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天苍苍,野茫茫......天苍苍,野茫茫...野茫茫。
我坐在地上表情呆滞的哼唱着,四周散乱的稻草发出刺鼻的霉味,石砌的墙壁上有以前在这里呆过的人留下的刻痕--全是些怨恨诅咒的话。
粗大的圆木钉成的牢门被小孩胳膊那么粗的铁链缠绕着,一把拳头那么大的铁锁锁在铁链上面。
这里是不知道那朝那代的监狱,我斜靠着石壁喃喃的念着:天苍苍、野茫茫,野茫茫......耳听得煞煞的阴风在不知道有多长的监狱走廊里呜呜的响,不知从哪个监牢里传出女人凄厉的哀号:我冤枉啊!我不想死啊!我要杀你全家!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声像打雷一样的大吼:给我闭嘴!再喊没有饭吃!而我对这些已经麻木了。
已经一个多月了......当时应该是被闪电击中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山体塌陷了,我的身体一直以一种要沉进地狱里的速度往下坠。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不时有异样的强光从我的身体穿过,在我体内劈啪的爆响,我感觉我的内脏和全部的血液都像沸腾了一样的在激烈的跳动,全身的骨骼都在震颤,像要把我浑身的皮肤都挣裂,我无法让自己失去意识,借以逃避这一切。
我无法知道这一切经历了多久,我只知道我一落在结实的地面上就像死了一样昏睡过去了。
不用说,我醒来时自然是景物全换,人事全非,我当时就懵了。
枉我自诩为一代天才,当我面对着一群布衣长袍,挽发戴簪,一口古语的老古人时,我只能呆楞愣的看着他们,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一直认为这是一个梦,是什么人和我开的一个大玩笑,等时间一到,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我看到的青石板街道,雕花门窗的店铺,摇着纸扇迈着方步的青衣书生,四人抬、二人抬的小轿,蒙着青花布的马车......这些都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我恍恍惚惚的四处游走,见人就问这里是哪里,你们是不是演戏的,现在是什么时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就这样像个疯子似的流浪着,想抓住一点什么东西来证明这一切不过是梦,但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在向我呼喊:我看到的都是真的,这可怕的一切不是梦!记不清是哪一天的半夜,我在城门里呆呆的坐着,听着更梆那寂寞的响声,看着清新的月光映照着古老又崭新的青石板街道,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在古代,一滴长长的眼泪不及防备流下来。
回去!这是我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那一道热泪迅速干在脸上,我在黑洞洞的城门中瞪大了眼睛。
寂寞的更梆声远远传来,寂静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一队披甲持戈的士兵出现在我面前。
你是什么人,为何深夜露宿城门?大人问你话,还不快快回答!大人,看这女子的衣着打扮好像不是中原人,不会是异族的奸细吧。
先把她带回去好好审问过后再做结论。
过来两个兵士,一人提溜我一条胳膊拽着我走过像夜一样长的街,拐了几个弯把我送到一个飞檐下,派人禀报后,我被带到羁押犯人的大牢,一个穿蓝官服的人对我进行夜审,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在他问了我许多话后,我渐渐明白,这里是靠近边关的一个战略要地,目前边关吃紧,一切可疑人物都要抓来审问,我问:这里是那里?这里是朝廷的边关重镇,说,你到底是哪里人,姓甚名谁,来此有何目的,还不速速讲来!那个当官的骈指向我一点,官威十足,戏味十足,只可惜我现在没心情为他喝彩。
你若再不招,本官就要用刑了!......来呀!杖刑伺候!狱卒过来轻轻一推,我就软软趴在地上了,我在想,人们都说这世上有轮回,那么,我现在死了是不是可以通过轮回回到现代去?我静静的等木杖落在我身上,以我现在的状况,我挨不了十下的。
我闭上眼睛......但等了半天,木杖也没落到我身上,听那当官的一声令下,我被人架着走过阴风飒飒的甬道,然后关进了甬道尽头的牢房里。
我对面关的是个胡人,她的罪名是...奸细!被斩的前一天,她用苍凉凄婉的调子哼着敕勒川,阴山下......那时我已经麻木的神经忽然恢复了知觉,我冲到牢门口,虚弱焦急的问:你是哪里人?对面传来一声叹息:你又是哪里人呢?明天我就要被斩首了,如果你也是从北方来的胡人,就不要和我说话了,我不想连累你。
