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大亮,北风仍在吹,幸喜太阳总算从云后出了来,有了几分暖意。
娉婷采的梅花花瓣已经满了一坛,一早起来,用绍酒、白糖、粗盐、冬菜梗子腌了,又停了下来,笑道:再添点新鲜的五香草,兴许更好。
我去拿。
红蔷兴致勃勃去厨房取了过来,看娉婷忙碌,在一旁赞道:这么精致,一定很好吃。
这是专为王爷回来准备的?醉菊怎会瞧不出红蔷的意思,瞥她一眼,笑吟吟道:等好了,你也可以尝一点。
红蔷大喜,将嫩白的掌在空中清脆地拍了两下,又问: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娉婷昨晚赏了一夜的月,精神却出奇的好,也不客气,吩咐道:你到院子角落里扫开一处雪,在泥地挖个小坑。
被雪埋过的土别有一股清淡香气,我们将坛子埋在泥中,用火熏半个时辰,让泥香入到坛内。
等王爷回来,这坛素香半韵就可以开封了。
醉菊一呆,啧啧道:素香半韵?连名字也婵精竭虑地想,难为你那般心思,吃这个的人可有福了。
娉婷恼她熟了便总趁机取笑,横她一眼,脸上却情不自禁带了一丝羞涩。
动人之处,让醉菊也眼前一亮。
红蔷领命,拿了扫帚出门。
娉婷拿起坛子,坛子本不轻,腰肢骤然用力猛了,脚下一个趔趄,唬得醉菊惊呼一声,连忙过来一把接了,嗔道:再来这么一两次,倒要把我吓出毛病来。
自己双手端了坛子出来。
红蔷已扫开一片雪,正拿着小铲子挖坑,半天才挖了一点点疙瘩出来。
醉菊撩起衣袖道:我来试试。
接过铲子,捣腾了许久,满头大汗,却仍未挖出什么,不禁愤愤道:这泥土可恶,难道下面是石头不成?娉婷在一旁搓着手看她们忙碌,听了她的话,禁不住笑起来:一听就知道你是从不干粗活的。
冬天里冻过的土当然结实,我们力气不够的,看来要找个亲卫过来帮忙才行。
这个好办,我去找一个过来。
红蔷和亲卫们最熟,立即揽了这个差事。
转身要走,却被醉菊一把抓了后背的衣料,轻轻扯了回来:不必去请啦。
你看,现成的一个过来了。
三人一起向院门外看过,果然一个人影正快步走来,远远地瞧去,似乎是漠然,都翘首等着。
哎,楚将军……红蔷一等漠然跨入院门,兴冲冲张口就喊,喊到一半,声音忽地吞了回去,识趣地闭上嘴巴。
来的果然是漠然。
他仍穿着昨夜来时的衣裳,腰间佩剑,看起来清清爽爽,一丝不苟。
但他的脸色,却难看得不成样子。
就算是忽然发现敌军重兵压境,也不会有比这更难看的脸色。
一见他的脸色,连娉婷和醉菊也凝住了笑容。
怎么了?片刻的沉默后,娉婷开口了。
漠然镇定的神情中藏着常人看不出的惊疑不安。
不愿让娉婷受到惊吓,漠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浑身察觉到危险预兆似的紧张后,才迅速低声答道:事恐有变,这里不能待了,请姑娘随我来。
转身走了两步,见身后并无人跟来,娉婷等仍旧站在原地,又转身皱起眉道:时间不多,不要再耽搁了。
娉婷站着不动,北风似乎忽然更刺骨了,搓了搓手,对漠然道:你跟我来。
转身进了屋内。
漠然见她镇定自若,不禁一怔,稍一踌躇,随在她身后。
红蔷和醉菊都知道事情不妙,但究竟何等不妙,却怎也想不出来。
知道娉婷有意与漠然私下交谈,醉菊扯扯红蔷的袖子,两人捧起未能埋入土中的坛子,自行进了侧屋,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娉婷入了屋,在椅上坐了下来。
不知想着些什么,眼神飘飘的,端起一杯放在桌上的茶水,等触了唇,才发现那是凉的,又重新放回桌上,才低声问漠然道:是王后派来的人?漠然又是一讶。
王后派高手潜伏在附近的事,楚北捷从未透出口风。
他看向娉婷。
娉婷涩笑,猜也猜得到。
骨肉之仇,哪有这么容易忘却的。
王爷不许我离开这里半步,又孤身上路,把亲卫们留下来也罢了,竟连你也不肯带上。
偌大的东林,敢与王爷对峙而和我有怨的,还有谁呢?说吧,情况有多糟糕。
最后一言间,慵懒的模样已不翼而飞。
