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常青得知白娉婷死讯,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高兴地赏了功臣番麓一个城守的职位,叮嘱番麓保守秘密。
不知是否真的否极泰来,眼看战云密布,云常就要生灵涂炭,居然奇峰突入,不但仗打不起来,楚北捷还因为白娉婷的事一蹶不振,以致失踪,东林王室乱成一团,再无力觊觎云常。
而驸马爷的虎符,也因为没有战争而重新回到公主殿下的手中。
呵呵,贵常青笑着感慨:看来白娉婷这步棋子,真的是走对了。
他不希望别人知道白娉婷的死与云常有关,将消息瞒了许多天,等天下都因为北漠将领们的公开拜祭而传遍了白娉婷的死讯,才进宫面见耀天公主。
死了?耀天吃了一惊,压低声音问:我不是吩咐了丞相,既然大战已息,就让那白娉婷自生自灭好了。
何苦不放过?公主误会了。
公主的吩咐,臣怎会不听?白娉婷是企图绕过云常边境的关卡,从松森山脉进入北漠。
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在山上碰上了狼群。
耀天半信半疑,静了一会,蹙眉道:驸马知道吗?消息已经传遍了,驸马爷应该也知道了。
耀天长叹一声。
贵常青奇道:公主怎么了?白娉婷死于非命,对公主来说不是一桩好事吗?耀天苦笑道:驸马知道白娉婷死了,心情一定不好。
他心里难过,我又怎会高兴?贵常青见耀天对何侠这般重视,心里隐隐觉得不妙,转个话题道:对了,上次公主下令,要给军中设立专用的钱粮库。
这道王令,臣暂时给压下了。
耀天诧异地看着贵常青:军务紧急,赶着办理还来不及呢,丞相为何压下?臣觉得,这样有点不妥。
他是堂堂驸马,管着一个钱粮库,有什么不妥?公主,请听臣一言。
贵常青站起来,走前两步,温言道:驸马现在手中已有兵将,唯一可以控制他的,就是钱粮。
如果他连钱粮都有了,公主手上哪里还有可以制衡驸马的东西?耀天微微叹了一声:我也知道丞相是为我着想。
但现在我和驸马已经是夫妻,他为了云常日夜操劳,我们反而猜度他,处处制衡他。
丞相,这样真的好吗?他和我本是一体,别忘了将来他的儿子,就是云常的君主。
自古男女之情,最难分辨,多少人陷了进去,拔也拔不出来。
耀天若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这么想是千好万好的,偏偏她又是云常王权的代表。
贵常青知道难劝,却又不能不劝,咳了一声,轻声问:公主还记得出嫁之日,曾对臣说过的话吗?出嫁之日?耀天露出回忆之色,浅笑道:怎么会忘记?那日耀天忐忑不安,请丞相入室密谈。
公主说,如何才能留住何侠的人和心,要臣日后,好好为公主思量。
贵常青躬身道:臣当时答应公主,必婵精竭虑。
耀天听了,将视线移到他处,幽幽道:可如今,为什么我觉得丞相的所作所为,将驸马爷的人和心,都拉得离我越来越远呢?公主……丞相不必说了。
耀天开口截住他的话,顿了顿,神色中透出一股决心已下的威严:我已经答应了驸马,要设立军中专用的钱粮库。
此事利国利民,丞相别再多言,迅速去办。
贵常青欲言又止,瞧耀天的脸色,知道无法挽回,只能低头道:臣……遵命。
叹了一声。
贵常青为官多年,兢兢业业,耀天从小视他为长辈,还不曾这样当面驳回他的意见,心里也觉得难过。
默默坐了一会,柔声道:丞相还有什么别的事,要和我说吗?贵常青正好有话要说。
咳,贵常青道:还有一事。
嗯?臣想请公主送一个人给驸马爷。
耀天微愕,看向贵常青:什么人?是臣新认的干女儿,名唤风音,虽不甚美,但性格温柔,善谈琴,也会唱歌。
