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5-03-30 08:40:44

两人暗自嗟叹。

漠然道:虽说何侠许诺初六前不会行动,但还是不能大意。

我去将别院内的防御布置再做一些调整才行。

醉菊点了点头,见漠然转身离去,想起一事,轻轻哎了一声,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叫住漠然,让他走了。

回到屋里,红蔷正坐在小椅上打盹。

她心思最浅,先前受了不少惊吓,见娉婷和漠然平安回来,只道危机已过,听见帘子的声响,微微睁开眼睛,瞧见是醉菊回来了,将指尖轻轻放在唇边。

嘘……指指里屋,闭上眼,将双掌合拢了贴在脸侧,稍稍歪起脖子,做个睡着的模样。

醉菊回了她一个明白的眼色,蹑手蹑脚走到里屋,悄悄探头。

娉婷躺在床上,长发披散开来,一小束沿着床边柔柔垂下,闭着眼睛,看来是睡了。

身子盖着厚厚的被子,可窗还是开着的,呼呼透进冷风。

醉菊低声道:这么个坏习惯,总是不改。

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伸手,还没碰到窗子,忽然听见低低的声音从下方传过来。

别关,吹着风,脑子清爽一点。

醉菊低头一瞧,娉婷已经睁开了眼睛。

眸子澄清透亮,哪来一点睡意?关了吧,万一着凉了可不是好玩的。

醉菊坚决地开了窗子,转身在床边上坐下,探手入被,摸索到娉婷纤柔的手腕,探出两指按在脉上。

静心听了一会,浅笑道:还好。

将手依旧收了回来,又压低声音道:我都听漠然讲了。

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娉婷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反问:难道连你也担心王爷赶不回来?醉菊用眼瞅着娉婷。

她跟着师父治病救人,达官贵人是司空见惯的,东林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哪怕是王宫中的贵妃娘娘,都有一两分交情,却从没见过白娉婷这样的人物。

这般的聪颖、洒脱、孤傲,竟是浸在骨子里面,敬安王府究竟是何等所在,不但有一个风流倜傥、仗剑长歌的何侠,还能养出白娉婷这样的人物?娉婷见醉菊不语,便也拿眼睛轻轻瞅她。

两双透亮眸子默默看着对方,似在揣度对方心意,又似若有所思。

红蔷正巧进来,见两人痴痴对看着,诧道:原来没睡呢,害我不敢动作大了,怕惊醒白姑娘。

你们盯着人家脸上瞧什么,那上面能长朵花出来不成?醉菊收了目光,转身向着红蔷,笑骂道:就你呱噪,人家静静想一会事,偏被你搅和了。

娉婷也看向她,问:你进来干什么?看看这天,红蔷指指外头:刚才见姑娘睡了,也不敢问。

你们难道肚子不饿?醉菊探头往外看了看:也对,怪不得觉得饿呢。

悬了一天的心,居然将饮食大事忘了。

饭菜已经做好了,我去端来。

红蔷走了出去。

厨房里的大娘们虽也惊魂不定了一天,但手艺还是极好。

数层的食盒送上来,依旧是两荤四素,伴着几碟小菜。

娉婷向来食量不大,今日耗费了心神,更无食欲,有一点没一点地挑了几箸。

醉菊见她要将手里的筷子放下,忙道:至少也要把热汤和碗里的饭吃完。

连擦了几筷子的荤菜放在娉婷碗里,用眼睛瞥她。

娉婷毫无胃口,瞧见醉菊凶凶的眼色,悄悄伸手抚了抚小腹,默默将碗里的饭菜都咽了下去。

醉菊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饭后,醉菊和红蔷七手八脚收拾了食盒,将菜碟饭碗都装回盒内。

醉菊道:让我去吧。

留了红蔷陪伴娉婷,提着沉甸甸的出了院子,刚巧碰见厨房的大娘迎面过来。

醉菊姑娘,天冷,用不着亲自送回来,我们老婆子去拿就行。

大娘见了醉菊,停了脚步。

醉菊将食盒递给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不光为了送这个,我还有明天的膳谱要给你们。

