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5-03-30 08:40:44

孤芳不自赏 第一部--------------------------------------------------------------------------------楔子色韵――――美人之惑,一则以色,一则以韵。

色易弛而韵芳远,不可同日而语。

百业已经渐渐兴盛。

有太平,方有盛世。

回想多年前四国纷乱,天下生灵涂炭,若不是当今皇上,昔日名将楚北捷毅然出山,平定乱局,一统天下,谁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见到这一路上安定繁华的市镇。

纤纤细指掀开马车上的帘子,街外热闹景象冲破了阻碍似的窜进来,叫卖声、大笑声、小媳妇们买菜时的嘀咕声,喧闹不断。

一双透着聪慧的美目闪了闪,注视外面的世界一眼,又矜持地躲避回暗处。

马车美轮美奂,镶金配银,连马匹的辔头都是纯银打造的。

连同前后共十八名骑马的护卫,静静行走在这片正呈现兴盛的大地上。

车上坐着一男一女,都不是普通贵人。

女子正在蓓蕾欲放的年纪,面如桃花,唇不点而朱,难得骨子里尊贵的气质,任谁看了也不由惊叹。

她是远方维昊族的公主,小名引萝,从小就是族中最著名的美人坯子,聪明可人,是族长的掌上明珠。

身边那位是她的亲哥哥引宜。

两兄妹远离家园,携带大批珍宝到达这片陌生的大地,却是为了一件关系维昊族将来的大事。

妹妹在想什么?引宜问。

引萝沉思良久,答道:我在想,不知道那亭国的皇帝,是怎么一个模样?他的故事已经流传天下多年,到现在,一定是个老头子了吧。

引宜失笑道:妹妹想到哪去了?这位皇帝年少就是著名的猛将,十五岁领军戍卫东林国,征战无数,敌将闻之丧胆,后来不知为何却隐居山林,不肯再问世事。

直到四国大乱天下将毁,他才出山平定,建立赫赫大亭国。

亭国建国六年,这般计算过来,也不过是三十多一点,正是男人最强盛的年龄。

引萝也不知是否将哥哥的话听进去,正悄悄掀起帘子一角,窥探外面,忽道:停车。

怎么了?停车。

引宜一脸诧异,喝停车夫。

移到引萝身边:怎么了?视线随着引萝往外一看。

道旁是一家三层高的酒楼,敞开的大厅靠着门外的柱旁竖了道大旗,上书专述本朝事,莫论往来人。

一位说书模样的先生摇头晃脑坐在门外,周围早围了一大圈子看热闹的人。

原来这酒楼正巧今天开业,店主便设了门口说书的来招揽客人,图个人气。

把马车移到边上,靠近点。

妹妹……不碍事,时间还早呢。

引萝抿嘴对哥哥一笑。

引宜见了妹子的甜笑,不想扫兴,命随后的侍卫都在街一旁停下等着,马车靠在酒楼门口,又吩咐马夫赏点钱给酒楼主人,让说书先生声大点,使马车里面的人也能听见。

说书正说到精彩处。

当今皇上听得送信的旧日属下将四国的乱况一说,虽然连连皱眉,却不肯改变原先的主意,对属下道:我早已不再管这些事,你们再怎么说也无用。

平定四国,天下英雄多得很,又何必定要我去。

瞧这意思,是怎样也不肯出山的。

说到此处,满怀希望的听众都变了脸色,大叹数声,有人嚷道:怎么咱们皇帝还不出山啊?天下都乱成这样子了。

你慌什么,皇帝要是不肯出山,那咱们还能有如今的太平?说书先生呵呵笑了两声,端茶润润嗓子,脸色一整:那属下一听,当即就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王爷您还不出手?嘿,他这一急,居然让他急出个绝妙的法子来。

他又对咱们皇上说:天下英雄虽然多,但只有您一人才能救白姑娘。

白姑娘如今身在危难中,您再不来,将来咱们的皇后娘娘可就保不住啦。

皇上一听,脸色都变了,瞪大了眼睛,大吼道:谁敢伤害朕的皇后,朕杀了他!说书先生怒目瞪视,惟妙惟肖,听众无不动容,偏偏有一个不识趣的嗤笑起来:你说书的瞎话也不会编。

那时候大亭国还没有影子呢,那属下怎么知道白姑娘以后就是皇后娘娘?哈,你不开口人家还不知道你没见识,一开口就漏底细了。

说书先生正容道:说起这位白姑娘,那可是来历不凡。

她从小在归乐的静安王府长大,从小能歌善舞,别说女红琴艺,就连男子们的文武二事,也无人能及,有相士看过她的相,说她是天上仙女下凡,来辅助天下之主的。

归乐王知道后,下旨要娶她,谁知白姑娘见了归乐王后,说:你不够资格娶我,我只嫁真正的天下之主。

后来,她果然选中了咱们皇帝。

呵,你说这眼光,能不厉害?引宜在车内听了,笑道:简直胡说八道,这样说来,那女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岂不是妖怪?引萝微微笑了笑,不语,只继续倾听。

又有人恭敬地问:先生,你说咱们皇后娘娘是仙女下凡,那她一定是个大美人吧?那当然,美得不可方物。

说书先生一脸仰慕赞叹:实在是天下第一颜色,无人能及啊。

面若娇花,声如黄莺,当初咱们皇帝也是在百花丛中过的,只见了皇后娘娘一面,当即就忘了所有的美人,从此眼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人。

不对呀?一个老头眯起眼睛,疑道:我怎么听说,当年咱们皇后娘娘和皇上曾经在北漠国打过对阵,那个姓张的说书先生是这么说的。

他身边另有几人显然也听过这个,纷纷点头说是。

胡扯!说书先生吹胡子瞪眼:皇上和皇后娘娘是恩恩爱爱的一对,怎么可能对峙沙场?少听姓张的胡说八道。

场内论争正烈,马车的帘子却轻轻放了下来。

没什么好听的,走吧。

马蹄缓缓踏步。

不过数刻,马车已出了这处小城镇,远远入目,是新铺的黄土大道,两旁稻田翠绿喜人,似看不到尽头。

引宜看着沉默的妹子,踌躇半天,开口道:妹妹别听那说书先生胡说,哪来的什么仙女。

皇后再怎么貌美如花,那也美不过妹子,即使她真的美得过妹子,那又如何,年华老去,怎及妹子年轻可人?妹子这一入宫,我看皇上的心,一定会系在妹子身上。

引萝闪亮的眸子瞅过来,冷不防扫了引宜一眼。

引宜正自觉说得对理,怎知被她目光一照,竟象什么从身体透过去似的,不由自主闭上嘴。

亭国太强大了。

自从统一了四国,亭国兵强马壮,我维昊族虽在远方,也隐隐受到威胁。

父亲说得对,和亲恐怕是唯一能保证我族将来的方法。

引萝幽幽叹气,苦笑道:引萝只担心,这位亭国的皇帝并非美色所能诱。

万一真的如此,引萝就白来了。

她似忽然想起什么,露出思索神色,蹙眉喃喃:亭国,亭国?……那皇后娘娘的小名,不正是娉婷吗?引宜心觉不安,强笑安慰道:妹妹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我看天下还没有哪个男人能忽视妹妹的美貌。

皇帝也是男人,皇后应该已经快三十了,夫妻对着几年,也该倦了,正是寻新欢的时候。

只要妹妹略施手段,还怕……哥哥别说了。

引萝别过头:到底该如何行事,等见过那位高深莫测的皇后娘娘后,我自有主意。

粘稠的空气,沉滞在马蹄声声中。

窗外,原野一望无际。

尽头,该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亭国的都城。

维昊族是享有盛名的远方外族。

族中男子尚武,孔武有力,武艺精湛,女子美貌纤柔,是个出英雄,出美人的地方。

因为族风彪悍,向来不惧外人,所以很少受到掠夺侵占,族中历代积累的珍宝众多。

要不是亭国实在太过强大,年轻的君主是一位令族长也心生惧意的英明皇帝,维昊族绝不会史无前例地送出自己的美人和珍宝。

第二天的日暮时分,载着珍宝和美人的车队,终于经过长途跋涉,到达亭国都城。

负责迎接的,是皇帝最为信任的跨虎大将军漠然。

漠然一马在前,领着车队到达巍峨王宫前,下马到了马车旁,朗声道:公主请下车。

皇帝有旨,请公主先随我进宫去见皇后娘娘。

引萝和引宜人在马车中,闻言都怔了怔,目光不由碰到一处。

引宜奇道:我们远道而来,又打着和亲的旗号,怎么皇帝不先见我们,倒是皇后先来了?总不成人一到,就要施展下马威?脸上显出三分恼火。

如果宫里的,只是个知道施展下马威的妇人,引萝何必惧怕?引萝微微一笑,艳光四逸。

引宜信心大增:好妹妹,就该这个样子,不要折了维昊族第一公主的名头。

扶着身穿维昊公主最隆重服饰的引萝巍巍颤颤地下了马车。

漠然却拦住道:皇后娘娘见的是公主殿下,王子请这边走。

引宜不满地看向漠然,正要抗议。

引萝却柔声道:哥哥不用担心,我迟早也要独自一人进这宫去的。

记着,没人能胜过你的美貌,没人比你更有资格获得帝王的宠爱。

引宜紧紧握着她的手,轻声道。

引萝深深看他一眼,点头道:引萝记住了。

莲步轻移,随着引路的人,一步步跨入重重宫门。

引宜在专门招待外族贵人的宾馆等了三天。

三天来,一丝引萝的消息也没有。

她到底如何?得了皇帝的宠爱吗?得了皇帝的欢心吗?斗得过皇后的势力吗?一字的消息也没有!皇帝郑重地召见了他,接受了维昊族长的书信和众多珍宝,也回赠了不少珍宝。

高高在上的君主年轻英武,丝毫不象已经三十的人。

引宜代父亲表达维昊族渴望和平相处的意思,皇帝充满豪气地笑了:百姓已经受够了战乱,朕不会无端兴兵。

他又加一句:皇后也不喜欢打战。

提起他的皇后,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温柔。

引宜看得心中暗叫不好,趁此问起被皇后召去的妹妹。

公主?皇帝说:也好,皇后在宫里常常觉得闷,让公主陪伴几天再说。

面对高深莫测的皇帝,引宜什么也问不出来。

皇帝那天谈兴很好,他谈到天下大势,兵力、国界、百业、甚至还有今年稻谷的收成和朝廷大臣们的家人们在京城的所为。

从微处推敲大处,随口连颁几道圣旨,然后朝引宜微笑:王子觉得如何?引宜退了一步,深深低头。

他总算知道这个男人为何总令敌将担惊受怕。

如此强大的魄力,能将人心思看穿的锐利目光,能将强敌毁于无形。

向皇帝告退,离开大殿后,引宜向引路的侍卫叹道:亭国拥有一位睿智的君主,我看天下没有人能猜到这位君主的心思。

侍卫闻言笑起来,回头道:王子殿下,这你可说错了。

有人能猜到皇上的心思,百发百中。

哦?侍卫竖起一个指头,神秘地往远方一指。

所指处,是烟雾弥漫的深深后宫。

是……皇后吗?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从脊梁骨最下面徐徐泛上。

三日来,这种忐忑不曾离去。

引萝,他最宠爱的小妹妹,正在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面前崭露着维昊族第一公主的美貌?她可会引起嫉恨?她可会成为这场新的宫廷争斗的胜利者?他忽然想起,当他向皇帝提及引萝时,皇帝称她为公主,而不是直接称呼名字。

难道说,皇帝还未曾近过引萝的身?引宜在宾馆里来回走着,象被困在囚牢中的野兽。

和平意愿已经达成,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

但他无法容忍引萝被抛弃在这深深宫廷中,假如引萝无法幸福,那将是怎样一种凄凉的下场。

人啊人,总要在得到渴望的目标后,才懊悔付出的代价。

引萝公主到底情况如何?我要见皇上。

我要见皇后。

都不行?那好,我要见那日领我妹妹入宫的跨虎大将军!好几次,他想拔出刀来冲杀出去,仿佛引萝已经被深宫中那阴毒的妇人暗中害了。

他痛恨自己,他奇怪自己怎么能一路安然地将妹妹千里迢迢送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打一场势力完全悬殊的战。

他开始安慰引萝的,全是谎言,全是胡说八道!他不过是一个将妹妹拿去交换安宁生活的混蛋。

恰恰的,就在引宜快疯了的时候,引萝回来了。

她已经换了亭国贵族女子的服侍,纯白的丝绸衬着瀑布般的青丝,尊贵娴熟。

她进了屋,柔柔看了哥哥好一会,低头抿嘴轻轻地笑起来,笑一阵,又抬头,看着引宜手足无措又惊又喜的样子。

我见到了皇后。

良久,她才说了一句。

她到底长什么样?我就不信,她真能美得过你?妹妹,她有没有用皇后的派头欺负你?引萝思索了好很久,才喃喃道:不可同日而语……什么?我说……引萝带着回忆的表情,轻轻看向远处沐浴在日出下的宫廷:不可同日而语。

她忽然转头,朝引宜灿烂一笑:哥哥,我们回去吧。

皇后娘娘说,我可以选择留在王宫,也可以选择回家。

不论我怎样选择,我的使命都已经达成,亭国和维昊族将是世代的友邦。

她看着引宜不敢置信的表情,象被释放的凤凰,用轻盈舞步快乐地转了一个圈。

哥哥,我们回家吧。

乌黑的眼睛闪着青春的亮光。

――――――――――――――――――――――――――――――――美人之惑,一则以色,一则以韵。

色易弛,而韵芳远。

是谓,不可同日而语。

一国之中,既已有一位绝韵之后,又何须再添一位绝色之妃。

回家去吧,维昊族的第一公主。

纵使施尽招数,未必能得到皇帝数日宠幸,而漫长的被遗忘的日子,却已经注定。

这不是你该得的命运。

回家去吧,年轻美丽的女孩。

你不曾经历过那些,那怒马鲜衣,对峙三军的日子,那绝世古琴,碾成飞灰的绝望,那忘尽怨恨、气吞天下的胆魄,那轰轰烈烈,世上万千说书人也无法道出其中滋味的爱情。

回家去吧,你的笑声如铃,应该回响在你欢乐的故乡,回响在父母慈爱的目光中。

深夜时分,重重宫门内,有一双睿智的眼睛,静静凝视天上明月。

宫女从门外无声无息进来,躬身禀告:娘娘,那位公主殿下,今夜已经启程,离开了京城。

娉婷仰着头,惬意地靠在软枕上。

漠然大将军在哪?她忽问。

奴婢不知道。

是在他的官邸里?听说他还没有回去。

是在陪皇上处理政务?奴婢听皇上身边的侍从说,今天和皇上议政的是两位丞相,大将军并没有去。

娉婷出神片刻,幽幽道:那他定是追去了。

不知是独自一人,还是带着千军万马。

宫女不解地看着她。

这位母仪天下的女子却噗哧一声,孩子似的地笑了起来,轻轻击掌道:我猜他必定忍不住。

漠然啊漠然,堂堂跨虎大将军,只不过三天,魂魄就被年轻的公主勾走了。

也好,你也该尝尝这情的滋味了。

向宫女道:你去见皇上,请皇上快点安排人手接管跨虎大将军的事务,免得到时候找不到人手忙脚乱。

刚巧楚北捷回来,问道:什么找不到人?边跨进宫殿。

娉婷笑着将事情说了一遍,又道:你没看见漠然这几天总借故来我这,又是什么新的贡品要皇后过目,又是王庭庆典快到了,诸般节目要皇后先行验看,还不是冲着那位公主来的?只是我看那位公主太过聪明,不容易到手呢,漠然有苦头吃了。

楚北捷哈哈笑道:他吃的苦头能有我多吗?挥退众位宫女,将娉婷打横抱起,送到床前。

娉婷被他看得满脸通红:你这人……已经是堂堂皇帝,还不知道检点一些。

别过头,却刚好被楚北捷偷了个空,将她头上凤钗抽了,青丝淌泻得一床。

楚北捷缓缓靠上来,嗅她脖间香气,轻声问:皇后还记得当年唱给朕听的降歌吗?不记得。

娉婷妙目流转,幽怨道:我只记得当年有人砸了我的琴,把我关在隐居的别院里,还百般欺负我。

我认错就是。

楚北捷连忙投降,又柔声诱惑:如此良辰,皇后难道打算把时间都用在回忆我们漫长的故事上?娉婷抿嘴失笑,幽幽叹道:不错,好漫长的故事,一辈子也回忆不尽,这么长,这么长……当日和楚北捷一道隐居时,四国还未真正动乱。

要不是人心贪婪,为逞一己之欲,使天下苍生荼毒,又怎会有这强大的亭国,这一对帝后?如此、如此、漫长的故事,如娉婷指下的一曲,奏尽人生的五音。

明月当空,柔和地,将光芒洒在这对万人之上的人儿之上。

你可还记得,我们曾对月起誓,永不相负?也许我们,真的从不曾相负。

七月中,归乐国境内。

烈日横空,照得道路两旁的树木都低下了头。

三五个路人忍不住炎热,缩到树下乘凉。

黄沙大道旁卖茶水的老头也因此多了两桩生意。

来碗茶。

大力地扇着风,路人从怀里小心地掏出钱袋,捡出一个小钱放在桌上。

来啦,好茶一碗,清肝降火。

老头堆着笑脸把茶端上,搭讪两句:好热的天,客人赶路?对。

这见鬼的天气,能把人热死。

啜一口茶,润润干旱的嗓子,客人高兴了点,说道:我这是忙着到边境送货,唉,这两年东林国在边境闹事,弄得咱们生意人没口饭吃。

幸亏小敬安王把那什么楚北什么的给打回去了。

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嘿,咱们小敬安王就是好样!你说的那个什么北的我知道,是东林国大王的亲弟弟,也挺厉害。

旁人笑着嚷道:厉害管什么用,碰上咱们小敬安王,还不是被打回老家去了?一口气喝干碗里的茶,又掏出一个小钱慷慨地往桌上一放:老头,再来一碗!一听敬安王世子五个字,卖茶的老头也立即点头,边倒茶边说:我听过,这可是我们归乐国的第一猛将啊,没有他打不胜的仗。

正议论纷纷,忽然听见一声长叹:你们还敢提小敬安王这四字?现在,小敬安王已经是归乐的叛逆了。

此话仿如平地一声雷,惊得正聚在一起喝茶的几人目瞪口呆。

卖茶老头手一抖,惊道:这位客人说什么?小敬安王……都不知道吧?来客坐下来,用袖子扇着风:我昨天才从都城过来,小敬安王刺杀大王未遂逃出都城。

现在,大王已经下令全国缉捕敬安王府上下人等了。

我听说,赏金还不少呢。

可小敬安王不是才平定了边疆犯军,刚刚回到都城受赏吗?嘿,你说奇怪不奇怪,就是回到都城的当天晚上,他就企图进宫刺杀大王。

你们可知道当时他带的是什么剑?见周围众人都聚精会神听着自己说话,客人卖了一个关子。

一定是什么宝剑吧。

有人猜。

别听他瞎说。

也有人晒道:我才不信小敬安王会造反。

敬安王府世代是归乐忠心臣子,绝不会造反。

客人见有人怀疑他的话,胡子一翘,嚷道:他就用大王亲自赏赐的黑墨宝剑刺杀大王。

黑墨宝剑听说过吧,只要被它划到,多小的伤口都会漆黑一片,永远不褪。

可……争论不休时,忽听见错杂的马蹄声渐近。

又一队马车到了,极平常的商人车队,车窗车门都用厚布帘子遮得死死的。

赶车的是个男人,一脸横肉,往桌上扔下两个小钱,吼道:老头,来两碗茶!来啦!这鬼天,够热的!对对,客人在树下乘乘凉再走吧,这里正讲小敬安王的事呢。

呸,老子赶着做买卖,管他什么这个王那个王。

咕噜咕噜昂头把茶灌下喉咙,又把腰间的大水囊解下来递给老头:把这里也装满了,老子要上路。

老头忙帮他装满了。

男人取过水囊,翻身上马,吆喝一声,马车又开始向前去了。

马车在黄沙道上摇晃前行,娉婷在没有停顿的颠簸中终于睁开了眼睛。

空气闷热,汗延着脖子正往下滑,刚刚睁开的眼睛似乎还不能适应光线,稍微眯了起来。

后脑隐隐发疼,一阵一阵眩晕的感觉扑过来,象浪一波一波要将人涌倒。

这是哪里?困惑地问着自己,待看清楚周围,一种潜意识中的警觉让娉婷清醒起来。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立即瞪得愣圆。

记忆中,漫天的火光,激烈的厮杀声都回来了。

娉婷,你在城外等等,我们再进去把局面搅乱一点,接应父亲。

那……少爷,黎明时分,我们在城外山冈上会合。

王爷呢?少爷呢?还有那调皮捣蛋惟恐天下不乱的冬灼又在哪里?记得约定后,自己立即朝山冈出发,最后的记忆在刚刚瞧见山冈的时候终止。

当时头后一疼,眼前发黑……醒了?帘子忽然被人一把掀开,露出一张男人的脸:早该醒了,再不醒老子真以为那一棒子把你给敲死了。

人贩子?娉婷警惕地打量着那人。

难道就在最关键的时候,少爷绝对不能少了自己侍侯的时候,自己居然会被人贩子抓了?真是没有天理,她白娉婷从小到大单独离开王府的次数少得可怜,居然一孤身就遇到人贩子。

好了,老子现在要问你话。

男人坐进马车,扯下塞在娉婷口中以免她呼救的烂布,威吓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敢不说实话,老子就抓你去喂狼。

听见这种吓唬小孩的话,娉婷差点笑出来。

她从小侍侯小敬安王何侠,是唯一可以跟随何侠出征的女子,年纪虽小,却已见识过不少杀戮场面,区区一句话,怎能将她吓住?娉婷不待那男人发问,自己先问了问题:你是在都城门外两里抓到我的?男人被她问得一怔,见她悠然自得,淡淡浅笑中不怒自威,居然点头回答:是。

我睡了几天?两天半。

娉婷一听回答,脸色稍变,暗叫不好。

如果自己真昏睡了整整两天,大王的追兵定已开始在都城附近搜捕,那么,少爷他们将无法继续停留在与娉婷约定相会的山冈。

心中焦急起来,又问:你要将我卖到什么地方去?去……连答了几个问题的男人忽然觉出不妥,愕然道:哎?明明该我问你,怎么反让你问起我来了?当即露出凶相,低吼道:我问你,你是哪家富豪的逃妻?家在什么地方?逃妻?娉婷一愣,低头看自己一眼,随即醒悟过来。

她虽是王府丫头,但从小深得主人喜爱,使的东西比普通人家的小姐更要精致几分。

自己一身绸缎在黎明时分独自奔走在都城郊外,难怪被人贩子当成富豪的逃妻。

怪不得这人贩子会好心让自己昏睡两天而没有扔掉,原来是把自己当成可以勒索钱财的对象。

娉婷嫣然一笑,摇头道:我只是个丫头,并不是什么富豪的逃妻。

哼,丫头能穿这么上好的绸缎?娉婷暗忖:大王恐怕已经下令全国通缉敬安王府的人,我可不能暴露身份。

眼睛轻轻转了一圈:我本想偷偷出城会情郎的,因为爱美,偷了小姐的衣服换上。

归乐国风气豪放,女子私会情郎的事倒真是不少。

男人一听,立即眉头大皱,掀开车窗上的帘子大喝一声:老张,你给我过来!来啦。

似乎人贩子不止一个,另一个正在其他的马车上。

不一会,一张胖圆的脸从帘子外伸了进来:福二哥,有什么吩咐?原来那男人叫福二哥。

吩咐你的头!你不是跟老子说这女人瞧起来象富豪的逃妻,可以换很多钱吗?福二哥瞪眼指着娉婷:她是个丫头。

呸呸,白养了两天。

老张缩缩脑袋,瞅了不作声的娉婷一眼,谄笑道:福二哥别生气。

不抓都抓了,就算不是,至少也可以卖几个钱。

这种货色能卖什么钱?粗粗的指头毫不客气的指到娉婷鼻子上。

确实,娉婷相貌不算上好。

即使是在敬安王府中,她最多也只能勉强算在中等,得个清秀的评价而已。

但整个敬安王府,却没有一人不知道娉婷的重要。

没想到今日竟然被个人贩子指着鼻子说自己不值钱。

娉婷忍不住翻个白眼。

福二哥对着老张吼了两声,只好露出一副自认倒霉的神色:算了,多少也卖个五十钱吧。

这偷小姐衣裳穿的死丫头,害老子以为有油水,还招待她坐了两天老子的私人马车。

去去,把她带到后面的马车里和其他人一块呆着去。

一入后面的马车,臭气迎面扑来,娉婷立即明白为什么福二哥说自己头两天受了优待了。

比起刚才的马车来,这两马车破烂而拥挤,又脏又热。

马车上密密麻麻挤了七八个女孩,与娉婷一样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口里都塞着一堆烂布,个个眼中惊惶不安。