而且对云常王室,忠心耿耿。
耀天明白过来,心里一阵不自在,冷冷道:丞相是要我送一名姬妾给驸马?云常法令列有明文,驸马与公主不同住,驸马府里至少要有一个姬妾侍寝。
驸马爷上次几乎就立了白娉婷为姬妾。
白娉婷既死,公主这次何不大度一点,送一个给驸马爷呢?耀天脸色难看:谁说驸马府中定要有姬妾?我是公主,法令既然能立,就能废。
贵常青笑道:公主错了。
法令可改,人心又怎么能改?与其让驸马爷自行选立一个会与公主争宠的,不如公主送一个会帮公主看住驸马爷的。
有她在,驸马爷再也不好另立姬妾,再说,万一驸马爷的心思被谁勾走了,公主至少有个报信的人。
耀天胸膛急遽起伏,摇头道:不行。
别的都可商量,只有这个不行。
贵常青知道此时不宜冒进,退一步道:既然如此,臣先告退。
公主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下决定也不迟。
躬身告辞出去。
耀天看着垂帘一阵耀眼晃动,屋内只剩自己一人。
本来好好的心情为着贵常青的提议变得糟糕透顶,不由暗恨起贵常青来。
拦还拦不住呢,如今竟还要送一个过去?想着云常法规可恶,女儿家出嫁,就该与夫婿一同生活才对。
怎么公主却偏偏可怜,定要留在王宫内,彷佛成了银河两边的星,一颗在王宫,一颗在驸马府,干看着难受。
只是……何侠英气俊美,威名震动天下,他这样的英雄,见的世面大了。
如今做了驸马爷,名利权势全有,不知多少闺秀暗中瞅着他睑红,怎能保他没有个三心二意的时候?万一驸马真的看上谁,要求立为姬妾,自己堂堂公主,难道真要废除法令,让天下人都耻笑她的妒心?耀天不满地看着镜子,镜中嫉妒的眼神吓了她一大跳,忙随手捞过一条纱巾,覆了镜子。
绿衣在帘外道:公主,新进贡的干花送来了。
耀天心情正烦躁,不想被人打扰,扬声道:拿开,没大事不许禀告。
绿衣听她话中隐有怒气,唬了一跳,低声道:是。
偷偷吐吐舌头,不知道丞相和公主说了什么,将公主气成这样。
刚要捧着装干花的碟子走开,又听见耀天命令:绿衣,你就待在那。
绿衣忙住了脚,道:是。
站在帘外等着。
为什么身为公主,就要住在王宫呢?这般没有公道……耀天想着贵常青的提议,仔细琢磨,又不是没道理。
那风音不甚美,就算驸马贪图新鲜,十天半月后,也就慢慢淡了。
性格温柔,善谈琴,也会唱歌,只能陪驸马取乐解闷。
丞相找的人,耀天对风音的忠心是完全放心的。
一则端茶倒水,近在枕边,驸马一举一动都看住了,二则万一驸马真被别的女人勾住了,也可以由风音出手应付,吵闹纠缠,当那个丑角。
如此看来,也不是全无道理。
耀天自言自语,微微颌首。
但想起何侠身边要多个姬妾,眉头深蹙,只觉得浑身没有一个地方舒坦,说不出的气闷。
绿衣站在外面,听耀天在里面来来回回地踱步,将窗边坠着宝石的垂帘狠狠拽着搓着,弄得嘎拉嘎了响,不一会,又一点动静都没了。
隔了许久,才听见里面传出声音:绿衣。
公主,绿衣在。
你派人去和丞相说,就说……里面的声音又停了下来。
绿衣竖着耳朵,等了半天,疑惑地抬眼偷看帘内。
耀天站在屋中央,挺着身,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公主?绿衣试探着问了一声。
耀天无奈地吐了口气,脸如死灰:你就说,公主想通了,丞相尽管去办吧。
王令会写好送到驸马府。
何侠马不停蹄忙了一天,回到驸马府还没有喝一口水,王宫的使者就携着王令来了。
在屋内接了王令,命人送使者出门。
冬灼见左右无人,低声抱怨道:下面已经这么多眼线了,还不心足,连枕头边也要塞一个。
我看八成又是丞相搞的鬼。
