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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2025-03-30 08:41:02

96一朵绢花如玫瑰般绽放……我茫然的看着攒动的人群,人来人往,色彩缤纷的面具中找不到那抹冷清的身影。

于是我依然跟着人群走,麻木中大脑一片空白。

随人群走到城中心,只见四周人山人海。

果然是在斗狮,可我站在人群边缘根本看不清楚。

也许是等待,梦醒或继续,等那人回来,继续牵起我的手,与子偕老。

斗狮的声响很大,人群不时爆发出喝彩。

我却觉得很冷清,像一条窒息在水里的鱼。

终于,我站累了,轻叹一声,慢慢转身。

街的那一角,方凝提着一盏宫灯静静等着。

我僵在原地。

小姐,回去吧。

方凝走过来,轻声说。

我沉默着看着她。

她低叹一声:天师……已经回去了。

我没说话。

僵了片刻,最终轻轻把面具摘了下来,白色面具孤独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似叹息又似哭泣,顿时碎裂开。

走吧。

我说。

突然心痛无法自制……一连几天,我神情恍惚,经常走神。

坐在窗前看外面的庭院,我想那只是一场梦,一段影,那灯谜,那面具,那热闹的街道,水中花,雾里月。

南柯一梦……指间捻着那朵绢花,慢慢捻转,我呆呆看着院落,让我如何,去相信……小姐,不知何时,方凝已站在身侧,不如去外面坐坐吧,一直闷在屋内也不好。

她低声劝道。

我恍若未闻。

她沉默片刻,看我毫无反应。

转身走开,不多时,一个手炉塞了过来,小姐……方凝道。

许久,我喃喃道:你怎不随他去呢?为何还在这里……方凝微微一讪,自嘲道:因为天师信不过我,怕我又倒戈。

我转头看着她的眼睛。

方凝沉吟一下,缓缓道:小姐那句所指何人?目光移开,院子里自然是晚冬的肃萧景象。

方凝慢慢抚着腰间的宝剑,细细呼吸着。

…………那年我和他中了埋伏,我们只有一匹马,我驭马,他挡箭。

跑了一个时辰,他中了三枝箭,来兵追杀不舍,马跑不动了。

他就跳下马,让我走。

方凝轻声诉说,柔柔的声音从以前的时光中传来,宛若自语,又似倾诉。

他在门中处处与我作对,于是当时我就走了。

跑了半天又神使鬼差地回来寻他。

找到他时我哭了,他却还是讽刺说我大小姐脾气,满脸都是血,连说话都喘个不停却望着我面带嘲笑。

我却一直哭,后来来人追杀,我再也没抛下他独自逃命。

那时我想,哪怕这是万劫不复,我认了。

我不为所动,方凝顿了顿,缓缓的声音布满沧桑:其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放不下太多,结果放弃自己的初衷,最终如小姐所见,我杀了他……院子没有风,光秃秃的树枝横在当空,软弱无力的枯草匍匐在四周。

行了,你下去吧……我说。

方凝沉吟一下,低声道:天主教教义里有句话,曰:‘夫凡有三欲五罪,冠以情而。

’我却道人行一世,哪怕留彻心相思也好过痛骨悔恨。

说完转身走了。

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我在她背后说。

方凝顿了一下,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没什么,说与小姐解闷。

院子里的枝条还是那么僵硬的伸展着,好似一只只伸出的手,无力地想挽留什么。

我在窗前,看阴霾的黄昏降临,其后蒙蒙的黑暗逐渐展开,为这萧条的庭院披上寒夜的外衣。

几缕弱弱的气流拂过,带着淡淡的晚香,一派安静淡泊。

却恍惚,眼前模糊起来。

突然听见一旁方凝的房门被大力撞来,小姐!迷香——!她慌忙冲了过来,头发都有些乱。

我只觉得眩晕,见背对她的房檐上不少人影绰绰,正想出声提醒她,迷香的药力就全面发作,使我失去知觉……昏沉之中,又看到那张银面的面具,静静地发出清冷的光,黑黑的眼洞似包含无尽的寂寞和其它,我远远看着面具,它悬在很远的高处,周围一切都是空,神秘而诡异,我不想动,也不想问,就只是看着,看到眼眶微红,愣愣的落下泪来……我不清楚到底怎么了,也无法借助灵动的力量,只是被人手脚绑着,眼蒙黑布,口塞胡核,一路颠簸着。

持劫我的人会塞食物过来,但从不规律,让我无法知道时间。

只是那隐约的方向感在告诉我,这似乎是在前往天山,而且行得很快这一路的时间很是难熬,那地方,对于我,充满期待与恐惧,那特殊而危险的身份,那特殊而冷漠的人。

这样的归来也许也不错,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

我从那里出来,最终,还是要回那里去的。

这一路仿佛没有尽头。

连日的血脉不通与不见光日,让我整个人昏昏乎乎的,终于,似乎很多天之后,才听到有人说话。

在那之前我被人重重摔下,我本以为又是换车或是其它,却不料再没了声响,片刻后,一个温润的男声道:如何?离我不远,熟悉万分。

却一时有些记不起来。

啊……那好,带下去吧。

那男声又道。

我又被人拽了起来,这时心里突然一亮。

邺心!!我叫了出来,无奈口里封着胡核,声音含糊难辩,只能呜呜发着声,邺心!!我被人拖起的,依然叫他的名字。

你怎么能这么对她!?旁的一人仿佛才回过神来,猛地大声质问着。

我听那声音,顿时呆住。

拉我的人也有分寸地慢了下来,然后就有人冲过来,一把扯断了我手上的绳子,撕下口条取出那胡核。

我簌簌的抖着,任那人摆布,那人要撤我眼布时,被邺心出声制止:你想让她瞎么,她已有数天不见光了。

那人怒道:她好歹也算你家主小姐,你就如囚犯般对她!?邺心的声音依旧使人如沐春风:你错了,我家主小姐早已跳崖身亡,就如那圣女朱颜。

我手脚发软,几乎全仗着那人扶持,我低声念她的名字:当菲琳雪。

寂静了许久,那人的声音已带了些哽咽:是……圣女。

邺心缓缓道:不,她不是。

然后当菲琳雪也不说话了,寂静里充满暗涌的激流。

许久,当菲说:兰公子你先请吧,我有很多话想对圣女说。

沉默片刻,邺心笑了一下,道:当菲护法果然重义,不过请当菲护法莫要忘了,那水护法的下场。

当菲扶着我的手微微一抖。

于是邺心带着踌躇在胸的语气说:护法不如同你那幕僚好生商量一下,在下先行告退。

邺心抖了下前襟,慢踱着走了出去,轻轻开阖着门扉。

邺心刚走,内间几声卷珠挂帘错乱叮咚地响了出来,一人的脚步从内绕开,无甚语调地说:这邺心好生厉害。

我一呆,翻手紧紧抓住当菲的手臂:他……他怎么也在这里?当菲琳雪沉吟一下,低声道:冷先生自大棘之战后就归顺了我教。

那人平平礼道:鄙人冷萧,见过小姐。

当菲低喝道:冷先生!冷萧冷冷顶了回去:当菲护法,邺心没说错,无论如何,那朱颜确实是非死不可。

似乎是当菲琳雪作了眼色,冷萧没有再说下去。

圣女,我先带你去歇息吧。

当菲琳雪道。

我没表态,她便唤了两个使妇进来扶我离开。

我抓着她的衣袖一字字的问:你背叛了他?当菲琳雪沉默好久,拉开我的手沉痛地说:不,首先背叛的人是他。

似乎穿过不长的回廊,来到一个房间,在几个使妇的操持下,拾掇了许久。

若有什么吩咐就唤一声,门外有人候着。

说完,几个使妇便退开了。

我蒙着眼,慢慢摩挲着那些什物,指间传来真实的触摸感,也许只是无目的地试图求证,天山曾经存在的温存。

我摸索着站起来,在屋子里慢慢走着圈,努力想在空气中感受当初的气息,一阵徒劳后又只得坐下,呆呆坐着,许久许久……邺心出现在这里说明了什么?那时我离开峻邺山庄大营时,他才刚刚起兵,恰指算来,前后不过一月,他不可能这么快兵败。

若是真的是兵败,他也只能成为邺飞白的阶下囚;或者若是他在与邺飞白的争斗中占上风,这时也该在远方坐阵才对,无论哪种情形他都断不可能出现在天山?发生了什么?该不是邺飞白发生了什么不测?我一阵心慌意乱,好久才恢复了平静。

理顺了思路继续分析着。

天山的这倘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浑。

新圣女无权,当菲琳雪伙同了冷萧,其中说不得她是不是受了冷萧的挑拨。

料想那冷萧毕竟曾是出自暗门的高层,此番战乱中归顺,天主教尚且待以上宾之礼,但无职位,若他日战乱一过,以他的处境必定有所凶险,冷萧此番鼎力支持当菲琳雪,其实也是存了自己的心思,天山如果血流成河对他最好不过。

他也算有手腕,让当菲对他信任至斯,连与邺心面谈都让他在帘后旁听。

再说当菲琳雪,她本对天师敬若神明,此番分庭抗理,该也不只是不认同新圣女这么简单。

当菲琳雪一向豪迈洒脱,管理圣明军多年,威望不在当年水护法之下,为人坦诚正派,她若拍案而起,除她自身亲信之外,加上教中对天师早有腹诽的,还有之前水护法的旧部,以及邺心之流,阵营绝对庞大。

那么邺心此番举措的欲图似乎也开始明朗了。

邺飞白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很大原因是易扬的支持,邺心本已小窥庄主之位,却突然被拉下马,任谁也不会这么甘心了,眼看天主教一分为二,他自然是想把当菲琳雪拉下水来。

当初在他设计之下,本已赢得易扬支持,处心积虑,本以为邺飞白绝对是不会再把我拱手送出,则易扬也不会善罢甘休,却终究棋差一着。

随即易扬该是与他一拍两散,甚至动用些许手段逼迫他临时仓促起兵。

邺心心里明白,此番算是与易扬完全撕破了脸,易扬权重,他这个跟头算是栽大了。

突然灵光一闪,这么说,在路途中一路劫杀我们的白衣杀手就是邺心的人了?可是邺心那时正当起兵,正是用人的时候,又哪里有大批的人马用于追杀?一团混乱。

那么我在这其中到底是个什么角色?我已经没有圣女的身份,于他们,还有什么价值?邺心算地清楚,他就算赢了邺飞白,天主教这只豺狼也还在一旁虎视耽耽,只有釜底抽薪,让天主教彻底垮下他才能安心,在一定前提和互利的条件下结盟当菲琳雪是他的不二选择。

而邺心的手段也确实令人佩服,那些时日我本在方凝守护下躲在那暗庄内,四周守卫如林,加上方凝心细如尘,可谓铜墙铁壁水滴不进,可邺心一番破门抢人,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看来也已经筹划许久,部署精细。

他想要的,也不过是颗有利的棋子而已,翩翩兰公子,也不过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阴谋家而已。

而在我,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已经再度被搅进了这个漩涡之中。

笃笃。

有人叩门。

是当菲吗?我轻声问。

门扇开合,有人脚步轻和地走近:……小姐。

冷萧的声音。

我微觉意外,端坐好点点头:冷坛主。

冷萧道:暗门已亡,哪有什么坛主,冷某现在不过是个不相干的路人。

他顿了顿,续道:小姐肯定有很多想问的。

我点点头,复又摇摇头:我只想知道这是哪里,我会如何,你们的争斗与我无关。

冷萧停了片刻,道:可是小姐,当菲护法想将您扶回原位。

我摇摇头:我不愿。

我知小姐不愿,可当菲护法坚持异常。

新圣女无德,天谴众声,民间谣传是死去的朱颜神魂不灭。

另寻明主是必然,冷某的意思是小姐以新身份重新登冕。

我摇头:无关什么身份,只是我不愿。

可否请问原由?我沉吟许久,缓缓道:冷坛主,你明知我所受一切,该知道天主教这趟浑水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再涉足了。

小姐你就不恨吗?彼时在暗门所受一切都因那天师而起,是他有意让你沦陷敌手,辱难加身。

我侧头:你知道什么?依属下猜想,天师实则早已知道了那侍女汀兰有所蹊跷,却不管不问。

小姐在暗门忍辱残存,他却领兵攻打,不就是在逼暗门杀你祭旗?小姐此番终于脱险,可也不就是他又陷小姐于凶险?小姐当时对那门主尚且恩怨分明,怎能对这么个心如蛇蝎的天师有妇人之仁?就算小姐真的厌倦红尘,也该知道天师不倒,小姐你也很难自清啊。

我沉默。

冷萧又道:小姐又可知道当菲护法的一片赤诚之心?那邺心之前前来,想与护法结盟,可他本处弱势,扶予本就不易,何况天师已回,天山这里如箭在弦,大意不得,借兵给他得不偿失。

那邺心就说他愿助当菲护法一臂之力,无须一兵一将,只一女子就足矣,正乃天师最心爱的女子。

护法不信,邺心便说,可当那天师之面卸下那女子一手一脚以验真伪,当菲护法应下。

于是他便将小姐绑来。

只一面,当菲护法果然将小姐留了下来,又在其它种种毗连关系下,出兵相助邺心也推拖不得了。

当菲护法自然不会用小姐作为要挟,冷某愿指天为证,当菲护法确实是一片至诚。

小姐一向重义,怎可辜负护法一片苦心?当菲叫你来当说客的。

我平静地说。

当菲护法不忍勉强小姐,但小姐本非寻常妇道人家,只需有人说明形势,小姐自然能找到正确的出路。

我本也不是什么巾帼英雄,我淡笑,我也不相信仇恨,也不相信你。

可能当菲真是诚心,你却绝对不是。

那厢冷萧沉默无语,片刻后压低了声音说:也不用瞒小姐,当菲护法所作一切都是为了小姐,圣女一位,非小姐不可。

当菲本是个愚忠的女子……你将我的经历添油加醋那么一说,她更认定天师叛故圣女谴,所以就这么反了?我冷笑。

他笑:差不多吧。

看来冷坛主没少费心思。

我冷笑。

他不答,另说道:更何况,举天下女子,只有小姐有本事制那天师。

我心里一跳,脱口而出:原来真是你!他沉默。

怎的?敢做不敢承认么?一路追杀,不想天师回天山,居然还假冒邺飞白的人,挑拨离间!我蔑然道。

怎能说是我呢?冷萧阴阳怪气地说,那些人分明穿着天主教的布料,拿着天山的兵器。

我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其实是在逼当菲琳雪,断当菲琳雪的后路。

你真狠。

我冷冷道。

离间计都能用在自己盟友头上。

事到如今,易扬再无放过当菲琳雪的可能。

冷萧不理,只正色道:小姐可想清楚了,是帮那个人面兽心的天师,还是帮你忠心耿耿的护法。

我想见当菲琳雪。

我想了很久,如是说。

夜完全黑的时候,我终于可以摘掉眼布,随着一个使妇,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在一个一尘不染的房间里见到当菲琳雪。

这是天主教里最常见的房间,用于祈祷和讼课的,虽然我曾是圣女,却在易扬的纵容下从未讼过课。

我进去的时,当菲正跪在香鼎前的团扇上,双目紧闭,满是虔诚,低低却真诚地讼着。

青烟缭绕,漫漫的吟唱四散,搅动皈依的纯洁,黑暗中天地不过一个段烟尘,交错的双手想守护的,也只是简单而明丽的信仰。

萦绕那不解的淡淡灰氤,是红尘迷惑了灵魂,还是心念逃不过痴嗔。

当菲琳雪讼完一课,抬起头来看我,暗色中闪着微弱的泪光,我惊讶地发现她泪流满面。

圣女……我觉得心里很沉重,移步去扶她:当菲……当菲低头擦了下泪,低声道:冷先生说,你有话问我?我摇摇头:别叫他冷先生,他不是什么善类。

当菲沉默了一下:我知道。

你知道?我知道是他搞的鬼,军款是他挪来的,文书是他偷的,谣言是他放的……他背着我做了很多见不得事,就是想让我反。

当菲琳雪苦笑一下。

但他起码让我知道我为什么反。

当菲说。

他是天师,却为什么背叛!他应客天奉道,该虔诚归心,该是卑微却神圣的天之使者,天下人都可叛,为什么是他?我想当菲是想到了什么,她非常激动,她胸口在巨大起伏着,说话时直直看着我的眼睛,热切而悲愤,可他背叛……或者,他抛弃他曾经的信奉……当菲闭上眼,眼泪簌簌地落下,她双手交错半垂下头:哦,上苍啊……让这罪孽永不复吧,都是罪人,都是劫难……我默默不语,在当菲身旁坐下。

她又低吟起来。

我陪着她守在她的信仰一旁。

许久,她讼完,人似乎也平静下来。

圣女想问什么。

我沉默,我已不知该问什么。

一切都是无力的,在一个人的信仰面前。

她看我不答,于是转头问我:冷先生说圣女不想再回那个位置是么?是。

圣女是上苍选择的仆人,只能上苍选择你,你不能选择上苍。

上苍会有新仆人的。

不,她不是!当菲又有点激动起来,天师不过一时被她美色所迷,她不是!她不配!她只是个狐媚之流的妖女!我一把抓住她:你说什么?美色所迷!?随即一呆,僵硬地放来手。

当菲愣愣地看着我,好一会儿,她轻叹了一声:当初,我一直以为,是天师钟情你……却不想……我僵硬地侧过头:……不是……她摇头:何止是你,当年我初见他,他也是一般摄人心魄,濯然不群。

她笑容酸楚,那时他把我从地牢里带出来,指着莽莽的圣明军对我说:‘看,你就是圣明,你就是天下。

’我却觉得,他才是天下……但是他背叛!当菲突然语气一凛,唯有代天阀之,以诛心魔!当菲……很久,我轻轻说道:每个人都是魔,你,也有心魔。

她一呆,我便站了起来,抛不来执念,你道他是背叛,我却道,他从未皈依过。

作者有话要说:有手机拿缝隙里的时间写的,发现时间就是海绵,不挤不出来,一挤出一滩~~97当菲琳雪低头想了很久,语带沉闷地说:愿上苍宽恕他……我笑了一下,易扬不需要宽恕,但是我没有说。

当菲抬起头来看着我,原本宽厚的肩膀向下垂着,虎背微微弯曲,红肿的眼睛看着我。

她问我:为什么?我收去了笑,却没有回答她。

不为什么。

当时你是圣明军的门阀之时,易扬是苏沩的禁脔;你在沙场上驰骋之时,他供人玩弄于床弟;你为信仰虔诚地歌颂时,他在算计和阴谋中求存;你扬刀立威之时,他还在女装侍茶;到最后,你沙场秋点冰,他却在阴冷的会意堂,慢慢清点他的仇恨和屈辱……他没有信仰。

所以没有为什么。

我受不了她哀戚的目光,于是避开她的眼睛,正色道:当菲,我早已不是圣女,我也永不再想当什么圣女。

我知道你有真心为我,所以我劝你放弃吧,你不是他的对手,就算加上冷萧再加上邺心,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当菲看着我,目光却复杂起来。

我道:也许现在你有某些优势,但是相信我,不要试图和他作对。

她不语,看了我许久,却突然道:不,只有你是圣女!我有些哑然,当菲未免太过固执。

她却双眼明亮:圣女是上苍的使者,‘澄心归璞,念无欲,驳诟理’,古书上曾说:‘心无恨,眼无尘,圣女的光芒可以照亮黑暗与白昼’。

我再没见过其他人,可以如你这般……我失笑了,摇了摇头。

当菲,我诚恳地说,我不恨不是因为我宽容或者我伟大……我说地很慢也很小心,我也是自私的且狭隘的,而且这也说明不了什么,难道就因为古人写的纸上的几句话,我就必须是注定的命运了吗?当菲一愣,呆看着我。

怔怔地问我:那你为什么不恨……你……爱他?我心里一揪,却轻笑了一下,慢慢走到门边,透过朦胧的门花开着寒冷的外面:好比说,有人欠了你十两银子,你和那人纠缠不休,这时你家里着火了,你当然会顾不上银子而回去救火。

生命里不只有爱情,也不只有仇恨,它的意义太多,只有每个人自己才能体会……除了这里,我也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啊……当菲猛然站起来拉住我:圣女你要走吗?我沉吟一下,慢慢道:我也不知道……不,不能走……她急急地说。

当菲!我打断她,如果你相信上苍,这一切不如就当是上苍的安排。

她眼睛一亮:天有新的旨意传达给你吗?天是不是要这天下的人赎罪?我看着她狂热的眼,狠心地说:不是,天从没有告诉过我什么,从来都没有。

当菲,我推开门,指着天地:人是渺小的,蜉蝣一世,好比昙花,每个人都可以皈依自己的宗教,你不能把自己的信仰强加在他人身上,对我也是,对易扬也是。

易扬是的残忍的权术者,却也会是个英明的统治者。

我没有留下的必要,你为什么还看不明白?当菲有些慌乱:你……你的意思是,你也不再信奉上天,也一定会走?我看着她,用目光回答她。

当菲拉着我的袖管:不,你不能走——这天山,这圣女……你不能走……我看着她,目光坚定。

当菲更是慌乱,最终一咬牙:圣女,你不能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留下来。

我笑:我见他做什么?当菲有些愕然:圣女不是向来待那鬼影离铛很是亲厚吗……我瞪大了眼睛:小铛!?垮嗒开锁的脆响伴着我心紧如弦。

院子里的奇花异草虽曾艳丽却不耐那霜寒,催拉折朽,一地衰败,却只那白梅,伴着夜光流转生姿,月光冷,莹无尘,开地并不落寞。

梅香幽然,一院冷清。

当菲琳雪推开东厢的一扇门。

他在里面。

我迟疑地迈进去,果见玳瑁帘后的寝间睡着一人。

小铛……我拨开帘走过去,帘在身后叮当玲珑,而那人还在浅睡。

我不敢想其他,只慢步过去。

离铛的头发又成了短发,有些瘦削。

我有些疑虑地回过看,看到当菲正站在帘后,并无声息。

我更加忧心,伸出手去触离铛的脸。

指尖有些凉,有些颤。

他似乎震了一下,伸手握着我的手,张开眼来看着我。

你来了。

他说着,带笑,手很暖。

我点点头,鼻子有些酸,恩,我来了。

我等你许久了。

他说。

我又只有点头,忍住泪花。

他又笑:你今日来地好晚,却最真实。

我呆住了。

恩,我很想你,但我也很怕你看到我又会赶我走。

如果你真的见到我,你不要让我走好吗?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是这么愣愣看着他。

好困啊,明天别来这么迟了。

他捏捏我的手,又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又睁开: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嗓子干涩难忍,心里如刺扎一般。

这傻子,还以为是梦呢……喂!我半含着泪,拍他的脸:快醒醒,还睡!他嘟囔了一下,并不睁眼。

我便一把拉着他坐起来。

他坐起来,小鹿般的圆眼睛终于清亮了起来,却只傻傻看着我。

小铛……我笑地很辛酸。

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我脸,却又不敢。

我拉过他的手:真的是我。

我说。

清清……真的是你?我点点头,眼睛又开始有水气:是我,真的是我……他认真地看了又看,突然掐着我的脸做了个鬼脸,于是他便笑了:果然是你,那便好,那便好,我翻遍了天山三千房舍都不见你,还以为……你果然在天山……我一呆:你来天山找我?什么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伸手拉我:……我不会再要求你跟我走了,真的,我跟你走好不好……小铛?我开始觉得不太对了。

他明亮的眼却宛如黑夜的晨星:能不能……不要分离。

天下女子有十分好,却独钟最是痛骨的这一分;天何道,只皈依你的宗教,浮华梦,繁花里,只被一缕清烟绕;不愿太澄明,沉湎痴人笑。

却只道,不要分离,等那地老天荒?我觉得心里柔柔地痛,我该感激有人愿为付出而付出,却希望他不要。

……不是,我不是抛下你,而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有件很困扰的事情,我必须自己去面对,我不能拖累你,也不能拖累任何人,你不要怪我好吗?他静静看着我说完,清潭般的目光胶着我,温柔而带些伤痛:对不起,清清,我听不见……我一震:小……小铛……悬明节前我接到暗报说天师突然离山,所以我迅速扣下了新圣女,天师得讯后又赶回来,离铛助他挽回了圣女,自己却被冷萧扣下。

帘后的当菲低沉的声音穿过房间短暂的默寂,我知他与圣女你交情匪浅,匆忙赶到时,冷萧已经在用刑问话,双耳钉钉……噙着的泪终是忍无可忍。

心被人揪成小小的一块,狠狠地痛着。

离铛的鹿撞般的眼依然明亮且温柔,却带着淡淡的哀伤。

他说:你来得好晚。

他说:不要分离。

他说:对不起,我听不见……珠帘叮当,当菲无声地迈进来,站在几步远:还好那时我算及时赶到,不然他这两条腿也要跟着废掉……冷萧说,离铛的事最好不要告诉你,但是我想,你会想看到他的……谢谢。

我硬吞着眼泪,生生地说。

小铛茫然的大眼睛看看我,又转过头看看当菲,最后转而看着我,水汪汪地看着我,拉着我的手紧了紧:清清……你——放心,我不走。

我轻柔地说,很慢很慢。

我不走。

他似乎是看懂了我的唇语,表情微微放松下来,随即又绷了起来:不!要走!要离开!暗门的冷萧在这里!你不能留下!我知道,我知道,我拍着他的手安抚道,别怕,没事的。

转而对当菲平静地说:告诉我,怎么回事。

心里最初的慌乱稍稍安稳,虽然很痛,但是一切都是不可避免,命运的转轮从不偏袒任何人,轰轰烈烈地碾过去,它从没给人机会悲春伤秋,只是轧过,碾过……有人膜拜命运,有人唾弃命运,我也曾怨怼,曾哭泣,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尝试着去面对,去直视,去不卑不亢地挑起命运的担子。

也许,这就是成长。

当菲沉吟一下:圣女,能否借一步说话?我挑眉:莫说他聋了,就算他完好,我也不用瞒他什么!当菲僵了一下,便道:简单来说,天师回山以后不几日,冷萧就发觉新圣女不太对,再过几日,新圣女就露了马脚,却是离铛易容假冒的,也不知天师用的什么法子把离铛和圣女掉了包,离铛轻功无双,论身段也和新圣女相仿,但要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圣女被软禁的情形下和圣女调包,没有内应绝对不行,冷萧发觉是离铛后当场就上了刑,我赶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当菲!我看着小铛,伸手帮他理着乱发,声音却有些冷,你一直在回避一点,新圣女是谁?如果是一般人,小铛不可能明知是火坑还往里跳。

小铛一直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也没有好被威胁的。

我停了停,又问:新圣女和小铛是旧识对吗?当菲琳雪不说话了。

我看着小铛微微笑了一下,把一直压在舌间下的话轻轻抬出来,轻轻念道:竣邺山庄,美人千媚……小铛迷茫地看看我,又看看当菲,最后终于说:清清,不要相信这个女人。

她和冷萧是一伙的!当菲微微欠了欠身:圣女明察……我觉得心里有些慌,我也不知道我在慌什么,似乎有些怕,仔细想想却也没什么好怕的,说是忧心,不合我意;说是苦闷,浮夸其谈。

却只想到,雕栏玉砌应犹在……你下去吧,我想和小铛多说说话。

我低低地说,并不看她。

是。

当菲转身,走出两步,停下脚步背对着问我:圣女,不要离开……我依然看着离铛,忽而柔柔地笑了:不离开,永不分离……当菲停了片刻,快步走了出去。

小铛一直警惕地看着当菲走了出去,这才微微舒了口气。

我微笑,在他手心写下:放心,没事。

小铛摇摇头:天山这地方,鱼龙混杂,不要相信她。

他看着我,有些动容地说:真不知道你以前在天山是怎么过来的……我浅浅笑了一下,并没有答话。

院子里的梅香又飘散开,漫漫地,却冲不开那么多阴谋的味道。

小铛以为我没看出来,他被子里的腿是上着石膏的,我也就不说破他,听他说了许多,便说我乏了,从他房里出了来。

院子门外隐约传来两个人的争执声。

我拉开院门,果然见是冷萧和当菲琳雪。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二人,开口道:我要见邺心。

冷萧和当菲对视一眼,冷萧迟疑了一下,小心地道:小姐……见邺心何事?我犀利地看着他,慢慢道:不要你管,明日之前,我要见他!啪。

一声响,关上院门。

转身,梅的虬枝布满整个院落,西厢的房门有轻微的扣门之声。

我凝神看去,红木门上镂刻的花纹中隐约透着一个人影。

小铛住西厢,那么东厢的是何人?怀着迟疑,我走过去,轻轻响了门。

没有动静。

我沉吟一下,手上加力一扣,门就这么开了。

尘埃四起。

仿佛很久都没有人住了。

我疑惑着踏了进去,莫非适才我眼花?啪。

身后门轻身阖上。

我敏感地转过身去,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正迎着我的视线。

你怎么来了?我心里微微放心,瞅着她问道。

不知道瞪我一眼:你以为我来得容易吗!冥君和琉璃君看地那么紧,好不容易才转了个空子!你找我?这个给你。

她从衣襟内扯住一分棕黄色卷着边的一摞纸,这个就是翰君他们找到的手卷。

我接了过来,满是疑虑:给我做什么?不知道白我一眼:翰君他们对灵动也有所图,告诉你的也不见得全,你不是学物理的吗?自己可以好好琢磨琢磨,这可是真真为你好呢!你以为我来得一趟容易吗?冒着得罪冥君琉璃君的危险,那个琉璃啊,帅倒是帅,千年不变的冷冰冰的表情,呓~光想想都是一身鸡皮疙瘩……我看着手卷,翻开第一页,只见全是用花体英文写的手搞,看到第一句我就愣住了:世界是个天大的玩笑。

怎么了?不知道看我一直沉吟不语,有点担心地问:你也看不懂这种语言吗?我抬眼看她,她打了个激灵。

请你告诉我,我平静地说,伸手把扉页上夹着的一根头发捻了起来,这是什么?一根长长的头发,通体晶莹雪白,纯净无暇……不知道沉静下来,看着我不说话,一双眼睛里光芒闪动。

我吸了口气,空气中满是尘埃,缓缓地说:他叫你给我的?不知道紧抿着唇,我淡淡地看着她,许久,她艰难地道:……他很想你……我垂下眼,看着书卷不说话。

他现在伤地很重,勉强自己去偷这份手卷……虽然我认为他不值得!你喜欢他吗?我突然问道。

不知道停了片刻,坚定地说:是!我笑了一下,把手卷合上递了出去:我不想承他的情,你告诉他,我们已经两清了,我已经不怨任何人了。

不知道脸色忽地有点惨白,她退后一步,摇头道:不……不……你……我还想说什么,却见她粉色的袄子颜色一晃,已经失去了踪影。

我锁眉片刻,慢慢收回了手,卷边的旧纸泛着华年的老黄色,其上的英文如篱笆上的藤蔓:世界是个天大的玩笑……次日邺心并没有来见我,黄昏的时候当菲琳雪来时我正与小铛说笑。

她拖着疲惫的身姿站在眷帘后,我扫了她一眼:邺心人呢?隔了片刻,当菲琳雪答非所问:圣女,天师传了份手书来。

我僵了一僵,想了想说:他说什么?当菲琳雪回道:他在要人。

哦。

我麻木地说。

当菲也沉默着。

小铛似乎有点焦急,几次想开口问我又强自忍住。

我对他宽心地笑了笑,让他安心。

今天你也很累吧,部署操劳了一天。

我问当菲。

是……她低沉地说。

他怎么知道的?不知道……我会被交出去吗?不!!我转过头来看着她。

却见当菲虎目已红,浑身微微发颤:圣女……我心下不忍,想安慰她些什么。

却在这时,一人急急从外面冲近来,匆忙禀道:护法!天山上压下了近千人马,集在礼贤阁……什么?!这么快!冷先生说,请护法速速前往!98天山宫变。

事已至此,这已无可避免。

当菲走后,我便开始在院子内徘徊不定,几次想推院门出去,手放在门阖上却又放下来。

出去又如何,外面是当菲的人重兵把守,说出去,谈何容易。

清清。

西厢内,小铛叫我。

我应了一声,稳了下心神,推门进了去。

离铛鹿瞳迎上来,人扶着床柱坐在床沿边。

我向他笑了一下,坐在他的床边的脚凳上,他却示意我坐到他身边。

我看到你的外面来来回回地走,离铛笑了一下,带点涩地说:是不是当菲琳雪说了什么?我摇了摇头。

离铛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澄清的眼睛掩藏的东西闪了闪,最终眼睑一垂:你怎么总是拿我当孩子呢?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笑了一下:我猜天山内乱了吧,当菲来去匆匆,屋顶的防卫巡逻个不停,看来是有大事发生,是不是。