见又有同样遭遇的女孩被抓进来,都用同情的眼光注视着娉婷。

往里挤一挤,又来一个啊。

老张把娉婷推入马车,随手逐个掏出其他女孩口里的烂布:已经到荒野了,就免了你们堵嘴吧,不然这天气热,闷也要闷死两个。

都给我老老实实呆着,听见了!吆喝两句,老张出了马车,大概是赶车去了。

娉婷被老张推得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找个角落坐下。

咳咳……咳……马车摇晃得厉害,嗓子忽然发氧,娉婷猛地咳嗽两声。

不适的感觉冒了上来。

这次随少爷出征染上的病,还没有好吗?娉婷蹙眉,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硬邦邦的木壁上。

稍微舒服一点,忍不住又开始思索。

敬安王府,那从小长大的敬安王府,该已是一片灰烬了吧?肃王子,不,他已经是新登基的大王了。

大王对手握重兵的敬安王府猜疑日重,不久前少爷再次立下战功,大王终于按捺不住设下毒计,在少爷凯旋回城之夜诬陷少爷谋反。

幸亏敬安王府对大王多少有点提防,才不至于全无反击之力。

如今,少爷应该已经策划好逃亡的路线了。

不知道他们会暗中逃到哪里。

猜不出也好,逃亡最好就是逃到谁也猜不到的地方,那样,追兵才不会找到他们。

四周开始传来低声的啜泣,方才被掏出堵嘴布的女孩们都轻轻为自己的不幸哭泣起来。

娉婷睁开眼睛,缓缓环视。

不错,果然个个都很漂亮,自己应该是所有人中最丑的吧?人贩子向来都是挑美人下手的,卖给达官贵人当小妾,价钱可以抬得很高。

想起福二哥给自己定的价格是五十钱,娉婷微微一笑,别的不说,光是少爷赏给她的,已经足够让福二哥淹死在钱堆里。

若福二哥知道自己鬼使神差抓到的是谁,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

这位姐姐……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女孩碰碰娉婷肩膀:你也是被他们抓来卖的吗?好惹人怜爱的小女孩,怪不得会惹来人贩子。

娉婷点头:恩。

你怕不怕?不怕。

女孩惊讶地看着她:不怕?眼看女孩还要张口发问,早开始头疼的娉婷先一步问:你叫什么名字?我……我叫小青。

姐姐呢?我叫小红。

随口就帮自己起了个新名字。

总不能顶着白娉婷这个虽不著名但也绝对不是默默无名的名字被人卖掉吧。

姐姐,那……知道我们现在正往哪里去吗?又提前截断小青的提问,娉婷抓紧时间弄清楚局势。

她不怕,只是有点兴奋。

就象跟随少爷出征时,为少爷想破敌之计一样。

不过现在是孤军奋战罢了。

听那个胖子和那个很凶的男人聊天的时候说,好象是要把我们卖到东林。

敌国?娉婷的眉头又皱得更深一点。

少爷这次在边境打败的正是东林军,娉婷一条引敌入山,开河淹道的计策更是让东林军惨败一场,以致全面溃退。

当时,少爷还笑着说:现在全军都知道我们有一个女军师。

回到都城,我要父亲重重赏你。

你这次想要什么?假如在东林被揭穿身份,那后果可真是……看来借助人贩子的车马逃避大王追捕这一招是不能用了,要看看何时有逃跑的机会,离开人贩子的马车,再靠双腿去找寻少爷的下落。

考虑得当后,太阳穴却突突猛跳起来,如神经被扯动一样发疼。

倦意袭上全身,夺走所有力气,娉婷又开始咳嗽。

咳咳……姐姐……小青关心地看着她。

没事。

好不容易停下来,却发现喉咙一阵腥味。

娉婷心一沉,难道又咳出血了?如此一来,怎样逃跑?她的身子其实不弱,只不过这次出征时染了点地方小病,打仗的时候不想让少爷烦心,便硬撑着不说。

一路颠簸凯旋回城后,第一晚就发生变故。

其中耗费心神的事自然不少,也难怪病情加重。

娉婷考虑半天,幽幽叹了一声:东林就东林吧。

她已决定,暂时随人贩子到东林。

毕竟,现在通缉敬安王府一干人的王令,只通行在归乐大地上。

敌国,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吧-----只要身份不泄露的话。

过了几天,车队已经到了东林境内。

人贩子当然不会在边境穷僻乡村叫卖,又赶了几天路,直入东林都城莫恩,才将抓来的女孩们赶下车,在客栈里梳洗干净,换套干净的衣服。

各国征战,买卖人口简直就是司空见惯,几乎每个大城市中都有专门买卖人口的市场。

娉婷等被人贩子带到市场,一个一个站在台上任买主观看。

娉婷在众人中最不起眼,被排在后面,倒免了许多不自在。

她开始被抓时穿的那套绸缎衣裳,却已经被人贩子剥下来让小青穿上,以抬高价钱。

归乐国美女!归乐国美女啊!想起自己堂堂归乐国敬安王府第一使女,居然会被放在这里叫卖,娉婷不能不摇头苦笑。

难怪有人说人生际遇变幻莫测。

在看台上站了半天,一同被抓来的几个女孩都有了买主。

买小青的是个斯文书生,看起来很和善,一副富家公子打扮。

小青胆怯得很,临走前哀叫着姐姐!姐姐!死死拉住娉婷的手。

但娉婷却知道,象小青这样穷苦人家的标致女孩,能进豪门当丫头已算幸运。

她当年若不是被王爷买回王府,只怕已经饿死在路旁。

去吧,不要怕。

娉婷拍拍她的手,目送小青去了。

最后被卖掉的是她。

看来姿色不好果然不吃香,人贩子好说歹说,总算找到一个需要粗使丫头的管家,将娉婷以四十小钱的价格卖出了。

四十小钱,若少爷知道自己的价格如此低廉,怕会笑昏过去。

这就是大门,记住地方了?被带到一个富丽大门前,花管家指指上面的大牌匾:你们这些粗使丫头只可以从旁边的小门进,知道吗?娉婷抬头,念着牌匾上的大字:花府。

幸亏不是定山王府,否则娉婷一定拔腿就跑。

定山王楚北捷,那鼎鼎大名的东林大王亲弟,东林国第一虎将----也是这次带兵进犯归乐国被少爷击退的人。

恩,不错,还认识几个字。

花管家点点头,把娉婷带到刚刚所说的小门:以后这就是你的新家,我们老爷小姐心肠都很好,你好好干活,不会亏待你。

就这样,花府多了一个平凡的丫头。

娉婷的职责是洗衣服,真不敢相信,她居然也有要洗这么多衣服的一天。

当初在敬安王府,她虽然是丫头的身份,地位却和少爷的妹妹差不多,除了平时给少爷端端茶挥挥扇子外,就是陪少爷读书画画弹琴,何曾洗过衣服?连她的衣服都是交给下面的小丫头洗的。

总算洗好了。

将好不容易洗好的衣服拿到天井处晾起来,平素保养得嫩嫩的十指都起了水皱,娉婷清秀的眉微蹙,很快又松开了:娉婷啊娉婷,谁叫你往日不干活呢?现在知道丫头的本分了吧?叫你一次都还回来。

自嘲两句,圆圆的脸上现出两个小巧的酒窝。

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亮光,一种隐藏在内的气质不自禁流露出来,虽然没有绝美的五官,却隐隐漾出旁人无法比拟的绝代芳华。

要是福二哥看见此时的娉婷,只怕要跺脚捶胸后悔只将她买了四十个小钱。

花府对下人确实不错,花管家知道娉婷常咳,还为她抓了点草药。

药虽然不是什么罕见的珍药,但喝两剂下去,似乎也有点效果。

暗暗盘算着等身子再好一点就悄悄离开,一件小事,却阻碍了娉婷的计划。

这天天气稍好,大日头被挡在云里,没有前两天热。

娉婷刚刚把要洗澡的衣服洗好,擦擦汗,正打算去晒。

陈妈妈进天井来了。

娉婷啊,忙呢?刚洗好。

陈妈妈赶着要吗?昨天的已经干了,我收下来还没折……不急。

陈妈妈叫住端起盆子往晾衣杆走的娉婷,笑着说:先把衣服放下,有事和你说。

娉婷果然放下盆子:什么事啊?前两天我衣裳上那两个小口,是你补的?我见破了一点,找了针线补的。

陈妈妈看还过得去吗?陈妈妈啧啧道:哪里是看得过去,我几乎瞧不出哪是口子了。

难为你这么巧的手。

她捧起娉婷的手,叹着看了片刻,抬头道:娉婷啊,你有这手功夫怎么不早说?我告诉你,小姐喜事近了,正赶着制衣裳呢。

全府上下能赶的针线丫头就那么两三个,我直怕赶不及。

从今天起,你不要干这些粗重活了,到里面做衣服去吧。

她是花小姐的奶娘,说起小姐的婚事比谁都起劲。

这……最近身体已经大好,正打算随时开溜。

在外面当粗使丫头还好逃一点,入到里面,恐怕难度就大了。

这什么?难道你还只想当个粗使丫头?陈妈妈拍拍娉婷的手:就这么样。

花管家那里我和他说去。

你今天就里面去,专管女红,其他杂事一律不管。

不等娉婷张口,高高兴兴地去了。

娉婷没有办法,只好收拾了东西进内院。

花府是东林都城中一家有名字的商家,专做丝绸生意。

花老爷只有一个女儿,婚事自然越隆重越好,光是准备出嫁时的衣裳就指定了四五个善于女红的丫头。

从粗使丫头到里院的女红丫头,吃穿用度都好了不少。

但娉婷从小在敬安王府里受少爷宠溺,哪里会把这些看在眼里。

幸亏她性子喜欢随遇而安,目前生活环境虽然比从前差了许多,也不如何计较。

不知为何,负责缝制嫁裳的丫头都被安排在花小姐所住的小院侧屋。

多漂亮的绸子,要我嫁人时能穿上这么一件衣裳,不知有多美。

小屋内,几个丫头各自左在一角,低头拈针拿线。

做得乏了,便开口说说话。

别瞎想了,你能有这么好的福气?最早开始叹气的是和娉婷一道被选进里院当女红的若儿,模样娟秀,见紫花笑话她,哼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这个福气?好了好了,快点干活吧。

陈妈妈也在屋里忙着低头穿线,猛一抬头,见娉婷静静坐在角落里聚精会神,不禁放下手里的活,悄悄走过去。

哟!这好针线!陈妈妈高声一夸,把娉婷唬了一跳,手里的针几乎扎到自己。

好小红啊,你真是手巧。

陈妈妈取过娉婷手上的衣裳,仔细对着光眯起眼睛看上面绣得栩栩如生的彩凤,她在花府管事多年,对刺绣深有研究,忽然疑惑道:这等手艺,恐怕咱们东林找不出两个呢。

哎,我怎么瞧着你这凤凰翅膀不象东林的绣法,倒有点象……娉婷心一跳,笑着将衣裳拿回来继续低头绣:什么这个绣法那个绣法的。

就陈妈妈见识多,我可只管绣得好看就成。

她的刺绣在归乐国也算一绝,虽然敬安王府向来不外传她的绣品,但常有与王府来往亲密的官宦家幕名托人求一件绣品。

娉婷也是个懒散人,通常除了为少爷绣一两件贴身东西外就不肯多动手了,结果,竟造成敬安王府娉婷姑娘绣品千金难求的假象。

趁陈妈妈不注意,将手中已经绣好的凤凰翅膀全部挑了线重绣。

如今身在不测,万万不可大意显露身份。

好不容易将挑了的凤凰翅膀绣好,刚想歇一歇眼睛。

帘子一掀,竟走进一个年轻的美人来。

身段苗条,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鼻头小巧。

身上穿着一件淡紫的绣花衣裳,脖子上一串亮闪闪的珍珠链子。

陈妈妈一见,连忙站了起来,笑着嚷道:小姐怎么来了?原来来的竟然是花小姐。

娉婷一直在外面干粗活,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姐。

屋里的丫头立即都站了起来。

奶娘,你也在?当然,小姐的嫁衣,我怎么不好好看着进度?你看看这珠片,是我一片一片从……花小姐似乎并不喜欢陈妈妈唠叨,迅速看了喜气洋洋的红绸子一下,眼中掠过一丝厌烦,把眼光转到几个负责女红的丫头处,似乎在寻找谁。

将丫头们一个一个打量过,最后的视线落在娉婷处。

你,跟我来一下。

花小姐指着娉婷说了一句,也不等娉婷反应,转身就走了出去。

我?娉婷惊讶地指指自己,看着陈妈妈。

小姐叫你去呢,傻站着干什么?去啊。

陈妈妈轻轻在她肩上一推。

花小姐找我干吗?不可能是发现我的底细了吧?娉婷暗自揣测,掀帘子都了出去。

跟着小姐入到小院的主屋,一片让人舒服的幽香传来。

娉婷深深吸了一口,暗道:这花老爷对小姐真不错,这种产自严寒地带的冰香极为珍贵,只有王公贵人才买得起,他竟然买来给女儿用。

花小姐见娉婷入了屋,对她招手道:你过来。

娉婷走到跟前,花小姐亲自掩了门,扔给她一套衣裳,吩咐道:你换上。

衣裳质地上乘,做工精致,一看就知道是小姐自己的衣裳。

见娉婷一脸困惑,拿着衣裳思索,花小姐嘴角一翘,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我看了看,只有你的身形最象我。

唉,我本来不想另找人的,偏偏冬儿那死丫头今天病了,只好临时找个人。

好美!逼着娉婷换了衣服,花小姐绕着娉婷转一周,似乎挺高兴,眼中连连闪烁,兴奋道:没想到你身形真和我一样,若不看脸,定觉得你是个美人。

她天真浪漫,说话毫无顾忌。

娉婷微微一笑,也不和她计较。

你叫什么名字?小红。

小红,我要你办一件事。

花小姐神色忽然一变,悄声道:办好了我重重赏赐你,办砸了……我就狠狠的罚你。

还有,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要说出去了,我就叫花管家打你鞭子!她说得虽狠,却一点威胁力也没有。

娉婷不由好笑,装出畏缩模样:小姐,我一定不跟人说,一定好好听小姐的话。

恩,那就对了。

你不要怕,我其实不凶的。

花小姐反过来安慰娉婷两句,解释道:我要你今天陪我去城门外的半山寺上香。

等到了寺里,我要你穿着我的衣服,乖乖坐在静思楼里弹琴。

对了,你会不会弹琴?真是冒失,到现在才想起这个至关紧要的问题。

娉婷见花小姐紧张兮兮看着自己,轻轻点头:会一点……会就好。

花小姐又贴耳吩咐一遍,将关键重要处都叮嘱三四次,最后说:不要怕,凡事有我。

拍拍自己胸口,又眨眨眼睛,好生可爱。

娉婷不用问也知道她要去私会情郎。

如此大胆又率性的女子,真为她未来的夫家叹气。

到了中午,轿子和随性的壮丁还有花管家已经等到门口。

花小姐受父亲宠爱,但她出生大家,可以出门的时候很少,每次出门都是难得的见情郎的日子,自然兴奋又紧张。

小红陪着我坐轿子。

来到大门,花小姐携娉婷的手一起上了轿子。

她生性娇纵,下的命令通常莫名其妙,忽然硬要一个负责女红的丫头陪她去上香,自然没有人敢置疑。

娉婷仍穿着自己平日衣裳,花小姐要她换的衣裳放在随手的包袱里。

她在敬安王府里从小和少爷一起调皮捣蛋什么祸都敢闯,如今见花小姐可爱天真,也起了兴致,免不了全心全意帮她的忙。

幸亏轿子很大,两个女孩坐着一点不挤。

以前没见过你。

娉婷掠掠头发:我都在外院洗衣服呢,小姐怎么能见到我?洗衣服?好累的活。

花小姐动动身子,换一边侧坐,取过一块桂花糕送进嘴,又拈起一块问:你要不要?娉婷也爱甜食。

每次有好吃点心,王爷总命人为娉婷留下一份。

如今一见桂花糕,点头道:要。

花小姐嘻嘻一笑,送到娉婷嘴里。

桂花糕入口即话,淡淡一阵桂花香味盘旋在舌尖。

娉婷当了整整两个月的丫头,哪里能尝到这些细致点心,脸上露出一副陶醉样子,啧啧道:真好吃。

两人在轿子里说了好些话,渐渐熟络起来。

不多时,一行人已经出了城门。

轿子落地,花管家在外面必恭必敬道:小姐,我们到了。

花小姐应了一声,携着娉婷出轿。

早有庙里的师傅迎了上来,将花小姐请入静思楼。

看来花家是这寺庙的大施主。

花管家和轿夫都不能进静思楼,花小姐和娉婷入到楼内,把门反锁。

花管家有时会远远从窗子的缝隙看,你穿上我的衣裳,坐在那里弹琴。

花小姐叮嘱道:记住,琴声不要停太久,听不见琴声,师傅们和花管家可能会进来查看的。

她一边说,一边匆匆换上一套早准备好的书生衣裳,把脸上的胭脂全抹干净,立即化身为一名俊俏的公子,朝同样换上衣裳的娉婷眨眨眼睛。

行动利落,看来这样的事早做过不止一次。

我走了,到时间自然会回来。

她钻到角落,不知如何找到机关开出一道暗门,得意洋洋道:这条道除了我和他,谁也不知道。

娉婷在王府见多了机关暗道,这些东西几乎每个大府邸都会有,丝毫不诧异,见花小姐兴奋地背影消失,微笑着摇了摇头。

按照指示坐在琴前,手轻轻抚在琴上。

五指触弦的感觉,让娉婷蓦感亲切。

她很喜欢弹琴。

指在琴弦上挑拨的畅快,简直就象最醇的美酒一样让人情不自禁地迷醉。

敬安王府传奇一般的娉婷姑娘,没有多少人见过她的模样,大家却都知道她的智谋,她的刺绣,还有她出众的琴技。

连大王都羡慕敬安王爷有这么一个面面俱能的侍女。

噌……如骤见满桌佳肴,首先尝一口开胃小菜般,娉婷轻轻一挑,发出一声淡淡虚渺的低音。

沉而不钝,轻而有质。

低音过后,却是连着几个高亢亮音,如黎明时分山间蓦然被走兽竟飞的白鹭拍打翅膀高飞出林。

娉婷唇角含笑,纤纤玉指在琴弦上下挑拨。

铮铮琴音绕梁而升,叫人心旷神怡,慨然感叹。

一曲既完,已有点累了。

娉婷取了手帕抹抹额头的细汗,想起花小姐的嘱咐,不由苦笑:要不停地弹琴,岂不连手都要断了。

可见小姐不懂琴。

忽然,门外响起一个男声。

在下一生之中,从未听闻如此仙曲。

不知在下可有福分一睹小姐仙容?声音清朗斯文,令人一听而生好感。

这人一定早就站在门外,待我弹完一曲才说话,可见是个知音。

娉婷听见门外有人,略有心慌,不由责怪自己忘了分寸,不自觉施展了琴技。

娉婷啊娉婷,明明身在敌国,卖弄什么?小姐正在和她的情人相会,若这人推门而入,那可把什么都拆穿了。

她尾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挑,刚要回绝,那人忽道:小姐琴音中有遗憾之声,看来今天不欲赐见。

既然如此,只能等有缘之日了。

好一位善解人意的公子。

娉婷暗赞一声,仔细听门外动静,隐隐一声低笑后,再无声音传来。

她悄悄走到窗边向外窥看,窗廊下空无一人。

已经离开了?担忧的心放松下来,灵动的眸子却掠过一丝遗憾。

娉婷在窗前踌躇片刻,看见花管家正站在远处的大槐树下朝这边张望,忙把头缩了回去。

到了傍晚,花小姐果然及时从密道回来,一脸欢跃,腮边红晕,显然开心过了一天。

花小姐和娉婷换下衣裳,唤来花管家打道回府。

上了轿子,花小姐一路唧唧喳喳和娉婷说她今日和情郎的事,说到高兴时,忍不住捂住嘴呵呵大笑。

娉婷见她如此活泼,也不禁为她高兴。

唉,可是一天这么快就过去了。

说到后面,花小姐又叹了一声:若能不成婚,那有多好?娉婷也正觉得奇怪:老爷这样疼爱小姐,为何会不顾小姐的意思将小姐许配给陈家呢?花小姐提起婚事就愁眉苦脸:爹爹虽然疼我,却和许家是生意对头,他怎肯让我嫁给他最恨的人的儿子。

这件事千万不能让爹爹知道,不然他一定会尽快把我嫁出去的。

小姐啊,你的婚期已经近了。

再躲也躲不了多久。

这我也知道……花小姐黯然,她看看娉婷,似乎忽然想到什么法子,抓住娉婷的手,瞪大眼睛道:娉婷,只要你不把我的嫁衣绣好,那我岂不是不用出嫁了?妙极妙极,你每天偷偷在我的嫁衣上开个小口,让陈妈妈她们忙活去,好不好?她得意非凡地眨眨眼睛。

娉婷大叫幼稚,忍不住翻个白眼,刚要开口告诉花小姐这个主意实在不高明,轿外传了一阵异动。

一群不明来路的男人散开,将她们的轿子围得密不透风。

迎面疏疏落落十几匹马,缓缓逼近。

这些人都是百姓打扮,神色却个个精悍,行动一致整齐。

天色已经有点发灰,花家轿子还未进城,路上来往不见行人。

脚夫只道遇上大群强盗,都束手缩在一角。

花管家总算还有点忠心,胖脸抽搐着,勉强站在轿前,对着下马迎面走来一个似乎是头目的年轻男人拱手道:这位大爷,轿子里是我们家小姐。

今天我们出来上香,带的银子都捐给寺里了,剩下的不多……那年轻男人眉清目秀,看着花管家哆哆嗦嗦好不容易把话说完,微微一笑:管家误会了,我是代我家主人送礼来的。

转身对轿子躬了一下,朗声道:下属无礼,让小姐受惊了。

花小姐娇生惯养不知风险,只觉得大为有趣,隔着轿帘问:你要送我什么礼物?小姐琴技无双,主人命我送这古琴与小姐。

娉婷咦了一声,立即想起今日在门外求见的男子,她靠过去,在花小姐耳边说了一句。

你家主人是谁?花小姐又问。

那男子彬彬有礼答道:请小姐恕罪,主人未曾允许在下说出他的名字。

但主人说过,日后有缘,定当登门拜访。

说完,又行了一礼,将怀中的古琴小心翼翼交给花管家,上马离开。

其余人见他离开,也缓缓散开,各自去了。

花管家见他们果然离开,立即松了一口气,将古琴递进轿子里,喘着大气说:今天可真吓了我一跳。

嘻嘻,一定是小姐在静思楼弹琴时,这位有钱的公子听见了。

我也正觉得小姐今天的琴弹得真好,连我都听得发呆呢。

花小姐向娉婷打个眼色,轻道:原来你的琴弹得这样好,我倒看不出来。

娉婷低头看那古琴,琴身为老桐木,曲指轻敲,桐木铿锵有声。

娉婷不由变色道:凤桐古琴?凤桐古琴极为罕见,少爷曾不惜千金也不能求得。

不知那主人是何身份,竟会随手就将这般贵重的礼物送出。

好琴赠佳人啊,没想到我无意中竟做了一次媒人,有趣有趣。

花小姐却很高兴,对娉婷道:那人说他主人有缘会来拜访,我看他定是对你有意。

归乐东林都是民风豪放之国,女子说到情爱之事毫不腼腆,直来直往。

对我有意?娉婷静静打量那琴。

心湖,如被突如其来的微风轻抚,不着意泛起涟漪。

对方做事果断有度,不急不徐,先于门外驻步听琴,又出言求见,不允而潇洒告退,再派人以好大声势赠琴,每一步都蕴含深意,暗合兵法。

虽没有见过面,却已让娉婷好奇心大起。

小红,花小姐在她肩上一推,笑道:瞧你望着这琴只管发呆。

娉婷自失地一笑,目光还是没有离开古琴。

东林不是吉祥之地,要处处小心才好。

自从和娉婷一同上香后,花小姐对娉婷好感大增,对着娉婷总有说不完的话,竟比跟了自己几年的丫头还亲切。

恰好花小姐的贴身丫头冬儿病得渐渐厉害,要送回家让父母照顾,花小姐索性知指定娉婷到身边近身侍侯。

这样一来,娉婷从粗使丫头到女红丫头,再从女红丫头到小姐的贴身丫头,连跳两级,羡煞旁人。

九月,虽不是盛夏,秋老虎还是挺猛的。

躲在小院树下,一旁摆上两三个新鲜果子,常听见一两声少女的轻笑。

是这样?不对。

那是这样?不对。

把针线摆弄了半天还是摸不着窍门,花小姐懊恼地把手上的绣圈一丢:不学了,一点也不好玩,瞧我手上扎出好几个血点。

娉婷笑道:早跟小姐说了不好玩。

我当初学这个的时候,十个指头都扎肿了呢,小姐这几个点点算什么。

她本该早就偷偷溜了,但一直打探不到少爷和王府中众人的消息,即使走了也没有地方去。

那具古琴来历诡异,娉婷虽然极为喜爱,却要求将它摆在小姐房中。

说到底,这琴乃是别人指明送给花府小姐的。

我想亲自绣一点东西给他嘛……花小姐口中的他,自然就是她心爱的情郎。

小姐,花管家似乎正在找人,一跨进小院抬头看见她们两人,忙笑道:原来小姐在这,让我好找。

外面有客人求见小姐呢。

是谁要见我?是个年轻英俊的公子,身边带着上次半路拦轿子送琴的那个男子。

他说他叫冬定南。

娉婷神色微变,暗道:居然真上门了。

请他里面来吧。

花小姐吩咐了管家,转头兴奋地握住娉婷双手,眼睛发亮道:如何,我猜对了吧?他果然来找你。

娉婷笑道:他找的是小姐,可不是我。

花小姐晒道:得了,这个时候扭捏什么?跟我来。

拉着娉婷入了屋子,在垂帘后刚刚坐好,花管家已经领着来客走了进来。

小姐,冬公子来了。

知道了。

花管家,你先出去。

花小姐和娉婷在帘后悄悄窥看。

只见花管家转身离开,房对面只剩一年轻男子。

衣着不繁丽却带着贵气,布料都是上好的丝绸,眉目浓黑,眸中炯炯有神,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一派王者气概,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花小姐愣了一下,附在娉婷耳边说:看来会弹琴真不错,竟能引来这样好看得男人。