何侠拿着王令,脸色铁青,没有作声。
不一会,侍从过来禀报:驸马爷,府外有一队马车过来,说是公主送给驸马爷的风音姑娘到了。
何侠眼中掠过怒意,淡淡道:我知道了,这就去接。
一路放开步子,跨出驸马府门槛时,铁青的脸已经带了笑容。
风音姑娘,劳累了。
何侠亲自上前,优雅地扶了马车中的女人下车。
风音落了地,对何侠缓缓屈膝行礼:驸马爷。
声音娇怯,抬眼看何侠时,眼神也是怯生生的。
一同进了府,何侠将她引到后院,边走边道:王令刚到,姑娘的房间还未来得及布置。
不如先到厅中喝茶,吃过晚饭,侍女们就该弄好了。
风音低着头道:风音是奉王令来伺候驸马爷的,奴婢罢了,何须另行布置房间。
驸马爷就将从前侍女住过的房随便赏一间给风音好了。
停下脚步,刚好就在娉婷的房门前。
冬灼勃然变色,忍不住跨前一步,被何侠警告地扫了一眼,只能咬牙退下。
何侠柔声道:既然如此,这件房空着也是空着,委屈姑娘住这里了。
多谢驸马爷。
风音温婉地笑了笑,朝何侠微微屈膝:风音先去房中整理行李,再来伺候驸马爷用饭。
去吧。
看着她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何侠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冬灼黑着脸跟在后面。
转过假山,听见身后传来铮铮琴声,显然是风音正在房中拨弄那具古琴。
冬灼煞住脚步,磨牙道:贵常青,你这个老不死的,欺人太甚!少爷,你怎么……抬头时,发现何侠已经去远了。
白雪化尽,春天终于到来。
又是摘花入鬓时。
比之前年,四国情势,已是又一副局面。
归乐王宫内,大王与王后族系的关系就如薄冰下的暗流,漩涡越转越急。
北漠上将军则尹正式归隐,带着夫人娇儿离开旧所。
东林大王在失望和悲叹中病逝,东林王后在群臣跪拜下,庄严登上大殿中央最高的宝座。
而随着白娉婷的死讯而来的,是镇北王楚北捷的失踪。
两大名将失其一,剩下的小敬安王何侠却没有妄动。
要称雄天下,须先卧薪尝胆。
云常驸马宝剑在手,不动声色。
云常郊外。
夜深月明,草虫低吟。
林外的小屋内,有白发老者盘坐席上,年轻的学生恭声道;弟子有一事不明,想向老师请教。
老师在北漠开讲授课已有多年,深受爱戴,为何定要离开北漠,到这云常来?老者笑道:人老了,就怕死。
四国即将大乱,不来云常这个最安全的地方,倒要躲到哪里去?学生奇道:老师怎么知道云常最安全?呵呵,天下名将,一个楚北捷,一个何侠。
现在还剩谁?楚北捷不知所踪,何侠正在云常都城当他的驸马。
小敬安王怎会是甘心当驸马的人?老者叹道:归乐自取其祸,毁了敬安王府这道护国屏障,北漠走了则尹,东林失了楚北捷。
一旦何侠领云常大军杀来,三国根本没有可以应付何侠的大将。
要避战祸,除了云常,还能是哪里?老师结论下得太早了吧。
何侠的将才,还有谁可以比肩?有。
弟子道:楚北捷。
老者笑着看他,似宠溺地看着不懂事的孩子:楚北捷现在何方?那弟子倒也倔强,道:只要活着,他就仍是名将,仍是何侠的对手。
人活着有什么用?如果像行尸走肉般,就算和何侠碰了面,也不过白送性命。
有一个人,定可以让他重新振作。
谁?白娉婷。
老者笑问:白娉婷如今何在?弟子一愣,低头道:她已经死了。
不错,她已经死了。
老者抚着灰白的长须,低声长叹。
弟子还是不肯放弃,道:楚北捷若能为一个白娉婷振作,又怎知他不会为了别人振作?老者温和的视线,落在弟子的脸上。
苍老的眼睛深处昏昏黄黄,但闪烁着智慧的火光。
你可曾听过白娉婷的琴?弟子没有你可曾见过白娉婷的人?弟子没有。
你可曾看过白娉婷请云常公主在战场上交给楚北捷的信笺?弟子没有。
