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家丁错愕的看着我朝门猛扑过去,扑通一声撞得门板震颤,撞完我坐在地上一言不发,渐渐扬起了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将军府的门楼很高啊!我仰头望去就像坐在一个人的胯下。
有了这个意识我迅速爬出了门楼,一边望着门楼和它胯下的人发呆,一边在脑中胡乱画着纠缠不清的线条。
终于有个小家丁忍不住了,战战兢兢的问:夫人,您怎么了?我耷拉下脑袋,摆摆手说:没事,就是想看看撞一下疼不疼。
他们吃惊的看着我,目光透出提防和古怪。
小紫匆匆的绕过花径跑来了,紫色的裙子在炽白的日光下给我一种做梦般的感觉。
小紫脸蛋红红的疾步走到我面前,却垂着头,别开眼光不看我,语气匆忙的说: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啊!她无意间向门口张望了一下,眼睛扫过我时带着一股探究的意味。
兰渊阁重新忙碌了起来,新分来的侍女对我恭敬中带着莫名的畏惧,小紫的热络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犹豫。
打发了所有人,我托着下巴坐在兰渊阁门口看天,小紫悄悄来到我身边。
我忽然回头,静静的对小紫说:我想死!我感觉我的眼睛很明亮,就像泉水一样清净透明。
小紫吓了一跳,不知该说些什么,手足无措的看着我。
我拉她坐在身边,沉静的说:这次我都没想到我能回来,一路上也发生了很多事,心里很烦,总觉得头顶上乌涂涂的没有一点光亮。
可现在,你看,天晴晴的,风和树叶都那么安静、祥和,水榭那边远远的传来宁静的水声,偶尔有小鸟落在树上发出扑啦啦的声响......我的心静得像一面镜子似的,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宁静,也再不会有这么沉静的心情了,如果一切能就在现在画下句点,对我来说,那将是一种幸福。
小紫立刻就要跳起来:姑娘你说什么呢!我拉住她,食指竖在唇边长长的嘘了一声说:不要吵好吗?静静的陪我呆着,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对我来说尤其是!我们似乎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呢?眼前的情景让我想起了我和小紫的小院,她在树下刺绣,阳光像金针一样美丽,她的笑容是那么的美好,我奋力的舞着水袖......那种仿佛在身外又在命运中的宁静不会再回来,而此刻这种仿佛在心中却已在渐渐散去的宁静让我突然觉得很无常。
我忽然看见一只紫色的蝴蝶从草丛中飞出来,绕过我面前背着阳光飞过了回廊、飞过了水榭,最后飞过了高大的院墙,它消失的那一刻,我的心不可遏抑的揪紧,好像就要失去重要的东西了!我扑住小紫深切的望着她,轻问: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在我身边的对不对?小紫有些着慌的推着我,难为情的说:姑娘你先放开我,你这样我没法说话,我不喜欢你这样。
我却更用力的抓着她,锁住她的目光不放。
小紫抵不过,情急而叫:放开!我耳里好像打了一个雷,清醒过来时两手早已松开,小紫跳出好远惊恐的看着我。
我单手支着额头呆了一会,轻声说:我想洗澡。
我......我去弄热水!小紫跳起来跑开了。
我全身没在铺着厚厚一层花瓣的热水里,眼光追随着小紫的身影,我说:小紫?小紫刻意回避着我的目光,拿起篦子过来给我篦头发,她说:姑娘,你的头发长长了。
我捉过一绺头发绕在指头上又松开,仰头闭目叹息:我来了快两年了吧?那时侯我的头发才能压住肩膀,现在......不只是头发,因为这时代没有指甲刀,我又不习惯用剪子,指甲已经长很长了,我睁开眼睛,两指扣在一起啪啪弹了两下,脑中现出电脑落满灰尘的样子......小紫给我篦通了头发,又拿了小瓢舀了水轻轻浇在我头上,说:一会我叫人给姑娘染指甲吧,姑娘的指甲又长又圆润,染出来一定好看。
又说:刚刚将军派人来给姑娘送衣服了,是一身雪白雪白的锦衣,袖口和裙边都是用金线绣的,搭配着一条金丝掐边的腰带,和一双手工最好的绣鞋。