娉婷和花小姐一样惊讶,心中想的却不是同一回事。

她在王府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这冬定南举止神态尊贵中隐隐带着傲气,不是普通的有钱子弟。

难道这人是东林大臣?甚至,是王家成员?可能性不能说没有,毕竟这里就是东林都城,是东林权贵云集之地。

而冬定南属下送琴的气势和送礼的大方,更让人生疑。

在下冬定南,冒昧拜访小姐。

冬定南进到屋中,见面前一副垂帘,知道佳人一定正在里面偷偷窥看。

他对自己向来信心十足,朗声对帘子拱手,朝里面潇洒地笑笑。

他其实不姓冬,也不叫定南,乃是当今东林大王的亲弟楚北捷。

常年征战在外,已经习惯战场上的权谋智计和血腥轰烈,骤然回到锦绣华丽的都城,心中烦闷无比。

前两天带着侍从到郊外寺庙散步,竟忽然听到一阵优美琴声,让人精神一爽,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如此佳人,怎可错过?身为东林大王亲弟,东林第一王爷的定山王当即展开攻势。

谋动而后定,求见、送琴、察访花家底细,最后才登门拜访。

花小姐见娉婷静静看着帘外不语,只道她欢喜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珠一转,扬声道:你既然知道唐突,为何还要求见我家小姐?我们家小姐向来不见外人的。

娉婷蹙眉看着花小姐,花小姐只管得意洋洋使眼色。

琴声动人,奢求再听一曲,以了心愿。

楚北捷回答得简洁明快,光明磊落。

娉婷正开动脑筋估计冬定南的来历,绞尽脑汁,都记不起东林有姓冬的贵族人家,暗想:此人用了假名,若是查出我的底细来,那可大大不妙。

见花小姐又要说话,忙轻轻摆手,开口问道:公子当真是来求曲的?是。

公子送来千金难求的凤桐古琴,可是希望我用此琴弹奏一曲给公子听?不错。

娉婷垂首沉吟,坐在琴前,起指一挑。

清幽琴声,越帘而来,如山泉出于岩石,潺潺顺山势而下,悠远动人。

四周俱静,仿佛人人都屏住呼吸。

琴声渐渐从悠扬转为急促,又慢慢渗入甜蜜的温柔,到最后,以一个高亢颤音结束此曲。

一曲既罢,娉婷道:琴声随风而逝,一现即没。

一曲之后,公子可会再求一曲?楚北捷欣然道:小姐实在善解人意,定南确实想再求一曲。

公子赠琴之礼,我方才那一曲已经还了。

娉婷声音忽然转冷,淡淡道:弹琴原是小事,但弹给一个连姓名都要隐瞒的人听,却不是滋味。

楚北捷微微一愕,拱手问:小姐何以猜测我用了假名?公子不要问我是如何猜出来的。

娉婷知道自己果然算计多了,脸上勾起一抹狡黠笑意,问道:公子只要告诉我,我有没有猜对?楚北捷眼睛一亮,炯炯有神望向帘子。

他只道花府小姐是个琴技无双的佳人,如今看来,竟是兰心蕙质,举世难求。

沉声回答:小姐厉害,冬定南是我的化名,不料竟被小姐一眼看穿。

公子为何用假名?楚北捷与娉婷隔帘相对,只觉里面的女子聪明伶俐,和她说话,竟有种临阵对敌的刺激感,当即收起倾慕佳人的谦逊心理,淡淡一笑,反击道:那小姐为何要垂帘见客?见面很重要吗?那名字很重要吗?公子怎能这样相比?公子为曲而来,有求于我,自然应该诚心诚意,报上真名。

楚北捷坐在茶几旁,尝了一口微凉的茶,反问:小姐难道无所求?哦?娉婷皱眉:我求什么?小姐求的,自然是一名知音。

低沉的笑声,从喉中逸出。

娉婷暗叫此人难缠,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种自信的魅力,竟让别人认为他傲气得合情合理。

芳心扑扑跳了跳,不由站起来凑到帘前偷偷向外望去。

楚北捷正大大方方坐着,顾盼生辉,一副我知道你正偷看的样子。

娉婷的目光在那宛如苍天亲自打造的俊美线条上盘旋片刻,落到楚北捷腰间佩戴的玉佩上。

帘后的窈窕身影立即微微一震。

玉佩光华流溢,一看就知道是上品,更引人注意的是,上面竟有东林王家标记。

他定是东林王族中人。

娉婷忽然眼睛一亮。

流落东林已经数月,花府闭塞,一点敬安王府的消息都不知道,为何不趁这个机会,向这位看来颇有势力的冬定南打探一下?想到这里,娉婷漆黑的眸子蒙上一层狡诈。

公子既是知音,对方才一曲可有感想?感想?楚北捷凝视垂帘,嘴角忽然上扬,露出一个傲气的笑容,缓声道:方才一曲如仙鹤穿云高亢,又如雄鹰俯瞰大地,可见小姐对天下万物怀有无限兴趣,不是屈于闺阁之辈,豪情壮志,竟更胜男儿。

娉婷娇躯剧震。

没想到这冬定南如此厉害,竟真的一曲间看破自己的本性。

警钟高响之时,不由有对外面这风度翩翩的男子生出一丝敬佩。

娉婷叹道:公子确实厉害,可惜我身不由己,无法象男人一样闯荡天下。

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大很美。

这话说中所有被命运束缚的女子的心事,一直在旁听他们交谈的花小姐忙点头表示同意。

娉婷叹息片刻,又问:听说……东林之侧,有一个归乐国,风景异常美丽,人人爱唱歌谣?不错。

归乐国崇山峻岭甚多,国人爱好歌舞,但归乐国最宝贵的,确实数之不尽的铜矿。

归乐国一年所产的铜,是东林三年的数量。

谈起归乐,楚北捷的兴致立即被挑起来了。

他多年的心思都花在归乐国上,几乎每天都对着归乐的全国地图殚精竭虑,当下不假思索,竟与娉婷说起归乐的矿藏来。

怪不得都说归乐富庶,原来它有这么多的铜矿。

富庶虽是富庶,但国富却造就了目中无人的民俗,包括大王在内的王公贵族,不会居安思危,只知暗中争斗。

楚北捷一针见血,把归乐政局最大的弊端指了出来。

娉婷不由感叹。

敬安王府原本就在归乐朝局中举足轻重,娉婷从小在那里长大,所见所闻不比常人,对朝廷种种明争暗斗了如指掌。

若非大王对敬安王府心生忌惮,暗中加害,赫赫扬名百年的敬安王府又怎会一夜成了火海?今日听这敌人若无其事把归乐的死穴说出口,娉婷怎能不叹,轻按琴面,又问:难道归乐国中,就没有顾全大局的王公大臣吗?有,敬安王爷是归乐重臣,多年来掌管兵权,为归乐肃乱党,清边患。

楚北捷平和温雅的笑容透出一丝欣然:但敬安王府,也因为兵权过大,犯了归乐新王的忌讳,已在一夜之中被荡平。

啊!垂帘对面传来惊讶的娇声:公子不是说敬安王府的人是好人吗?那归乐的大王,也太胡涂了。

楚北捷挺腰坐直,显出俯瞰天下的雄心,浅浅笑道:敬安王府虽然对归乐忠心耿耿,但对我东林却是心腹大患。

如今敬安王府一去,归乐再无猛将。

我大王睿智英明,要收复区区归乐易如反掌。

娉婷心中暗恼,语调却欢欣无比:真是如此,那我们东林就更富强了。

但……难道敬安王府的人就一个都没逃出来?敬安王府的人狡猾得很,尤其是他们的少王爷何侠。

听说他们在阴谋发动前已经得悉消息,最后举族逃离归乐都城,何肃正发王令追捕呢。

可惜可惜。

他最后两句,当然是可惜敬安王府没有被何肃杀干净。

娉婷总算知道少爷他们暂时没有被大王抓到,心中稍定。

少爷他们,应该正躲藏在安全的地方暗中探察时局动态吧?这个时候去找,恐怕也没有下手的地方。

不如就留在这里,陪花小姐刺绣聊天,顺便借这东林王族查探消息,以利将来?想到这里,食指轻挑。

楚北捷坐在帘外,忽听见淙淙琴声,悠扬和婉,从帘内流水般淌泻出来。

比起方才一曲,豪情壮志不减,又添了点闺阁女孩家的娇媚。

还不及惊叹时,一把低润动人的清音随琴声渐起。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

奈何纷乱,奈何纷乱……嗓音委婉圆润,竟如天籁一般。

楚北捷被这猝不及防的歌声一扰,心神都微颤起来。

他虽仅仅二十,却从小学遍经书兵法,才识过人,见惯王宫中各色美人,开始还觉得艳丽可人,见多了,不免渐渐厌恶起那些莺莺燕燕来。

从此再不理会庸姿俗粉,立下心愿要找一个真真正正的绝代佳人。

帘内之人,琴技已是无双国手,谈吐不俗,连歌声也分外动人,虽不曾亲自见面,但属下送上的画像美艳动人。

看来堪伴终身的人儿,就是她了。

歌声一字字敲击听者心头,如玉珠落盘,又时而婉转缠绵。

连唱几次奈何纷乱,琴声忽从高调处回转直下,渐渐沉寂。

楚北捷闭目欣赏,半天才回过神来,赞道:这奈何纷乱本来是唱佳人的无奈和悲伤的,但出自小姐之口,却了阔达,少了无奈和悲伤。

公子过奖了。

娉婷低声答谢,脸上却多了疲惫之色。

弹琴唱歌对她来说都是极耗心神的事情,但为了保持这冬定南的兴致只好勉强为之。

公子,敬安王府何侠公子的事迹,我也曾经听说。

人人都说他是归乐第一猛将,对么?不错。

那……我们东林赫赫有名的定山王和他比,哪个厉害?听佳人提及自己,楚北捷唇边勾起一抹淡笑,不动声色道:以小姐看呢?我常年在家,怎会知道?不过,听家里仆人远亲带来的消息说,何侠曾与定山王在归乐边境对战。

嗯。

这一战,不知谁胜?娉婷自然知道赢的是自家少爷。

但她总觉得这场战役的胜利内有蹊跷。

以定山王当时的兵力,即使被她以计策小胜一场,也不该立即认输退兵。

那定山王楚北捷回到东林都城后,可会因为兵败而遭受冷遇?若东林王削掉楚北捷的兵权就好了,等于为归乐去掉一个心腹大患。

何侠胜了。

楚北捷若无其事道。

这么说,定山王输了?不,定山王也胜了。

哦?楚北捷别有深意地逸出一丝笑意:何侠小胜,定山王大胜。

这话别人听来不明所以,娉婷却深深一震。

她对这场边疆之战实在是太了解了,边境被侵整整两年,大王开始执意不肯派少爷前去,到我军即将溃败时,才匆匆发出调令,严责少爷一定要守住边城。

而伤病,缺粮,酷热,对方的严整军营,都威胁着我军的安危。

为什么会赢?她在这个问题上假设了许多次,而冬定南的回答,正确定了她最不希望成真的一种假设。

定山王的有意撤退,是为了刺激大王,让大王痛下决心对付敬安王府。

如此一来,失去敬安王府的归乐,也势将落入东林的掌握。

小姐为何不语?帘外传来低沉的问话。

娉婷闷了片刻,方叹道:人间争斗不断,真叫人心烦。

楚北捷听出佳人心中郁闷,不明白个中因由:国事劳神,小姐何必为这些事情心烦?不如说点雅致的事儿。

也好。

谈谈风月花草,才是正经。

娉婷不欲对方疑心,随他意思将话题转到书画上头。

心中隐隐担心太多见识露了底子,便不肯多言,总用好奇的口吻向楚北捷请教各地风俗人情。

楚北捷得了极好的表现自己的机会,却一点也不轻浮炫耀,对四方风俗款款而谈,但他骨子里是皇家血脉,时刻不忘拓宽版图,往往说到风俗,一会便转到此地的地形,然后话锋一偏,又论到若进攻厮杀,该用何种手段。

为何强攻、为何暗袭、袭击后如何安抚人心,高压统治好,还是怀柔统治好,都说得头头是道。

听见帘里半天没有动静,才自失地一笑,道:言语无味,竟又说到领兵打仗去了。

娉婷在帘内正听得心口俱服,想起这个定是敌国猛将,又不禁惊疑起来,暗想:难道这人就是镇北王?不会,哪有这么巧的事?连甩头丢开这个妄想,对帘外轻声道:公子高见,我区区一个女子,并不懂这些事。

两人如此隔帘相谈,居然也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待天将黑,房门忽然被轻轻扣了两下,上次送琴的年轻人无声无息走进来,俯首在楚北捷耳边说了两句。

娉婷看在眼里,不禁暗中揣测他们在谈军中消息,说不定就有少爷和王府的消息,心不由焦灼起来,可恨隔得太远,他们两人又是低声说话,连片言只语也听不见。

楚北捷听了下属禀报,嘴角微微一扬,坐直了对帘子拱手,温言道:今日与小姐一席畅谈,又听了如斯美曲,真叫定南身心俱悦。

不敢再打搅小姐,定南告辞。

过两日再登门求见。

他这么快告辞,娉婷隐隐中更觉得此事和少爷有关,换了声调,冷冷道:怕是有别家小姐登门拜访冬公子来了。

她语意风度与方才截然不同,楚北捷不免愕然,觉得娉婷太无礼貌,心中对她评价大跌,刚要回答,娉婷忽然在帘内噗哧一声笑出来,天真地说:我知道,能吸引冬公子的才不是佳人,只有兵啊战啊,才是公子喜欢的东西。

有了这么有趣的东西,我这里自然留不住公子。

她柔柔笑声从帘内水银般流逸出来,楚北捷只觉指尖微微一跳,眼中已经带了笑意,不觉说道:小姐刚刚提及的归乐小敬安王,说不定日内就能见着呢。

这话如惊雷一样轰在头顶,娉婷手一震,差点扫到身旁的茶杯。

难道少爷已经被东林敌军找到下落,或者已经被捕,正押解到东林都城来?刚要再问,楚北捷倜傥一立,拱手道:实在不能久留,告辞了。

娉婷勉强藏着声音中的惊惶,唤道:公子请留步。

楚北捷似乎真遇到重要军情,只再拱拱手,竟大步流星去了。

啊,好戏可看完了。

楚北捷一走,花小姐总算畅快地打了个哈欠,跳起来将帘子掀开,一脸无聊道:整个的兵呆子,就模样好看,也不会说点好玩的,亏你倒能和他聊上半天。

咦,小红,怎么不说话?娉婷心里焦急,正在蹙眉沉思,随口应了一声,思绪仍绕在离开的楚北捷身上。

少爷有消息了吗?敬安王府众人都平安?冬定南做什么去?那走路的身形,那谈笑间论兵的气度,那低语传递情报的精细,都是娉婷深深熟悉的,那是当大将军的人。

大将军?她开始一个个思索东林鼎鼎大名的将军,年轻又有真本事,还要是东林王族。

镇北王的名字第一个跳出来,她眨眨眼睛,苦恼当日没有派人临摹一张楚北捷的画像来。

可镇北王神差鬼使送琴求见她敬安王府的侍女,这也太玄了吧?花小姐看她发呆,掩嘴笑起来:人都走了,你还痴痴的。

难道真是哥情妹意,已经相思开了?用手绢在她脸前一招。

睫毛被手绢碰到,娉婷这才回神,对花小姐道:好困,我想回房休息。

还没吃饭呢。

明早再补吧。

回了房,躺在硬挺但干净的床上,娉婷又开始想了。

少爷……她咬咬牙,心里越发烦闷。

一股闷火在胸膛里轻轻地烧,她开始着急:别急,娉婷,急会坏事。

她轻声叮嘱自己。

渐渐乱窜的思绪被拉回来了,她冷静地深吸两口气,闭上眼,脑里浮现出熟悉的敬安王旗,她想起少爷,想起敬安王府,想起他们在得胜回家的路上……小敬安王刚刚打了胜仗,大军缓缓而行,鲜艳的敬安王旗帜高高飘扬,左右两边副旗各四面,更是威风凛凛。

当头一位将军,胯下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紫色盘龙军服,肩膀上披着打磨得闪亮的盔甲,腰间宝剑镶金嵌玉,华贵无比,正是众人口中啧啧称赞的何侠。

那日,得胜而归的何侠并无欢颜,一双极有性格的浓眉深深皱起。

少爷。

清脆的女声从后传到耳中,有马蹄声从后追来。

何侠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是何人:娉婷,不是这两天不舒服吗,我特意吩咐你坐轿子,怎么又骑马了?娉婷赶上何侠,与何侠并肩而行:哪里就这么娇贵了?不过咳嗽两声罢了,偏冬灼就吓坏了似的,忙着禀告少爷。

我真怕少爷以为我娇柔多病,下次不许我随军出征呢。

不带你出征,你肯答应?唉,只是太委屈你,一个女孩刀枪里来去,病了也没有好大夫看理。

娉婷扑哧一笑,掠掠被风吹乱的头发:我才不委屈呢。

哪个丫头有我这么好命,可以跟着少爷打仗的?她笑了两声,却忽然眉头一皱,微微咳嗽起来。

何侠转头:怎么了?没有好就不要硬撑,这么大的太阳,偏要骑马跟着我。

再不听话,我倒真不许你随军了。

娉婷忙捂住嘴掩住咳嗽声,隔了片刻,抬眼看见何侠一脸担心,微微笑道:少爷不要担心,我向来比马还壮。

灵巧的眸子轻轻扫何侠一眼,垂下眼帘,轻轻道:我只是怕……唉,怕少爷心里烦的时候没个人陪着。

她幽幽一叹,正戳正何侠心窝。

何侠一怔,苦笑摇头:古怪丫头,什么都瞒不过你。

见娉婷脸色不似平日红润,勒住缰绳,侧过脸笑道:过来吧,让我搭着你,免你劳神。

咱们两好好说点心事。

恩。

娉婷点头,果然下了马。

何侠一伸手,将娉婷抱起,放在坐骑前面,自己一手护住她腰肢,一手扯着缰绳,斟酌方才正在想的东西,细语道:这次奉命扫荡边境东林犯军,与楚北捷交手两月,表面上胜了,实际里却是败了。

娉婷点头:少爷说得不错。

东林虽然退兵,归乐国却元气大伤,只要东林再有侵犯边境之举,恐怕归乐再无大军可用。

唉,若不是大王对敬安王府心存忌惮,两年来都不肯下王令要少爷出征,局势又怎么会差成这样。

娉婷,不要随意议论大王。

何侠沉声道:你记住,新王再不是未登基前的肃王子。

娉婷嘴角一翘刚要反驳,想起肃王子登基后确实变了许多,心里一滞,把话咽了下去,反而安慰道:我知道少爷心里的委屈,大军元气大伤不是少爷的错,两年的溃败局面,可以维持成这样已经难得。

大王这次等败局无可挽回时才让少爷接管边境军事,分明是想看少爷难堪。

就是这样,我才担心。

假如此仗不胜,回到都城恐怕会立即被论罪,连父亲也会被连累。

敬安王府的势力确实太大了。

若我是大王,也会想尽办法削权。

想起新王登基后种种冷待刁难,两人心里都暗暗一寒。

眼见自己的小丫头又开始愁眉不展,为王府的事心烦,何侠扬唇,伸出一指,宠溺地揉揉那清秀的眉心:别想了,说点高兴的事吧。

这次多亏你那引敌入山,开河淹道的妙计,才让楚北捷大败一场,惊惶而退,现在全军都知道我们有一个女军师。

回到都城,我要父亲重重赏你。

说,你想要什么?还赏?王爷给我的赏赐,我十辈子都花不完了。

娉婷看看天色,太阳稍稍偏到一旁,旁边高举的敬安王旗正巧为她遮挡大半热晒。

她回头仔细地打量何侠一眼,又把头转回来,望着前方低声道:少爷,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说。

你跟我还有什么该不该说的事?娉婷思索片刻,忽然启齿笑道:我还是不说了,说了,你心里又烦。

何侠似乎猜到娉婷要说的话,脸上笑容微微一滞。

两人便不说话,只是骑马慢慢走着。

马蹄滴答滴答,踏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黄土上,扬起一阵轻尘。

娉婷静静看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何侠知道他这以聪慧闻名的丫头正在思考,默默搂着她,让马儿放慢脚步。

隔了一会,娉婷道:我试着说一说吧。

洗耳恭听。

一见娉婷露出严肃样子,何侠就不禁促狭起来。

少爷,我若猜对了,事情会大大糟糕,我可不是闹着玩的。

娉婷带点嗔怪地回头瞅了何侠一眼,摆出认真神色道:以楚北捷的本事,不可能不知道我军无法再战。

他只要坚持两个月,归乐边境的大军就完了。

他故意在我们快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撤退,是为了……为了让少爷凯旋而归。

不错。

这个我们都知道,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黑色的眼珠灵活地转了两圈,娉婷似乎已经得到答案,沉吟道:假如少爷战败,大王会责怪一番,趁机削去敬安王府大半兵权。

少爷,大王恐怕不会因为一次败仗而杀你吧?何侠摇头:当然不会,我敬安王府世代是归乐重臣,大王如果毫不留情杀了我,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那假如少爷得胜而回呢,大王是否一定要赏赐少爷?打仗得胜,大王当然要赏赐。

何侠淡然:我不在乎赏赐,但作为大王一定要赏罚分明,才能赢得人心。

少爷得胜回都城,百姓更加爱戴少爷。

大王虽然不得不赏赐少爷,暗地里却会更加忌惮敬安王府。

这样一来,敬安王府就危险了。

如此一来,大王势必要动手除掉敬安王府。

敬安王府一去,归乐国国本动摇,东林就会趁机进犯。

嘿嘿,楚北捷好大的野心,他要的不是边境几个城池,居然是我整个归乐国。

那就对了!娉婷双掌一拍,黑白分明的眸子流露出一点讨人喜欢的得意。

这个时候,她蓦然从刚才指点迷局的军师变回活泼可爱的小丫头,圆圆的脸上露出两个酒窝,回头对何侠笑道:少爷真厉害,什么定山王的心思,被少爷一想就想出来了。

何侠忍不住笑道:最厉害的是我们白大军师,你要是男儿,我哪里还能坐在主帅的位子上?两人言笑一路,虽然欢声不断,其实心里都沉甸甸的。

黄沙弥漫,前路艰难。

虽然都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在转眼间变得无法收拾。

回程五天,终于到达都城,归乐大王何肃亲自到城们迎接。

城中百姓知道著名的小敬安王得胜归朝,纷纷从四处赶来看热闹,威严的两排持刀士兵后,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一个个把脖子伸得长长。

哪个是小敬安王?没出息,小敬安王都没见过?有人指点一下:大军最前面那个威风凛凛的就是。

都城里的人谁不认识小敬安王?呵呵,我是第一次到都城探亲的。

没想到竟有服气亲眼见一见大名鼎鼎的小敬安王。

这回回家可有故事讲了!众人窃窃私语中,大军已在城门停定。

何侠从马上下来,立即拜地,朗声道:大王万福,何侠侥幸得胜,已经击退东林贼子。

何肃一身象征尊贵的黄袍,头上戴着垂珠王冠,鹰一般的犀利眼睛藏在坠动的珍珠帘后掠过一道寒芒,唇角微微上扬,忙亲自将何侠扶起:爱卿请起。

难为你又为寡人解决了一个难题,归乐国有敬安王府在,便不怕任何敌人。

亲切地携住何侠的手,一道转身。

看啊,就是那个!小敬安王!百姓中发出一阵骚动。

何肃对何侠笑道:爱卿深得民心,寡人欣慰不已。

登上早准备好的高台,端起侍从送上的美酒,朗声道:众人听着,东林贼子犯我边境两年有余,今日敬安王世子何侠得胜而归,又为寡人立了一件大功,寡人要重重赏他。

人人抬头,猜度着大王会如何赏赐何侠。

何侠跪下拱手道:得胜都是大王指挥有方,何侠只是执行大王的指挥而已。

不敢求大王赏赐。

不不,你是归乐第一将军,战功彪炳人人皆知,寡人怎能不赏?何肃道:我赏你三样。

第一,寡人赏你一杯酒。

何侠身后,立即有宫中侍从送上美酒。

何侠接了,昂头看着大王。

何肃首先仰头饮下,抬手示意:喝吧。

看着何侠喝下杯中美酒,何肃欣然道:第二,寡人要赏你一把绝世宝剑。

来人啊,送上来。

一个盖着红绸的方盘递到何侠面前。

何侠正暗自为诡异不明的局势头疼,现在更弄不清楚大王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能拱手道:多谢大王。

