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责、悔恨像潮水一样将我湮没,我只是哭,他们要将万候塔火化,我坚决不肯,我说:他生命力那么顽强,说不定会醒过来。
其实我知道,死了就是死了,可你让我如何相信一个那么强悍的人会如烟随散?这世间将再不会有他的痕迹,他的一切就此划下句点,过去种种不再延续而只见于记忆!他不顾一切的闯入我的世界,如一场黑色的风暴,来时夹带着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迫使你不得不去正视他的存在。
但就像一个残忍的玩笑――当你想正面投入他的世界时,他的生命却嘎然而止,仓促得如同一个悲伤的梦。
若我早知他的生命如此匆匆,若我早知他的生命如此匆匆......后悔拒绝了他那么多次,后悔没早回应他的真心,原以为他那么顽强根本不用担心,谁知强者偏易折。
也许在他宣布我为他女人的最初,我就该臣服于他怀中;也许在我剑断他的手腕之后,就该回应他炽烈的爱情;原本我是他唾手可得的快乐,却到死没能让他如愿......我答应做他老婆时,他竟哭了,呜呜的像个孩子;他是真的不想死,我忘不了他的泪;他一生哭过几回?那样的人竟会哭,还是因为我――若我早知他生命如此匆匆......我还想看他不可一世的样子,看他用静静的眼光静静注视我的样子,想看他的执着,想看他的狂野,想看他顽强的活在天地间......如果他没遇到我就不会死吧?我是祸水么?命运送我至此,就是为了与他邂逅,让他为我痴迷,然后抛却生命独留我一人怔怔的思前想后,回忆起他火一般的热情,日夜肝肠寸断?我已然追悔莫及,这一切最该怪谁?我望着照亮万候塔遗容的烛火,轻轻的笑了,一股清冷如霜的颜色瞬间冻结了灵棚,无声的扑向了寂默的天地间。
这世界没有我就没有那么多变故,不是张剑阁就不会有现在发生的一切――我们俩,谁更该死一些?清冷的颜色疯狂蔓延,天也微微变了色,我望着手心,一颗泪打湿了弯曲的掌线。
不知何时,我的掌心竟有了一道笔直的横纹――我成了断掌的女人――就让一切一起毁灭吧,惟有毁灭能满足我心底巨大的创伤。
萧燕翎斜靠着灵棚的柱子,望着分外明亮的圆月微微叹气,他怅然微笑着说:我不如他。
史龙飞踏着如霜的月色而来,冷觑了萧燕翎一眼说:你也跟着她发疯。
月光照在他背上,他冷冷的问:你要这样哭多久?我抬起头,泪还在流,但声音已冷,我说:我其实没哭多久。
史龙飞望了一眼万候塔的遗体,冷然道:他总要入土为安,或者你想带着他?可以,但得烧成骨灰。
萧燕翎歪过头来望着我,无比悲凉的问:你是爱上他了吧,在他临死的那一刻?史龙飞冷瞪了他一眼,说: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你也这样?战场上死一两个人太平常了,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如果真那么悲伤,应该去为他报仇,哭哭啼啼能让他活过来吗?萧燕翎苦笑。
我依然流泪,却点头说:你说的对,我会报仇。
用什么,用眼泪?哭死敌人?史龙飞冷笑。
我幽幽绽开一抹阴暗的笑,低低的说:哭不代表消沉,会有人为此付出无法估量的代价的。
萧燕翎说:你可不要做傻事。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水柔,一切还有我和龙飞,你千万不要......你担心什么呢?我......史龙飞一声断喝:你们两个够了没有!这仗还打不打了!我阴沉的说:打!史龙飞和萧燕翎一起望向我,我深深吸气缓缓吐出,流着泪的眼里掠过一抹阴狠的光,嘴角的笑容和悲伤的眼泪很不搭调。
我掏出一沓子厚厚的计划书示意史龙飞拿去看,我说:哭的人不一定不冷静。
说着抱臂胸前,两脚搭上了木桌。
史龙飞只是笑笑,把计划书往旁边一撂,说:没哭傻了就好。
萧燕翎也展颜一笑,说:今天太晚了,不如休息一晚,明天叫狄惊尘他们一起来看这份计划书啊?我默默的点点头,史龙飞说:把眼泪擦擦吧,你现在的表情流着泪,让人恐怖。
萧燕翎责备的说:龙飞!你――史龙飞一笑,有些疲惫的望望我,说:好好睡一觉吧,这一切才刚刚开始,谁都会死的,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你我。
我身躯一震。
史龙飞拍拍萧燕翎的肩膀,笑笑说:你就是太多情。
他迎着月色走了,背影说不尽的凄冷、萧索。