闪亮的黑眸里转起一道睿智柔光,让人刹那间忆起,她也曾是在北漠主宰一国存亡的堂堂上将。
漠然深深看着清秀的脸颊片刻,决定坦白,低声道:糟得不能再糟。
昨夜派去山林里侦察的十名亲卫,没有一人回来。
我等到今日凌晨,觉得不妥,又派人前去查看王后所遣高手平日潜伏的地点,瞧瞧他们是否有异动……这些亲卫,定然也没有回来。
娉婷淡淡截断,叹了一声,蹙眉道:如此说来,恐怕这座山也被包围了。
王后手上有那么多兵马?白姑娘,事情紧急,请立即随我去后山。
漠然焦急道:后山有王爷准备的隐匿居所,是用来以防万一的,寻常人极难找到。
别院目标太大了。
娉婷瞅他一眼,幽幽启唇问:这里只有区区一队亲卫,就算加上你,也拦不住这整山人马。
双方实力悬殊,他们为何却仍不肯露出踪迹?漠然低头思索,忽然抬头,不大相信地问:难道他们早就查探到后山的隐匿处?只等我们自投罗网?对手若如此厉害,又有重兵在手,这可如何是好?想到这里,眉头更加紧皱。
娉婷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起身掀开帘子,倚在门框上,仰头看了看天色,忽间:别院中养着多少信鸽?一共十五只。
漠然问:怎么?都放出去,沿着别院的四面八方,每个方向都放。
她语气淡然,意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漠然不知不觉遵命而行,应道:我这就去。
醉菊见漠然匆匆离去,斟了一杯热茶,亲自端了过来。
抬头骤然看见娉婷站在门边,仰头看天。
今日忙着腌那梅花,并没有挽起发髻,此刻青丝柔柔垂下,脸上流露着哀哀切切的轻愁,淡淡幽幽,竟似隔得极远似的,一时让醉菊慌了神,伸手轻轻推她一下,唤道:白姑娘?娉婷回过神来,低头看她一眼:是你?怅然笑了笑,又道:好像只要活着,便永无宁日,想起来真没意思。
外面冷,我们屋里喝点热茶吧。
转身进了屋内。
醉菊端着茶跟了进去,捧给娉婷一杯,自己也取了一杯,握在手中暖着。
瞧娉婷的神色,半天也瞧不出个所以然,试探着道:不管有什么麻烦,有漠然顶着呢。
这里是镇北王的地方,难道还有不怕死的敢硬闯不成?娉婷知她聪明伶俐,医术老道,心却也极孩子气,低头啜了一口热茶,缓缓道:就是因为这是镇北王的地方,所以才让人担心。
敢到这来生事的,哪个不是厉害角色?若王爷忽然离开也是此事其中一环,那就真的糟糕透顶了。
我只怕……她低头抚了抚未有异样的小腹,眸子朝醉菊处一挑。
醉菊被她彷佛能透视人心的目光一瞅,微微一震,沉声道:这事我谁也没说。
连王爷我都不说了,还会告诉谁?娉婷点了点头,叹道:希望不会像我预想的那样糟糕。
帘子掀起,冷风随着漠然一起进来。
两人抬头一看,漠然的脸色却更差了。
信鸽放出去飞不到多远,都被人用箭射了下来。
漠然声音里有浓浓的忧虑:十五只,无一幸免。
这别院四面八方,竟已被层层包围。
醉菊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叫一声,瞪大了眼睛。
漠然想了想,咬牙道:请姑娘将王爷留下的神威宝剑给我,让我立即派人杀出重围。
南边二十里就是龙虎兵营,将军臣牟一定会立即领兵来救。
娉婷偏头,眸光停在悬挂在墙上的神威宝剑上。
那是楚北捷临行前留下的。
他掌心火烫,抚着她的手,对她道:我留下漠然和亲卫们保护你。
万一这里出了什么我预想不及的事,你派人持这柄宝剑飞骑到南边二十里处的龙虎兵营,向那里的大将军臣牟求援。
他认得我的剑。
言犹在耳。
那鞘上镶嵌着宝石、饱饮过人血的名剑,正悬挂在墙上。
娉婷又想微笑,又想落泪。
楚北捷为她料想了一切,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怎能怪他,他定也不曾想到,事情会发生到这个地步。
娉婷走过去,将神威宝剑默默取了下来,用白皙的指轻轻摩娑。
求援如救火,漠然见她意似不舍,只得开口道:只有此剑能做王爷的信物,调动龙虎兵营人马。
待求援后,立即归还。
他向前一步,想双手接过神威宝剑,却被娉婷轻轻避过,不由一怔。
