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火,一张几。
三碟素菜,二人分坐。
天色昏暗,宝塔里面又相对比较封闭,大白天的房间里也要点灯。
火盆上架了一个小铁架,上面放了一个精致的砂壶,正在朝外面咕咕的喷着热气。
黎歌专心致志的煮着茶,神情专注一丝不苟。
刘冕坐在她对面烤着衣服,身上一阵阵热汽冒出,身体一阵阵打颤。
刘冕还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认真的打量黎歌。
此刻的她已经没有再戴面纱。
除了美,还很静。
举止轻柔如行云流水。
没有丝毫做作,一切浑然天成。
欣赏她煮茶,就似在进行一场美仑美奂的艺术表演。
天官哥哥,喝茶呀!黎歌倒出一杯茶来递到刘冕面前。
刘冕将它捧在手心里,感觉一阵暖意洋洋。
鼻间盈绕一阵茶叶的清香,泌人心脾。
刘冕吹了一口茶面,细小的茶叶碎屑翻滚到一旁。
浅啜一口,唇齿留香。
清雅的香味和暖意浸润全身。
好茶!刘冕脱口而出赞道。
黎歌却扑哧一下笑了:便是师父们在往来商队那里买的一般茶砖,贩往胡邦去的那种。
很便宜很普通的。
刘冕略显窘态笑道:但我当真觉得……很好喝。
不是我吹牛,天下名茶该喝的我都喝了。
哪一次不是牛饮锨,从来就没有心思认真品尝过。
可是今天,我却觉得这茶水分外香咧泌心入肺。
受之不尽。
晋国公,这便是心境使然了!身后传来一个苍老而带笑意的嗓音,有一人走了进来。
这里毕竟是道观,二人为了避嫌没有关上大门的。
因此谁都能径直走进来。
师父!黎歌急忙起身来稽首施礼。
刘冕也转过身来施了一礼。
三空观的观主也就是黎歌的师父,笑吟吟的走过来对刘冕稽首施礼:晋国公切勿如此。
老身受之不起——请安座吧。
慈安,你也坐。
谢师父!慈安很有礼貌,而且跟这个老道姑十分地亲近和亲热,就挨着她坐了下来。
一副小女儿撒娇的神态。
老道姑也不知道多少年纪了,看上去至少有七八十,眉毛都白了。
可是脸色却比较红润精神很好。
她对刘冕道:晋国公就请称呼老身鱼清吧!鱼清道长!刘冕也很知礼的对她施礼。
心中想道看来还是个隐居世外的得道高人。
鱼清呵呵的笑:这个称呼老身已经有三十年没有听过了,知道的人也是少之又少啊!当年太宗皇帝还是秦王时,老身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后来得蒙他圣恩垂怜。
让老身在这邙山之上建起了三空观得享天年。
快五十年啦!晋国公是我见过的除了太宗皇帝以后,最率性最真诚的男子。
刘冕不禁心中骇然:那这个鱼清有多少岁数了?太宗李世民都已经过世快有四十年了,那她岂不是有近百岁?!黎歌抱着鱼清地胳膊肘儿满有点自豪的咯咯直笑:天官哥哥,师父已经有一百零八岁了哦!哦,天!刘冕甚感惊愕,急忙给鱼清拱手施礼:失敬、失敬!晚辈唐突冒犯。
还请道长千万恕罪!呵呵!鱼清爽朗的笑,出洁白完整的牙齿,无妨无妨。
晋国公年少有为热血澎湃,实在令人感佩。
慈安能得佳夫如此,老身也替她高兴呀!这孩子,心性儿软,太过慈善。
在尘世上翻滚恐怕会受尽磨难。
若无一个得力之人佑护于她,老身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下山的。
晚辈失礼了。
罪过、罪过!刘冕想起当初的所作所为。
实在有点汗颜,忙不迭地认错。
鱼清一双老眼却是清澈如许,智光流溢的打量着刘冕缓缓点头:红尘万丈,世人皆俗。
天威难测,命运多舛。
就算是王侯将相,也不过是米粒之光。
要想一生平安洒脱,就要得宠辱而知进退。
能舍千万金,便得方寸安。
世间之荣华富贵。
到头来不过浮云一片。
是非成败,转头皆空。
兴衰沉浮,冥冥自有天数非人力所能挽赎。
晋国公,老身空活百余载,也不过参透这么一点事情。
如今将就这片言赠与你,希望能对你有所益,更希望你能和慈安结好百年幸福一生。
多谢师父!刘冕恭恭敬敬的给她施了一礼。
心中暗自惊道这个老道姑当真是心如明镜。
