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忠的家在洛南尚善坊,过了洛河桥便是。
他的家宅比起刘冕家来,可就寒暄多了。
面积不大,陈设也很简单朴素。
据说武则天也曾要赏豪宅给他,魏元忠给拒绝了。
对此刘冕虽然犯不着惭愧什么,但还是对他挺敬佩的。
现在总是不乏这样的清高雅士。
刘冕进了院,魏元忠就坐在院中的一把座椅上,很随意的接待了他。
今日天色不错,魏元忠就叫家仆取来了茶水请刘冕坐在院中石桌上,大门也没有关闭起来。
看来他也是有意避嫌。
眼下这白色恐怖,实在不得不提防着点。
寒暄过后,刘冕就道:魏公唤末将前来,不知有何指教?指教不敢当。
魏元忠笑吟吟的道,是有一件私事,想要拜请天官帮忙。
魏公有事但请吩咐,又何须用到拜请二字?刘冕想起当初从军于扬州时,魏元忠多少也是照顾过他的,因此对他很是客气。
是这样的。
我这两个犬子,喜好武艺。
魏元忠指了指魏升和魏晃,略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道,可是我请了诸多武师来教他们,总教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我想转请天官收他们两个为徒,教他们武艺。
不知天官意下如何?这如何使得?刘冕急忙道,令公子年岁与末将相差无几,末将德性浅薄武粗陋,更是不敢忝为人师。
天官不必过谦。
魏元忠笑道,你的武艺如何,别人不清楚我还不知道吗?当日扬州数战,你以一挡百莫可抵挡,端的是难得一见的猛将。
我听闻你的武艺得自薛讷传授。
可有此事?正是。
薛家戟法博大精深,末将也只学了三成本事。
刘冕道,要不,末将将二位公子引荐给薛讷,请他来收徒如何?这戟法乃是薛仁贵所创。
由薛讷来收徒再合适不过了。
不太好。
魏元忠摆了摆手道,一来我与薛讷不熟,这样要求于他恐怕有些以上欺下强令之嫌;二来,薛讷到了东都只几天。
就被调往了蓝田当县令。
天官,学无先后能者为先,你就不必推托了。
你可知道,我这两个犬子对你可是敬仰得很,已经多次央求于我,让我请你收他们为徒。
魏元忠话音刚落,魏升、魏晃这对双胎胎似的兄弟齐齐上前一步拱手就拜:刘将军,就请收下我兄弟二人为徒吧!刘冕苦笑地摇了摇头:魏公。
二位公子,不是末将不愿意……其实,末将的武艺本事,也还只学了三成火候。
如今就当别人的师父。
恐怕会误人子弟呀!无妨。
只要他们两个能学到你三成的本事,也应该能满足了。
魏元忠微笑道,天官,你的本事不仅仅是在于那套戟法。
你地智慧、见识与德性。
都有值得他们学习的地方。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要教他们的,不仅仅是武艺呀!这……刘冕苦笑,仍是有些尴尬不好意思答应。
天官,你还记得骆宾王么?魏元忠走到刘冕面前,微笑道,你与骆宾王。
也仅是数日师生恩情。
他却能为你一死。
我不知道你们师徒之间的情分如何,但我敢肯定。
你是一个血性刚胆重情重义之人。
这样地人,我把儿子交给他,放心、值得。
就请你不要拒绝了——升儿、晃儿,过来拜见师父吧!是!魏升魏晃二兄弟立马拜倒下来就磕起了头:徒儿拜见师父!别!刘冕无奈的苦笑,然后无可奈何道,也罢。
魏公如此拳拳盛情,二位公子又这么有诚意,在下就……勉为其难收下你们了!谢师父!魏升、魏晃惊喜的拜礼磕头。
好,够了,请起来。
兄弟二人这才站了起来。
刘冕到这时才仔细打量兄弟二人一眼。
他们的长相、身形都非常的相似,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也许是常年习武的关系,他们的身板儿看来都挺结实,基础应该不错。
魏元忠也高兴地呵呵笑了笑,然后摆摆手:你们先退下。
我还有事情同你们的师父讲。
兄弟二人欢喜的走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魏元忠请刘冕坐了下来,徐徐道:刘兄……魏公如此称呼,岂不是折煞末将?刘冕谦虚的拱手言道。
毕竟魏元忠不仅仅是宰相,而且已经是四十多岁地人了。
魏元忠呵呵的笑了笑不以为意的道:你既已是我那犬子的师父,便与我是同辈之人。
私下兄弟相称有何不妥?我们都是混迹过军旅地人,就不必太过拘禁了。