按着方子上面的做,里面加了几味药材,都选上好的放。

记住,分量可别弄错了。

镇北王府里的人再不济也识得两个字,大娘就着月光看了那膳谱,啧啧道:好细致的活儿。

辛苦了醉菊姑娘,连吃个饭也要花偌大心思,怪不得白姑娘最近脸色红润了不少。

只是……大娘语气一转,面有难色:这上面的当归,前几天给白姑娘炖枣子,厨房里刚巧用完了。

芍药花瓣,厨房里本来就不存的。

老山紫参倒是还有一些。

醉菊道: 这不能耽搁,我又不能和你说明白,反正快去采买一些,按照我的方子做就好。

哎呀呀,姑娘你也糊涂了,这光景别院里面谁出得去?大门被亲卫们守得比都城的城门还紧。

醉菊这才想起外面围了兵,拍额道:我真是糊涂了。

说起这个,厨房里的东西可以撑到初六吗?大米常年存着许多,不怕会饿死人。

但菜不够,后面虽然有小菜园子,养了一些鸡鸭,但姑娘想想,这别院里面多少人,女孩也就算了,食量小。

那些亲卫们牛高马大,没有大碗的荤菜,受得了吗?我看荤菜顶多撑一天。

大娘左右瞧瞧,凑近了点,压低声音道:猪肉都是三天一送的,前两天送上来的这顿已经吃完了,明天是一丝猪肉星都没有啦。

鱼也没有新鲜的,鸡鸭先顶着吧。

楚将军说这是小事,不许让白姑娘知道心烦。

我告诉你,你可别漏了口风。

醉菊点头道:我和你一道到厨房去,瞧瞧还剩些什么。

将就着材料再写个膳谱。

大娘,可要叮嘱他们按着我的方子做,不管外面围了多少兵,我可只管先把白姑娘的身子料理好。

那当然,只要厨房里有东西,就能照你的方子一丝不差地给你做。

两人在雪地里慢慢走着过去。

月亮出来了,却不及前几天的亮,淡黄的光朦朦胧胧,脚踩在薄薄的雪层上,雪片碎开,咯咯吱吱的响。

刚到厨房门口,忽有动静传来。

怎么?醉菊惊惶地低呼一声,看着别院大门上空的红光,似乎有许多火把正在门外凶猛地吐着火焰。

厚重的大门在深夜里推开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虽然轻,却有一种沉重的危险感。

大娘抬头看着半空中的火光,颤着嘴唇:老天爷,该不是打进来了吧?醉菊不作声,大着胆子绕出厨房的院子,从侧边走过来就是直路,通到别院大门。

她轻轻靠过去,躲在墙后看,瞧见大门外站了一排手持火把的人,这个时候,能到门前的除了何侠那边的人,再没有别个。

不一会,大门缓缓关上,将外面的火光遮挡在外面,只能从墙头看见那些光的痕迹。

醉菊瞧见漠然带着两名亲卫推着一辆车戒备森严过来,从墙后闪身出来。

谁?漠然低喝,身边两名亲卫的剑已经锵地抽了出来。

是我。

漠然松了一口气,责怪道:半夜三更的,你不陪着白姑娘,跑出来干什么?还嫌这里不够乱吗?两名亲卫看清楚是醉菊,将剑收了回去。

我本要去厨房的,听见动静就过来了。

那些人来干什么?送东西。

送东西?鲜肉鲜鱼,各色干果。

我已经验过了,里面只有菜,没藏人或兵器。

漠然苦笑,指指后面那满满一车东西:你来得正好,这些东西弄回厨房后,你每一样都亲自用针验验,看看是否有古怪。