弟子低头答道:弟子只听过她的名字,听过她的故事。
白娉婷,敬安王府的白娉婷。
她的名字已传遍天下。
她的故事,却尚未结束。
《待续》番外 危情要弄懂一个男人,可能要花一辈子的时间。
而有的男人,你可能花一辈子也弄不懂。
醉菊想。
番麓就是那个可恶的男人。
他比女人更像水,没有定态,若细看,吊儿郎当的时候,眼里往往闪着犀利的光,若忽然变得恶狠狠了,活像个将要吃人的魔王,不一会,唇角戏谑的笑又会蓦然浮出来。
那男人是个恶人。
他悠闲地举着轻弩,将醉菊驱赶到纯白一片的绝境,又不知为了什么,发了疯似的从狼群的尖牙利爪下抢了醉菊回来。
他虽救了醉菊的命,却没还给醉菊自由。
你要是想跑,我会像逮兔子一样地把你逮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番麓的嘴角有着邪气的笑。
醉菊狠狠瞪着他,暗里发誓,她绝不会让他逮到。
这个誓言无法验证,整整一年,她根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番麓是关人的专家,他总能看穿醉菊筹划已久的逃跑计划,轻而易举地笑着戳破醉菊的美梦。
为什么?醉菊不甘心地问。
你不是军人,你没学过徒手搏击,你没学过如何囚禁俘虏,你没学过如何在荒山野岭中追踪敌人。
番麓反问:你怎么可能从我手里逃掉?为什么要关着我?杀了我不是更好吗?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番麓又反问:你真的不想活吗?醉菊愣住。
在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混沌间,想到娉婷的处境,她确实是不想活的。
但如今呢?若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师傅怎么办?她只能将吼声放小了,冷哼道:我想不想活,与你何干?番麓愣了愣,也冷哼道:等我想明白这个问题,说不定你就别想活了。
且柔的城守,铁桶似的囚室,醉菊仍是锲而不舍地寻找逃跑的方法。
番麓这次终于恼了,抓着她的双腕,凶狠地将她压在墙上:你就这么想回东林?谁说我要回东林,那是想去松森山脉了?与你无关!果然……番麓仍旧按得她动弹不得,唇角却又勾了起来,一副诡计得逞的模样,缓缓道:原来白娉婷还在松森山脉。
醉菊吃了一惊,紧紧抿上唇,把头别了过去。
娉婷,娉婷如果还在松森山脉,只怕只剩下一副……你当初是拿着夜光玉钗去找援手的吧?番麓硬将她的下巴扳回来,看见她眼中滚动的泪光,炯炯目光盯着她看了半晌,沉声道:看来白娉婷在松森山脉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
胡说!你胡说!胡说,胡说!醉菊冲着番麓大骂,哭道:她一定会被人救了的,说不定她有了气力,可以自己走下山,说不定她……她骤然止了声音,吃惊地发现自己正在番麓的怀里。
她一生中,除了师傅,从未和一个男人靠得如此近。
被番麓搂着,就像浑身被火拥着。
醉菊惊叫一声,猛然把番麓推开:别碰我!她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番麓退开两步,站稳了,脸色变了两变。
直到他转身离开,醉菊才终于停止屏息,大大吸了一口气进肺里。
番麓晚上又来了,端着醉菊的晚饭,自备了一壶烈酒。
醉菊低头吃饭,他坐在对面,也不用杯,直接提着酒壶往嘴里倒。
当烈酒灌进喉咙时,他的目光放在醉菊身上。
