我只高兴能为上官先生做些事情。
东方乃上官的朋友,也不该怠慢。
我自己草草吃过了,才端进去请他们吃。
他们高谈阔论,似乎在口头比试一场决战。
入夜了灯油需节省,我就坐在黑暗里。
等到月上中天,我想他们也该吃完了。
就悄悄走到上官的门口,只听东方说:……你那么说,难道不怕吗?上官傲然的笑,似乎不屑:我怕什么,我孑然一身,我还有什么可夺去的?东方似带了醉意,调侃说:那我也是随便什么都能拿走?上官又笑:你说好了……东方一字一句:我要你那个小姑娘……是夏初吗?静的我都听到自己的心跳,开玩笑,还是……?这时才听上官毫无余地的回绝:绝对不行,我的东西你都可拿去,但她并非我的。
东方说:若是你女人,不就是你的?凤兮凤兮,聪明一世,还有些痴气!又听上官肃然说:不是痴。
就算是我妻子,也是人选我为伴侣。
我不是她的父母,没有生养教育她。
别说我们没那种意思。
就算是我的,也需要善意维护,怎么可以随便呢?东方似乎在笑着摇头,上官轻笑:老男人以后不要开这种玩笑试探我了。
我望了眼上弦月,还是蹑手蹑脚的回屋了。
-------------------------------------------------------------------次日起,上官和东方,忙于互相讨论。
他们有时候慷慨激昂,有时候诙谐而笑。
我插不上嘴,旁听得多了,本来一知半解的兵法,被抹得一片糊涂。
我气闷起来,朝悬崖那边散步去。
一个月就快到了,我怎样与上官开口说我要去都江堰呢……我去了,还能回来吗?我伫立悬崖边凝望。
山峰冷厉,在青城山,我几乎与世隔绝。
我眺望着山的远处那苍茫而广阔的原野,大地的宁静一再被打破,可以预见尸横遍野的明天。
四川已经是一个各方湍流会合的海口。
谁是弄潮儿?我聆听着悬崖底出深渊的呼喊,重温着千军万马的嘶喊。
军人们都等待着一场决战,谁将建立功勋,谁将以血祭奠青春?真要投入奔流,才是幸福。
我若是鸟,纵身跃下,便可以飞去见证……想要飞,为何不去飞?有人在我的背后问。
是东方先生。
他必具有非凡的洞察力。
我搓了一下手:目前我不能飞,也飞不出去。
东方先生一挥手杖,冷厉说:你的存在,已经影响到上官决断。
除了你的脸蛋,我看不出你还有什么过人之处。
你可有为之奋斗的梦想?你打算往何处去?他字字钻心。
我惊惶,他击中了我的要害。
我告诫自己:东方不是上官,不会对我有任何袒护。
我定神微笑:东方先生这样直言,也有些残酷。
非也。
如果这些话都算残酷,将来就更为难堪。
夏初,你向往的是远方,绝不会局限在山里。
昨夜我对上官说,要留住你。
不能像对白鹤那样折断翅膀,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你……我惊讶异常。
东方的表情却变化了,他的脸颊浅浅的笑涡一掠而过,颇为魅惑:怎么,怕了?我不过是点破他。
上官是不会杀你的。
比起我,你是初识上官,若你认为他是世俗所谓的好,或者会一味隐忍,你就错了。
天生丽质的女人有个毛病。
就是总是幻想在自己的冒险中多些俊杰人物点缀。
你无意之间正在牵扯上官。
为了你和他,夏初,你走吧!我忍不住答道:先生说我优柔寡断。
天下人说玄鹏与青凤,本是并列之才。
东方先生一针见血。
可你并非上官,并非我,怎么可以替他和我做决定。
我会走。
但我一定会跟上官先生说明。
东方先生方才谈起美女,我不敢苟同。
美女不过是‘身不由己’,被有权势的男人抢来夺去。
或者为命运所捉弄,成为所谓的祸水。
男人能抛下霸业,名誉,自尊,也陪女人到底?我凝望他。
东方琪眸子里却藏着水泽盈盈,他先笑了,我也微笑。
他道:你可知,上官必出山?我可以交给你出林之方,还可以可靠的部下暗中护送你出川……我摇头:谢谢,我不走。
上官的病若能好,我就放心了。
我也愿意走。
我想一直走到玉门关外去,看沙漠落日,海市蜃楼。
也许我能坐在天池的冰面上……东方仰起下巴,用深沉的嗓音说:那必然是美的。
其实女人和男人,都不是必须要对方才会拥有美丽人生。
夏初,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大自然才是一直存在。
它不断变化而接近永恒。
无论战与和,依旧生生不息。
你要如同自然,不要依靠任何一个‘别人!’我顺着东方先生所指望去。
春末的金乌西坠,远近山峦都被洒上萧瑟的余晖。
树林里的群鸦嘎然长鸣,齐集追逐去日的光荣。
当它们的叫声也被染成金色,数叶血色浮动的云,终于从山的背后,升了起来。
那一瞬间,我已经决定放弃与阿宙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