醉菊瞥那满满的车子一眼,不禁叹气:何侠的确是个人物。

他该不会用这般下作手段。

不过我还是会好好验的。

两名亲卫帮醉菊将车推到厨房,将货物卸下来清算一下,除了猪肉牛肉鲜鱼等寻常荤菜外,竟还有不少稀罕东西。

几坛子由正宗归乐厨子制的归乐小菜,上好的通晋鱼干,北漠的御用美食卤珍,还有一碟又软又酥的点心。

厨房几位大娘在一旁看醉菊逐样用针检验,瞧见那一碟点心小巧玲珑,几至巧夺天工,啧啧称叹:都说归乐的点心做得好,单这外相就已经不简单了。

另外还有一个镏金盒子,外面用几层丝绸包裹了,放在车子最下面。

醉菊一层层解开,里面不是食物,却是女子用的各色小东西。

有一个蚌壳,里面装的上好的润手膏药,一面带了小柄的铜镜子,一把整块翡翠琢磨成的梳子。

十几颗极小的五光十色的鹅卵石铺在盒子下,薄薄一层,上面托着这三样东西,看得醉菊目不转睛,又叹又赞。

验过所有东西,天色已经快亮了。

醉菊累得腰酸背痛,对厨房的人道:这些都是好的,尽管吃吧。

何侠竟是个人精,连女人滋补用的当归也送了一些上好的过来。

方子不用改了,就照我昨晚给你的做吧。

但芍药花瓣还没呢。

没有就算了吧,不加就是。

芍药花瓣还好,当归是最重要的。

醉菊答着,困倦地揉揉肩膀,一手挟了镏金盒子,一路走回小院。

红蔷已经起来了,正在院中的雪地上伸懒腰,见了醉菊,问:怎么一个晚上没见你?姑娘睡之前,还问你去厨房为何去了这么久呢。

她呢?还睡着。

红蔷的下巴朝房门扬扬:昨晚我陪她在屋里睡,就听她一个晚上翻来覆去地转身,想是睡得不好。

哎,我听亲卫们说,外面还围着兵?昨天白姑娘和楚将军出去,他们不是退了吗?怎么又有了个初六之约,要是初六王爷不回来,那可怎么办?醉菊沉声道:你要管也管不了,不要问的好。

红蔷只道往常开惯玩笑的亲卫吓唬她,这才知道危机未过,脸都白了。

醉菊知道真实情况比红蔷目前知道的更糟,不愿多说,拍拍她的肩膀,迳自跨上台阶,进了房门。

娉婷其实早已醒了,将被子踢到一边,肩上披了一件淡紫的小棉袄,懒懒地跪坐在床上,侧着头,用尖尖的五指理垂下的长发。

见醉菊拿着镏金盒子进来,瞅了一眼:那是什么?醉菊知她心里不安宁,想逗她说话,将镏金盒子往床头一摆,促狭笑道:你猜。

要猜到了,那我可真服了你。

娉婷扫那盒子一眼,淡淡将目光移到一旁:又是叫人心烦意乱的东西……叹了叹,也不理会醉菊,亲自动手开了。

细细瞧了里面摆放的三件东西,拿起那梳子,直盯着它出神,幽幽道:这是我以前在敬安王府里常用的。

放下梳子,也不碰其他两样,用手抓了一把小鹅卵石,一颗颗数着,轻轻放回原处。

石子都放回去了,白皙的手掌已空了,娉婷苦笑道:我用十五年的情分讹他,他用十五年的情分诱我。

一把关了盒子,就下了床。

用热水洗漱过了,醉菊过来为她梳头,将柔软的青丝握在手中,用心挽了个端庄的牡丹髻,见铜镜反射出的脸不喜不忧,彷佛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雾,看不出她心里在想什么。