素来都知白娉婷重大局,睿智过人,怎到了生死关头,竟犯了小性子?大敌当前,分秒必争,想到别院外重重围兵,心里一沉。
娉婷拥剑在怀,重新坐了下来,视线稳稳停在漠然脸上,声音里带着凛然魄力,轻轻问:如此重兵靠近镇北王的隐居别院,东林王会不知道吗?漠然陡然剧震,脸色一片煞白。
不是王后暗中行动?竟是大王亲许?若连大王也在其中出力,那还有什么胜算?娉婷又问:封山并不是小事,我们懵懂不知,是因为被围在中央,又是对方刻意隐瞒的对象,但外面过路的百姓定会知晓。
二十里外的龙虎兵营,又怎会对这里的事一无所知?连续两问,漠然都僵在当场,答不出一字。
其实,他也不必答这两个问题。
就像一层薄薄的纸,揭开之后,一切无所遁形。
楚北捷千防万防,防外敌,防王嫂,却从未防过自己的亲哥哥,堂堂一国君主,赫赫东林大王。
骨肉连心。
本应该最了解他的大哥,本应该最明白这女子于他何等珍贵的大哥。
醉菊已经屏住了呼吸。
娉婷低头,注视怀中的神威宝剑。
楚北捷留下的体温,彷佛还残留在上面。
龙虎兵营,不是已被王令调遣去他处,就是已经更换了大将。
纵派人拼死求援,也无济于事。
娉婷淡淡下了判断,看向窗外,忽然问道:今天是初几?醉菊轻声道:初四。
太阳过了天空的一半,已经是中午。
初四吗?淡淡的笑意,从娉婷优美的唇边缓缓逸出:那就还有两天。
她转过身来,看向漠然:我要这里的地形图,这里最近的奏报,要知道这里可使的亲卫人数,他们的武功高低专长,这里的饮水来源,食物来源,还有往常负责采买的人的情况,以及常到此山上来打猎砍柴的百姓的情况……一口气吩咐完了,才常常舒出一口气,冷然道:重兵而不攻,带着要胁诱降的意味,不是东林王该有的态度,看来倒像故人,会是谁呢?娉婷思索着,微微蹙眉,但她的目光,却渐渐地,变得更加坚定。
东林都城。
朝阳冲破黑暗,透出橘黄色的柔和的光。
光芒笼罩下的东林王宫,却越发阴森森地压抑起来。
东林王携了王后,亲自跨入丽妃的宫殿,柔声安慰了脸色如纸般的丽妃。
宫女们将沐浴干净的小公主用白布包里好,捧上来让大王和王后瞧。
长得像大王呢。
王后轻声说道。
东林王的眉心紧皱,见了初生的女儿,强挤出一丝笑容,嘴角勾起的弧度未及消失,一阵兵刀交击声传了进来。
大王小心!王宫之中的兵刀声最是刺耳。
贴身守卫在东林王身边的侍卫互看一眼,已知道陡变在即,四人蓦然贴近东林王和王后,抽出宝剑,警惕地环视四周,剩下两人迅速潜到窗下,探听敌踪。
连声惨叫连带着重物坠地的声音透如殿中,唬得刚刚还熟睡中的小公主哇哇大哭起来。
兵刃声却在这个时候蓦然停了。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每个人的心霎时一顿。
东林王眼中精光掠过,霍然站起,推开大门,站在台阶高处。
入目处,是楚北捷沉稳的身影。
战斗已告一段落。
中庭处血迹斑斑,手脚受伤的侍卫东倒西歪,但人人咬牙,不肯发出一声呻吟。
尚未受伤的侍卫们紧紧握着长枪,密密围成一圈,却未有人敢再向前挑战。
楚北捷长身而立,持剑站在中庭正央,默默凝视手中宝剑,鲜血像晶莹的红色泪珠,从剑尖处缓缓滑落,滴在中庭光滑的石砖上。
淡泊的表情对身边的威胁毫不在意,彷佛只要他一剑在手,就算周围有千万王宫侍卫,都休想阻他一步。
这,也许是真的。
沉默的空气令人心脏紧缩。
众人盯着这位名动天下的镇北王,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屏息以待。
最后一滴鲜血从锋利的刀锋处滑落,楚北捷回过头来,对上亲大哥沉得像深山的雾一样的眼眸,淡淡问:为何如此?轻轻的声音,有男性独有的低沉醇厚,听在众人耳中,却宛如一记危险的箭,已在弦上。
在他脚下浑身鲜血匍匐着却硬咬着牙一声不吭的,正是刚才被派去执行狙击的侍卫总管董正。
王后被他锐利的眸光轻轻一扫,娇躯微颤,刚要开口,却被东林王默默握住手腕,当下垂下眼,静静站在东林王身旁。
寡人大意了。
