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央。
夜空呈现一种冰冷的蓝。
天上有厚重的乌云,流动着遮挡住月光,让下面的大地也跟着忽明忽暗。
有风轻轻刮过,刮得树叶簌簌作响。
平石镇在军队的协助下已经清理完了白天堆积如山的虫尸。
按照魏阳的吩咐,在镇外找了个地方挖坑深埋。
因了白日的事情,这个夜晚在平石镇来得仿佛格外的早。
所有的商铺都提前打了烊,便是寻常人家也早早的闭了门熄了灯。
站在高处放眼望去,不过酉时刚过,大半个镇子竟然都是暗沉沉的。
桑府里东院桑娘的卧房早早就熄了灯。
今儿个晚上桑娘吩咐王大娘亲自替她守夜。
虽然揣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不过王大娘也没有什么怨言。
卷上自己的被褥便去了外间的卧房睡下了。
熄灯后不久,便听见卧房里隐隐传来了王大娘标准的鼾声,时高时低时大时小。
玄天青抬头看了眼卧房,又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女人。
刚刚才从后窗里将她偷了出来:这样你也能睡着?习惯了。
桑娘有些微怔。
脚一着地便想推开他。
岂料玄天青并不放开。
反而揽紧了在她腰间的大手:今儿个晚上,可不能离开我寸步。
桑娘不解的抬头,玄天青微微一笑:隐身术。
桑府的北院,依然灯火通明。
魏阳在院子里设了重兵把守。
三步一哨五步一岗。
却又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存在。
玄天青带了桑娘悄无声息的落到西厢房的顶上,伸手揭开两片青瓦。
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来。
下面的房间里点着油灯,魏阳穿了常服闭眼斜靠在躺椅上,旁边罗毕天小心的伺立在一旁,手上端着一个细颈青花瓷瓶。
瓷瓶用蜡封了,上面一个红绸包着的软木塞。
屋子里同样安静无声,只有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哔哔剥剥的声音。
魏阳的脸色依然青白,嘴唇有些发紫。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轻轻叹息一声:拿来吧。
是。
罗毕天打开了瓷瓶的塞子,往魏阳平伸的手掌里倒了两颗晶莹剔透的药丸。
魏阳就着水服下了。
罗毕天忧心忡忡看着魏阳:将军。
当日里铎铎国老巫师的话而今已经一一应验。
这蟾尊反噬之力如此强大,末将只怕将军的身体抗不住啊。
现而今,抗得住得抗,抗不住也得抗。
魏阳微睁开眼:平石镇今儿个的虫灾,还不知那郭政小儿会如何借题发挥,若泪石失窃一事再张扬出去,这京城不回也罢了。
将军。
罗毕天欲言又止。
魏阳开口:旦说无妨。
是!罗毕天行了一礼:将军今日将泪石的事情告诉黑大人与玄公子,似有不妥。
不妥?魏阳冷笑一声:你以为黑东生是什么人。
那日他来了房间就已知失窃的是何物。
至于那玄天青,他既与黑东生是同门,想来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与其瞒不住,还不如示之以诚。
桑娘微微垂眼。
旁边玄天青眨了眨他的桃花眼,飘过来一个眼神。
只听得下面魏阳继续说道:而今事事还需依赖黑东生。
等到回京之前,再想办法处置他二人便是。
是。
罗毕天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声。
桑娘只觉心中一寒。
处置。