听说你是奸细?奸细?我?她像是笑了一下说:我阿爸是阴山下一个游牧部落的首领,我们部落世代以游牧为生,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世世代代在古敕勒川的草原上唱着祖辈流传下来的歌由西到东,由南至北。
除了狼,我们没有别的的敌人。
我和我阿爸来边境贩卖马匹,正赶上有几个部落在边境抢劫,官兵来了,见我和我阿爸是胡人,就把我们抓起来,关在这里。
我听说我阿爸已经被斩首了,明天我也要被斩首。
她又哼起了歌,听不出她哭了没有,但那细细的声音比哭更心酸。
她说:我看得清你的样子,你不是我们附近部落的人,你是哪里人?......我小的时候,听老人说大唐天子宽厚仁和,我们都尊他为天可汗,你说天可汗知道我和我阿爸被冤枉了吗?天可汗?那么现在是唐朝贞观年吗?不,贞观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现在是哪个天子,我也不知道,可我想,不管哪个天子都是天可汗的子孙,不是吗?牢里无日月,光看着那一明一灭的灯碗里豆大的火光也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只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个胖胖的、脸膛黄黄的女牢头又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咣当往地上一放:胡女!吃饭了,最后一顿,好好吃、慢慢吃啊!半天,对面没动静。
过了好久依然没动静。
喂,我说:你想过逃狱没有。
还是没有反应,我又说:反正都是一死,你不如拼一拼。
......回答我的是一片寂静,我不再说话。
时辰到了,牢头来提人了,打开门叫:胡女!出来了,你的时辰到了,还有什么事就快点说出来吧。
别不动了,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怨就怨你爹,干什么不好非要给突厥当奸细,喂!起来了!牢头说了一大堆话,里面的人依然不动,她不耐烦的进去伸手一拎,瞠目结舌的说了一句:硬了!胡女自杀了,用碗叉割破了手腕,死了!被抬出来的时候,我闭住眼不敢去看她,只听牢头说:这下可麻烦了,那头等着开斩呢,这头人已经死了。
唉,死了也好,至少留了个全尸,年纪轻轻的,长得也标致,做了无头鬼就太可怜了,她本来没有罪的,要怪只能怪她命不好。
牢头走远了......我的对面死了一个不久前还和我说话的年轻又标致的女人,她的血大滩大滩的留在里面,阴风将浓郁的血腥气带到我这边来,我瑟缩在墙角,像躲幽灵一样的躲着风。
我身处的这个牢房里是不是也死过和我一样的人?我忽然感到全身上下寒透了,逼人的现实让我沉入前所未有的黑暗中。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胡女唱到这儿就再没唱下去的民歌那么清楚的在我耳边回响,我怕,却想让自己更害怕一点。
大概过了......三天了吧?我趴在稻草上只剩一口气,但我脑子很清醒,从衣领里拉出耳机线,看了看又放回去,我想听歌,但我不敢,我怕把MP3的电耗光。
外面好像下了雨,淅淅沥沥的。
一股湿气和着牢里特有的腐味和腥气在不见天日的廊里悲哀的胡旋着。
我想了很多,我对以后人生的安排全被打乱了。
我千算万算也算不到千年不遇的时空逆转会好死不死的降临到我头上啊!我未来的人生必须依靠21世纪的先进科技产品,并借助飞速发展的社会条件才能达到我的理想高度,到了这个时代,我所有的计划就等于一个美丽的扯,我的网络王国,我的智能世界全变成了一个说出去鬼都不相信的谎话,我的眼前骤然失去了方向,我信心十足的走了十几年人生道路,到此搁浅了。
就算我能离开监牢,要回到现代也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而这个机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当它出现的时候也许我已经死了,或者已经七老八十了也不一定。
我现在只剩下一个渺茫的幻想,如果我有灵魂的话,就让我快点死去,这样,也许我的灵魂就能不受时空的限制飞回我熟悉的时代,重新投胎。
除此之外,我的内心一片死寂,没有一丁点希望的存在。
女牢头丢进来一只碗,里面装着黏糊糊的剩饭,饭里有两片菜叶,带着股馊味。
我盯那只碗,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的伸出手把它一点一点的够到脸跟前,麻木的把它一点一点的吃下去--我还是没有勇气去死。
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没办法像言情小说里的女主角一样,在完全陌生的古代完好无损的站起来,并勇敢的在这一片土地上继续延伸自己的人生之路,我甚至连坚持绝食的毅力都没有,总是一次又一次的把手伸向那只装着馊饭的碗。
我这才明白什么叫苟延残喘。
不知多久,女牢头忽然给了我一碗盛得满满的新饭,还冒着热气,上面加盖了一层炒得油油的青菜,我的眼睛像狼眼一样亮了,我猛扑过去捧着碗大把大把的抓起饭往嘴里塞,在这牢里,我都快忘了新米饭和炒青菜是什么味道了,这种味道竟让我如此满足,如此感动。