和衣服配套的首饰送来了一大盘,光金花和珠钗就二十来个,还有玉佩玉环,八宝项链和耳环......咦?姑娘,你没有耳眼?我说:有啊!小紫左右扳扳我耳朵说:是戴耳环的耳眼!没有耳眼怎么戴耳环啊,我得叫人来!她说着起身要跑。
我一把抓住她说:你不是想叫人给我现扎一个吧?不行!门都没有!我两手捂着耳朵缩进水里。
小紫叹口气说:姑娘,你别闹了,将军刚刚派人给你送东西是为了叫你晚些时候和他一起去赴庆功宴的,那么庄重的场合,你怎么能不戴耳环呢?耳环是女儿家必戴的东西,左为‘羞’右为‘耻’,是提醒女儿家时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要忘了羞耻。
一旦忘记,左右顾盼之时,左见‘羞’右见‘耻’自然就警醒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姑娘怎么可以没有呢?我下巴一掉,问:小紫,这些你怎么知道的?小紫有点娇羞的说:是夫人。
夫人说了,女儿家要自尊自重夫君才会尊重我们,才会对我们爱护有加。
我也十六岁了,夫人说,她会给我找个好人家,以前做下人没来得及学的东西我都要学,那些大家闺秀该懂的东西我也要懂。
夫人说她会把我嫁得风风光光的。
我自己也要做个好女子,这些礼仪廉耻的东西是万万不能忘的。
是......水忽然就冰冷了,我试探着问:......夫人?她和你说这些?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小紫挺着胸膛说:姑娘走后夫人就把我叫过去了,让我在你回来之前跟在她身边。
以前觉得夫人很恶毒,但一番相处下来,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坏。
夫人把过年不用的布料都给了我,说我可以随意拿它们做点什么,还叫我和她一起去书房,给我讲书,告诉了好些个我以前一点都不知道的事。
姑娘,有时间你也去听听吧,我现在才知道,你的很多做法都不合乎礼数,你这样早晚会闯祸的知道吗?我直直的望着小紫的眼睛,这会非但水冷了,连心都像浸在冷水里一样,一个劲的颤抖着!我看到她心里面有个得意洋洋的夫人,她的周围是通红的火焰,她在火焰中笑得好狂放!小紫避开我直愣愣的眼神,怯懦的说:姑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连声音都冷颤抖了,我说:当......讲......小紫飞快的抬眼坦然与我对视,大声说:姑娘实在不该和萧将军单独在一起,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女儿家都知道的,姑娘怎么每每就忘记了呢?她又说:夫人说过,‘女人的名节大于天’,连命都没有名节重要!姑娘啊!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以前你不知道,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可要千万记住啊!你记着以后......我靠着浴桶替她说: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一定要严词拒绝,并痛斥登徒子,使其畏而退却,若其纠缠不休,则为保名节不惜一死。
以后要笑不露齿,目不斜视,轻声细语,行不动裙。
遇到男子要立刻回避,绝不与陌生男子交谈。
要严守妇道、妇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之后有子从子,无子殉情是吧?小紫张大嘴巴,吃惊的说:你都知道!还有、还有呢!我用力击打水面,水花溅了满室,我大骂:什么还有,全是他妈的狗屁!小紫倒吸一口凉气,咬着嘴唇拼命的绞扭手指。
我的身体已经结成了冰,我淡淡的说: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和萧将军在一起不止交谈,还拥抱......拥抱你懂吧?满意的看她一瞬间涨红了脸,我继续说:对,就是那样,我们还接吻,接吻就是他的嘴唇压在我的嘴唇上。