好吧,魏兄!刘冕也不拖泥带水的扭捏了,爽快的和他称兄道弟起来。
其实今日我请你来,除了是让犬子拜师,还另外有事与你相商。
魏元忠看了一眼敞开的大门,神色间有了一丝机警。
魏兄请讲?魏元忠轻轻拧了一下眉头,降低了一点声调说道:眼下时局纷乱酷吏横行,帝都之内一片肃杀,实则不是久留之地。
刘兄应当想办法离开帝都,外出谋求出路。
刘冕眉头一皱,警惕的道:魏兄何出此言?莫非有人要加害于在下不成?魏元忠不动声色淡然微笑,轻声道:武承嗣遭难,武家的子侄们恼羞成怒,却又不敢将矛头对准太平公主。
已然有流言传闻,说刘兄与太平公主私交甚密,是你暗中帮助太平公主算计了武承嗣。
什么?刘冕眉梢一扬,有点郁闷的道:这不是强加之罪么?在下可是什么也没有干过。
魏元忠笑了一笑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历来如此。
跟他们这种人,你是解释不通地。
所以,虽然你现在得太后信任,也要防制某些人地阴谋算计。
毕竟明枪好躲暗箭难防。
自古皆是疏不间亲,武承嗣等人毕竟是太后的亲侄儿,在发生矛盾纠纷之时她会袒护谁呢?自然是一目了然。
因此,你留在洛阳恐怕只会多生事端。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惹他们,他们也是要惹你地。
刘冕闷哼了一声点点头:其实魏兄不说,在下也多少能想见一点。
武家之人历来视李唐旧臣为眼中钉肉中刺。
在他们看来,我始终是与潞王同气连枝是为一体。
留我在朝堂之上,终究是个隐患。
纵然武承嗣不出事,他们也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看,迟早要算计我。
可惜在下自归朝后,很少在朝堂上活动,不是回家省亲吊丧,就是被太后委派了别的任务在公干,很少与他们打照面更没有机会给他们来抓把柄。
这就是了。
看来你还是很清醒的。
魏元忠叹了一声道,其实我何尝又不是被他们敌视排挤?我这个宰相和洛阳令,是当得既憋屈又闷气呀!李家皇室叛乱一案,牵扯到许多的人。
周兴、来俊臣那些人,如今也与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多有勾结,听了他们的指令在打压李唐旧臣。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对我动手了。
既如此,魏兄何不想办法暂避?刘冕关切的问道。
你可以,我不行。
魏元忠摇头苦笑,我是宰相,更是洛阳的父母官,能去哪里?再者,我若落荒而逃,岂不是向那些人示弱乞怜?李唐旧臣在朝堂之上挺立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是不能走也不会走的。
刘冕皱了下眉头:依魏兄所言,在下也同样走不得?魏元忠呵呵的笑了笑:你与我不同。
你年轻,前途无量。
再者,你本就是能征惯战的猛将,出朝镇守边疆征战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再者,请恕愚兄说句不敬的话,你现在官职低微入仕尚浅影响力也不大,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
你若离朝,就可以真正的避祸,因为你本来就在朝堂之上没有任何的势力。
到了边疆军队里,只要你不胡作非为,谁又能拿你奈何?毕竟太后还是很器重你的武艺人才的,有意保护你,这点很重要。
她把你提拔成御前亲卫,不正是此意吗?魏兄高明!刘冕拱手施一礼,照此说来,在下现在最好是远离朝堂,从征避祸了?正是。
魏元忠毫不隐晦的说道,而且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个阁部机密:东北战事已经打响了。
突厥入侵,朝廷调谴了黑齿常之率领左、右鹰扬卫去御敌。
但太后有点不放心,打算加派御林军去助战。
你的机会,来了。
第二卷 烈火乾坤 第179章 属于战场的男人刘冕不禁有点惊讶:东北那边开战了,为何我们没有收到任何的消息?魏元忠微笑道:突厥人以善长的游击突袭战术,急袭了代州,杀死守军千余,掳走人口牛马无数。