我跪在地上满口都是饭,手里还抓着一把,四周很安静,能听见别的牢房的犯人冲我这边发出的吞口水的声音。
我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这样子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好可怜,就在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的时候,我一把甩掉手上的饭,大骂:妈的,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怜又没有尊严了!女牢头见我如此,冷笑一声,也不说话,打开牢门像拎小鸡似的拎着我的衣领把我带出来,穿过两旁牢门紧锁的甬道,牢门里,一张张凄苦茫然的脸,看到我的身影时,有的眼里射出了一点光,以为我获得了自由。
有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以为我要被斩首了。
而我并不知我将何去何从,我不想活得那么可怜,也不想向任何东西低头,可心里却有着微末、悲哀的希望--也许不死会有奇迹。
走到第一个牢门口时,女牢头哗哗两下解开栓门的锁链,打开门把我推进去,说了句:你先在这呆着。
就离开了。
我跌倒在地,一双瘦细修长的手把我扶起来,我先看到一对青白色的衣袖,然后看到一张斯文秀逸的男子的脸,他问:你没事吧?我苦笑,谁没事喜欢趴在地上啊。
他扶我在稻草上坐下,便一个人走到远处,脸背向我坐着,他的头发散披在肩上,那挺直的背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清劲的感觉。
他,应该是个书生吧。
我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就顺着墙歪倒在草上,一只甲壳类的虫虫在我脸上漫游,我没心去赶走它。
又是那细瘦修长的手,帮我把脸上的虫子拿掉,关切的问:你是不是病得很厉害?我说:不传染。
他一下笑了,那笑容十分清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似的,让我失去了光彩的眼睛亮了亮,我死了一般的脸皮开始活化,露出了一点笑意。
他再次把我扶坐起来,他的眼神清亮、温和,就像秋日里的太阳,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呢?喂喂喂!你!不许碰她!不知什么时候,女牢头站在了门口,打开门一把把我拎出来,又把门锁上,她后面站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抬起我的脸仔细看看,一脸的不高兴:喂,我说,就这么个货色你就要我十两银子?他把我像抖件烂衣裳似的抖了抖说:浑身上下没二两肉,半死不活,轻得跟一根草似的,她值十两吗?女牢头也横眉竖眼的抱怨:本来有个胡女长相不错,身体也好,可惜日前死了,现在女监里要杀不杀,要放不放的就这么一个了,这身子是单薄了点,可她是异族女子,就她身上这件衣服,你看看,你见识广,你能说出这是什么地方的打扮吗?再说了,这人在牢里哪有一个有精神的呀,等出去透透气,自然就活过来了。
她这身子能说只是单薄吗?你看看她这样,一阵风就能吹没影了。
我这么大老远跑来,你就给我看这种货?好啦,你要不要一句话,再呆会我们管事的来了你和我都吃不完兜着走。
女牢头吓唬汉子。
汉子咂着嘴,考虑了一下:五两!五两?一个大活人,你就给五两?女牢头叫。
卖不卖,不卖就拉倒!我赶着车跑这么大老远,光路费要花多少呢。
汉子也很干脆。
你们、你们竟敢买卖人犯!终于有人听明白他们的话出来仗义执言了。
牢里的那个书生,双眉斜挑,两眼圆睁:她是官家的犯人,你们有什么权利买卖。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女牢头和人贩子对视一眼露出冷笑。
你给我老实点!女牢头敲着牢门,书生一点都不畏惧的据理力争。
汉子有些害怕了,女牢头也看出来了,就说:快给银子把人带走!我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的命运,趁他们在讨价还价的时候,我悄悄的把MP3藏起。
五两。
汉子不忘坚持底价。
五两就五两。
你老实一点!!书生还在骂,女牢头哐哐敲两下木门,把我交给汉子,书生在牢里大骂他们没有王法,没有人性,我被人拎着一步步走远,眼睛看着这个在古代为我一怒的书生,我相信我永远会记住他那时正义凛然的样子,和他那双无畏无惧的眼。
离开牢房,外面竟然是清晨,凉凉的空气透入五脏六腑带着一股燥燥的尘土味和淡淡的铁血味。
久违的阳光刺痛了我的双眼,我勉强抬头看了一眼未脱红装的太阳,它那陌生高傲的眼神一下就让我的心痛到了无以复加--在这个天空下,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就连普照万物的太阳也用一种隔世的眼光看着我。
我低垂着头,原本因为脱离了牢房而燃起了一点希望的心房,此刻空空的、静静的、死了一样的,没有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