我静静的望着银霜般的月色,半晌,忽然起身说:来人!萧燕翎问:水柔,你要干吗?我说:把万候塔化了吧。
我迎着月色走出了灵棚,一片云彩从我眼前飘过,那一轮清冷的月亮突然变了颜色,像我的眼睛一样鲜红欲滴。
我指着月亮对萧燕翎说:看,我的眼睛!萧燕翎愕然望着那月,又望着月光下我苍白如月的脸庞,突地打了个冷战。
我转过身张开双臂笑着,吟唱般的说:是我哭红的眼睛飞到了天上,还是天上的月亮落到了我的脸上?地面忽然扬起黑色的风,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诡异、阴晦。
唯有我身上泛着清冷的微光,被风举着,黑发飘扬,仿佛要升到天上。
萧燕翎一把扑住我,黑色的风忽然散了,我说:没用的,我心里一片黑暗。
风更猛烈的吹来,一时间飞沙走石,灵棚内的灯火剧烈的闪了两下,呼地熄灭。
一团团的黑云飞来,那一轮红月被困在云中,渐渐变得无比狰狞。
萧燕翎一抬头,猛地吓了一跳,那天上何时竟多了一只恁般可怕的眼?我仰着头轻声说:不用怕,是月亮。
萧燕翎低头望着我,眼底渐渐浮上恐惧之色,他说:你的脸......很苍白是吗?他点点头,我说:我的脸像不像之前的月亮?他眼底的恐惧之色更浓,生涩的说:像,很像。
我望了望天,凄美的笑道:就让我来结束这一切吧,也许这就是你最初所希望的?谁?我笑:我怎么知道。
我问:我的脸很可怕吧?萧燕翎微微一笑,温柔淹没了恐惧:你的脸仿佛蓄满了月光,美得惊人,美得就像魔鬼。
他的手指穿过我的黑发:就算你是魔鬼,我今生也唯爱你一人。
我流下一滴冰晶一样的泪,眼眸彻底被心中的黑暗占据。
乌云遮盖了血月,雪花从遥远的天空飞来,一片、两片落满了大地。
万候塔的死,让我无尽的悔恨,也让我疯狂的憎恨,我的心是一片汹涌黑潮,不吞噬足够的鲜血和生命,我会恨到发疯。
但......当我平息了心中的怨恨,清冷的月光再次降临,我还是我吗?我已然斩断了所有的归路,不准备回头了。
不过......我望着萧燕翎痴情的双眼,想起史龙飞踏月离开的孤索......我勾住萧燕翎狂吻――今生,我不会再拒绝任何一个爱上我的人。
片刻,我对萧燕翎说:把人们都叫来吧,送他最后一程。
萧燕翎捂了捂我冰冷的双手,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去了。
万候塔的手下已经用松木搭起了一人高的火床,我轻叹: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亲人。
一个万候塔训练的神秘高手,苍凉的搭腔:原来有的,现在......只剩您了。
我?我缓步走入灵棚,万候塔安静的躺在灵床上,他的面容安详略带忧伤,我从不曾看仔细他的脸,只记得他有一双瞪起来十分怕人的眼。
现在这双眼睛闭上了,我反倒能看清:粗犷的棕色面庞,额头宽且棱角刚硬;两条眉毛又浓又黑打着卷扫入双鬓,睫毛又密又长的铺在下眼睑上;鼻子十分的高,不像中原人;嘴唇棱角分明,下巴微微翘起,显得他十分固执、倔强。
他的脖子上横着一条细细的伤疤,现在我的脖子上也横着一条――都是双杀留下的。
我捏着他宽阔的肩膀――他那时曾说:从现在开始,我来扛着你。
......如果我真是一个四处流浪的舞姬该多好啊!送你走了。
我说:到了那边记得写信......我握着他僵硬的手说:手真凉啊!一会就暖和了。
烧了你不介意吧?以后再也看不见你这张脸了......妈的,这个时代连个相机都没有。
我总算知道那些的人为什么喜欢扒着棺材哭了,他们是舍不得棺材入土啊!这一入土就不知道哪辈子能再见了,就算见了恐怕也认不出来了。
你也是,这火一烧我就再别想看见你了,他妈的,人为什么要死......我会在你骨灰坛子上写:水柔的老公万候塔......唉,这样太没诚意了,就写:东方飞天的男人万候塔......这么做已经没意义了吧?原来你的真名叫东方飞天吗?史龙飞的声音自我背后响起。
我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刚刚,人已经到齐了,你还要再和他说会话吗?我想。
但......没必要了。
我默默示意等在一旁的士兵抬万候塔出去。
我发觉史龙飞一直在看我,就笑笑说:我的名字挺搞笑吧?我问我妈:干吗不干脆叫我敦煌飞天。
你猜我妈说什么?她说:你爸不姓敦煌。
好了,咱们出去吧。
史龙飞拉住我说:不是你的错。
我轻声说:谢谢。
史龙飞还是拉着我不放,仿佛下了决心似的说:不要爱上他。