轻轻揭开红绸,眼睛猛然瞪大,啊了一声。

红绸下放着一把宝剑,宝剑无鞘,剑身漆黑,竟是已经失传多年的黑墨宝剑。

传说此剑锋利无比,而且有一个特点,假如被此剑所伤,无论多么微小的伤,伤口永远都会漆黑一片,难看无比。

何侠出身豪门,对金银珠宝从不放在眼内,惟独嗜好兵器,所以骤然一见黑墨宝剑,不禁叫了出来。

何肃在高台上慈笑着轻道:如何?喜欢么?此剑珍贵无比,大王怎能……就是珍贵才要赏给你。

寡人知道你最喜欢奇兵利器,收下吧。

何侠又惊又喜,两眼发亮:谢大王!亲自接过,转身张望。

娉婷从后面闪出来,双手接了方盘,正要退下,忽然听见何肃诧道:这不是娉婷么?走下高台,露出笑脸:怎么又跟着何侠出征了?娉婷双手举着方盘,低头行礼:参见大王。

别多礼了。

当年你侍侯何侠伴读,背书竟比我们都快,还是我们公认的才女呢。

寡人登基一年,总待在王宫里。

那里面美人不少,却没一个比你聪慧。

何侠,你比我有福气。

何肃转头对何侠笑笑:第三个赏赐很俗气,还是金银珠宝,各式珍宝。

我知道你不喜欢看那些,叫宫里的侍从们先送到敬安王府里去了。

谢大王!我们一起长大的,就象兄弟一样,何必多礼?何肃亲切地对何侠说了一句,看见娉婷正想退下,叫住她:娉婷。

娉婷一路颠簸,浑身酸疼,正想偷溜回马车中休息,不料何肃眼光犀利,一声叫住,只好转身,低声问:大王有何吩咐?她虽然不美,嗓子却悦耳动听,每一字从舌尖跳出来,如冰珠般宜人。

何肃静静瞅她低垂的项颈片刻,似乎走了神。

大王?呃?何肃回神,唇角扬起弧度,摆手道:去吧。

娉婷趁机退下,将已经捧到手酸的方盘递给他人,吩咐道:小心看好了,少爷很看重这把黑不溜秋的东西。

她学识过人,当然知道这就是黑墨宝剑,但天性不喜欢兵器,总爱把何侠看为心肝的那些宝贝一口一个东西。

当夜敬安王府灯火通明,处处张灯结彩,仆人们个个喜气洋洋。

少爷得胜回来了,大王又赏赐了许多东西,他们也不免分到一点好处。

前来贺喜的官员坐满了十二桌,敬安王何莫坐在正中的主家席上,眉开眼笑听着众人奉承。

何侠四处敬酒,算来喝了已经足足三瓶。

娉婷可算得上是敬安王府的大总管,这日却并未留下主持大局。

自住的小院里,喧哗热闹似乎已经离得远了,月亮挂在天边,澄亮光洁。

娉婷在屋内点着灯,纸窗上引出一个优雅的影子。

娉婷?何侠忽然转了进来。

娉婷放下手里针线,抬头笑道:外面这么多宾客,少爷怎么来了?来瞧瞧你。

何侠拿起绣到一半的鸳鸯,赞道:都说世无完人,我看不对。

你就什么都会,不但诗歌文章计谋不输男人,连针线也做得巧夺天工。

娉婷扑哧笑道:连巧夺天工都出来了,有这么说刺绣的吗?乱用字眼。

她从何侠手中取回刺绣,绣了两针,忽然停了下来微微叹气。

娉婷,父亲跟你说了?恩。

这事,我也是刚刚听冬灼讲的。

何侠看看娉婷没有波澜的脸,挑了对面一张椅子坐下:父亲真是,也不先问问我。

王爷对我好,他说了,我虽然不是王妃,但排场和王妃一样。

日后除了少爷的正王妃,其他入门的都要叫我姐姐。

何侠见娉婷缓缓道出,心里发堵,截断道:娉婷,你真想嫁我?我不配?娉婷转头,盈盈眼睛瞅着何侠。

胡说!何侠摇头,猛然站起来,在桌旁走来走去:我心里明白,这些年来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甚至一起出兵放马,一同出生入死,但你只把我当成哥哥,我也只当你是妹妹。

就这样嫁给我,你心里不冤?见娉婷仍无动于衷,何侠转身一掌盖在桌上,焦急地说:你不同一般女子,有自己的主意,有自己的志向。

我实在不想你受委屈。

隔了多时,娉婷方轻轻道:这是王爷的主意,我能怎么办?少爷知道,娉婷是王爷从路边捡回来的,多年来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

王爷对娉婷恩重如山,别说要娉婷做妾,就算王爷要娉婷的命,娉婷也认了。

当年是谁说一定要找个最合意的郎君,否则宁愿终身孤老的?这丫头平日伶俐聪明,今天怎么迂腐起来?何侠被娉婷的温吞气得直叹气,将桌子拍得啪啪作响。

两人正在争论,冬灼跑进屋来:少爷快到前院接王令,还有,大王派来的使者说了,娉婷也要过去。

何侠诧道:王令和娉婷有什么关系?不要问了,去了就知道了。

三人匆匆去到前院。

前院已没有方才热闹,夜深了,来贺喜的客人走了七八成,剩下的大多数都醉得厉害,有几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前院中站着一个身穿王家侍从服饰的人,正捧着王令在等,一见他们,朗声道:奉大王王令,请敬安王世子和娉婷姑娘入宫。

宣读完后,笑着凑近:请敬安王世子带上今天大王赐的黑墨宝剑,这是奴才临走的时候大王吩咐的。

何侠奇道:为何这么晚了,大王还召我们入宫?这个奴才刚好知道。

那使者呵呵笑着说:今夜大王和王后进膳,说起敬安王府今夜必定热闹,后来,不知王后说了什么,大王又提起世子您的剑术,说当年一块读书的时候常看您练剑,威风八面,还有个在一旁侍侯的娉婷姑娘,也是个难得的妙人,聪慧得人间少见。

呵,今夜大王可把我们都夸遍了。

是是是,所以您看,大王这样一夸,不就把王后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吵着要见见世子舞剑,还有听娉婷姑娘弹琴。

世子你也知道大王对王后是千依百顺的,所以下王令,请你们两位入宫。

使者添了一句:大王还说,虽然夜深了,月亮却正圆,刚好可以一起赏月,再观日出。

何侠微微点头:原来如此。

回头对娉婷吩咐:王后想听你弹琴,你把家里那把好琴带上。

娉婷走进里院,不多时,果然抱着一把琴出来,脸上也蒙了一片薄纱。

何侠带了五名侍从,领着娉婷和冬灼出门,都不坐轿子,一人一匹马。

大街两旁的铺子都关着门,里面窗户没有一点光透出,人们显然都睡沉了。

马蹄在寂静夜色中踏在石路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眼看使者一行人在不远前缓缓而行,娉婷策马靠近何侠,低声道:少爷,大王要动手了。

我也觉得不妥。

何侠观察着前方人的身形:你看使者带过来的那几个侍卫,都是高手。

大王要少爷带黑墨宝剑入宫,王令上却不讲明,偏偏要使者自己传话,显然有诈。

正在慢慢踱步的马儿似乎感受到潜伏的危机,不安地踏歪一步,娉婷忙扯动缰绳安抚着马儿,边道:我只怕大王会利用黑墨宝剑为借口,诬陷少爷擅自带剑入宫,意图刺杀。

到时候伏兵一拥而上,我们百口莫辩。

何侠环视四周,侧头道:此路上也有伏兵,我们一有异动,立即会冲杀出来。

冬灼听着两人商议,早紧张地死死握住缰绳,插嘴道:不错,有杀气。

毕竟跟随何侠多次征战,也长出点见识来了。

跟来的随从聚精会神,监视四方。

现在离王宫还有一半路程,假如何肃真有心暗害,进了王宫就死定了。

现在该怎么半?何侠问。

娉婷抿唇道:我方才入内取琴时已将疑虑告诉王爷,王府中人手众多,骤然生变不会吃亏,至不济也能趁黑逃出都城。

至于我们……白皙手掌一翻,现出四五颗漆黑的铁丸。

这是什么,何侠自然清楚。

好!沉声夸奖一声,何侠与娉婷相视一笑。

娉婷高声嚷道:前面的公公请留步!前面带路的使者和随身侍从果然转身,娉婷看准时机将手一扬,只听披沥披沥几声,大街上瞬间火光冲天,立即隔断何侠和使者等人。

锵!黑墨宝剑出鞘。

大王迫害功臣啊!我们杀出去!冬灼高声大喊。

果然不出所料,变动一出,两旁寂静的街道立即涌出伏兵。

顷刻间杀声震天。

杀啊!上!一个也不许跑了。

大王有令,活抓何侠和那个女的!娉婷抬眼看去,伏兵人数不多,心中暗松一口气。

看来何肃以为他们必定中计,而且为了不泄露风声,并没有调用大军。

这也是应该的,敬安王府掌管大军多年,何肃用军队暗害他们,难道不怕将士临阵反戈,杀入王宫?杀啊!何侠所带的几人除了娉婷外都是身经百战的一流勇士,一旦占了主动权更无人可及。

连连厮杀,不到片刻已经冲出包围圈。

敬安王府造反了!大王陷害忠臣!大王陷害忠臣!何侠意图谋反啊!敬安王府要被灭门了!杀声满天中,热血飞溅脸上,双方竟还不忘大声喊叫澄清立场。

娉婷不识武功,交战之初就被何侠护在身后,偶尔抛一两颗霹雳蛋点燃火种。

如果全城大乱,那敬安王府的人杀出城去的机会就越大。

将手中霹雳蛋全部抛出,何侠一行人已经冲出城们,个个都浑身浴血,冬灼挨了两刀,幸亏都不严重。

冲出城门后,这边战役已经结束,夜色中只余战马喘着粗气的声响。

娉婷眺望远方,指着一处火光道:少爷快看,王府里已经动手了。

希望王爷他们不要吃亏。

我猜何肃以为可以将我们抓到手加以要挟,所以并没有带多少人包围王府。

何侠随她朝自家方向望去,始终放心不下父亲,勒转马头道:娉婷,你在城外等等,我们再进去把局面搅乱一点,接应父亲。

娉婷也知道自己不会武功,这个时候只是个累赘,从马上跳下来:城外我们常去那个山冈,日出前在那等。

何侠点头:好!答应一声,领着冬灼又冲进城去。

娉婷看这亲如兄长的人远远驰去,暗自盘算:何肃虽是大王,做这些坏事也只敢动用亲信,如此一来,至少在天亮前这混乱的局面未结束前,都城中的军队是保持中立的。

只要军队中立,敬安王府的人的逃脱就不会受到太大阻挠。

至于天亮后何肃给他们安个什么罪名调动大军追杀,那已经不重要了。

那个时候,敬安王府的人早跑得不见影子了。

凝神想了两三次,觉得不会有差错,才放下心来。

娉婷转身,缓缓朝约定的山冈走去。

山冈在城门两里外,平日骑马一会就到,现在要靠脚走当然幸亏一点。

娉婷走了一刻,远远看见山冈在快变成灰白的天边露出一点小尖尖,掠掠耳边乱发,刚要继续,忽然听见身后传出异动……窗外忽然喵呜一声,惊醒了娉婷的回忆。

她睁开在漆黑中发亮的眼睛,对窗外轻笑道:这讨厌的猫儿,明日想个法子捉弄你才好。

银铃般笑了笑,又想起敬安王府众人安危,脸颊上漂亮的酒窝消了下去。

怎么办才好?夜深人静,她起床,摸索到桌边喝了碗冷茶,忍不住烦恼。

若没有被人贩子抓住,自己应该还在少爷身边,也不用为少爷担心。

冬灼好动又顽皮,希望他不要给少爷惹祸。

若明日就离开,去哪找少爷呢?她虽然聪明,年纪却还小,一个人失了依靠,只觉得势单力薄。

猛然,楚北捷俊美的脸跳出脑海,那双精明犀利的眼睛,仿佛一下就可以看破人的魂魄似的。

该不该再把那个冒牌冬公子请来,刺探一下消息?她心里藏着冬定南说不定就是楚北捷的疑虑,生出点忐忑不安:万一露馅了……脑里的图像一跳,忽然闪出凤桐古琴,她象初次见到古琴的时候一样心跳起来。

想起冬定南的谈吐,想起冬定南的见识,想起冬定南豪迈又贵气的举动,脸不知为何忽然烧着似的热。

娉婷跺跺脚,摸着脸蛋嗔道:娉婷,你胡想什么?现在找少爷要紧。

胡思乱想,天已经快亮了。

梳洗后进屋中服侍小姐,花小姐一见她便拍手取笑:昨晚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了,怎么睡出个黑眼睛出来?我看你想情郎想了一夜吧?娉婷转头找镜子,果然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脸不由微微透出粉色,不满道:小姐胡说什么?再这样我不侍侯你了。

她从小在王府里就这样跟少爷说话,也不觉得不敬。

偏花小姐被人奉承多了,单单喜欢娉婷的脾气,反而忍住笑劝:别生气。

我明白的,当日我第一次见他,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呢。

娉婷本来不存这样的想头,被花小姐这么一说,心反而扑通扑通跳起来,垂了眼睛,正经道:快让我帮你梳洗吧,水都凉了。

才不要你,笨手笨脚,还是我自己梳洗的好。

花小姐夺了娉婷手中拧好的毛巾:你本来就是不是服侍人的料。

我不是服侍人的料?娉婷睁大眼睛。

她从小服侍最难服侍调皮捣蛋的少爷,只有人夸,从没人说过一句不好。

琴棋书画,谈心论事,善解人意,谁能比得上她?娉婷自尊受损:不过前日帮你梳头弄断了几根头发而已。

你必定从来没有帮人梳过头。

花小姐倒猜对了,娉婷在王府里有自个的丫头服侍,别说别人的头,自己的头也不常梳。

偶尔兴致来了,抓着少爷帮他梳头,何侠断了头发挨了疼自然不作声。

梳洗后,被花小姐缠着教导刺绣,没一会,花小姐芊芊十指挨了几针,便又叫起苦来。

娉婷无奈:说了学这个要吃苦,你偏偏要学。

每缠着我教,教又叫苦。

小姐怎么就不倦呢?花小姐娇声叹了一口气,用手托着腮帮,无聊地盯着绣花屏风道:有什么法子?我一会想他,要帮他绣件东西;一会手指疼了,又怨他,都是他给我惹事;后来想想,我在家这么为他,他又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心里发酸……娉婷见她果然痴心,原本要笑,此刻却笑不出了。

低头专心管自己手上的绣活,冬定南的模样偏偏这个时候出来捣乱,在她眼前一晃,针猛然扎在手上。

哎哟!花小姐拍掌,偏头笑道:你可也扎着了,我说这针儿偏心,怎么净往我指头刺呢。

两人闲聊多时,娉婷看似兴致勃勃,其实心里发急,她本来想冬定南今天会来,那刚好可以刺探一下少爷的消息,可眼看日头渐渐从东走到西,却没有任何人登门拜访。

她那模样被花小姐看在眼内,花小姐嘴角微微一翘,俏皮地劝道:不要急,他三天内定来。

若三天内不来,我们再不理他。

她不明白娉婷心里正想什么,满眼都是逗趣的神色。

入夜,两人一块在屋里吃了晚饭,花管家匆匆过来,在门外道:小姐,有人求见。

娉婷猛一抬头。

花小姐高声吩咐:快请进来。

下了帘子,娉婷的心突突跳起来,直盯着门外。

不一会,沉稳的脚步声传来,门外一个影子闪了闪,现出高大的身形,刚入门,就对帘子极有礼的一躬,朗声道:拜见小姐,小人楚漠然,又奉命送礼来了。

原来不是冬定南,是他那属下。

娉婷象烧旺的火头被人猛泼一盆冷水,失望透顶。

楚漠然彬彬有礼地笑着:这是归乐铸造的铜器一件,虽然不顶名贵,手工倒还过得去。

娉婷从帘缝望去,她眼光厉害,一眼看出,楚漠然亲手奉上的归乐铜器不但名贵,而且是归乐三十年前逝世的铜器大师洛宾所造。

这铜器铸的是一个正在山间弹琴低吟的少女,神态逼真,栩栩如生,让人一见爱不释手,想必冬定南用这绝世珍品恭维她的琴技。

娉婷既惊冬定南出手大方,又赞他心计过人,却用冷冰冰的语调道:如此大礼,不敢擅自领受。

请将此物带回。

楚漠然愕然:花小姐,这是我家主人……上次是古琴,今天是铜器,明日又是什么?娉婷珍珠落地般的声音清晰地传出:若以物易物,我一介女子,身无可回赠之物;若想用这些换别的,也没这么容易。

花小姐机灵非常,在旁边脆生生叫了一句:只叫人送礼过来,人怎么不见影子?如此不诚心诚意,怨不得我们小姐恼。

嘴边忍着笑,扬声唤:花管家,送客!小姐,请听漠然解释,实在是……花小姐不容情道:不听不听,你们男人只知道伤女子的心。

不知是否想起她自己的情郎现在不知踪迹,居然把火顺道撒在楚漠然身上,连声叫花管家送客。

楚漠然还没有机会解释,花管家已经到了,对楚漠然连连拱手:客人莫怪,我们小姐累了,要歇息。

你看,天也晚了。

边鞠躬边让道,把楚漠然连那归乐铜器一起送出花府。

楚漠然为镇北王办差从不曾丢过这样的脸,在花府顾忌着这是主人心爱的小姐,不好失礼,只好回到镇北王府,对楚北捷把事情从头到尾讲述一遍。

他历来干练,说完事情就闭嘴,把铜器恭恭敬敬放在桌上。

楚北捷正埋头批公文,听完了,正巧把一叠公文批完,抬起头哈哈大笑:料不到她这样有气魄,若是男人,我定要她到我帐下当个将军。

这样的人是能带千军万马的。

笑了一会,犀利的眼睛半眯起来:棋缝敌手,看来我可不能轻敌。

楚漠然沉吟道:如此佳人,美貌上好,难得琴技无双,见识也广。

将军若喜欢,不然明日打了镇北王的旗号,上门提亲?不,楚北捷沉声道:这不同平日宫里的莺莺燕燕。

她是凤凰,我便用凤凰的礼求之。

站起来将宽大的黑披风往背上一旋,走,去表现一下我的诚意。

现在?……今夜娉婷又睡不着,平白无故撵走了人家派来送礼的使者,她有八成的把握明日冬定南会登门拜访。

若他来,先要好言化解他的怒气,再来……自然是挑起关于敬安王府的话头……唉唉,那双乌黑的深邃的眼睛又跳出来捣乱,娉婷心神不安。

想起明天要和一个还没有明白来历的男人交战,而这个男人,正在热烈地追求自己。

追求也罢了,她白娉婷虽然不是美人,在敬安王府也有不少爱慕者。

可这个男人,偏偏那么霸气;那么霸气,偏偏又挺有心计;有心计又不显得狡诈,反而带着一种叫人起不了恶感的潇洒。

娉婷,你又乱想什么?她挨在窗前,对自己蹙眉。

窗外的地上一片银霜,今夜月亮真圆。

她索性披上衣服,出屋赏月。

花府的假山造景,平日看有点俗气,此刻被月亮一照,显出从容肃静。

周围安安静静,连虫子也识趣不叫唤。

娉婷抬头看月,眼角有个影子一闪。

墙头上立着一个高大身影,骤然让娉婷吓了一跳。

有贼!娉婷刚要作声,那影子已经象长了翅膀的老鹰一样从高墙下朝她直扑下来。

还来不得叫出一丝声,娉婷嘴巴连鼻子被粗糙的大掌牢牢捂住,一股男人的气息将她笼罩。

别作声。

男人沉声命令。

娉婷眼角一跳,居然是他?楚北捷捂着娉婷,在她耳边轻道:你是花小姐的侍女吧?在下冬定南,并无恶意。

我放开你,你不要叫唤。

他一手捂着娉婷的嘴,一手漫不经心将腰中的宝剑拍了拍,声音却斯文有礼,让人瞧不出恶意。

娉婷点点头,楚北捷看她目光清澈,是个聪明人,当真放了手,对她微笑颌首。

他眉浓眼亮,鼻高而挺,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娉婷第一次如此靠近看他,心头居然忍不住剧跳,想起他那日在帘外表达仰慕之情,只觉得花蕊间的蜜渗到齿边,一片清甜。

楚北捷从小被宫中女人围绕,早习惯了受人倾慕,根本不在意,问娉婷道:小姐已经睡了?娉婷怕他听出自己声音,不敢答话,点点头。

楚北捷暗道:用兵须先探敌情,这个侍女既然在佳人身边,定然知道她的喜好。

淡淡扬唇,又问:你小姐喜欢弹琴,你知道她的琴是跟谁学的?娉婷指指喉咙,呀呀两声。

楚北捷立即明白:原来你是个哑巴。

既然如此,无法打探佳人的事情,他也不沮丧,走到花小姐卧室外,象在倾听什么,站着不作声。

这人到底要干什么?娉婷不敢随便走开,跟过去站在楚北捷身边。

她真想问问那日说很快可以见到小敬安王是怎么回事,可恨她此刻是侍女,又是哑巴,只能空着急。

楚北捷看出她眼中焦灼,却误会了其中含义,沉声道:你别担心,我不会打搅你家小姐。

我只是为心爱的凤凰守夜而已。

娉婷一愣,东林风俗,将要成亲的情侣,男子要站在心上人卧室外守上三夜,以示会竭尽全力保护心上人。

这是在婚礼三天前才会发生的事。

此人如此大胆深情,未有婚约,竟越墙前来守夜。

想起自己对他一直欺骗,心中不禁内疚。

娉婷漂亮的眼睛微微垂下,对自己说:我也是没有办法,若他知道我是敬安王府的人,说不定立即把我拿了送到大牢里。

你去睡吧。

娉婷看他一眼,不走不好,走又觉得不忍心,难得这样深情的男人,万一日后知道为一个并不是花小姐的花小姐守夜,那……去吧,睡觉去。

这是东林男人该做的事。

楚北捷打定主意赢得美人芳心。

娉婷无奈,只好低头回房。

回房又怎么睡得着?她在床上翻了四五次身,劝自己道:我没叫他守夜,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可过一会,又觉得自己太坏。

忍不住悄悄起来,在窗后窥看。

楚北捷还站在原地,仰头看着月亮。

他身材高大,气势不凡,月色晕黄,均匀地撒在他身上,骤然一看,象天将下凡。

娉婷把他高挺的鼻梁,刀雕般的轮廓仔细看了几遍,楚北捷忽然微微一动。

娉婷如受惊的小兔般往一边缩,脸猛然一红。

手按在胸口,心却似乎已经不在里面了。

坐下歇歇吧,你怎么不坐?呆子啊,守夜也不必这样虔诚吧?此刻难道会有人来瞧你是站着还是坐着?娉婷只盼着天亮,天亮,他也该休息了。

铁打的人也不能这样白折腾。

天总算露了一丝灰白,娉婷转身出门。

谁知一转身,脚全麻了,她轻轻惊叫一声,几乎倒在地上。

原来楚北捷一夜不睡,她竟然也陪了整晚。

这不是发疯了吗?娉婷边笑话自己,边慢慢扶墙站起来,等血气畅通了,才开门走到楚北捷身边。

楚北捷站了一夜,居然还是神采奕奕,听见脚步声,一回头,发现昨晚的哑巴侍女又来了。

你醒得真早,要服侍你家小姐梳洗?娉婷点点头。

楚北捷原不想再理会她,但转过头去,总觉得身后一道视线热热暖暖。

他见识无数,从没有被女子的目光扰乱过,今日居然对一个小小侍女的注视感到不适。

他再转头,碰上娉婷专著的眼睛。

晶莹剔透的眸子。

那眸子会说话,似乎清澈坦然得象条小溪,可仔细望进去,又如深潭。

彩光流逸在瞳内,一个眼神,便藏了千言万语。

楚北捷不由心中一颤:你家小姐一定很喜欢你,你有一双谁也不比上的眼睛。

娉婷唇角刚欲微扬,楚北捷接着叹道:能有如此侍女,可以想象小姐是何等佳人。

娉婷只觉得被人用棍子敲了一下。

她脸色不变,还是一副温婉老实的模样,拧头进了花小姐的卧室。

在卧室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花小姐才懒洋洋地起来。

洗脸、梳头,娉婷都近乎沉默。

花小姐奇道:你今天怎么了?没什么。

娉婷思量是否要把冬定南守夜的事告诉花小姐,但花小姐定又要取笑。

她现在心焦少爷,又要提防被人识破身份,心里还有点内疚不安和恼怒,那滋味夹杂起来真不好受,自然也不愿招惹花小姐的取笑。

让那男人站个够吧。

慢慢磨蹭许久,花小姐和娉婷才出了卧室。

娉婷出来一看,楚北捷居然不见踪影。

看什么?这院子忽然变漂亮了?娉婷仔细看了四周,居然真的不见楚北捷,他显然已经回去了,不由心中好感又生。

原本想他站了一夜,第二天一定要向小姐请功,不料他居然一点炫耀的企图都没有,小姐一醒,静静离开,当得上男子汉的风度。

花小姐在后面退她:走吧,今天花店老板答应了送我两盆紫牡丹呢,去前厅看看花到了没有。

娉婷若有所思,走到半路,忽然哎呀叫起来。

花小姐唬了一跳,忙问:怎么了?万一楚北捷守夜至清晨不走,她和小姐出到院子,三人碰面一说话,不就什么都拆穿了吗?让楚北捷知道自己是个侍女不要紧,可将来如何刺探少爷的消息?想到这里,娉婷吓出一身冷汗,暗责自己思虑不周,又暗暗奇怪:昨晚到底怎么了?这些大事全没有考虑,却傻傻地陪那男人站了一夜。