目光阴惊而邪恶,黑沉的眸子深处隐藏着暴戾的思量,使囚室内的一切变得如同绷紧的弦,彷佛稍一触发,就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饭菜几乎贴着醉菊的脊梁下去,她觉得自己面对的似乎是一只野兽。
放下碗后,她退到了床的最尽头,但囚室就算再大十倍,也不足以让她逃开番麓醉醺醺的杀气腾腾的目光。
番麓那夜什么话也没说,不说话的他更像一头没有理性的潜伏着的野兽。
醉菊此前以为自己已经遇到了最糟的事情,现在她终于明白,还有更糟的事在后面。
此前的番麓邪气凶恶,可恨可恶,现在的番麓却让人觉得可怕。
番麓一夜无话,几乎在醉菊快被他的目光逼疯的时候,站起来离开了。
醉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仿佛死里逃生般,一摸额头,水浸浸的。
噩梦并没有就此结束,连续十天,番麓都带着烈酒到囚室来。
又一回,他醉醺醺地挨到了床边,通红的眼睛盯着醉菊。
看着庞大的阴影缓缓笼罩过来,醉菊忍不住尖叫起来。
叫声惊醒了番麓。
他晃了晃身子,甩着头离开了。
醉菊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女人的天性让她明白了番麓目光中的含意。
她无助地看着坚固的囚室,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比以前更安静,更冷漠。
如果真的……那我就死。
醉菊捏紧了拳头。
这样的日子捱了不知多久,番麓终于停了喝酒,像从前一样没话找话。
怎么最近不想法子逃了?哼。
啧啧,我还打算你再乱动脑筋的话,真要剥得你光溜溜呢。
谁知你竟然听话了。
可惜、可惜。
你……他彷佛变戏法般,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吊儿郎当,偶尔凶狠,喜欢戏谑醉菊的番麓。
送晚饭的时候,他忽然问:你想去松森山脉看看吗?醉菊诧异地抬头。
番麓脸色平静得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想去吗?啊?不想就罢。
番麓转身。
醉菊叫起来:想!我想去。
番麓停下脚步,背影看起来不再吊儿郎当,反而显得凝重。
醉菊盯着他的脊梁。
傻瓜,他是骗你的。
傻瓜,他在逗你玩,活像逗一条养在笼子里的小狗。
等我安排好了城务,我们就出发。
番麓的话只说了一遍,醉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站在囚室里愣着,不敢置信地反覆思索着其中蹊跷。
番麓已经离开了。
醉菊原本是不信的,但三日后,他们真的踏上了旅途。
番麓没带任何随从,只有他们两人。
且柔离松森山脉并不近。
番麓带着昏迷的醉菊从松森山脉到且柔时,用了半个月,现在两人骑马去,最快也要十几天。
一路上不入城市,不住客栈。
幸亏已到夏天,荒山野岭中找片草地过夜,倒也惬意。
醉菊猜道:你怕我泄漏你的秘密。
嗯?你隐瞒云常丞相,谎报娉婷的死讯。
要是我在人群中嚷嚷一句,你就死定了。
所以你不敢带我到有人的地方。
番麓懒洋洋靠在岩石上,冷冷道:我只是不想亲手割断你的脖子。
不过两人都希望早日到达松森山脉。
番麓身为城守,现在算得上是擅离职守。
醉菊的心在每靠近松森山脉一步时都会变得更受煎熬。
娉婷,你还好吗?希望,我不会在那片岩区中找到你。
两人快马加鞭,终于赶到了松森山脉脚下。
