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许是时间实在太久了,邺心几乎都要怀疑再这么跪下去天就要亮了,而面前的人却依旧没有回答。
邺心慢慢抬起眼来,面前的人半敛着眼,低垂的眼眸中一片沉静,波澜不惊。
看到邺心抬起眼,我无声轻笑,绕过他身旁走到那棋盘旁,随手捻起一颗黑棋。
棋子黑里透绿,触手生温,上好的滇石细细磨成的。
我思索着,慢慢道:兰公子,是不是想好了那盘棋该如何下了?邺心慢慢站起身,默默走过来立在我身边,半垂着头:小姐,竣邺山庄该是你的,天主教也该你的,这天下,都是你的。
我笑了一下,把棋子丢了回去:该是谁的,与我无关。
兰公子,我看着邺心半垂的眼,下棋的人是你。
邺心不言,默默站在那里。
半晌,邺心拾起棋子开始一颗一颗放上去。
小姐,你从小在天山长大,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
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邺心开始布着棋局,我没打断他,静静听着。
可是我却知道。
虽然庄主从没有说过,我却知道他对天山怀着多纠结的情绪。
十年磨一剑,外面全部重甲在身的兵将都是庄主十余年的心血,为此生白发。
庄主死后,是我送庄主回了山庄,他在出征前曾对我说过,若他有不幸,送他的骨灰回庄,和亡妻的衣冠合葬在他房门前的槐树下。
庄内有间很漂亮的院子,从外面可以看到梅树斜长的虬枝神出矮墙,听到细细的流水,望见八角玲珑的楼阁。
庄主常去里面,一个人呆很久。
可庄内其他人,除了几个打扫的哑妇之外,都没进去过,不知道里面住的什么人,长的什么样子。
那日,庄主长逝,我命人打开了院门。
院内流水潺潺,池塘树木雅致淡然,明显是个女子闺院。
推开主卧房,果然见其中水粉胭脂,明镜首饰,不是很名贵却都很别致,房内垂着淡紫色的帏帐,还飘着淡淡的熏香。
再推开旁边的房门时,我十分震惊。
那一房被琐碎什物装地满满的,婴儿的玩具,孩童的纸鸢,习字的字帖……女孩子从小到大的各种衣服,上面全是一层薄灰却崭新如初。
最新的是几口大红箱子,我命人砸开,却见其中全是庄主准备的嫁女儿的嫁妆,奇珍异宝,满满二十多只箱子。
西边的厢房是个书房,四壁挂满了庄主的丹青,大多是夫人的画像,也有很多小女孩的画像,有的俏皮有的羞涩,有的玩闹有的内向,从小到大,各个时期的都有。
似乎浮现这样的画面,窗外是春花开,夏虫闹,秋叶飘,冬风啸,窗内的永远身影背脊直如修竹,单手勾勒想象中孩子的样子。
年复年,日复日,四壁都挂满了画,画里的人却从没有走出来。
最后一习秋,窗台前的几案上,狼毫上犹沾着墨香,旁的画纸上,寥寥几笔勾勒的轮廓,依稀和记忆中的她很像……桃花落,闲池阁,梨花影,月西斜,杏色明,雨空庭,蔷薇风细一帘香……庄主武功深不可测,邺心依然在摆着棋子,当日就算内心激动也不会如此轻易中伤。
我想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根本没想躲开。
他躲不开。
那时邺永华中刀,对那朱颜提起掌,却最终放下了。
小姐,虽然他不是你父亲,但你一直都是他的女儿。
我终于看出来了,邺心正在布的就是刚才那奇怪的残局。
庄主一直有个夙愿,可以踏平天山,接一个人回来。
小姐你的确不用知道我的出身来历,小姐只需要记得,我邺心对庄主敬若神明,全无二心。
邺某本打算这后半辈子就追随庄主而去,然,变数使然,庄主也逃不过这命运的玩弄……我不恨小姐,也不怨小姐,小姐义薄云天,重情明教,天下皆知。
我现在活着不是为了报复,而是为了庄主未能完成的夙愿。
自庄主身亡那日,我就已经不再是自己,我是庄主那不悔的执念。
残局布完了,和刚才我看到的一模一样。
邺飞白虽然是庄主挑出的少庄主,可是,事到如今,他出卖了庄主,出卖了山庄。
邺心垂眼看着棋局,声音平静却隐隐带着痛心,小姐,他把庄主的心血都卖给了天主教。
自那日朱颜跳崖,邺飞白像飞了三魂七魄,虽然是庄主认定的接班人却完全不理事务,整日浑浑噩噩,颓唐不已。
庄内人才济济,邺飞白不管,则自然有人出头,一时间庄内势力混乱,党同伐异,暗潮汹涌。
几股势力横空出世,僵持不下,庄内人齐心不齐,部队散乱,完全没有战斗力可言。
幸好那时天主教天师病重不醒,天主教又新丧圣女,教内也是一团混乱,以致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争。
于是竣邺大军赶忙撤出了天主教地界,而庄内依然在明挣暗斗。