他死了。
我轻叹:就是因为他死了啊!史龙飞说:那燕翎呢?还有......我呢?我撤出手低声说:暂时不谈这些吧。
外面已经传来了万候塔手下的哭声,他们比我更伤心。
我方要往出走,史龙飞又拉住我,手劲大得几乎捏碎了我的骨头。
我望着他一笑,眼光分外流丽,我说:我已经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同样,也不想万候塔的遗憾再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史龙飞咬牙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如果外面的几千人都爱上你呢?我坚定的说:我会全部接受。
史龙飞抓住我使劲往柱子上撞,眼珠都气蓝了,他鼻尖对鼻尖的逼问我:人尽可夫?你这样说也可以。
你这样和妓女有什么分别?她们用肉体交换金钱,我用一切报偿爱我的人。
我真想掐死你!他狠狠将我摔在地上,大步走出灵棚。
我微微苦笑,轻声说:请不要逼我了......我出去时,万候塔已经被安置在火床上了,铺天盖地的雪将他洒成一片白色,他的一个手下哭着为他擦落在脸上的雪,萧燕翎举着的火把险些被大雪扑灭。
四个团长的眼圈都是红红的,包鹏更是痛哭失声。
狄惊尘准备了悼词,我说:不用念了。
拿过萧燕翎手中的火把放入引火物中,火苗一晃,呼地窜起了老高,转眼万候塔的身体就被烈火吞没了。
他手下人的哭声直干云霄,我问:你说有来世吗?通红的大火映红了飞舞的雪片,半个天空都在烨烨燃烧。
大火一直燃到了天明,每个人身上都落了厚厚一层雪,我的手脚已经没知觉了,我对狄惊尘说:可能有很多人都冻伤了,等人们散了以后你让军医多准备些冻伤的药发下去。
要尽快恢复战斗力,决战马上就要开始了。
万候塔训练的那些神秘高手一共三十七人静静的立在雪中,我说:他已经去了,你们将何去何从?一个人说:主人为你而死。
我们会代替主人守在你身边,保护你。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我该怎么称呼你们?我们是‘伏虎’。
果然是万候塔起的名字!有一点我要说清楚,我不希望有人用任何理由干预我的生活。
你们可以代替万候塔保护我,但千万别代替他干涉我。
能做到吗?您是说,您有一天会背叛主人?你认为什么是背叛?我爱上了别人,或者我嫁给了别人?我很明确的告诉你,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留给我的感觉将渐渐变淡,我爱上别人是必然的,而我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
我明显感觉到了伏虎三十七人的怒气和杀意。
我冷淡的说:你们有自由选择的权力,能做到的留下来。
我走到万候塔的四千九百四十九名子弟兵面前,问他们:你们呢?是留下来,还是准备回去那个小山脉和你们的人汇合?半晌,一个已经快变成雪人的士兵静静的问我:军长,你不会让大人就这么死了吧?我重重一点头――让我心痛者必付出惨痛的代价!这个士兵笑了:军长,我跟着你,我想给大人报仇。
四千多双雪亮的眼睛注视着我,仇恨的火几乎融化了他们身上的冰雪。
我无声的点头,挥手让他们散了,回去休息。
一个传令兵扬着一封信一路跑来,拉长声喊着:报――!他奔到我面前,利落的跪倒,大声说:报军长!元帅有令!念!水柔吾儿:危机已除,速与龙飞及萧将军领兵回营。
寒冬已至,朝廷命我等退至长江沿岸,抵御叛军,明春由朝廷拨大队人马与叛军决一死战!我面无表情的把信递给史龙飞,萧燕翎凑过来看了一眼,史龙飞说:军令如山,看来我们要回去了。
萧燕翎也是这个意思,但看我瞬间阴沉的面色,难免有点担忧:水柔,朝廷的命令已经下来了,咱们不能违抗。
我说:你们走吧。
史龙飞问:你要干什么?我望着漫天漫地白雪说:我等不到明年春天。
我们必须回去,这是军令。
谁爱回去谁回去,我不是军人,我不听军令。
你手下没人能做什么?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也没关系。
你一个人能做什么?这你别管,我总有我的办法。
我原本的思维模式就是以个人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我从来不怕一个人做事情。
你别在这个时候钻牛角尖。
