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隐蔽的山谷中。
楚北捷和娉婷的联手使低落的士气从回高点,军事会议后,众将有了崭新的目标,步出营帐时,连脚步也轻松了几分。
但同时,大家也都明白,兵行险著,镇北王和白姑娘的策略既大胆又危险,是一步也错不得的。
会议结束后,楚北捷一把拉住打算随众人出帐的娉婷:刚刚才大展神威的白大军师,你不留在我这个主帅身边,要到哪里去?娉婷回头笑道:王爷别忘了我们的赌约。
娉婷赢了,王爷十天都不能碰娉婷的手呢。
楚北捷眼中光芒忽地一闪,竟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把神威宝剑抽了出来,往娉婷跟前一递:娉婷砍我十剑好了,以替那十日之约。
娉婷被眼前森然剑光吓了一跳,连忙将剑插回鞘中,蹙眉道:王爷这招苦肉计出得不得人心。
是你先招惹娉婷的,身上连且柔的地图都藏了,还故意坏心眼地来考人家。
方才要是答不出来,岂不愧死娉婷?楚北捷沉声道:我没使苦肉计,看你就在眼前,十天内却连碰你的手都不可以,那比挨上十剑更难受。
思念之苦,甚于身躯之伤。
本王舍难取易,天公地道。
英俊的脸上满是认真。
娉婷心头微颤,被他说得没了言语,深深低下头去,半日才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就算那十日之约无效,王爷也不能每时每刻都握著娉婷的手吧。
想了想,到底还是忍不住露出嗔色,不甘道:王爷咄咄逼人,逼著娉婷放弃赌约,不行,这一箭之仇,娉婷一定要报的。
灵巧的眸中微微荡起涟漪,又甜又怨地瞅著他。
楚北捷见她温婉玲珑,扬唇笑起来,低声道:告诉我你要去哪。
被他一问,娉婷脸色微黯,轻轻道:我总该亲自去见一见霍神医。
醉菊她……幽幽叹气,眼圈已经微红。
楚北捷心里一阵发疼。
两人重逢后,娉婷对于过往诸般辛酸轻描淡写,就算偶尔不经意提起,也是几个字匆匆带过,不愿细述。
他却非常明白,种种坎坷给娉婷造成的伤害至今尚未痊愈,醉菊的死,更使娉婷深受打击。
常年被冰雪覆盖的松森山脉上,到底隐匿了怎样的惨事?他们的孩子,也是葬送在那片白雪茫茫之中吗?他甚至不敢向娉婷询问那个可怜的孩子到底是怎样失去的。
那对娉婷,一定是无法承受的伤痛。
我陪你去。
楚北捷握紧了娉婷的手。
娉婷缓缓摇头:王爷见谅,娉婷想单独面对醉菊的师傅。
娉婷……若是日后……娉婷真有需要,娉婷抬头,睫毛颤颤地瞅著楚北捷:王爷一定会在娉婷身边吧?楚北捷被她楚楚可怜的目光瞅得心脏无力,顿时英雄气短,沉声许诺:一定。
娉婷听了,嫣然一笑,轻轻抽出楚北捷掌中的小手,转身翩翩去了。
楚北捷站著看她出了帐门,怅然若失,身后忽然传来被人注视的异样感觉。
他也不是常人,一知有人注视,立即恢复心神机敏,转身豪爽地笑起来,摊开手无奈道:王嫂想笑就笑吧。
常言道一物克一物,楚北捷碰上白娉婷,从来都是无计可施的。
帐中诸将已经离去,东林王后侧挨在躺椅上,嘴角蕴笑:镇北王过谦了,方才那招苦肉计,我看就使得头头是道,怎么能说无计可施?温柔乡,原是英雄冢。
大抵男人遇上心爱的女人,都会象镇北王这般吧。
眼神幽幽往帐门远处一飘,心神乘风而起,瞬间飞过万里,直抵昔日东林王宫那一片夺目华贵。
想当初美酒凝霜,重重金殿,宿著鸳鸯。
她陪在大王身边多年,却在最后离别之际,深深地明白过来。
她不但是东林的王后,更是这男人的妻子。
往昔被东林王族的字眼掩盖,所以失去之后,才知道真正让人回忆暗叹的,是那分她与他之间的情。
无关东林,无关王族,无关大王与王后。
只是夫与妻,她与他。
为著那些虚礼,她有多少次本该情不自禁地握紧他的手,偎入他的胸,却想起王后的本分,生生忍住了那一点点放纵的爱意。