我不语,垂下目光,看着他布满薄茧的手。

你是很担心是不是?很少看你焦躁呢。

离铛似自语又似叹息。

离铛的兵器是重弓,听邺飞白说,鬼影离铛,虽然轻功一流,最厉害却是射壶之术,百步穿杨,可我却从没看他施展过。

想一轻甲少年,意气风发,骏马长弓,揽月抒星,何等的少年英雄气,却没想,让那云霄胸臆一路陪我坎坷,从暗门的禁脔一路到天山上危险的导火索。

任凭那弯弓空弦,尘封箭翎,凋零了英雄气。

若不是碰上我,离铛该是什么样子?其他人又该是什么样子?再过半个时辰,会有数名仆妇做清扫,东厢那里似乎有普通的衣衫……我会扣下一个仆妇来,几个仆妇都是老脸了,但却乖觉地很,不会乱来,你只要能瞒过四面的暗卫就可以……我有点错愕地望向他。

圣明军在外,当菲管理其数年,但圣女虽是正主却无实权,又没登冕。

两方对这军权争夺许久。

天山上,留守的圣明军有近一万人,大体都是当菲的死忠部下,天师麾下原有八千侍者,几番变故,加上投靠当菲的部分人,现在有的不足三千。

但近天侍者大多身负高深武艺,尤其是红衣。

两方人马现在起冲突,变数还很多。

我更是错愕。

他却别过头,轻轻拍拍我的手:去吧。

切记,多加小心。

我想了一想,点点头,走向门去。

走到卷帘时我猛然地回过头,离铛不及隐藏的表情映入眼帘:带着伤痛与缱绻,那么痴痴地追随着我的身影,那么多百转千回,却还是少年的倔强,头破血流的倔强。

他愕然了一下却也不躲避,反而目光更是坚定。

润泽的眼睛一片清明,不染尘埃,单手扶着床柱,留守着,凝望着……我咬了一下唇,掀帘出去了。

随几名仆妇退住院子来,我一直埋着头,其他仆妇知道我是谁,却依然装聋作哑,多事之秋,休管他人瓦上霜。

离铛与我被囚的地方是天山后山山腰,原本该在山麓一带的圣明军现在却在千里之外。

但天山后山却不寂寞。

有圣明军少数留守人员和近来侍者来去匆匆的身影,车轱马嘶,处处透着乱,战,混。

似才有人来报说有近千人马压在前山半山腰的礼贤阁,如果直接从半山上绕过去会途径几个大校场,地势开阔平坦,却最可能有囤兵,所以只有从山上绕小半圈,从奇葩园附近绕过去。

我身上穿的是粗鄙脏旧的麻布衣服,脸上抹着灰,头发斜斜地挽着,随几个仆妇出来后,见有其他往天山顶方向去的仆妇便闷不吭声跟在后面,走上几步再换一队跟。

仆妇大多不能优哉游哉地走,步履很快。

但是同时,这等做院落清扫和浣衣等粗重活的仆妇是天山最低层的人,但凡有白衣红衣的侍者经过都要退到路边低头行礼。

这么一来,速度也就不是很快了。

一路绕到天宝殿附近,我一直埋着头走在最后面,前面的人又突然停下迅速退到路边。

我照样勾着头站到众人之后,却只见前面的人哗啦啦地全部跪下,便浑浑噩噩地随着跪了。

谁?随着身旁的人以头磕地,双手交叠放在头前,跪了许久。

我不敢去想。

谁……跪了许久,我深吸一口,抬起余光向来路瞄去。

四名红衣侍者抬着一顶绫红挂纱的大轿,层层叠叠的纱幔中,轿内端坐着一个人,双手拢在袖中,发间的步摇轻轻摇曳,容貌并不真切,只看这姿态身形,也知道该是极美的。

轿子旁并行着一人,一习素白,面无表情,清冷淡漠,却隐隐然贵不可犯。

一时有些痴了。

轿子移过,红纱翩翩晚香浮动。

我的目光只能穿过前人的缝隙,看见那双描金的白靴点地而过。

其后又有众多卫随。

又跪了许久,身边的人都起来了,我撑着半麻的腿站起来,举目望去,果然是前往礼贤阁去的。

黑暗与黄昏的交点,光线并不真切。

却见水红的纱幔随风轻扬,华盖的大顶在半明半暗之中熠熠生辉……身旁的雕栏画栋突然鲜明起来,四角飞凤的屋檐,朱色琉璃的屋顶,浮雕精致的回廊,细白色鹅卵铺排的道路,景致如画,浓墨重彩。

我站在一株枯败的垂柳下,干黄的枝条垂下来,布衣荆钗,目光相随。

我早已知道,为何亲眼目睹却依然伤痛。

红纱的轻柔,微微散开,和红色的建筑看起来相得益彰。

最是那道淡淡的白色,站在红纱之侧,最是适合不过,最是完美不过……我垂下目来。

夜晚降临。

突然有点心灰意懒,礼贤阁的尔虞我诈与我何干?我不过只是个过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我笑了一下,挺直了背脊,转身,认准了回路,昂着头大步朝反方向离去。

这一刻,我想我是骄傲的。

走不了多久,就碰上当菲给安排的暗卫寻来,半遮半掩地把我送回去。

推开那院门,白梅的清香像卸了闸的河水,奔腾着扑面而来,梅的虬枝旁逸斜出,仪态万千。

冷清清的院落,我有些失神地跨进去。

狼牙月,梅魂飘。

我有些不明白,我为何非要去礼贤阁。

不明白,不明白的何止这么一点……我轻叹一声,推开西厢的门。

透过浅黄玳瑁的珠帘,离铛依然坐在那里,姿势不变,似乎一直在等我回来。

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像老天的一套九连环,离铛连着我,我连着易扬,错综复杂的羁绊与牵扯,逃不离,解不开,每个人守着每个人的执着,不肯放,不能放。

我们定是前生的罪人,所有的孽都在今朝涅磐。

离铛笑了一下,伸手拍拍身旁的床沿。

我走过去,比画着说我身上衣服很脏,不想蹭脏他的睡铺。

他一把拉过我坐在他身侧,搓着我冰凉的手帮我取暖。

看来很不乐观啊。

他说。

我轻轻摇了摇头。

离铛抬起眼,认认真真地看了片刻,他说:你没去,对吗?我微觉惊讶。

离铛却笑了:没什么,你回来地太快了点,所以我猜你没去。

我哑然失笑。

两个人并排坐在半黑的屋子里,像两个小孩子,睁着眼睛看丝丝夜光中流转的光华,离铛的手很暖,渐渐把我冰冷的手指带热乎了起来。

白梅的味道浅浅地透进来,有些飘渺。

离铛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我却开始认真想很多。

很多东西说出来很矫情,但是其实很多人也在心里暗暗地想过,比如什么是情,什么又是爱;生命的意义到底何在;所有的一切该归结到哪里……以前喜欢看各种各样的书,书里总是说得很高尚,换到自己身上,又觉得那些大道理都是泛泛而谈,我只是个小人物,看不到未来的千秋,也无需理会历史的种种,我只关心切身的。

以前看小说,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虽然美好,却始终只是别人构架的梦,梦醒了,路还是要自己走。

那人终究不是什么痴情的书生,我也无法像书中的女主人公,总能许上对自己最好的男人。

爱情不是做交易,你给我多少,我便偿你多少;爱情更像单行道,如果走错了路,那也无法回头,只有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清清,不要想着他了……离铛没有扭头,只是喃喃地说。

我低了低头,看着一身麻布的衣服,恩。

我知道他听不见。

我不忍看到你为他牵肠挂肚,不忍看到你为他肝肠寸断,不忍看你一口辛酸一口泪地往肚子里吞……离铛说地很慢,一字一字饱含感情,纯正真挚,可你为什么,明明知道会如此伤痛,却还依然飞蛾扑火……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他心尖滴下的血,人都道你剔透无比,说一道百,我却总觉得你傻……鼻音微微有些重,离铛吸了吸鼻子,我没有转头,所以看不见他的表情,……觉得你傻地不行……我抿着唇,没动也没说话。

离铛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忘了他吧……我想吻你……我浑身一僵,不自觉地把手缩了回来。

离铛没动也没说话。

两个人又静静坐在床沿边,而空气中,某些东西在悄悄改变。

恍恍惚惚的,好象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唱:浮轮回之间,前尘已湮灭,梦中模糊容颜。

天山巅,江湖远,叹红尘,落朱颜,今生缘,来生缘;沧海桑田成流年。

转瞬之间,隔世的爱恋,追忆往日缱绻。

天山巅,浮生远,梦中只为你流连。

今生恋,来生恋,莫让缠绵成离别……我默默站起来,沉默着走出去。

离铛似乎想拉我,却生生收回手……可是,清清——他突然大喊,声音大地惊人,在空荡的屋子里隐隐荡着回音。

珠帘那一端,我停住,回头望向他。

我爱你——九连环还是扣死在那里。

寂静……寂静…………寂静………………空气中浅香的味道开始旋转起来,梅魂萦绕翩翩,风吹不进,玳瑁的珠帘荡啊荡便停了下来。

水磨色的地板在夜间有朦胧的银灰色,像天上的银河,浅浅的,淡淡的……珠帘彼端,眸子明莹,蕴涵光华,双目含泪,好比那玳瑁的润泽,帘这一端,我望着他的脸,他的发,他的眼,静静地笑了。

转身,泪潸然,撒衣襟……小时候我也玩过九连环,对着那九连环整整一天,冥思苦想,可是,我从没解开过九连环,我越解,它越扣死在那里……回到卧房,我点起一盏白烛,一坐就是一整夜……天微亮的时候,我起身把那手卷翻出来,一夜千回百转,一夜思前想后,最后脑子里就只剩一句话:这个界不能塌,无论如何也不能塌……我深吸口气,翻开第一页,认真地读起来,好久没看英文了,看起来还是有点吃力。

你看地懂?我刚开了个头,冷不丁面前传来个冷冷的声音。

我猛地抬起来,却不知什么时候,面前无声无息地多出一个人来。

来人异常地俊美,若不是看惯了易扬的天人之资,看到此人定也半天回不过神来,双目狭长飞凤,目光却甚是寒人,一袭黑黄条纹相间的宽大道袍,头发插一支骨簪,其余的黑发垂落下来。

手持一柄通体碧绿的玉如意,尾尖上坠着掺金线的流苏。

他不等我回答,便直接伸手把我手中的手卷抽了去:果然是它。

记载灵动秘密的卷宗。

我直了直腰,伸出手:阁下,请还给我。

他黑目扫来:它不该在你这里。

说,谁给你的。

语气甚是傲慢。

我脸一沉:阁下是谁?他目光来来回回又扫了几回,点头道:你不说我心里也有数了。

我脸色更是难看:看来阁下是不准备还我了?那道人沉思了片刻,随手把手卷扔给我:这东西我还不稀罕。

我微微愕然。

那道人不知想到什么,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残忍的笑。

道人转向我,冷冷地道:我叫琉璃,翰君吩咐我保你周全。

至于这本密卷,他指了指我手上的手卷,你要看就自己看去,我只警告你,千万别让翰君发现。

道人又扫我一眼:有什么事,我会拂照你,鬼山祖母和文老七家的人有我挡着,不过天山这地方似乎也不太平,你自己也多长个心眼。

道人说完,碧光一闪,又不见了踪影。

我心有余悸地坐了下来。

手中的手卷书边微微卷起,我把手轻轻盖在其上,心里复杂又沉重。

天色大亮。

院门哐当一声大响。

圣女!!当菲琳雪的声音大喊着。

圣女!我扶着门框站了出来。

当菲琳雪看到我,长舒了口气,似乎放心了不少:没事就好。

当菲琳雪面容看起似乎憔悴了不少,黑黑的眼圈,该是有一晚没睡。

我淡淡地问:怎么了,礼贤阁那里很不顺吗?没有,天师虽有集兵却并无所动。

我平静的看着她。

当菲琳雪吸了口气,道:圣女,天山已经迫在眉睫,我先送你去圣明军处避避可好?她停了停,我不想让你看到天山,血流成河……发生什么了?天师随时可能兵变,圣女是天命所在,不可涉险。

我看着她:说到游说这些事,向来不是由冷萧来做的么?当菲没回话。

我把手搭在她肩上,诚恳地说:告诉我,发生了,为什么突然要我走?当菲似叹了口气:我们被邺心设计了……我心里一跳,果不其然……邺心偷了冷先生的令牌。

之前暗门治军,认牌不认人,但凡是被剥了兵权的坛主,只要令牌一交,立时两手空空。

他邺心在竣邺山庄内先是诈降,而后逃遁,只身只带了不过百余人马。

劫了圣女后还故意留给天师线索,天师一路追查,马上就知道圣女在我处,立刻兵压。

那邺心躲在暗处,游说冷先生,劝先生调手下的原那暗门两坛的人马来助,先生有些动摇,决定调小股来天山,就这么被邺心知道了兵符令牌的关键所在,作日礼贤阁,天师施加压力,邺心却趁乱盗走了令牌。

当菲琳雪低叹一声,防不胜防啊,我道是他图我天山之力,未想他根本就是在打冷先生那暗门残部的主意……我越听越惊心,猛然想起那一路追杀我与易扬的白衣杀手,可不正是冷萧的人马。

说明那暗门残军就在竣邺山庄大营不远潜伏着,如果邺心领了令牌又是图个什么?诈降……逃遁……盗牌……邺心想内应外合歼了邺飞白??诈降,则自己的势力并无损耗,一路密谋,从方凝手中抢出来,抛进天山,本就势如水火的两方立刻掀起轰然大波……天山一乱,易扬自顾不暇,邺飞白后盾出现短暂的虚空,而他邺心,则带着外兵内应,卷土重来。

忽地想起邺飞白英挺的笑容,璀璨其华……我一把抓住当菲琳雪:冷萧那里……多少人?冷先生自己一坛,加上整合了铁马一坛,总共四五万之多。

当菲琳雪沉痛地说。

我睁大了眼睛:冷……冷萧呢?他抽调了部分人马追去了?是……我低头想了想,是的,冷萧人马一带,当菲这边又损失一部分人马,更为重要的是,冷萧这一走,当菲琳雪最大的谋士也就不存在了,我若是易扬,兵动也就是朝夕的事情,机不可失……无怪当菲想送我离开……等等,邺心那么缜密的人,怎么可能不布后着?暗门已亡,那么其实……我猛地抬起头:追!快派人追冷萧!当菲琳雪有些吃惊:这是……邺心布了局!我大声道:若追不回来,冷萧就是有去无回!当菲琳雪一脸震惊。

邺心怎么没想到追兵!定有埋伏!暗门已亡,冷萧握那些兵也有些日子了,只一个死物如何指挥万千男儿!邺心定是下了套捉他,他不交兵权是死,交了兵权更是死!当菲脸色白了白,猛然向外跑去,喊道:来人,快来人……我看着她冲出去,又站了许久。

满脑子翻来覆去都是邺飞白要面临的一切,仿佛看到那营帐周围猛然出现的无数伏兵,举着火把冲杀进来,营地内突然火光四起,陡然间,是敌是友全然无法分辨,兵荒马乱,尘土飞扬,残肢乱飞……冷静,冷静,我对自己说,现在不是乱的时候,想办法……赶快想办法……邺飞白必须应对,他必须要知道……西厢的门开了,离铛架着拐,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腿骨折已经好了六七分。

应该,可以骑马了吧,我想。

我转身,关上房门。

我走到书桌旁,研墨,提笔的时候我想,如果普天之下有人能医离铛的耳朵,也只能是芷蒲谷的神医了。

当菲琳雪又回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院内等她。

她未开口,我先道:冷萧一走,你的胜算有多少?她沉默。

我点点头,道:我替你想个法子。

她抱拳要谢,被我阻止。

你去帮一次邺飞白,现在能制住邺心的只有邺飞白,邺心一死,就算冷萧活不出来,那五六万的暗门残军毕竟吃了天主教这么长时间的粮饷,应该最后还是会投靠你,与天师一战,到时当有胜算。

可是,现在……我知道,天山现在调不开人马,可是帮邺飞白也无须那么麻烦,邺飞白不是蠢人,只需给他一个消息,让他能运筹帷幄,我信他,当可不败。

我坚定地说完,语气又软下来,还想和你请个人情,西厢的那位,我指的是离铛,可否请你一并送去竣邺山庄,我欠他实在太多……当菲琳雪思索许久,最终沉声道:好。

我去准备,配几口好刀,立即起程。

圣女,这里战起只是毫厘间的事,也请圣女即时准备动身吧。

我点点头。

转身回了房。

说说笑笑地很小铛一起收拾些琐碎东西,其实我没什么要带的,只一本手卷藏在怀里。

当菲琳雪动作很快,院外迅速来了两辆轻便马车,两队刀客。

离铛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说:我们坐一辆好不好,也好说说话。

我笑了笑,比划着说:我怕马车太小,挤两人的话很容易又伤到他的腿。

他又想说什么,终是忍了忍,没说出来。

提着包袱走向一个马车。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短短的发,他一瘸一拐的身姿,他的背脊。

那时我还没意识到,我邂逅的是怎样的少年,倔强,明媚……不止一次对他说,不分离,不离弃,但每次离开的都是我,每次寻我的都是他。

谁在天山的崖边,苦苦想寻,不相信传言死亡。

谁在地牢之深,痛苦嘶吼,等待我的声音我的到来。

谁愿陪我浪迹天涯,谁愿陪我避世逍遥。

是谁,大声说爱我……离铛看我不动,奇怪地回头看我,我笑了一下,慢慢走向另一辆马车。

钻进车内,车帘放下前,我还在张望离铛的马车。

马车内是我的少年,总是有清澈的眼睛和无邪的笑容,喜欢小小的恶作剧,总是哄我开心,总是笑,然后拉着我的手……帘放下的时候,眼眶再也包不住泪水,终于……我的少年……不离开,永不分离……108给离铛的信小铛:见信如晤。

当你看此信时,定已知道一切了。

很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我只是不想又一次和你说分别,虽然我知这只是那个掩耳盗铃的人。

有人道,分离就是一坛酒,越长越长。

也有人说,忘却的时间,就是一坛酒的时间。

分离是什么?是两地相隔吗?是朝思暮想吗?是一次又一次离开与留守吗?分离是什么,你知,我也知。

你说不分离,你说长相守。

我也很向往那样的生活,插花解红豆,荡舟芦苇间,管它帝王千秋,只煮一壶清茶笑飞鸿。

但说真把一切都抛到脑后,我却也没有四大皆空的大智慧。

你若问我到底放不下什么,我回红尘二字不知够不够称得上答案。

天山之上,天师开始集兵,当菲护法亦开始酬兵应对,两方的拉锯已经走到了尽头。

前几日,天师在礼贤阁大举集兵,意在给当菲施加压力,大乱之时,邺心卷带了冷萧的兵符逃之夭夭。

冷萧已亲往去追,料是该有去无回,此番之下,竣邺山庄凶矣。

邺心想指令冷萧麾下的暗门残部配合自己在庄内的人马,内外夹击邺飞白,用心之阴险缜密,切齿之恨。

借我之身份,挑拨当菲护法和天师之争,更引出兵符的机密所在,更借由次引出的混乱盗走兵符。

邺心蓄谋已久,狼子野心,此番内外兵变,我恐飞白应对不及,却人单力薄,无可相助,只能希望能赶在邺心之前将其诡计悉数告之,劝其堤防,万事小心。

查天山之上,无我可信之人,更无邺飞白可信之人,唯有你。

峻邺山庄对你有养育之恩,传你武艺,授你做人,传道授业。

父者,搓泥为人;师者,使人为人。

人为一世,无知则无眼,无识则无耳,无道则无心,教导之恩,何以为报?别说什么来世犬马,今昔仍在,来世何世?如今竣邺山庄虎狼在伺,内忧外患,你吃邺家粮长大,怎可坐视其危而负其手?百善孝为先,十余年血肉长成,恩比父母。

大义为先,天地不仁,礼法仍在,为人忘义,何置身天地,容于天良。

峻邺此劫,事关生死,邺心之流,谋以权位,不择手段,拉帮结党,极卑鄙阴损之手段。

若容其夺权,则忠良戢,奸当道。

想那竣邺万千男儿,更有无数弱寡,同门相煎。

如今竣邺危难,已是全系你一人之手,邺飞白若在万全之下,当可与邺心全力一战。

如若不然,且看竣邺千万屋舍成烬,面目全非。

竣邺之行,你无可推辞。

我挑开车挂帘,走出来站在车辕上。

圣女,此地危险,快回去吧!赶车的人匆忙道。

停车——我大声说。

圣女……赶车的人有些为难,但并没有停车,周围的带刀听闻了响动,纷纷驱马在左近。

我冷眼扫过这些当菲琳雪的死士,道:不想看我咬舌自尽就给我停下!小铛,我还记得那时你随飞白围攻光道,我在城墙上看到过你的样子。

踩着马镫,背上弯弓。

少年轻狂,千骑卷平岗,弯弧摘天狼。

你若为我封了那弓,弃了那马,只寻那镜前黄花,多年之后,可会想念那边关风啸,兵营冷月?我知你会说,那是心甘如饴。

可是我不愿,离铛,我不愿你忘记了拉弓只记得挽发,我不愿你落灰了盔甲只操持着锅碗,不愿在茶米油烟中打磨你的棱角,消磨你的志气,让你在多年后后悔。

男儿血性,本是天生,挥斥方遒,笑谈江山,煮酒江湖,美女如云剑如虹,哪里个男儿不向往?如今只不过被偶然一片落叶遮住了眼,看不见万千山水如画。

再等个几年,你就明白了。

车停下,我依旧站在车辕上,冷风过,衣角就飘起来。

我说:你们都走吧,我不会去其他地方。

我抬起眼,天山顶上,红色琉璃的屋顶正闪着瑰丽的色彩,都记着,我不是圣女,也不是任何什么人,若当菲琳雪问起来,你们就回我已安全送到。

几个死士愕然道:属下不能!我一个一个扫过他们的脸,坚定的,热血的男儿那虔诚的目光,我低低喃道:天命有昭……慢慢闭上眼,眼前,那个孤单的银色的面具依然悬在空洞的黑暗中,掩盖了一切原委,收起真心,淡淡发射着冷清的光。

几个死士顿时肃然起敬,双手交叉置于胸前,低声款颂。

小铛,我也曾心许过一个人,初识情滋味的甜蜜,对初次的怦然心动执着不已,却在日后慢慢明白,当时爱上的也许只是爱情本身而已,好比做了个一件美丽的衣服,然后深深迷恋上了这件衣服,这时有个人出现了,便把这衣服挂在他身上,便以为这个人就是吾爱了。

可是,吾爱,是么?爱上的是这件美丽的衣服,还是穿衣服的人呢?等到后来,再遇到美丽的人,我也会想,我爱上了,是斑驳的面具,还是面具下的人?所以,你呀,日后就明白,世间万花遍开,再回首,落叶只是个美丽的笑话。

落在心里的朱砂痣,或是挽不回的白月光,有些缺憾,有些唯美,落在心间,落在彼时,却也够多了。

我没有与你同去。

当菲琳雪面临巨大的压力,冷萧不在,天师步步紧逼,虽然表面上势均力敌,但其实当菲远不是易扬的对手。

当菲琳雪对天山,对我,一片赤诚,不忍睹其惨败。

邺飞白此次得其援手,希望他日能对当菲回以一二,而今对于当菲琳雪,只有期盼冷萧可以无事归来,或者可以招揽部分暗门的援军。

天师出兵压迫,由出在我,如今惟有自缚上门,或许能暂时缓解双方局面,当菲琳雪能有片刻喘息,也不至于自乱了阵脚。

我不能同你去啊,难道让当菲琳雪一腔热血对空月?让这天山楼塌血洗?你可知,当菲付我身的信仰之重?付之魂,付之血。

天山之乱,责不在我而起因在我。

我曾历经暗门内战,如今仍可听见那些亡魂的呻吟,朴藤戈,平娇,虞枕水,广子林……眼看天山硝烟滚滚,我却只看见天之顶上亡魂飘荡,盘桓不去。

几番威逼游水下,这队死士依然不肯离去,赶车那人问道:那么圣女,你要往何处去?天测殿。

所有人均沉默。

我环视四周道:你们若陪我前去,定是有去无回,你们可明白!赶车的人扬起头,昂然道:我不怕死,我送圣女前往!片刻后:我也是!我也去!还有我……我举手制止了他们说下去。

我冷冷环视他们: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吗?去,是天昭,更是形势。

当菲护法如临渊口,生死悠关,你们是她全心相信的精英,正该生死想随,怎么可能随我白白送死?我去无可忧患,你们则是命不保夕。

都走吧,命令你们。

一时,噤然无声。

对了啊,你会问,你怎么不恨呢?天主教才是害你的凶手,到底在牵挂什么?红尘二字不是答案,或许只是借口。

说一千,道一万,我也是痴,也是念,也是傻。

以前看一本书上说,当你弥留之际,你会想起什么?是万贯的家财?是无上的权位?还是生死的爱情?也许都不是,只会想起,你最寒冷时的那杯热茶,你最饥饿时候的那碗残饭,你最孤独时候的那个怀抱。

那个不早不晚,恰在那时拨动灵魂的双手。

我曾绝望,也曾在死亡的边缘游走。

那时我总起那双手来,想奔上去,展开那手心的纹路,可有与我纠结。

可我一度不相信,一度不确定,这么一路猜疑,一路否定,想隐藏,欲盖弥彰。

嗔,人的原罪。

我却开始庆幸我的救赎。

不管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都是刻在心上一道又一道,人都道:爱恨的距离,有时候比一张纸还要薄。

一个又一个报不完的恩怨,最后只会埋死了心。

等个百年,多少爱多少恨,不都灰飞湮灭,浮世冉冉,还剩什么?爱又如何,恨又如何,不变的只有浮浮苍生,莽莽天地。

何其如瞬,能拿多少爱,能拿多少恨?我不恨,绝对不恨。

都会如瞬,都会随烟,都会化尘。

红尘不过是个借口,最堪不破,不过一个说来可笑的情字。

说傻子有一妻,傻子想给妻买双鞋,走了三座山,过了三条河,去了集市买鞋,却不知妻足长,于是又翻了三座山,趟了三条河回家比了妻的足,就这么双手比着又越过三座山,渡了三条河去给妻买鞋。

我想傻子定是真傻,双手比着,翻山越岭去给妻买双鞋,可是,比着的哪里是个足长,比着的分明是个情字。

小铛呵,现在你可明白?我就是回绕不去的灵,万般波折回到天山,逃不开,斟不破。

明知一无所有,也别无所求,只求这碧云如洗,长空浩淼,卿卿常在,油锅也罢,刀山也罢,我心如饴。

邺飞白知道芷蒲谷所在,芷蒲谷的主人就是那阎王劫所在,天下虽大,若说有人能愈治你的耳朵,也许就只有先生了。

邺飞白平定邺心之后,定会带你寻医,你别使性子啊,一定要去的。

那时天山的危机可该尘埃初定。

我等你佳音。

该走就走吧。

当走莫留。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

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其实你该知道分离是什么。

我说不再分离,没有骗你。

清字死士走后,我在原地伫立片刻,整一下裙摆,浅浅笑了一下。

顺着去天策殿的近路,慢慢走上。

我衣着并非天主教人事,却明显是上等布料,不是寻常仆妇可比,刚走出小道,便有暗处的隐卫跳出来呵问是谁。

我淡淡扫过,回道:回禀你们天师,说‘二月春风似剪刀’。

109不知从哪里吹来的轻羽,偏偏缠绕着衣带不去。

身旁是得讯匆忙赶来的年殇,许久不见他,只见他背开始弓了,皱纹更深了,眼也不比以往锐利,仿佛突然衰老了很多。

……我带您去天测殿吧,天师正在等您……老人看我片刻,垂目才道。

我微微欠了欠身:麻烦护法了。

年殇闪身让开我的欠身,轻叹一声,扶起我来,抿了抿唇,半晌,低声道:……委屈您了……我不答,默默随他走着。

周围还是天山的景色。

年殇走在我侧,前后左右是带刀的护卫。

却是一路缄默。

您不该来的,年殇突然低声道,天山已经有圣女了,还有不到三个月就登冕了。

我看了眼他,他沧桑的面容里甚是平静,却显得格外语重心长。

不是我自己来的。

我答道。

年殇便不说话了。

年护法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

年殇斟酌了一下,缓缓道:老夫我老了,很多事情看地不如以往清楚了,三朝伺主,确实太长了。

我淡笑一下,直言道:没什么,护法不想说我不提就是。

年殇或许没猜到我如此直接,被哽了一下。

沉默片刻,我道:我今次来,有两个目的,其一,想劝天师放过当菲护法,当菲护法不是反,而是受了小人教唆。

虽有罪,也希望最后不要落得同水护法一样的下场。

年殇苦笑一下:天师怎会不知有冷萧这号人物煽风点火,但当菲信仰太过纯正,容不地沙,新圣女身份离奇,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赞同的。

我点点头,又道:其二,就是天师这时兵压,对当菲很是不利,就算不能解除当菲的危机,能帮她多争取些时日,替她缓解一二也是好的。

年殇愕然止步。

我回头看着他,笑了一下:天师不是说要人吗?现在人到了,他说什么也不能马上兵变吧。

他睿智却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可以把一切看穿,却突然笑了一下,提步跟了上来,淡淡地说:天师其实也是兵行险着,动大股兵力去施压,其实后方的防卫出现了很大漏洞。

哦?天师的部署其实也还没完全到位,只是听闻您落于敌手,匆忙搬兵,连圣女身边的侍卫都抽调了去……前些时日,天山地龙做乱,偏偏震塌了天女殿和天颜殿和侧殿,圣女暂住在天宝殿本就不安全。

天师说此番举动是为了威慑冷萧,调他的藏兵出来,实际上,说是全是为了您一人,绝不为过。

我看了他一眼:我以为护法你不想说。

年殇笑了一下:我与水护法十余年忘年之交……当菲护法是我一手教导的斩马刀,如今老夫我老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他说着,背似乎更驮了。

两个人默默走着,前方,隐隐可见天测殿的墙辕,我低声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天测殿前,隐隐可见一叶白衣飘飘,轻挽的黑发如墨,姿态如梅。

年殇突然大笑起来:是了是了,但求最终‘也无风雨也无晴’。

渐渐走近了,可见易扬如降仙神子般的容颜,鸽子灰色的眼里平平淡淡。

突然觉得心里吹来不知该往何方的风,想起那张银辉的面具,竟莫名其妙地乱了。

易扬对年殇点点头:辛苦年护法了。

年殇恭身行了礼,带了周遭的人去了。

易扬美目扫来,示意我随他走。

我垂下目来,静静跟着。

天颜殿侧殿已经塌了,天山之上你也看到了,说是兵荒马乱也不为过,从今日起,你住会意堂偏阁,他突然停下转过身,看着我冷冷地说:你若出了这门,杀你亦无需我亲自动手。

我点点头。

他表情更冷,提步继续走。

记忆中的会意堂总是阴暗湿冷,我常会想,常在那里待的人,比如苏沩,比如易扬,在一盏白烛下,到底会想些什么。

却没想到这次的会意堂的大门是为我打开。

我跨进去,易扬站在门外没有动。

我转过来看着他,他背光的轮廓更显瘦削,侧光打在他流畅的下颚上,紧闭着唇,目光之深,无从去猜。

我说:我有话跟你说。

他缄默片刻:若是为了当菲琳雪,那就免了吧。

我低下头,紧紧抿着唇。

半晌,我小步慢走到他面前,喃喃道:算我求你,放过她好吗?他却突然退后一步:凭你!?当菲送你来就说这个么!我抬起头,看他眼里弥漫的风雪,缓缓地说:你该知道当菲的心,为什么?现在我就在这里了,不逃了,你能放过她吗?他眼里似乎又冻了一下,低下头来,伸手抬起我的下巴,眼睛微眯着靠近我的脸:你是当菲的美人计么?突然仿佛脚底踏了空,一颗心直直往下掉。

我睁大了眼睛。

双人四目,这片刻,我想我们都是想寻找什么,却又什么都找不到。

他猛然推开我,又回复了冷清平淡的神情:我还有事,你的话推些时日再说。

我退后一步站稳,眼睁睁看他拂袖离去。

背影居然有些匆忙。

我站在门边一会儿,浅叹了一声,转身进门,门扉便在身后关了起来。

会意堂其实不是全黑,而是为了塑造庄重的气氛,透光不是很好,四周都是厚重的腥红色垂幕,可从很早以前,华焰死,苏沩专权了以后,这个会意堂已经失去了本来的作用,而后的我又不管政事,现如今几大护法死的死,叛的叛,这会意堂,算不算天山最落没的地方?会意堂的桌子很大,上面推满了文书通牒,帐本如山,全部是一个清俊的字体在批阅。

我翻了翻,没敢大动,我已不是圣女,这些东西不好多看。

会意堂的偏厅不大,甚至说,有些小,但东西很少,很干净,惟独软塌旁堆满了书册。

幸好这里蜡烛有很多,我点上两盏,拿出那本手卷,这么细细读来,时间也就过的很快。

忽而隐约听见大门开阖的声音。

我把手卷揣好,从内堂走出去,却见外面鱼贯而如许多侍女,带着宫灯锦被,梳镜华服,最后进来的是易扬。

我看着这些侍女把这么一大堆东西往偏房搬,望着易扬道:不记得叫人送饭来,倒记得这些无用的东西。

他看我一眼,淡淡道:哦,忘记了。

侍女动作很快,立刻把小小的偏房塞地满满的,光缎面的被褥就三床之多,手炉香鼎,烛台银梳,无一不是精致典雅到极处。

看着侍女动作,我自嘲地笑了: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他瞅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又笑:我本以为这回定是铁牢相候,想不到还是好吃好喝伺候着。