我不管怎么样都会带上你走。
萧燕翎忽然说:我可以把我手下的两千人拨给你。
史龙飞冲他喊道:燕翎!你是个将军,你应该明白这个命令是正确的,我们不能拿手下人的生命开玩笑。
我说:如果我能用很短的时间把那些叛军都解决了呢?三十多万人啊,一个个老老实实让你砍,你还得砍上几个月呢?你不要太天真了,好不好!等到明年春天朝廷大军开至,不用两三个月就能把叛军一网打尽,不比你一个人和三十万人周旋强!我一味的摇头。
狄惊尘说:违抗军令,是会被斩首的。
我说:你们都一起回去吧。
万候塔手下的人忽然都站起来说:我们愿追随军长,为大人报仇!我对万候塔手下的人不熟,一个看上去类似副团长的人走出来拍着胸脯说:我们不怕斩首,我们还有一万多人在那个小山脉里,他们都是能为大人出生入死的兄弟,那里还存着大量的兵器、粮草、衣物和马匹。
我们这些死都不怕,更不怕在冰天雪地里打仗,只要军长一句话,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我喃喃的说:两万人马?足够了!萧燕翎说:水柔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你这样做就算真的消灭了那三十万人,也是无功只有过啊!恐怕还会连累这些人,你可要好好想想啊!我呼出一团白汽,笑笑说:我不在乎功过,对我来说那根本什么都不是。
至于会不会连累他们,你放心,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我又不傻。
史龙飞问:你已经决定了吗?你明白你的决定可能会害得他们全军覆没吗?我笑着说:我早就已经决定了!至于他们,应该明白这一仗有多凶险。
万候塔手下的人轰然叫道:誓死追随军长!叫声响过后,天地一片寂然。
狄惊缓慢的走到我面前,他脚下的雪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淡定的说:我留下。
史龙飞和萧燕翎诧异极了,狄惊尘温文尔雅的笑道:做人要善始善终。
包鹏第二个走出来说:我也留下,我要给老万报仇。
白水寒默默的站出来,一向爱说爱闹的他意外的沉默。
冷千雪耸耸肩膀,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笑笑站到白水寒旁边。
上官云起说:一起出来的,不能我一个人回去。
我的眼圈又红了,对史龙飞和萧燕翎说:你们把我带出来的那两千人带回去吧,他们是大营的人,你们有理由带他们回去。
十个级长站出来说:军长,您不能丢下我们!我问:其他人呢?我带来的两千人齐刷的摇头,我笑:怎么没个吱声的呀。
这一说,下面乱七八糟的声音响起来什么死也不回去!坚决不走!我们一定要留下!您不能抛下我们!......怎么说的都有。
我擦擦眼泪笑着说:改天练练喊口号。
萧燕翎对史龙飞说:龙飞,元帅那么器重你,你回去吧。
我要和水柔一起,获罪什么的先不想了,我不能放她一个人和那么多强敌周旋。
史龙飞说:你的将军不要了?萧燕翎沉默了片刻,笑着说:我一直以来凭战功获取逐权力,很想知道不求功过是个什么感觉。
你回去吧。
史龙飞眨眨眼睛,望了望白雪覆盖的远方,忽然笑了:回去?回哪去?萧燕翎和我一起望向他,史龙飞故做不解道:是啊,咱们有什么地方要回去吗?可是元帅有令......史龙飞狡黠的笑道:元帅令?在哪里啊?说着拿过那封信取火点燃,烧化成灰。
拍拍手说:刚刚有人送信来了吗?传令兵十分机灵的说:回副将军,刚刚的确有人送信来了,但小的不小心把信弄丢了,请副将军责罚。
我说:你记错了吧?刚刚哪有人送信来呀?你说有送信的人,人呢?人?传令兵糊涂了:他在呀。
我说:那把他叫上来吧。
送信的人早把一切看在眼里,慌忙说道:小的不小心把信涵弄丢了。
我说:你看你,刚刚半路遇到敌军把你吓得,连为了怕泄露元帅的密令,把信吞到肚子里去的事情都忘了,真是可怜。
快下去好好休息一下,这大冷的天,你就不要急着回去了,在这呆着吧。
到时候我会和元帅解释这件事的。
四个团长表情各异的向我挑起了大拇指。
万候塔的骨灰已经一颗不剩的装进坛子里了,我说:既然大家决定继续,那就都来吧,看看我的计划给个建议。
没人反对的话就即刻实行了。
士兵都各自回到帐篷取暖,雪越下越大,对我这样一个从小和冰雪打交道的人来说,这才是我的天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