王嫂?啊?东林王后低低一声,蓦然惊觉过来,唤道:镇北王,请过来我身边。
楚北捷走前两步,在她对面坐下。
你是否打算把东林兵马也归入亭军?东林王后问。
楚北捷本来就打算和王嫂言明此事,坦率地点头道:正是。
亭军……东林王后将这二字放在嘴里咀嚼,苦笑道:大王当日曾说,镇北王性真情烈,并不适合生在无情的王家,这是他对弟弟最忧心的地方。
但是现在,我却不知道对镇北王这种性情应该忧心还是庆幸。
如果不是镇北王极爱白娉婷,又怎会奇迹似的出现一支敢与何侠对抗的亭军?话锋一转,又问:我想确切的知道,东林人马归入亭军,假如将来亭军大胜,镇北王掌握大权,那么东林的命运将如何?东林王族又如何?楚北捷沉默片刻,毅然咬牙道:不瞒王嫂,我会建立新的大国,另立国号。
那东林……东林已是过去。
我出征并非为了扩张东林,而是为了给娉婷一个安宁的天下。
如果平定大乱后仍以东林为尊,实际上等于东林征伐了三国,和何侠有什么区别?其他三国的人耿耿于怀,一定时刻想著反抗,天下不会出现真的安宁。
楚北捷目光坚毅,沉声道:这是我给娉婷的承诺,绝不更改。
东林王后目光蓦然转厉,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不避不让,淡淡直视:王嫂如果生气,尽管责罚楚北捷,但这件事,我主意已定。
东林王后深深看他良久,眼神渐失了犀利,无奈地叹了一声:国之根本,本来就是人,对吗?王嫂?楚北捷微愕。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耀天公主与镇北王在云常大战前一番对话,早被许多人打探到了。
东林王后苦笑,露出追思的表情:王宫被焚之后,我就不禁常常在想,我东林建国之初,是怎样一番景象?应该也是众志成城,不惜洒尽热血,盼望著自己的妻儿老小,每个人能过上幸福的日子吧?为什么百年之后,国刻在心中,却忘了人?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生离死别,爱恨缠绵。
东林王后悠长目光,扫过楚北捷的脸,长吐出一口气,猛然下了决心:国珍贵,人难道就不值钱吗?没有安居乐业的百姓,东林名存实亡。
镇北王,你放手去做吧。
楚北捷不料东林王后竟这般有决断,猛站起来,单膝跪下,一字一顿道:王嫂之恩,楚北捷没齿难忘。
想不到最难过的一关,竟这样轻易闯过了。
去吧。
平定大乱,让生灵不再涂炭,还天下以安谧。
东林王后轻轻扬唇,逸出一丝憧憬的微笑:平民也好,王族也好,让所有人都记住。
既有幸生而为人,就该知道自己生而有价,就该知道自己并非让人践踏的蝼蚁。
镇北王会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
这个帝国,并非由于兵力国土而庞大,而是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会渐渐懂得尊重自己,不轻贱自己。
不视自己为傀儡,不视自己为工具。
他们不会被驱赶著走上战场。
当大战来临时,他们会自己选择是否为了保护自己的未来而战,就如今日的亭军一样。
假如,他们的鲜血染红沙场,那片被火热的血浸染过的土地,将长出最茂盛的野草。
白娉婷,东林王后仰天长叹:好一个白娉婷。
◎归乐,暮色萧萧。
深宫冷落院中人,再无蜂蝶慕幽香。
久未动弹的门锁发出轻微响声,脱尽华衣的归乐王后在幽暗中迟钝地抬头,瞥见门外威严而熟悉的身影。
归乐王何肃跨进房门:你大哥乐震与飞照行一战后,惧怕云常大军再度袭击,已经领著残兵远远逃离都城。
他语气平静,出奇地没有震怒。
归乐王后被幽禁多日,还是第一次听见兄长的消息,沉默片刻,冷冷地问:大王是过来赐死臣妾的吗?何肃好一会没有作声,缓缓走近自己的妻子,伸出食指,象从前恩深情重时那般,轻轻挑起她瘦削的下巴。