姑娘!怎么不说话?娉婷沉默着,半天才回道:我好累。

醉菊道:觉得累就再睡一会吧,反正也没什么事。

我叫厨房今天熬红豆粥,炉上炖着,一醒就叫他们端过来。

娉婷摇摇头。

醉菊刚放下梳子,娉婷对着铜镜看了看,便站了起来,掀帘子出门。

醉菊连忙跟了出去,见娉婷进了侧屋,不一会端着昨日要埋的梅花花瓣坛子出来。

让我来端。

娉婷侧身让过醉菊的双手,仍是摇了摇头,默默端着坛子走下阶梯。

走到昨日红蔷扫了雪的角落。

那里虽没有多少积雪,但过了一夜,已多了一层薄霜。

娉婷放下坛子,拿扫帚亲自扫了一遍,又去取铲子。

醉菊见她那模样,不声不响的,倒觉得有些怕了,不敢轻易作声,只好站在旁边看,叮嘱道:小心,别闪着腰。

娉婷也不蛮来,用铲子一点一点挖着,最靠近地面的土是冻得最结实的,上面一层去后,下面越来越松软,好挖了许多。

好半天,一个小坑渐渐成形,娉婷额头上已铺了密密一层细珠,两颊多了几分血色。

她也不急,放下铲子,静静歇了一会,待呼吸平缓了,才端起一旁的坛子,在土坑正中端端正正放了,左瞅右瞅好半晌,似乎才感到满意,也不嫌脏,亲自用手捧了泥,将坛子重新埋起来。

做好这件大功夫,娉婷长长呼出口气,抬起头来,对站在旁边的醉菊嫣然一笑:只差在上面烧火熏了。

眸子黑白分明,笑意在瞳中浪花般轻涌,温柔四溅。

醉菊不知为何,竟心里一顿,鼻头酸气直冒,几乎失声哭了出来,连忙转身揉揉眼睛,打着精神应道:好,我这就去拿柴火。

从厨房里弄了干柴,唤来红蔷,将柴堆在填平的新土上面,引了火种。

不一会,干柴燃烧时剥离的劈里啪啦声响起,红红火光在雪中摇曳,印得三人脸颊殷红一片,暖烘烘的。

娉婷出了一身汗,精神彷佛好了许多,柔柔地望着火光,又忽道:横竖已经生了火,可不要干站着。

问厨房要一些肉和盐来,我们烤肉吃吧。

红蔷虽为外面的围兵心惊胆战,但也明白苦中作乐的道理,应道:我去拿吧。

不一会,双手提着一个重重的篮子,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回来。

猪里脊,鸡翅膀,洗干净的鸭腿,两条去了肠和头的晋鱼,不知道姑娘爱烤什么,我叫厨房的大娘都准备了一点。

红蔷放下篮子,在雪地上铺了一块大蓝布,一样样放出来:盐和五香粉也带过来了。

大娘们还说,单吃烤的太干了,厨房有熬好的汤,一会给我们送过来。

娉婷鼓掌道:好红蔷,想得周到,要我是将军,怎么也封你一个后勤将官。

她坐在石凳上,肩上已经多了一件厚披肩,是醉菊生怕她着凉,趁红蔷去厨房的时候回屋里取出来的。

红蔷见娉婷笑意盈盈,不禁也将心怀放开了点,笑道:还不止这些。

大娘们说,烤肉可不能用手拿着烤,要有东西串着,我就又取了几支细铁条过来。

一边低头掏,果然从篮子最下面掏出几条细铁条,洗得干干净净,一端还新缠了纱布。

各色齐备,三人围着火堆坐下,齐齐享受这冬日的烧烤。

手持细铁丝,将肉片或者鱼串在上面,放到火堆上方,就着红色的火焰慢慢烤着,又新鲜又有趣,倒真的越玩越有兴致。

我爹爹是猎户,小时候带我上山打猎,也这样玩过几次。

红蔷看起来真的挺有经验,旋转着手中的细铁丝,又叹道:进了镇北王府之后,就再没有这样的时候了。

怎么进了王府呢?王爷买了你?红蔷连连摇头:镇北王府还用得着买人?吃喝不愁,少挨打,主子又是咱们王爷,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