小紫掩口惊呼,全身抖动得说不出话来,用一根食指哆哆嗦嗦的指着我,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夫人......夫人知道你就完了。
她惊慌失措的自言自语:我、我该不该把这事告诉夫人?这、这、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可......是、可是......她张皇的望着我,那眼神让我彻底的心凉。
我问:从我走以后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夫人是不是每天都找你去给你讲这些‘礼仪廉耻’的大道理?小紫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点点头。
我说:她对你好吗?小紫口干舌躁的咽口唾沫说:夫人,对小紫很照顾。
我笑着说:那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耻?小紫不肯说。
我笑得很凄凉: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无耻’这两个字夫人已经给你讲过很多遍了吧?说出来有那么难吗?小紫抬起头怯怯的望我,目光中带着恳求,见我一定要她说,她低了头嗫嚅:姑娘......你叫我该怎么说,姑娘......你这次恐怕......我觉得你已经......你这么做太可怕了,你和萧......一个男人做夫妻才能做的事,这......我也没法站在你这边啊!我呵呵苦笑,又哈哈大笑,我从水里站起来跨出浴桶,小紫又是一阵惊慌失措、手忙脚乱。
我抓住她的手说:小紫,换是以前的你,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我放开她扯下搭在架子上的衣服披上,回头对小紫说:你也不小了,该学会自己分辨一件事情的对于错,那衡量的尺子在你心中。
姑娘!小紫跟着我出了浴室,苦口婆心的劝我:姑娘,你现在已经是将军的人了,再怎么样名分在那儿,你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恪守妇道。
你和萧将军真的不能再在一起了,如果让将军发现,你会没命的!我停住,转身,忧伤的微笑。
姑娘!小紫上前一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使劲咬咬下唇,说:姑娘,我是为你好,希望你不会把我当成敌人!我瞪大眼问她:什么意思?小紫深吸一口气,下了很大决心的说:夫人把你在前线做的事和我说了,我不相信你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
打仗是男人的事,你不可能用那种手段处置那些胡人俘虏的,是不是?好像谁突然关了我眼前的灯,我茫然走出浴室,小紫切切的跟在我身后等着我的否定答案,但胡人的事我没法说,面对小紫的质问,我只是避重就轻的问:伟大的夫人还说什么了?听出我话中的嘲讽,小紫说:姑娘,夫人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她只是说......说你不是一般人,光听说你对待胡人的手段就知道你和当年的武皇后一样,是个......她小声说:是个会排除异已,对敌人毫不留情的人。
对你来说,不是心腹就是敌人,一旦我有一次不能站在你那边,我就会被你当成敌人,可是......姑娘和萧......这事是姑娘你......我不能明知道你是错的还站在你这边,我......姑娘,你会拿我当敌人吗?我笑得像哭一样,我问:你相信夫人说的话吗?你觉得我会吗?小紫愁眉不展的说:我不希望你拿我当敌人。
我找不到能说的话,像一片叶子一样零丁的挂在那儿,哀伤的望着小紫。
小紫见我不答,幽幽叹口气说:夫人果真说的没错,你要把我当敌人看了,但是姑娘我是为你好的,就算你真的当我是敌人,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的。
我胸口蓦地一痛,欲哭无泪!我无力的挥挥手,我不想把我的想法强加给她,她属于这个时代,我的世界观并不合适她。