他冷然道:要我关你容易地紧,天测殿底下就是地牢。

我转头看着他:那你怎么不关?我为什么要关?他皱了下眉头。

我不是,邺永华的女儿吗?我平静地说,你灭门仇人唯一的血脉。

终于,他面上神情似出了一条裂缝,身子轻微地晃了晃,一转眼,却似乎隐隐压着什么。

都下去。

他对侍女说。

侍女们行了礼,列着队出去了。

易扬慢步走到书桌前,撑着桌面,抬眼问我:你知道多少?我半咬着下唇垂目不语。

谁告诉你的,你知道多少。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说地很慢似乎很艰难。

我思忖片刻,用细微的声音说:我知道,邺永华屠你满门,福威镖局上下两三百口人,上到九旬老叟,下到满月小儿,只存活了你一个;庄园毁于一炬,满门覆灭,最后你流落天山,收于苏沩后院……抬眼看他,他依然表情不变,唇色却有些微微发白,十三年后,你成了天师,成了替福威镖局最后的报复者。

易扬看着我,目光有些闪动,最后终是收起涟漪,转开眼道:哦,知道地差不多了。

我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你,就没说的吗?他笑,笑容在嘴角漾开,眼睛却没笑:说?说什么?你不都该能猜到吗?让你流落暗门的是我,让你无处可去的也是我,你本没有错,但我福威镖局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难道就错了?我瞥开眼,心微微有些痛。

这些年来我残喘一口气,他依然在笑,眼睛的灰却更深了起来,若不是大仇未报,何必苟延在人世?我父的冤灵还未散,几百口人的命还挂在那里,我向你一个人讨,过分?我喉咙很干,像被什么东西一直烧着,嚅嚅道:……那暗门……暗门门主是个白毛小子,也不知和你哪里来得深仇大恨,我见过他,一提起你都咬牙切齿,却没想到你能活着从暗门出来。

够了!我突然大声道,只觉得两行热热的泪从旁滑下,一路心酸,你现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看我难受你很高兴是不是!你想听什么!自从我离开天山,先是被人强暴,而后扔入妓院,成了登台的妓女,再一路成了那门主的禁脔,有了他的骨肉,我费尽心机从那里逃出来却依然被抓回去,最后落得连孩子也保不住,你高兴了?!你得逞了!?你满意了!?我还留一口气在,你随时可以一刀杀了我呀,替你那亡父和镖局几百口人报仇!易扬脸色更白,手握成拳,眼里似又隐伤却生生封住。

我一摸眼泪,走到桌子对面,直直望着他,款声道:我也可以恨你,但我不想恨,仇恨怎么会有尽头?我也走过血淋淋的路,而你,你能放下吗?走近他,可见他唇色泛白,气色格外地差,呼吸也有些乱。

凝眉望,眼如泉,神谴之下等待的归途……目含语,催心肝,银灯一曲太妖娆……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他却深深呼吸几下,默默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那道白色的身影,发丝散落其上,因走地很快而被步风带起。

他走地很快,仿佛逃亡一般……我站在屋内,内心如煎,只慢慢闭上眼。

再回内堂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罢了,不看便不看吧。

我又慢慢踱回大堂。

空空的大堂格外冷清,空荡荡的像一个无底洞。

正中是那张宏大的书桌,正对大门,左右下各排八把交椅。

我仔细打量,却突然发现左手下第一把椅子有点不一样。

再细细一想,恍然,这本该是把贵妃软椅,去了坐垫背靠而已。

突然想起那时光道的战鼓刚刚响起,天山之山备战之势高涨,没见过战争的我再怎么掩饰也总会流露对从没见过战役的死亡。

那时易扬事忙,却刻意把事情都挪到会意堂来做,因为他知道,我在害怕。

我摸索着椅子的扶手,轻轻落座。

一扭头,却见书桌后的位置,仿佛还可见他的侧脸。

手指不自觉地纠缠着衣服。

我拼命咬着唇,不让自己掉泪。

凋朱颜往事缱绻梦中不知年华限一生念蔷薇梦魇半世剪影摧鬓残我没有等到他回来,夜半的时候只来了很多红衣侍者,行了礼后开始迅速收拾桌上的文叠。

天师呢?我平静地问。

一个红衣恭敬地答:会意堂让于尊驾,天师挪到天测殿倚月阁。

我点点头。

他们把桌上全部文叠本簿收拾好,刚才答话的红衣道:多有打扰,也请早些歇息。

随即领着一干人行礼退去。

我木然地看他们做着一切,心里有点窃喜有些酸,他在躲,他在逃,对吧……我把会意堂全部的蜡烛都点上,一个人痴了一整夜。

会意堂的夜很冷,很寂寞,四周肃萧的气氛压地人透不过气来。

那些人前鲜亮的高处之人,都是怎样在角落里舔着隐伤,默默承受心里的煎熬。

会意堂蒙蒙的暗仿佛没有尽头,前路漫漫,却压得人内心空荡,挡不住天上奔腾无边的孤独和凄哀。

却念那时,淡淡切切的情,飘渺暖人的谊……胭脂泪剑成灰愁肠已断无由醉谁记当年封蔷薇江山犹是昔人非我坐在书桌后面的位子上,慢慢趴在空空桌子上。

我很想他……想念那时的他…………很想很想……昨日青丝冢间红骨月色晚来枯吊唱相和无悲喜总无泪也独独烛哭纵澜干天还没亮,我似听到一声轻微的声音,浑身一颤,抬头往去。

吱——门扉大开。

黎明的黑暗中,门外静立着一人。

淡红的长裙拖曳在地,精心编织的米色流苏配着黄玉叮当坠在两侧,上端系在七孔玲珑的水晶腰带上,轻挽流纱,长发高高盘起,缀满珠菱,步摇颤颤,一束金穗顺着长发一起落直腰间。

清莹目黑,眉如天成,唇比落樱,不施粉黛自然国色天成。

千湄双手拢在袖间,左右两个白衣红裙的丫鬟提着精巧的灯笼,替她撑开了门。

她潋滟的眼带着水波荡来。

会意堂的阴霾仿佛都随她眼波浮动而明亮起来。

仿佛过了很久,我的容颜湮没在黑暗中,只凝视这时她被提灯照亮的姿态,那天山的红,仿佛流淌的一滩血。

很久很久,她的声音传来,在这会意堂隐隐荡起回音……果然是你回来了。

110面具下的你啊……我微微颔首:是,我回来了。

她轻轻迈进门,流淌着的裙纱摩挲着地砖:我就猜是你,天师避而不答,我便亲眼来看看,到底是谁还能有如此本事。

我挺了挺背脊:现在你看到了,还有事吗?有没有事,现在是我说了算。

行了,下去吧。

后面的一句是对身旁两个侍女说的,侍女抱了个福,阖门出去。

千湄款款走来,手一直拢在袖间。

眼色水波荡荡。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直视她道:我是不是该给你作揖呢?圣女。

她勾了一下嘴角,道:不用阴阳怪气的,坐吧。

她绕了一圈,做在那个贵妃椅上,我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又坐了下来,淡然道:不为什么,来便来了。

她似乎轻皱了下眉头,忍下一口气又道:这算回答吗?我看着她笑了:圣女,我现在不是天主教的人,你认为我有必要对你卑躬屈膝吗?她带着薄怒盯着我。

我又笑道:圣女你不要这么看我,我现在闲云野鹤一只,威胁不到你的。

她目中怒气顿时瓦解,一种浓浓的悲哀覆盖上来,苦笑道:你当这圣女的位置真的是人人都想坐的吗?转而目光一聚:你出现在天山上是什么目的,报复吗?报复?为什么?我不知道千湄知道多少,但我直觉易扬不会把一切都告诉她。

十几年前,木月隐的妻负气出走,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阴谋,遇上了已成为邺永华夫人的华焰,她随华焰回了竣邺山庄,从此就被软禁,半年后,木月隐的女儿在竣邺山庄呱呱落地,取名千湄。

光道之战后,我流落暗门,听闻千湄情伤之下,离开竣邺山庄,然后再见她,就已经是天山的圣女。

千湄瞥着我道:天山另立圣女,你一夜之间,失了所有,是这样吗?我怔了一下,指着她的衣装大笑道:穿金带银,锦帽貂俅我若想要,何必苦苦求于天山?身份荣辱,万人膜拜,我若喜欢亦是不难。

圣女一位看似风光,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你若喜欢,大可一直坐到老。

她满脸讽刺道:你以为这世界就你一个人清高,其它人就全是蝼蚁吗?不为权势你能是为了什么!我笑,坦坦荡荡:为了权势?我空手无一物,权势?从天上掉下来的权势吗,被人按在砧板上,生杀予夺的权势吗?千湄柳眉一竖:我就问你一句!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不怒反笑:圣女,我只是小人物一个,我为了什么重要吗?你这是逼我对你动刑吗?千湄沉着脸说。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却见千湄仿佛突然泻了气一般,迅速颓然下去,半撑着扶手黯然道:对了,动不了你,别说我只是个傀儡,就算有权在手,他也不会让……她余光扫来:……明知道以你的身份留不得,留了是祸害,却还把你留在这里,重兵保护,动刑?呵……她干笑数声。

我心中一动:你说的是谁?天师吗?她面带讥讽:他不是你最大的筹码吗?不见你时天天念在心里,一碰到你的事就理智全无,昨日听闻他移到倚月阁,我去看他他又开始呕血……我就是猜是你回来,肯定是你回来了。

我心里一跳:他呕血?千湄眼睛转来:他早年内伤很重,一憋狠了就开始呕血。

我垂目不语。

等了许久,千湄突然小声说:飞白也如他一样那么看着一处出神,看着看着,眼里像要溢出血来……我抬眼看她,却见她妙目噙泪,眼眶全红,身子轻微地在颤,似乎已在极力克制。

她眼睛又飘向我来:你……后来没见过他吗?我沉吟一下,缓缓点了点头。

千湄全身一僵:那……你……那你……我摇了摇头。

陡然,千湄眼里的泪水划落,仿佛流星坠落。

我想千湄是爱飞白的,只是她还是太小,不知道该如何去爱,只知道背着伤痛逃开。

如果她能勇敢一点,陪在飞白身边,现在是不是都是会不一样。

沉默中,千湄隐隐约约的啜泣着,哭不幸还是幸运?该高兴飞白没有和我在一起,还是悲哀自己已经放弃了最后的可能。

他……还好吗……千湄问我。

好。

还在喝……酒么?没有了。

竣邺山庄……都没事,现在他能做主了。

千湄不再说话了,泪如断线的珠子,脆弱万分,默默伸手拭泪。

她伸的是左手,但袖子的遮掩被拨开,我便看见了她的右手。

曾经在我还是圣女的时候,也见过她的右手,满是狰狞的伤疤,皮肤全部成了丑陋的烫伤疤痕,五指不全,全被烧变了形。

此时却见她的右手,五指青葱,完好白皙的一只手。

你……你的手……我有些吃惊,这等起死回生之术绝非常人能为之。

不想千湄却迅速拉下袖子,把那手遮掩起来。

……是义肢……她头垂地很低。

死死掩着假手。

她……其实也很可怜吧,我沉吟一下道:你实在无须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

千湄头垂地更低,看不清她的表情:圣女是天降凡女,不可有陋疾,要当圣女,只有如此……反正我那右手早也就废了,断就断了吧……不该挽留的,留着也没用……她哭泣着说,说到最后一句,哭地更厉害了。

我忽有些怜惜她,十来岁的孩子,在我前世正是在父母身边靠父母庇佑,她却已然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挣扎求存。

过了片刻,她不哭了,擦干了眼泪,背又挺的很直。

如我一样。

乱世之中,命不是自己的,情不是自己的,只有这脊梁是自己的。

只要记得挺直它,才能不被铺天盖地的权势和暴力淹没,不屈服于权贵,也不屈服于恐惧,直起脊梁,抬起头,这才是圣女,这才是上苍的女儿。

你不肯说你有目的也就罢了,我只劝你不要害他,千湄的语气回复了平静,眼眶依然很红,那眼却仿佛清透了许多,他是天师,其他人要杀他或许比登天还能,于你,却太容易了。

天颜殿侧殿没倒的时候他能一整夜一整夜站在那里的院落;当菲明明蠢蠢欲动,他却能抛下天山去找人;悬明节的时候两方拉锯,他却突然失踪了……你是他的死穴,你若要害他易如反掌,我不知道你到底要什么,只请你对他时高抬贵手。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目的。

千湄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但穿过我耳际时全成了轰然大响的巨雷,把我震在那里无法动弹。

脑中出现短暂的空白,然后内心掀起的巨浪仿佛把我淹没。

千湄看我好似无动于衷,咬了下唇,道:其实你真的不用恨他,圣女是我说要当的,他答应是因为……他是我血亲的哥哥……我依然有点回不过神来。

……出了竣邺山庄没多久我就被十二古剑门扣了下来,那少门主把我玩弄够了,就把我送给灵旗的旗主,灵旗旗主带我回天山复命,意外碰到暗门的杀手截杀,我醒来时就已经在天山了。

天师拿着我的玉璜问我这是哪里来的,我答那是我母亲的遗物,求他还给我。

他却拿着玉璜转身走了。

我在天上之上养伤数日,供给精良,过了几日,天师就把我的玉璜还给我了。

只说想要什么跟他说。

后来听闻暗门突然急转直下,天山开始隐隐准备新立圣女,几个旗主副旗主抢破了脑袋也要把女儿送上来。

我就跑去跟他说,我要当圣女。

他想了很久,最终应了。

你说得也对,我的确是为了权势,为这权,为这势。

暗门已亡,竣邺山庄和暗门正面碰撞,死伤无数,如今天下只剩天主教和竣邺山庄,天主教做大,若换了别人,那飞白……飞白……飞白重谊,如果他日后知道圣女是我,定不会发兵来犯。

三家战火连天,高处不见人间白骨,我只有坐到那个位置上去……战要平!为了其他,也为了飞白。

天师一应下来,我想我就知道了,这容貌,那玉璜,骗不了人的。

合适的女子那么多,为何心甘情愿扶持我一个敌门之女?若不是我的身份,当菲也不会如此坚决反对了。

想来想去,虽然荒诞,也只有这么才能解释的了。

……千湄的眼如秋日美丽的湖:你若要怨,就怨我好了,是我抢了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但是三家混战可以说成因你而起,天下荼毒,水深火热,而如今,离凳冕不到三个月,只有天师能保我上位,你不能,你不可以……我知道了。

我低声打断她,转眼不去看她,只有天师能帮你成圣女,帮你定战乱,天下受我牵连太大,所以才……如果你是为了飞白,为了天下,去坐圣女这个位置,那你会是个好圣女……起码比我好。

虽然你只有片面之词,但今天我信你,我不和你争。

只希望你登上那位子后依然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你,你不争?我笑:不用觉得我伟大,我也自私,那个位子苦涩太多,我坐不来,也坐不好。

你若要坐,也该明了,那高处富丽堂皇的位子下,其实都是尖锐的刺。

那你来……不为什么,我迅速打断她,你记着,如果有一日你忘了你今天说的话,我就来找你,不惜一切也会拉你下来。

我的音落,会意堂回复了那最初的平静,过了片刻,纱裙娑娑,开门阖门,会意堂里又只剩我一个人。

会意堂很安静,我却仿佛听到惊涛拍岸,大浪淘沙,仿佛我只是风雪里摇摇欲坠的残叶。

我深呼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那一刻,我觉得我吐出了很多。

挑上一盏灯,我翻出那本手卷,突然想起那时悬明节,易扬突然不告而别,是不是因为天山之上传来了的消息,就是千湄被当菲琳雪扣了下来,所以他才匆忙赶了回去。

先润端砚写兰叶,后移晚灯画松梅。

谜底其实不难猜,只是不知他愿不愿意猜出来——海枯石烂……我把手放在那干黄的扉页上:那海会不会枯,那石会不会烂,那羁绊,那纠葛,什么时候才能涅磐?等到海枯了,石烂了,可否等到你,面具下的你啊……其后的日子很安稳,没有人来。

送饭的老妈子很沉默,什么都不说,我问她天师在哪,她一直不答。

天测殿的水波不兴并不代表外面什么事情也没有。

想起来的时候我也会担心当菲琳雪,易扬压兵如果只是权宜之策,那么他达到目的后当然会立刻撤兵,如此,当菲琳雪自然有喘息调度的机会。

虽然派人去追了冷萧,但是冷萧这么一出天山,估计已经凶多吉少,易扬此刻兵力比当菲稍弱,但是如果真打起来,当菲必定要败。

远方的邺心,到底有没有支派暗门的残军,小铛可是顺利到达目的地,邺飞白可又排兵布阵,无从知晓果然千湄没有再来,我想我若是易扬,也不会让她来。

现在外面发生的一切,我半点也不知道。

我常挑灯看书,看地昏天黑地的,虽然是学物理的,很多理论公式和假说依然只能看懂一半,但我想,我应该能比翰君读懂更多。

常常看着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偶尔一两次,醒来时发现手边多了道热茶,清烟袅袅。

最后一次,我挑了足足两个晚上的灯,终于将手卷看完了,我累极了,趴着就睡着了。

这一次,我从意外中醒来。

因为醒来时,周围已经是火苗乱蹿,我惊恐地站起来,带火的流矢迅速穿过窗,直直扎在我刚才趴着的桌子上。

兵变!!111火苗流窜。

我一惊——那手卷!!顾不得许多,我迅速脱下外面的缎面棉衣,匆忙盖在桌上。

那手卷……那手卷……一界的生死存亡就在这么几张纸啊……手忙脚乱把书案上火扑灭,我小心地把烧出洞来的棉衣揭开,只一眼,心便沉了,那手卷被生生烧掉一圈,手卷本就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地脆弱,这么一烧,连看都十分勉强。

我心疼万分,暗骂自己糊涂,怎不记得将这手卷先行收好。

我小心翼翼捧起那残余的手卷,棉袄已经被烧掉,我身上只有一件内衫和中衣,于是便把手卷贴身收起来。

抬头四面望,被我这么一折腾,四周火势见涨,屋内的横梁都是明火,直烧地噼里啪啦乱响,天主教喜用红木为材,屋顶铺满厚重的深红色琉璃厚瓦,以显得庄重典雅,如此修饰,屋脊和梁柱承受的重量却是寻常房屋的两倍之多,天主教的能工巧匠便用多处隐柱承力,确保房屋稳健,是以天山地震,损坏的房屋并没有许多,但对于这种以木为主的建筑,火乃大忌,房梁一断,屋檐立塌。

却见此刻火苗已经窜上横梁,飞火的箭矢倒是少了不少。

是当菲琳雪吗?还是谁?为什么攻击我?不对,这里是会意堂,那么其实他们想攻击该是易扬?……时间容不得我胡思乱想。

我收好手卷,认准没有着火的地方,往外奔去。

猛然,火势似乎一涨,火光里慢慢踱出来一个人,头顶已秃,胡子花白,手杵着一根龙头仗,脸上皱纹密布,深深浅浅的老人斑在火光中有些狰狞,一双微带浑浊的眼却满是狠辣。

臭丫头!还想哪里跑!老人啐道。

我猛止住步子。

心中叫一声苦,往界人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转身四望,火焰中,堂柱后,影影憧憧出来十来个身影,隐隐成包围之势。

我转身,按着心中慌乱,喝道:你是谁!我是谁?老人笑地阴风恻恻。

我文家老七因你被俘,老二死于你手,你问我是谁!哼哼……一起上,捉了这个小妖精!他音刚落,身侧几个人整齐地掐了个手诀,一片光网织了起来。

我一看不妙,一咬牙,正想向那老人冲去,那老人却像看出了我的企图,浑浊的眼里精光一闪,龙头拐杖一震,我只感觉到一股劲风压面,逼得人向后栽去。

地砖很凉很硬,我一痛,举目一望,一张色彩班驳的网从天而降。

陡然间,变故不断,四面涌来碧色的光芒,如奔腾的湍流,呼啸着从我头顶而奔过,迅速冲散那张牙舞爪的光网。

碧色光芒尽处,丝丝黑发飞扬,琉璃手持那柄光芒闪动的玉如意从高处落下,道袍的衣角飞扬,玉如意的流苏飘动,正落在我面前,隔在我和那老人中间。

臭道士!那老人眼里仿佛也要冒出火来,恶狠狠地道。

琉璃背对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语气里满是蔑然:你们这招调虎离山已经有其他人先行用过了,就不能想点新法子?文老匹夫,年纪大了,不认输不行。

老人龙头仗一震,喝道:偈仂琉璃!你不过仗着一块广羽晴玉,便自以无所不敌了是吗!琉璃冷笑一下,高举那块玉如意,语气冰冷地说:是又如何,文老匹夫,你我交手也不是第一次了,就这次做个了断吧!说着,玉如意通体流光,碧色光芒转动,仿佛孕育着生命。

平地起风,托着琉璃黑黄相间的道袍四面张扬,黑发飘散。

老人目光恨毒,喝道:往命劫!四周同来的人人影错动,每人手中捏一个手诀,似乎隐隐成一个阵势。

老人龙仗横在臂间,双手掐诀:本与你无关,别人的事你非要强出头!你若要死,那老夫送你一程!琉璃低低嘀咕了一声:废话不少。

声音很小,就只有我听见了。

他微微侧过脸,对我道:闭眼!我闭上眼。

但觉得身前琉璃周围的风大了些,即使闭着眼,却也仿佛看到那碧色的光芒照在眼睑上,映在瞳孔里,仿佛这天地都是碧色的。

碧涛汹涌,乱舞的风不断。

过了片刻,不见削减,却听见衣衫之声,似乎琉璃开始游走起来。

又过了片刻,一声惨叫传来,我听地心里一颤。

因为那叫声离我很远,似乎远在这包围圈之外。

却又觉得那光芒更甚了些,闭着眼依然刺痛我的眼,我双手捂着眼睛,听着风声凌乱着舞动。

又是一声惨叫,这次我听清楚了,确实,离我很远。

其后接连的惨叫不断,我正听地心惊,却听琉璃大喝一声:风炎万里,碧落黄泉!破!!似乎有一声轻微的爆破之音,我尝试着睁开眼,却见四周的人都不见了,正前的老人龙仗断开,正捂着胸口,目光之毒,仿佛中伤的野兽。

琉璃站在我身侧,神清气爽,只是一双美目里满是讥讽。

琉璃举起玉如意,冷淡地说:老匹夫,死在我手里,你也不亏。

老人狠狠瞪着眼:不可能!你怎么可能……琉璃打断他:我有必要对一个要死的人解释吗?玉如意的配眼一股碧色光芒激射出去。

光还未到,却见花白色的胡子一闪,光芒打在地上,顿时地砖飞溅,好象是一块石头打在水滩中一般。

那老人却不见了。

琉璃轻声恨道:老狐狸!他黑目瞥来,道:外面有人护你,我去追他,你自己小心。

说着,黑黄道袍一摆,说你自己小心那句时,人就已经不见了。

我心中惊疑未定,四面望去。

火势已如铜墙铁壁一般。

我匆忙站起来,想往殿外跑去,才迈了几步,就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我回头一看,一个红衣,死相很奇怪,衣衫只有微弱的焦痕,身体无伤,却大张着嘴眼,仿佛见到了什么十分恐怖的事情,更是那双眼,眼白眼黑全部混成一团,刹是恐怖。

我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

这红衣定是刚才琉璃他们打斗时进来的,就这么死于非命。

来不及想起来,我匆忙爬起来,磕磕绊绊想逃出去。

却在此时,门前两柱间受力的横梁终于是支撑不住,轰——,一声闷响,塌了下来,四周尘埃四起,顿时迷了我的眼。

我揉了揉眼,忍着酸疼睁开看,却见倒下的大梁封住了大半个门口,而疯涨的火势则把最后的通道封地死死的。

我心里一慌。

突然一只手拉住我的胳膊,向后一拉。

原地的上方,铺满红色琉璃砖的屋檐因为失去横梁的支撑,而开始从外向内坍塌,厚重的砖正落在刚才我站的地方。

我却跌进一个怀抱中。

一抬头,火光映着他的脸,他本是苍白的脸却似乎因为这大火的原因而亮堂起来,温润的鸽子灰被烧成无边的烈焰,紧紧抿着的唇有刀削的线条。

我有一瞬短暂的失神,无法思考他为什么在这里。

前路被封,易扬拉着我的胳膊直向后奔去,琉璃瓦不断砸落,在身后发出一声又一声催促。

他一手持剑,拨开下落的砖瓦和燃烧物,一手拉着我奔跑,手劲似乎更大了,几乎捏痛了我。

抢进了偏房,易扬松开我,不知如何开动的机关,却见书阁移开了一条缝隙。

我心里一跳,猛然想起苏沩,真不知这个苏沩在天主教到底埋了多少秘密,天测殿下的地牢,这密道……那个神人苏沩……我还在错愕间,易扬就拉起我,闪进密道。

片刻,书架便缓缓自动合上……他的衣角有小小的火苗,借着黑暗中细微的火光,我痴痴凝望他的侧脸。

火光闪动,他潋滟的眼映成了幽幽的黑,长长的睫羽半垂着,眉头微微蹙着。

剑风动,他挥剑把燃火的衣角斩下,只一瞬,火光便不见了,黑暗降临。

沉寂的空间。

密道里的空气有些浑浊。

最后我问他:不走吗?暗夜中,他慢慢地说:这本是个密道,直通到地下天牢,前些日子地龙做乱,塌了不少密道,这条已经完全堵死了。

我微觉错愕:那你是如何进来的?他不答。

我静立片刻,想让眼睛适应这黑暗,可这里真的密封得太好,一丝光也没有,眼前依然一片漆黑。

我摸索着,向前走着,扶着的墙壁不算光滑,却明显被人工修整地很整齐。

顺着没走几步,果然被嶙峋的乱石封死了去路,看样子还是大面积的塌方。

我便又折回去,他似乎原地未动。

要等多久才能出去?我问。

机关在外面,里面打不开……我心里一惊。

他靠着墙壁,似乎是慢慢坐了下来:等等吧,等击退了伏兵,应该有人能找到机关的所在,如果那时我们还没被闷死的话,就能出去了。

我一愣:你……你受伤了?密道里满是尘土,易扬又有严重的洁癖。

沉默片刻,他淡淡地说:不碍事。

一时无话,我突然显得有些局促,黑暗之中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呼吸,此消彼长,错乱又规则。

轻轻靠着同一面的墙壁也坐下来,隔了他很远。

不知何时,那个陪我看烟花的人已经不再了。

黑暗中,两个人似乎都很难堪。

我抿了抿唇,问他:外面是怎么回事?他停了停,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安排了精、灵两旗上山助兵,当菲琳雪可能收到了风声,便提前发难,夜袭天测殿,却没想到在会意堂的根本不是我。

我不说话了,肚子里揣摩着,精旗、灵旗,易扬何时安排好的援军?……好象该是,那时悬明节,他突然出现在雀北,就是说要与两旗旗主会面。

心里一空,他果然不是……我咬住唇,只觉得一股一股心酸往上冒。

莫念有情,风华不堪风吹雪。

却道无心,缱绻似留烟过处。

你怎么来的?我低低地问,我觉得这里的黑暗是魔瘴,让人一刻不想待下去。

他沉吟片刻,道:天测殿被袭,会意堂首当其冲,我谴了不少人进来,都有去无回。

我心里叹了口气,琉璃和翰君的区别,翰君会找人烟稀少的地方打,而琉璃则不管其他人的生死。

我绻起腿,身上衣衫很薄,现在静下来,就觉得有些寒。

一动,碰到易扬丢在地上的剑,剑磕了一下地上的碎石,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却在这个黑暗的空间荡起回音来。

我静静坐着不说话,他也没有。

黑暗中,死水微澜,却仿佛有冥冥的手,用强大的力量安排着一切,把我们的命运握在手里,百般玩弄。

以前我很怕黑,小时候因为灵动的到来而让我失去童年的记忆,记忆中父母总是很忙,他们一年有一半的时候在飞机上度过,偶尔和他们吃顿饭他们的手机总是响个不停,晚上他们的应酬很多,回来的很晚,很大很大的家就只有我一个人。

我就很怕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喜欢把所有灯都开着,因为灯的光芒让我觉得很温暖。

现在我也不喜欢黑暗,因为人在寂静的黑暗里,黑暗就会把你的外壳融化掉,让你露出本身的缺憾和弱点;人在黑暗里会想很多,都是关于自己,越是想地多越是不确定,越是脆弱易倒。

我不想让自己有机会怯弱,万一我怯懦,我就会被沉重的命运压垮下去,再也抬不头来。

那沉重枷锁,容不下软弱的人。

但是,黑暗之下,那些光芒无法触及的阴影总会暴露出来。

我很想抑制自己不去想,却在这一滩寂静中像着了魔一般,想起他没说出的谜底,想起寒风中他赤裸的胸膛,想起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面具,他掌心的温度…………悬明节,你是来找我的吗……,我定是中了魔,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尽管声音细若蚊蝇,可在此间却无从掩盖。

他不答,头似乎微微仰起,靠在墙上。

……不是。

他答。

抿着的泪撑不住无情之重,悄然滑落,我不敢去抑制它,怕做出声响让他听见。

隔了许久,空间内的空气似乎更浑浊了。

这么狭小的空间,两个人能支持多久呢?你怕死吗?他幽幽地问我。

……你呢?他没答话,沉默好久,才轻轻地说:我刚才一直在想,还有什么法子能出去……黑暗中,他似乎轻笑一下,却没再说下去。

然后呢?我问。

出去又如何?他说,语气很轻,似乎很畅快,我不能放下仇恨,十几年,我就是为它活着的,若能出去,我还会报复你,折磨你,至死方休。

我身体微微僵着,尖锐的刺痛扎着我的神经,混合着周身的寒,仿佛处在宇宙的尽头。

泪无声滑下,砸在衣衫上。

我的手放在身侧,五指抓着地面。

这该死的安静……他又轻笑一下:倒不如……一只温温的手覆盖过来,盖在我的手上。

……就这么死了吧。

一刹那,我浑身僵硬,想动又动不了,掌心传来不真实的温度,肌肤接触的地方如火燎原,指间烈烈,顺着手臂的脉络一路烧着,焚灭了天地。

耳边有强烈的耳鸣,我只听见我的心跳得很大声,呼吸却接近静止。

月老的红线,穿搭着阴谋,一边连着女儿心,一边呢?那面具的银辉没有黯淡下去,莹莹的光芒还在那里,烁烁其华。

追忆年华缱绻,他藏在月的另一端,他如水的眼,他寂寞的姿态,他一口又一口的鲜血,点点撒在那沟壑之中……我慢慢翻过他的手,轻微颤抖的指间划过他的掌心:……你……一夜之间,满门覆灭,百年庄园毁于一旦,莨菪山上血流如海…………爱……父死人手,母克死异乡,血亲的妹妹食仇之米长大,从未见过…………我……自己落于天山,雌伏之辱,床第之命,一忍十载,放弃什么尊严,放弃什么道德,哪怕真实的自己,都被放弃了…………吗……可是……你爱我吗……时间开始变地很绵长,一秒也如一个世纪,一瞬之间,仿佛无数个世界诞生又毁灭,我开始胶着在时间里,心没有跳,血没有流动,大脑一片空白。

听说,世界的彼岸开着一大片一大片的忘忧花,花香飘过,人就可以忘却一切烦恼……那一刻,花开花败的声音连绵不绝,黑暗中却始终没看见花的影子。

我不知道他想了多久,时间于我仿佛百年,又好似一瞬,我听见他轻轻的叹息:不,不能爱……陡然间,泪如滂沱。

为什么不能……宁可死,都不能么……凭什么!我心里在呐喊,在叫屈:凭什么这么对我?!因为我是谁谁的女儿就足够吗?因为我背负谁谁的血债就可以了吗?我不服!我心道,泪落连连。

我不服这命运,我不服这安排!我不服这情瘴,这宿怨!心里的呐喊掀起千层万层浪,告诉我,为什么……一片漆黑中,他的呼吸似有似无。

我像中了魔一样一点点轻轻靠过去,听见他的呼吸慢慢急促。

跨过沟壑有多艰难?比死还难吗?比恨还难吗?很慢很慢,似乎艰难到无法呼吸。

画地为牢,冲不破的枷锁,放不下的过往……唇上还沾着我温热的泪,轻轻贴上他冰凉的唇。

泪中涩涩的味道化在两个人心里。

他剧烈震了一下,似乎想推开我,却最终无力。

黑暗中我不敢睁开眼,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是流泪,贴着他的唇,拉起他的手轻轻围在我腰上。