要跟着我爹,打到东西的时候吃个半饱,打不到东西就饿上一顿,过得更苦。

我算命好,总算挤了进来,还能不时有点东西央人带出去给我爹。

醉菊还是第一次听红蔷说起这些,不由问:你到了这偏僻地方,不想念你爹吗?怎么不想?可惜我爹没福,我进王府才三年他就病死了。

王爷离开都城时遣散家人,看我可怜没地方去,又留下了。

醉菊这才明白,为何别院中年轻侍女少,大娘倒极多,看来都是王府里的老人,遣散了也没地方去。

她烤的是鸭腿,肉厚,很不易熟,只能耐心地耗着,目光落到娉婷身上,又叮嘱道:这火红得晃眼,吃烤食会上火的,对身体不好。

娉婷手中的鱼正巧熟了,她心思细密,虽是第一次亲手做这个,却烤得金黄酥香,恰到好处,听了醉菊的话,将鱼从细铁丝上小心取下来,放在碟子里,递了过来:既然这样,我可不吃了,就烤给你们吃吧。

红蔷正眼馋那鱼,欢呼一声,将手中的细铁丝递给醉菊:帮我拿一下。

便接过装着香喷喷烤鱼的碟子。

醉菊见她处处为胎儿着想,朝她赞赏地笑了笑,安慰道:你虽不能吃这个,还是有别的口福的。

我嘱咐大娘们今日为你准备当归红枣焖猪蹄呢。

正说着,大娘已经提着盒子进了小院,见她们兴致勃勃玩得别致,笑道:小心手,铁丝戳了可疼呢,我在厨房试过好几次呢。

一边在大蓝布上开了食盒,给三人一个端上一碗。

醉菊和红蔷的是热腾腾的排骨笋丝汤,给娉婷的果然是当归红枣焖猪蹄。

娉婷拿着勺子,一边看她们两人吃烤食,一边慢慢吃完了自己碗中的东西,微微笑着。

闹了大半个时辰,都吃得尽兴了,柴也快烧到尽头,三人才站起来,用水浇湿了火。

红蔷问:坛子拿出来吗?不必了,闷在土里味道更好点,等王爷回来再取。

这么过了一个上午,下面的时光便好挨了许多。

在屋里和醉菊红蔷闲聊一阵,娉婷便去小休,一觉睡了将近三个时辰,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她朦朦胧胧爬起来,推开窗子,晚风不大,云层却似乎太厚,竟瞧不见月亮在哪。

醉菊?醉菊?她急着唤了两声。

醉菊从屋外走进来:醒了?现在什么时辰?月过了中天没有?已经初六了吗?醉菊一愣,慢慢踱过来,坐在床头,答道:白姑娘,天才黑了不久,现在还是初五呢。

娉婷听她这么说,焦虑之色稍去,缓缓哦了一声,彷佛全身都松了劲,向后倾,将背靠在枕上,斜斜躺了。

醉菊又问:厨房已经送过晚饭来了,我见你难得睡得香甜,叫红蔷不要吵你,先在侧屋的小炉上煨着。

既然醒了,就吃一点吧。

娉婷若有所思,醉菊连问了两次,才摇头拒绝,想了想,又点点头:拿过来吧,我吃点。

红蔷将热饭热菜端过来。

娉婷勉强吞了半碗,蹙眉道:我实在吃不下了。

放了筷子。

醉菊见她这个模样是真的吃不下去,知道劝也无用,柔声道:不吃就算了。

红蔷收拾好饭菜,和醉菊一道出了屋,在门口站住脚,奇道:上午还好好的,有说有笑,像什么都忘了,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又变了一副样子?看来太聪明也不行,脾气古里古怪的。

醉菊忙要她噤声,压低声音数落道:你知道什么?换了你是她,恐怕早就疯了。

红蔷吐吐舌头,进了侧屋。

醉菊一人站在门外,看院前一片黯淡的雪地。

冷风缓缓挤进脖子里,倒有点像娉婷常说的,爽快多了。

心烦的何止娉婷一人,她心里也猫挠似的。

最可恨的是,面前还有另一道深渊似的坎,危险地横在她面前。

四国纷争越演越烈,前几年是东林大军侵犯归乐北漠,现在轮到云常北漠联军侵犯东林。

打打杀杀,无休无止。

每个明白局势的人,就连昏庸的纨裤贵族,都有朝不保夕的感觉。

她师父霍雨楠本就出身贵族,穿梭东林上层阶级,对于这些,更是看得透彻明白。

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国家不会一朝被敌国重兵压境,家园不会被烧成灰烬?国就是家。