至于我和夫人之间,我想等她自己来看清,但这需要时间――我仿佛透过兰渊阁的飞檐看见了青灰色的天空――时间正像一个个舒展的云卷一样在飞快的流失。
也许将一个人妄想当成净土,是我天真了。
我面无表情的大笑,声音那么凄苦,无视小紫战抖,我展衣走进灯火通明的兰渊阁正厅――一群仆妇正等在那里,身边整齐的码着琳琅满目的梳妆工具和衣服、首饰。
不用她们说话,我自主踏上中央的矮榻站定,伸展双臂,她们立刻围上来,麻利有序的为我穿衣上妆。
一个鼻翼上有蝴蝶斑的中年仆妇在一旁高声唱喏:为夫人抹身、涂香油!为夫人梳头!上钗,插花!修眉,绞脸!上粉,画眉!......为夫人着外衣,上腰带!几个仆妇一起动手,硬是把我穿了十几层衣服的腰勒成了盈盈一握。
佩带玉佩、玉环、锦囊............为夫人穿鞋!一双雪白的绣着粉色莲花的精致绣鞋被仆妇提着按到我脚上,一名青衫的小个子仆妇在地上铺了一只垫子,我从矮塌下来,踩在垫子上。
至此,所有穿衣程序完毕,我只剩一口气。
我知道小紫一直翘首望着我,她想和我说话。
我带着一身沉重的行头移到小紫面前,我笑了笑,说:我要走了,再见!哟!这是水柔夫人吗?和贵妃娘娘没什么两样啊!将军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她一出声,所有人都立刻转向她,躬身行礼,小紫双目下垂,态度十分恭谦。
将军夫人眉眼弯弯的走进来,那股透明的红潮也随之而来。
将军夫人一个眼神过去,小紫立刻起身恭恭敬敬的走到她身侧垂手侍立。
夫人巧笑倩兮的说:水柔夫人一路受累了。
小紫,还不去伺候你家夫人?水柔夫人不在这段时间,我是怎么教你的?水柔夫人,我帮你调教小紫,你,不介意吧?我算领教这个女人的手段了。
小紫无声的来到我身边,我淡淡拒绝了她的服务,小紫的眼神一震,露出受伤的神情。
一切落在夫人眼里,她那毫无瑕疵的笑容中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刺眼得很。
夫人落落大方的询问了给我换衣服的情况,充分流露出一个高贵的女主人应有的素质和风度,如果她没有用眼角的余光时时注意着我的反应,而显得别有用心的话,这一切将会达到完美。
我一直空洞、安静的微笑,场面显得有些尴尬,夫人说:水柔夫人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赴会的时间到了。
我像孔雀开屏般的张开两手,雪白刺锦的宽袖像两只羽翼一样张开,我锁住夫人的视线,将全部的精神都放在她身上,一步步向她走去。
夫人的目光由呆楞到愤怒,由愤怒到惊恐,连连倒退最后竟一跤坐在地上,眼看她就要大声尖叫,一个紫色的影子扑到她身上,我眼前一黑,直楞楞的从她们身旁走过,衣袖掠起的香风中满是哀伤。
阁外台阶下,一顶二人抬的暖轿停在那,侍女们将地毯一直铺到了轿前,抬着我的衣摆送我上轿,轿夫一倾轿身挑开了轿帘。
我左脚刚踏上轿子,就听夫人在后面叫我:水柔夫人!我停住,回眼望去夫人强自镇定的脸上有着压不住的怒火,喘口气她摆出女主人的架子大声说说:你们照顾好水柔夫人!有什么事,我唯你们是问!水柔夫人,我就不远送了。
我挺直身子尽量高贵的做了一个请回的手势,目光掠过小紫我凝望着她一拍胸口用力揪紧了衣襟,回身钻进了轿子。
起轿的一刻,夫人问小紫:她那什么意思。
小紫垂头不语。
夫人立起眉毛大声质问:我问你话你敢不答?小紫连忙跪倒,仰起脸说不敢时眼中满是泪光。
夫人大喝一声:说!小紫一闭眼睛,眼泪留下来,轻声说:姑娘说:她很伤心,我伤了她的心。
夫人的笑声随即扬起`,片刻她冷冷的说:以后不许再叫她什么姑娘,她是什么姑娘!妾!她是妾!还有,夫人居高临下的看着小紫说:你不知道紫色是只有贵族才能穿用的颜色吗?从现在起,你不能再穿紫色的衣服,你的衣服凡是紫色的都要交上来!哼!紫色也是你要穿就能穿的吗?是谁这么大胆?竟然敢给一个小丫头做这个颜色的衣服的?给我带出来!夫人的喊声渐渐在我耳边消失,她的歇斯底里让我很快意。
府内的灯火照映轿帘,来往的人影闪过恰似一出皮影戏。
在我和小紫的小院,这样的夜晚是格外让人舒服的,室内的灯光照出门外,我坐在门口的灯光里,看草虫飞舞。