可想起自己陪楚北捷站了一夜,心头又甜丝丝的。

娉婷患得患失的心情在晚饭时分完全转为愤怒。

出乎意料,楚北捷今天没有登门拜访,而她思量多时用以刺探的问题,一句也派不上用场。

一顿晚饭吃得异常沉闷,连大大咧咧的花小姐也瞧出娉婷不对劲,饭后没有缠着娉婷说这说那,直接让娉婷回屋休息。

昨晚一夜无眠,娉婷虽累,却睡不着。

睁大眼睛顶着房顶的木梁,心中忽然无来由的一动,她翻身下床,偷偷挨上窗边往外一看。

果然,花小姐卧室外又多了一道魁梧的人影。

还是那样潇洒、神气、不在乎世俗而深情,娉婷静静看着,有点痴了,过了半晌,回过神来,到底觉得不忍心。

楚北捷今日又来守夜,今日公务繁忙,回了镇北王府,又马不停蹄进王宫面见王兄。

可他还是来了,站在窗外,耳边常想起花小姐绝美的歌声和琴声,当日每一句对答,都让他不禁微笑。

身后脚步声想起,他转身:又是你?娉婷垂着眼,端来一张凳子,在凳子上垫了一块皮垫,指指楚北捷,又指指凳子。

我不累,不用坐。

那双应该是天下最亮的眼睛望了过来,幽幽的,象山间清泉一样沁人心田。

楚北捷忽然觉得这样拒绝人家的好意确实不该。

娉婷大大的眼睛里藏着忧虑,焦急,疑惑,从不见有人能比她更善用会说话的眸子,她静静瞅着楚北捷,直到楚北捷说:那好,多谢了。

一时间,那可爱的眼睛居然亮起来,似乎里面放了两颗罕见的夜明珠。

楚北捷看见娉婷的目光,仿佛在冬天里被暖水浸着,浑身说不出的舒服,觉得坐下真是一件好事。

娉婷见楚北捷坐下,转身回房。

楚北捷走神似的看着她的背影,一阵失落,猛然想起自己守候的凤凰,才立即警惕地把心神扯回来。

过了多时,脚步声又响起来了。

楚北捷眼睛骤然眯起,却不回头,果然,娉婷过来了,在楚北捷身旁放下一个盘子,里面放着一个小杯,一壶热茶,居然还有一碟小巧的点心。

难为你想得周到。

娉婷绕了个大圈子从厨房弄了这些点心来,听见楚北捷夸她,不由抿嘴笑了笑。

笑意从唇边慢慢逸出来,不是脸在笑,倒象这个人、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头发都在笑似的。

楚北捷在月光下忽然看得发愣,这可是个绝世美人,他定睛一看,还是那个哑巴丫头,一双大眼睛,略为清秀,只能算中等姿色。

他见过花小姐的画像,是个美人。

娉婷被月光照着,被楚北捷这样瞅着,似乎有点醉了。

他低沉稳重的气味占据了整个花府,虽然坐在椅子上,他却比任何人都高大,这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吧?娉婷偷眼看他,一个小小的讨厌的声音蹦出来,提醒她考虑少爷的事。

对,现在问他少爷的事,他会回答吗?月亮那么温柔,他脸色柔和,该会轻轻告诉他一句两句。

再看楚北捷坚毅的脸庞一言,娉婷清醒过来。

不行,那怎么可能?这人不是被女色迷惑的庸俗之辈。

她的心乱起来,渐渐憎恨起自己的身份。

侍女娉婷,骗子娉婷,她觉得自己窝囊透了,可恶透了。

她猛然站起来,不管楚北捷的注视,自己回了房。

躲在窗边,她又看了楚北捷一晚。

第二天,楚北捷依然消失得无声无息。

而娉婷,连熬了两夜,没有根治的咳嗽居然再犯,连着高烧,竟大病起来。

花小姐知道她病了,命人请了大夫来医治,宽慰道:你好好养病吃药,我那里另有人侍侯。

还有,今天可不许下床。

娉婷昏昏沉沉,也知道孤身在外,身体可是第一要紧的,果然听花小姐的话,把苦药咬牙喝下,好好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刚巧花小姐吃过晚饭来看她,笑道:睡了整整一个白天呢,我看你精神好多了。

今天啊,你那位冬定南公子来了。

我不敢答话,怕露馅,只好装嗓子疼,把他打发走了。

娉婷呀一声,整个从床上坐起来,一脸懊恼。

别急啊,他若对你有意,日后还会来的。

娉婷心里着急,白白错过刺探消息的时机。

时间越拖越长,她不知何时才可以回到敬安王府;而呆在花府,心又越来越乱,象管不住自己似的。

她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泥潭,挣扎不是,不挣扎也不是。

花小姐不懂她的心事,想她病了所以有点脾气,耐心地劝解两句,吩咐其他侍女送饭熬药,便轻轻快快去了。

这夜,楚北捷又来了。

他还是屹然站在花小姐卧室外,可他的耳朵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那个哑巴侍女的身影,就在他身边转啊转,想抓,却一溜就不见了。

楚北捷对自己很不满,不是来为凤凰守夜的吗?竟动了别的心思。

他感觉自己对不起印象中天下无双的佳人,很少出现的愧疚浮出头来,可侍女会说话的眼睛,还是不肯离开他的脑子。

幽幽的,无声说话的眸子。

脚步声真的又来了,喜悦在楚北捷心里唱起低低的歌。

他转头,刚想露出温柔的笑,脸色忽然微变:怎么了?娉婷脚步虚浮,象随时会倒似的。

楚北捷自然地一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扶住。

触手,是不同与平常的热度。

病了?他低声问。

娉婷心头猛地一酸,眼泪似乎凝在眼眶里了。

这么多天,这么孤单的影子,忽然象有人来照应一样,她病一场,花小姐花管家陈妈妈也费了不少心,安慰了不少,可什么也顶不上身边这人轻轻两个字。

就两个字,已象什么都够了。

她露出柔弱,可怜兮兮瞅了楚北捷一眼。

那一眼,竟把楚北捷的心揪住了。

他简直忘了他的凤凰。

你的房在那?娉婷点点头,随之几乎惊叫起来,紧紧咬着下唇,才没有露馅。

楚北捷把她打横抱起:休息去,这么晚的天,又病着。

你们小姐怎么不照料一下?大步流星进了房,将娉婷横放在床上。

他向来为所欲为,也不在乎世间俗礼,笨手笨脚帮娉婷盖上被子,才直起腰杆。

睡吧。

他看着他喜欢的眼睛满是倦色,失了几份神采,浑身都不舒服,叫娉婷睡觉的声音倒象平日在战场上对士兵下达的命令。

娉婷只觉得安心,听话地闭上眼睛,片刻,不舍得似的又把眼睛睁开。

楚北捷正想走,发现士兵并没有听话:闭上眼睛,睡觉。

娉婷忽然觉得有趣,象小时候捉弄少爷一样,可以唱点小小的反调,心里说不出的越快,她睁大眼睛,静静瞧着楚北捷。

楚北捷被她幽幽盯着,居然手足无措起来,他觉得心在狂跳,血都涌起来了,一种从来不曾出现的感觉突如其来,比战场上的厮杀更让他高兴。

他很不服气,一辈子呼风唤雨,镇北王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有一根线在他心头肉上忽然牵动一下,令他呼吸沉重。

居高临下,床上的小哑巴成了不折不扣的美人。

嘴巴鼻子脸蛋不要紧,她骨子里的风情雅致都露出来了,经久不衰的,该是这份旁人没有的气质。

闭上眼睛,楚北捷沙着嗓子说:我出去了。

娉婷居然有点失望,这次,她乖乖闭上眼睛。

楚北捷是正人君子,他真的出去了。

又是一夜,比昨夜难熬,比前夜难熬。

娉婷凌晨入睡,模模糊糊睡到中午。

花小姐神神秘秘地找来,对她附耳道:你可知道,那个冬定南是谁?娉婷心跳了跳。

我告诉你,他是我们东林的镇北王。

我昨日才见了他的画像,天呀,鼎鼎大名的镇北王!娉婷眼前一阵发白,身子摇晃两下,才勉强坐稳。

镇北王?冬定南,那个夜夜守候在外面的男人,抱她的男人,叫她意乱神迷的男人,居然是镇北王东林的王爷,东林最厉害的将军,归乐最大的敌人,少爷最可怕的对手。

花小姐把这当成奇遇,连连祝贺娉婷,兴奋地拍着她的肩膀说:好小红,我们就象姐妹一样,你一定会帮我对不对?恩?这个忙很简单,我已经派花管家送信给镇北王。

说明花小姐有婚约在身,不得自由,只要他愿意帮花小姐退婚,万事都可商量。

花小姐得意洋洋道:这下爹可不能逼我成亲了。

等退了亲事,我们把话向镇北王说清楚,我再送你一套丰盛的嫁妆。

对了!我的嫁衣可以送你。

娉婷听到一半,已经急得浑身乱颤:你……你……你疯了吗?镇北王岂是好惹的,他比你十个夫家还厉害,万一知道我们骗他,花府要出事的。

她刚大病,一口气提不上来,满眼都是五彩的玄云。

花小姐仍不在意:他对你仰慕甚深。

虽然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和模样,可我想堂堂镇北王不会在意这个。

不是这回事!娉婷抓住她:你快叫花管家回来,这信不能送。

花小姐见娉婷激动,不由有点害怕,怯怯地低头:可花管家已经回来了,还带着镇北王的回话。

他怎么回?他说,明日,花小姐必定回复自由身。

明日?花小姐瞧娉婷神态不会,吐吐舌头:我该练琴去了,明日再说。

居然溜了。

娉婷愣了半天,将此事从头到尾思量一次。

不会善了,镇北王,他居然真是镇北王……她沉吟片刻,眸中精光一闪,已经下了决定:少爷还没有找到,我不能莫名其妙被困在这里。

花府……花府自求多福吧。

她勉强起来,收拾了衣物,想想花府上下对自己着实不错,觉得不忍。

可不忍还是要走,她是东林敌国的人,万一被镇北王发现,花府更逃不过去。

将东西匆匆收拾,越过花府不常有人使用的小后门,娉婷离开了花府。

出了花府,第一夜投宿客店。

她似乎陪楚北捷守夜习惯了,总无法入睡,许多事一起挤上来,反反复复煎熬着她。

咳嗽又重了,一声接一声的咳,浑身都没有劲似的。

第二天城里一片宁静,她病得厉害,无法出门,向店伙计问了问外头的风声,似乎没出大事。

又咳了一夜,第三天早上,店伙计一早过来送热水,随口道:昨天夜里出大事了,城里挺殷实的花家,不知为何,竟把镇北王得罪了,要全部砍头呢。

娉婷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什么?全部砍头?不知道什么事让镇北王气成这样。

店伙计叹气说:花家一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才会遭灭族之祸。

我们镇北王可是好王爷。

后面的唠叨娉婷全没有听进去。

她猜到楚北捷会怒,但料不到是这样的震怒,将花府全家抄斩,那是多少条人命。

楚北捷倔强的眉,刚毅的轮廓浮现在眼前。

她闭上眼睛,是的,她早知道这个男人不能惹。

他是个男子汉,但杀戮起来,是最血腥的魔王,娉婷见识过镇北王在战场上的邪恶,归乐士兵流成血的河,是凝聚在这个男人脚下的。

他要灭花府满门?娉婷眼前桌子椅子,简单的屏风摆设都晃动起来。

她喃喃着摇头:不该……可,以镇北王在东林的权势,莫说灭一个区区的花府,就算灭十个花府,也没有人敢吭一声。

花老爷、花小姐、花管家、陈妈妈、若儿、紫花……这些人头通通要被血淋淋地砍下来。

娉婷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几乎要呕吐起来。

不行,我不能这么眼睁睁着。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镇北王府这日比平日更肃静,两队侍卫目不斜视站在大门外,内里侍女们都踮着脚尖走动,谁若觉得嗓子痒,必要赶紧偷偷走到远离王爷的地方,才敢轻轻咳嗽一声。

连一向镇定从容的楚漠然,垂手站在书房里,此刻额头也渗了汗珠。

楚北捷在成堆的公文中抬头:你很热?不是。

擦擦汗。

遵命。

楚北捷倒不象娉婷想象中那般气急败坏。

前日处理了花小姐的未来夫家,准备了一个晚上,再次登门时,花小姐对他坦言相告。

他没有瞪眼,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发脾气,只在娉婷屋外站了半晌,一句话也不说地走了。

当时花小姐还以为危机已过,天真地对花管家笑道:我没猜错吧?镇北王气量大着呢。

小红这次可糊涂了。

回到王府,楚北捷坐下慢慢喝了杯热茶。

楚漠然跟在一旁,喘气也不敢大声,他知道,主子怒了。

果然,楚北捷把热茶喝完,放下杯子,淡淡吩咐:明日太阳落山时,在王府门前斩花府一门。

见楚北捷发话,楚漠然才算松了口气,立即朗声道:遵命。

鸡犬不留。

楚北捷加了四个字。

现在,太阳快下山了,哀哭的花府一门,已经被反绑着押到王府大门处跪着,磨利的刀抵在脖子上,只等王爷一声令下。

王爷,楚漠然看看天色,恭声道:时辰已经到了。

时辰已经到了?楚北捷静静凝听周围动静,一片寂静,他所期待的仿佛落了空,神色一变,冷漠严肃中带上平日少见的张狂嗜血,冷笑一声:斩吧。

话音未落,微风忽送,风中带着悠然琴音,越过王府高大的围墙,擦过侍卫们如山塔般魁梧的身躯,钻过书房敞开的窗,飘进楚北捷的耳中。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

奈何纷乱,奈何纷乱……幽幽低唱,正是当日帘内之曲。

温润动听的语调,忽然含着说不尽的机灵顽皮悠然一转……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琴声悦耳,似瀑布般泻满一地的青丝,似山间小涧,似云中飞鸟,一会儿低飞擦过青青绿草,一会儿钻入云霄。

楚北捷嘴角扬起。

楚漠然听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接了将军的令,刚要出去传令,楚北捷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暂时不斩。

你把那弹琴的姑娘,给我请到王府里来。

遵命!很快,楚北捷又见到那双可爱而且可恨的乌黑眼睛。

此刻,乌黑眼睛溜溜地看着他,不畏惧,也不挑衅;不害怕,也不洋洋得意。

娉婷柔柔看他一眼,温顺地行礼:拜见王爷。

熟悉的、隔着帘子听见的声音,让楚北捷抿起薄薄的唇。

他眯起眼睛,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子:今天我可算开了眼界。

你既是小姐,又是侍女;既是哑巴,又会唱歌。

还有什么本事,让本王瞧瞧。

危险藏在强势中向娉婷迎面袭来,面对镇北王的不怒而威,最勇猛的战士也会簌簌发抖。

娉婷却微微笑了,含着少许委屈轻问:王爷生气了?楚北捷冷哼一声,不答反问:你可知道兵不厌诈,诈成则胜,诈空则败?成则为王,败为寇。

娉婷收敛了笑容,叹道:如此,只好请王爷处罚了。

说罢,当真提着裙边低头跪倒。

楚北捷在她头顶似笑非笑地扬眉,取过桌上一方玉镇慢慢把玩:我知道你目的何在,临危不忍抛弃花府,也算你这个侍女有点良心。

好,花府我暂且饶恕,不过……他顿了一下,冷冰冰道:你留在王府。

留在王府侍侯王爷?楚北捷戏谑:你还打算过来做王妃?脚下的人不再作声,缓缓行了一礼。

小红,她叫小红。

这名字远远不如她本人有趣。

楚北捷平白无故为自己添了个侍女,隐隐中多了种说不出来的盼望,就象遇上一道千年难得一尝的美食,心动着,偏偏不舍得下筷。

冒犯过镇北王,被镇北王抓来王府的那个新侍女小红,连着两天被扔在王府最偏僻的小屋里无人问津。

楚北捷想召她,不知为何却又按捺着自己。

他不是圣人,当然也有怒气,好几回夜深人静,想起自己堂堂王爷被一个侍女耍得团团转,还在另一个女人卧室外整整站了三天,男子汉的自尊被打得七零八落。

每逢这个时候,他就忍不住磨牙,双手握成拳头,要把那可恶的女人用绳索绑了,扔到大牢里,扔到满是野兽的丛林里,扔到悬崖下。

来人!在!王爷有何吩咐?楚漠然出现在门后,楚北捷忽然又冷静下来。

不,他不想简单地弄死她。

这女人该一辈子在王府赎罪,有空的时候去逗逗她,让她哭着求饶。

第二天夜里,正当楚北捷在打算如何报复娉婷时,娉婷病倒了。

病?楚北捷犀利的眼睛往楚漠然脸上一扫,冷笑:又来一招兵不厌诈?楚漠然认真地说:下属也曾怀疑她装病,大夫亲自诊断,确实病得不轻。

楚北捷眼中讶色一闪,沉吟道:什么病?日久的病根,咳得厉害,人也昏沉。

楚北捷想起那夜,娉婷也病了,他亲自抱着她回小屋。

热热的肌肤触感似乎还残留着,他清晰地记得床上那闭上眼睛,又甜又乖的脸颊,月光下,有瞬间他以为看到了绝世美人。

王爷……要去看看吗?一道凌厉的视线立即停在漠然头顶,漠然倒退一步,连忙低头道:下属只是……只是想……楚北捷将目光收回,旋个身,重新坐回桌前,抓起一份公文仔细瞧着。

一会,漫不经心地问:请的哪个大夫?陈观止。

一个侍女,用得着这样的好大夫?多年办事甚少被王爷训斥,连楚漠然也脸色一白:是,下属立即换一个……不用了,楚北捷拿起笔,在公文上刷刷几笔,龙飞凤舞写了两行批文,似乎冷静了一点:已经请了,别再麻烦。

是。

用药呢?照陈观止的药方抓了药,正在熬。

楚北捷冷冷道:冒犯了本王,还要人为她请医煎药,她也算病得及时。

可惜本王是血淋淋沙场中的将军,不是那些喜欢风花雪月的公子。

等她醒了,你去和她说,在我的王府里少作怪。

楚漠然听主人说得蛮横,不敢作声,点头应道:是。

正要退出书房,楚北捷看着公文,忽然想起一事,淡淡吩咐:大王上回赏的两盒玉梅天香丸,你顺道拿去给她。

王府里没有女眷,放着也是放着。

楚漠然连着应了两声,楚北捷不再说话,继续披阅公文。

娉婷的确病了,她身子向来结实,只是上次出征时受了风寒失于调养,后来又接连出了无数事端,渐渐的竟虚弱起来。

那日忍着病到镇北王府自首,和楚北捷仅对上两三句话,已经一头冷汗,几乎站不起来。

负责安置她的是漠然。

猜不透王爷的心意,他不敢对她太好,又不敢对她太差,斟酌半天,把她送到王府一处幽静的小平屋里。

每天楚漠然都来禀报娉婷的病况:小红姑娘今天还是头昏。

小红姑娘今天喝了一点稀饭。

小红姑娘昨晚咳嗽少了点,只是今早又开始发热。

楚北捷听了,不发一言,象没有听到。

过了五天,楚漠然又来例行报告,楚北捷不知为何心情糟糕,听楚漠然说小红姑娘今天还是咳……,忽然火冒三丈,皱起浓眉:咳,咳!怎么还是咳?不是用了玉梅天香丸吗?陈观止这没有用的东西,看个女人也看不好。

唬得楚漠然一愣,第二天再不敢随便禀报,只好温和地说:咳嗽好一点,过几天就能起床。

几天?楚漠然不料正埋头公务的楚北捷会忽然提问,没有把握地说:大概……十天左右。

楚北捷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到了第十天,楚漠然来禀报娉婷病况,还未开口,楚北捷已经从桌旁站起来,扬扬下巴道:走,去看看她的苦肉计使到头没有。

大步踏出书房,果然直朝娉婷所住的小屋去了。

小屋自成院落,屋外歪歪斜斜种着几丛不知名的小红花。

楚北捷走到门外,忽然停下脚步,思索片刻,无声无息移到窗边。

零星话语从屋里透出,他听出其中一道熟悉的声音。

还有别的没有?多着呢。

低柔的答话缓缓的,带着笑意:比如骨头锅,煮的时候,在骨头上横切几刀,露出一截骨髓可别砍断了,用扁荠和厚百叶衬着,好让味道染在骨头上。

把红景天、锁阳、香茅根拈成粉,用油炒,炒好后放进汤里,再放骨头,等汤熬到一半,把新鲜的莲藕、红萝卜切成小块,一起放进去合盖清熬。

乖乖,我做了厨房多少年,还没听过这样的做法。

啧啧,刚听听就觉得饿了。

楚北捷听了一会,都是做菜的绝招,其中种种手法,几乎闻所未闻。

娉婷今天精神好了点,刚巧和每天为她送药的张妈聊起煮菜,来了兴致,将平日知道的顺手拈来几款。

正谈到酸菜,射进门的阳光忽然被一个阴影挡了八九分,抬头一看,碰上一张严肃冰冷的俊脸。

啊!王爷……张妈几乎从床边跳了起来,手足无措地行礼。

楚北捷瞅也不瞅张妈,视线停留在娉婷血色未复的脸上。

张妈哆嗦着喃喃:我该回厨房了。

收拾了喝空的药碗,小心翼翼倒退着出了小屋,在门外差点摔一交。

小屋去了一人,更显得寂静,仿佛冷飕飕的空气忽然从地下全冒了出来。

刀雕般刚毅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楚北捷的目光完全和冬天一个温度。

娉婷对上他的眼睛,心蓦然扑腾跳了两下,微微低头掩饰过去。

王爷来了?她扶着墙慢慢下床,跪下行礼:王爷安康。

楚北捷深邃的眼睛盯她半晌,将双手环在胸前,用贵族中常见的邪魅语调,戏谑地问:听说你病了?娉婷本来以为自己一病,楚北捷若念旧情,多少会对她好点,那样一来,渐渐化了冤仇,可以刺探少爷的消息,将来也可逃跑。

谁知一病十来天,楚北捷不闻不问,她装作不在意,嘴里还讥讽自己道:你又不是美人,掀了帘子见了面目,哪还能使什么美人计、苦肉计?但心里到底还是隐隐疼了、酸了。

今日见了楚北捷,打定主意不存妄想。

可听见他冷冰冰的调子,却骤然想起那夜花府他一声低沉的病了,将她打横抱进屋中,强横又霸道,还迫她闭上眼睛睡觉。

刹时,和少爷分离后的酸甜苦辣、冤枉委屈都被一把看不见的铲子从心底通通翻了出来,五味俱全,睫毛不停使唤地一扇,居然扇出两串晶莹透亮的眼泪来。

楚北捷居高临下问了一句,半天得不到答复,怒气又起,刚要教训她,低头发现娉婷肩膀微颤。

他弯腰,指尖在嫩滑的脸蛋上一挑,看见两只微红的眼睛和一张湿漉漉的脸。

跪在身下的人原来已经无声无息哭得一塌糊涂。

哭什么?他拧眉:给本王闭嘴。

在镇北王面前流泪不是娉婷本意,她死死咬住下唇,想站起来,腿又发软,手撑在床边只是打颤。

楚北捷看了一会,黑着脸往她手臂上一抓,把她扶了起来,沉声道:别咬,本王现在准你哭。

娉婷蒙上一层水汽的眸子朝他一转,别过头,还是咬着唇落泪。

被人挑衅的感觉让楚北捷不满,轻巧地拧住娉婷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压低声音道:你再哭,本王就灭了花府。

娉婷看着楚北捷威胁的眼神,知道他不是说笑。

镇北王心中花府又算什么?她更用多了劲,把下唇咬出一道淤痕,乌黑的眼睛积蓄着不服,到楚北捷被挑衅得要瞪眼时,她把眼睛一揉,收了哭声,秀气的脸露出几分少见的倔强,直对上楚北捷灼热的视线。