邺心不忍庄主一生心血如此毁于门第之战,便也站了出来,横刀立马,镇下了几股势力,囚了九刀之列的其中四刀,如此,混乱才告一段落。
经此大乱后,邺心在庄内呼声很高,兰公子的称号更加得尽人心,地位斐然。
然而在大家都以为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长久沉寂的邺飞白突然又站到人前来,二话不说斩了之前惑乱的四刀,剥了兰公子手上的兵权,下令重整军队,以强硬作风镇压全庄。
邺飞白常年以乌宗珉的身份漂泊在外,原本跟从他的人就不多,在之前的势力划分时不是归了他人就是死于谋算。
而此番强硬作为的必有一个无法撼动的靠山,出人意料,邺飞白身后的势力,来自天主教。
天主教的一千红衣带着无数粮草装备在山庄内驻下,听命邺飞白,但凡有谁不服,则天主教的铁蹄会毫不留情,之前的四刀不过成了邺飞白立威的垫脚石。
在高层的又一番腥风血雨后,邺心被剥了兵权。
邺飞白在天主教的扶植下坐稳了庄主的交椅。
局势初定,邺飞白便领军开始进攻暗门,在大棘山脉与兵强马壮的暗门大军正面交锋。
而另一端的天主教则似乎和邺飞白早有协议一般,开始攻打宝瓶口。
宝瓶口是天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而天主教明显没有要损兵折将的意思,天主教只是把大军开到宝瓶口前,以千军万马的气势镇住守在宝瓶口的暗门两坛,间或发动小规模的进攻,让暗门不敢轻举妄动。
大棘山脉这边战事惨烈,由暗门总司方凝新带的两个坛也投入了战斗,而暗门门主则一直没有出现,另一边,天主教虎视眈眈,宝瓶口的暗门军队不敢有片刻松懈。
在暗门兵力分散的情况下,大棘山脉失守,宝瓶口的坛主冷萧一看形势不好,立刻降了天主教。
天主教不战而胜。
同时,竣邺山庄一路血杀到暗门腹地,伤亡过半。
暗门一亡,天下势力重新划分,而重头戏依然在天主教在竣邺山庄之间。
最初的战争爆发在天主教和竣邺山庄之间,两家死伤之重,均大伤元气,而暗门却一直匍匐在一旁,随时准备爆起发难,那时,天主教和竣邺山庄独一家是无法与之相抗衡的。
如果说天主教扶植邺飞白的原因是为了对付暗门,那么邺飞白挥军南下的原因就可以解释了。
如今,在与暗门一战过后,两家强弱又发生了变化,竣邺山庄几经血洗,已不能和以逸待劳的天主教相比。
转折又出现了,天主教内乱。
天灾不断,已过天验却还依然无法登冕的新圣女,就是因为教内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最终终于分成两派,以天师为首力主扶持圣女的,和以当菲琳雪为首,立主废旧立新的。
天主教内部混乱,而对竣邺山庄……机会!如今小姐也回了庄,这是天意!邺心说,声音平静而充满自信。
小姐,邺心指着棋局,白子不过依仗独一方的势力,有小姐在,邺心落下几子,黑子变将腹地的白子团团吃住,不攻自破。
以后,小姐坐阵帅营,邺某愿出谋出力,万死不辞。
邺心声音依然平静,却透着一种决绝。
兰公子,你如此坦诚相带,就不怕我使诈?我问的很直接。
邺心笑了笑,翩翩儒雅,小姐,称你一声小姐,你就是主子。
我也莞尔。
伸出手,一颗一颗,把适才放下去的几颗黑子捡了出来,放进棋篓:兰公子,话以至此,我也直说了。
我不想去分辨你这里有几分几假,是利用还是效忠。
你想我去对抗邺飞白,最后去对抗天主教,我只能说,很抱歉,你找错人了。
不如就当那个朱颜真的跳了崖,真的死了吧。
邺心默默看着我把棋子放回去,忽然道:那么小姐,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我手一顿,摇头笑道:你想错了,不为了什么,我来这里,是个单纯的意外。
只是意外?我笑了一下:只是意外。
你若有心,不如帮我,让我安静离开这里。
邺心默默看着棋局,很久,点了一下头:好。
邺心说,只有明天清晨一早才有一班寻兵全是他的人,想悄悄离开,只有那时候走。
夜晚,邺心让我住他的营帐,他则去了别的地方。
营帐的烛火跳动。
我问灵动:易扬怎么会在这里?「……」你现在看得到他?「……」他在做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啊……「……」灵动的眼神带着迷茫和些许温情,出神地看着远方……我也不再问它,挑开门帘的一条缝,却见门口守着六个高壮的带甲士兵,然后是青黑色的营帐,绵延到远方。
营帐鳞次栉比,不知哪一个里住着邺飞白,哪一个里住着易扬……天还没亮,邺心便过来送我走,我披上及地的黑披风,带着披风的帽子,跟着邺心走。
邺心带了三十来个亲信的兵将,前后围着送我出营,他准备的马车就在大营地外三里的地方。