小紫则忙着弄些简单又可口小点心,沏上一壶绿茶,和我坐在一起听我漫无边际的胡扯。
我把二十一世纪变成一个诙谐幽默的故事讲给她听,奇怪的是她对那些能飞能跑的东西不感兴趣,却让我将有关歌剧的内容一遍又一遍的比画给她看。
我一次又一次做出痛苦又深情的样子,凝望着她的双眼手捂在胸口,一边念出恶心巴啦的台词一边揪紧衣领:我好伤心,是你!是你伤了我的心。
小紫掩着嘴笑得前仰后合,紫色的裙纱像琉璃一样闪烁着梦幻的光晕......小紫的紫衣服是自己做的,老将军在世的时候曾经购置了一批紫色的布料做官服,剩下的一直积压在仓库里。
清仓的时候将军刚好路过,看着堆积如山的各种布料就大手一挥说:拿去给下人们分了吧!顿时各种衣料被人们哄抢一空,惟独留下着紫色的布料没人敢动,小紫便把它一古脑全搬回自己那儿去了。
从那以后她就开始穿紫衣服,大家见她小又只在府里呆着,也乐得看看自己的身边有这么一抹尊贵的紫色飘来飘去,将军见了也没说什么,小紫的紫衣服有这样成了将军府里独有的风景线。
古城的夜晚如此漆黑宁静,暖轿呵扇呵扇的走在无人长街上,轿夫轻捷的脚步有节奏的敲击着地面,传出好远。
没有灯火的明灭,连星星都不出来凑热闹,轿子里面黑得连手指都看不见。
黑暗让我觉得很舒服,异常的闷热却使让我的心口像堵了一块死肉。
轿子里充满了浓郁的衣香,动一动,环佩叮当。
我抚摩着质感一流的衣料,摸摸被揉搓得格外柔软的双手,我这辈子从没有这么华丽过。
古老的更梆自巷子深处飘渺的传来,我希望轿子不要停,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
我愿意守着这一方空间,就这样听着轿夫的脚步寂静的、走得远远......但就像时间永远不会停止一样,这世上没有走不到尽头的路,在轿夫一声:落轿!的唱喏中,扰人的光线从挑开的轿帘照进来,我叹口气下轿,随着穿青衣的侍从走进了那一派歌舞升平的繁华府邸。
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宴会厅里已经分主宾坐满了人,粉衣的侍女和蓝衣的小厮托菜斟酒,在上百个桌案间穿梭。
宴会的主人是一个颇有威仪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绣龙的黄袍坐在高台上招呼在座的文文武武们喝酒,头上的金冠无比灿亮。
哐地一声锣响,门迎高声通报:将军府水柔夫人到!我吓了一跳,宴会的主人向这边望来,两道雪亮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就听一个洪亮的声音说:这位就是巾帼不让须眉的水柔夫人?宴会上所有的人目光都唰的集中在我身上,我硬着头皮屈膝,不知道该说什么,上面那个人是皇帝?是王爷?总之是皇亲国戚吧。
快快平身!来人赐座!啊,等等,水柔夫人可否上前几步?我依言向前走了两步。
能否再向前几步?我干脆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停下来。
夫人把头抬起来。
我无所谓的抬头――宴会的主人正用亮得惊人的目光注视着我,他赞叹:果真绝色佳人!我肩膀一歪差点跌倒。
哈哈哈哈,听说水柔夫人是今年将军宴上的舞魁?这时将军自左边的宴席中站起来,他的座位就在我旁边不远处。
他抱拳道:是的王爷。
王爷捋着胡须点头道:那一会少不得要偏劳水柔夫人让本王见识一下了。
我默默行礼致意。
王爷呵呵一笑说:本王实在好奇啊!在没见到水柔夫人之前,本王还以为水柔夫人定会是个像花木兰一样有着赳赳男子气的女英雄。
谁知一见竟会是如此一个娇弱、美貌的女子。
意态柔若春水,纤腰不盈一握,十指纤纤,步态轻盈,任是谁也不会把这样的美人和沙场想到一起去,而就是这样一个羞怯、婉约的小女子竟然能指挥三军,大破胡虏。
真真叫人敬佩,更加觉得不可思议!将军忙替我回答:王爷过奖了,水柔还不谢过王爷?我刚松松的屈了半膝,王爷就说:免礼,免礼,本王和众位大臣对水柔夫人在沙场上如何破敌都很好奇。
外面众说纷纭,已经传得玄乎其玄,我们还是想听听水柔夫人亲口说说当时发生的事怎么样?其他人都随声附和。