杏花雨流星坠芬芳蒹葭苍茫君守君之伤暖情魂绕残香不去心如枯冢却在这时,一道光芒劈进来。

有人在外面用焦急的声音道:天师?!天师?!你在里面吗!?猛然分开,我睁开眼,却见他伤痛的目光,泪痕满面。

112光线泻进来,他脸上纵横的是他的泪还是我泪,想躲藏的伤痛,似烟似雾。

开门的瞬间,他别过头去,我知道他不想别人知道他软弱。

在!我出声应道,一摸眼泪先站起迎了出去。

外面火苗还在燃,但是铺天盖地的大火却已得到控制,横粱断柱塌了一地,会意堂居然一夜之间成了废墟。

外面站了七八个红衣侍者,看到我出来均是一脸愕然。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狼狈,白色的中衣上满是尘土,脸上会有明显的哭过的痕迹,不知道眼睛有没有肿。

这时一身着淡黄绫羽的人分开几个红衣,轻轻一抱拳道:小姐……我微微有些错愕:方凝?属下来迟,请天师降罪!方凝突然单膝跪下,一点也不在意这一地尖锐的木屑残骸,四周的红衣都跟着她跪了一地。

身后一人慢慢踱到前面来。

噌——一把利剑插在方凝面前,剑身还不住颤动,易扬冷冷道:方坛主,有时间说这些废话不如直接动手来地痛快。

方凝埋着头,肩膀似乎动了动,最终道:请天师给属下一个带罪立功的机会。

我皱了一下眉头,说:方凝有什么错?易扬看着方凝冷笑一下,并不看我,转头问一个红衣:圣女那边如何呢?那红衣迟疑一下,答道:天宝殿……没能守住,圣女……在当菲护法处。

易扬轻轻蹙了下眉头,那红衣接着答道:连旗主已经赶到,楼旗主和年护法现在在十三校场上和当菲护法对峙。

易扬点头道:封锁消息了吗?遵从天师吩咐,从昨夜开始,再无一人下山。

知会连旗主,重兵截住所有下山的路,但凡今日有下山的,杀!听到这里,我已经开始心惊了,难道就是今日吗……易扬抽起方凝面前的剑,道:都起来吧,把附近人都聚起来,先去十三校场。

红衣都站起来了,只有方凝还跪着。

易扬瞥了她一眼,道:方坛主,你不是要戴罪立功吗?跪着作甚?方凝背脊似乎僵了一下,慢慢站起来,依旧低着头。

易扬却看也不看方凝,转身就走。

我踌躇地看着原地站着的方凝,淡黄的罗裙上满是灰黑色的污渍,底底埋着头似乎看到她嘴角勾了勾似乎笑了,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到她尖尖的下巴上,晃了晃,落了下来,无声无息。

我转头看着看个要走出去的背影,刚想说什么,却见易扬顿了一下,回头望着我说:你跟着来吧,这里不安全。

我抿着唇不说话。

他深深看我一眼,那眼周还是微红。

我垂下目来,点了点头。

出了这半个废墟,寒风吹来,生生让人打个寒颤。

我抱着自己的臂膀想取暖,一件银狐皮的大篷披了过来,我侧目一看,方凝脸色沉静如水,一言不发帮我系好大篷,理好下摆。

我抬眼看看前方,易扬正好余光瞥来,马上又不着痕迹地转了去,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听着身旁的人汇报详细的情况。

他身旁簇拥着许多他得力的红衣,或有几个领了新的命令就飞奔而去。

方凝单手按着腰间的锈壳,和我并行。

十三校场,自我到这里来后,很少去什么校场,十三校场我只去过一次,那一次,满天黄沙弥漫了水护法的眼,看不清楚,只看见他心口的热血撒在校场的每个角落。

这次双方又僵持在十三校场,让我心里隐隐觉得难受。

方凝似乎也是看到了易扬瞥来的余光,立刻又招呼了几个带刀的护了过来。

方凝眼睛有点出神,半晌浅叹了一声,抬眼笑道:小姐,我给你唱支小曲如何?我有点错愕,这时候,她还想唱曲?方凝并我等我答,低低絮絮地唱了起来:归雁双双,残影落花墙。

红楼断梁,依旧去年模样。

留不住,过眼烟云太匆忙。

相思处,遥遥别期两相忘。

独倚雕栏凭画廊,萧影斜西窗。

轻歌曼舞百花裳,一步两彷徨。

柳自纷纷花自芳,借问何处是故乡?手挽青丝默无语,一别东风百花黄。

可怜日落云藏,晓月寒色如霜。

春花残落春夜长,自古多情多断肠。

花坞香,人无恙,清潭微风水荡漾。

蹄声响,笛音扬,过客匆匆路寒塘。

深深烟花巷,多少风月堂?一朝青春化作泪,泪尽春去又何尝?待到红颜色老鬓如霜,满目苍凉满面伤。

这烟雨苏杭,何处才是我故乡?这凄凄白杨,哪里是我门前桑?客来客往,夕来朝归客无常。

深闺绣房,暖褥温床,丝竹文章,奈何潇湘。

锦衣红装,银篦玉珰,对镜梳妆,珠泪成行。

身老色衰始惆怅,春浅花疏月微凉。

不待花谢雕梁断。

泪未尽,人已亡。

这风月情场,原来丧与葬。

她黑而浓密的睫毛半垂着,年轻的脸在风中微微有些红润。

甜而不腻的歌喉并不像在现实中。

方凝美目半含着笑:……他填的词,我一直很喜欢……他也说只有我唱来最好听,有次他醉酒,便是拉着要我唱这支曲……我一阵错愕。

方凝敛了一下神,笑了一下,转而望着我道:小姐,方凝自知多有不敬之处,小姐宽宏,一直不与我想较,但自小姐再次出现以来,方凝自问再没亏待小姐半分。

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她容颜凄凄,很美却似乎隐着大伤心。

方凝有一事想求小姐……她似乎说地很踌躇。

转头看着路,想起方凝以前的一言一行,似乎都是小心翼翼讨好着我,却不像让我轻易发觉,还有她说的话,其实意思都很明白,我那时也想过,方凝定是有什么有求于我,却没到到底是什么。

你说吧,我尽力。

这乱世,方凝也是如履薄冰地小心活着,一朝踏错,明日无魂。

方凝提着的剑紧了紧,抿了抿唇,低而迅速地道:多谢小姐。

暗门大破后,天师为斩草除根,杀了齐浦满门,我尽了全力,只能掩下了他的二女儿,闺名唤作浮云,现在在藏在天山浣衣局,还请……小姐日后多多照应……我猛地转头看她。

方凝苦笑一下:小姐不用担心,方凝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我皱了皱眉头,道:你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凝微微思索了一下,低声道:简单说来,天师本是安排了两旗的人暗中潜入天山,想腹背夹击剿了内贼,前些日楼旗主到,天师却在礼贤阁压兵,一时抽不出人手,便安排我暗中渡楼旗主上山,结果意外露了马脚,被当菲发现了,当菲情知五旗的人来助,便提前兵变,一把火烧了会意堂,却没想到在会意堂的本是小姐。

天师看火光四起,立刻派人来助,一时被困,当菲的人马顺利押走了在天宝殿的圣女。

年护法听到风声,立刻带了人手来,加上楼旗主相助,当菲有些措手不及,火线暂时暂时退到十三校场。

但是圣女还在她手上,年护法怕伤了圣女,一时有些僵持不下。

方凝认真看着路,好象一不小心就会跌倒一样,继续说道:上次小姐被邺心劫走,天师就心存怀疑,这次我又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天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我正要开口,方凝就打断我,继续道:就算小姐肯为我求情,天师饶了我一命也定不会再信我,到后来,随便找个什么罪名,结局……也是一样的。

只求小姐……我半咬着唇。

求小姐……为什么,我心下不忍,他的女儿也值得你如此吗?方凝摇摇头:女子爱上一人,便想生生世世陪着他,心中只装他一人,为他褪去青春,红颜白发,为他生儿育女,举案齐眉,一起白头到老;男子爱上一人,最大的心愿却是想她快乐自由,希望她能笑,她能真实地活下去,若她能平安幸福,自己万死也心甘情愿。

其实,这种爱情,女子又何尝给不起呢?生杀场上走一遭,万古云霄共缱绻。

他定能看到,我也给得起!方凝抬起头看,前方易扬轻飘的目光似乎又扫来,方凝笑了一下,眼睛也跟着笑了起来。

容颜也还年轻,心也还年轻,沧桑的,还是个情字。

身老色衰始惆怅春浅花疏月微凉不待花谢雕梁断泪未尽,人已亡这风月情场原来丧与葬原来,丧与葬……112光线泻进来,他脸上纵横的是他的泪还是我泪,想躲藏的伤痛,似烟似雾。

开门的瞬间,他别过头去,我知道他不想别人知道他软弱。

在!我出声应道,一摸眼泪先站起迎了出去。

外面火苗还在燃,但是铺天盖地的大火却已得到控制,横粱断柱塌了一地,会意堂居然一夜之间成了废墟。

外面站了七八个红衣侍者,看到我出来均是一脸愕然。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肯定很狼狈,白色的中衣上满是尘土,脸上会有明显的哭过的痕迹,不知道眼睛有没有肿。

这时一身着淡黄绫羽的人分开几个红衣,轻轻一抱拳道:小姐……我微微有些错愕:方凝?属下来迟,请天师降罪!方凝突然单膝跪下,一点也不在意这一地尖锐的木屑残骸,四周的红衣都跟着她跪了一地。

身后一人慢慢踱到前面来。

噌——一把利剑插在方凝面前,剑身还不住颤动,易扬冷冷道:方坛主,有时间说这些废话不如直接动手来地痛快。

方凝埋着头,肩膀似乎动了动,最终道:请天师给属下一个带罪立功的机会。

我皱了一下眉头,说:方凝有什么错?易扬看着方凝冷笑一下,并不看我,转头问一个红衣:圣女那边如何呢?那红衣迟疑一下,答道:天宝殿……没能守住,圣女……在当菲护法处。

易扬轻轻蹙了下眉头,那红衣接着答道:连旗主已经赶到,楼旗主和年护法现在在十三校场上和当菲护法对峙。

易扬点头道:封锁消息了吗?遵从天师吩咐,从昨夜开始,再无一人下山。

知会连旗主,重兵截住所有下山的路,但凡今日有下山的,杀!听到这里,我已经开始心惊了,难道就是今日吗……易扬抽起方凝面前的剑,道:都起来吧,把附近人都聚起来,先去十三校场。

红衣都站起来了,只有方凝还跪着。

易扬瞥了她一眼,道:方坛主,你不是要戴罪立功吗?跪着作甚?方凝背脊似乎僵了一下,慢慢站起来,依旧低着头。

易扬却看也不看方凝,转身就走。

我踌躇地看着原地站着的方凝,淡黄的罗裙上满是灰黑色的污渍,底底埋着头似乎看到她嘴角勾了勾似乎笑了,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到她尖尖的下巴上,晃了晃,落了下来,无声无息。

我转头看着看个要走出去的背影,刚想说什么,却见易扬顿了一下,回头望着我说:你跟着来吧,这里不安全。

我抿着唇不说话。

他深深看我一眼,那眼周还是微红。

我垂下目来,点了点头。

出了这半个废墟,寒风吹来,生生让人打个寒颤。

我抱着自己的臂膀想取暖,一件银狐皮的大篷披了过来,我侧目一看,方凝脸色沉静如水,一言不发帮我系好大篷,理好下摆。

我抬眼看看前方,易扬正好余光瞥来,马上又不着痕迹地转了去,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听着身旁的人汇报详细的情况。

他身旁簇拥着许多他得力的红衣,或有几个领了新的命令就飞奔而去。

方凝单手按着腰间的锈壳,和我并行。

十三校场,自我到这里来后,很少去什么校场,十三校场我只去过一次,那一次,满天黄沙弥漫了水护法的眼,看不清楚,只看见他心口的热血撒在校场的每个角落。

这次双方又僵持在十三校场,让我心里隐隐觉得难受。

方凝似乎也是看到了易扬瞥来的余光,立刻又招呼了几个带刀的护了过来。

方凝眼睛有点出神,半晌浅叹了一声,抬眼笑道:小姐,我给你唱支小曲如何?我有点错愕,这时候,她还想唱曲?方凝并未等我答,低低絮絮地唱了起来:归雁双双,残影落花墙。

红楼断梁,依旧去年模样。

留不住,过眼烟云太匆忙。

相思处,遥遥别期两相忘。

独倚雕栏凭画廊,萧影斜西窗。

轻歌曼舞百花裳,一步两彷徨。

柳自纷纷花自芳,借问何处是故乡?手挽青丝默无语,一别东风百花黄。

可怜日落云藏,晓月寒色如霜。

春花残落春夜长,自古多情多断肠。

花坞香,人无恙,清潭微风水荡漾。

蹄声响,笛音扬,过客匆匆路寒塘。

深深烟花巷,多少风月堂?一朝青春化作泪,泪尽春去又何尝?待到红颜色老鬓如霜,满目苍凉满面伤。

这烟雨苏杭,何处才是我故乡?这凄凄白杨,哪里是我门前桑?客来客往,夕来朝归客无常。

深闺绣房,暖褥温床,丝竹文章,奈何潇湘。

锦衣红装,银篦玉珰,对镜梳妆,珠泪成行。

身老色衰始惆怅,春浅花疏月微凉。

不待花谢雕梁断。

泪未尽,人已亡。

这风月情场,原来丧与葬。

她黑而浓密的睫毛半垂着,年轻的脸在风中微微有些红润。

甜而不腻的歌喉并不像在现实中。

方凝美目半含着笑:……他填的词,我一直很喜欢……他也说只有我唱来最好听,有次他醉酒,便是拉着要我唱这支曲……我一阵错愕。

方凝敛了一下神,笑了一下,转而望着我道:小姐,方凝自知多有不敬之处,小姐宽宏,一直不与我想较,但自小姐再次出现以来,方凝自问再没亏待小姐半分。

我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她容颜凄凄,很美却似乎隐着大伤心。

方凝有一事想求小姐……她似乎说地很踌躇。

转头看着路,想起方凝以前的一言一行,似乎都是小心翼翼讨好着我,却不像让我轻易发觉,还有她说的话,其实意思都很明白,我那时也想过,方凝定是有什么有求于我,却没想到底是什么。

你说吧,我尽力。

这乱世,方凝也是如履薄冰地小心活着,一朝踏错,明日无魂。

方凝提着的剑紧了紧,抿了抿唇,低而迅速地道:多谢小姐。

暗门大破后,天师为斩草除根,杀了齐浦满门,我尽了全力,只能掩下了他的二女儿,闺名唤作浮云,现在在藏在天山浣衣局,还请……小姐日后多多照应……我猛地转头看她。

方凝苦笑一下:小姐不用担心,方凝的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我皱了皱眉头,道:你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方凝微微思索了一下,低声道:简单说来,天师本是安排了两旗的人暗中潜入天山,想腹背夹击剿了内贼,前些日楼旗主到,天师却在礼贤阁压兵,一时抽不出人手,便安排我暗中渡楼旗主上山,结果意外露了马脚,被当菲发现了,当菲情知五旗的人来助,便提前兵变,一把火烧了会意堂,却没想到在会意堂的本是小姐。

天师看火光四起,立刻派人来助,一时被困,当菲的人马顺利押走了在天宝殿的圣女。

年护法听到风声,立刻带了人手来,加上楼旗主相助,当菲有些措手不及,火线暂时暂时退到十三校场。

但是圣女还在她手上,年护法怕伤了圣女,一时有些僵持不下。

方凝认真看着路,好象一不小心就会跌倒一样,继续说道:上次小姐被邺心劫走,天师就心存怀疑,这次我又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天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我正要开口,方凝就打断我,继续道:就算小姐肯为我求情,天师饶了我一命也定不会再信我,到后来,随便找个什么罪名,结局……也是一样的。

只求小姐……我半咬着唇。

求小姐……为什么,我心下不忍,他的女儿也值得你如此吗?方凝摇摇头:女子爱上一人,便想生生世世陪着他,心中只装他一人,为他褪去青春,红颜白发,为他生儿育女,举案齐眉,一起白头到老;男子爱上一人,最大的心愿却是想她快乐自由,希望她能笑,她能真实地活下去,若她能平安幸福,自己万死也心甘情愿。

其实,这种爱情,女子又何尝给不起呢?生杀场上走一遭,万古云霄共缱绻。

他定能看到,我也给得起!方凝抬起头看,前方易扬轻飘的目光似乎又扫来,方凝笑了一下,眼睛也跟着笑了起来。

容颜也还年轻,心也还年轻,沧桑的,还是个情字。

身老色衰始惆怅春浅花疏月微凉不待花谢雕梁断泪未尽,人已亡这风月情场原来丧与葬原来,丧与葬……112十三校场。

肃杀的风,冷漠的沙,微微裂开的墙辕,透着沙场的风。

十三校场对分开来,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

两边的人都穿着天主教的布料,吃着天主教的口粮。

迎接易扬到来的,有楼一芜,那个年轻的灵旗旗主,磨去了些棱角,更像把要出鞘的宝刀;有年殇,仿佛被年岁混沌了眼,已经不想去分清什么,却有种兼容一切的睿智。

易扬迅速被他们簇拥了去,很多事在等他去拿主意,方凝没有跟上去,很镇定地稳稳站在我身边。

那道白色的身影即将淹没在人群中时,他的余光又向这边飘来,我听见锈壳剑柄轻微响了一下,易扬目光一闪,又轻轻飘了过去。

不一会儿,周围慢慢靠过来许多红衣。

我微微思索,已明其理:易扬,真的已经不相信方凝了……我抬头看方凝,她表情依旧平静,只是紧紧握紧了锈壳。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的样子,我站在原地很是尴尬,只看着周围的人来去匆忙,只有方凝,默默站在一边,低头想些什么,想的很出神,偶尔泛出一丝温柔的笑。

再等些时候,发觉所有的人都开始朝一个方向而去,我抬眼一看,十三校场的大角斗场……那时水匕銎眼睛很亮,亮地好象要比要把生命里所有的光芒都发射出来,就在那个大角斗场,腾空而起的灵魂,瞬间让一切黯然失色。

我内心有些惶惶,思忖许久终于提步奔上。

身旁黄绫飘飘,方凝一言不发跟了上来。

校场四周很多人,水泄不通,我在人群外,有些茫茫。

不多时,几个红衣分开人群,抱拳行礼,请我进去。

风乍起,黄沙满天。

校场这一边,正中的看台,正是当年我看底下拼杀的地方,易扬坐在正中,冷俊如神,他左首立着年觞,看我的目光有些复杂。

易扬向我招了招手。

似乎冷清地笑了一下。

登上了看台,脱离周围拥挤的人群,视线一下开阔的起来。

举目看去,正对面最显眼的地方站着几人。

站在稍后的是千湄,还是一身华服,显得美艳无方,头发有些乱,却是别样风情。

她端庄地站着,双手拢在袖中,浑然不把脖子上架着的三把钢刀放在眼里,甚至还有些微微的轻蔑。

坚定的眼睛看着很勇敢。

站在最前的当菲琳雪大则是睁着不可思议的眼睛看着我出现,那目光中翻腾的伤痛顿时狠狠灼伤了我。

她浑身的盔甲不可抑制地微微抖着,手中的斩马刀被紧紧握着。

我像被施了定了身法,动不了。

短暂的失神后,脑中立刻浮现的是:他利用我!我猛然扭头向易扬看去。

他平视着校场刻意忽略我的目光。

我突然很有想转身就跑的冲动。

不想面对当菲琳雪伤痛的目光,也不想面对这样的他。

年殇看出了不对,迈步过来,道:请这边来。

我站着不动,咬着下唇。

年殇也不看我,还是那个请的姿态,低声道:强求不得,早来晚来,都有这么一天,其实,当菲心里,也该早想到了。

我动了动僵硬的四肢,跟着他走,方凝这时也缓步走近了,默默跟在我身侧。

年殇引我坐在易扬下手。

方凝立在身侧。

不一会儿,鼓声大震。

方凝垂首立在一旁,低眉顺眼道:我刚才稍微打听了一下,天师言语挤兑当菲琳雪,要以比武论输赢,五局三胜。

输了的提头来见。

当菲琳雪……已经接到冷萧的人头,是连旗主带回来的,自知火拼无望,空丢了许多兄弟的性命,便应了下来。

也是赌这一把……鼓声停。

一时肃萧,我忽觉得有些乏了。

那个连旗主,不管用了什么法子,既然能拿来冷萧的人头,肯定也能让当菲断了救兵的奢望。

眼看两旗来压,当菲的局势急转直下。

易扬早就暗中部署好了一切,算好了这几日两旗要到,早早封锁了消息,而竣邺山庄那边却也杳无因音讯。

我现在的出现也不过是在心理上给当菲重重的一击。

当菲其实早是易扬那入了瓮的鱼鳖。

或许有些微小的意外,一切却依然不变地发展着。

易扬选择了这种大张旗鼓的方式,是要让所有人知道,违背圣女,违背天师的下场,若有反抗者,杀!若有逃匿者,杀!易扬轻轻拍了下手,底下跃出个红衣,伸手甚是敏捷,持了铤三股钢叉,我眯了眯眼,觉得那人甚是眼熟。

那少年站到沙场中间,大声道:小子巨阕,请护法赐教!当菲没有反映,微微眯着眼睛。

巨阕又大声说了一遍。

还是没有反映。

底下巨阕大笑起来:莫非护法只敢应战,不敢对战?装个死鸭子嘴硬可真真驳了你大护法的帽子!当菲琳雪还无反映,她身旁的人却已大怒,一时骂声如潮。

一个彪形大汉跃了出来,指着巨阕大骂道:当菲护法叱咤沙场的时候,你还在泥巴地里玩呢!当菲护法铁骨铮铮一条汉子,哪轮得到你个给兔儿爷卖命的小儿说道!巨阕喝道:你嘴里给我放干净点!那汉字唾了一口:老子就是这么说,怎么样!你就是在给那个冷血阴险的兔儿爷卖命!明着打不赢就来阴的!表面还装一付世外高人,全靠一副臭皮囊……那汉子没能骂下去,巨阕已经狠命刺了过去。

汉子横刀驾开,两人立刻缠斗起来。

我瞥了眼易扬,他一脸漠然,仿佛无动于衷,仿佛骂的不是他,台下的恶斗更和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我转过眼去,那汉子虽然身形魁梧,却远不如巨阕灵活迅猛,只见一把三股钢叉仿佛蛟龙出洞,自己有了生命一般,诡不可测,防不胜防。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那钢叉的尖股刺穿了那汉子的眉心,尖头上挂着浊白的脑浆和鲜红的血液,在瑟瑟寒风中颇是触目惊心。

巨阕拔出叉来,一脚踢开那汉子的尸体,昂然大笑道:护法手下就只有这些乱叫的狗么?对面的人看巨阕下手狠毒,又口出狂言,顿时又是大骂起来,不少人跃跃欲试。

最后一个枯瘦的人提着一副夺命环站了出来。

那人才迈出一步,身子就顿了一下,回头看去。

隔了许远,似乎当菲轻轻叹了口气,提起斩马刀,慢慢走出去。

原本站出的那人低声说什么,当菲琳雪摇了摇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出来,一身黯红色的盔甲发出沉闷的声音。

巨阕紧紧看着那人一步步走下来,当菲走到场中央,巨阕展眉一笑,抱拳道:当菲护法肯亲自赐教……他话才说到一半,一把钢叉却激刺出去,直指要害。

当菲手中沉重的斩马刀灵活地一扫,火光一闪,挡开那偷袭的一刺,对面阵营顿时骂声如雷。

巨阕似乎被大力一震,立刻向后翻去,卸去力道,刚站稳,斩马刀就指到腰间了,巨阕一惊,举叉欲挡,两种兵器一相碰撞,只听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却是巨阕的三股钢叉生生从中断开。

巨阕受力外推,跌到一旁。

一把斩马刀立刻压在脖颈。

当菲琳雪脚踏黄沙,衣衫猎猎,身形稳如山岳。

她似乎笑了一下,低声对巨阕说了什么,缓缓把刀移开了。

巨阕向后退开,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望了当菲一眼,想说什么却终是忍住了,一咬牙退了回来。

当菲琳雪站在沙场中,扬起头来,看向这里。

那一刻,我有一个错觉,仿佛水护法的身影和她重叠了起来,不……我半撑着椅子的扶手想站起来。

忽听得有人在耳边轻轻道:小姐啊,要记得答应我的啊。

如兰之气轻轻划过,我一呆,却见浅黄的衣衫浮浮而过,仿佛一只冬日的扑蝶,轻轻落下沙场。

那浅黄色的妙人儿语气似含着笑,慢步走向前,朗声道:天师座下,婢女方凝,特来讨教。

她慢慢的说着,慢慢拔出那口如寒水般的宝剑,那锈绿色剑鞘这么扔在地上,孤零零地扔在那里。

我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完全看不清面前发生的一切,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这样的心思?从她托孤的时候开始吧,她就知道得不到易扬相信的她早晚难逃一死;也许很早,从她再次见到我,她就认定了,她总有这么一天,所以她不着痕迹地百般示好;也许更早,从她救下齐浦的女儿的时候开始,她便开始这么打算。

这风月情场原来丧与葬不知他可是站在奈何桥上等你。

校场上黄衫翩飞,混沌在扬起的沙中,血开始在空中弥散,黄衫破了很多地方,方凝恍然不觉,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反而剑走轻盈,越战越勇。

那斩马刀带着凛冽的风砍来,方凝一个旋身,飞剑刺去。

斩马刀削铁如泥,何况血肉之躯上一条腿。

同时,锈壳穿过黯红色的盔甲,穿透当菲琳雪的左臂,当菲闷哼一声,眉头一皱。

那厢独独一条断腿伴着血流如柱飞了出去,方凝松开手中的剑,跌倒前,她真的笑了,灿烂如花的笑魇,一双眸子晶亮,带着浅浅的涟漪。

黄沙漫天。

风乱舞,迷了痴人的眼。

斩马刀杵在地上,当菲琳雪皱着眉,单手拔下剑来。

方凝倒在地上,血像止不住的泉眼。

她唇轻轻蠕着,一双动人的眼睛带着水光看着当菲琳雪。

……求你……她蠕蠕的话正好被一阵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送来我耳边。

当菲琳雪看着倒地的方凝,提着锈壳走了过去。

噌——当菲琳雪闭上眼,手里的锈壳引的最后一口血,正直直插在方凝的咽喉。

黄衫女子美丽的眼睛睁地很大,看着天空,又似乎,天空之外……沙场之上,转眼两具尸体。

我大脑已经一片空白。

睁着茫然的眼睛看着底下。

隔了片刻,又一人踏上黄沙。

有些偻的背,挺不太直了,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簪好,握了把长剑,剑尖一路磕着地,发出不规则的声响。

当菲琳雪有些呆。

年殇挽了个剑花,喝道:护法,拿刀吧!当菲愣愣地看着他,忽而笑了笑,低声说了句什么。

慢慢走过去,握起斩马刀,她左手伤地很重,血在一直流,似乎有伤些经脉,握着刀柄都一直在抖。

我像突然回过神一般,疯了一样扑到易扬面前:你在干什么!!你非要所有人都死了你才甘心吗!!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杀多少人才是个头!快让他们停下来!快停下来!我扯着他披着的披风,撕心裂肺搬地说。

易扬紧抿着唇,不说话,也不推开我,润泽的鸽子灰死死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到我心里去。

易扬无动于衷。

我抛下他,朝下大喊道:停下!!不许这样!!停下!!!不知是风太大,还是鼓太响,年殇和当菲琳雪似乎并没有听到。

却见年殇剑尖微颤,峰走老辣,化作一股清虹,急刺了过去。

当菲抡起斩马刀虎虎生风。

不要——停下来——手一紧,被人拉住:不,你不能过去。

一回头,他蹙着眉头,死死拉着我的手腕。

呼啸的是风声,震天的有擂鼓,嘶喊的众人,这一瞬,我听到一种细微却独特的声音——金属穿过血肉的声音,穿过骨头的声音,穿过生命的声音。

我惊恐地转头去看沙场。

斩马刀凭空落在地上,弹都没有弹一下。

年殇花白的头发上沾着星点的血,当菲的血,只一把普通的剑,插进了握兵护法的胸膛。

……当……当……当菲……不……不!不——不要——!当菲——!!隔了很远,当菲抬起头,看着这个位置,笑了一下。

当菲徒手握着剑仞,退了一步,踉跄了一下,又退后一步,拔出那剑,心尖那一口血喷射出来。

年殇埋着头,仿佛少了当菲的支持,这么双腿一弯,跪在黄土扬沙之上,肩膀不住抽动。

当菲扶着她的斩马刀,不住地喘,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喘。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开易扬,跳下看台,跌跌撞撞地跑去:……当菲!!当菲琳雪没有抬眼看我,她举起目光来,盯着台上立着的白色人影,唇微动,低声念起来。

我还没奔到她左近,当菲的死士就已先到,一掌把我推翻在地。

我惊恐地看着不远的当菲,她飞快地念着,心口的血汩汩地往外留:……乾佑民,则坤汲生……惠以贞全,补以德明……渡化其罪,戒其五欲……天罪何罪,以吾偿之……念着念着,便听不清了,再然后,唇也不见她动了,她就这么保持这个姿势。

不倒,昂首,凝望,留守,归去。

当……当菲……琳雪……我觉得心口像被什么压地密不透风,眼睁睁看她瞳孔慢慢扩散开来。

视线突然模糊成一片。

她念的经,我有点印象。

那是天主教很寻常的一本经文,祈福而渡罪到自己身上的经文:天罪何罪,以吾偿之……以吾偿之113何茫然我浑浑噩噩被人从地上拉起来,被提着离开。

血淋淋的画面似乎还在眼前,方凝的断腿和尸身,当菲屹立着死去的眼睛,或许这些只是我看到的表面,但却是我亲眼看到的真实。

真实中,我们总是倾向性的愿意去原谅那些我们爱着的人,主动或不由自主或下意识的为他们编造各种不得以的理由,但是,真的值得原谅吗?我觉得很彷徨也很害怕。

我怕情感已经遮蔽了我的眼睛,阻拦了我的思维,干扰了我的判断。

其实当菲也许可以不死——如果我能全力支持她的话;方凝也可以不死——如果我能早些察觉的话……哦,其实我本该是知道的,却故意不想去知道。

我甚至开始不太相信我自己的判断,易扬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是颗悲伤哭泣的心,还是一个早已被扭曲变形的灵魂。

……圣女,圣女?有人轻轻摇了摇我的肩。

我听见了,回过神来。

一间有些过分大而空旷的房间,流溢着天主教房屋特有的富丽堂皇的装潢风格。

房门紧闭。

面前的年殇仿佛一瞬而衰。

生命的一般光彩如同已经被宣泄了出去。

只剩下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守着他的垂垂暮矣。

我心里更伤,语气都有些飘飘地,仿佛梦里的呓语:你怎么能这么叫我呢,你看当菲……不能这么叫我啊,真的不能……年殇一惊:圣女……你,你没事吧?要不我找医师来看看?我没再说话了,抿着嘴看着他,我可以想象我自己的样子,定是很悲伤很惶恐也很无助,我现在是脆弱,没有太多力气去掩盖真实的自己。

所以我看见年殇的眼睛开始变地柔和与慈爱,很像爷爷的眼睛。

年殇捋了捋我乱了的发髻,手掌被兵器打磨出厚厚的茧子,被岁月摧残地十分粗糙。

圣女,他低低地说,属下也不能逗留太久,很多事情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现下只能捡几句要紧话说说,若圣女你还肯信我的话。

我昂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年殇移开了手,声音依旧低沉而慈祥:礼书泉,水匕銎,当菲琳雪,三人都是育人院出来的人中龙凤。

这么多年来,三人与我亦师亦友,相敬相惜,这一年多来,礼书泉自刎谢罪,水匕銎虽是死在我剑下,也是其心当诛。

惟独当菲,一身坦荡,光明磊落,行无踏错,言无所失……可你们说……她谋反。

我懦懦地说。

年殇不答。

杀她的是我,当年的斩马刀法是我同她一起摸索出来的,刀法隐藏的漏洞我比谁都清楚……但是我杀她,是的,必须杀。

年殇顿了一下,眼角的皱纹有些湿润,圣女可知道,为什么?我摇了摇头。

叛乱总是要死人的,只有她死,死的人才能降到最低……我在育人院真的活得太久了,眼睁睁看着一代又一代死去,那些战死在敌对的沙场上的人,我为他们感到光荣;而如水护法般死因为它的,我……年殇的皱纹深深刻在脸上,乱了,败了,灭了,当菲最初邀我同她一起,但我没有答应,反而劝她不要,但当时的她被愤怒心埋没了理智,终究是没听进去。