绕过一个个营帐,走过那个浅青色营帐时,我下意识望了一眼,营帐静静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垂着的门帘一动不动,我脚下一泻,又马上走了,心里突然涌起一片纷杂,而灵动依然沉默,表情哀伤而幸福。
此时正是军队操练的时候,在营地外突然看到如此多的士兵列阵,我突然吓了一跳,邺心在我耳边低低地说:不用怕,你藏在人后,他们看不到的,只当是我巡查。
我听言立刻收拢披风,藏身在这三十来个士兵之中。
黎明的晨曦微微降临。
迎面的暗色中突然出现一队人,最前的二人并马而行,身后一队黑甲士兵,一队红衣战士。
邺心这队人赶忙往两旁让去。
垂首让路。
我带着黑披风隐在高大的黑甲士兵之中,静静看那两骑走来,只觉得心脏似乎停了几秒,然后剧烈跳动起来。
左边的黑马上的人穿着墨色的厚披风,目若朗星眉如剑。
我在披风内的手微微汗湿,有多长时间没再见过邺飞白?他抿着唇,眼神冰冷,慢慢扫过正在操练的大军,远远看到邺心,却将他视若无物。
看来邺飞白和邺心之间的关系远比邺心说的要复杂地多,我是不是该庆幸自己脱离了这场无声的战争?而心里又出现股奇怪的情绪。
我皱了一下眉,问灵动:你怎么了?「……」我顺着灵动的感知看过去,突然全身僵硬,三魂七魄具烟消飞散,只剩下视觉,死死看着和邺飞白并缀的那个人。
白马上那人一身素袍,黑发用简单的布条系起,一脸糙皮,鼻宽耳大,颧骨高耸,眉毛稀少,面无表情,我却只一眼看到那冷冷的眼睛,那沉静如一潭寒水的鸽子灰色的瞳仁。
那熟悉的鸽子灰……曾几何时,那双鸽子灰里倒影着我的身影,透着我永远看不懂的神情,猜不透,看不穿,阴谋背后可有真心,真心之中几番算计……那两骑慢慢走近,四周是士兵操练的声音,兵甲摩擦之声整齐而有气势,他们从黎明的晨曦中走来。
我裹着漆黑的披风隐在士兵之中,透过兵甲的缝隙看他们的身姿。
这是不是,最后的告别?突然,一双手在身后重重推了我一把,我向前跌去,身上的披风被拽在那双手里。
前面的士兵突然都默契地让开,等我跌在地上。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操练场上出现的女人,士兵们目不转睛。
心脏突然停止跳动,手脚都不是我自己的。
我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地慢慢,慢慢,慢慢从地上战起来,每一根血管都已经凝结,每一分,每一刻,都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只是僵硬地站起来,无法思考,无法思考……而当我终于站定,慢慢抬起眼,正站在那两骑面前。
两骑的路线和速度依然如初,不紧不慢向前走着。
我呆呆立着,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处。
四周都是寂静,我只能听见那两匹马的马蹄声,声声走近,仿佛在宣布我的命运。
凝黑的目光和鸽子灰的视线均落在我身上,我只觉得口干舌躁,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那两道曾经熟悉和亲密的目光,都和这清早的空气一般,凉凉的,没有温度,也没有起伏。
鸽子灰的视线一扫而过,仿佛我不存在,只是空气。
而凝黑的目光停留片刻,也轻轻转开,不着痕迹。
仿佛一罐铅从头灌下,脚下生根,心沉入海。
黑马和白马的速度不变,路线也没变,慢慢而行。
一左一右。
如此,与我擦肩而过。
一边是黑色的剑眉星目,一边是白色的鸽子灰,轻描淡写地飘然而过……我睁着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听马蹄的脚步声不曾为我停留。
如果说,最开始的一切,都可以解释为易扬病重不醒,邺飞白伤心欲绝,所以他们没有找到我。
而后来,以两家的手段,发现我还活着并不难,易扬还谴各处的眼线寻找我的下落。
我活着,却没了踪迹,那么十有八九身陷人手。
谁还敢扣押天主教圣女?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而他们并没有为难,他们联手攻打暗门的时候从没有顾及过,我是否会成为暗门祭奠战旗的第一口鲜血。
他们那时不为难,没有什么投鼠忌器,没有什么妇人之仁……而我还活着,或者对于他们,死了更好?阴谋之中,可有交付真心?嘿嘿,上一章承诺的三日之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