王后,难道不想再见绍儿一面?何肃忽问。
归乐王后震了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何肃:大王……肯让臣妾见绍儿?儿子毕竟是娘的心头肉,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为什么不肯?何肃叹气,反问。
归乐王后自知必死,大不了白绫毒酒二选其一,打好了一了百了的主意。
没想到何肃亲临,言词行动竟和想像中的大为不同,毕竟是多年夫妻,又提他提起儿子,心肠顿时软了三分,神态便再没有开始那般冷傲,低了头,幽幽应道:臣妾暗中透露大王伏兵之事,父亲擅权,大哥违逆王令,拥兵自重,竟和大王对峙。
乐氏一门,犯的……都是死罪。
王后也知道自己的罪?何肃想起归乐现况,不由冷哼,见王后低头不语,又缓缓长叹一声,道:王后起来吧。
寡人赦免你的罪,从现在开始,命你重回正殿,仍为后宫之主。
什么?王后惊讶地仰起头。
乐震领兵与都城对峙,和造反没有两样,这是王族最忌讳的罪行,绝不可能得到赦免。
但何肃的表情,却丝毫不象在开玩笑。
冷宫中夜色昏暗,何肃的身影屹立在门前,似近在咫尺,但要看清他眸底的一分一毫,又似乎隔得远了,只触得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王后端详关系已经破裂到无法弥补的夫君,重新低了头,咬牙道:大王还是杀了臣妾吧。
臣妾十五岁嫁入王子府,大王登基,即封臣妾为后,想当日何等恩爱,怎料会有今日。
如今木已成舟,无法挽回,就算大王赦免,臣妾还有什么脸面重新当这王后。
臣妾只是好生懊悔,为什么竟一时犯了妒心,命人向何侠密告大王伏兵所在,不过区区一个白娉婷,就算让她进得宫来,只要大王高兴,又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为了一个女人,致使归乐大乱,臣妾……臣妾真是愚不可及……娇肩剧颤,伏地恸哭。
她贵为王后,养于深院,起居只在宫中,何肃实在是她唯一一个放在心里的男人。
往日华衣美食,艳婢环绕,又有父兄每日在眼前论事讨赏,仿佛当著这个皇后,就不得不有满腔心计,防著掖著,思谋较量。
此刻红衣尽褪,青丝懒梳,冷冷宫院内闲看浮云悠然,心头偶尔记起的,却往往是那些往常以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初如何战战兢兢地跨进王子府,洞房花烛夜,偷偷掀了红巾一角,悄悄瞥了何肃第一眼;如何满心欢喜地在何肃耳边低语,说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肉;如何在后宫里盛装打扮,当著众人的面,从容地接了王后的玺印。
好好一双夫妻,就这么一步一步,国恨家仇,都缠到了一起,里面除了斩不断,理还乱的丝丝心痛,又剩什么?正哭得肝肠寸断,肩膀被一双大掌轻轻抚了抚。
王后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被何肃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王后不要哭了。
实话和王后说吧,乐震领军私逃,都城兵力空虚,如今何侠已经领著云常大军,把我们团团围困了。
王后吃了一惊:啊?她被软禁多时,没有人敢向她传递外间消息,不知道情况已经坏到这个地步。
强弱悬殊,明知必输,这场仗不打也罢。
明日此时,寡人会打开城门,亲自向何侠递交降书。
何肃苦涩地笑了笑:国都快没有了,王后和国丈国舅那些叛国大罪,又有什么不可赦的?王后见夫君话里满是无奈颓废,和从前冷硬骄傲的模样截然不同,心里又疼又悔,颤声道:若不是我的过错,归乐没有内乱,大王大军在手,何侠岂能说来就来?臣妾……别再说了。