她倒不知道,这个神态真动人极了,让楚北捷心中一动。

女人的眼泪我见过了,没用。

他低沉的话语和身躯同时靠近,贴着她的小小耳垂,令娉婷心惊肉跳地要在床边站起来。

他轻而易举地制止:给我坐下。

扯着她跌坐在自己怀里。

啊……别动,小心摔到地上。

不同于寻常脂粉的香味飘进鼻孔,看见她脖子红了一截,他忽然快活起来,故意轻薄地在她脸侧擦过:嗯,你用的什么香?娉婷又急又羞,楚北捷浑身属于男人的味道和热气占有性地占据了她的所有感觉,熏熏的心跳和被调戏的受辱缠绕起来。

她挣扎无功,手推在强壮如山的身躯上甚至象欲迎还拒,眼转一转,索性放松了身子,乖乖挨在楚北捷怀中。

这味道好闻?刻意放柔了声音,她学着青楼的女子声调问。

她说变就变,楚北捷似乎不能适应,身体一硬。

她笑得更甜,抬头仰看那张英俊的脸:王爷是无所不知的能人,难道没有听过四方草?楚北捷目光如电,射到娉婷笑盈盈的脸上。

四方草是天下奇毒,叶有四色,香味清新。

娉婷斯条慢理道:反正我开罪王爷,活着也是受罪,不如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小小侍女,哪来天下奇毒?楚北捷根本不信,看了娉婷两眼,见她神态娇憨,可爱非常,怀中暖玉温香,不禁热血上涌,好整以暇道:既然是难得的天下奇毒,那可要好好尝尝。

手臂一使力,把娉婷锢得更牢,缓缓向红唇压来。

粗重的呼吸喷在略显苍白的脸上。

娉婷在王府养尊处优,从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一脸掠夺之色的男人越逼越近,顿时手足无措,慌乱之刻,她猛然大叫:漠然快去告诉大王,镇北王亲我了!楚北捷一愣。

门外扑腾一声,原来楚漠然真的就在门外候着,早听见里面你来我往的脸红话,娉婷忽然大叫,把他唬得一脚把旁边的木凳弄翻了。

快去告诉大王,他和王妃娘娘的打赌赢了!镇北王真的亲我了!事出忽然,楚北捷以为自己中了被人设套的赌局,放松力道,娉婷不能动弹的身体回复自由,她用尽储蓄起来的力气,猛一翻身,滚到床角里,抱着膝盖,警惕地瞅着楚北捷。

翻身间,楚北捷已经明白自己又中了她的计,眯起双眼,危险地问:你又骗我?王爷权势如天,美女招手即来,何必轻薄一名侍女?美女都可任我挑选,何况我自己王府中的侍女?楚北捷勾勾指头,嘴角逸出一丝邪气的笑意:过来。

娉婷当真害怕起来,脸上勉强撑着场面,不露怯色,反而笑道:要小红侍侯其实不难,只要王爷和我打一个赌。

若王爷赢了,小红对王爷百依百顺。

王爷可敢接受?打赌这种把戏她和少爷玩得多了,电光火石间已经想好该赌什么。

打赌?楚北捷作出思考的模样,沉吟片刻,哈哈笑起来:你明明是本王的人,本王要你,何须打赌?听他意思似乎打算仗势持强,娉婷也不由惊惶。

不料楚北捷话锋一转,:不过本王今天暂且不想要你,等你好了再说。

深深凝视娉婷一眼,转身出了小屋。

这次轮到娉婷愣住了。

眼看楚北捷宏伟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娉婷才将视线收回,喃喃道:糟,这人居然如此不好对付。

以退为进,欲擒故纵,谁家姑娘能逃得过他的掌心。

脸儿猛然一红,胜了窗外斜阳十倍。

静养三天,娉婷每天都心不在焉。

窗外红花开得正盛,争夺着最美丽的地位。

娉婷痴痴的目光滑过花,落在不起眼的绿叶上。

三天,楚北捷没有出现。

不来也罢……三天,她患得患失,怕楚北捷再次出现,又怕他完全忘了这个小屋。

等你好了再说,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她苦思冥想,象有猫挠着她的心窝,脸羞涩地透出粉色。

送药的张妈直夸:小红姑娘,你脸色可好看多了,红嫩嫩的。

这日未到中午,楚漠然跨进门,对娉婷传达楚北捷的话:胃口不好,做两个好菜,送到房里来。

做菜?娉婷咬了半天唇,走向厨房。

楚北捷今天心情愉快,为所欲为的镇北王已经忍了三天。

他打算好好和他可爱伶俐的侍女相处。

小红不漂亮,但她是特别的,值得他花心思。

她每个举动都让楚北捷在回味时笑出来,现在想起小红当初的行迹,也情有可原。

他是王爷,而她不过是侍女。

再说,她毕竟病了这么久,天给她的惩罚已经够了。

楚北捷不是容易原谅他人的人,只对这个多才多艺的女子。

今天的风分外清爽,他打算吃点小红做的美食,再听一遍天上人间难寻的琴和低述如泣的歌,最后,用镇北王最自豪的气概和魅力,让她的脖子更红上一点。

这些常人俗气的享乐欲望,在他习惯了厮杀的心灵里冒出苗子,全为了一个不算美丽的女子。

直到喝下一口娉婷满头大汗端上的汤,他嘴角不由自主带起的一抹笑意完全消失。

娉婷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我主人从没吃过我做的菜。

楚北捷脸色古怪,点点头:你主人真是聪明极了?他忍了一下,也老实地说:汤很难喝。

英俊的脸苦兮兮的,和一向严肃沉稳的风格截然不同,娉婷本来还为见楚北捷心藏警惕、忐忑不安,此刻见了他作怪,只觉得亲昵,忍不住噗哧一声,露出两个酒窝。

楚北捷叹道:我今天才知道,会菜谱的人,不一定会做菜。

娉婷点头:会兵法的人,也未必会打仗。

这话大合楚北捷胃口,手往大腿上一拍,大笑道:说得有理!说得有理!仰头笑了一会,忽然收了笑声,漆黑的眸子盯着娉婷,沉声道:病已经全好了吧?声音沙哑,里面藏了太多暧昧。

情欲的香在华丽的卧房里冉冉升起,娉婷敏感地觉出禁忌,不安地退了一步。

不动还罢,一动,楚北捷动得比她更快。

并不起身,手一伸,拦住不盈一握的腰肢,狠狠往自己怀里带。

呀!娉婷轻叫,撞入楚北捷坚硬的胸膛。

抬头,惶然的眸子迎上玩味的黑瞳。

楚北捷一手搂得娉婷动弹不得,唇几乎咬上发红的耳垂,象台上唱戏般彬彬有礼地问:危机临头,小姐还有何计可施?娉婷耳朵一阵发痒,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有点怕,又有点莫名其妙想甜甜地笑。

她别过眼,蹙眉道:将军大获全胜,败将已降,难道还要赶尽杀绝?楚北捷不为所动,摇头道:哪里降了,我可没听见降歌。

男性肌肤几乎贴上娉婷嫩白的脖子,灼热气息袭来,娉婷在楚北捷怀里受惊似的缩了缩,楚楚可怜道:自古只有胜歌,哪里有什么降歌?你唱第一曲,从此就有了。

楚北捷含笑威胁:再不唱,可别怪本王赶尽杀绝。

做势要强吻下去。

别……娉婷无可奈何,对上这人,败局仿佛已是天定,只好朝他狠狠瞪上一眼,算为自己出一口气。

楚北捷在极近的距离被一个幽怨的眼神摄了魂魄,不由自主想搂着怀里人吻个畅快,还未低头,娉婷在他怀中低低唱了起来。

故飞燕,方惹多情;故多情,方害相思;一望成欢,一望成欢……娉婷歌声圆润动人,楚北捷闭上眼睛,静静听完,良久才睁开眼睛:从此以后,你唱歌时不可有外人在。

不然,会惹多少多情,害多少相思。

叹息两声,脸色从喜转肃,沉声道:卿如此佳人,不可能出自花府仆役。

你到底是何人?一句话如五雷轰顶,娉婷随少爷多次出征,足智多谋,却未曾试过如此短兵交战,何况对手是鼎鼎大名的镇北王。

楚北捷见她脸色苍白,不由怜爱,抚开她额前发丝,柔声道:你不必害怕,只要坦言相告,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娉婷苦笑。

如果楚北捷知道她就是归乐敬安王府的白娉婷,知道就是她使计淹没了他颇为自豪的镇北军,知道她身怀敬安王府甚至是归乐王室中大大小小的秘密,那恐怕就不是楚北捷是否会保护她的问题了。

后果让人不敢想象。

说吧。

楚北捷可以看透人心的漆黑眼眸紧迫不放:不管你是谁,我都能帮你。

我……你说。

娉婷氤氲的眸子哀哀看向楚北捷,在楚北捷鼓励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是当今归乐大王未登基时,养在王子府中的琴妓。

楚北捷愣住。

小红本名阳凤,自幼卖身入了王子府,因为善琴,甚得肃王子喜爱,王子在花园中喝酒,每每唤我弹奏相陪。

阳凤?楚北捷沉吟:既然如此,怎么又流落到了花府?娉婷垂眼,幽幽叹道:不瞒王爷,小女子在归乐,也算薄有微名。

仗着这点名声,又受了主人宠爱,不免得罪了人。

也不知谁在王后面前挑衅,诬我一个不敬的罪名,瞬间大祸临头。

幸亏王宫里有一两个知交肯出手援助,才得以匆忙逃生。

谁知祸不单行,我不幸遇上人贩子,被卖到东林花府,又鬼使神差……碰见了王爷。

她触动情肠,眼睛红了一圈,强笑道:可见世事弄人。

楚北捷深沉的目光轻轻朝她一扫,道:我猜的不错,你也该是王府宫廷里出来的人。

他对王宫中的事了如指掌,当然明白小婢命如蝼蚁的事实,温柔地对娉婷道:你不用担心,别说归乐王后,就算何肃亲来,也拿你无可奈何。

娉婷听他语气真挚,不由满心惭愧,耳廓微微发红,看在楚北捷眼里倒成了感激。

她低头,又向楚北捷福了一福:多谢王爷。

楚北捷扬起嘴唇:起来吧。

扶起娉婷,嫩滑的手软玉一般,暖暖的。

盯着那手,他压低声音道:这才真是弹琴的手。

啧啧夸了两句,紧握着不肯放。

娉婷想躲又躲不了,仿佛楚北捷握住的是自己的心,顿时脸颊红了一半,试着抽手,抽不出来,只好蹙眉对楚北捷一瞅:王爷……正巧对上楚北捷似笑非笑的眼光,一阵心慌意乱。

看够了娉婷的脸红,楚北捷才松了手:方才听了降歌,现在想听你弹琴了。

小红,不阳凤,你给我弹上一曲吧。

娉婷应了,楚北捷朝房里一指,桌上现端放着一张古琴。

她坐下一看,正是凤桐古琴。

悠扬琴声又起……初见寒山、苍白松枝,吹着狂风,一片凄清。

渐渐,风稍停,雪又来了。

纷纷扬扬,虽冷,却比先头多了一点生机。

雪还未止,忽然从林中钻出觅食的小兽,精灵乖巧,在松树下翻找被雪埋住的果子。

一忽儿,小兽立身静止不动,似在静听,猛然一窜,溜个无影无踪。

山谷寂静下来。

不一会,远远的,开怀笑声传来。

三五个顽童,约了一起来打雪仗,顿时,雪球四处乱飞,有落空撞到松树干上的,有误中自己人的,众童边玩边叫,唧唧喳喳,热闹不堪。

琴声在最欢畅的时候骤停。

楚北捷舒服地靠在椅上,睁开眼睛:好琴。

怎么缺了余音?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最高兴的时候停,岂不最好?娉婷俏皮地抿唇。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心跳异常的快。

楚北捷嗓子更沉两分,伸手道:阳凤,你过来。

娉婷从古琴前站起来,走前一步,未被楚北捷抓到,猛一侧身,站到与楚北捷隔了一张桌子的地方,带着顽皮的神色问:王爷还要喝汤吗?提起那难喝的汤,楚北捷立即摇头。

那……我端回去了。

芊芊玉指把已冷的汤端起,匆匆出了房门。

楚北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轻拍手掌。

楚漠然从门后转出来。

王爷。

归乐有个叫阳凤的琴妓。

楚北捷淡淡道:你去查一查。

遵命,下属立即就去。

娉婷在镇北王府算是安定下来。

侍侯楚北捷并不麻烦,和在敬安王府里一样,她也不用端茶倒水做下等活计,只是闲时为楚北捷弹弹琴,陪他说说话就好。

府中各人,都知道她得了宠爱,没人敢差使她,称呼也按了王爷的吩咐,一口一个阳凤姑娘。

炎夏未过,荷花盛开。

饭后得了空闲,两人在池边聊天。

天下到底有多大?这问题,该问王爷才对。

我怎么知道?娉婷偏头,眸子灵巧地悠悠一转:难道王爷想问明白了,好领兵把天下的土地都归到东林来?楚北捷哈哈大笑:有何不可?娉婷扁嘴:我才不信天下这么容易征服。

四国都有名将镇守,东林当然有王爷你,其他三国,单单是归乐的小敬安王就不好对付。

何侠?楚北捷轻轻哼一声,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对了。

王爷上次说不日内就能见到小敬安王,到底是怎么回事?娉婷露出回忆的神色:我当初在王子府时曾偷偷在帘后见过一眼,真是个英雄人物,气宇轩昂,不同凡响。

话音未落,腰肢一疼,已经被楚北捷圈在怀里。

气宇轩昂,不同凡响?楚北捷危险地重复。

娉婷噗哧笑起来,掩着嘴,转着眼波轻问:王爷嫉妒?见楚北捷果然一脸醋意,柔声道:王爷也太小气了。

听说他如今因为谋害大王已经被归乐视为叛逆,正四处逃亡,天下要用他的人头换取赏金的人不少,也许早就死于非命了。

楚北捷嘿嘿笑着摇头:何侠要这么容易死,也就不是何侠了。

娉婷的心砰砰跳起来,她等这机会已经等得快发疯了,好不容易可以不知不觉套问消息,忙掩饰了激动,不经意地问:那么说,王爷知道他的下落?何侠逃离归乐都城,因为追兵不断,曾一度潜入归乐。

唉,本王前几日差点就把他抓住了。

感觉怀里人浑身一震,楚北捷疑道:阳凤,你不舒服?不不,娉婷摇头,她自觉脸色苍白,知道楚北捷为人精明,必定怀疑,蹙眉装恼:上次是桂花,这次又成了月季,下次该是什么?嗯?娉婷幽怨地瞅他一眼:王爷每次入宫,带回的香气都不同呢。

做势要挣脱楚北捷。

楚北捷疑心顿去,潇洒笑道:玉面芙蓉易得,解语花难求,你何必为这些生气?日后我选王妃,不看姿色,只看谁够胆色陪我上沙场。

王爷,何侠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

有什么好说的。

他一入东林,安插的内奸就禀报上来。

我命漠然立即备好兵马围捕,谁知这何侠好厉害,不知如何得知我们的计划,不但杀了内奸,还躲开我们的埋伏,转身逃回归乐境内。

大好机会,白白错过。

娉婷放下心来。

知道何侠无碍,娉婷便打算走了。

其实,早该走了。

离开将军府并不难,她尝试着向楚北捷要求出去走走。

开始的两次,后面都远远坠着人跟踪,最近的一两次,楚北捷已经放心让她出门。

盘缠没有,但楚北捷送她的两三个镯子已经够使。

至于路线,更不在话下。

她思虑周全,却下不了决定。

过了十月,秋天到了。

叶子眼看着一天比一天黄,再不久要悠悠飘下,归到根旁。

该走,她居然舍不得。

楚北捷习惯了每日要她弹琴、唱曲,闭着眼睛静静听着,手上合着拍子,露出欢畅的笑容。

那笑印在娉婷脑中,是甜的。

她也惯了为他弹琴、唱曲。

哪天楚北捷不唤她弹琴,她就知道一定出了事情。

不是王宫里出了不愉快的纷争,就是边关将领又做了不该做的事。

当然,有时候是另外一些原因。

象前日,楚北捷便不许她弹琴:昨夜里又咳嗽了?不用掩着,这么大的王府,里面的事我能不知道?又不是请不起医生,你瞒着我干什么?数落娉婷一顿,楚北捷的脸色居然一直都冷着。

她不知道,晚饭后楚漠然也被数落了一顿。

楚漠然的反应比娉婷大,连夜为娉婷换了间上好的屋子,新丝被新枕头送上,还押了陈观止来诊脉。

有什么好?倚着窗,出神地看风中黄叶,本来就是对头。

偏偏又欺负人,又轻薄人,半天不说一句好话。

一会谦谦君子模样,一会又摆王爷的款。

她叹了声:叫人琢磨不透的人物,谁跟他谁吃亏。

侍女请她去陪楚北捷吃饭。

娉婷进屋,楚北捷说:今天的菜你一定爱吃。

果然,上来的都是地道的风味,其中一碟蒸茄子,一碟酱八宝,最为诱人。

你最近总不吃东西。

今日一定要吃多点,我特意请归乐厨子做的。

楚北捷兴致好,连连为娉婷夹菜。

娉婷尝了一口,享受着唇齿间的茄香,再试酱八宝,轻轻笑起来:说起吃东西,王爷不如我呢。

你请来的归乐厨子并不地道,做的也不全是归乐菜。

例如酱八宝,明明是北漠国的名菜,怎么就掺在里面了?楚北捷恍然:原来这样,我换了他,下次叫新来的做归乐的八宝菜。

娉婷却又摇头,指着酱八宝说:我最喜欢吃这个。

王爷不知道,我是北漠人。

哦?嗯,不过从小被卖到归乐而已。

我从前最爱吃这道菜。

她为楚北捷夹了一筷放到碗里:王爷也尝尝吧。

烛光辉映,两颊多了光彩,楚北捷听她软声笑语,不禁靠了过去。

我想尝你。

他直言。

娉婷心内一凛。

男人的身躯缓缓逼近,腰肢又被他轻薄地搂紧,让人躲也躲不过去。

她羞涩地扭头,结果把耳朵送上虎口。

哎呀!耳朵猛然一疼,手上的筷子啪嗒掉到地上。

王爷……不……不什么?楚北捷邪气地低笑,含着精致耳垂,细致地舔着:我早就认定你了,你想跑也跑不了。

日后,我上沙场也带着你去。

唇被狠狠吻住,娉婷惊惶的目光如导火索,疯狂燃成一片火海。

我要娶你。

让娉婷稍得呼吸的空间,楚北捷沉声说。

王爷?娉婷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北捷。

她困惑地皱眉,一切来得太快,这根本不合她的计算。

难道若即若离的扮演不够成功?她是阳凤,归乐的琴妓,一个逃跑的侍女。

而他,堂堂的镇北王,说要娶她。

楚北捷沉下脸:不愿意?娉婷瞪大眼睛,楚北捷离她太近,搂着她的身躯太灼热,此刻的他太英俊,一切来自他的举动都充满了诡异的魅力。

向来自豪的理智此刻逃得无影无踪。

嫁给我。

为什么?你善琴,能歌,兰心,巧手。

楚北捷俊朗的笑容象毒药一样要命:跟那些女人比,我宁愿娶你。

我……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娉婷楚楚可怜地被他桎梏在怀,楚北捷语气温柔如水,浸过她的嘴鼻。

她几乎站不稳,要融在楚北捷掌心里。

永不相负?字从她齿间一个一个清晰地跳出来。

楚北捷将她搂着更紧,粗犷的男人气息笼罩着她,细细噬咬着她的脖子:不错,从今之后,你是我的王妃,我是你的夫。

镇北王一如往日在沙场上的狂放侵略,娉婷步步败退。

不行的……她低声挣扎。

为什么?我是……是琴妓。

我喜欢你的琴。

我配不上王爷。

我配得上你。

她还是仓惶地摇头,咬着唇:我……我不够美。

楚北捷凝视着她,咧嘴笑了:给我一个人看,够了。

娉婷沉默了。

她哀怨的眼波水灵灵转了一圈,心头轻轻泛滥着酸和痛。

离了,明日便要离了,这不是归乐,这是东林。

面前男人的千军万马,踏毁了她生长的地方。

他虎视眈眈看着归乐,用计怂恿大王害了敬安王府。

可楚北捷的怀抱如此温暖,暖得叫人不舍。

舍不得推开,在他深情的凝视下,也舍不得说一声不。

她的心从砰砰乱跳渐渐平静下来。

理智没有回来,想的东西居然更疯狂了。

既然要走,既然要离,怎可以一放手便不回头。

不甘心三个字,从深处猛跳到眼前。

一道精光闪过善言的眸子,娉婷已经打定了主意。

王爷,她低婉地唤着,忐忑不安地,抬头看着他:我不奢望当王妃,可我……话到中途,又咬住下唇。

楚北捷温柔地抚过她的唇:说下去。

不,不说了。

酸楚和快乐交织成动人的歌,娉婷快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她长叹一声,仿佛舍弃了所有的矜持,猛抱上楚北捷,仰头楚楚道:金风玉露,只求此夜一次相逢。

痛快地,舍弃了,拥有了。

自己的坚贞,自己的身子,都抛到脑后。

明日无缘再见已是幸事,说不定还要碰头在沙场厮杀时。

她不管,今夜是属于自己的。

自己是属于他的。

楚北捷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住,转眼意气风发,仰天长笑。

打横抱起面前佳人,大步跨进卧房,将她轻轻平放在床榻上。

低头,仔细打量一遍那清秀的眉、白皙的手。

他说: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

嗯。

娉婷点头,眼泪淌了下来。

纯白丝衣,衣角坠着朵朵梅花。

宝钗落地,青丝散开,铺在枕上,好一处惊心动魄的瀑布。

情是灼人的,不经意对上的一眸,已叫人看痴了。

轻轻一扯,丝带飘到床下,白皙的肌肤露出一点端倪,吞了楚北捷的魂魄,让他热血从脚底涌上来,轰地挤在脑里。

绝世有佳人……他喃喃,俯首去吻。

红唇透着属于娉婷的香气,甜美如桂花。

王爷……不是王爷。

她心领神会,改口:北捷。

当日定南,今日北捷。

想起了旧话,他试图缓解她的紧张,低沉的声音在屋中回响。

窗外,月正圆。

镇北王府内,低吟如歌。

归乐东林两地的人儿,一个丢了魂,一个失了心。

怜爱地抚着秀丽的睡容,拨开遮挡着红唇的青丝。

娉婷梦中甜甜微笑,吐出安逸的呼吸。

她累了。

楚北捷知道她是多么的乏,方才连星星都脸红的呻吟,还有余韵留在屋内,带来满怀的馨香。

优美的唇,幼嫩的腰,高挺的胸膛,还有细长的腿上,都有楚北捷留下的烙印。

楚北捷扬唇,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消了,浓眉微皱。

他走出卧室,轻轻掩了门。

楚漠然正等在书房里。

楚北捷迈着沉重的步子进来,没有表情地坐下。

他的袖中,藏着楚漠然尽早给他的一张纸条阳凤,北漠人,自幼卖入归乐王子府,善琴,乃当今归乐两琴之一。

养于深院,何肃甚宠,极少露面。

爱养花草。

喜吃食物:酱八宝喜色:深蓝因被陷而见罪,今下落不明。

他把纸条掏出,重新看了一遍。

四方的空气被他冷冷的威势搅动起来,纷乱不安地翻滚着。

一点破绽都没有。

楚北捷嘴角逸出苦笑。

很少看见楚北捷这种无助的神态,楚漠然惶然地低头:王爷的意思是……归乐两琴……楚北捷沉吟:另一琴是谁?回禀王爷,是敬安王府的一个侍女,姓白。

楚北捷困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回复迥然神光,齿间迸出一个字:查。

遵命。

娉婷在微亮的晨曦中醒来。

青丝泻撒在光裸的脊背上,有人正温柔地吻着她的肩膀。

一扭头,撞上一双洞彻人心的黑瞳,猛然将昨夜的呻吟娇喘想起,娉婷惊叫一声,把发烧的脸埋进被中。

木已成舟,不用躲了。

楚北捷玩着她的发丝,看娉婷露着小女儿的娇态。

见她仍躲着不起,笑一声,捉狭地在她嫩肩上轻咬一口。

啊!娉婷叫着翻身,被楚北捷守株待兔般抓个正着,搂着腰,狠狠吻上鲜红欲滴的唇。

啧啧,天下最美味的早点。

你……你……我什么?从今天起要叫我夫君。

娉婷横他一眼,不服气道:谁答应嫁给你了?楚北捷握住她的手,似乎要将她的手揉碎似的,深黑的眼睛直盯着她,沉声道:嫁了我,再不要离开。

娉婷象心窝上忽然挨了一刀,怔怔看着楚北捷。

楚北捷认真地说:什么也别想,跟着我。

地陷天塌,都有我在。

地陷天塌吗?她抬头,颤动着睫毛看面前的男人。

那么高大,那么强的气势,那么浓的眉,哪一道不是女人心目中的最爱?有他在身边一站,什么都是踏实的。

可她……可她一定是要走的。

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娉婷仰头,舍不得挪开视线。

楚北捷粗糙的大掌在她脸上温柔地一抹:好端端,怎么哭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就哭了。