有国,才有家。

谁不是这样呢?醉菊深深叹了一声,胸中闷得几乎发疼,一咬牙,索性解开皮袄的衣襟,让冷风呼呼往里面灌,直到里面熔岩似的翻腾都变得冷硬,连打了三四个哆嗦,才扣好衣襟,从侧屋端了热茶给娉婷,安抚她睡下。

夜里她还是睡在娉婷屋内的另一张小床上。

半夜忽然听见声响,醉菊坐起来揉揉眼睛,见娉婷已醒了坐在床上。

白姑娘,你怎么又醒了?醉菊下了床,走到娉婷身边,轻问。

娉婷正默默对着窗外的天,怔怔看着,道:月亮出来了。

醉菊顺着她的视线往天上瞧,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却很黯淡,无精打采的样子。

仔细瞧瞧位置,已过了中天。

月过中天。

初六到了……醉菊心中一沉,温言道:还有一整天,王爷正赶回来呢。

娉婷声音平静无波:他现在一定在马上,很累很累,嗓子又渴又沙,一身的风尘,肩膀上面,还积着雪片。

醉菊只觉得她的声音彷佛是天边悠悠传过来的,像幽谷中被拨动的琴弦,颤音一起,满树的花都簌然。

低头看她的神色,又看不出端倪。

为娉婷掖好被子,陪她一道坐在床头,慢慢看月亮移动。

看了一个多时辰,醉菊柔声哄道:睡吧。

娉婷顺从地躺下,闭上眼睛。

醉菊舒了一 口气,下床要回去自己的小床,眼角余光忽又瞥到她睁开了眼。

怎么?娉婷瞅瞅醉菊,失笑道:没什么。

复又乖巧地闭上眼睛。

那夜在花府里,楚北捷还只当她是花小姐的哑巴侍女,见她病了,似乎也是这么一句睡吧。

这人为所欲为,也不在乎世间俗礼,彼此还不熟悉,就拦腰抱了她,进她的小屋,将她放在床上,还笨手笨脚帮她盖上被子。

那句硬梆梆的睡吧,活像将军在命令士兵似的,如今想来,却让人怅然泪下。

他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纤细的掌,在被下攥成坚强的拳。

若这般深爱,都不过如是,纵使温柔似水,可以活生生炼化了离魂神威二剑,又有何用?月,已过中天。

初六,到了。

楚北捷在狂奔。

凌晨的北风,在耳边呼啸。

他一生中,有过无数次策马狂奔,胯下的骏马放开四蹄,纵情驰骋,让风猎猎灌满他的披风,让河流臣服在脚下,让山峦也不由侧目于他的身影。

奔驰,是一种壮烈的快意。

但此时,他再也感受不到这种快意。

风猎猎迎面吹着,他不畏惧脸上刀割似的痛楚,但风拉扯撕裂的,还有他的心。

被焦灼的火煎烤着的心,悬在半天高处。

雅静的隐居别院,在目不可及处。

那股淡淡幽幽的梅香,却萦绕在心尖。

楚北捷深深知道王兄的性情,只看王兄费尽心血,不择手段将他拖延在都城,就可知另一处对付隐居别院的手段,一定是雷霆万钧。

娉婷善于挑琴的玉手,怎能应对东林王的挑战?她单薄的身影,是否正迎向白晃晃的利刃?怎也搂不够的纤柔身子,怎也瞧不够的清秀小脸,怎也听不够的清越歌声……这般堪怜的人儿,为何偏偏有人不肯高抬贵手,轻轻放过?她已归隐。