边疆八百里急报入京,未敢声张,军报也是前两天才到的朝廷。
这些日子以来朝局有些纷乱,太后令严守了消息,暗中调兵谴将以作应对,是担心边关战乱扰乱了当前形势。
调谴黑齿常之北上御敌的圣旨已然发出,相信用不了两天就会到江南。
而且,朝廷也会马上派出御林军前往助战。
为何要派御林军?刘冕眉头轻皱,疑惑的道,历来,边关御敌皆是府兵或是募兵的份内之事,很少听说御林军参与到边关御敌当中的。
此一时,彼一时也。
魏元忠笑得有点高深莫测,单于道安抚使程务挺自辞卸甲归田的消息,你知道了吧?知道。
刘冕一醒神,恍然大悟的点头道,我明白了……魏元忠微笑:天官是聪明人,肯定不难明白太后为何要派御林军北上了。
这类话题有些犯忌,我等就不必讨论了。
刘冕点点头表示认可。
他想到了几层,一是程务挺卸甲归田后,长期镇守边关的北部边防军群龙无首,容易生出祸乱来,需要朝廷的直系军队前去镇劾;二来,黑齿常之虽然也是一名能征惯战之将,但他是毕竟是新罗人,而东北又靠近新罗……生性多疑的武则天,难免会对他多少有点不信任。
再者,黑齿常之并不是武则天嫡系的心腹大将,将东北那扇大门连同数十万大军全数交在他手上。
在武则天看来那安全系数恐怕也不比程务挺在时高多少。
因此,武则天想要抵御突厥入侵的同时,也迫切需要绝对的安全。
突厥人的胃口再大,也是无法吞下整个大唐的。
甚至连一个河北也吃不了。
他们顶多像是游走地野狼,偶尔来叼食一口罢了。
假若有人在东北那边拥兵自重或是搞了独立,那对武则天来说才是最为致命的打击。
于是,她要防微杜渐,必须要派最心腹的将军、最信得过的御林军,前往东北一带参预驻防。
想到这里。
刘冕地眼睛微微眯起,仿佛的确是捕捉到了一丝极佳的机会。
怎么样,确实认为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了么?魏元忠智珠在握的微笑道。
天官,时下大唐将才贫乏,太后更是急需培养嫡系的心腹将领。
谁要是在这时候勇于担纲替朝廷分忧,必能前途无量;若能在阵前斩获军功。
飞黄腾达只在朝夕之间。
我思来想去,满朝文武当中,唯有几人能借如此良机一飞冲天。
哪几人?刘冕问道。
魏元忠认真地说道:暂时看来。
就只有你与千牛卫将军张仁愿。
本来薛讷也算一人,但他现在还没有斩露头角,暂时难有好的机会。
张仁愿?刘冕想起了那交情不深的长须大个子。
不错。
魏元忠肯定地说道,这么些日子以来,太后一直在对你与张仁愿反复的观察与比较。
结果,你们二人的表现让她很是满意。
你就不必说了,扬州一战与潞王一案中你都表现极佳。
太后对你破格提拔多有信任;张仁愿本就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青年才俊。
武艺胆略皆有过人之处,而且忠诚勤恳任劳任怨。
在我看来。
此人也地确有几分大才。
我与李昭德也曾在太后面前举荐于他。
刘冕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如此说来,我似乎要准备离开洛阳,出征了?想必是快了。
魏元忠说道,军情如火,不出意外的话近期朝廷就会公开点将。
我今日叫你来也是想问一下你自己地意思——你是否愿意出征?你若愿意,我也好当朝举荐于你。
这种事情,总不好由太后亲自提出。
这……刘冕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一时想起了许多事情来。
不急。
你可以考虑一下。
魏元忠也不逼刘冕,唤来仆人添茶。
刘冕暗自思索着自己的事情,倘若离开洛阳,会有什么放不下呢?贩粮的生意,虽然没有自己做主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但转请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儿罩一下,应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还有……好像没有了。
舍不得韦团儿的热被窝吗?舍不得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这样的美女吗?开什么玩笑!玩归玩,儿女情长哪比得上正事要紧!难不成过了几天安逸日子,我刘冕就堕落松懈下来了?想到这里,刘冕眉头一拧肯定的点了一下头:我愿意出征!没有什么比国家需要更重要的了!好,这也正是我看得起你地地方。