天师之举,泛泛看去甚是无情,却也无可厚非。

圣女你下落不明,而天下却硝烟四起。

新立圣女本也是无可厚非。

至于新圣女到底是谁,也不过是个幌子,天主教早已不是个纯净的朝拜之地,经昭梵伦之下早就已经腐朽肮脏。

当菲却不愿意承认这样的腐朽……同她一样的人也不愿意……后来冷萧出来了,一连串的手脚之下,当菲终于撕破了脸。

这其中牵扯的范围之广,几乎是不可想象。

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下,当菲已经没有退路了。

其实我想,当菲可能已经知道她在做什么了,所以才会提出校场之争。

她的死,可以保全跟随她的所有人。

天山此刻该以安定为重,天师就算想排除异己也不会是在这个时候。

圣女,我说这么多,你明白了吗?我呆呆看着他。

年殇轻叹了口气,道:天师必须杀她,杀她一人后可以劝安;不杀她就只能平乱。

当菲是把各种势力扭在一起的绳,只有绳断了,心怀各异的人就散了。

这番波浪,才能以最少的牺牲定下来。

天师若有一时之仁,只能是后患无穷,死伤无数。

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我有些茫然。

圣女……天主教已经没什么剩下了,峻邺山庄若知新圣女的身份,就又是新一轮的惊涛骇浪。

只有天师,能助我教渡过此难……行了,年殇!我断然打断他,叫我圣女,难道就能使我和天主教有关系吗?你以为我回来是为了讨那个权位吗?你以为我会想去杀了他为当菲报仇吗?更或者,你以为我动得了他吗?天主教现在和我半点关系没有,你们的天师手握生杀,高高在上,更与我何干?这圣女,本就连名字都没剩下。

年殇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忍了忍,终究是没说出来。

老人垂下眼,过了很久,才终于又扬起来,浑浊的眼睛似乎更钝了些:圣女朱颜,叫你一声圣女,你就永远是圣女,历史流逝,斯人亦亡,等到改朝换代,天历上依然刻着你的名字叫朱颜;我不是为了什么而故意叫你圣女,在我看来你一直都是……我心里有些不忍,微微后悔刚才的语气,当菲的死,对年殇的打击是我不可能体会的。

年殇看我沉默,勉强扯了下嘴角,道:这里是天宝殿,礼书泉已经不在了,现在基本上是天师在打理。

任何时候千万记住,不要对抗天师,我在西南角那个麒麟兽雕像后安排了人,您有任何需要,任何事情,请和我联络,我会尽量帮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希望您能先忍一时……我心里一跳:要发生什么吗?年殇摇摇头,叹了口气慢慢道:谁也说不清楚,会发生什么……我轻蹙了下眉,心里一时有些隐痛。

属下在此逗留太久,先行告退……年殇!我抬起眼,声音带着淡淡着苦涩,如果你是真的,那么送我走吧,让我离开这里……年殇似乎惊了一下,抬眼看我时却已然沉稳如常,却不言不语,行了天主教的礼,沉默着走出门去。

眼看着门生生关上,缕缕日光被一点一点关在外面。

我颇有些麻木地坐着,看着,等着……真的要走,还不容易么?琉璃冷淡地说,身影隐在斜斜的阴影里。

你就一直在一旁这么看戏的么?我微微皱着眉头。

还有两个月,弹指一瞬,不过也罢,如此这么纠缠下去,还不如早做决定。

哦,我瞥了他一眼,我觉得你不像喜欢说话绕弯子的人。

琉璃黑目扫来,淡然道:发生了点事情,可你这里一直拖着我分不开身。

很是麻烦。

我想尽快了解。

而且,他顿了一下,你也说了,不想留下。

我揉着衣角,小声道:我……我还没决定好……琉璃不屑道:真不知道有什么好想的,如果按照翰君说的,一个是冒个灰飞烟灭的风险去和灵动分开,另一个是换个世界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再说,需要想吗?那灵动呢?过完这辈子,等你只剩最后一气了,我们再劈开你把灵动拿出来。

往界人不老不死,你那区区几十年还是等得起的。

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那你们为什么让我……琉璃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道:鱼饵而已。

鱼饵,灵动的所在,那些疯狂的传言。

蜂拥而至的网界人。

我只是个饵,用于对所有心怀鬼胎的人一网打尽。

反正我再怎么逃,也不可能逃过往界人的。

我咬着下唇不语。

琉璃道:我倒觉得依你的心性,怕是心里早该有了主意,怎么会愿意依然在这里拖着?难道你不明白对这个界来说,你在这里多一日,界就多一分崩塌的危险?我知道的。

但我还没决定好,我从容地答道,等我真正定下来,我会告诉你的。

你如果有事尽管自己去忙就是了,我也不喜欢一直在你的监视下活着。

我给他碰了个硬钉子,琉璃眼色有些不好看,哼了一声:说地轻巧!,随即消失在光线的罅隙之中。

我僵坐了片刻,从衣衫内把本烧掉一半的手卷拿出来,盯着它残缺的外表,愣愣的,突然很想哭。

没有家人,我的家人不在这个荒唐的界;没有躯体,现在这个躯壳依然让我受够了惩罚;残缺的灵魂,与灵动互浸互染的思想……我克制着自己,所以身体有点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我觉得我就想在沙漠里徒步的傻瓜,被灼热的沙漠和酷热的阳光烤到失去理智,明知道前面没有水,却依然艰难地行进,磨破了膝盖,透支了体力,却依然在心里不断地期望什么。

琉璃不说我也知道。

我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时间。

本该是绝望的我,却越发地,如此强烈,顽固,几近偏激地在渴望一样似乎该叫爱情的东西。

我轻轻摸索着那手卷的封皮,那上面写着的东西我还记地很清楚。

翰君其实没有说真话,也可能,是他其实没看懂,那里面有,我可以选择的,第三条路……吱——推门的声响起的时候,月光还未出头,我僵坐着不知多久,手边全是凉了的饭菜。

易扬没有跨进门来,高瘦的身影被门框框成了一副画。

我木然地看着他,脑子里不自然地浮现出校场的血腥。

他现在门口,莫明穿来一股穿堂风,摆起他的袖袍,似乎仙风道骨。

相交的视线,近在咫尺的人仿佛隔了一世。

华丽的外表下,是什么已经腐烂?我阖上眼。

末了,我听到他轻叹了一声,听到他转身时衣衫梭梭的声音。

我睁开眼,新初的月光正好披在他的背影之上,我说:放我走。

易扬停了下来,没有回头:不可能。

那么就杀了我。

我说。

他僵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清冽的眼睛如雪溶的泉,在浅浅的光线中波光粼粼:除非我死。

潋滟的眼睛仿佛蕴涵了这一刻月亮的光泽。

不摇不动,我僵坐着看着,仿佛要化成石头。

他等不到回音,便慢慢走远了。

一个脑袋伸出门框来,千湄趴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看我,又看看离去的易扬。

我动了动几乎要麻痹掉的胳膊,随口道:你有事吗?没什么事,她大大方方站了出来,身上又换了一身素雅的衣服,天女殿塌了大半,我也住这里,就在南偏殿。

吃饱了出来走走,没想到会无意撞见的。

千湄自己走了进来,随意挑了把凳子坐了。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搞的?怎么都像小孩子似的,死活磨不开。

恩。

我心里很烦,只想她快点走,便含糊地应着。

我猜你又定是为了当菲琳雪而给自己心里添堵,是不是?她挂着浅浅的笑问我。

……其实天师也是别无他法,天山上势力纠纷错综复杂,几股支持当菲的力量其实也是有内部的较劲,彼此都不让步,当菲虽然是已经起事,但如果说半途而废根本不可能,九部里有七部与当菲不和,自当菲起事开始,连着上了好几个折子要天师杀之以效尤,你也知道,现如今九部十八道是天师手下最能仰仗的兵力,几个旗主也盯着天师的举动。

当菲琳雪的那一步,不走不行啊…………我倒是很奇怪,当菲死了就死了吧,以前也没见你和她有什么交情,怎么突然之间倒像成了要为她两肋叉刀一样?我沉默了一下,盯着她水灵动人的眼睛突然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她怔了一下,掩口笑道:行啊,我也不瞒你,这一半是我自己本就知道的,另一半是天师今儿个告诉我的。

故意想让我来当个传话的。

他自己不会说么?我冷淡地说。

我觉得他是怕你,不敢自己来说。

说完,千湄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没有笑,依然僵着脸坐着。

千湄看我无趣,自己也就不笑了。

她单手撑着头,想了想,说:先润端砚写兰叶,后移晚灯画松梅。

谜底‘海枯石烂’,是不是你出的迷面?我抬眼望着她。

压兵礼贤阁前一天晚上,我去会意堂找天师,看见天师望着这几句发呆,看我来了,他便问我,‘海枯石烂’是什么意思。

千湄的眼睛温柔起来,柔柔的好比落下的月光:天主教的《幡尼经》上说,上苍给所有人的苦难与幸福都是平等的,有些人年轻时苦难多些,老了的时候就会安逸些;有些人年轻时风光些,老了的时候就落魄些。

天师太风光了,却连一句‘海枯石烂’都让他觉得奢侈到无法相信。

他虽是我哥哥,我却从未对他有过血缘之情。

只在那一刻,他在昏黄的烛火边,捏着那句话,像个孩子一样问我,我突然觉得,哥哥……很可怜……好象一直都是在等一个人……已经等了一辈子。

我知道我这只言片语改变不了你什么,或许你认为我居心叵测,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也算是居心叵测吧,希望你能温暖的同时也在心里偷偷期待你不要选择飞白……我,我知道如今的我根本配不上了飞白,明知道不该奢望,应该祝福他,只要他幸福,怎么样都好。

可是,我无法做到那么伟大。

我总是偷偷地想他,偷偷地期待……很傻,是不是?她的笑,眼里泪光闪闪。

当菲死了,天师说了,无论如何,按天主教护法的仪仗出殡。

列牌灵堂。

追封忠烈护法缢号……现在弄这些虚的,实在很费工夫,天师……什么都弥补不了,再多的表面的工夫又做给谁看。

我冷冷地驳斥道。

她噎了一下,叹道:罢了,于别人都是空,于自己都是恸。

我想了想,道:千湄,我想请你帮个忙。

咦,千湄瞪大了眼睛,请我帮忙?我点点头,道:方凝有个孩子,唤做浮云,现在藏在浣衣局……她,也就是为了可以不牵连这个孩子才去冒死的。

我答应过她,会照应这个孩子,可是现在我……哦,我突然想起来了,千湄打断我,我身边那个侍女前几日被飞矢断了腿,我又手不能提,赶明儿还是去挑个伶俐的丫头出来。

说着,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看着明前明丽动人的女子,一丝淡淡的温暖泛上来,终于让人不再觉得寒冷。

谢谢。

我说的很真诚。

千湄走的时候拉着我说:你看现在我们俩住一个殿,你这东偏殿的院子也挺冷清的,不如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我摇头拒绝了,她劝了几句,看我没有动摇的意思,也就不再说了,只说以后要常常走动。

我送千湄出了院子。

转身时,恰好月满庭院。

夜凉如水。

重重叠叠的楼阁屋檐。

隔了很远的飞檐上,模糊的白色衣衫在夜风中翻滚。

我微微仰起头,月满如盘,淡金的颜色。

空气中的霜露轻微地凝结在睫毛上,折射开缕缕的光束。

我和他一起仰视着同样的月亮,那么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114彼此我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等的,到底是什么……隔了一日,院落之外似乎突然热闹了起来。

我走出院子的时候,看见不少红衣黄衣来来往往,匆忙异常。

而他们看见我的时候眼神却都很奇怪,或者干脆装做没看见,或者远远地就回避开来。

天宝殿内的房屋布局我不是很熟,不敢走远也就折了回来。

晚间的时候千湄来了,说天师,暂时搬来了天宝殿,现在住在西偏殿。

天师来的理由其实很冠冕堂皇:借鉴前次之失,躬亲坐镇保护圣女。

反正会意堂也塌了,在修好之前住哪里都一样。

而在我,却像一个透明人一样,几乎没有什么限制:出院子不会有人拦着,除了三餐准时之外仿佛游离在其他之外,甚至连打扫屋子的仆妇都当我不存在一样。

我有点吃不准易扬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就按年殇说的,去找了那个线人,告诉他我想见年殇。

线人回了话,道是年护法说现在实在不便相见,但我若有什么需求,只管开口便是。

或许我可以问千湄,但我真的不敢确定她说的有几分真几分假,更何况,我不想问她,真的不想问她。

这样的日子一天两天或许还可以让人忍受,第三天,这种每日无所事事的日子就开始让我觉得恐慌起来。

我开始踌躇着要不去找千湄?却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人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千湄一脸眉飞色舞,一身火红的缎子袄,像一簇小火苗一样。

她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嘴里叫嚷着:走,走,带你去看个希奇事物。

我心里顿时一宽,也没多问,笑着由她拉走。

一路小跑到南偏殿,天宝殿以前是掌财护法的殿,少不了清点查收物资一类,道路都修地宽阔笔直,四通八达,场地之中或累积如山,或空在那儿。

奔到南偏殿时,我们都微微地有些冒汗,千湄扭头看我,眼睛晶亮晶亮的,不知为何却人觉得十分痛快,两个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千湄笑道:你倒是猜猜,是什么?我含笑摇摇头,我怎么猜地出。

正是这时,大门开了,一个淡红色百褶裙的少女梳着丫鬟小髻,像只扑蝶一样飞出来,嘴里还叫嚷着:圣女,你可回来了!千湄眼睛亮了一下,拉着我边走边道:怎么还是那样子吗?那小丫头半掩着嘴,忍俊不禁:可不是,曲儿姐涵儿姐一大群人,又哄又骂地就没消停过,可那小倔蹄子……说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千湄边走边笑:还那样?呵呵,脸都憋红了,真弄地像我们欺负她似的。

小丫鬟笑道。

说着说着,已经穿过前院和中庭,顺着回廊来到一个偏厢附近,一大群莺莺燕燕把偏厢的门围着水泄不通,看衣着打扮,都应该是千湄的丫鬟。

千湄拉着我走近,高声道:都让开,都让开!看我搬了救兵来!呀!圣女回来了!一两个丫鬟小声欢呼了一声。

一堆丫头让了条道,依旧七嘴八舌地笑闹着。

千湄也不以为意,拉着我走近去。

一个小女孩,十二三岁的模样,瘦弱到头大身子小,头发干枯,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服明显是临时换的,显得宽大肥硕。

小女孩狠命地埋着头,双手死死抱着一根厅柱子不放,头埋地很低,间或抬起一双似受了惊吓的眼睛惶恐地四面望着。

一个圆脸杏眼的丫鬟压下了众人的声音,对千湄抱了个福,半掩笑道:圣女,我们看这孩子自己别扭地紧,想拉她出来院子里透透气,她不说话,几个姐妹就去拉她,谁知道她啊,死活拉着柱子不撒手,劲儿大的几头牛都拉不动。

圣女,你看……喏,喏,你看,千湄指着那小女孩,我新找的小婢女,浮云,你怎么给我想个着啊,我找的是婢女可不是小祖宗。

我一头雾水:这是孩子……伸手想摸那孩子的头。

不想那孩子看我手伸来立刻缩到柱子后面去。

我愣了一下,我有那么面目可憎吗?千湄俯耳轻声道:这就是你说的方凝的孩子,我在浣衣局柴火堆里找到的,找出来就这样,不说话也不吃东西,再这么下去这孩子非垮了不可。

我扫了眼浮云,她正畏畏缩缩地在打量我。

我顿时有点局促:千湄,我能有什么办法啊。

我心里嘀咕着,我又没带过孩子。

千湄两眼一瞪:不你给我找的破摊子,你不收拾谁收拾啊!说着又推搡了我一把。

看着那黄毛丫头,我踌躇一下,脸上堆上笑,说:你叫浮云是不是?浮云躲闪的眼睛藏到柱子后面,没有回答。

我小尴尬了一下,又堆笑道:齐浮云是不是?这下她有反映了,拼命摇头。

黑线。

方凝你认识的吧,就是带你来这里的那个人,叫我来找你的。

我自己听我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骨头有点软。

千湄在一旁夸张地吸了口冷气。

我忽视她,紧紧看着浮云,浮云瞪大了眼睛却依然躲着我。

真的是她叫我来的,她说……她有点事,要先走了,请我和这个姐姐来照顾你。

我说着,指了指千湄。

她跟我说啊,说浮云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在她回来之前一定会很听话等她回来的,她还叫你别惹事,要按时吃饭……仔细看看浮云,眉眼很平常,鼻子有点塌,倒也算清秀……不太像齐埔,或许比较像她妈妈吧。

我温言软语劝了好一阵,浮云始终藏在柱子后,用半警戒半惊恐的目光看着我。

最后我也败下阵来。

千湄和几个丫头说说笑笑地打趣我,说我肉麻了半天也没抖出个什么来,无法,只能无奈地笑了。

最后千湄把我送到门口,轻道:这孩子也不能一直这么饿下去了,你看你能不能想个什么招?我摇摇头:该是方凝叮嘱的,不能吃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和陌生的人说话……天山这么乱,唉……千湄低下头,细细琢磨了片刻,叹道:要有方凝什么信物就好了……我没说话,也无奈地耸耸肩。

方凝已死,她的遗物肯定是落在了易扬手上。

算啦,时候也不早了,留你吃饭你又不愿意,趁天没黑还是早点回去吧。

千湄抬起头来说,以后常来走动走动吧,我的身份实在不方便每次跑去找你。

来看看浮云也好。

我点点头。

千湄支了两个丫鬟来送我回去,自己也就不便出去了。

回了东偏殿,没到大门我就打发那两个丫头回去了。

东偏殿空荡冷清,错觉般飘荡着一种诡异的气氛。

我独自进了院子,推门进了厢房。

愣了。

一绢红绸裹着的事物静静躺在桌上。

我迟疑一下,伸手揭开红绸。

黯绿色的锈壳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剑,宝剑,剑鞘上古朴复杂的花纹,剑柄上缠着一片黄纱。

剑最后的主人,是个黄衫的丽人,腰间挎着剑,仿佛水面上缓步走来的仙子。

剑最后,一把杀死自己的主人。

我慢慢蹲下身子,握起那把剑,拔出鞘来。

剑身的寒光顿时倾泻出来,渗人的寒。

还了鞘,我猛然冲了出去,双手还紧紧抱着锈壳。

我觉得惊且怒。

夜的寒还在,寒风扑面,顿时清醒了我。

问什么,怨什么;不为什么;空纠缠,枉悲切;囚,锢,绊……我生生在院子里止住了步子。

抱着肩蹲下来,许久,终于,小声地,呜咽地,哭了……我知道在院子里哭他会知道。

知道,就知道吧……我也不知道我该怨谁,方凝其实是自己选择的黄泉,当菲琳雪也是。

这世界,哪有那么分明的是非对错。

空余恨……我抛下锈壳在院子内,回房蒙上被子。

他的好,他的坏,他的温柔,他的冷血,他反复无常,他真真假假……一幕幕飞快在脑海中闪现。

我在被子里蜷起来,咬着牙闭着眼,拼命不想去想。

越是不想去想,越是鲜明起来,思念痛入骨髓,爱恨犹如阳光与阴影,越是光明的地方黑暗越浓。

锈壳还在院子里……似乎在不断说诱人的话语,仿佛毒蛇吐的鲜红的信子,却是柔情蜜意让人陶醉。

让人想靠近却似乎已经是如临深渊。

后夜,飘渺的萧声隐约响起,开始回荡在天测殿之上。

悠扬哀伤的像生离死别的情人。

我一呆,马上狠狠捂上耳朵,不……我低叫着,那萧声却穿过院落,穿过门扉,穿过锦被,穿过血肉,直钻进来。

这半夜的萧,呜呜切切的,像一首支离破碎的歌,我却像被这萧声逼地几近崩溃一般。

疯狂想封起五官,却丝丝入耳,仿佛我无处可逃。

后来天亮了,萧声也停了。

我依然缩了很久,才像重新找到勇气一样,从床上下来。

锈壳依然躺在院子里。

我盯了它半晌,心里一横,提着它就走了。

南偏殿,千湄才刚起来,睡眼惺忪地迎了出来。

看到我提着锈壳冲进来,先是一愣,然后带着一脸暧昧的笑容掺着我道:果然,我就知道你有能耐。

我白了她一眼:浮云呢?她上下打量了我几趟,坏笑道:你看你个憔悴的样儿,剑给我,我去吧,不要吓着小孩子。

你先喝杯茶等我。

浮云毕竟不是我的丫头,与其她承我的情,不如承千湄的情。

我点点头,千湄唤了个丫头带我去知客厅,自个儿乐颠乐颠地捧着剑走了,边走边大声吆喝着:丫头片子们都过来,看我收服那个小顽固!!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千湄跌跌撞撞进了门来,几个丫头搀着她,却忍不住憋笑憋红了脸。

我微微有些愕然,道:怎么……还没说完一句话,千湄就整个人扑过来,扯着我的衣衫大叫道:你从哪弄来了个这么强势的小祖宗啊!我算是服了你了!你快把她领回去吧!我拨给你个丫头行不!旁一个尖下巴的丫头忙道:主子,那怎么行,我看现在浮云就认着主子你了,换了别人都不行的。

另两个丫头慌不迭地点头。

千湄眼睛一瞪:怎么这就赖上我了!姑奶奶我不想管了行不行!丹凤眼的丫头憋着笑做一本正经道:圣女当然可以不管的,我们之前和圣女说谁先收了小浮云谁就收其他人一人一个香包,还是都是顺着您说笑的,一场玩笑,何必当真……我瞥了眼这个灵牙利齿的丫头,心赞她机灵。

果然,千湄听她这么说道,有些泄气,嘴里道:谁和你们开玩笑了,你看浮云今儿个不就服了软!我忍不住打断她,问那丹凤眼的丫头:到底怎么了?那丫头回道:主子拿了剑去哄浮云,浮云一看到剑,眼睛立马就直了,还没说两句,就抱着主子大哭起来,死活也拉不开……那丫头看着瘦瘦弱弱的,力气倒不小!你看,把我腰都扭折了!千湄扭这腰叫嚷起来,看看我这裙子,好好的裙子全给她当抹布用了,全蹭着鼻涕眼泪的!那丫头等千湄说完,这才道:这不,好不容易把浮云劝住了,刚才歇下,她一小姑娘,好几天这才合眼,马上就睡过去了。

主子就敢忙跑来您这儿跟您诉苦来了。

黑线。

千湄带着怨气地看着我,我俩大眼对小眼。

扑哧,我终于是忍不住,按着肚子笑起来,旁边的丫头憋的够久了,看我一笑就都笑了起来。

千湄大叫:都是你给我找的祖宗!!欢声笑语,这满满的一屋子……午饭千湄执意要留我一起吃,我担心浮云,也就留了下来。

饭桌上,千湄和我坐上座,丫头们论年龄大小依次坐着。

丹凤眼的丫头叫描青,尖下巴的丫头叫涵儿,这两人站在千湄旁边,服侍千湄,千湄右手断了,义肢不过是个摆设。

描青说,她们一开始也是无论如何不肯和圣女同桌而食,可圣女执意如此,丫鬟毕竟扭不过主子,也就这么应承下来了,只要没有客,也就这么吃着了。

过了些时日,丫头们知道了千湄原是性格如此,也都渐渐没了顾忌起来。

浮云坐在千湄边上,可怜巴巴地紧盯着千湄。

千湄被她看着难受,又温言软语哄了起来,几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也换着法子逗浮云。

这么一桌午饭,就这么闹闹哄哄地过了。

我一夜没睡,疲地厉害,草草吃了点就想回去。

千湄看我脸色很差挽留了几句也就没再说什么。

出了大门,才走出几步,远远看见易扬匆匆地走着,不断在对身旁的红衣说着什么,红衣听着,点头应着。

我不自觉地止住步子,看他惨白的身影越行越远。

我静立了片刻,又提步往回走。

走出一小会儿,后面有人叫住我,我回头一看,一个红衣飞奔过来,手里捧着一个银狐皮的斗篷。

一言不发,举在我面前。

我凝视这斗篷片刻,手心里微微攥出了汗,我不要!我沉着声音说。

红衣没有动。

我转身便走,红衣身法一闪,截住我的去路,依然捧着那斗篷。

我心里转了转,明了他也是奉了命令的,我如此做只能是为难了他。

我接过斗篷,红衣也不行礼,转身离去。

我瞥了眼手中的斗篷,觉得它沉甸甸地而且格外烫手,直接把它扔在路边,扭头就走。

走出几步,只觉得心里堵地慌,憋屈着格外难受。

于是又折了回来,对着那漂亮的银狐皮毛狠狠踹了几脚,这才觉得心里稍稍解气,遂扬长而去。

115晚风动隔日,我跨进千湄的院子时,正是一院子静悄悄的,也无人来迎。

我有些纳闷,穿过前厅,后庭中草木衰败,也空无一人。

我顺着回廊慢慢走着,心里有些慌。

饶过一个风雅亭,终于看见一个儒红色的身影。

涵儿看见我,仿佛如临大赦一般,欢呼了一声,大叫道:这回合不算,加新人了!这一声叫,四下陡然出来了很多人,墙芫下,石桥边,假山后。

我下了一跳,却见千湄嬉皮笑脸地带着浮云从走廊之下爬出来,呦,你来了啊,她拍拍身上的尘土,特豪迈地说:我们在玩迷藏呢,现在你当鳖!啊?!千湄手一插腰,大声道:这人刚才打断我们,现在她来找人,规矩不变,有异议吗!没有!众丫头齐声道,涵儿的声音最大。

好,千湄落棰定音,就这么定了,来啊,手绢伺候!一个矮个头的丫头掏出个精巧的手绢,把我眼睛蒙上,细声道:一百个数哦,少了一个就算输。

喂,你们谁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规矩啊!?身边一阵错乱的脚步声,有人远远喊道:等你输了就知道了。

到底是什么啊?我问,却再没人回答我,隐隐的衣衫簌簌的声音也并不真切。

我无奈地笑笑,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再玩一次躲迷藏。

微微扬起头,心里开始默默数着数。

一……穿庭的风啊,仿佛顺着回廊吹来,呼呼的声音。

二十……时光流转的声音,我砰砰的心跳,血液潺潺流动的感觉。

四十……庭院里有丝丝的,几不可察的青草香,顺着风,若有若无地飘来。

八十……错觉般觉得他在身边,他的感觉漫漫萦绕,冷冰冰的温柔,缠绵悱恻。

一百……我忍了忍,睁开眼,空空的庭院仿佛回到了东偏殿。

我四面回顾一番,微风不动,大家隐遁地都很完美。

我想了想,不紧不慢依旧顺着回廊走着。

回首一望,风雅亭旁老松旁逸斜出的虬枝,出尘又孤傲,寂寞又清高,一时有点痴。

突然,一块飞石从旁激射出来,落在入亭旁一从灌木里。

我机警地四面张望,不见投石之人。

揣着小心,我靠近那片小灌木从,还未完全靠近,一人干脆从灌木中跳出来,不算不算!其中有诈!!千湄大叫着说。

她这一叫,四下的丫头也都冒了出来。

怎么叫有诈呢?我有点好笑。

那石头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没看见你投,它怎么就这么直直飞过来打在我脑门上!?千湄瞪着眼说。

我耸耸肩,意思是我也不知道。

千湄气鼓鼓地道:重来!抓阄!圆脸的丫头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变出个梅花笔筒,里面插着数支梅花签,一人一枝,正巧这次是描青中了红签。

描青开始数数,众人鸟兽散状。

我四面张望,只觉得似乎没什么地方可以藏人的,回廊那边的描青就已经滔滔不绝地数到六十多了。

嗨,你还望什么!还不躲!上面有人细声说。

我一抬头,却见千湄坐在一枝矮树上,猫着身子藏在树枝中。

我躲哪儿啊,你这地儿我又不熟!我说。

这么一问一答,描青就喊到七十了。

你要么离这里远点,要么快上来吧!千湄怕暴露自己,细声催促着。

我想了一想,顺着千湄的话爬上了树。

树其实不大,我和千湄的身形也是纤细的,只不过一个树枝端了两个活人的体重,就一直摇摇晃晃的。

一个不稳,我重心有些偏,千湄手快,一把扶住了我,可是我脚下一滑,一只鞋子就这么落在地上了。

那边的描青正好喊到了一百。

千湄皱了皱眉头,在我腰上狠狠拧了一把。

我憋着没出声,心里暗暗好笑。

描青搜地很细,一路走过来陆续找到了两个小丫鬟了。

描青走近了,一眼就看到那支鞋,眼睛一亮,快步走来。

却在这刻,白影一闪,一个风骨飘然的身影落在树前不远,天师!描青吃了一惊,很快又镇定下来,垂首行礼。

千湄拿手肘撞我,对我挤眉弄眼的,我对她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圣女呢。

易扬说,背对着我们看不清表情,但想来肯定是冷冷的像冰山一样。

啊……圣,圣女,她……叫你们来伺候圣女的,怎么连这都支支吾吾的!圣女她在沐浴呢,请天师先去前厅小坐,我这就去叫圣女来。

描青机灵地应道。

易扬停了停,转身朝前厅的方向走,眼角的余光似有似无地瞟了这里一眼。

我心里一跳。

易扬走出了视线,千湄拉着我从树上跳下。

我冷不丁被她一拽,结结实实狠摔在地上,千湄虎着脸掐着腰,装出副恶狠狠的样子道:扫把精!我没说话,因为我真觉得疼,很不幸,屁股疼。

但千湄可没时间关心那么多,她匆匆忙忙地转身走了,一脸愁眉苦脸。

我扶着腰站起来,忍了忍,似乎更疼了,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轻微骨裂,以为以前初中的时候我曾骨裂过,就这种痛法,不是很痛,但是要过些天才能好。

天师来了,南偏殿的人开始匆忙起来,丫头们也实在没空理我,我便一瘸一拐地独自回去了。

我在东偏殿趴了两天,每天除了仆妇也没有其他人来,其间我爬起来,问年殇的线人要了些伤药,然后继续趴着。

又过了一天,描青找来了。

她进了屋子来,一言不发,重重地磕着头,我一惊,忙下床来扶她: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

小姐去帮帮主子吧。

描青红着眼哀求道。

我心里一跳:圣女怎么了?天师今早来了,叫了圣女去书斋,不一会就听天师斥责圣女……我们姐妹几个担心,就找个了事儿进去伺候,谁知都让天师斥退出来,听兰儿说,圣女……圣女一直跪着。

这都大半天了,圣女那身子骨,哪能这么久跪啊……我听着呆了呆,披了件衣服就随她去了。

描青把我领到书斋门口,我见千湄一干丫头都在外守着,浮云眼眶通红,埋在涵儿怀里。

我安慰她们几句,伸手敲了敲门。

门内无声,我心一横,直接推了开去。

书斋内。

千湄一脸委屈相,但并没有跪在地上,而是坐在一旁的软椅上,易扬坐在书案后,眼睛从手中的书涵上移过来。

我倒是有点尴尬,一时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易扬眼睛冷冷的,道:没事你乱跑什么,有谁叫你可以来吗?我是来找千湄的,不是来找你的。

我毫不客气地顶撞回去。

你找她干什么?玩!我说地理直气壮!脱口而出之后才看见千湄在不停向我使眼色。

易扬却没说话,凝视了我片刻,随即转开眼睛,淡淡道:行了,走吧。

我和千湄对视一眼,慢慢磨蹭出去。

跨出门的时候我偷偷向后描了一眼,正巧和他的目光撞见了,我连忙扭头回去,似乎看见他轻轻的笑了。

走出门,千湄长嘘一口气,正要说话,却见一大群丫头扑过来,又七嘴八舌又哭又笑的。

后来和千湄闲聊我才明了,易扬一直希望千湄可以多读些书,举止更端庄些,沉稳些,这日我一出门就有红衣对易扬通报,易扬训了千湄几句,就让她起来坐着了。

至于千湄为什么偏在那日挨训了,千湄的解释是一个酸酸的白眼,外加狠很剜了眼我屁股。

我问千湄他为什么不直接让她离开就可以了?千湄嬉皮笑脸地反问我,你说呢?当然,这是后话了。

我有点不敢想是为什么,也不敢想为什么我回去时看到一桌琳琅满目的伤药,为什么,谁知道呢!我翻了个白眼,理都不理那些伤药,直接躺到床上去了。

我躺了两日,也就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这几日顿顿鳖汤鹿茸,吃到我憋屈。

所以一能动了,我就立刻抛弃这么一堆变相饲料,打算以后都跑到千湄那儿蹭吃蹭喝。

往南偏殿会路过通往天测殿之外的大路,来往天测殿的必经之路。

我走向南偏殿的时候,在那路上看见易扬,跟着一大堆人,却奇迹般地,似乎也看见我了,停住了步子。

远远地立着,白色衣衫飘飘。

我顿了一下,心里有些长草,瞥过头去,目不斜视地走了。

走了几步远再回头一望,一群人就已经来去匆匆了。

我抿了抿唇,放慢了步子慢慢走着。

脚下的细石子路蜿蜒延伸着,枯黄的树还没抽绿,败草还没萌芽,我步子慢慢停止。

路旁是个干涸了个池塘,淤泥湿湿的,总像在等待什么。

我只觉得心里长草地很,随手拾了支路边的树枝摆弄着。

我有点恨自己不争气,摇摇摆摆的,可是……这是阴谋,还是什么?早已丧失辨别能力的我,再也看不清其他的东西了……我拿着树枝,在池塘的淤泥上一笔一画,歪歪扭扭地胡乱写着:细草穿沙雪半销,天宫烟冷水迢迢。

天山富丽堂皇的房屋在我看来不过烟雨迢迢,就连这个界也是。

人生几何,两世坎坷,在等待的又是迷茫未知的命运……从旁伸出另一枝树枝来,身旁突然多出了个人来,带着淡淡的青草香,我顿时就僵了,呆呆地看着那树枝在我东倒西歪俊挺地写着: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霄。