怎么处置?如何处置?!正觉寒心间,厢房的外有卫兵报了一声:禀告将军大人!郭尚书求见!身旁传来轻微的衣阙飘动声。
玄天青漫不经心的抬头,只见汴沧月与黑东生轻轻落到身旁。
桑娘与汴沧月一照面,心里没来由的一跳,有些慌乱的低下了头。
玄天青淡然一笑:你们怎么来了?难道就让你自己看好戏?黑东生笑笑坐到他身旁:我找汴兄来的。
怕今晚你我撑不住。
沧月淡然看了桑娘一眼,在玄天青身边蹲下,伸手在一旁又揭开了一片青瓦。
只见下面罗毕天托着青色的小瓷瓶回避到了里间,魏阳整了整衣冠。
兵卫便领着郭政走了进来:参见将军!郭尚书太客气了。
魏阳微微起了起身子:郭大人快请坐。
谢将军!郭政起了身走到一旁的八仙椅上坐下。
魏阳微笑着开了口:未知郭大人漏夜拜访有何急事?将军!郭政拱了拱手:郭某今夜前来,乃是卖给将军一个人情。
泪石用寻常物件带不走。
泪石紫气光华难掩,若非镇住它的宝箱,泪石过于充沛的灵气会让他受不住而气脉尽断。
汴沧月头也不抬接过了话头:想来当日他取到泪石之后就发现了这一点。
他求的,应该是铎铎国封住泪石的宝箱。
当日他怎的不取宝箱?桑娘不解。
汴沧月闻言抬头微微一笑:他并非不想带走,装泪石的宝箱上下了血咒。
若不杀了魏将军,宝箱不能挪动半分。
他才寻了个法子将泪石压制在了桑府。
当日若非黑大人与魏将军恰好正在小酌,只怕已经性命不保。
汴沧月轻轻摇了摇头:他想得倒也周到。
先取泪石,造成一个失窃的假象。
再借故回来于桑府之中杀了魏将军与郭尚书。
朝廷上两员大臣丧命于此,你桑府自然是牵连其内,与你桑府来往密切的黑大人也就脱不了干系。
汴沧月笑了笑:再取宝物离开,岂非一石二鸟之计?那日虫灾也是他想乱人耳目,趁机进府取泪石吧?玄天青冷哧一声:没成想魏阳却有压制虫海的法子。
他想要泪石自然是真。
汴沧月淡然扫过玄天青:那日我于念桑楼顶见着了紫气东来,便知平石镇有异。
赶去桑府的途中,便遇着了那场虫灾。
汴某未免引人注目,避往镇外的桃林。
岂知在半山腰见着了此人匆匆而下。
桑娘。
沧月平静的看着桑娘:无论他初时来意如何,而今的郭政郭大人,可不是人了。
桑娘大惊,只听得下面一声怒吼。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灰蓝色的雾气包裹住了桑府的北院。
院子里那些个守卫们的身形逐渐从雾气中淡化消失。
整个院子空空荡荡的,唯有雾气如絮纠缠。
厢房的木门砰的一声破了,魏阳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个翻身在地上滚过,手一探,抽出自己的大刀,站起对着屋子里怒目而视:郭政!你想做甚?!魏将军。
郭政慢慢的跺出了屋子,慢条斯理的挽了挽自己的袖口:都说平西将军英勇无匹,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郭政抬起眼角阴冷的看了魏阳一眼:真是高估你了。
魏阳怒眉一竖,双刀一抖,迈起虎步便向郭政砍了过去。
却见刀身即将沾到郭政衣阙的时候他的身子一闪,转瞬间便出现在了魏阳身后一丈开外。
魏阳一惊转身。
郭政掸了掸衣上的浮尘:魏将军。
当日你在铎铎国大开杀戒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将军!罗毕天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手上抱着那个蓝色布匹包裹的蟾尊,猛地扔给了魏阳。
魏阳伸手接过蟾尊,大手一挥扯掉了表面幽蓝的包布,露出里面半透明的卵。
郭政面无表情:魏将军。
想来当日巫师也曾经转告于你。