番麓找片隐蔽的丛林藏起坐骑,亮出腰间形状独特的铁钩: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探子是怎么攀山的。
他配备了两副工具,一副给了醉菊。
松森山脉对番麓来说就像家一样熟悉,他在林中成了猿猴,在草丛中成了野狮,醉菊看着他轻松地跃过岩区,对毒草和各种天然陷阱了如指掌。
当日和娉婷走了几天几夜,历经辛苦才到达的岩区,由番麓领路,不到一日就到了。
醉菊叹为观止。
就是这里?嗯。
每一块岩石都没有改变。
站在岩区前面,醉菊深深记起了那时的风雪。
呼啸的风,娉婷苍白的脸,还有,那根在黑暗中会闪烁绿光的夜光玉钗。
我会赶到阳凤那里,叫他们派最会攀山的高手来,身上还会带着最好的老参。
我会在那里做好一些准备,熬好草药等你。
三天,生或死,只有三天。
娉婷!娉婷!醉菊忍不住对着荒芜的岩区喊起来。
番麓远远站在一边,看她在岩石中激动地寻找。
找了一遍,再找第二遍。
天色渐渐暗下来,直到醉菊的身影在岩群中变得模模糊糊,番麓才缓缓走了过去。
精疲力竭的醉菊终于停了下来,喘着气坐在一块石头上,听见番麓的脚步声,抬起头,轻轻道:找不到,我找不到。
她忍不住大哭起来,高兴地哭着:太好了,她不在。
一定是走了,一定是走了……她一定是高兴得疯了,双手紧紧抱着番麓的腰哭道:她一定还活着,我知道她不会死。
她抬起头,第一次对着番麓露出微笑。
番麓还未来得及回应这个微笑,呼吸的瞬间,醉菊已经骤然恢复了理智。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是……她凝住了笑容,把头低下去。
但很快,醉菊更愕然的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抱着的是番麓的腰。
啊!她小小叫了一声,松开手,情不自禁把他推开。
心在坪枰乱跳,责备她的轻浮疯狂。
她甚至没了勇气去看看被她推开的番麓。
整个松森山脉彷佛凝固了似的,一片沉默。
哼……沉默中,番麓的冷笑,格外让人心寒。
他们在岩区中过了一夜。
也许是松森山脉顶端有终年不化的积雪,醉菊觉得这夜特别寒冷。
清晨醒来后,她被番麓的目光吓了一跳。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阴鸷深沉。
在松森山脉中,更令人联想起要择人而噬的猛兽。
醉菊无言地随着他下山。
番麓没有再使用那副神奇的攀山工具,他慢慢在林中走着,醉菊跟在他后面,越来越忐忑不安。
危险密布在番麓的眼神内。
已经知道娉婷不在岩区,何不趁这个机会逃?醉菊心中一动,偷瞧前面的番麓。
他一个劲地往前走,压根没有回头来瞅醉菊一眼。
醉菊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在一个转弯处,猛地冲向旁边的密林。
狂风又开始呼啸了。
醉菊不敢看背后番麓是否追来,她知道番麓在山里有箸可怕的追踪能力。
所以她只能不断地跑,林里的树已经长出绿叶,不再像冬天那样光秃秃。
但醉菊彷佛又回到了冬天,那个拚死逃跑的过程又在重演。
她发疯似的跑,不敢停下,不敢回头。
越过小片小片的岩区,穿过茂密的草丛,在林中,一棵一棵参天大树在她两旁迅速倒退。
火在她的肺里熊熊燃烧,烧得她一阵阵发疼。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当她再也支撑不住时,双膝软了下来,挨着一棵大树拚命喘气。
跑够了?头顶上传来冷冷的男声。
醉菊猛一抬头,倒吸一口清凉气。
番麓悠闲地坐在树枝上,冰一样的眼神冻得她一震。