何肃截断她的话,沉声道:侍女们捧著衣裳饰物,都候在门外。
王后就照往日的模样好好打扮吧,你已经很久没有陪寡人喝酒了,今夜我们夫妻对饮,不要外人打搅。
王后默默凝视何肃,终于缓缓行礼:臣妾遵命。
何肃转身出去,外面果然等著侍女们,一等大王出去,都鱼贯迎了上来,手捧著方盘,里面都是王后往常心爱的衣裳饰品,连胭脂水份,各色熏香,都齐全了。
王后娘娘。
见了久未露面的王后,众人齐齐下拜,脸上都暗带悲色,看来大王明日要向何侠求降的消息已经传遍宫中。
被侍侯著更衣沐浴完毕,王后细画秀眉,打扮得恍如神妃,才婀娜摆驾大王寝宫。
何肃果然早已命人准备了酒菜,隔著珠帘,就著月下风景对案满饮。
良辰美景,热菜温酒,想起不久之前才被软禁在暗无天日的冷宫,似幽梦一场,只能感叹人生叵测。
两人都有无限心事,默默坐著,饮了几杯。
何肃问:王后怎么不说话?臣妾……王后描画得精致非常的脸闪过一丝迷惘:臣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肃仔细打量对面的妻子一眼,忽然笑道:寡人忽然觉得,自你成为后宫之主后,以今日最美。
王后被他一赞,沉重的心轻轻飘了一飘,宛如身边多了许多朦胧的洁白的雾气,微微躬身道:心无旁骛,才能清澈见底。
也许是因为今日的臣妾,心里再没有装著什么要隐瞒大王的事情了吧。
说得好。
何肃举了举杯:今夜的王后,让寡人想起了多年前初进王子府的王后。
岁月如梭,我们做夫妻,原来已经这么些年了。
他的语气,却也不经意地象多年前的一样温柔。
王后脸上露出一丝感动的诧异:大王……还记得臣妾初进王子府的模样?怎会忘记?是吗……王后举手抚著发鬓,轻声道:不瞒大王,臣妾也是记得的。
王子府,那时的何肃王子府。
有欢歌笑语,有清越琴声。
一群年少好友,归乐望族之后,都聚在那儿谈天说地。
或练剑,或弹琴,或论书画,或言大志。
鼓掌的鼓掌,说笑话的说笑话,阳凤本就是王子府的人,何侠更是带著娉婷成了常客。
乐家家规森严,她又贵为王子妃,身份与旁人不同,不能和众人一起笑闹,只能隔著重重墙院,听他们笑声隐约传来。
原来。
当日的一切,原来大王记得的。
可那如今领军将都城重重包围的云常驸马何侠,他会记得吗?血色骄阳,从都城东方冉冉升起。
替代月柔和的光华,以君临天下的姿态,将光芒迫向心情沉重的归乐众人,晨曦到处,照亮归乐都城外,迎风飘扬的云常大旗。
兵临城下。
今日之后,以美艳歌舞,精巧点心闻名天下的归乐,将不复存在。
在云常大军闪亮锋刃下,城门缓慢而沉重地一寸寸打开。
归乐大王何肃,携王后以及众归乐大臣,去冠赤脚,步出城门。
怯生生被士兵们用长矛拦在大道两旁,噙著泪眼,跪下苦苦忍著哭泣的,是数不尽的归乐百姓。
国没了。
一切都完了。
当日敬安王府一夜大火,风起云涌,深受爱戴的小敬安王成了反贼,遭到四处缉拿。
如今,小敬安王回来了,但归乐,他们的国,却完了。
归乐都城外的平原上,何肃在云常大军之前,舍弃至尊身份,向敌人跪下。
罪人何肃,无能治理归乐,致使民不聊生。
自古,珍宝有能者得之,何肃愿向云常驸马奉上归乐国玺,以表归服之意。
低沉的话,一字一字从喉间挤出。
何肃双手捧著国玺,缓缓举起送上。
传国之宝,重若千金。
何肃跪著,将国玺高举过头,双臂微微颤抖。
他从没想过,偌大的归乐,会断送在他的手上。
父王临终前,切切密嘱:敬安王府诸事,需万分小心。
他确实非常小心,登基后密谋策划,谨慎布置,一朝机关启动,狠下辣手,烧尽敬安王府一草一木,苦苦追缉,最终杀了敬安王和敬安王妃,只落下一个何侠。
可笑到了今日,才明白那万分小心四字,是如何地沉重。
王后和一干大臣脸色苍白,恍若失了灵魂似的,跪在何肃身后。
云常大军整齐静肃,兵刃寒光闪闪。