她这是在频频暗示于我。
不要太过眷恋荣华富贵和迷恋于权势。
晋国公不必多礼。
鱼清面带笑容,又拉着慈安的手拍了一拍微笑道。
慈安,你终究斩不断尘世情缘,这一生注定已经和他牵绊到了一起。
师父只告诫你一句,凡事平常心,勿与人争,勿与事争。
不争,方能得到一切。
你可曾记住了?多谢恩师,徒儿记住了。
慈安弯腰下拜以头贴地,十分虔诚。
好孩子,起来吧!鱼清让慈安起了身,从袖中拿出一个玉镯子递到她手里,这枚镯子还是当年师父在俗世当女儿的时候的物什,带在身边已有近百年。
想必你与晋国公迟早便要大婚,师父方外之人就不便前去贺喜了。
这枚玉镯子就送给你当作是大婚的贺礼吧!师父……这,我不能要!慈安急忙摆手。
来,收下。
师父出家六十多年了,本不该带着此等物什。
如今遇到了你也算是有缘人,就送给你吧!鱼清笑容可掬,硬将玉镯子塞到了慈安的手里。
慈安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中,再次行大礼拜谢。
鱼清起了身对刘冕道:晋国公,请移贵步随老身前来。
刘冕起身跟去,二人走出房间来到宝塔旋梯转角处。
鱼清地个头最多只有一米五高,站在一起足比刘冕矮了一两个头,可她在刘冕面前却没显得矮小瑟缩。
反而有点令人仰视的味道。
她面带微笑的看着刘冕,说道:晋国公,老身也曾听慈安说起一切关于你地事情。
虽是初次见面,却也算得对你有所了解。
今日老身想问你一个问题,不知你可曾愿意回答?师父请讲。
刘冕对这个百岁老道姑充满了好奇。
上次来和刚才闯观的时候,都不见她的人,也不知道这小小观道她藏身在哪里,闹成了这样居然也还坐定得住。
鱼清微然笑了一笑道:老身知你文武双全胸怀大志。
如今正春风得意万事无忧——但你可曾想过你自己将来的归宿与结局?这……这个问题还真是把刘冕给问住了。
归宿?结局?!刘冕一脸忧疑之色,答不上来。
鱼清只是微然的笑着:你身陷红尘,目前是看不透地。
人生如局,唯旁观者清。
当有一日你能超脱于自己之外,就能想透这样的问题了。
超脱于……自己之外?刘冕愕然的问道。
是地,超脱于自己。
鱼清点头微笑。
人在尘世,最大的束缚不是旁人,也不是这万丈红尘,而是自己。
其实修道的目的,不是出家成仙那么简单,而是领悟一些人生地真谛。
佛也好道也罢,无不是导人向善。
唯善,方是正道。
人行正道。
方得善果。
刘冕有点茫然。
又像有所感悟,似是而非地点头。
老身言尽如此,晋国公,请多多保重。
鱼清稽首号了声道谒,不急不忙地走了。
刘冕看着鱼清下楼地背影,自顾寻思,终于寻得一丝头绪——看来,这个老道姑是见我亦正亦邪。
有意导我向善!善有善果,恶有恶报……这样的一个世道,当真还是如此吗?刘冕回到了房间里又坐了下来,脑海里仍是想着鱼清的那些话,有些走神。
黎歌有些好奇的打量着鱼清给的那个玉镯子,突然好奇的道:天官哥哥你看!这玉镯子上面有字呢!哦?刘冕接过来一看,果然玉镯子上有一个极其细小的如同血丝一般地痕迹。
一个李字!刘冕不禁错愕。
这是什么意思?是个李字哦!黎歌好奇地说道。
刚刚听师父说,当年曾与年轻时的太宗皇帝有过一面之缘。
这不会是太宗皇帝赏赐的吧?不知道。
刘冕说道,你师父算起来比太宗皇帝还要大十几岁。
她那一辈的人,现在恐怕没几个活着的了。
只不过我隐约感觉,你师父跟李唐皇室有某些关系。
太后安心放你来跟着她,肯定也是有原因的。
从年龄辈份上看,你师父至少是高祖那一辈的人。
黎歌有点惊讶的道:那算起来——连太后都要叫她一声祖母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既然已经出家数十年,就不再与尘世地人有何瓜葛,我们也不必再去探究。
刘冕微笑道,人活到这个年纪,当真是一切都看穿了。
我感觉你师父就像是长有天眼,一切事情洞悉如心查达天机。
她的每一句话里都充满了智慧,值得我们仔细推敲和虚心学习。
若有时间我们要多来看看她老人家,听她说经论道会大有收获。