她已不理外事。

她已哀哀切切,伤了又伤,只盼志尽旧事,做一个知足的小女人。

做他楚北捷的女人。

娉婷并不贪心,只是希望在王爷领兵赶赴战场之前,回来见娉婷一面。

娉婷要在王爷生辰那天,和王爷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是一个多简单的心愿。

寻常的男人也能轻易答应的心愿。

而他不是寻常百姓,是楚北捷,东林的镇北王。

楚北捷举鞭,疯狂地策马,眼中血丝密布。

风不留余地地往前襟里灌,浇不熄他心如火燎。

两旁积着混了泥士的脏雪,中间大道笔直向前伸延,似乎无止无境。

这归家的路,前所未有的漫长。

楚北捷在驰骋中举目,遥遥看着前方。

望断云深处,娉婷安否?不见娉婷的丽容,眼帘里跳出的却是远处隐隐约约的一面旗帜。

前方的队伍也在策马前进,迎面而来。

楚北捷极目凝视,那旗帜随风展开,赫然一个熟悉的牟字。

楚北捷心脏重重一顿,挥鞭打向已经口吐白沫的骏马,冲到迎面的队伍前面,猛然勒马,喝道:臣牟河在?他已多时未曾饮水,声音嘶哑难听。

臣牟骤见楚北捷,连忙从队中出来,翻身下马拜道:王爷,臣牟在此!你管着龙虎大营,竟敢擅离职守?臣牟答道:小将是接到大王的调令,五天前到洛盟向富琅王禀报营中要务,见过了富琅王,现在回都城拜见大王。