娉婷擦了泪,自嘲地笑了。

越摇摆心越疼得厉害,越疼,娉婷越咬紧了牙关要走。

舍不得有什么用?楚北捷的笑怒嘻骂,都是要舍得的。

少爷人在天涯,她不能反倒进了王府,当了王妃。

走,一定要走。

此去经年,当是良辰美景虚设。

贪看楚北捷的丝丝点点,被他拥着,舍不得入睡。

每夜巫山云雨,到浑身精力被压榨透了,实在不得不闭眼,还要紧紧抓着他灼热的手,倚在他的胸中。

偶尔,楚北捷沉重的叹息在耳畔传来,她心疼。

这人,哪来这么多的野心。

国务、征战、沙场血河,没有一样他肯放下,连梦里也劳累自己。

要走,一定要走。

她踏上会把人溺死的流沙,抽腿虽然辛苦,却不得不做。

但初夜后恩爱如胶,楚北捷居然放弃了日复一日的公务,整日抽空陪她。

十月桂花香满头……香气扑鼻的桂花被心爱人亲自插入髻中,娉婷翩然回头,心中凄凉,却回楚北捷一个甜美的微笑。

楚北捷附耳轻道:等春天,后院的花开了,我必每日亲手摘一朵最美的,插在你发间。

人本来就不美,被花一衬,岂不更难看?那你就唱歌,把花都惭愧死。

楚北捷的笑声在王府上空回荡。

娉婷暗自神伤。

春天,百花开放时,你在东林,我在何方?一连二十天,楚北捷不离她寸步,仿佛冥冥中知道会失去她,顽童一样纠缠着,饥渴者般贪婪地索取着。

心,已快化成水。

怎么不见漠然?我派他干差事去了,昨日刚回。

什么重要的事,居然把他派出去?楚北捷搂着她的娇肩,叹道:这世上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把你留在身边。

娉婷翻个白眼,小巧的鼻子一皱:甜言蜜语。

不错,我的嘴是嘴甜的。

王妃请尝。

抓到机会,便不容佳人逃避地压迫过来,直到哇哇大叫的娉婷被他封住了唇,只能扭动着身躯,发出嗯嗯的呻吟,才满意地放开,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我们回房可好?不好!娉婷挥拳,狠敲他的脊背:你这个色狼,我不要回去。

又一声惊叫逸出嗓门,人已经被楚北捷打横抱起。

天,你不要又……饶了我吧。

楚北捷大笑:等下自然有你求饶的时候。

雪花欲飘的时节,还未有机会离开王府,患得患失的忧虑,让娉婷几乎扯坏了手绢。

这日,好不容易楚北捷出门,居然吩咐了楚漠然:好好看着未来王妃,我去去就来。

难得的机会,娉婷怎肯放过,亲在门前送了楚北捷,看他骑着马意气风发地离开,似乎这是最后一次看他背影的机会,不由痴了,怔怔在门外站了半天。

楚漠然隔她几步恭敬地停下:阳凤姑娘,天冷,请回。

楚北捷背影消失后,被掏空的理智缓缓凝聚起来,娉婷转身,唇边带笑:明日恐怕要下雪了。

说着浑身轻松跨进大门,斜眼看去,楚漠然不徐不疾跟在身后。

漠然,你去忙吧。

奉王爷命,漠然要跟着阳凤姑娘。

娉婷冷了脸:你要监视我?不敢。

我要出门,你要不要把我捆起来交王爷发落?不敢。

漠然不愧是漠然,淡淡的神色,一点也不恼。

低头想了想,娉婷反而重新露出笑容,低声道:是我不好,王爷走了,我心情不好,倒拿你撒气。

楚漠然瞅他一眼,还是一派温文尔雅。

用霹雳弹还是迷魂药?娉婷算计着,脚不停步进了内房。

这两种东西手上都没有。

霹雳弹原料难弄点,迷魂药却有许多制法,有一个方法,几种常见的草药掺和起来秘法炮制,就可以当迷魂药使。

不由恨当年不好好跟着少爷学武,否则猛一拔剑,楚漠然卒不及防定然不敌。

那就迷魂药吧。

咳……咳咳……抚着喉咙装两声咳嗽。

楚漠然小心地走前两步:阳凤姑娘不舒服?我请陈观止来……不用,他的药压根没用,吃了多日也不见好点。

娉婷蹙眉:我自己的开的方子恐怕还好点。

走到桌前,研磨,细致地写了一张纸,递给漠然:劳烦你,帮我买这几味草药来。

娉婷镇定地让楚漠然检查药方。

看不出玄虚,楚漠然点头:好。

扬声唤了名侍卫,给他纸条。

去,照方子抓药过来。

娉婷朝楚漠然感激地笑笑,退回房中,关了房门。

楚漠然静静候在门外。

房间华丽,是楚北捷特意为她重新布置的。

铜镜花黄,彩衣霓裳,凭栏雕花。

一张精致的梳妆台摆在角落,两三根乌黑的发丝盘旋着静卧在镜前,那是今晨楚北捷为她梳头时掉的。

水银般的眸子留恋地扫视一遍,忍住嗓子里一声长长叹息,娉婷走到梳妆台前,打开首饰盒。

凡家女子一辈子的渴望都无声躺在盒中。

金钗、玉环、翡翠铃裆,小族进贡的珍珠链子,圆润透亮。

她随意选了两三样不起眼的,放在袖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有了迷魂药,摆平楚漠然易如反掌,而摆平了楚漠然,要离开王府并非难事。

此刻余光,正好缅怀当日,缅怀后就要抛开,走时,方能忍住心肠不再回首。

那侍卫办事也慢,整整两个时辰不见踪影。

娉婷开始怕楚漠然起疑不想追问,渐渐不耐烦起来,装模作样猛咳两声,让房外静候的楚漠然听清楚她的病情,刚要隔着窗子开口问药怎么还没到,有人推门而去。

怎么,又不好了?楚北捷大步走进来,马鞭随意往身后一扔,拥住她:天冷,你竟然就这样干坐着。

语气中充满浓浓的责怪。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娉婷愕然,先头还以为再见不着,此刻他又大模大样站在面前,真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事情办完了?没办完。

漠然说你犯病了,咳得厉害,打发侍卫告诉我。

娉婷顿时恨得楚漠然咬牙,是他害她没了逃跑的机会。

只能打起精神笑:我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

漠然大惊小怪,你不要管,安心办自己的事去。

你是王爷,别整天呆在女人身边。

用手轻轻把他往外推。

呵呵,果然有王妃的样子了。

楚漠然松了手,解释说:事情不大,抓了个何侠身边的人,我正打算亲审,就听说你病了,立即赶了回来。

娉婷浑身一震,装做连连咳嗽,捂着嘴掩饰过去。

楚北捷轻拍她的背:怎么了?还说没事,你这病根早晚要想法子治。

我已经命他们去弄好药了。

娉婷止了咳,抬头问:那你的事呢?犯人也没审,怎么向大王交差?已经命人把他押过来了,在王府里审也是一样。

是什么大人物?算不上大人物,是个小鬼,叫冬灼。

娉婷又一凛,脸上不动声色:这个名字我听过,是小敬安王身边的一个侍从,极得宠爱的。

有一次小敬安王过王子府,身边就带着他。

楚北捷抚弄她的头发:要不要陪我一起审?会审设在地牢。

火光熊熊,照得牢房亮如白昼,形状古怪的各种刑具摆在两侧,上面染着黑色的陈血。

娉婷第一次进这里,跟在楚北捷身后仔细打量。

牢壁坚固,外攻不易,内取倒很方便。

眸子轻转,将看见的一一刻在心中。

楚北捷的热气喷在她耳中:若怕,就抱紧我。

娉婷缩缩头,让楚北捷豪迈地大笑起来。

到了尽头,火光更盛。

一少年低垂着头被吊在半空,双手双脚都铐上重镣,铁链拉扯着四肢。

娉婷只看一眼,已经知道确实是冬灼。

衣服破烂,伤痕却不多,看来并未吃多大苦头。

小子,快点醒!我们王爷来了。

地牢另有负责看管的粗壮牢头,硕大的鞭子尾端挑起冬灼的下巴,让楚北捷看清楚青涩帅气的脸。

冬灼的目光多了几分往日看不见的冷冽,直直与楚北捷对望:哼,楚北捷。

敬安王府的头号敌人,就站在面前。

本王没有恶意,只是对小敬安王心生仰慕,希望可以劝说小敬安王归顺我东林。

楚北捷浅笑着,豪迈中透着诚恳:竟然小敬安王已经不容于归乐,为何不另寻良主?冬灼冷哼:任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告诉你一个字。

楚北捷啧啧摇头,露出惋惜之色:硬汉子我是很佩服的。

可惜在我的手下,能当硬汉的人不多。

后退一步,双手环在胸前,朝旁边的下属点点头。

娉婷藏在楚北捷身后静观变化,见他举动,分明是要动刑。

焦急地低头想着营救的主意,鞭子破空的声音传来。

霹!鞭子着肉的脆响,让娉婷猛颤一下。

霹霹霹!连着又是几下,外面北风刮得厉害,地牢却闷热到几乎无法呼吸的地步。

铁链撞击着发出金属的响声,随着鞭子的挥动形成挣扎的绷紧和放松。

残忍的鞭子狠狠咬上冬灼的肉,冬灼倒也硬挺,哼也没哼一声。

楚北捷挡在娉婷身前,似乎感到娉婷的颤抖,大手在她背上轻柔地拍拍。

娉婷抬头,看见笔直的脊梁,和他被火光印红的无情侧脸。

还不说吗?楚北捷好整以暇:要知道,鞭子,不过是牢狱里最常用的刑罚,不啻于餐前小菜。

后面的花样用上,恐怕你即使肯说也要落个残疾。

冬灼嘶哑着喉咙,中气倒还很足:敬安王府没有怕死的人!楚北捷嘿嘿笑起来。

娉婷抬头,看见邪气从他唇边逸出,危险的笑意叫人心里发寒。

看来冬灼今晚不妙。

眼看楚北捷又要开口,娉婷潜意识将楚北捷衣袖猛然一抓,吸引楚北捷的注意力。

楚北捷果然低头,柔声道:脸色怎么苍白成这样?你怕?不用怕,有我在呢。

好多血。

声音里掺了许多胆怯畏缩。

铁链忽然发出哐铛轻响,仿佛冬灼震了一震。

怕血?楚北捷摇头,戏谑地问:我楚北捷的女人若是怕血,将来怎么跟我上沙场?娉婷抬头,露出半个清秀的脸蛋,柔弱地看着楚北捷。

眼角余光扫到被悬吊在半空浑身鲜血的冬灼。

冬灼眼睛瞪得老大,不敢置信的目光一闪即过,旋即明了般,掩饰地将头低低垂下。

我不舒服。

她摸着额头,放了一半体重在楚北捷身上。

如此的娇柔,倒不常见。

楚北捷爱怜起来,忙扶着,低头沉声问:哪里不舒服?不该叫你一同来的。

娉婷没有看冬灼一样,澄清的眼睛里只倒印楚北捷一人:这里好闷,我想咳,又咳不出来。

找个人送我出去,你慢慢处理公务吧。

我陪你。

公务要紧……你要紧。

性感的声音贴在耳垂传来,身子一轻,已被他打横抱在怀里。

啊!娉婷轻诧,想到冬灼就在身旁,脸更红得不堪,这会是真心把头埋进楚北捷怀中了。

牢头拿着染着血迹的鞭子,走前一步,小心翼翼问:王爷,那犯人……好好看管,敬安王府的人,哼哼,留着我明日亲自问刑。

是。

牢头周到地请示:那是否要派多点人看守。

楚北捷锐利的眼神扫到:难道何侠还敢闯我的王府?是是,属下明白。

一路轻飘飘地,被楚北捷抱了回房。

娉婷藏在他怀中,眼睛却睁得大大,回来的路线,暗哨几个,看守几个,关口几个,都记在心上。

进了房,温润的香气袭来,贵家女子的娇居,和方才阴森的地牢格格不入。

楚北捷把娉婷放在床上,为她盖被:别冻着。

回头唤人取热茶。

我不渴。

娉婷蹙眉。

强硬又温柔地,热茶灌下红唇。

又命人捧点心。

我不饿。

软弱的抗议依然无效,点心也进了腹。

吃完点心,轮到楚北捷吃甜点。

嗯……你……你又不正经……本王只对你不正经。

舌头强硬地进来,卷着狂风似的,扫荡牙床。

每一颗贝齿都逃不过劫难,最后,逃窜的丁香也被俘虏,落在敌军的掌握中。

勉强闪躲着,娉婷又大又亮的眼睛装满了羞涩,求饶到:我……哎,呜……咳咳……耐不住楚北捷的索求,猛然咳嗽起来。

楚北捷吃了一惊,忙退开一点,抚着她额头问:真病了?我只道你怕血,过一会就好。

转头扬声:来人,把陈观止叫来!娉婷拉住他的衣袖:不用。

休息一下就好。

再说,我不喜欢陈观止的药方,苦死了。

苦口良药嘛。

楚北捷回头看她,那一脸楚楚可怜的模样,送了口气:要真不喜欢,另找个大夫。

何必另找?我今天已经开了方子给漠然,熬好了喝一剂……正说话间,房外忽然传来声音。

启禀王爷,大王传令召见。

楚北捷捏着娉婷纤若无骨的小手,沉声道:什么事要半夜进宫?漠然道:好像派去北漠的使团出了事……楚北捷咦了一声。

娉婷正盼他离开,忙推推他的肩膀:大事要紧,快去吧。

不要让大王等急了。

那你好好呆着,我吩咐他们熬药。

别耽搁,我会吩咐。

去吧。

楚北捷脸露内疚,又嘱咐了两句,柔声道:我尽快回来。

嗯。

看着楚北捷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娉婷浑身按捺的热血终于蒸腾起来。

她在被窝中耐心地听了听动静,深吸口气,将被子掀了跳下床来。

麻利地套好衣服,走到窗边,乌黑的眼睛警觉地从窗户缝隙里望出去,扫院子一眼。

漠然似乎送楚北捷出门去了,并没有站在外面。

小巧的唇勾起狡黠的微笑,转身到桌前取了草药,快速研磨起来。

独门秘方,再加霹雳弹。

她自言自语地估量着:王府地牢守卫不多,该可以应付了。

从床下深藏的盒子里掏出久经辛苦暗中制作的霹雳弹,欢快的动作略微停滞。

他要知道了,不知该怎么恨我。

心被扯了一下,暗中叫着微微的疼。

娉婷秀气的脸上染上一抹幽怨,叹道:怕就怕他……担忧只是轻轻掠过,动作片刻之后又回复了伶俐:别想了,我当然要帮少爷和冬灼。

早有计划的步骤做来,不过用了一刻钟左右。

娉婷看屋外,漠然还未回来,携了迷药和霹雳弹,款款走出房门。

冬夜,虫儿早绝了踪迹。

天上一弯镰月挂着,发出冷冷淡淡的光。

她呵一口气,朝地牢的方向走。

多日的观察,要避开王府巡逻有序的侍卫并不难。

偶尔碰上侍女仆役,一见是娉婷的熟悉面孔,都笑着打个招呼便走开了。

绕过枯竹假山,无声无息到了地牢门口。

牢头眼尖,看见远远一个人影过来,仔细一瞧,居然是娉婷,迎上去笑道:阳凤姑娘怎么来了?哇,好冷的天。

掉了根簪子,来找找。

簪子?牢头愣了愣:不会掉房里了吧?找过了,都没有。

我想多半是掉地牢里了。

娉婷压低声音软声道:这是王爷今天才送的,刚戴就没了影儿,明日王爷问起我怎么交代?帮个忙,开门让我进去找找吧。

这……牢头为难:地牢重地,不能随便放人进来。

我今天不是进去了吗?牢头闭着嘴,只装笑脸:姑娘,这不是为难我吗?万一王爷问起来……娉婷也不勉强,作出焦急的模样:那请您帮我进去看看吧,地上台阶上都仔细看看,我在这等。

说罢,似乎受了冷风,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北风入骨,牢头站在地牢入口也冷得直跺脚,听着娉婷剧咳,担心起来:姑娘先回去,等找到了,我亲自送过去。

不不,就等着好,咳咳咳……咳……我……咳……我心里着急,额头火似的,也不觉得冷。

她颤着音说得牢头犹豫起来。

牢头知道这女人极得王爷喜爱,为了她的病特意请了名医陈观止坐镇王府,说不定往后就是他们的王妃。

要真让她站在地牢入口冷病了,那可就……思量一会,牢头咬牙道:还是进来吧,里面暖和点。

姑娘自己找过,也放心。

开了地牢大门,放娉婷进去,仔细地把门关上。

地牢尽头,漆黑一片的牢房里,冬灼正低头休息。

他不觉得冷,浑身的伤滚烫,象同时被几十个火把燎着。

凝结着血的衣裳硬邦邦的粘在身上,稍一动弹便扯动伤口。

他靠在墙边修养,尽量保持着体力。

咿……寂静中,铁铸的大门被轻轻推开,一丝光线从外面透进来。

冬灼心生感应地睁开眼睛。

冬灼?娉婷持着火把,出现在门外。

冬灼嘴角泛起微笑,用一贯调皮的语气说:正等你呢。

他站起来,伤口扯得他直咧嘴,手脚上的镣铐一阵脆响。

娉婷闪进来,手上拿着钥匙晃晃,笑了笑。

镣铐全部解开,冬灼问:外面的人呢?都倒了。

娉婷圆溜溜的眼睛转着波光,抿唇道:连霹雳弹都没用上。

就是从前差点迷倒整个敬安王府所有人的独门秘方?娉婷得意地扬着唇角:跟我来。

出了牢房,牢头和侍卫果然三三两两倒在地上。

两人都是经历过沙场的,理所当然聪明地换上王府侍卫的衣裳,娉婷轻车熟路,带着冬灼趁夜色到了马房。

天还未亮,马夫正呼呼大睡。

冬灼选了两匹好马,一匹给娉婷,一匹给自己。

看来楚北捷还没有回来,真是老天帮忙。

娉婷抬头望天:这个时候小后门是老张在看,对付他极容易,你动作利落点。

在小后门把正打盹的老张敲昏,两人无惊无险,出了镇北王府。

相视一笑,不由亲切万分。

同时挥鞭疾驰,离危地越远越好。

不一会出了城,再狂奔一气,到处是郊外景色,在灰蒙蒙的苍穹下哆嗦着发抖的黄草和骄傲挺直的枯树跳入眼帘。

想着危险渐远,马步慢下一点。

两人都筋疲力尽,下马选了个地方,坐下休息。

冬灼低头思量一会,忍不住问:这问题本该以后再问,可……娉婷,你怎么入了楚北捷的王府?娉婷嘴角边的笑容滞了一会,很快如常,低声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冬灼附耳过去,听娉婷耳语,神色渐变,听到后来,猛然抬头,惊愕地看着娉婷。

娉婷寻常神色:怎么?居然是这样……好了,先说正事。

娉婷道:王府丢了犯人,楚北捷一定大发追兵。

我们两人需一人诱引追兵,一人去见少爷。

娉婷,我看这事还是三思的好。

娉婷脸色一冷,毅然道:事已至此,有什么可三思的?不等冬灼说话,站直了身子,扬首道:我刚从镇北王府出来,有不少事要面告少爷,只好劳动你引开追兵了。

我走东去见少爷,你走西。

去吧。

冬灼仍在犹豫,娉婷推他上马,在马后抽了一鞭,看马儿放开四蹄飞奔而去。

少爷,娉婷终于可以见到你了。

喃喃几遍,看着冬灼消失在广阔的平原尽头,她才上马,按着说定的地方前进。

娉婷没有猜错,这日果然大雪。

清晨,太阳稍稍露脸就簌然躲进云层,不过一个时辰,灰白将天空完全笼罩起来。

娉婷在马上仰头,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下来。

啊,好大的雪花。

伸手,在半空中捞住一片,看它化在冻得通红的掌心中,娉婷露出孩子似的笑容。

好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好雪。

往年每逢这个时候,少爷都会连声叫娉婷:快快!赏雪,还有琴,记得把琴带上。

风流潇洒的少爷,现在虽然一脸风尘,但也该会为了这雪而高兴吧?她也不快骑,慢悠悠欣赏天空中旋转落下飘下纯白的美景,马背上放着的一件白狐披风已经被她取出来披在身上。

那披风是楚北捷新送的,似乎是哪个小国的贡品。

真正是好东西,穿在身上,一丝风也不透。

她料到有大雪,为了自己着想当然早有准备。

故乱世,方现英雄;故英雄,方有佳人。

奈何纷乱,奈何纷乱……景致好,虽冷,娉婷却有了兴致,轻声唱起歌来。

淡淡的影子在脑子扰着她。

她唇边带着笑,眼底又泛着一点不确定的疑惑。

可歌声,还是那么动人。

故嗜兵,方成盛名;故盛名,方不厌诈。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忽然想起楚北捷,那知道被骗气恼的样子。

脸颊忽然红了,象染了胭脂。

那人,那个男人。

娉婷停了歌声,幽幽叹气,那个男人啊,真是怎么形容都不足。

大雪连下三天,她一直朝东走了三天。

三天后,雪停。

娉婷载歌在雪中挥鞭,已经到了东林边境。

她在距离东林和归乐边境半日路程的地方停了下来。

大地白茫。

娉婷停下,第一次向路人打探:这位大爷,三分燕子崖怎么走?往前走,看见前面那条小羊肠路没有?进去,尽头有左右两条路,走右边的,再骑半天马就到了。

老人扛着一袋夏天晒好的粮食,抬头:天好冷,还赶路呢?是呢!谢了老人,娉婷勒转马头,扬唇:小羊肠路……目标就在前面。

想到少爷温暖的微笑,少爷见到她时,不知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往马后挥了一鞭,马儿嘶叫着小跑起来。

小羊肠路就在面前,两道高而陡的悬壁夹住中间仅可以通过三匹马的小路,抬头只能看见一线天。

灰白的光洒下来。

娉婷默默站在小羊肠的入口。

窄道穿堂风,刺骨的冷。

呼呼的冷冽,卷起沙砾。

空气里藏着叫人心神不宁的预兆。

追兵……小嘴轻启,叹着。

片刻后,仿佛感受到危险似的,娉婷瞳孔一缩,猛然抽鞭,重重打在马匹身上。

驾!黑马似乎也闻到不安的气息,亢奋地高嘶起来,四蹄离地,呼呼生风地冲进小羊肠道。

两边的悬崖,阴森地压迫过来。

身后,轰鸣的马蹄声,蓦然冒起,象地下潜伏的恶魔忽然重新临人间。

追兵,是追兵!镇北王府追兵已到!象要踏破这白茫茫大地的蹄声,回荡在身后。

越来越近,几乎震耳欲聋。

不难想象那身后的杀气冲天,锐利的兵刀闪着银光。

娉婷不回头,猛向前冲。

旋风般的呼啸紧随不舍。

阳凤!高昂威严的呼唤传进耳中。

楚北捷到。

马上纤细的身躯微颤。

娉婷闭目,在小路上狂冲。

冲,冲!风迎着脸嚣张刮着,生疼。

白娉婷!还是同一个人的声音,含着令人惊惧的怒气。

娉婷在震。

这人温柔的声音,她深深记得。

他说我们对月起誓,永不相负。

他说春来时,要每日为心上人亲挑一朵鲜花,插在发间。

但他现在怒火冲天,象被激怒的狮子,要嗜血。

那是沙场上领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破敌时下令屠杀的恶魔的声音。

蹄声又近几分,仿佛就在身后。

她用尽全力命令坐骑奔驰,再下一记狠鞭。

鞭子没有挥下去,有人已经追上来,随手扯下她手中的鞭,再一把狠狠地搂住她的腰,象要发泄所有怒气似的用上极大的劲道。

啊!惊叫,她掉进一个厚实又充满火药味的怀抱。

睁开眼,看见头顶上蕴着危险的黑瞳。

跑得够远了。

一手勒马,一手紧抓着他的俘虏,楚北捷勾唇,逸出邪魅的笑:看你,多不听话,竟走了这么远。

出乎意料的温言里藏着深深的危险,娉婷静静看他:何时知道我是白娉婷?还好,不算晚的时候。

他低头,眯着眼睛打量她。

纤细的脖子,白皙的手,秀气的脸。

眼睛还是那么沉着,慧光深深藏在眸子后面。

她一定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酷刑,也不知道生气的镇北王有多么可怕。

该怎么惩罚她呢?冬灼呢?自己是无法从楚北捷手上挣扎的,索性放松了身体,偎依在他胸膛温柔地仰头。

跑了。

放心,我会抓住他的,你们很快会见面。

楚北捷冷冷道:三分燕子崖,对吗?娉婷轻笑起来。

楚北捷柔声道:害怕就哭吧,我最心疼你的眼泪。

娉婷停了笑:王爷身边,一定有善于跟踪的能手。

不错。

从一开始王爷就怀疑我的身份了。

抓到敬安王府的人,拿来试探我。

你若沉得住气,让那小鬼被我打死,恐怕可以解去我的怀疑。

王爷故意放风,让我救了他,暗中跟踪我们找少爷的藏身之处。

楚北捷别有深意看她一眼:已另有兵马围剿三分燕子崖。

你的缓兵之计没用。

还是王爷怀里最暖。

娉婷似乎倦了,闭上眼睛,乖巧地贴着楚北捷:王爷如此厉害,为何没有抓到冬灼?楚北捷被她提醒,似乎想到什么,身躯变硬,猛然举剑发令:退!退出这里!娉婷娇笑:迟了呢。

所有人一脸懵懂。

还未明白过来,只听见头顶一声长啸,抬头看去,左右两边悬崖上骤然冒出许多弓箭,阴森森的箭头全部朝下。

若是乱箭齐发,多有本领的人也无法幸免。

有埋伏!啊!敬安王府的人!糟啦!快跑,啊……小道中众人哗然,不少人匆匆纵马要逃出这里,稍一动弹,弓箭已经穿透心窝。

连声惨叫,不少人从马上摔下来。

骏马嘶叫人立,鲜血飞溅。

簌簌射下一阵箭雨,都只针对逃命的人。

射杀了数人,崖上大叫:投降不杀,投降不杀!身入险地,敌上我下,胜败已分。

楚北捷心里知道自己大意,今日恐怕大难临头。

他英雄了得,并不慌张,举手喝道:不许动,全部下马,牵好自己的马匹!连喝两声,部下都镇定下来,果然下马,团团围绕在楚北捷身边,拔剑对外,刀光闪闪,抬头盯着森森弓箭。