泪石是我铎铎国的镇国之宝。
你妄自取走,必有杀身之祸。
你为了应付我铎铎国的驱虫之法,又于神庙里偷走了蟾尊。
你以为这蟾尊能保你一世么?!你到底是何人?魏阳镇定下来,五只手指捏紧了卵,渐渐透过那凝脂,融入卵中去:意欲如何?魏将军。
肉体凡胎,若是与这蟾尊融为一体,就算今日你能够勉强撑过他的追杀,不日之后也必然爆体而亡。
黑东生说着话,从屋项一跃而下。
紧随其后是汴沧月与搂着桑娘的玄天青。
黑大人?魏阳略显惊讶,视线扫过黑东生身后的人:桑娘?郭政见着众人。
原本洋洋自得的脸上闪过一丝凝重与惧意,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
你若想要宝物,取了离开便是。
玄天青漫不经心的看着郭政:怎的偏偏要找我桑府的麻烦?郭政看着玄天青,眼里射出怨毒的神情来:玄天青,若非你,蚕娘又如何能死得如此之惨?她心怀不轨,技不如人。
杀了也便杀了。
玄天青冷然回答。
郭政闻言凄厉的冷笑几声:好,好。
我倒想知道。
若我杀了你怀里的那个女人,你还能否如现在这般毫不在意!有本事,你来杀就是。
玄天青傲然一笑。
将军小心!罗毕天惊呼一声。
说话间,魏阳的身后的土地里不知不觉钻出一个巨大的蝎尾。
末端的尖刺闪着如那蓝色布匹一半的幽蓝寒光,便向魏阳刺来。
魏阳就地一滚堪堪避过,蝎尾狠狠扎进院子中央的地板里,扎得碎石飞扬。
郭政清啸一声,腾身而起。
灰蓝色的雾气越发浓厚,黑东生伸手,狼牙刀一横:此处危险,魏将军与罗副将还请避于玄公子身后!蝎尾挣脱地板,带着飞石又向魏阳卷去。
黑东生一个前冲横在魏阳身前,狼牙刀砰的一声挡住了蝎尾。
蝎尾末端的尖刺竟然一拧,如鞭般缠上狼牙刀的刀身,袭向黑东生。
黑东生眸子一凝,狼牙刀往下一沉,刀尖向下往外用力一抽,只见火星四溅,那蝎尾竟然没有被伤着分毫。
郭政的眼睛此时已经变作幽绿色,他的身体在半空中以常人不可能达到的姿态痛苦的扭曲着。
他赫赫的叫着,扒掉了自己身上的衣裳,只见他的身体两侧鼓起了若干的大包,忽大忽小的收缩着,撑得皮肤几欲破裂。
玄天青放开了桑娘,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不要离开汴沧月。
脚便一点,冰魄血刃一声铮鸣出现在手中,半空中划过一道血光,便向郭政劈去。
冰魄血刃近身的霎那,郭政的身体里猛地伸出一只利爪,钳住了刀的来势。
猛然间,只听得噗噗几声轻响,郭政身体两侧的大包全部裂开,每裂开一个大包,便伸出一只挥舞的利爪。
他的身体被扭曲拉长破裂,不过片刻之间变化作一只巨大的有蝎尾闪着荧光的五彩蜈蚣。
蜈蚣嘴一张,冲着玄天青喷出一口黑气。
玄天青身子后仰,脚尖在蜈蚣的腹部猛力一蹬,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便落了地。
蜈蚣还在半空中缓缓伸展着身体,一时间耳朵里只能听见咋咋的外壳与骨节拉长的声音。
天空中乌云蔽月。
半空中,巨大的蜈蚣终于完全伸展开了自己庞大的身躯,竟然有十丈来长,两丈来宽,如蛇一般半盘起,将北院上空挡了个严严实实。
魏阳与罗毕天见状,脸色巨变。
沧月低头看了惴惴不安看着玄天青的桑娘一眼,走到她的身边:桑娘。
这是。
桑娘咬着唇。
这是玄天青第一次放开她,莫名的让她觉得极度的不安。
沧月看了看张牙舞爪的蜈蚣:据闻西南蛮荒之地有一种五毒巨蜈。
估计就是此物了。
说话间蜈蚣身子一卷再次袭向玄天青。
玄天青身子微晃,与黑东生一左一右对蜈蚣呈包抄之势举刀劈去。
那种咋咋的声音又从四面八方传了过来,渐渐宏大轰鸣,竟如潮水一般流泻而来。
蜈蚣!罗毕天失声大喊。