嗯!黎歌开心的点头,至从我娘走后,师父就是我最亲的人了……说到这里,黎歌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黯淡,幽幽道:天官哥哥,你如实告诉我。
我娘……是不是回不来了?刘冕心头微然怔了一怔,轻叹一声,点点头:你娘去了倭国,恐盘时间内是难以回来了。
我就知道……黎歌眉头轻皱面忧伤,其实我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想去问,不想知道实情。
但这几个月来我跟着师父每日听经论道,心境已经坦然了许多。
这要是以前我听到这样的消息,肯定会接受不了的。
黎歌……刘冕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宽慰地微笑道:从今以后。
就有我来陪你和照顾你。
我不会让你再受任何伤害!嗯……黎歌有点激动地点头,脸上有点红了,低下头来。
油灯之下,这样一个冰清玉洁又羞涩安静的女子真是美得令人窒息,却又无法生出任何地邪念。
刘冕就这样静静的欣赏黎歌,心中一片安静和静谧。
所有的烦恼事情全都抛到了脑后,烟消云散。
二人靠着火盆就着热茶,吃了一点道观里烧制的清淡斋菜。
温馨而又安宁。
时间已经快到傍晚,道观里异常的安静,只听到耳边一阵呼呼风声。
正当此时,道观门口传来一片人马喧哗之声,来的人仿佛还不少。
刘冕推开窗户对外一看,居然有两三百名铁甲骑士来到了观外。
领头的一名将军穿着刘冕眼熟的金甲红袍。
不是论弓仁是谁!好家伙,这也能找得到,估计是来接我地吧!刘冕不禁心中一笑,对黎歌道明了原委就下了宝塔朝前院走去。
论弓仁彬彬有礼正在与几名道姑说话,刘冕走过来远远唤了一声:二弟!大哥!论弓仁颇为惊喜的上前抱拳施礼,愚弟总算是找着你了!原来是晋国公故人,那我等告退了。
几名道姑很识趣的退了下去。
刘冕对论弓仁笑道:你怎么找过来了?论弓仁扬手示意兵丁们走开,私显刘冕笑道:是太平公主差人叫我上邙山来找你的。
太平公主?论弓仁继续发笑:她大清早的就去你府上找你。
得闻你上了邙山。
顿时又急又恼大发雷霆把你府上的仆役们个个痛骂了一顿。
然后又差身边心腹宦官到左卫大营里找我,说你冒着大风雪上邙山到三空观找慈安郡主了。
她担心你路上有岔,特意命我前来接你回去。
小弟带了三百铁甲一路开山破雪地分路找来,终于在这里找到你了!所幸大哥安然无恙小弟也就放心了。
真是难为你了。
刘冕拍着论弓仁的肩膀仰头看了一眼道,天色不早雪也停了,现在下山也正合适。
你让兄弟们辛苦一下继续在前开山破雪,慈安郡主要跟我们一起回去!那行,小弟在前开道。
大哥跟来就是!论弓仁爽朗的一抱拳施了一礼,带着身边的将士们就先出去了。
刘冕回了宝塔对黎歌道:黎歌,跟我回去了。
我二弟论弓仁带了军队来接我们。
现在吗?黎歌还有点依依不舍了。
是的。
现在。
刘冕说道,先回皇宫见一见太后,她说想见你。
其他的事情你都不必担忧,一切有我。
好吧……黎歌站起身来,满怀眷恋的四下打量着自己的房间。
幽幽道:天官哥哥。
这几个月是我过得最宁静地日子了,我以后肯定会十分想念这里。
想念师父地……去跟师父道个别吧!嗯……三空观外,刘冕牵着火猊,看着黎歌一身白衣戴着面纱缓步走了出来。
身后有几名道姑相送,走到了门口都停了下来。
黎歌回身给她们施礼道别,眼圈儿一阵阵发红。
刘冕上前牵住黎歌的手走到马边,将她一下抱起放到了马背上。
黎歌仍在对那些道姑们挥手道别,眼睛里一涌出一串串的泪珠来。
刘冕翻身上了马,对众道姑拱手施了一礼:告辞,保重!策马向前消失在茫茫的雪山之中。
宝塔的顶端,一间窄小陋室里。
一名老道姑站在鱼清身后幽然道:师尊,弟子想问慈安此去是福是祸?鱼清看着远方快要消失的那一骑身影,微然笑道:刘冕聪颖过人生具慧识,定能参透天机。
自来福祸相倚,红尘浊世万相生灵,概莫如此。
又何必问,何必执念?一切但求无愧于心,便此生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