在醉菊再次迈开脚之前,番麓翻个筋斗,从树上准确无误地落在她面前。
我没有说过逃跑的下场吗?番麓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还是要试?醉菊明白过来:你是故意的。
她退后一步,又惊又怒。
你这个小人,你敢……啊!番麓一把抓住了她:小人敢做的,我都敢。
五指一张。
嗤!撕开了醉菊的衣襟。
不!你放开我,放开我!嗤!又一块布料被扯了下来。
醉菊终于明白男人的力量有多么可怕。
她哭起来:我不逃了,你快放开我。
晚了。
番麓压了过来。
不,不要!番麓粗重的鼻息喷在她的颈上,牙齿啃着她洁白的肌肤。
不,醉菊无助地摇头。
地上的砂石摩得细嫩的肩膀发疼,恐怖的乌云盘旋在头顶。
醉菊拚命后仰着头,身上冷飕飕的,上衣大半化成了碎片,散落在四周,只余下最后一件亵衣,却也无法保护她。
求求你……晚了。
醉菊绝望地闭起了眼睛。
但身上忽然一轻,番麓离开了。
醉菊惊讶地睁开眼睛,番麓站了起来,露出警觉的表情。
谁?番麓低喝。
大姑娘长得挺不错嘛。
人影三三两两从林中出来,成弧形包围了他们。
带头的男人垂涎地看着醉菊,舔了舔嘴角:老兄,一个人吃独食可不太好。
你头一个来,剩下的给我们兄弟也尝尝,怎样?山贼?醉菊心紧缩起来,蜷成一团,掩着自己的身体。
番麓沉吟了一点,点头道:吃独食是不太好。
一边说着,一边脱了自己的外衣,扔在醉菊脚边。
哈,算你识趣。
可老子偏偏喜欢吃独食。
番麓轻蔑地笑起来。
众贼一愕。
好一个不怕死的。
头子狠狠地一扬下巴:兄弟们,上!十几个山贼亮出明晃晃的刀,冲杀过来。
番麓取出了轻弩,簌簌两箭,射倒了两个。
宰了他!簌簌,又是两箭。
但山贼人多势众,已经逼了上来。
番麓扔掉手中轻弩,抽出剑,当!挡了对方一刀。
啊!身后的醉菊轻轻叫了一声,番麓回身挥剑,刺伤了一个扑向醉菊的山贼。
背后一柄尖刀曲声曲息插过来,番麓回头时已经晚了。
右手小臂上剧痛传来,鲜血滴打在地上。
锵!番麓换刀到左手,举手挡住一刀,回头瞪着醉菊:你怎么还在?醉菊已经捡起他的外衣,套在自己身上:我……滚吧。
番麓冷冷说了两个字,脸色蓦然一沉,刺耳的刀戳入肉中的声音,再度传来。
番麓被伤出了火气,两眼发红,吼道:老子和你们拼了!拦在醉菊面前,不退反进,杀前了几步。
醉菊趁着那个空档,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往后面跑。
她又回到了刚才的来路,大树一棵一棵在两旁倒退。
跑啊,跑啊!不用回头,她知道自己跑远了。
身上的杀声越来越小,快听不见了。
而她这次不用担心番麓会追来。
他已经鲜血淋淋,不会再鬼魅般在头顶出现。
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
醉菊跑到了一片岩区里,钻进了一个小小的岩洞。
岩洞很隐蔽,应该可以避开后面的追兵,假如有人会追来的话。
呼,呼……她在狭小的空间内大声喘息。
心脏过了很久还在不争气地跳动,身上依旧凉飕飕地,她抚了抚身上的衣裳,粗糙的感觉让她惊觉这是番麓的外衣。
她逃出来了,真的逃出来了。
自由了。
醉菊静静坐在岩洞里。
心一直悬着,忐忑地喧闹,没有安静过。
她本来打算过了夜再离开,这样也许可以避开可怕的山贼。
他怎样了?醉菊站起来,按捺着自己坐下。
但没过一会,她就又忍不住站了起来。
他死了吗?那个恶人?那个坏蛋?那个下流无耻卑鄙的小人……他死了吗?他会被山贼杀死,山贼人多势众,一拥而上,会剁碎他的尸体。
醉菊打个哆嗦。
不,不……不会的!坏人可以活千年,像他那样的……她寻找着来时的路,这路她今天走了两遍,已经有点熟悉了。