何侠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一手提缰,目光向下缓缓一放,在国玺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唇角仰起:收了吧。
身边一名心腹亲兵应道:是。
下马接了过来。
何肃只觉得手上一轻,国玺已经落入他人手中,蓦然真切地感受到归乐终于真正属于他人,四肢一阵发虚,几乎瘫倒在地。
失疆丧国,怎有面目再见先人?但他此刻再怎么难过,也不能不顾大局,身后众人的生死,只在何侠一念之间,忍痛低头道:恭请云常驸马领军入城,王宫各殿已经腾清,供云常驸马使用。
脊背上传来异样的感觉,何肃知道坐在骏马上的何侠正居高临下地注视自己。
半晌,听见头顶上一把熟悉的声音徐徐道:我们当年一同念书,曾听先生说过,亡国之君若要示以诚意,通常都会甘为胜者下役,执鞭随镫,不知大王对何侠,是否真有诚意?归乐众臣不安地耸动,何肃脸色剧变。
思及新仇旧恨,看来今日何侠不但要他的性命,还要将他置于人前百般羞辱。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
自己死不足惜,但……何肃两拳紧紧攥了,藏在袖中,低头咬牙道:请让何肃为驸马牵马入城,以示诚心。
大王……王后在身后低低惊呼,轻声哭泣起来。
其余老臣,纷纷掩面而泣。
不要多言。
何肃毅然截断王后的话,忍著羞辱,从地上站了起来,如踩著荆棘似的,一步一步走到何侠马下,伸手去牵骏马的辔头。
未触到辔头,一样事物忽横空腾了过来,轻轻拦了他,原来是一根马鞭。
何肃不解地抬头,以为何侠又另有刁难。
何侠却冷冷道:我虽恨你,却未至如此。
手一挥,扬声喝道:进城!不去王宫,我要去看看敬安王府。
进城!进城!进城……二字被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起起伏伏,仿佛无数回音。
云常大军,象一头刚刚睡醒的巨大野兽一样,缓缓进入归乐都城。
何侠骑在马上,王旗随侍,亲兵簇拥,何肃等一干降君降臣沉痛地步随在后。
进了城门,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向何侠狂涌而来,这个古老的城市,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嬉戏游走于柳巷,策马欢娱于大道。
归乐,归乐的敬安王府,归乐的小敬安王。
归乐双琴,归乐的阳凤,归乐的白娉婷。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没人能明白何侠的心情。
自敬安王府被焚后,他终于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入了归乐城门。
报仇的誓言已经实现,何侠却发现,这并不能使他心里时刻涌动的那一分不甘和痛楚消减。
他得到了归乐都城。
此城已经没有了敬安王府,没有了爹娘的笑脸,没有了娉婷,剩下一个何肃,成了今生今世的仇人。
他报了深仇,赢得了一个国家,却不知道能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谁?连耀天,都已不在了。
马蹄声声,载他去从前的家园。
停步时,花溅泪,鸟惊心,只余一片颓桓败瓦。
敬安王府被大火烧毁后,一直荒废。
何侠下马,在长满了青苔的门前凝视许久,终于一步步,缓缓登上熟悉的阶梯,跨进自家的门槛。
昔日宾客盈庭,车水马龙的景象,历历在目。
父亲在堂前与朝中大臣们畅谈政事,母亲被侍女们簇拥著闲聊宫中趣闻,偶尔见何侠从院外匆匆走过,母亲就会从椅上站起身来,隔著纱窗嘱咐:侠儿,外面人多,乱著呢。