我直勾勾地看着,脑筋一时有点转不过弯来。

身旁的人也不说话,静静地站着。

我觉得我僵着都十分别扭,却动也不敢动,如临大敌般连呼吸都不会了。

静了很久,身旁的人还不说话。

猛然,我回过神来了,飞快扔下树枝,拔腿就跑。

一跑,扯着伤疼,落脚就一个趔跌。

易扬跟上一步一把扶住我,噙笑的声音低低地说:既然伤没完全好,就走慢点吧。

想到我伤到的地方,我顿时好不尴尬,伸手推开他,他也顺着往后退了一步,我埋着头,不敢看他,快步走了,连头都不敢回。

千湄院子里总是玩闹不休,今儿个玩起来捉瞎子。

我实在跑不得,坐在走廊扶栏上笑着看她们玩,千湄也没勉强我来,看我坐在一边似乎反而更宽慰一些,就差没再烧三柱香把我供起来。

大家玩的很开心,细细的汗水点缀在额头,脸都变地红扑扑的。

其实幸福似乎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风雨再飘摇,世界再动荡,也总有那么个安宁的港湾,暂时停靠短短的美丽。

没有全部苦闷的人生,只有心灵苦闷的人。

一无所有也可能很快乐,坐拥天下也可能很贫穷。

属于自己的幸福,没人可以剥夺……画红做熊瞎子的时候,猛然转身一扑,正好扑到了浮云,浮云显然没有料到,脚下不稳,顿时就没扑倒了——一不小心,把脚踝给崴了。

所幸不严重,大家还是好心地让浮云先在旁休息休息。

浮云坐了过来,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挪到我身旁。

我笑了笑,伸手拨了拨她稀少的刘海,道:要不要喝茶?浮云黑亮的眼睛飞快看了我一眼,抿了抿嘴还是没说话。

我站起来想回屋里给她端壶茶来,刚站起来,裙边却被浮云拽着了,我回头:怎么了?她又不说话了,捏着裙边看着我,可怜巴巴的。

我心里有些奇怪,复又坐了回去:你是,有话要和我说吗?我尽量细声说道。

她眼睛闪闪烁烁的,终于小声说:姐姐,我有事想问你。

我搂过她的肩,她好瘦,小肩膀像个骨头架子:什么?浮云低下头,我也不催她,却见她黄而稀少的头发,瘦瘦的身子,格外让人心疼。

姐姐……方姨,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死了……一滴眼泪落她的手上,瘦小的仿佛一捏就碎了。

我沉默,我觉得我可以骗她,但她能问我就说明,她不需要安慰的谎言。

她捏着我的裙边,小小的拳头攥地紧紧的。

……方,方姨说过……她不会抛下我的,她说她会一直保护我的……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泪落在我手背上,热热的:她一直都在保护你啊。

……我问圣女方姨去哪了,圣女老是说方姨出门了,我问她,问她方姨什么时候回来。

她又不说。

描青姐姐涵儿姐姐也没从不告诉我……可是,方姨,方姨明明说,她不会离开我的……浮云,别哭了,我捏了捏她的手,你哭的话,你爹会看到的,方姨也会看到的。

他俩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活下去,坚定、幸福、勇敢地活下去,我现在说的你可能不知道,等你再大点你就明白了……我明白的,她抽泣着打断我,我明白的,我娘,我爹,方姨……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的!我不说话了,心里堵着很难受,默默帮她擦着眼泪。

浮云慌忙推开我:不,不,弄脏你衣服了。

我笑了笑:没事的。

浮云抹了下眼泪,还是埋着头,小声道:姐姐,你会唱歌吗?方姨常唱歌给我听。

会啊。

我笑。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地快,跑地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姐姐糊弄人!浮云笑,弱弱的笑容还带着悲伤,却开始假装坚强。

这个不算,唱个好听的。

是啊!重唱一个!我转头一看,千湄带着一干丫头就站在旁边,叉着腰站着,猛一看特像一群女土匪。

浮云也才回过神来,飞快低下哭肿的眼。

我清了清嗓子,帮浮云遮掩道:那好,我重新唱,你们大家可不许笑我啊。

我其实不太会唱,但我有个唱美声的朋友告诉我,美丽的歌声其实不是为了婉转的歌喉,而是动人在它包含的情感,只有唱出自己心声的歌才是最拨动他人心弦的。

其实我有自己想唱的歌,总是一遍遍自己唱给自己听,多情只有春前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但真唱出来,把自己唱给别人听,不知为什么,反而自己心里很平静。

歌的名字叫《琴伤》。

总让人想到断了弦的琴,一遍又一遍对着月亮呻吟。

望着烛光闪烁的悲伤谁在等呢我会走吗不再说话点上许下愿望的香找着失落已久的心啊漫漫天涯路寂寞的脸上微笑留在远方点上许下愿望的香等待失落已久的心啊琴声悠悠飘啊你在唱~~~~~AoGuNaYaLeiYaAoGuNaYaLeiYaAoGuNaYaAYaAYaAAoGuNaYaMeiYaANaYaA那时的院子静静的,和风缓缓,细沙声声,姑娘的步摇轻轻晃动,耳坠叮当,那凛冽刺骨仿佛没有尽头的冬日,终于迟迟归去。

天空蔚蓝,云卷云舒,唱出的音符伴着风,就散了……自那以后,千湄浮云再也不想听我唱歌了。

她们玩笑地说我五音不全,这样的声音再也不想听了;只有浮云很老实地说,因为歌声很悲切,哀哀怨怨的,像哭泣的花儿,所以她也不想听。

其实大家心里都隐隐知道并害怕着,这个看似平静的时期,该是酝酿着怎样的风波,这样凄凄凉凉的歌,谁都不想听。

耸耸肩,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得意须尽欢。

日子,还在继续。

116我与爱情隔天晚上,我本待更衣就寝,千湄突然遣了个丫头来叫我。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披了衣服就跟着去了。

跨进她的后院,却见灯光灿烂如白昼,院子内挂着上百盏花灯,琳琅满目。

我愣了。

千湄笑嘻嘻地跳出来,鬼笑着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清。

灯……花灯……流水浮灯……我转眼看着千湄,只觉得如鲠在喉:……我,我……千湄拿手肘捅捅我:至于吗?高兴成这样。

这是……我指着阑珊的庭院。

千湄瞥着我,沉吟了一下,道:我的丫头们扎的,漂亮吧。

我点点头,漂亮。

千湄拉着我穿梭在花灯中,大家都兴高采烈,只有我有些神情恍惚。

先润端砚写兰叶,后移晚灯画松梅……临摹的眉眼,早以褪去铅华,小溪的石桥,谁还在伫立着等我。

我觉得这一切又像一个甜美阴谋的开端,黑暗中提着灯的魔鬼。

这繁多又极度精美的宫灯,出自几个丫头之手吗?我越看越心慌,魂不守舍的,早早告辞说我实在是乏了,明日再来看,千湄盯了我半天,终于让我走了。

我浑浑噩噩地推开殿门,才跨出半只脚,突然,一道凌厉的劲风袭来颈部,我一惊,人立刻清醒多了,却完全来不及反映。

脖子处一凉,一片碧萤萤的光芒一闪,一把短匕被激射出去,正从我头顶上飞过。

我一扭头,却见琉璃单手掐着一个人的脖子,目光杀气已盛。

不要——我惊呼。

我的惊呼没能掩住一声脆响,琉璃一手捏碎了那人的喉咙,身形一闪,只听地我身后又是一声惨叫,我扭头看去,只见琉璃转过身来,他身后的人随即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没动了,身下像冒了个泉眼,涌出红色的血液来。

惊恐。

我瞪大了眼睛指着他,你,你怎么能……琉璃冷冷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抬起血淋淋的手指指着我的脖子:你受伤了。

你怎么能……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他打断我,如果你有什么不满可以选择终止保护,只要你下决心就行了。

他目光流转,轻轻笑了一下,瞬移离开了。

啊——千湄和丫头们听到声音出来一探究竟,只看我正站在两个尸体旁。

千湄奔过来,焦急地拉着我问:朱颜你有没有怎么样……呀,你受伤了!我伸手一摸脖子,刚才那一刀伤了皮肉,一摸手上就占上了血。

却在这时,啪一声轻响,我和千湄都听见了,一件事物从我身上掉了下来。

墨玉?锁情玉锁跌在地上,地上还有两星点红红的血。

一瞬间,两个人都呆住了。

那玉琐的挂绳恰好被刚才那一刀砍断了,我一动,它就掉下来,砸在地上,砸在我和千湄之间。

过了片刻,千湄慢慢蹲下来,把玉琐握在手心,默默地蹲着。

我像做错了事孩子,一动不动地站着,脖子上的流血很快顺着衣服往下流,我觉得隐隐有些头晕。

似乎千湄蹲了很久,她才站起来,美丽的眼睛空地让人害怕:你的东西掉了。

她说,声音虚无缥缈。

我没有动。

她僵了一会儿,看我没动,猛然一把把玉锁塞了过来,掩面跑了出去。

千湄,别出去,外面危险!我叫着要去拉她,却被一旁的描青一把拽住:小姐受了伤,还是赶快包扎一下吧,让奴婢去追圣女吧。

我顿了一下,其他丫头已经都追了出去,描青还是死死拉着我:您现在就是去了,圣女也决不会想见您的。

她的话如当头一盆冷水,我僵了僵,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我不会的,你放开吧,我要回去了。

可是,您的伤……我说、放、开!描青僵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开手。

我推开她,跌跌撞撞地往回跑。

跑着跑着,似乎头更昏了。

手里还紧握着那个墨玉的玉锁,脑子里迷迷瞪瞪的,我没想起飞白,也没想起千湄,脑海中,断断续续浮现方凝唱的小曲:归雁双双,残影落花墙。

红楼断梁,依旧去年模样。

留不住,过眼烟云太匆忙。

……柳自纷纷花自芳,借问何处是故乡?手挽青丝默无语,一别东风百花黄。

可怜两相忘。

……自古多情多断肠。

……深深烟花巷,多少风月堂?……锦衣红装,银篦玉珰,对镜梳妆,珠泪成行。

身老色衰始惆怅,春浅花疏月微凉。

不待花谢雕梁断。

泪未尽,人已亡。

这风月情场,原来丧与葬。

头越来越昏,步子都是凌乱的,跑着跑着,正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我想我是已经迷糊了,没有看清的面容,只看见他一身新白的衣服。

你……那人一把扶住站立不稳我,又惊又怒:你受伤了?……一别东风百花黄,可怜两相忘……泪未尽,人已亡……手中的玉琐仿佛有千斤重,拿不起却抛不开。

你说什么?那人扶着我,衣服都蹭上血了。

我抬起模糊的眼睛,很努力地找到视线的焦点,易扬拧着眉毛正看着我。

我惨然地笑了,举起手来摸着他的脸,轻飘飘地笑了:你看那风月场,原来丧与葬……他看到我手里掐着的玉锁,突然目光一呆。

我突然很想哭,两眼一黑,倒在他怀里。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我独自躺在我自己的房内。

手里还死死握着那个玉琐。

精致玲珑,触手生温,锁底一个清字,刻在那里已经很久。

茶碗轻磕的声音。

我猛然坐起。

琉璃斜眼扫了我一眼,道:他刚走了,看了你一夜了。

我呆了呆,发现脖子已经被人包扎好了,忽然心里涌起很多疑问:谁?为什么要杀我?天测殿重兵保护是怎么进来行刺的?还有,还有……我掀开辈子,鞋都没穿,向外跑去。

你跑什么,伤还挂着呢……身后的琉璃声音幽幽的。

我一路穿过客厅和院子,急急要推院子门的时候却傻眼了——门居然被锁了。

琉璃慢慢踱了出来,靠在门框慢幽幽地说:看,不叫你不要跑嘛。

我怒道:你想说什么一次说完行不,别搞什么阴阳怪气的!琉璃淡笑了一下,说:没什么,我只是好奇,莫非你苦苦不愿离去就是为了那个男人?我道:不关你事!琉璃道:就为一个男人?还是个如此懦弱的男人!眼睁睁看你一晚上都不敢伸手摸摸,你值吗?我有点语塞:我……你连他真真假假都分不清,还留守些什么?琉璃语气里带着一丝丝嘲讽,就算你把心啊肺啊都掏给他,他会回报你什么吗?别天真了,那样的男人,在你死我活的争斗中早没了心了。

我眼睛眯了起来:那你现在安的又什么心?你为什么想逼着我快做决定?男人,不都是满口对女人好,然后心里打着其他算盘?琉璃蹙了一下眉:哦,你也知道他心里在打其他算盘啊,那你还爱他?我怔了片刻,昂起了头:是,我爱他!如果你也爱过什么人,你也会知道!爱是占有,爱是剥夺,爱是付出,爱也是牺牲。

我爱上他,是因为他的演戏也好,是因为他的阴谋也好,我就认定他了。

我不觉得我傻,就算我的爱情是空中阁楼,水中日月,那是我的爱情,泪顺面庞而下,世界在我眼里模糊了,别人耻笑它,不理解它,但是,我!我要捍卫它!琉璃不说话了,沉着脸看着我。

我一抹眼泪:琉璃,你不会明白的,所以你走吧,这是一个傻瓜和她的爱情,放不开的。

琉璃静静凝视了片刻,他笑了:好,好,好,还有一个半月,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傻瓜最后能得到什么。

他昂起头,细长的眼睛幽深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喃喃道:如若当年深鱼能有这般傻,那么也许……风流动,琉璃消失了。

我突然有些担心,琉璃有确定过这个院子没有暗卫盯着吗?我被锁了两天,还好屋子里有前段时间累积下的各种各样的点心,倒也不会饿着。

我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千湄如何了?易扬呢?杀我的人到底是谁家派来的?还有什么原因可以让人派高手来杀我?……两天,我脖子上的纱布去了,结了个丑陋的疤,我换了件高领的衣服把它遮起来。

黄昏的时候,伴随着清脆的一声响,院子门的锁终于开了。

我提着裙子从内堂跑出来,一对红衣站在庭中,一男一女,面容一模一样,抱拳道:天师吩咐,有请小姐。

我呆了一呆。

一共十六个红衣,前四个后四个提着长枪,左右四个按着刀柄。

像个囚犯一样把我压了过去。

西偏殿的书斋。

易扬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脑袋等我来。

千湄还好吧?我张口就问道。

他站起来,慢慢饶到书桌前:舍妹很好,除了这两日茶饭不思,倒也没有大恙。

我神情一黯,低下头道:对不起啊,我……我看见他移步过来,不由自主说不下去了。

恩……他猛然抬起我的下巴,我心里漏了一拍,却意外对上他冷冷的目光,朱颜,你是不是先该解释一下齐浮云的事情。

我顿时傻眼了:浮云?他松开我,慢慢踱着:我道是这几日怎么总有流匪行刺,原来是你在其中里应外合啊。

他的眼神带着讽刺,上上下下打量着我,齐浮云是暗门坛主齐埔的女儿,总司方凝的养女,你费尽心思把她安插到圣女身边到底是何居心啊?我瞪大了眼睛:浮云……你把浮云怎么样了!他冷冷看我一眼,没有答话。

我转身就要往外跑,被他一把拉住,你放开!我斥道,我要去找浮云。

你哪也别去!他狠狠地说道,手一扬,我就顺势跌到一边的软椅中。

我问你话,是谁指使你的?我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他更是冷酷:那个玉坠子的主人是不是?我怔了怔,突然怒不可恕,你说什么!他更无情地继续说:邺飞白现在翻身了,你这里也开始蠢蠢欲动了,一开始他拱手把你送出来我就觉得蹊跷,果然啊……我听不下去了,从椅子里跳起来,道:你胡说……唰!一把匕首架在我脖子上,他握着的匕首正贴在我刚刚结痂的伤口上。

你不要动,他冷冷地说,我现在在问你话,你最好说实话,不然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我恨恨得盯着他,他笑了笑,道:邺飞白要你做些什么?你们是如何联系的?成事后他答应了你什么?你双宿双栖?我不答,只觉得胸口气血翻腾,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他唯美的脸,却很有种想冲上去狠狠煽几个耳光的冲动。

他又问了几遍,我抿着嘴仇视着看得他。

最后,他也不问了,笑道:不说是吗……是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我说什么!我打断他,大声道:当菲琳雪死了,方凝也死了,你还想怎么样!你也把我弄死好了!她们死,是她们自找的。

易扬别过头去,道。

你现在若是不说,也是自己找死!我怒极反笑:是!天师打算如何处死我!刀剐腰斩还是火烧!易扬眼里闪过一丝愤怒,他收起匕首,森然道: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转而大声道:来人,先押回去,明早斩首!!我不等他说完,自己站了起来,用特别蔑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昂首走了出去。

那两个孪生的兄妹提了刀跟过来,又把我押了回去。

我觉得我气愤异常,我几乎无法去想其他。

我脑中一遍遍在回放和他一起逛灯街,和他在密道里,和他说过的话,可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只要一点蛛丝马迹就可以倒戈,开始怀疑。

我的手紧握成了拳,或许爱情,真的是我最不可能的奢求。

从前世到今生,掌心中的爱情线就一直没有接上。

多情不待悲秋气,只是伤春鬓已丝。

而我依然像个愚忠的士兵,手脚俱断还依然虔诚地膜拜在它的脚下。

我慢慢坐到床边,天开始黑了。

他要杀我,他说……他要杀我……也许吧,是时候该做决定了,其实我也早做好了决定。

我掏出那本手卷,点起蜡烛,一点一点给烧了。

爱情呵,如纸成灰……却在这时,一个短镖叟地破窗而入,稳稳扎在我面前,镖尾系了一个纸条。

我一奇,打开纸条一看:麒麟石兽后,殇。

年殇?我心里一惊,他真不要命了!我随手把这个纸条也烧了,匆匆推门出去。

圣女……院子的阴影里藏着的人低声叫我。

我走近,却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男子,须髯浓密,虎虎生威。

在下年朗,奉家父之命前来护送圣女。

我点点头,年二公子。

圣女,此地凶险,圣女还请速速离去!说着拉着我要跳墙。

我一把挣开他:不行,你快走吧,不用管我,我没事的。

年郎急道:天师已经抬了天怒斩出来……圣女放心吧,今夜都是我们的人在当值,家父听闻消息后,已经安排了一条路,下了天山自然有人一路护送圣女去竣邺山庄。

那你们呢?年朗顿了一下:圣女不用担心,如果在下没有送圣女安全离开,家父定会重责。

我笑了一下,道:不用了,年二公子这就请吧,我是不会跟你走的。

如果我跟你走了,令尊的下场就和其他的护法别无二致了。

我说完,退后一步,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年护法一心为我,小女子深是感动,请年二公子转告令尊,小女子早已不是圣女,却知道自己卸不掉该担负的。

天山动荡,还请令尊千万珍重,切勿再铤而走险。

我也令有它法求生,还请年二公子速回吧。

我说完,又深深道了个万福,头也不回得走了。

http://music.angelskys.com/X/仙剑4/仙剑4/11每日动漫.mp3117尽付芳心与蜜房回了房,我觉得更乱了,我开始觉得有什么不对,非常的不对。

一道闪电募然照亮屋子,片刻后天边传来一声闷雷,就在房间内回荡。

我在房子里一圈一圈地绕着,不对,真的有什么不对,可我实在太乱了,我真的想不出来是那里不对。

琉璃,你在吗!你出来!我突然大声道。

等了片刻,琉璃在背后说:呵呵,学会对我呼来唤去了啊。

我转过身,他正坐的床沿上,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风云难测的。

我深吸一口气,问道:我想问你点事。

呀,不巧,他说,往界人不能插手世俗的事情。

我两眼一瞪:我看你杀人的时候可没顾忌那么多!他扫了我一眼,道:想问什么?天山!天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怎样个形势?我急切地问。

他沉吟一下,说:你为什么要知道?我必须知道,我坚定地说,如果易扬要杀我,年殇是绝对没有机会送我出去的,为什么今晚当值的都是年殇的人,为什么要大张旗鼓把天怒斩抬出来……不,破绽太多,他定是太匆忙,所以布置才会这样,我要知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送我走。

你知道又如何?我抬起眼,深深看着他:不如何,你如果不告诉我,让我如何走地甘愿!结局都一样,你何必强求过程。

他平淡地说。

琉璃,你爱过谁吗?琉璃的眼睛闪了闪:爱过。

我不说话了,抿着唇紧看着他。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这个屋子在那一刹那如白昼一般。

许久,他轻叹了口气,道:算你狠。

琉璃说,自半个月前当菲琳雪一死,从她以下本是归属于当菲的几股势力立刻就分崩离析了。

几股人马谁也服不了谁,立刻被易扬党同伐异,死了不少人。

但是很快,更严重的问题浮出水面。

易扬自身所依靠的九部十八道暗卫之间,和暗卫与几个旗主之间开始出现裂痕,而且越演越烈。

所有事情的起因还是在那个血腥的校场。

先是我的出现,被有些对之前传闻将信将疑的人顿时觉得像被证实了一样。

我曾是天山的圣女,民间的人很多只在两年前的赈灾上看过我,但在天山不一样,我一露面,他们就可认得我是朱颜。

只不过因为其他原因而不认得我而已。

天师大逆天意,所有人都知道,却不知道,易扬为什么把我摆到台面上来,真的,只是为了打击当菲琳雪那么简单吗?然后,当菲死了。

好象只是石子投入水中,但其实却在私底下掀起巨浪涛天——天师的做法,寒了很多了人的心。

当菲琳雪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可居然得了这么个下场。

暗卫人心动摇。

易扬最死忠的势力居然开始出现裂痕。

几个旗主看有可乘之机,开始结党营私,易扬看着苗头不对,立刻多方打压,想弥合内部的罅隙。

结果可想而知,完全没有好转的趋势,暗卫从内部分成几大派——支持现圣女,投靠原当菲旧部,被旗主收买,以及依然死忠。

上次想来杀我的两个人,意外地,其实是对易扬死忠一派的。

他们认为,天师明明支持新圣女,却留下了我这么个祸根,引起这次动乱;更可怕的是,几个旗主似乎可隐约知道了我才是天师的死穴,开始运筹布局。

斩草除根,便有暗卫前来刺杀:败,是一个死;成,也是一个死。

暗卫本身其实根本没有想过要活下来。

但有琉璃护着,我没有死。

而天山的形势,不确定性更大了。

我怔怔地听着,这些就是,在我和千湄嬉戏游乐的时候,易扬独自承担并面对的。

完了?我问。

他点点头。

我轰地站起来,转头像外跑去。

雨,开始从天而降,仿佛天上的银河要在这一瞬间陨落。

手放在院门上,但见绿光一闪,外面的闷响一下,门应手而开,我转回头去,对着琉璃大叫:我要去找他!你不许跟来!琉璃没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我推开院门,疯了一样开始狂一路奔。

那个傻子,那个傻子……那个傻子愿意跳出来帮我挡一只鞋,却不愿意对我说句真话。

那个傻子愿意自己跳进火来找我,却不愿意面对着看我。

那个傻子愿意自己抗着一切势力纷争,就为了撑起片刻的安宁留给后方。

那个傻子明知道未来叵测,却居然用这么下三滥的激将法要我走……雨水一路落在,湿透了我的衣服,头发,砸在我身上生疼。

茫茫的雨幕中,我又想起他银辉色的面具,映在脑海里,突然开始融化起来……就好象,面具在哭……我实在无法去想为什么没有暗卫跳出来,我只是一路跑,我想见他……脸上流淌着雨水,我觉得好像是所有的星星都在流泪,他们在说,某个傻子,那个傻子,一直都是很傻……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月亮;总一个人面对成堆的事务;总是口是心非;总是,总是……我又何尝不是个傻子,明明可以感知他的心意却又忍不住一次次怀疑,我接受了他不得不去杀戮的理由,却接受不了他杀戮的行为。

他那么小心翼翼,那么如履薄冰地与我相处,可我却像在挥霍一般……他隐忍的眼神,他残忍的眼神,他温柔的眼神……我似乎从没读懂过。

可是,你爱我吗……我一口气跑到西偏殿的书斋,远远看见雨幕中书斋中隐约模糊的灯光,我觉得我真的要哭出来了。

多少年,多少的岁月,我的黑暗中奔跑,寻找安宁的灯。

仿佛长途跋涉地到来,来到这扇门前,也曾怀疑,也曾伤痛,也曾放弃……业报的苦痛,心魔的作乱,造化的玩弄,我终于能找到这样的灯,照亮我无眠的黑暗,让所有的坚持都变地有意义起来。

我一把推开门。

雨哗啦啦地下,我滴水的衣裙一路淌着水,慢慢跨进门了,在身后留着一路水渍。

书斋内只有他的几案上有一盏三苞并开的荷座宫灯,他的脸色很憔悴,一半涂满灯光,一半盖着阴影。

他看我来,慢慢站起来。

光影闪动。

我抿着唇看着他。

雨水拍打着房檐,噼里啪啦地,似乎想代替两个人说话。

偶尔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顿时把半个房间注满光线。

慢慢地,他高傲地笑了:怎么,等死都等不及了吗?我已经叫年郎回去了。

我说。

他眯了一下眼睛。

我走近一步,小声道:我不走,也许我留下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但我不要离开你。

外面有风也有雨,不要抛下我,我们一起面对好吗?他的目,在夜色里变成了墨的颜色,流光转动。

他侧了一下头:这么幼稚的话,亏你说得出,我呆住,他半垂下眼,幽幽的声音伴着雷鸣和大雨倾盆。

你想期待什么?你觉得我会为了你几句话而改变什么?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是世仇?如果你不记得,那么现在你听好,记好。

这就是你要知道的全部!我乃脔人出身,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母亲小家碧玉,被你母亲拐带出逃,再没回来,我妹妹千湄在远方诞生我豪不知情,甚至差点手足相残,那时我八岁。

后来,一夜之间,我家上下几百口人死于你父之手。

我父亲宅心仁厚,生平行善无数,救人上千,死在你父刀下那年,我十三岁。

后来,我被苏沩带来天山,终是堕入魔道,那年我十五岁。

闪电划过,雷鸣交加,他的脸色格外地苍白,半垂着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把眼睛的光芒全部遮住。

你知道我这样的人,染着鲜血,吃着人肉,是靠什么活下去的吗?还有苏沩,他把什么都拿去了,却独独把命留给我,既然他留给我,他这么做也就要付出代价。

我能活下来,只能咬着一样东西,除仇恨之外,我没有活着的理由。

那你为什么要我走!我喊着,不甘着。

他黯然的目光瞥过来,幽幽地道:你非要认为年殇是我指派的那也由得你,我也可以告诉你我打算做什么。

邺飞白刚刚平定了邺心,准备起兵拔营,我送你去,想先牵住他手脚,待我整治了天山这帮害群之马,我再去灭你的峻邺山庄;如果你起不到那个作用,那么我就杀了你。

别说了,我迈上两步,一把抱住他,不是这样的,他颤了一下,可是没有动,腰挺地很直:你为什么总是在骗我呢?你并不恨我啊,你恨的只是命运,除了恨还有很多其他很重要的。

你有千湄,你还有我啊……我的身子很冷,因为淋了雨。

他的也很冷。

湿湿的衣服也很快打湿了他的。

他黯淡的目光扫过来,伸手拨着我湿湿的头发:朱颜,你明知道的,为什么总装不知道呢。

是我亲手把你送进暗门的,我知道你在里面的一切遭遇,你所遭遇的就是我曾遭遇的……你是我最后的报仇。

我没有退路,你也没有。

我愣愣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他这些匪夷所思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笑了,伴着沧桑和无奈:上辈子我们定是罪人,注定了这辈子是敌对。

你的意思是,你不会放开仇恨吗?我盯着他问。

不会,他说,所以你放手吧。

那一瞬间的闪电,我深深凝望他的眼睛,仰视着他目光的挣扎和温柔。

我没有觉得心痛,我只觉得不甘。

我有痛恨他的迂腐,痛恨这弄人造化,可是他离不开仇恨,他就像依附在其上活着一样,一旦没了仇恨,他也不会活下去。

他只能带着仇恨面临他所面对的压力,屈辱,艰辛。

我没有放手,我掂起脚尖吻住他的唇。

他一惊,一把把我推开:你干什么!你是想要我也恨吗!你也想要我如你恨我一般恨你吗!我一把扯下腰带,嘶喊道:好!那你让我恨吧!他一怔,被我一推,正好碰到身后书桌上。

我强奸你!我一手把我自己身上袍带拉开,一手去扯他衣带。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薄怒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我脸色一沉:你要是现在推开我,我明天就等着上天怒斩!你!……他脸色开始微红。

我挣开他的手,一把拉开衣带,我说到做到!我靠近他,湿漉漉的身子帖着他,迟疑了一下,把手伸进他裤子里。

他一下瞪大了眼睛,要推开我,却僵了僵。

我趁机附过去,贴着他耳朵说:你知道我被上云强暴对不对,我一直很想问你,如果你真的恨我,你为什么不自己来呢?当时……你知道我是怎么忍过来的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他沙哑着说,目光寒人的很。

不知道!我答地很干脆,可手里却不停,可你又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说完,我吻上他。

桌子上荷座的灯倒了,闪了闪,就灭了,砚台里的墨水洒了一桌子,浓浓淡淡地,渲染着两个人的衣衫,他的是白色,我的是青色。

他的唇被我咬破了,血丝顺着嘴角流下来。

我盯着他且惊且怒的脸,舔着我唇上的血丝,慢慢说:报复是吗?你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都是报复!从不是真心也从没有过真心……这就是你给我命运。

我俯在他的耳边喃喃说着:如果是报复,白衣人行刺那刺你为什么愿意以已换我?悬明节那天你为什么来找我?密道里你为什么流泪?如果是报复,你为什么后来不杀我?为什么对我好,让你妹妹陪我解闷,写什么‘不知天地有清霄’?如果是报复,为什么放水要让年殇送我走……他不说话,俊气的脸憋的很红。

我紧盯着他,你总说你放不开仇恨,可是你从没尝试过去放开。

你现在有千湄,你有我,你为什么不能去试试呢?我一把拉下他的裤子,骑坐上去。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掩也掩不住的慌乱。

我忍着不适,一点一点往里推,因为你懦弱,因为你自卑,你从不想放弃仇恨,你怕离了仇恨你也活不下去。

所以你固执地恨着。

你只是想活下去,所以你总是告诉自己,必须恨着……可是憎恶的只有命运啊。

雷声鸣鸣,风雨交加的夜,他的手按在桌面上,却似乎我是什么烫人的玩意儿,肢体相连,完全没入,我轻轻覆着他的手,盯着他混乱的眼睛说:仇恨之后还有很多很多……你肯为我放下吗?如果你说没有仇恨你活不下去,那我陪你一起死。

说着闭上眼,吻住他的唇。

他浑身一震,猛然翻过身来,唇齿缠绵间,我环着他的脖子,这一刻,世界都不是那么重要了,风雨似乎也已经远去。

只有周围有浓浓的墨香挥之不去,他的头发散了,披散下来,像反光的缎子。

巫山云雨迷梦,花镜缘醒千年。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沧海客归珠有泪,章台人去骨遗香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极乐之颠,站在云浪之尖,我哭了:可是我不是朱颜啊!你从一开始就问我,这壳子里现在住的是什么人!我是傅清清啊,我不是朱颜……他没说话,狠狠抽插两下,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两人之间蔓延开。

那一刻,我有种几近绝望般的幸福感,这是我的爱情吗?后来,雷停了,雨还在下。

易扬仿佛从醉酒中清醒出来,愣愣看了我许久,然后匆匆离开,似乎晚一点就会被我拖入阿鼻地狱。

又过了许久,我慢慢坐起来,看着一桌狼籍,心里百味交集。

我绻起腿,默默把头埋在膝间。

天地间雨水的韵律还在继续,絮絮叨叨的,连绵不绝……我一直在书斋等他,再没出去过。

我总相信,他可以走出来的。

一定可以。

可事实是,他再没来这里找我,雨停了,天亮了,漫长的一天又如匆忙飞逝去。

当天边的乌金满云霄的时候,我已经绝望了。

或者我一直都在期盼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在觊觎不该是自己的东西,所以期盼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如今……是不是真该放弃了?我推开书斋的门。

千湄站在门旁,看我出来,柔柔地笑了,人看着苍白虚弱了些,却依然很美丽动人。

他在天测殿的倚月阁。

她伸出手,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不,我想……我有些手足无措。

她不理会我,手依然纹丝不动地伸着,温柔的笑着,那安宁的笑容让人看了非常宽心,很有家的感觉。

还有她秋水澜澜的目光。

在她的注视下,我像着了魔一般把手放到她手里,我听到她叫:嫂嫂……以前我不明白为何天测殿里有倚月阁这样的所在,完全和凝重庄严的天测殿格格不入,后来通过灵动才知道,天测殿是苏沩为木月隐修建的,那假山池塘都和以前福威镖局的一模一样。

易扬在一个小屋子里独自呆着,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窗边的八仙椅上,夕阳的光辉逆流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走进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默默坐在他脚边,许久,他说:你快走吧,趁我现在还有能力保你下山。