楚北捷低头,看见一双狡黠的眸子。

原来你特意选那么一个地方和小鬼道别,有如此深意。

附耳言谈间,已经定下计策,要诱我到这死地。

王爷过奖。

那地方着实不好找,要让冬灼可以平安归去而你的探子无法当着我的面追踪,花了我不少心思呢。

一路上风花雪月缓缓而行,也是为了给时间让冬灼把情况报告少爷,好准备这次埋伏。

幸亏平日读书多,还知道东林边境有一个这样的羊肠险地,还有一个适合藏匿人的三分燕子崖。

楚北捷话锋忽然一转:可惜你算错了一个地方。

哦?如果没有算错,你怎么会落在我手上?楚北捷冷哼道:万箭齐发,我纵然活不成,你也势必不能幸免。

娉婷斜瞅他一眼,淡淡道:我负了你,便陪你送死又如何?楚北捷犀利的目光深深刺进她的肤发:不必花言巧语,我不信你打定主意送死。

娉婷道:王爷英雄一世,当然不甘愿这样窝囊地死吧?其实我又何尝想要王爷的性命,只要王爷答应一件事,上面的弓箭会立即消失,绝不伤害这里任何一个人。

说。

要求很简单,东林五年内,不得有一兵一卒进入归乐。

楚北捷沉声道:兵国大事,必须大王首肯。

王爷是大王亲弟,又是东林第一大将,难道没有这点担当?归乐五年和平,换王爷宝贵的性命,怎么说也值得。

她抿唇,低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活,我自然活着。

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楚北捷纵然知道怀里女子狡猾非常,心里还是不禁一动。

温香暖玉,依然记得缠绵时的触感。

可温柔后,藏的竟是数不尽的欺骗,诡计。

楚北捷咬牙,脖子上的青筋冒起。

他一生中,从未被人如此控制。

这是绝不可原谅的侮辱。

娉婷何尝不知道楚北捷已怒。

刺到脸上的视线比剑更利,楚北捷痛心的拧紧浓眉,让她的心肠也纠结起来。

无法再忍受楚北捷过于压迫的凝视,娉婷偏过脸,轻声催促:王爷,该下决定了。

迎来的是仿佛永远无法到头的沉默。

哈,哈,哈哈哈!听见怀中人加意催促,今日势要逼他发誓,楚北捷怒极反笑,仰头狂笑数声,低头狠狠盯着娉婷,沉声道:如你所愿。

从腰间拔出素日最看重的宝剑,往地上一扔。

宝剑撞击砾石,碰出几点火星。

我,东林镇北王楚北捷以我东林王族发誓,五年内,东林无一兵一卒进入归乐。

此剑留下,当作信物。

含着愤懑的声音回荡在狭长小道,如天涯尽头的暮歌一般低沉悲怆,崖上崖下皆听得清清楚楚。

楚北捷话声落地,崖上闪出一人,躬身为礼,款款笑道:镇北王能屈能伸,真君子也。

我何侠相信镇北王一定会遵守承诺,并代归乐所有不想有战乱的百姓多谢镇北王。

风流潇洒,白衣如雪,正是与楚北捷齐名,目前正遭受归乐大王四面追杀的小敬安王。

娉婷骤见何侠,心情激动,不由脱声喊道:少爷!何侠远远看娉婷一眼,点头道:娉婷,你做得很好,我……有话卡在喉头,似乎哽咽着不好当众说出,转视镇北王:请镇北王放回小王的侍女。

我们契约已定,镇北王可自行退去,不会遭受任何攻击。

楚北捷不言,低头再看娉婷。

放回?松手,送她下马。

简单的动作,楚北捷做不到,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臂越圈越紧。

恨她,天上地下,无人比她更大胆狂妄。

咬牙切齿,纵使将天下酷刑加诸其身,把她囚在身边折磨一辈子,也不足平心中之愤恨。

这身子无比单薄的女子,毒如蛇蝎,陷他于绝境,他应该视她为生平大敌,杀之而后快。

为何手臂却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将她越圈越紧。

不想,放手。

暖暖的身子,纤细的指尖和秀气的脸蛋却是冰的,冻出一点潮红。

当日,只要冻得肌肤发红,她必定象胆怯的猫儿似的,缩在楚北捷怀中。

指端,残留抚过红唇的触感。

他惯了。

惯了听她弹琴,惯了听她笑谈风云,惯了让她懒洋洋倚在床边,陪他夜读公文。

早知她来历不简单,却以为可以轻而易举暗中控制,只要略施小计,擒了何侠,就将总爱说谎的小人儿再抓回身边。

谁料顷刻天地变色,施计者反中计。

以为牢牢把握在手的翠鸟,忽然展翅,要飞回主人身边。

而他,却仍不愿松开桎梏她的臂弯。

惯了抱她搂她亲她吻她。

恨到极点,爱未转薄。

惯了……天地间此女最恨最恶最该杀,天地间此女最柔最慧最应怜。

可怜他苦苦追逐的,竟是这样一个绝世佳人。

楚北捷闭起神光炯炯的双目,百般滋味,绕上心头。

王爷,请放开我的侍女。

何侠淡淡的声音传来。

楚北捷似从往日的云端摔回这羊肠小道,神情一动。

低头,她仍在那里,发亮的眼睛盯着自己。

王爷,请放我下马。

她低低地说。

楚北捷恍若未闻。

下马?你去哪里?你骗我诱我,怎能说去便去?普天之下,只有一人,我想得到。

恨意重重,爱念深深,我要你身与心,都无处可逃。

楚北捷冷冷道:我只答应东林五年不出兵归乐,可没有答应放你回去。

娉婷不徐不疾,仰头道:崖上伏兵未退,这个时候贸然生事,于王爷不利。

不愧是何侠的女军师,楚北捷薄唇扬起一丝诡异,笑道:如果我此刻当着何侠的面把你生生掐死在怀中,你认为如何?娉婷丝毫不惧,甜笑道:弓箭齐下,娉婷与王爷同日同时死。

错,楚北捷笃定道:何侠不会放箭。

只要我依然肯遵守五年之约,他会命人让我平安归去。

最多射杀我一众侍从,以泄怒火。

娉婷脸色微变,虽然瞬间回复常态,却哪里逃得过楚北捷犀利的目光。

楚北捷叹道: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

你白娉婷纵使再聪明伶俐得他欢心,也比不上归乐五年安宁。

娉婷呆了半息,幽幽道:王爷如此恨我?楚北捷深深凝视她,不语。

娉婷惨笑:也罢,你这就动手吧。

话音刚顿,腰身一轻,双脚居然挨了地。

她讶然抬头,看见熟悉的男人气宇轩昂骑在马上。

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楚北捷叹:自愿上马来,跟何侠告别,从此,你不叫白娉婷。

你会姓楚。

娉婷娇躯剧震,不料到了这个地步楚北捷仍为她留一余地。

此情此意,怎叫人不感激涕零?晶莹的双眸怔怔定在宛如刀削的俊脸上,数月轻怜蜜爱,耳边细语,重重叠叠,铺天盖地而来。

镇北王府中古琴犹在。

那曾插在发端那朵花儿,已凋零不知去向。

我这是雪月魂魄红颜纤手,你那是天地心志强弩宝刀,中间,隔了国恨如山。

山高入云,你看不见我,我瞅不见你。

心痛如绞,不曾稍止。

娉婷远远看一眼站在崖上的何侠,眼底波光颤动,猛一咬牙,退开半步:王爷请回,娉婷不送。

楚北捷面无表情,失去的温度视线停留在她脸上,点头轻道:好,好,好……连说三个好字,冷冷道:总有一日,你会知道什么是锥心之疼。

勒转马头,猛力挥鞭。

骏马高嘶人力,发足奔出,尘土飞扬。

一个落寞身影,落在斜阳下。

冬去,春来。

山花烂漫,蝶儿飞来,停在指端。

地处归乐和北漠边境的一处偌大山庄内,娉婷倚窗而立。

最近,你憔悴不少。

何侠站在身后,轻叹:娉婷,你变了。

变了?娉婷浅笑,指头一动,惊飞休憩的蝴蝶。

她转头:谁变了?娉婷还是姓白,还跟着少爷,还是天天抚琴唱歌。

何侠凝视着她,直到她耐不住这探询的目光偏过头去,方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捧到娉婷面前:给你。

什么?娉婷仔细一看,居然是楚北捷留做信物的宝剑:这是两国信物,怎可交给娉婷。

楚北捷有一个习惯,每上沙场,腰间左右同时系剑。

这次留下的信物,是他左腰之剑。

何侠稍顿,沉声解释:这剑,叫离魂。

娉婷眼波转到这把古色古香的百年宝剑上,伸出纤手摩挲,痴痴重复:离魂?我当日不明白他为什么把最看重的左腰剑留下,而不留右腰次之的神威宝剑。

这下总算明白过来了。

这剑是他留给你的,如今你,已经离魂。

何侠将宝剑塞到娉婷手中,再长叹一声,走出房门。

离魂?娉婷搂剑入怀,冰冷的剑身,靠近肌肤。

她失神。

不错,魂魄已离,随那马上的身影去了。

怎能忘记楚北捷?春光明媚,正是折花入鬓的佳时。

安定下来后的时间是那么多,让她日日夜夜,仔仔细细,回记楚北捷点点滴滴。

为什么心肠软成泥,化成水。

记不起尔虞我诈,计中有计,胜则成王败则寇,只记得花府三夜,他一脸至诚,无声静立,从此系住一缕芳心。

你到底是怎么个人?娉婷仰头,对云轻问:你恨我,还是爱我?临行前一言,是不舍我,还是骗我?日夜相对,温柔入骨,不是假的。

互相欺瞒,用计诱骗,也不是假的。

她聪明一世,此刻糊涂起来,犹如深陷泥潭,无法自拔。

肩后忽然被人重重一拍,娉婷一震,猛然转身。

哈哈,又在发呆?冬灼做着鬼脸,看清娉婷脸色,顿时咋舌收敛笑容:唉,唉?怎么哭了?娉婷匆忙抹了脸上湿漉,瞪眼道:一天到晚不正经,上次险急时见你,还略有点长进。

进来住几天,你就不得安生了。

冬灼嘿嘿挠头,瞥她片刻,坐下捧起茶碗:我来看看你,顺便哄你高兴。

你倒好,见我就板起脸来教训。

娉婷听他这么一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低头,讪讪开口:你们不必为我担心,我好端端的,过几天就好。

过几天?我们今天就要离开了,你还不快变清爽点。

今天?娉婷一怔:去哪?冬灼愕然,似乎不曾料到娉婷不知,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当即转了口风,言语闪烁道:我也只是依稀听少爷说过两回,好像……是说这个地方虽然是王府多年前暗中布置的产业,但毕竟在归乐国境内。

如今大王仍在追捕,还是小心点好,早日去……不知道去哪。

他讪笑两声,猛拍额头:少爷叫我的差使,我现在都没有做呢。

娉婷静静看冬灼匆匆离开,久久才收回目光。

陌生感骤生,回思,真不能怪少爷和冬灼。

自从回了少爷身边,每日就象丢了魂魄似的,往往别人说上十句,她才懒洋洋应一句。

往日管理府内事务都在她分内,流落东林一段时间,环境已渐渐栽培出几个得用的侍女来。

她回来,自然也懒得再管。

就这样,仿佛与王府脱了节。

少爷虑得对,这里虽然偏僻,到底还是大王管辖的地方,应该早做防备。

如果是往日,她早该看出来告诫少爷,现在……难道一番磨炼,反而失了聪明?次日,果然有侍女过来告知要准备收拾行装。

娉婷问:我们去哪?我也不知道。

少爷呢?少爷正忙呢。

跟随王府中人上了车,发现不见冬灼,转头问:冬灼去哪了?我哪知道这些?娉婷姐姐,你安心乘车就好了。

少爷在哪辆车上?我向来与他同乘。

娉婷姐姐,是少爷吩咐你和我们一车的。

少爷在哪,我也不知道。

十问九不知,一路行来无惊无险,又到一处别院,似乎还是敬安王府昔年暗中布置的产业。

起了疑,娉婷不得不从楚北捷的漩涡中抽出三分神,打量身边一切。

无端的,生疏日益。

少爷数日不见踪影,她发呆时不曾察觉,现在可看出来了。

怎么不见老王爷?老王爷不和我们一道。

那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呀。

知道下面的侍女确实不知道什么,她要出房找少爷,被人拦在门口:姐姐要找少爷,我们去请吧。

片刻回来说:少爷不在,回来就会来看姐姐吧。

数日不见何侠,消息仿佛被隔绝般稀少。

娉婷看不见周围,身边身外,都是一片迷梦。

不由她不心寒。

流落在外一段时间,怎会有这样大的不同?王府在变,还是她在变?不久,去年染的旧疾又发。

娉婷夜间醒来,咳嗽不断,请医煎药忙了一夜。

次日,何侠终于出现。

怎么又病倒了?何侠皱眉,责怪地说:总不肯好好照顾自己,看看,好好的又把身子弄坏,何苦?亲自端了药碗,喂娉婷喝药。

娉婷怔怔看着何侠,片刻笑了出来:少爷最近好忙,怎么也见不着。

我怕你心烦,又怕你操劳,所以把会让你心烦又让你操劳的事都瞒了。

王府将来如何归宿,少爷和王爷商量过没有?看看,叫你不要操心。

一应安排,全部有我。

撑起半身喝了草药,娉婷闭目眼神,何侠也不忙着走,坐在她身边,轻轻为她揉肩:睡吧,你都瘦成一把骨头了。

多睡多吃,才是福气。

你现在总蹙眉不语,我倒想起小时候你总爱把碟子仍进水井的顽皮来。

小时候多好,两小无猜。

我们现在也很好。

带着倦意的笑容泛上消瘦的脸,娉婷忽然想起一事,微微睁眼:少爷,楚北捷和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什么?他说,你是何侠贴身侍女,难道不知道你家少爷是当世名将?什么是名将,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轻,就是能舍私情,断私心。

你白娉婷纵使再聪明伶俐得他欢心,也……也算不得什么。

何侠摇头道:糊涂丫头,你就只把他的话记在心上?他虽是敌将,但这句话我是信的。

娉婷柔弱的目光落在何侠脸上,轻声道:少爷是当世名将。

何侠低头不语。

娉婷,自从你回来后,没有和我提过镇北王府中的事。

楚北捷对我早有疑心,他披阅公文时我虽然也在房中,但上面写些什么,是一个字也看不到的。

翠环明裆,今昔何在。

陋室空堂,是归乐都城中曾风光一时的敬安王府。

极目处颓檐败瓦,怎能怪人心骤变?归乐已有五年安宁,凭这五年,大王可以整集军力,对抗东林。

我们做到这一步,算是对得起世代国恩。

何肃说什么也是归乐大王,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

从此以后,敬安王府不复存在,我们决定归隐山林,永不出现。

何侠静默片刻,又道:但敬安王府仇家不少,各国都有权重者欲杀我们而后快,大王恐怕也恨不得我们死。

所以,是否能够保密,是我们生死存亡之所在。

一阵刺骨寒冷绕上心脏,象绳索一样勒得呼吸蓦止。

少爷……娉婷咬紧贝齿,颤了半日,才挤出字来:你疑我?你计诱楚北捷,为归乐立下不世功勋,是顶天立地的奇女子。

我信你。

何侠仰天闭目,沉默片刻,睁开眼睛,忽然淡淡问:可是娉婷,你信你自己吗?十字一问,字字穿心。

娉婷真真正正地,怔住。

不敢置信和心痛,写满一脸。

你说什么?找回声音,她气若游丝地问。

何侠不答反问:你手边握着的,是什么?离魂,娉婷说:你给我的。

不,是楚北捷给你的。

何侠叹道:若我那日给你离魂,你拒而不收,我还会存一线希望。

希望你不曾被楚北捷蛊惑,不曾丢了魂魄和理智。

可你收了。

你只记得楚北捷,忘记了归乐。

接过离魂,你可曾想过,那是两国的信物,是归乐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证?我若忘了归乐,怎么会把楚北捷诱入陷阱?何侠深深看她:原来是身在险地,情根种下茫然不知。

一离别,相思就入骨。

不是的……娉婷,你回来后,再不肯和我同乘一骑,从前,我们出征归来,都这样兄妹般亲密的。

那日,我看见他放你下马。

一个男人肯这样放一个女人下马……别说了,别说了!娉婷连连摇头,苍白着憔悴的脸庞,闭上双眼,晶莹泪珠滚落睫毛,凄然道:我明白了。

反间计。

她骗楚北捷真情,楚北捷用真情骗她。

情是真的,计也是真的。

和少爷十八年敬安王府的信任,抵不过楚北捷一个计策。

生平第一次,娉婷眼睁睁看着自己中计而无可奈何。

她无法让何侠释去疑心,确实,她已动情。

世间男女,一旦动情,已很难判断是非曲直。

日后万一遇上楚北捷,言行举止便会在不经意间泄漏一切。

何侠防她,情有可原。

反间。

这就是,楚北捷临去前最后一招,锥心之疼。

睁眼直到天明,听见鸡鸣,娉婷猛然一惊,从床上坐起。

被窝内一样硬硬的东西磕到腰眼,她象失了神般,缓缓把手伸进去摩挲上面熟悉的花纹。

离魂,两个古字龙飞凤舞篆刻在剑柄上。

楚北捷当日扔下宝剑所溅起的火星似乎在眼前一闪,娉婷的心蓦然抽紧,想起何侠的话。

若不接着宝剑,还有一丝希望。

若接了……十八年养育恩义,被此剑无声无息断个干净。

她素不爱哭,近日眼泪却多了不少。

现在心冷得结冰似的,想哭,反而淌不下一滴。

怔怔坐在床上,只觉得满脑子迷迷糊糊,娉婷举手按在额头。

哦,又烧起来了,冰冷的指尖碰在高温的肌肤上,自己忍不住打个寒战。

何侠指派的侍女铃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姐姐,该起来了?连问了两三句,娉婷才恍惚着回头:嗯?铃裆麻利地端来热水,拧干毛巾递给娉婷。

总在逃亡中奔波,这里来那里去,东西乱糟糟地塞在大木匣子里,她便到处翻找娉婷常用的梳子。

娉婷在她身后说:别找了,你把冬灼找来。

冬灼?他不在?铃裆摇头,笑道:我瞧瞧去。

太阳很好,春天的味道越来越浓。

门帘的垂珠被铃裆俏皮地一掀,反射耀眼的光亮。

刹那间,娉婷又想起花府那道隔帘。

她和花小姐偷偷藏在帘后,窥看登门拜访的来客。

那是,看见楚北捷的第一眼。

只剩一人的房间冷冷清清,冷得娉婷不用人惊动也蓦然回神。

下了床,取出梳子倚在窗边慢慢梳理长长的黑发,一边看外面生气勃勃的景致。

红色和紫色的花正半开,池塘边绿草茵茵,景色虽美,却很陌生。

不是敬安王府,也不是镇北王府。

自愿上马来,跟何侠告别,从此,你不叫白娉婷。

你会姓楚。

你只记得楚北捷,忘记了归乐。

接过离魂,你可曾想过,那是两国的信物,是归乐百姓五年安家度日的保证?她忽然蹙眉,象疼得快断了呼吸一样,苍白的指节紧紧拽住心窝处的衣裳,回头看静静放在床边的宝剑。

离魂。

离了楚北捷,却回不了敬安王府。

她白娉婷,小敬安王身边最有分量的侍女,随主出征定计灭敌的女军师,逼敌国大将发下誓言保住归乐五年平安的女子,为何居然在这十天九地中,成了孤魂?娉婷,冬灼的声音传来,就在身后:你找我?娉婷放下梳子,转头时,唇角已经勾起往日熟悉的浅笑:有事和你说。

冬灼有点手足无措,许多日没有见娉婷,忙乱中,也隐隐觉察到许多叫人心寒的迹象。

一见这憔悴的往日伙伴,冬灼脸上常见的吊儿郎当的表情通通不翼而飞,象个大孩子犯了错一样搓着手,低头道:你说吧。

我要走了。

平静的四个字,重重压在冬灼心上。

走?他霍然抬头,满脸惊讶地触到娉婷乌黑的眸子,瞬间脑子里近日积累的预兆都被翻了出来。

冬灼似乎被针扎了一下似的,要涌出来的话被强行压了下去,仍旧低头,讪讪地问:少爷知道吗?娉婷柔柔地笑了,放软了身子倚在窗台上,对冬灼招招手:冬灼,来。

握住冬灼的手,她仔细打量了半天,忽然俏皮起来,逗他道:你这小子,总娉婷娉婷叫个不停,我可比你大上几个月呢。

叫声姐姐来听。

冬灼难过地咬着牙,半天开头,轻轻叫了声:姐姐。

好弟弟。

娉婷当真拿出姐姐的模样,细心教导:人最难的,是知道进退。

当日计诱楚北捷,我进了。

如今,我该退了。

可你是敬安王府的人,再说,你能走到那去?大王追捕敬安王府众人的名册上有你的名字,楚北捷也不会放过你。

我自有安排。

隐藏在心底多日的郁闷渴望着爆发出来,冬灼愤然:我知道少爷疑你。

我去和少爷说。

不许去。

我憋不住了,这是少爷不对。

他这样,跟灭我们王府的大王有什么两样?站住!娉婷扯住他,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少爷疑得对。

冬灼愣住,茫然地皱眉:你说什么?我不信你对王府有外心。

娉婷怔了半晌,长叹一声:说了你也不明白。

反正,我走了,对王府,对少爷,对我,都是好事。

少爷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我不能帮他,也不能老让他心烦。

你怎么会让少爷心烦?冬灼呀……娉婷温柔地看着他,苦涩地笑笑:论功劳,少爷不能怠慢我;论疑心,少爷不能放松我。

王府踪迹最需要隐秘的时候,他又不敢关我,又不敢害我,还不敢让我伤心。

唉,我都替少爷焦心呢。

可你要是走了……我走了,王府和我再没有瓜葛。

你们的下落我一概不知,想泄密也泄不了。

冬灼还是摇头:不行。

你这样,不等于说少爷忘恩负义,逼迫功臣?娉婷发亮的眼睛眨眨:所以我才要你帮忙呀。

我要偷偷的走,不让少爷知道的离开。

不不,我瞒不过少爷的。

你当然瞒不过少爷,但少爷会瞒你。

打赌吧,他若知道我们的事,不但不会作声,还会暗中安排方便。

我真弄不懂你们!冬灼挠头,焦躁地走来走去,霍然转身说:帮你没问题,反正不管少爷知道不知道,这事你不该受委屈,我也不信你会出卖王府。

但……你能去哪?你还病着,不如过两天……娉婷截道:不,我今夜就要离开。

她语气淡淡,冬灼却听出不可动摇的坚毅,拧起眉毛:不告诉我你打算去哪,我绝不帮你。

你在外面孤身一人,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也不能安睡。

胸前环起双手和娉婷对峙。

离了这里,我就轻轻松松一人,上天入地都不是问题。

你也知道许多人在寻我,我怎能把踪迹告诉你这青涩的小子?不过打算去的方位……娉婷附耳,轻声道:北方。

北方的春天,是否比这里来得晚?昔日在太子府,好友阳凤曾悄悄说过那值得向往的地方,北国的草原一望无际,成千上万的牛羊马匹低头摔着尾巴,偶而一匹发足狂奔,则全部都会跟着奔跑起来,轰轰的蹄声象地要裂开一样。

归乐不能呆,东林更是龙潭虎穴。

不如,北漠。

极目远方,红日初起。

娉婷深深呼吸一口清晨的空气,她倦了太久,连筋骨也疏散许多,困在狭小的阴暗圈子里,看不见天日,忽然深深的怀念起那个胆大包天,借王后诬陷而不顾一切远逃北漠的好友。

阳凤的笑脸,定比当初灿烂吧。

孤芳不自赏 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