本来只是犹豫地走着,到后来,不知为何她竟疯狂地跑了起来,比逃命时跑得更快。
醉菊跑回了刚刚的地方,猛然站住了。
四周一片安静,连鸟儿的呜叫也听不见。
血腥味弥漫了这片林子,地上红红的都是凝固的鲜血,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
醉菊胆颤心惊地靠近,寻找那坏人的尸体。
不,她并不希望找到他的尸体!醉菊仓惶地迈过那些尸体,她看过鲜血和满地尸骸,比这个还惨烈,就在镇北王的隐居别院里。
可她没有现在那么担心。
他死了吗?死了吗?脚碰到了一样东西,她低头,眼泪直淌下来。
是轻弩,他最喜欢抓在手里把玩的轻弩。
醉菊跪下,拾起拿轻弩,又站起来,在林中踉踉跄跄地找着。
哪里,在哪里?不会被他们抓走了吧?他杀了山贼这么多人,若还活着,不知道会被怎么折磨,说不定……醉菊猛然停了下来。
半人高的草丛中躺着什么,虽看不清,醉菊却像知道似的直冲了过去。
浑身是血的背影那么眼熟,静静躺在草丛中。
醉菊跪下,颤抖着伸手探他的鼻息。
谢天谢地,还活着。
喂!喂!醉菊将他翻过来。
番麓脸上染满了血和土,竟然还微微睁开了眼睛,有气无力地骂道:笨东西,你怎么还在?醉菊一时愣了,不由切齿:你怎么还活着?番麓唇边轻轻扬起弧度,头一歪,真的没了知觉。
喂!喂!喂!你这个恶人,不要真的死啦!醉菊弄不懂番麓,她也不大弄得懂自己。
绝好的机会,她却傻乎乎跑了回去,拖着一个要死不死的恶人下山。
多亏了番麓那副给她的工具,又教导了她如何使用。
她终于下了山,找到了隐藏起来的坐骑。
重伤的番麓死沉死沉,比一头猪还重。
醉菊带着他每走一步都要喘气。
她迫切地要医治番麓的伤,甚至忘记了该找人给师傅送个信。
唯一对得起师傅的是,被与世隔绝地囚禁了这么久后,她的医术还不曾生疏。
拼了老命赶到有人烟的地方,从番麓的袋里掏了钱,她开方子,买草药,熬药,包扎伤口,忙得筋疲力竭。
你还在?番麓昏昏沉沉,睁开眼睛的第一句就问了这个。
醉菊麻利地帮他换药,一边以大夫的威严眼光瞪他:你流血过多,少说话。
你是大夫?哼。
番麓懵懵懂懂,又昏了过去。
他体质很好,伤口复原得很快,可却总是没有力气似的,一天到晚昏睡,连吃饭也要靠醉菊喂。
醉菊暗中焦急,费尽心思,只盼他快点好起来。
这天,醉菊端着熬好的药进门,骤然发现他已经起来了。
穿好衣服,轻弩拿手上,精神奕奕,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和昨天的虚弱截然不同。
我们走吧。
我们?去哪?当然是回且柔。
醉菊明白过来,大叫一声,摔了汤碗就往外跑,却被番麓截在门口。
番麓邪气地笑:又忘了逃跑的下场吗?醉菊气急:你这个小人!你早就好了,装作不能下床,你……我是小人,惹急了我,我还能更小人一点。
番麓抓住她的下巴,指尖轻薄地划过她的红唇。
醉菊一阵哆嗦。
我救了你的命。
她不甘心。
我也救过你的命。
醉菊气得发抖:我救了你的命,可没打算把你关起来。
所以说,番麓点头:我是小人嘛。
她被番麓抓着,又回到了且柔。
仍是与世隔绝的囚室,仍是天天都被迫见那个恶人戏谑的笑脸。
醉菊不懂。
不懂那个男人。
要不是后来天下大乱,番麓带着她一起离开,她可能一辈子都会被关在这里。
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懂那个可恨的男人。
孤芳不自赏 第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