东林王站在高阶上,居高临下注视着他唯一的亲弟,无奈地叹气:你为将多年,兵符一定贴身收藏,又怎会需要回昭庆宫去取?北捷,你要枉费寡人对你的一番心血吗?楚北捷默默与他对视,仍淡淡地问:为何如此?那上了箭的弦,又无声无息地,绷紧一分。
因为你是寡人的亲弟弟,是东林的镇北王。
东林王语调陡升,威势凛然,沉声道:寡人恐怕不会再有儿子,这江山日后就是你的,这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边境上对你翘首以盼的将士,还有这些年轻的侍卫们,都是你的!猛虎低啸,无人不悚。
楚北捷的表情却仍未变,长身站立,与东林王遥遥对望。
眸中闪过骨肉亲情,难割难舍而痛心欲绝。
大战在即,王族以保卫国家为第一责任。
王兄千方百计阻我离宫,难道是不想我赶赴前线?楚北捷徐徐推测,又摇头道:不对。
思索片刻,蹙起深黑的剑眉,是不想我返回隐居别院?小小的隐居别院,为何竟连东林大王和王后也被惊动?楚北捷眼角余光瞥到王后低垂的脸庞一丝微不可查的表情,心中异兆陡生,身躯蓦然剧震:是为了娉婷?娉婷远在他处,若连东林王也插手,即使漠然也恐怕难以护卫周全。
楚北捷见东林王并不作声,顿觉手足冰冷。
王兄?楚北捷低唤,压抑着快在血管中奔腾起来的寒流。
他的声音很轻,但已隐隐透出颤抖。
剑柄若不是精钢所铸,也早已被他生生捏碎。
娉婷。
诱他回来,竟只为了娉婷。
难道他被留在王宫的时候,远方已遭变故?难道他归去的时候,竟会再也看不到那抹树下抚琴的单薄身影?楚北捷看向东林王,用深深的不敢置信和失望直视他,那眼中还藏着一点点闪烁的希望。
希望他的王兄,尚念及一丝兄弟情分,为娉婷留下一线生机。
就连自问心肠刚硬的东林王骤然接触他的眸光,也忍不住顿了顿,将目光移向别处。
察觉王兄逃避的目光,楚北捷僵住了。
一颗心沉沉下落,直坠向无止无境的黑暗。
初六……王爷生辰那日,我们可以在一起吗?莺声萦绕在耳,娉婷一笑一动,皆在眼底心底。
初六,他许下诺言。
心乱如麻。
但越心乱,越要冷静。
不过片刻,楚北捷脸上闪过决断之色,握紧手中宝剑,转身便走。
一干侍卫挺枪在楚北捷身边虚围一圈,见他迳自向出口走去,犹如天神下凡,不怒自威,都呆了一呆,不知拦好还是不拦好。
楚北捷剑尖朝下,仰首阔步,浑不将锐利的枪头看在眼里,挺胸举步,彷佛那枪就算真的刺透他的胸膛,他也不会停住脚步。
他的目光似汪洋大海,深不可测,而风暴已起,令人不寒而栗。
无人敢对上他的眼睛,就如无人敢对上他手中的宝剑。
谁没有听过镇北王的威名!侍卫们被他气势所迫,连连踉跄后退。
让他走。
东林王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侍卫们如逢大赦,赶紧让开。
王后头上凤饰蓦然微晃,颤声道:大王!王后是要让寡人杀了他,还是让他杀光这里的侍卫?东林王像标枪一样挺直地站着,目视楚北捷彷佛能撑起一方天空的坚毅背影消失在门口,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让他走吧。
隐居别院应该已经陷落,就算他现在赶去,也已经来不及了。
失去楚北捷的中庭再没有先前凛然的萧瑟,压抑的气氛却仍在,无人敢动,连刚刚出生的孩子也彷佛感觉到国难当前时暗涌的苦痛,不敢啼哭。
东林王遥望渐亮的天,王者的黑眸深处隐藏着一丝忧虑和叹息。
脚步声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老丞相楚在然跌跌撞撞地赶进来,跪倒禀报:大王,镇北王直出宫门,点了十二位年轻将领,又用兵符调了两队御城精锐骑兵,统共三千人马,从西门急奔而去!让他去吧。
东林王收回遥望的目光,神色已恢复如常,从容地步下台阶,温言道:不经历切肤的痛苦,又怎能成为东林的未来的大王?北捷,去亲眼目睹已成废墟的隐居别院吧。
希望烧红天边的火焰,能将你心底最后的一丝私情不留痕迹地抹去。
王者,要有国,就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