我无语,慢慢趴在他膝盖上。

他把我的头抬起来,看着我说:你快走吧。

我摇摇头,拽着他的袖子。

我觉得我不能放。

泪水突然涌上来。

书上常说:幸福总是在指间溜走。

但其实当幸福在指间的时候,很多人抓不住它,只是任它溜走。

我不能放,这就是我的幸福,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幸福,它若溜走,那我还剩下什么。

热热的眼泪流下脸孔,我摇着头,泪花四溅。

沉默,沉默,我紧紧握着拳想抓住的不是易扬,而是我隐约可见的幸福啊。

很久,我听见他长长叹一声,伸手拉住我的手:放了吧。

我不答,亦不敢抬头看他。

突然下巴被抬起来。

熟悉的吻。

我一阵错愕,大睁开眼睛,却只见到易扬唯美的侧脸,流畅的下颚线条。

泪水似乎更像泻了闸一般,奔涌着往下流。

我轻轻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睫毛在一颤一颤的,牵动全身也在一颤一颤的。

这一刻一定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我在心里对自己哭着说。

我感觉我的心在颤抖,恍惚似乎听到天使拍打翅膀的声音,泪流入口中却是幸福的味道。

我想我是幸福的。

是的,这一刻,我如此幸福……http://music.angelskys.com/X/仙剑4/仙剑4/20每日动漫.mp3118梦里不知身是客我懵懵懂懂地就住进了西偏殿。

一切恍然如梦。

易扬不无忧心地对我说:现在形势复杂,可信的人少之又少,你若要留在这里,就千万别出去,连千湄那里也不要去。

我乖乖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问他:你到底把浮云怎么样了?他无奈地皱皱眉头:我倒是想把她怎么样,可千湄护地死死的,一个指头都动不了。

我想了想,说:你也该知道浮云的背景都已经断了,她一个小女孩的,还能有什么作为。

他沉吟片刻,道:这个小女孩,可能没看起来那么简单……易扬瞥了我一眼:你看你不也挺不简单的吗?我笑:那好啊,等她长大了,我做主,把她给你纳成妾。

易扬笑笑,没有说话。

我挽起他的胳膊,道:你若有事,尽管去忙你的吧,我保证我不会乱跑的。

想了想,又道:暗卫这样……你打算怎么办?他还是很平淡的神色,道:我来处理就好,大不了一死,你愿意吗?我笑:我愿意。

易扬刚走,琉璃晃着他扎眼的道袍又突然冒了出来。

他玩味地瞥了我一眼:真是杏花春雨几时休啊。

我但笑不语。

他道:现在你可愿意走了?我摇摇头:当然不。

他说:‘情’这一字,沾不得,越是涉入,越是沦陷,你若再等些时日,岂不是更离不开?我挺直了腰,依然微笑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只希望你在该闭眼的时候闭上眼睛!琉璃被我的话怔了一下,他是出家人,好不尴尬,碧光一闪,就走掉了。

住进去的第一个晚上,我很忐忑,易扬却回来地很晚,繁斗满天的时候才一身疲倦地回来了。

我侧着身躺在床上,心里有些紧张还有些期待。

可他却只是站在床边,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似乎过了很久,终于我耐不住了,翻身坐了起来。

你怎么没睡?他微有些差异,顺着坐在床沿。

我有些腼腆地道:我在等你。

他愣了一下,鸽子灰里冒出星星点点的温柔:以后不用等我了。

我摇摇头,他看着,也没说什么。

被窝里突然多了点他身上有些夜的寒,带着淡淡的青草香,让我觉得很安心。

易扬轻轻环着我,静静的室,如流水潺潺的夜,温华蕴泽。

你刚才……在想什么?我轻声问他。

他停了很久,说:在想我何德何能,能得此卿。

只恐是玷污了你。

我柔柔地笑了,伸出手和他十指相扣:可我却觉得,这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恩惠。

这是最大的恩惠。

他的指间,他淡淡的话语,他平和的目光,他的唇齿……这一刻美伦美幻,世间的风云,都变成瓶里的一束桃花,只有他的目光,才能芬芳吐蕊。

很奇怪我们开始在一起生活,却仿佛没有什么磨合,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却有贴合地恰倒好处。

他有各种各样的人物要应对,成堆成堆的事务要处理。

我则开始看书,一本一本接着看,不管有意思的没意思的。

我的喜欢他知道的很清楚,不吃蟹,不喝苦茶,不喜欢紫色,爱吃甜食;他的癖好我也了解,喜白色,好净,讨厌吵闹和薛滔笺。

他说过两次叫我晚上不要等他,可我不依,他也就不说了。

通常的情况是这样的,易扬挑灯看他的公文,我在一旁看书,然后看着看着就倒在书里睡着了,最后迷迷瞪瞪被他抱回床上去。

他笑我道:人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你倒是自己睡到书里去。

或者他回来很晚,我总是掌着蜡烛在门口等他。

后来他心疼了,不忍我在风里等他,于是便总是早回来。

其实我是喜欢等他的,怀着有种小幸福的感觉,为他掌一盏灯回来。

其实易扬睡觉很轻,风吹草动就醒,而且特别不习惯在睡着后有人碰。

有时候他睡着以后,突然觉得身旁多了一人就立刻惊醒,随即明白过来是我。

每次他醒我都很心疼。

却依然故意装睡。

有一次被他发现我是装睡。

他没说话,抱我在怀里,轻轻叹了口气。

我却像揪心一样疼,是怎样的生活,让一个人在十余年后依然夜夜不得安寝……有时天气好,我们会坐在房顶上看星星。

等过两天,我叫人运些烟花来吧,我记得你喜欢看。

易扬说。

不用了,什么时候了,弄那些没用的干什么。

我说。

易扬没再接话,抬着眼看着月亮,目光绵长起来。

你好象很喜欢看月亮啊。

我说。

恩。

是因为你父亲的原因吗?恩。

隔了隔,他又说:其实也不算是,只是感觉在看月亮的时候,父亲也在看着我。

我握住他的手:你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得到安息的。

他沉默了,垂下眼来:希望是吧。

声音有些黯然。

我看着心下不忍,换了个话题:我记得你以前也陪我看过星星呢,不过那时候你满肚子坏水。

他搂了搂我,依旧没说话。

我眯了眯眼,道:你那时的真真假假,我到现在也没分出来。

有真也有假,他笑了,你信吗?我以为它是假的时候它就真了。

我当然不信了。

我咯咯笑着。

他垂下眼来,复又道:其实后来我做的事情我很后悔,那天假朱颜跳崖的时候我就后悔了……后来暗门被破了,你还依然杳无音讯,我还以为……别想了,我摸着他的脸,过去都过去吧。

他转眼看我,眼里映着月光,水波摇啊摇啊的就把人摇醉了:我记得你说过,喜欢过平常的日子,粗茶淡饭,宁静幸福。

我一愣。

他转过头看着月亮:等我扶千湄登了冕,坐稳了位子,我就带你走吧,千山万水,随便你挑。

我呆呆看着他的侧脸,一时间痴住了。

好吗?……好。

我说。

易扬笑了,很平淡的那种。

你要扶千湄登冕吗?隔了很久,我问。

他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一个月后,只有千湄坐稳了位置,才能镇住那几个狼子野心的旗主。

他转过头来,你再等我几年,我把几个可靠的护法一扶植上来,我就带你走。

我心里暖暖着感动,口里道:带我走?你靠什么谋生啊?不是要我跟着你沿街乞讨吧?他轻笑了一下:与其担心这个,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我从他怀里坐起来,瞪着眼睛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瞥了我的手一眼:你会做饭吗?你会洗衣吗?你会针线吗?我顿时显得特牛:不就做饭吗,明儿个给你看看眼,什么叫珍馐佳肴!第二天我真的去做了饭。

其实我做的饭也就是很普通的家常菜而已,但是我信奉情人眼里出西施,所以我也同样信奉情人眼里出大厨。

未料菜上齐时,易扬谨慎地挑起一筷子麻婆豆腐,问我:真的能吃?你不吃怎么知道它不能吃。

我道。

如果它不能吃我怎么能吃它?你要吃了它才知道它能不能吃啊!然后易扬深深地犹豫了……我盯着他的脸,让他在我目光的高压下屈服了。

好吃吗?我很期待。

……他望了我一眼,说:你说我要不要骗你呢?然后两个人都笑了。

我说:我给你唱支歌吧。

他说好。

月色正朦胧与清风把酒相送太多的诗颂醉生梦死也空和你醉后缠绵你曾记得乱了分寸的心动怎么只有这首歌会让你轻声合醉清风梦镜的虚有琴声一曲相送还有没有情浓风花雪月颜容和你醉后缠绵你曾记得乱了分寸的心动蝴蝶去向无影踪举杯消愁意正浓无人宠是我想得太多犹如飞蛾扑火那么冲动最后还有一盏烛火燃尽我曲终人散谁无过错我看破一曲唱完。

我凝目看他,他静静听完,目光温柔。

他笑:终于不是哀哀戚戚的曲子了。

我心里一闪:上次你在旁偷听!我只唱过一次哀戚的曲子,就是《琴伤》。

他摇摇头:暗卫回报的,我倒是一直很遗憾没听过你唱歌。

不过不想听你唱伤心的歌。

我心里一转,瞅着他笑道:那么隔两天的花灯是不是你送来的?易扬不动声色举起箸,道:再不吃就凉了。

我一笑,心里暖暖的。

天山上的形势似乎很不容乐观,有一次我看几个红衣退出了书斋,便端了茶进去。

易扬紧锁着眉头,死死盯着一份文书。

我放下茶,走到他身后伸手帮他揉着太阳穴。

他轻叹一声,伸手拉住我的手。

我道:你不说大不了一死吗?何必这么为难自己。

他依然盯着文书:以前我觉得死无所谓,可我现在不想死。

我顿了顿,他又道:不管是恨你还是爱你,我都想活下去,只要有你就好。

我笑了,突然一种莫明的情绪在滋长。

晚上我趁他迷迷瞪瞪的时候含含糊糊地问他: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怎么办。

他没回答。

我以为他睡过去了,又问:我若走了,你会等我回来吗?他模糊地恩了一声。

我躺在他怀里,搂着他脖子,很久,小声道:算了,还是不要等我回来了。

他又是模糊得恩了一声。

然后我很安心,在他怀里睡去。

http://dedaozhi.bokee.com/inc/12StationsStory.wma119和你在一起后来天山真的开始很动荡,最明显的一次是,有一次在我和易扬吃饭的时候,一排飞矢直直冲我砸了过来,我还含着一口鸡蛋羹,完全没有反应。

还好易扬就坐在身边,打掉了三枝,帮我挡了两枝。

我帮他包扎伤口的时候除了心疼,还觉得特自豪,觉得这样的伤疤才叫荣誉的勋章。

其实易扬身上旧的伤疤很多,大多来的很屈辱。

我从来都不问他,自动忽视掉那些伤痕。

包着包着,我就不笑了,心里突然冒出点沉重来。

怎么了?他问。

我想了想,说:我觉得现在好像一场梦,我怕什么时候我就醒了。

他笑了笑,说:不会的。

我拉了拉他袖子,抬起眼问他:真的不会吗?他垂下眼去,思忖了片刻,缓缓地说:其实那日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也曾自己问过自己,可话从你嘴里问出来,就都不一样了。

他笑了一下,我当时可是被你吓傻了,我还真没见过那样的女子。

我脸红了一下,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嘴里道:你是不是觉得被我睡了,我就有义务要对你负责,所以你后来就没有赶我走了。

他轻笑了一下:也算吧。

你哭了,成了个泪人儿。

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哭。

说来奇怪,每次你一哭,我能想到的就是赶快做点什么让你别哭了。

包括在光道那次,我差点就不想送你走了……我一扬下巴,眉飞色舞地说:说明那个时候你就已经爱上我了!偏偏死鸭子嘴硬!他一怔,莞尔笑道:是吗?我蹭过去,坐在他腿上,望着他的眼睛,问他:那你现在还恨吗?他伸手揽着我的腰,说:我不知道,也许还有吧。

我没说话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沉吟了一下,又说:傅清清,也许,和你在一起,我终有一天能放下一切。

我说不清对你是爱还是恨,但从现在开始,我只想对你好。

这样的回答,你能接受吗?我温和地笑了:这不是要给我答案,这是要给你自己的答案。

说完低下头去,轻轻吻着他的双唇。

我在院子里种了几棵兰草,一点也不名贵的那种,易扬常被我拉着对兰草对吹萧,我很认真地说因为兰草听得懂。

他笑笑不语。

某天早上,其中一株开了朵小小的白花。

我很开心,一个早上都围着那棵草转——易扬总是比我早起,这时恰好出去了。

易扬很晚也没有回来,我从屋子里翻出个古朴的小花盆,小心翼翼地把那棵开了花的兰草移了进去。

我怀抱着兰草在门口等他。

掌灯的时候,他从外慢慢走了回来,一个人,很慢很慢。

一身白色有些颓唐,眉头轻轻拧着。

他看见我了,停了脚步,一泓鸽子灰的眼睛慢慢平和起来。

我收起心里种种猜测,轻快走上两步,捧起手中那盆小可爱,弯着眼睛:你看,它是那棵最先听到的。

他淡淡笑了笑,伸手平了平我的头发。

我说:你若肯真心吹,它总能听到的。

易扬看了眼那平凡的兰草,摸了摸它弱弱的叶子,轻轻说:它很像你。

我笑了,把兰草递到他手上:不只是我哦。

他听着,沉默了片刻忽而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鬼精灵。

晚间,我掐了掐他的腰,皱着眉头说:怎么又瘦了?他笑了一下,道:你倒是胖了不少。

我不服气:难道你有在伺候我吗?他瞅了瞅我:我没有吗?我笑:那好,你过来,给大爷我亲一个!他一僵。

我立刻知道自己失言。

不敢再说了,乖乖钻到他怀里去。

他轻轻推开我。

我再接再厉,又钻了进去。

他没再推了,任我抱着他,静静的。

许久,我小声说: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

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就一直觉得你圣洁地像神子一样,肮脏的,只是那些亵渎了你的人。

怀抱着过去的阴暗又怎么能看到明天的阳光。

我是你的阳光,你知道吗?他静了片刻,慢慢伸出手,与我十指交叠。

罗帐香衾,杏花春雨,一帘珠壁遮,锦绣鸳鸯……我掐了掐他的腰,故意很夸张地叹气。

他牵过我的手,说:最近事情比较多……能放一放的,就不要老是勉强自己了。

我有些心疼。

他闭着眼:我想多点时间陪你……我怔怔看着他的面容,他轻阖的眼,长长的睫毛,忽而落下泪来。

我一埋头,把眼泪蹭到被子上,趴在他怀里昏昏地睡过去。

朦胧中,轻轻的吻落在额头上,如天使的羽毛……一个半月,在时间的长河里,何其之短,犹如烛火一瞬。

当时间流逝,我却刻意地忘记了……后天,是千湄登冕的日子,易扬力排众议,顶着巨大压力扶千湄上位。

无论从准备,排场,用度,千湄的登冕仪式远远不能与我的那次相比。

但易扬为此操持了近半的月,为此心身俱悴。

我背着易扬,偷偷跑去见了千湄,其实易扬的暗卫肯定会通报他,我也不算是背着吧。

千湄正要休息,散了头发正在梳理。

我拿过了浮云手里的梳子,示意她下去,浮云看了眼千湄,千湄依然无动于衷,就和我刚进来时一样。

……可是……浮云有些踌躇,不知道该听谁的。

你下去吧。

千湄突然说,叫天师过来。

我有些愕然。

浮云应了一声,阖门而去。

……千湄我叫朝和,她打断我,圣女,朝和。

我不说话了,拿起那个银篦子,梳着她乌黑的长发。

铜镜中的千湄漠然地睁着眼睛,没有焦距地盯着前方。

朱颜……你知道吗,我嫉妒了。

我的手没有停顿,答:我知道。

为什么你什么都可以得到,我却什么也没剩下?我轻柔地梳着她的长发:我也失去了很多。

她道:我只看见你得到,你得到了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

嫂嫂!我沉默。

她亦然。

只余银篦子与发丝的摩挲之声。

不一会儿,丫头扣门:圣女,天师到了。

你随天师回去吧。

朝和说,我不想看到你。

我说:圣女,后天是你登冕的日子,我身份不便,无法旁观。

想送你个东西以表祝贺。

我不——朝和才说到一半,却呆住了:她从铜镜里看到我拿出的玉锁。

门被推开。

我轻轻把玉锁挂在朝和脖子上:希望你能幸福。

我轻声说。

转头,易扬在静静看着。

我走过去,挽起他的胳膊,道:走吧。

跨出门的时候,我扭过头,朝和正对着玉琐发呆。

千湄——!我叫她,她条件反射抬起头来,我便笑了:记得——当个好圣女——!回到西偏殿,易扬问我,什么是好圣女。

我答那是能使世间无战乱,无贫困,无淫邪的人。

易扬笑笑说:这些不是圣女可以左右的。

你所说的也不是绝对的,有战乱才有统一,有贫困才有奋斗。

我想了想说:战争连年,烧的都老百姓的粮食,牺牲无数人成全某个人的伟大不是真的伟大。

真的伟大是牺牲一的人成全无数人的安宁。

他说:门派分锯,商道税重,东面盐贵,西边纸金。

边界互殴,百姓迁徙。

片刻的安稳不代表长远。

我笑:谁不知道真正的决定权是在你手上?他也笑:是吗?那你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我拍拍他的肩,眨了眨眼睛: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惧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

总此十思,宏此九德。

他愣了一下,叹道:胸纳苍穹几万里,可惜身为女儿身。

我笑了几声,道:我若来世是男儿,你一定要投女儿胎啊!他愕然地看着我,我依旧笑道:这才叫‘先润端砚写兰叶,后移晚灯画松梅。

’他看着我,眼睛弯起来,他说:好。

夜里,我模糊一摸,却觉身边是空的,陡然惊醒坐起。

披了件衣服跑出去。

易扬站在模糊的月光中,天边的月亮像一把镰刀,亮锃锃的。

我舒了一口气,走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想什么呢?怎么不睡?他说:我在想你。

我嗔道:不躺我旁边好好想我,跑到这里来想。

傅清清,他突然叫我的名字,我被不大不小吓了一跳。

我父在上,我发誓,永生永世,定不负你。

我伸手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忙病了……他握住我的手,凝目看着我。

我突然恍然明白了,是因为那玉锁的关系。

我笑:你终于肯相信我和邺飞白是清白的了?我当然相信,他眼里转动的光,是我沉迷的景色,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某一天,我抛下你了,你又如何?我一呆:你会吗?他微微含笑:所以,你刚才没听见我说的吗?……http://www.v1v1.cn/musicfile/music/musicdown/200711/20071114033436319.wma120归去来兮繁忙的白日中,易扬处理着所有在任何人看来都要崩溃掉的事情,至到夜深。

我掌着豆灯一直等到他回来。

他很快睡去,我睁开假寐的眼,不敢动,只能痴痴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默默描摹他的样子。

他睡的时间不长,天还没亮就又起来,洗漱穿戴。

易扬站在落地的铜镜前,穿着降红色的礼服,上面有简约大气的花纹,衬地他唇红齿白,眉目风流。

我装做懒懒坐起来,揉着眼睛道:呦,这打扮可以去拜堂了。

我走下床,一把抱着他道:新郎官今儿个好生俊俏啊。

他又好气又好笑:一大早上怎么胡言乱语的。

我笑了笑,道:因为我吃醋啊,谁叫你的红袍不是为我加身呢?他笑道:我看你是没睡醒。

他收拾妥当,要出门去,我拦着他道:给个goodbyekiss吧。

什么?就是道别吻。

黑线。

我哈哈一笑,把他推了出去:快走吧,我要回去补个回笼觉……一转身,自己却泪如珠落,不要你看见我落泪,你说过,你最见不得我哭……我爱的人……我的幸福……他似乎没走,在门外立了片刻,忽而去而复返,我把头蒙在被子里,咬着唇忍着。

清清?他轻轻拍着被子。

清清?我在被子里泪如泉涌。

好啦,回头我们就拜堂,行不?我咬着唇,艰难地恩了一声。

开门阖门,他离开的脚步声。

唇被咬破了,满口血腥,我闷在被子里哭地昏天黑地。

终于我哭够了。

掀开被子坐起来。

天色大亮。

远方开始有器乐声声隐约传来。

我翻箱倒柜,把一套正红色的衣裙穿戴起来。

然后坐在铜镜前,努力想用胭脂水粉遮盖哭肿了的双眼。

镜子中,我身后慢慢显出一个人来,翰君。

三个月,今天正好是第一百天。

被我刻意要忘却的日子。

看来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翰君说。

是的。

我说。

你现在能把灵动放出来吗?我想和它说几句话。

翰君沉默。

放心,我相信以你们现在的人手防备,它很难再逃第二次了。

好吧。

翰君说着,挥手解开了灵动的禁锢。

眉间一道血色的红缝迸裂出来。

我又看到灵动,她非常虚弱地,摇摆着向我走来。

「清清……」。

灵动呵,我有很多事情应该告诉你。

但是我最要告诉你,我做的决定。

「不用说了,清清,我知道。

」你知道?「清清,我们是互相融合的思想,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我同意你的决定。

」傅小姐……翰君说,是转世为人,还是要冒险一搏。

嘘——你听。

我说。

窗外,浑厚庄严的钟声响起,我还记得,一共要敲九十九下,代表九九归一。

翰君皱了一下眉头,却没说什么。

我提着裙子,走出屋子。

站在屋子外,钟的声音听地格外清晰,回荡在整个天地间,瞬间将一切铅尘洗去。

仰天望,天空如此高洁,瀚海苍穹,茫茫大千世界,迷迷众生。

翰君,我觉得你没必要兜这么大个圈子,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我望着天,平静地说。

身后的人沉默。

不知道说上云受了重伤,可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从你手中偷走那手卷的可能性太小了,一个决定,你留给我三个月时间,或许这其中有什么其他目的,但你不可能不知道:计划就没有变化快的。

你让我看手卷,我看了,你想让我读的,我也都读了。

他还是不说话。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想让我选的,就是第三条路,对不对?……是。

隔了很久,他低声应道。

咚……远方的大钟还在响。

第三条路:不归路。

世界的坍塌,从外而内,因为能量被吞噬引发质量分配不均匀,由外而内塌方。

就像被抽走脊柱的建筑物轰然倒塌。

但如果,如果,把脊柱再放回去呢?这好比你轻轻推倒了一个杯子,你必须花更大的力气把它扶起来。

界也是一样。

必须有能量,把它扶起来。

可是谁有这么多的能量把整个界扶起来?有的。

解铃还需系铃人。

灵动。

外族的智慧体,灵动。

当一个负电子与一个正电子相遇,发生湮灭,放出光子和大量的能量,然后电子本身什么也不剩下。

灵动就是那个负电子,我就是那个正电子。

被灵动牢牢吸附的我,是这个界最后的救命稻草。

可能像我这样的正电子有无穷多,但像灵动这样的负电子只有一个。

灵动吞噬了这个界的能量像保全自己,现在只有把自己交付出去,保全这个界。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做出一个伟大的,牺牲自己,保全他人的决定。

人是自私的,人会恐惧,人会求生。

因为这是一条不归路,可是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该怎么做?我平静地说。

翰君慢慢闭上眼睛,四周慢慢走出很多人来,男女老幼都有。

他们拿着各种希奇古怪的器具纷纷加在我身上,刺在我身上,勾着我的骨架,夹着我皮肤。

我没有出声,我清楚感觉到那些尖锐的钩子刺穿皮肤的痛,听到它与骨头相磨的声音,还有那些刺,扎在我的脊椎上,钻心的疼。

但是我没有流血。

我感受到疼,但我没有痛苦。

我想着一个人,光是想着,都足够幸福……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灵动也和我一起承受着。

我想我这不叫伟大,任何人换做我,都会比我更果断,更坚定,更迅速的做下这个决定。

放弃自己的生命并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碰到值得你这么做的人。

别说是为了泛泛生灵。

天下再大,这里原本也只是我偶尔路过的站台。

为了世界和平——这样的口号不适合我,我只是爱了,痛了,留下来了……等我一身都挂满器具,翰君才慢慢睁开眼。

我想我肯定已经失去人的形状了,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映着那个摇摇欲坠的东西。

他目光不忍,双手掐了个诀,四周的人都随他掐好了诀。

一片光网交织……你还记不记得!你最开始的时候曾说过,会帮我满足一个要求!光网要砸下的时候,我对着翰君大声说。

光网落下来,陡然间,仿佛深处阿鼻地狱的烈火,又像被封存在万年的寒冰之下。

你说!让他们忘记!易扬,飞白,上云……一个也不要记得,全部忘记!不,不要他们记得,不要任何人记得。

不要任何人知道我曾来过,不要任何人记得我的样子。

注定要消弭在天地间就让一切都烟消云散吧,什么也不要留下。

不要他们缅怀,也不要他们记得。

就当一切重头来过……易扬不记得他脔童的过去,上云不记得自己近亲的出生,飞白不记得要执行的命令……我不需要存在的意义,我不需要被人回忆,我希望他们都能活下去,安宁,幸福地活下去……这也许,才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咬着牙,死死看着翰君,我似乎感觉到了,我手臂的骨头开始粉碎,一点一点向外烂开,我的脚似乎在融化,身子不由自主向下陷着。

答应我……求你答应我……我就是知因为道往界人有这样的能力才会这么任性,才会非要留下。

求你答应我。

我不能让他知道我食言,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撒谎,我不能……生死契阔,与子成悦…………等我扶千湄登了冕,坐稳了位子,我就带你走吧,千山万水,随便你挑。

……我是你的阳光,你知道吗?我父在上,我发誓,永生永世,定不负你。

好啦,回头我们就拜堂,行不?……海枯石烂,不过是句戏言。

我只是个终将归去的孤魂。

所以,求求你,答应我……我最后的目光乞求地看着翰君,因为我的舌头,已经烂掉了…………我答应你!翰君目里含了点水光,大声喊着。

一瞬间,我如解脱一般。

两股力量呼啸着通过我身体搭建的纽带碰撞到一起,巨大的冲击动荡中,我似乎被高高抛开。

一瞬间,我跳出了六道轮回,跳出了紫陌红尘,只站在方外,看这浮世翩翩……一瞬间,我仿佛募地可以触见世界的尽头,有忽地跳到时间的终点。

我看见大漠的狼烟直立而上,山谷的微岚自在升起;我看见天边云卷云舒,我看见熏风吹动浮世;我看见朝霞的色彩喷薄在远山,我看见乌金的光芒撒满海洋……我听见钟声,一声又一声,浑厚庄严,仿佛从恒古的岁月流传下来,三千日月斗转星移,八荒六合唯余莽莽。

我站在高处,伸手触摸着整个世界。

最后的画面,我饶回到原点,盘绕在他身边,一遍又一遍细细描画他的眉眼,我所记得的过去开始崩溃掉,一点一点土崩瓦解,最后什么都不剩下……可我还想对他笑一次,只是单纯的,轻轻地笑……「清清……」恩?「你可会后悔?」不会,如果重来一次,肯定也是这样……第九十九声钟响,终了。

翰君等人默默立着,仿佛是一场哀悼会,没有人说话,却有人流泪。

翰君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他丝毫没有成功拯救一个界的喜悦感。

他脑海中刻死了她最后的眼睛,晶亮晶亮的,让人不敢直视……陆陆续续的,那些器具从空中一件一件落下来,砸在地上,最后落下的,一团正红色的衣服,随风飘飘荡荡,像鲜红色的嫁衣……一阵风吹来,卷起红色的挽纱,一路飘走。

不!翰君突然有种错觉,她没离开,她无处不在!她已化成和风,化成流水,化成云彩,化成空气,化成远处的山和近处的草,化成蔚蓝的天和平坦的地,只为生生世世守护这里。

挽纱随风,翰君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圣女,花颜云鬓,踏着熏风,缓缓地走着……她无处不在!http://www.qd666.com/User0/107/uploadfile/y.mp3上云番外(下):卿桃花开了,在夕阳西下的时候。

上云看着花瓣映在光线中,眼睛直直的。

这时,一个娇柔可人的少女手挽了一篮鲜笋,推门进来。

正是往界的不知道。

你在看什么?不知道凑过来问,又在努力回想?上云没答她,冷冷扫她一眼。

不知道心里直犯嘀咕,她是一路追着上云到这里来的,她觉得上云是疯了。

一朝成为往界人,往昔旧梦不复存。

自己的界就是自己的坟墓——在自己的界里,本该停留的时间开始加速流逝,十余年,往界人就会老死。

不,在他们老死之前,他们就会被其他往界人杀掉,因为往界人在自己的界里是没有任何能力可言的。

有自己界的束缚,他们连跳跃出界的能力都没有。

可上云就这么千方百计的来了,几乎避开了所有人——除了不知道。

不知道怀疑,难道上云想起了什么?不!不可能!他们几人的记忆都是翰君亲手消除的,不可能有任何纰漏的!可他又为什么,不顾一切的,在十年之后,义无返顾地回来这里?为什么总是看着这个界的一切,眼神闪闪烁烁的。

上云先头对不知道很冷酷,甚至出手打她——虽然这个时候的上云根本伤不了她——但她不死心的跟着,上云慢慢就不再管她了,随便她跟着,她想:有她跟着,等上云有危险的时候,她好歹可帮他逃掉。

有一次晚上,上云又不告而别,不知道以为他有什么意外,急地满世界找他,最后在一片烧焦的废墟上找到他。

他呆呆站在那里,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把他的影子缩成小小一块。

他的白发,一片刺目的颜色,一动不动。

不知道也不知道心里是喜是忧,她不希望他想起来,可她又不想痛心的看上云这个样子。

她喜欢他冷冷的样子轻视一切,有一种睥睨天下的王气。

上云失去记忆后,慢慢养好了伤,翰君不知道编了什么样的幌子骗他,从那天起,他几乎成翰君最厉害的一把刀,一把冷冷的,过处溅血的刀。

上云最近接到的命令,杀百哭一窖鬼。

百哭一窖鬼,行踪诡秘,亦正亦邪,所在的百哭洞,深不知底,进去过的人从没有活着出来的——百哭洞的人不把自己叫人,他们说自己是鬼。

上云要在两个月后和其他一百来个人一起去那里,就在其他人拼命寻找利器,八方求借宝物的时候,上云却回避了所有人,悄悄来到这里,一住就是一个月。

不知道不确定,上云是不是还记得什么,他没有找什么人,只是四处走走看看,随意地停留着。

不知道觉得,上云是在拼命回想什么。

别想了,你看我今天新摘的笋子,还挂着水呢,肯定很新鲜,我回村里的时候,村口的老阿婆还好心给了我很多蘑菇,我看我们今晚煮蘑菇山鸡汤吧,这笋子你说是炒了好还是煮了好……呀,我忘了买盐了,不如……不知道还在絮絮叨叨的时候,上云轰地一下站起来,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带伞吧,看天要下雨了——不知道在身后叫着,可上云理都不理。

不知道叹了口气,转身拿上了伞,追了出去。

离这小村子几里地,就是鸣河。

鸣河以前也叫怒河,每到开春三月,山上的冰雪化了,汇集成流,鸣河就像咆哮的山兽,席卷所有流域。

后来,天主教出了个很了不起的圣女,设计了一道关,后人花了五年时间才完全建好,分流灌溉,从此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洪水的问题。

世人纪念这个圣女,把这道水关取名朱颜渡。

不知道追了上去,远远看见上云站在树丛间,她放慢了步子,犹豫了片刻,抱着伞走了上去。

刚想开口说话,却见上云眯着眼睛看着前方,不知道顺着上云的目光看去,顿时也呆住了。

鸣河边,有百姓自己筹钱,给朱颜立了一尊等身石像。

就伫立在河边,永远压制着河水,保护着百姓。

石像前有一的人,高高瘦瘦的,额前的短法随意凌乱着,脑后的头发微微有些长,只是随意一扎,远远一看,眉清目秀的,甚是眼熟。

不知道寻思了片刻,突然想起来了,这个人的名字,叫离铛……不知道偷偷看了一眼上云,上云却面无表情。

离铛盘腿坐在石像对面,笑着对那石像在说什么。

不知道又偷看一眼上云,上云还是眯着眼看着。

眼神有点冷。

不知道调动了点能量,把离铛说话发出的声波移了过来。

……今年的桂花发的好,我顺便酿了些桂花酿,给你提了两坛来…………再过两日该是悬明节了,可惜我不能来看你了,我觉得哥最近是老了,越来越会对我说教了,他现在是专一了,能对我说成家立业的好了,他当年的风流帐我都不稀罕说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好啦,我会听我哥的啦…………望月楼里新来了个姑娘,歌儿唱的很好听,今儿个悬明,我答应了去雀北见她…………哥自然是要去天山找千湄的了,等着瞧吧,千湄肯定又积攒了一堆活儿要累死他,早叫他直接加入天山得了,我也能跟着住进去……离铛独自说着,都是很琐碎的事情,说着说着他就不说了,也不再看那石像了。