我刚要推脱,将军就说话了:王爷,小将麾下的史龙飞史副将军也是这次战争中的功臣,他单独带领着‘黑鹰骑’袭击胡营,呃......将军看王爷有点不耐烦了,忙转口道:他对讲述战争很有一套,当天他就是在水柔的指挥下行动的,让他来讲当天的事会更精彩。
王爷叹口气说:那就......史副将军来讲吧。
史龙飞从将军后面一排的宴会桌前站起来,大步走出,先给王爷行了个大礼,又向将军见了礼,得到将军的示意,他站在宴会中央大声的讲起了那场让我十分讨厌、痛苦的战争。
将军情意款款的扶着我,却在我将要绕过桌角时绊了我一下,我惊呼一声向前摔倒,那一刻我格外注意史龙飞的神色,他眼中的焦急一闪而逝,将军巧妙的一带一转一推,我立刻转了身稳稳的躺在了他怀中。
将军铁汉柔情的说一句:爱妾,小心!瞥到史龙飞变暗的眼光,我忽然起了坏心眼,娇滴滴无限羞涩的说:臣妾给将军丢脸了。
将军盯着我的脸愣住了,在一阵掌声和哄笑声中把我抓得死紧,我怎么也起不了身。
史龙飞很有说书的天分,他极力讲述了胡人的骁勇和狡猾,又夸大了那个汉人军师的厉害之处,然后才一步步把他们怎么安排,怎么应对一环扣一环的讲出来。
他处处铺陈,段段精彩,叙述详略得当,简练却不简单,对战争场面的描述真实生动,令人听了如身临其境。
整个宴会大厅里回荡着史龙飞那响亮好听的声音,我觉得有人在一直盯着我看,我穿过将军的臂弯看见了萧燕翎,他的眼神很复杂,见我看他便举起酒杯向我致意。
我微微笑了一下。
史龙飞已经讲到我的事了,我不喜欢听人在我面前大声讲我的事。
感觉到我有些不悦,将军放开我让我坐在他身边。
咚!什么东西砸了我的腿,我低头一看,是块做工不怎么精细的玉佩,我四下寻找,看见萧燕翎微微向我点头,他的眼光是诚挚的,多少还有点认真。
我把玉佩紧紧握在手中,萧燕翎笑了,这笑容不同于以往,他笑的像个小孩子。
以前我常在小说里写某个男主角笑得像个孩子般得意,或是像个孩子般可爱,心中其实很不以为然,一个大男人露出像孩子一样的表情不是一件很恶心的事吗?但萧燕翎的这一笑却仿佛云淡风轻,刹那间所有的草都舒开了嫩绿的叶子。
史龙飞的讲述已近尾声,连将军都被他吸引,忘了我的存在。
我把萧燕翎给的玉佩塞进领口里,再回头看时,萧燕翎不见了。
我忙向门口张望,刚好看见他抬腿迈过那高壮的门槛,他的影子落在地上,竟是那么的寂寥。
炸雷般响起的掌声惊得我出了一身汗,原来史龙飞的故事已经讲完,他获得了完美的成功。
同时分享这荣誉的人还有我,我被推到中间,在众人的叫好声中,莫名其妙的开始跳舞。
我展开雪白的衣袖舞出一片雪浪,脑子里却出现了一个人刚硬的面容:萧燕翎!我一个转身,裙裾翻飞,钗环叮当,心底却映出了一个人离去的背影:萧燕翎!我不明白像他样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寂寞的影子......也许就是他那样的人才寂寞。
......舞曲终,史龙飞眼睛闪着湿润的光为我鼓掌,我只听见那一束热烈掌声在我生命中回响,再多暴雨般的喝彩也落不进我心中。
王爷抚掌大笑:好!好!好!将军亲手扶我坐回席间,我提防着他再绊我一脚。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很自然的集中在我身上,王爷遥遥对我举起金杯,将军忙将一杯酒塞进我手中,我捧着酒杯一饮而尽,王爷很满意的放下了金杯。
大家开始向将军和我敬酒,我来者不拒,将军也豪爽的一杯一杯的猛干。
几杯热酒下肚,心头忽然涌出无限的委屈,我想哭、想叫、想大声骂人,我知道我喝醉了,强压下发酒疯念头,我只能将自己灌得更醉。
史龙飞在后面悄悄拉拉将军的后襟,提醒将军:将军,您有旧伤不能喝太多酒。
将军露出一丝苦笑,用眼尾扫着我小声说:我能不喝吗?史龙飞猛拉我一把,瞪眼说:你少喝点!将军脸色微变,看史龙飞的眼光有些不对劲。
我已有了七分醉意,但心里很明白,什么都知道,我摇晃一下说:我喝我的,将军不想喝可以不喝。
你这是在驳将军的面子。
史龙飞抓住我的酒杯和我争夺。
一个声音说:哈哈,史副将军这就是你不对了,将军的酒量不如夫人我们也不会为难他,但夫人代将军和各位大人喝一杯,你却要百般阻拦,是何道理啊?我醉眼朦胧的向说话的人看去,就见这人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团锦官袍,发髻上别着根玉簪,他手里提着酒杯,看样子正打算敬酒。