院子里如海浪一般,铺天盖地全是蜈蚣,蠕动着身躯迅速爬来。
汴沧月见状,双手微抬,以他们四人为中心的地面上顿时伸出无数兰草的叶片,里外三层,将潮涌而来的蜈蚣顿时拍打四散。
半空中玄天青与黑东生业已变作妖身。
两人交叉的身影疾如闪电,只听得兵刃交错声阵阵传来,蜈蚣却不见损伤分毫,反而激起了它的狂性,仰头朝天挥舞着长长的触须,一低头一张嘴,又是一口庞大黑气喷吐而来。
桑娘。
玄天青。
真的是一尾妖狐?魏阳脸色惨白的看着空中的场景。
身旁的女人握紧了衣摆不断扭搅着,满脸担心。
闻言转过了头来:是。
你。
一早便知?魏阳的脸色顿时越加苍白了几分。
桑娘一早便知。
桑娘轻咬下唇,顿了顿,终是说了出来:魏阳。
人也好,狐也罢。
他既是我的相公。
我便是他的娘子。
你。
可明白?魏阳默然无语。
颓然后退一步。
身后罗毕天伸手扶住了他:将军!汴沧月转头看着桑娘,目光平静而大有深意。
桑娘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平息自己失衡的心跳与他对视,他却冷漠的偏过了头。
还是不知道。
怎么面对这个男人。
桑娘摒弃乱七八糟的思想,焦急的看着玄天青。
已是月中。
云开雾散。
蓝宝石般的夜空上,明月当空。
只见那蜈蚣身子一颤,发了狂般的卷着身体,便直直往天上追去。
蜈蚣逐月。
汴沧月眼神一冷:玄兄,刺它腹下三寸!玄天青应声腾身而起,追着蜈蚣盘绞的身体而上。
蜈蚣像是感受到了来自身下的威胁,不耐烦地低头,冲着下面又是一口黑雾。
迎着月光,蜈蚣的身体由顶端开始,逐渐变得银亮。
玄天青空中一个转身避开了这口黑雾,那边厢黑东生手举狼牙刀猛地窜至蜈蚣的近前,吸引它的注意力。
蜈蚣果然大怒,巨嘴一张便向黑东生吞噬而去。
长龙般的身体一卷,顿时露出了腹下三寸之处一个拳头大小不断蠕动的凹洞。
玄天青借机猛刺,冰魄血刃脱手而出,直没刀柄。
蜈蚣身体顿时猛缩,缠绕着冰魄血刃翻卷。
每翻卷一圈,身子便缩小一些,地上的那些蜈蚣像是感受到了天上巨蜈的痛苦,全部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被厚重的兰草叶片拍作了粉碎。
稍顷,冰魄血刃出现在了空中,直直的掉落下来。
玄天青伸手接住刀,只见刀尖上刺透了一个半尺朵长的五彩蜈蚣犹在挣扎不休。
魏将军,借你手上的蟾尊一用。
黑东生也落了地,收了刀,慢慢的走了过来。
魏阳闻言将手上的蟾尊递了出去。
黑东生接过卵,对玄天青微一点头,玄天青将刀猛地刺进卵中。
却见那卵如一层极厚重的水幕,不过波动了一下,蜈蚣与刀便没了进去。
玄天青微转刀身抽了出来,顿时将蜈蚣与火蟾封做一起。
此物阴邪。
黑东生将蟾尊还与魏阳:末将奉劝将军一声,莫要再用。
黑大人果非常人。
魏阳接过蟾尊包了递于一旁的罗毕天:黑大人的救命之恩。
魏某定当铭记于心。
如此,桑娘便算是还了你的救命之恩。
玄天青淡然开口:从今往后,于你再无任何亏欠。
玄天青说着,对着桑娘一伸手:过来。
桑娘垂下头,默不作声的走到了玄天青的身边。
被他拥入怀里,狂跳了半晌的心才慢慢的平静下来。
院子里灰蓝色的雾气慢慢消退。
一个一个的兵卫又重新显出了身形。
此时乌云已散,月光皎洁。
长廊上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着。
刚才所有的一切仿若没有发生,仅仅是一场梦。
将军,告辞了。
玄天青拱了拱手,众人便打算离开。
慢着!魏阳沉呼一声,上前一步拦住了玄天青:魏阳还有一事相求。
【第九卷 曾经的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