他独独坐了很久。

然后他伸手,把面前一坛酒揭开了,抱起来喝着。

我有话想对你说,你听地到吗?……我不知道怎么了,他们居然都把你忘了……哥不记得,天师也是,仿佛一夜之间,仿佛你没来过。

离铛抬起眼睛来,痴迷地看着石像,可我知道你来过,你不是《天历》上寥寥几句朱颜岁不过二载,你也不是民间谣传的几章说书。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你突然失踪,他们也在一夜之间将你遗忘。

从那天起,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都要记得你,哪怕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记得你,我也要记得,记得你曾来过。

离铛抱起酒,又喝了一口。

他们说忘就忘了,只有我,日日夜夜记了你十年……离铛的表情像要哭了,他站起来,一把把酒坛砸碎在地上,他咆哮着:可是!十年了!你说的不再分离,你又去了哪里!你可知我苦苦找了你十年!想了你十年!我等你说的不再分离,足足等了十年!你呢!你又给了我什么!石像默默立着,石像的她,手持圣明牌,表情庄严,目视着远方,淡漠而又柔情。

离铛静立了一会儿,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垂下头,看着脚尖,这个角度让不知道和上云看不见他的脸。

而离铛的声音突然变的很小,而且非常含糊:知道吗……我累了……我倦了……我开始羡慕哥了,他不记得也就不记得了……十年,太长了…………哥说,广云城的城主想和竣邺山庄结亲,哥和我说了好多次了,他家长女,姓午,单名一个夜字,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世界上最贤惠温柔的女子,是个好女孩…………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从今以后我也不来了,忘了,也就忘了吧……阴霾的天,终于落下雨来,噼里啪啦的。

离铛脱下外衣,轻轻披在石像身上,他脸上纵横的水流是雨吗?还是……离铛说:你好好保重……我……突然,离铛张开双臂抱住那圣女的石像:……清清……你怎么还不回来……我,我想吻你……从天而降的雨水,洒落在他身上,四射开晶莹的珠。

不知道在这个界随上云待了一个多月,早就听闻世间之人津津乐道三大风月公子——踏歌公子无裳,西赐公子念玉,莫留公子离铛。

其中的莫留公子离铛,人颂侠骨柔情,倜傥潇洒,可惜,挽留不住,如风一般,自由飘忽。

人称其莫留,意思就是留不住。

关于莫留公子传闻很多:有人说他被心爱的女子抛弃了;也有人说,那个女子死了;还有人说,莫留公子其实不是留不住,而是因为莫留公子是聋的——他不过是精通唇语而已……离铛走了。

上云步出小树林,缓步走向那个石像。

不知道突然回过神来,快步跟了上去,为上云撑开伞。

上云不在乎,他走到石像前,默默看了一会儿。

然后弯下来腰来,拎起另一坛桂花酿,大口喝着。

圣女像立在雨中,石像的面孔挂着雨水,好象泪流。

朱颜带着淡漠的眼神看着远方,那神态很像她。

不知道觉得看着心碎。

一瞬间,她有想全部告诉上云的冲动……上云又一次不告而别。

半个月后,一个将至未至的黎明。

上云蒙着黑面,出现在天山之上。

天山驳杂错乱布置的房屋,让他似乎有些找不到方向了。

他的身法很轻盈,巧妙地避开着所有暗卫。

他似乎从暗卫的布置上隐约知道哪里的人很重要。

有一处屋子很奇怪,看外观格外金碧辉煌,却一个暗卫也没有——天测殿。

上云沉思了一下,纵身跃了进去。

他灵巧的在屋顶腾挪,奇怪,为什么这么大的殿,却像无人存在?终于,他看见了一个还点着灯的屋子。

上云跟了过去,倒挂在屋檐上,他飞快瞄了眼四面,确定无人,目光所及,看见崭新的堂匾上三个金色的字:会意堂。

堂内亮着无数盏灯火。

巨幅的书桌前,一个人在细细批阅着成堆的公文。

邺飞白人近中年,已经收起当年朝暮公子的轻狂,更加成熟稳重,显得魅力无边。

他留着短短的髯,眼角出现细细的纹,穿着浓重色的袍,认真批着天主教的公文。

千湄撑不住了,回去睡了,就剩他还在批着,他很心疼千湄,总要独自面对这么繁重的工作。

千湄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他希望她能多休息,但凡想起她来,他便觉得很温馨,千湄对他如此,他觉得他为千湄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只希望离铛那小子什么时候能真正安定下来,那么他便可以把竣邺山庄丢给他了。

灯火依然,留着他的身影挺拔如松,兢兢业业地认真阅着。

上云看了一会儿,终是不耐,影子一晃,就离开了。

上云随意在天山来去着。

天亮了。

上云觉得该走了。

这时,天宝殿传来隐约的乐声,仿佛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刻骨的相思,绵绵而来。

上云一呆。

他顺着乐声摸了过去。

天侧殿西偏殿。

他几乎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

西偏殿种满花草,满庭芬芳,三月的熏风徐徐吹过,枝叶上挂着霜的露,高矮错落的绿色植被,如梦如幻。

拨开柳条的缠绵,上云看见一个人,坐在一个小亭子里,呜呜地吹着萧,风微过,掀起那人雪白色的衣衫,衬在一片绿色的包围中,像一副画一样。

上云眯了眯眼睛,握着的拳头紧了紧。

那人突然不吹了,轻轻咳了起来,咳了很久。

上云踏出一步,踩倒了一株兰草。

亭子里的人没有起身,只是视线扫过,湛清的眼睛看到了上云。

岁月的痕迹几乎没有在那人身上流过,他依然是倾城的容貌,只是鬓角霜白,未老而衰。

上云也不想掩饰了,扯下面巾,大大方方走了出来。

日出。

晨曦撒满大地,一院的草木仿佛在一瞬间迸发出无限生机。

上云走进庭院,站在那人身边,看着阳光撒下,万物朝朝,突然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平和。

你来了?易扬说。

恩,没想到吧,居然还能见到我。

上云不无冷酷地说。

易扬似乎很平和,点点头:是挺意外的。

说完,又咳了起来。

病了?上云冷眼看着。

易扬不答,咳出一口血来。

看来病的不轻啊。

上云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易扬擦了下嘴角,微微一笑:早年落下的病根,老毛病了。

上云抿了抿嘴角,没说话了。

隔了片刻,易扬平和地问:她怎么样了?上云忍了忍,道:你放心,我待她很好。

易扬淡淡地笑了:那就好……满园郁郁青青,风吹草动,树中小蝉,叶下鸣虫。

易扬又开始轻轻的咳。

……犹记当年小楼月,月色溶溶照晚庭。

怅,怅,怅!薄衾不耐五更寒,唱罢归来酒未消。

美人辞镜花辞雀,三月孤魂独断肠……一口口血,直咳在雪白的衣襟上。

上云了默默看着,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他问:这十年你都是这么过的?易扬依旧很平淡,擦了一下嘴角的血,凝目看了一下,又一笑了之:不是,这毛病这两年才厉害起来。

我是说,这些。

上云指了指满园春色。

易扬点点头:我答应过她,如果她有一天不在了,我等她回来。

上云像被人狠狠刺了一下,皱了下眉头,又不说话了。

易扬眯着眼睛,扭头看着远方,阳光灿烂时分,他鸽子灰的眼睛很平和,似乎在想什么,忽而他笑了,连着眼睛都弯成好看的形状:我在东面千鸟湖畔盖了几间小屋,置了几叶小舟,那里夏天飘莆苇,冬日盖大雪,很漂亮。

你若有得空闲,带她去看看吧,她该会喜欢。

上云又皱了皱眉头。

不,终于,上云觉得这样没意思,他瞥看眼去,不去看易扬,低低地说:她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易扬浑身一震。

自我能想起来,我就开始打听她的下落。

每一个人,每一寸土地……值到所有人都这么说,我才相信,她真的死了。

上云看着远方,缓慢地说:你可以不相信,就当我没来过,你继续等下去吧。

不过,她不会回来了。

一阵欢快的风吹来,卷起了不远的柳叶,夹着带着吹过来。

上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回来了。

捻着柳叶,扶着春风,含笑而来……他大睁着眼睛看着,却见天边的流云翻滚,近处草木成荫,天地间一派和睿吉祥。

可是,就是有那么一种感觉,她的感觉。

那厢,会意堂的邺飞白突然笔尖一抖,一滴墨落在纸上;他僵住了。

猛然,他丢下笔,一头冲了出去。

迎面的春风吹过他的面容,邺飞白愣愣看着风中飘落的花瓣,他觉得他的心脏缩成了小而坚硬的一块,突突地跳着,鼓动着贴着心脏放着的玉锁:是……不是她!不是她!他早忘了,他没有记起来,他不记得她,不记得,真的不记得……邺飞白想着,伸手摸着胸口。

那玉锁挂着好几年,琐底一个清字,他好不容易才忘记这字的来历。

邺飞白迎着晨风,闭上眼睛,她的气息包围起来。

十年了,不如照她的安排,刻意地去忘记吧……——琉璃曾问翰君:你好狠的心啊,将死的人都骗。

——翰君答:难道你要我拒绝将死人的要求吗?——琉璃讽刺地笑了:好啊,那我看你怎么收场。

——翰君叹了口气:所谓记忆封存,不过是把大脑里短暂存储的记忆细胞杀死一部分,这样,人就不记得曾发生在一段时间内的事。

我们用这种方法消除往界人对现实人的影响,达到世界的平衡,因为我们的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可有可无的,是可以抹去的……——可是,对那些刻在心里的人,你这点小把戏可没什么用,琉璃接口道,你打算办?我看,把他们几个全部弄成傻瓜算了。

——翰君沉吟:还是不太好……——那你就去消吧,琉璃道,他们的记忆这么深刻,等过个几年,总能想起来的。

上云还在看着天边的云,他觉得,那变化莫测的云,很像她在笑……风拂面,她的发丝,她的气息。

临窗的几案上,几本书册被徐徐翻动:……一……登冕顺利,号朝和,威慑八方…………六十……修整全教,除病去疾,宏此九德,记励精图治,不望十思…………一百七十九……迎敌千里,朝和不同,以死相逼,勒马而谈…………五百零九……息乱之年,愿划河而治,天下求同,遂定五法…………一千一百六十四……宴欢,宾赠窈窕舞女四十人,怒,悉充为奴…………一千五百二十三……悬明节至,备下烟花无数…………两千七百八十……两千七百八十一……两千七百八十二……两千九百九十九……三千:时如白驹,卿归何时?三千日月斗转星移,吾将老去,卿归何时?待见曾经海枯石烂,回首晚月当时,卿归何时?……三千零一……三千零二……三千六百,三千六百零一,三千六百零二,三千六百零三。

整十年,一天一天数下来。

每天记在纸上,刻在心间。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满满的十年……庭风席卷,清晨时分的阳光恰在这一刻射入亭内,映着上云的脸,他仿佛听见光线穿空的声音,和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卿归何方?卿归何时?变换的云彩似乎想答。

时光如梭,浮生若梦,世界泱泱,她的发丝系着满世繁华,十年好似时间停止,却只指间一瞬,流沙片刻。

握不住,她如风般归去,归兮,归兮,复难回……上云僵住了。

你回来了……身旁的人长长地,轻轻地,吐出一气。

上云如梦初醒,觉得心里突然一惊,猛然转头:你——啪一声,玉萧滑落在地上,顿时摔成两段。

缚石,全文完。

苏沩番外:天人之劫苏沩番外:天人三劫苏沩面前摆着一摞文书,苏沩本是全无耐心一点一点看的,以前都是甩给天测殿里得力的红衣批阅,自己只是看个大概。

但是,现在不行,他事必恭亲已有数年,尽管事情琐碎又繁杂,但他还是耐着性子一个一个看,一个一个批。

眼前出现个五旗上呈的折子,熟悉的俊秀字体跃然纸上,落款和其他折子的落款不一样,不是一长串的职位头衔,而是简简单单两个字:易扬。

苏沩嘴角泛出一丝笑容。

易扬比他所预料的更为出色,这的确是令人欣慰的事情。

当年的举动,让他武功上出现缺失不过却可以掩盖他性格上的弱点。

苏沩在天师的位置上坐了十多年了,他知道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争斗,杀戮,阴谋……心慈手软的木晓坐不了这个位置,只有易扬才可以。

不是别人的血染红你,就是你的血染红别人,你选择哪一个?活下去,在杀戮,阴谋,鲜血中活下去,单纯的木晓需要多大的仇恨才可以走上这样的路?苏沩轻笑。

虽然可以用利器弥补内力上的不足,易扬学双剑,他学的最多的还是谋略之道。

苏沩之前常用奇怪的法子折辱他,女装,媚药,玩物,然后看着他的鸽子灰越来越深邃,越来越静谧,直到现在,有时候苏沩看着他的眼睛,也猜不出,这个仙子般的人到底在想什么。

从以往到现在,无穷的磨难加在他身上,苏沩要的,就是这样铜墙铁壁般的易扬,各个方面。

的8c19f571e251e61cb8dd36易扬私下见过几次圣女,那个不经人事的小女孩果然被易扬无双的相貌折服;然后他有意无意地让易扬接触一些掌了权的红衣,易扬也颇为能耐,赏罚堂的水匕銎就是中了圈套的人之一,不过若非他如此,苏沩也不会给他机会立功,最后让他当上赏罚堂的主人;然后是提拔易扬成意旗旗主,苏沩知道的,易扬暗地里在用什么手段,斡旋于其他几个旗主之间。

的f5deaeeae1538fb6c459玉不磨,不成器。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苏沩自问不是自己师尊的对手,易扬是一个人最后的要求,不能帮他报仇,那就让他强大吧。

易扬冰冷的眼神,铁血的手腕,是他亲手打造的美玉。

苏沩看着手上的纸墨,慢慢靠在椅背上,单手撑着头,细长优雅的狭目半开半闭,眼前的字迹开始模糊起来,苏沩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一个雨夜,从那时起一起连绵不绝的下到现在……苏沩是前任天师苏炎雨的私生子,母亲是广临城的花魁娘子,生下他来就死了。

苏沩被父亲抱回天山养着,除苏沩外,苏炎雨下有三子二女,苏沩出身不好,自小就常被几个哥哥姐姐欺负,等苏沩大一点的时候,几个哥哥都已成年,在天主教身居要职,苏沩天生聪慧远胜常人,年幼不知收敛,处处争风头,几个哥哥见他年幼尚且如此,待成年更如何了得?于是篡夺苏炎雨把苏沩送出去学武,其实只是想个法子把苏沩弄到远天远地就好。

谁知云游来的万劫谷真人却意外看中了苏沩,又可怜苏沩身世,于是苏沩,居然拜在了万劫古玄古派门下。

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百年奇遇。

于是苏沩去了玄古派,他在那里学了多大的本事自不用说。

他师父很喜欢这个小弟子,称他有举世之敏而身藏王者之气。

但是小小的万劫谷自然不是苏沩的终点,在十五岁束发之礼以前,苏沩应父亲的指示,动身回了天山。

当年他被兄长排挤出天山,他要一并讨回来。

的c16a5320fa47没想到,前来接苏沩回山的人在半路上下药,等苏沩醒来时,他不知道被抛在哪个荒郊野外的道旁,手筋脚筋全部被挑断,像一个叫饭花子一样被抛在路旁。

苏沩呆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人心之恶,实在难以想象,几个兄长怕他学成回山,自己更比不过苏沩,假传是父亲召他回山,实际暗下毒手。

而父亲,身为天师不可能一无所知,却放任几个孩子如此血肉相拼……的a67f09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Copyrightof晋江原创网@这就是,苏沩亲生的,父亲兄长……师尊曾言:奴兵之道,亦是自障。

掌权的人只有比权利更冷血,不然只会被权利伤地死无葬身之地。

苏沩趴在路边,手脚的断口处不断在冒血,雨水也从天而降,泥浆里的苏沩闭上眼睛,等待他生命里最后一刻随着身边红色的小溪一同离去。

道上的车辆马匹不断,上面的人都在专心赶路,所有人都没看见在路旁泥泞中的苏沩,或者是,装做没看见。

的a97da629b098b75c294dffdc3e46苏沩冷笑,这就是人心。

如果换成自己,自己也不会去救一个趴在路边,奄奄一息的要饭花子。

突然有车辆停下的声音,然后有人下了车,一个小厮似的声音说:小……小姐,那人八成是死了,快回来吧,雨正大呢!苏沩微微一动,睁开眼来。

一个穿着丫鬟服饰的人撑着白色红花的油伞,伞下一双水雾弥漫的桃花眼含笑,发如云,面如月,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朱唇微动,媚骨的声音带着些许欢快:谁说的!你看,他还活着呢!一身泥泞的苏沩有一瞬间的失神。

三步开外,白色的油伞绽放在雨中……混沌乾坤,紫陌红尘,如果有轮回,这一刻就是宿命的展开。

九重天上有无数的神佛,九层地下是无数的鬼魅,却只有你,才是我的劫难……米饭你看,小姐我多有眼光,路边随便捡个人都是百里挑一的俊俏模样。

那人坐在饭桌旁,笑嘻嘻地说。

一旁的小厮愁眉苦脸:小姐,这人……这人……苏沩睨了那叫做米饭的小厮一眼,米饭看着这少年幽冷的眼神,下面的话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这人怎么?那人问,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眼波流转,红唇含笑,令人心神荡漾。

这人手筋脚筋都被人挑断了。

苏沩面无表情地帮米饭答了话。

那人一愣,随即掩口笑道:我说呢,难怪一个要饭花子模样的人看到这一桌好酒好菜会无动于衷。

那人端起碗筷,送到苏沩嘴边,言笑浅浅:阿——苏沩盯着这张闭月羞花的脸,忽道:你就不怕惹祸上身?救一个身份不明,却明显是遭人陷害而落魄的人,最终的结果极有可能不是善有善报,而是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一些有权有势的人。

桃花眼一挑,那人依旧嬉笑道:怕!等你吃完了,我就再把你丢出去。

苏沩不答,张口吃下面前的食物,他确实是饿了。

苏沩便随这两人一路南去,那人什么也不问,只是不停和赶车的米饭笑闹。

苏沩沉默着,看着手腕和脚腕处的纱布缄默不语。

行了一日,晚上又在一个路边的小客栈住下。

米饭服侍苏沩睡下,便回了房。

半夜,一阵响动,苏沩惊醒,不多时,便见那人提着包袱突然冲了进来,一把拉起苏沩,皱着眉头道:快走!追来了!拖着苏沩就要走。

苏沩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叫米饭先赶马车走,你躲来我房里。

那人一愣,苏沩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的口吻:快去!桃花眼一瞪,道:我凭什么听你的!苏沩依旧冷冰冰地:不想被抓回去就听我的。

那人想了想,一拍脑袋,转身出了门去。

笃笃笃,笃笃笃!然后不等人开,门就被人撞开,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冲了进来。

谁!苏沩厉声问道。

来人不答,只四处翻寻着。

我是有伤在身,难道你们就能欺我动弹不得吗!苏沩怒目而视。

一个汉子抱拳道:这位小哥,得罪了,我们只是寻人而已。

苏沩冷笑:我若不是有伤在身,你们现在都已葬身剑下,岂能容你等如此放肆。

那汉子噎了一下,随即又道:失礼之处,还望小哥见谅!小哥能否先下床,我带兄弟几个向小哥陪个不是。

苏沩嗤道:没听见我说我有伤在身吗!任何风都受不得,不然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要你全家陪葬!那人憋了一口气,隔了隔强忍住又道:那只有得罪了……说着要过来掀苏沩的被子。

苏沩细长的眼睛一瞪,呵道:放肆!你们要找何人!我与他非亲非故,就算容他藏身此处也断不会与他同处一塌!你赶如此胡来就不先问问我是谁?那汉子一呆,终于犹豫着收回手。

门外又进来一人,道:虎兄,门外有新的车辇痕迹,看来是先走了一步。

汉子一听,回首对苏沩抱拳道:今个儿夜里多有得罪,还望小哥勿怪,就当我们哥几个欠了小哥一个人情。

说罢带着人转身离去。

门外终于没了声音,被子里的人一把掀开被子,长长呼吸了一口。

那双水灵的桃花眼含着笑瞅着苏沩,正要说话,不想苏沩突然靠过来,温润的唇封住那正要说话的嘴。

那人一呆,还搞不清楚状况,只觉得全世界都是耳鸣声。

待那人反映过来,正要恼羞成怒推开苏沩,却听到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最后一个人也终于走了。

那人这才恍然苏沩这么做的原由,他手不能动,无怪只能如此啊。

苏沩退开,眼里还是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

你现在可以走了。

苏沩说。

去哪儿?那人接口问道。

自然是回你自己房里睡觉去!苏沩有些忍无可忍,他独眠惯了,不喜与人分床。

那人一呆,眼里笑意陡生,伸出臂膀环着苏沩的脖子,娇滴滴地在苏沩脖子上吹着暖气,道:夜半佳人来,小相公你就这么赶奴家回去吗?眉眼带笑,云鬓散乱,花颜芙蓉色,分明是副勾魂夺魄的模样。

的1679091c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Copyrightof晋江原创网@不想苏沩扫了那人一眼,依旧冷淡地说:公子,麻烦你自行回房,在下身体不便,就不送了。

挂在脖子上的那人一僵,收回手来坐起身子,望着苏沩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男的?苏沩哼了一声,道:破绽太多,说都说不完。

比如说?自己回去慢慢想。

苏沩有些不耐烦。

那人便真开始支着头认真想了起来。

喂,你就不能回去想?苏沩忍了忍,最终出声道。

哦,是哦。

那人拍拍衣服下了床。

苏沩暗暗舒了口气。

走了两步,那人又折回来,掐了掐苏沩的脸,笑道:我不叫喂,我叫木月隐。

说完转身又走了。

苏沩躺在那里哭笑不得,无奈地摇摇头:这妖精……第二天,木月隐过来帮着苏沩洗漱,然后端着一碗米粥,一口一口喂苏沩吃。

木月隐已经换了男装,如此动作让店小二频频注目。

可这二人却处之泰然,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米饭在前面的村庄等我们,一会儿我先顾个车,我们赶过去和他汇合。

木月隐边舀着粥,边说着。

不用顾了,买吧。

苏沩说。

为什么?米饭那里有车啊。

不去那里,直接往东走。

苏沩说。

啊?木月隐一呆。

苏沩吃下一口粥,平淡地道:你道是那些找你的人怎么那么轻松就找到你了?木月隐茫然地摇摇头。

苏沩扫了一眼木月隐的白痴样,道:昨日一路走,你那米饭一路扔藿香,寻你的人只要带了狗,很容易就能找到你。

的084b6fbb10729ed4da8c3d3f5a3ae7c9木月隐一拍大腿叫道:米饭那小子太了不得了!居然开始耍心眼了!苏沩面目依旧,平平地说:我还没吃饱。

木月隐舀起一勺粥,谄媚地笑着:那高人指点,买了马车然后呢?苏沩张口吃下:付钱。

木月隐呛了一下,想了想,又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被人追着赶?苏沩嗤之以鼻:不就是富家少爷憋慌了,跑出来闲逛,家里着急了,所以谴人来找。

木月隐大奇,怪叫道:你是神棍吗?苏沩不以为然地扫了他一眼。

告诉我吧,你是怎么知道的?少侠你英明神武,指点一下,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呜呜……(装哭)你就告诉你的救命恩人一下吧……说!不说就不喂你饭吃!最终,苏沩屈服了,木月隐发神经的样子实在太引人注目了。

第一,你初见我时穿的丫鬟衣服袖口和领口都不合身,明显不是自己的衣服。

第二,寻常人家的孩子哪能有随身的小厮随从,只能是大户人家的出身。

第三,搜房的汉子刀上的刻印和我在马车内不少什物上看到的印记相同,明显是同一家的东西。

第四,如果是在逃命,哪会像你如此悠闲轻松的神态,还有心思搭理路边的人。

最后,如果不是自家人,你那小书童能用记号来知会追赶你的人吗?木月隐听地一愣一愣的,隔了好久才嚅嚅道:天啊,我捡到什么啦……过了一会儿,木月隐又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成了这样?苏沩目光一沉,扫了木月隐一眼。

木月隐打了个寒噤,继续喂着粥,嘴里嘟囔着:不就问问嘛……之后,木月隐自己吃过早饭,买了马车,带着苏沩,背着米饭所在的方向,扬长而去。

马车上,木月隐赶着车,道: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苏沩沉吟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去欺骗这么个单纯的人:苏沩。

苏沩捻着易扬的文书,慢慢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那年的雨水还在下着,油伞下的他,花容月貌,噙笑的眸子,轻轻勾起的嘴角,滂沱的大雨。

隔着雨幕,他慢慢不笑了,带着点忧伤看着苏沩。

的5a4b25aaed25c2ee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Copyrightof晋江原创网@茶凉了,侍读的红衣换了盏新茶来,碧绿的新芽浮在表面。

天已晚,侍读的红衣已经换了一人。

苏沩知道,这个看起来最低眉顺眼的红衣端来的茶早已不能喝了。

他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到他知道藤萝青——这种稀有的慢性毒,无色无味且银针不察——已经下在这茶里了。

易样的笔墨有种淡淡的佛香,正是藤萝青的催发药引念奴盅的味道。

苏沩看着袅袅升起的清茶氤氲,朦胧的水汽中,易扬幽冷的眸子慢慢浮现。

那浅灰色的眼珠子,像极了木月隐……马车一路颠簸而去,苏沩去找了自己的师父,只有那个神人般的师父才有可能挽回自己的手脚,他还很年轻,他还有抱负,他不想这么坐在轮椅上当个废人。

可那断了的手筋脚筋,耽搁了太多时日,最多能勉强接上,提剑?春秋大梦。

苏沩呆看着自己的手脚,好端端的人,这么一下子成了根本离不来的拐,离不来轮椅的半个废人。

看到月儿亮起的时候,木月隐端着碗热粥走进来。

舀起一触在苏沩唇边,苏沩不动。

别灰心啊,说不定有别的法子呢。

苏沩不动。

又不是完全没救,你看你现在不是能举手能站立嘛。

苏沩还是不动。

你至于非要这样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我养你。

苏沩还是没动。

木月隐僵了片刻,猛然跳起来,一碗热烫烫的粥直直泼在苏沩脸上,木月隐指着苏沩的鼻子开始破口大骂:……不就是断了双蹄子,你就能坐这这儿装你他妈的大爷!有个甚的了不起!小爷我为你端茶倒水的你还不感恩戴德痛哭流涕重新做人,信不信小爷我明儿个就把你扔路边上,卖皮肉馆子!你不是自认废了吗?小爷我他妈的先废了你!……木月隐口若悬河骂了半天,苏沩的脸,脖子被热粥烫地热辣辣的,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

木月隐越骂越来劲,骂着骂着自己居然也流起泪来,苏沩奇了:你哭什么?木月隐一个巴掌扇过来,吼道:老子在为自己他妈的不值!苏沩一怔,想起一路的风雨,在泥泞里自己推车的木月隐,在马贼面前坦然笑着的木月隐,断桥前四处求渡的木月隐……苏沩看着流着泪咆哮的木月隐,心尖似乎一动,但却太过短暂,水过无痕。

易扬的字体看似温文如流水,细看之下,却隐隐有嶙峋之气,内荏不发。

苏沩觉得,木月隐哀伤的眼睛,肯定是为了易扬。

他也不想掩饰什么,不错,他贪恋易扬的相貌,他渴望他的身体,他折磨他,他强迫他,易扬有反抗过,有自杀过,有祈求过;但他不放过易扬。

他可以救活他,如果他不愿,苏沩就用非常的法子:他抗拒,则被灌春药;他祈求,则会遭受更多……慢慢的,他就学会了一个字:忍。

但是,苏沩要培养的不是懦夫。

苏沩教他兵法,教他武功,教他在权术争斗中需要的一切。

最残忍的:教他礼法。

身为脔人,最不能面对的就是荣耻之观。

而易扬却不得不面对。

现实与道德观念的强烈冲突,他自杀过,都被救了回来。

后来他活着,苏沩就是要这样的易扬,除了仇恨一无所有,只能靠仇恨活下去的易扬。

后来的后来,意旗旗主死了。

那夜苏沩记得格外清楚,他穿着丫鬟的衣服掌着青灯在珠帘后等他。

苏沩半笑着问他:你在等什么?他不答,走过来,吻住苏沩的唇……帐内春光无限的时候,易扬说:我把意旗旗主两个儿子杀了。

苏沩笑了:如此的热情如火你,我怎么可能放得开?易扬扬起头:那你且试试看,一辈子都不放!!苏沩没说话了,低头亲吻他修长的颈,他想,是时候了……会意堂的冷,不是噬人的那种,而是绝望的那种,黎明将至,正是黑的最彻底的时候。

惨淡的灯火中,苏沩想起木月隐,信在手中紧紧捏着,攥着。

他还记得木月隐,带着他冲进别人的婚礼礼堂,大叫着:给我兄弟冲喜,新娘子和场子都给我让出来!他还记得木月隐,挂着假胡子打劫自己家的镖车,就为能给两人置个不大的庄子。

他还记得木月隐,无所顾忌地大闹青楼,轻狂地叫着:所有的姑娘都出来,我兄弟厉害着呢!他还记得木月隐,家里镖局的人找来,就匆忙和他离开,放弃了优渥生活和他浪迹天涯。

他还记得木月隐,总是善良的木月隐,总是为了某个不相干的人而散尽盘缠,总是这样的傻。

若不是小师叔的到来,带来师父为他而创的内功心法,也带来他的希望与噩梦——断了的筋可以接,因为,原本该是灭绝的奇怪生物,现在听说出现在销金一族手上,有着奇特的接合之功。

苏沩有时想,如果不是自己心有魔障,他不会是天师,也不会失去木月隐。

那时他与木月隐有个小庄子,住了好多人,都是木月隐收留的人。

那时一个遗孤刚会说话,拉着苏沩奶声奶气地叫:娘……但师叔短短几句话,照亮他的野心:那天山,天山的兄弟,天山的一切……苏沩一把丢开易扬的信,飞快闭上了眼睛。

不,他不记得了,他不记得!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鬼迷心窍般谋划了一切。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失手被擒。

他不记得,那个有龙阳之好的族长销金展是如何突然答应为他医治,并放他走。

他不记得,那时木月隐,轻轻推开的手,垂着眼,小声说:……我脏……不,不,不,他不记得,可他还记得!那一场淫靡的族内狂欢散后,后知后觉的苏沩从医疗室疯狂地冲出来,只在酒肉残籍中找到那时的他,满身是伤的他……他早就忘了,那些,那些错乱的过去……木月隐家知道了这件事,老夫人怕木月隐发生什么其它,硬给他纳了房小妾,木月隐成亲那天,苏沩回了天山。

再后来,天下传闻华焰爱上了苏沩,次年,木晓才出来。

后来,再后来,再后来就是没有后来……苏沩突然很想很想木月隐,非常非常想。

想念那时的他,撑着油纸伞,隔着倾盆大雨,隔着前世今生,灿烂地笑着。

那年冬天很冷,苏沩夜里运着内功倒也不冷,突然木月隐带着一身霜气钻了进来。

苏沩斥道:你搞什么,滚!木月隐嬉笑道:别啊,孩子他娘。

苏沩翻了他一个白眼:找死吗?木月隐笑:我怕娘子你冻着,过来给你暖暖!苏沩眉毛一挑:不好意思,我这里不待见过夜的!木月隐哽了一下,垂着头小声说:可是,我自己一个人睡好冷。

苏沩还想让他走,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来,憋了半天终是没说话,转身不去看他。

身旁的木月隐隔了一会儿,小心地贴过来,靠在苏沩背上取暖。

苏沩啊,木月隐说,一直这样吧。

苏沩不答,过了很久,低低地问:你图什么呢?身后的人低低偷笑:不图什么,我喜欢这样。

我喜欢你。

木月隐在心里默念后面这句,不知道苏沩听见没有。

黎明至。

很多事在苏沩脑中流转,远旧的往事慢慢被现实繁多的事情所取代:礼书泉的位置还没来得及剥,水匕銎的心思似乎有点偏差,光道的围墙还没竣工,这月的帐还没厘算,年殇的承诺不知可不可靠,暗卫的编排要重新整理,天主教的内奸似乎还有……事情那么多,那么杂,千头万绪。

算了,苏沩突然开始这么想,留给易扬去收拾吧。

他有点等不及想见一个人,想见他。

他走了那么多年,苏沩照着他的姿态,他的语调,他的眉眼,收集了那么多脔儿,那么多夜夜笙萧,那么多酒醉迷离,可苏沩知道,那些都不是他。

被苏沩脔禁七年的不是他,莨菪山那几根骨头也不是他,他的木月隐还撑着油纸伞,在那个雨夜等他。

苏沩端起茶,轻轻抿上一口。

那一刻,他觉得很畅快。

一个半月后,天师苏沩,暴毙身亡。

他留给后来者的,是一个强胜的帝国,有强壮的兵马,充裕的库存,井然有序的统治,人才济济的天山……又过了五年,天主教圣女,终于走上了天验的台阶……end您下载的文件来自:www.27txt.com 免费提供,请多去光顾此网站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