他捋着颌下三缕黑黑的胡须笑吟吟的看着史龙飞,眼睛深处冷光点点,让人心里寒寒的。
将军侧身挡在史龙飞前面,拱手说:节度使别来无恙啊?节度使仰起保养得很好的圆脸哈哈一笑,秀气的眉眼向将军逗笑的挑了两挑,说:我很好,就是不知道将军的旧伤好了没有。
这次失手被胡人抓去,不知道有没有伤到旧患,令将军伤上加伤啊?将军也哈哈一笑:多谢节度使关心,这点小伤还要不了我这条老命,倒是劳烦您挂心了啊。
节度使很和善的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我这里有百年难得一见的烈酒,正想让将军品尝,不知将军肯否赏脸啊?史龙飞踏步上前道:我替将军谢谢节度使大人了,酒就由在下代将军收了吧。
节度使大摇其头挖苦将军:呵呵将军啊,你手下的小子好气魄啊!他已经可以代替你了吗?看来我该敬他才是啊!将军盯了史龙飞一眼小声说:你退下!史龙飞不能当面违抗将军的话,只得退下。
将军豪情万丈的说:什么烈酒是本将军不敢喝的,有就尽管拿过来吧!节度使竖起大拇指赞他一声,叫人拎出一坛没启封的酒说:这就是精酿可五十多年的好酒。
他一掌拍开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飘遍了大厅,爱喝酒的人都露出了谗相。
将军一把抓起酒坛深深吸了气,慨叹:好酒!第一次闻见这么好的酒。
说着往嘴里倒了一口:好!好酒!史龙飞焦急的唤了声:将军!将军大笑:龙飞你也尝尝节度使大人带来的好酒。
史龙飞当时就笑了,说:谢将军赐酒!接过酒坛就是一通猛灌,我真怀疑那真的是酒吗?节度使有些不高兴了,史龙飞却不管这些,他这一口气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等他放下酒坛时,身体摇晃不已。
他撑住桌面,笑得邪邪的,对节度使伸出大拇指说:大人带的好酒啊!真是要命的好酒呐!节度使不悦的抓起酒坛晃晃,听声音里面大约还剩三四两酒,节度使将剩下的酒倒进三只大金杯里,郑重的对将军说:这三杯酒是我敬将军的,将军请!旁边那些酒虫们不停的舔着嘴唇,眼巴巴的望着那三杯酒,这让我很好奇,那酒真有那么好么?史龙飞上前一步,却被将军示意退下,将军端起一杯看了看,咕嘟嘟喝下去之后,整个人都在剧烈的抖,史龙飞忙一把推在他背上,将军勉强露出笑容,倒置杯口示众。
节度使捋着胡须哈哈大笑:好!好酒量,不过将军可有点醉了啊!将军端起第二杯酒,史龙飞的脸色都变了,他恨恨的看着节度使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节度使说:将军,请!他眯着眼笑得好和善。
将军哼笑一声,将酒一饮而尽。
他的身体直接向后倒去,幸好史龙飞在后面及时撑住,将军摇手说:老了,不中用了。
节度使笑眯眯的说:将军哪里老了,来再喝这最后一杯,这一杯,我要恭喜将军凯旋归来,又为我朝打了一场胜仗!将军咬牙将酒接下,喘口气说:如此,这杯我也要喝了?节度使微笑不语,只做了请的手势。
史龙飞急得咬牙切齿,两手死死抓住将军的肩膀,极力支撑着他。
将军叹口气,端起杯一闭眼,刚要喝,酒就离了手――被我截过来了。
我轻轻晃动着酒杯,仔细看里面略呈琥珀色的酒液,歪歪的说:这酒有那么好喝吗?我看那几位大人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节度使大人,打仗也有水柔一份呢,你怎么只给将军喝酒不给水柔喝呢?节度使愣了一下,说:夫人喝醉了吧?快把酒给将军,这‘无三不成礼’,夫人可不要坏了礼数。
我一听礼数心中便升起了和他作对的念头。
史龙飞大笑:对呀,要说这场仗最大的功臣可是咱们水柔夫人呐,大人可不能忘了这位倾国倾城的女诸葛呀。
我撅着嘴撒娇:就是啊,大人厚彼薄此,水柔不依!节度使道:下官哪敢呢?要好酒我给夫人送到府里去就好了,要多少有多少。
不嘛!我这就要喝!就喝这杯。
说着立刻把酒倒进了嘴里。
我靠!这是人喝的酒吗?我就觉得一团火顺着食道涌下去,一流进胃里就轰的烧起来,把五脏六腑都燃遍,然后迅速的把我的脑子也烧着了,我捧着灼热的双颊直直的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