魏元忠欣慰地点头赞道,这次出征,意义不同于讨伐徐敬业。
没有一点觉悟的人,是无法胜任这份差事地。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明白!刘冕郑重的点头。
他心想,军事永远都是政治的延伸物,也从来都是服务于政治的。
刘仁轨就曾说过,不懂政治的将军,不是好将军。
就算勇冠三军也只是一介匹夫,而且很有可能没战死在沙场而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这一次武则天要派御林军北上御敌,政治意图颇深,可以看作是武则天正式开始军队重组的一个开端。
这种时候,政治的凶险会远比战场的刀枪更加厉害,但同时也意味着极佳的机遇。
刘冕心想,如今刚刚削平了李家皇室的叛乱,白色恐怖四处笼罩;武则天要清除异己为称帝铺路,连自己的女婿都办了;她还要造神,帝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武家的人又对自己颇怀敌意……这样一个乱七八糟的时局,留在这里有什么益处呢?两相比对,避开朝堂麻烦到边疆去杀入侵大唐的突厥人,还真是一件爽快的事情了!刘冕深思之时,魏元忠也在自顾思索。
半晌,他悠然叹了一口气道:程务挺是一名难得的将帅之才,可惜身陷麻烦,不能为大唐拱卫北疆了。
黑齿常之也不错,可惜啊,他注定难以得到充分的信任和发挥。
刘冕,你有能力有背景,更有报负和觉悟……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够比程务挺和黑齿常之更加出色!刘冕谦虚的笑道:在下也只能勉力为之。
程务挺与黑齿常之都是当下之名帅,在下可没有那么狂妄敢要超越他们。
你可以的。
魏元忠仿佛预见到了未来一样,非常肯定的说道,你相比他们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
你要知道,这并不是一个贬意词。
你祖父刘正则历三朝而不倒,想必自有过人之处,从而也对你多有指点。
这也是我把犬子交给你的原因。
刘冕算是听出一点端倪了:交给我?是的。
魏元忠略显惭愧的笑了一笑,我是这样想的,他们毕竟年轻不太懂事,某些人逮不到我的把柄,于是难保会拿他们来做文章。
因此,我也想让他们随军队到边疆去。
一来避祸,二来也算是个煅炼。
他们走后我只须自保,反而会轻松许多。
如此安排,倒也妥当。
只怕令公子到了军队里吃不得苦。
刘冕不禁有点佩服魏元忠了。
他貌不惊人,可是心思细密慧眼独著,一切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是个有大智慧的人。
魏元忠一扬手果断道:这一点你放心。
犬子虽是出身官宦人家,但从小就没娇生惯养过。
你这个当师父的,尽管严加管教。
该要打骂该要责罚时,千万不要客气。
魏兄言重了。
刘冕客气的拱手施了一礼,心道我要不是多活了一世,按现在的年龄算来也就是个二十岁的半大小子,肯定一样嫩得很。
饶是如此,在大唐官场混迹的日子不长,我仍感觉我是个十足的新嫩,要学的东西实在很多。
二人又聊了一阵,正题都聊得差不多了。
刘冕始终感觉,魏元忠有些话仍是没有明说。
只在隐约的言辞中可以感觉出,魏元忠和刘仁轨一样也是一个打心眼里忠于李唐的旧臣。
他这一连番的举动,多少有一点拉拢的味道,其目的很有可能是为了他日恢复李唐神器,埋下伏笔打下基础。
对此,刘冕当然也不会点破。
抛开阵营立场与利益媾和不说,和魏元忠这样的人交往,让刘冕感觉十分的坦荡和舒适。
离开魏元忠家的时候,刘冕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洛阳这段安逸的生活,恐怕要告一段落了。
也罢,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我早注定了就是一个属于战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