出门记得带上侍卫,不要一个人领著娉婷乱跑。
知道了。
孩儿也不是去外面乱跑,何肃王子派人来叫,说他们在王子府里听一个有名的先生讲兵法呢,让我也快去。
既然如此,你快去吧。
别在城里骑马,摔了可不是好玩的,还是坐马车好。
知道了,娘。
还有,要是听兵法太晚了,要在王子府用饭,记得回来……唉……这孩子……未嘱咐完,何侠已兴冲冲转出院门,找到娉婷,也不管她正忙什么,牵著她的手就跑,一溜烟出了大门就上马,挥鞭去得无影无踪。
幻象隐藏在眼前的荒草颓景中,远远近近,每一处死寂都伴随著无数回忆,挥之不去。
要忘记过去,原来竟是这样的难。
何侠驻步院中,俊脸冷漠如冰,下令:布置此处,摆宴,本驸马要在这敬安王府,与归乐旧君畅饮一回。
他如今权势滔天,一声令下,谁敢怠慢。
荒草被拔除,落叶打扫干净,被沙土覆盖的曾经打磨得光亮的地砖重新露了出来,每个门前都铺上长毯。
红绸绿缎,各色丝幔,缠绕上荒废多时的柱石,迎风招展,舞出一庭绚烂。
满屋残物收去,置上崭新的桌椅茶几,上放各色新鲜瓜果。
夕阳西下,偌大的敬安王府布置妥当,已经用了一天的功夫。
晚霞中,从王宫里立即腾挪过来的珍奇古玩,衬上被焚烧得只剩一半的砖墙,诡异得让人感伤。
酒水菜肴鱼贯送上,何侠端坐庭中,命侍卫退后百步,遥遥护卫。
归乐王后持壶,低眉敛容,静坐一边。
和他对饮的,只有何肃。
干。
何侠举杯,在空中虚碰一下。
何肃满腹心事,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放不开的了,死尚不惧,还怕一杯酒。
举杯道:干。
仰头饮下,一股辛辣直下喉头。
酒入愁肠,更添愁意。
再看四周,华丽布置,掩不住敬安王府的满目沧痍,这一切,都是出自他的双手。
何肃忍不住长叹一声:没想到你我还有一起饮酒的时候。
归乐王后倾前,默默为他们的酒杯加满。
世事难料,对吗?何侠怅然而笑,问何肃: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邀你喝酒?不。
两人相识多年,少年时也算是极好的玩伴,不料会有今日。
两双犀利的眸子撞在一起,毫不退却地直视彼此,许久才缓缓别过。
何侠捏著酒杯,沉声道:我要谢你。
谢我?何侠俊俏的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烟,让人看不清他眸底的苦涩:我能有今日这般威风,不谢你,又要谢谁呢?从没想过有今日的。
他本来,只是风流倜傥,笑傲四国的小敬安王。
有国可护,有家可归,有爹娘、娉婷冬灼陪著,受千万兵士爱戴,准备著,为归乐洒热血,拼衷肠。
但一切变得如此迅速,令人无暇喘息。
何侠永远也无法忘记,他在回眸中看见敬安王府冲天的火光那一瞬。
归乐王后静坐一边,瞧出何侠安静的表情下无限恨意,暗中打个冷战。
何肃却笑了,低声问:你是在恨我当日对敬安王府下手?不错,你我一同长大,敬安王爷如同我长辈一般,为了护这王权,我当日确实太狠。
何侠道:不必说,我明白的。
你明白?不错,我明白。
何侠仰头,又喝一杯。
苦酒,一杯连一杯的,都是苦酒。
何肃毁了敬安王府。
而他,光明磊落的小敬安王,在北漠使毒杀计毁了心爱的侍女娉婷,在云常王宫中,泪流满脸地听著耀天死去,那是他身怀六甲的妻子。
怎会不明白?夕阳黯淡,残照当楼。
何侠举杯,与毁了他敬安王府的仇人对饮,杯杯苦涩。
四周让他心痛得几乎发狂的颓桓败瓦,全是此人所赐,他却在这神圣的旧地,摆宴与之对饮。
因为,他实在再找不出谁,可以和他一同喝这苦涩的酒,分享敬安王府这一片荒芜。
还有谁?爹娘呢?娉婷呢?他那将举国兵权交付于他的娇妻耀天,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