龙虎大营现在由谁掌管?奉王令,由富琅王属下封闽将军暂时接管。

封闽将军听令于富琅王,娉婷纵使有神威宝剑在手,以她现在的身份,也调动不了龙虎大营。

东林王对付他这亲弟,竟算无遗策。

楚北捷气极攻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求救无门的娉婷,唯一的希望只有他了。

以娉婷的聪慧,既有初六之约,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拖延敌人,直至他回到别院。

等我,一定要等我!楚北捷双掌尽是血泡,浑然不觉得疼,猛然抓紧缰绳,坐直身躯。

臣牟随他出入沙场多年,见他模样,知道他已马上驰行多时,双手递上自己的水袋:王爷喝口水吧。

王爷是否赶着奔赴战场?这样急行,士兵和骏马都受不了啊。

楚北捷接过水袋,咕噜咕噜仰天喝个精光,回头去看身后已经紧跟着他奔驰了整整一天两夜的三千精锐。

自出都城后,他们一路快马加鞭,根本没有休息过,个个筋疲力竭,手掌被缰绳磨出血痕,途中已有几十人打熬不住,从马上栽了下来。

他带兵多年,从不曾如此不爱惜兵士。

楚北捷心中沉重,回过头来,问臣牟道:你带了多少人?不多,一千七百人,都是小将手下的精锐。

都交给我。

楚北捷掏出怀里兵符,往半空一举,大喝道:本王统领全国兵马,众将士听令!三千御城精锐骑兵,若有熬不住的,马匹快不行的,都随臣牟回去。

臣牟属下一千七百人现在尽归本王指挥,立即随本王——走,翻身下马,跃上臣牟精神奕奕的坐骑,沉声道:你的马借我。

王爷这是急着去哪里?初六月满中天之前,本王一定要赶回隐居别院。

臣牟愕然道:今天已是初六,十个时辰,怎么可能赶得回去?楚北捷恍若未间,一勒缰绳,骏马长嘶,狂奔而出。

臣牟不知具体发生何事,但已知情况紧急。

看楚北捷背影倏忽间已远,猛一咬牙,拦下副官坐骑。

我随王爷前去,你带领倦兵先回都城。

把马给我。

臣牟翻身上马,毅然抽鞭,跟在滚滚骑兵后面,追了上去。

黄土大道,被踏起满天黄尘。

初六。

娉婷,我的生辰,已经到了。

别院被令人间不过气来的沉默笼罩着。

外面山林依旧白雪丛丛,月儿已悄悄退隐,太阳从云后露出一点点沉沉的光,毫无生气。

雪花,又飘下来了。

纷纷扬扬,细小的雪末,在风中无助地盘旋颤栗。

一道清越的琴音,却穿透雪花弥漫的朦胧,越过高墙,如白虹贯日,直击苍穹。

娉婷抚琴。

初六已到,别院外的围兵,握剑的手是否又紧了一圈?初六,那背影像山一样,笑声总是豪迈爽朗的人,就是在这样的雪天,降生。

他受着老天的宠爱。

老天给他显赫的身世、健壮的身体、直挺的鼻梁、炯然有神的黑色眸子、与生俱来的威严和自信。

老天造就一个稀世难逢的楚北捷,让她情不自禁,失魂落魄,俯首称臣。

初六,就在今天。

娉婷挑指,勾弦。

她与琴有不解之缘,琴是她的声,她的音。

只有将双手轻轻按在这几根细细的弦上,她才能将快使她窒息的患得患失抛之脑后,闭上眼睛,无忧无虑地,浸在满腔的回忆里。

往事历历在目,她记得清楚。

彷佛当日隔帘一瞥,心动仍在。

彷佛又回到羊肠狭道,楚北捷好整以暇,蹄声步步紧逼,被他拦腰强抱入怀。

那胸膛火滚烫热,心脏强壮的跳声,砰砰入耳。

彷佛他从不曾离去,依然端着汤碗,笨拙地亲手喂她,哄她入睡,陪她观星赏月,一脸甘之若诒。

恩恩怨怨,甜蜜如斯,心碎如斯。

他怎会不爱她?他怎会不守诺言,忘了此约?他怎会为了那些流不尽英雄血的家国事,狠心舍了她?北捷,娉婷若是你心中最重的人,那天下之大,还有什么可以阻拦你回来的脚步?我埋了一坛素香半韵,在此等你。

醉菊垂手站在一边,静静凝视娉婷抚琴的背影。

那背影瘦弱,腰杆却挺得很直,彷佛就在薄薄的血肉之下,撑着身体的,是钢一样的骨架。

醉菊侧耳倾听。

琴声如泣如诉,宛如一幕幕往事铺陈开来,即使未曾亲身经历,也已让人魂断神伤。

只是这冷冰冰的乱世,又何必孕育出这般澄清的音色。

国重,还是情重?要保全这份举世难逢的爱情,还是保全自己的祖国?思及心底一直不敢触碰的心事,那根冥冥中早悬在半空的针,又重重刺进五脏六腑,让醉菊痛不欲生。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细细琴弦,成了绞杀心脏的利器,折磨得她冷汗潺潺,鲜血淋淋。

再也忍受不住无孔不入的清越琴声,醉菊跨前一步,强自按捺着心潮起伏,轻声道:姑娘,该停停了。

午饭已经送过来好一会了。

娉婷将手往琴弦上定定一按,琴声骤然停止。

她抬头,眸子亮晶晶的,看看醉菊。

不管怎样,总要吃点东西。

醉菊避过她的目光,扶她起来。

红蔷手脚麻利地在桌上摆开饭菜。

娉婷扫了一眼,目光停住。

饭桌上,赫然有一碟色香与平日截然不同的归乐小菜。

她在桌旁徐徐坐下,用筷子挟了一筷,放到眼下看了看,又将筷子放下。

这是何侠亲手制的归乐小菜。

娉婷沉默良久,方开口道:可见他决心之大。

深重的危险感,毫无阻隔地直压心脏。

红蔷被这沉默的气氛间得几乎无法喘息,斗胆应道:虽然带兵围了别院,但看小敬安王的种种所为,到底还是为了念着姑娘的旧情。

就算……衣角忽然被醉菊悄悄扯了两下,惊觉起来,立即闭了嘴。

娉婷却没有怪她,唇角逸出一个苦笑:又有几分是真念着旧情?白娉婷的归属,恐怕任何人何侠都可以安心接受,只除了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忌惮的,只有一个楚北捷。

天下能让何侠嫉妒的,也只有一个楚北捷。

无处不是战场,宿敌之间的较量,又怎会只仅仅限于硝烟弥漫的沙场?屋外雪花纷飞,随着门帘的摆动,偶尔撞入温暖的屋中,心甘情愿化为冬泪。

日头过了正中,影子微微东斜。

初六,已过了一半。

十二个时辰,只余一半。

《待续》孤芳不自赏 第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