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卷流云,天空无星无月。
剧烈的风由空中压到大地,刮得大树广阔的树冠浪涛一般沙沙作响。
王大娘放好巧果之后,顺手在身前的围裙上蹭了蹭双手,有些担忧的抬头看了看天:今儿个晚上……不能下大雨吧?大娘,您看那乌云,被风吹得多快,过会儿月亮就该出来了。
小丫鬟放下剩下的东西,抿唇一笑:夫人来了。
王大娘回头,桑娘挽了发髻,穿了月牙白的长裙小衫,身上只是简单的绣了几朵错落有致的芙蓉,素雅又不是妩媚。
王大娘赶紧便应了上去:夫人,今儿个晚上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桑娘正低头抚摸自己发髻上的步摇。
闻言抬头,漫不经心的看了一眼院子里铺陈开来的巧果、莲蓬、白藕和红菱,又看了看沙沙作响的大树:……今儿个晚上怕是要下大雨,把东西都撤了改到偏厅去聚吧。
姑娘们好不容易盼着一个七巧节,可别因为雨坏了她们的兴致。
王大娘应了一声是。
那边的丫鬟们听见了吩咐,忙不迭的便开始将东西转移阵地。
桑娘刚要抬步,这边厢就被王大娘伸手给拉住了:给。
桑娘低头。
王大娘手上拿着一个拳头大小,雕花的红木小盒子。
镂空的小盒子里伏着一只黑色的蜘蛛。
桑娘不仅苦笑:大娘。
我都嫁人了,还要这喜蛛做甚?你明知我最怕这个东西,偏偏每年都要折磨我一次——嫁人了你也不放过我。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大娘硬把小盒子塞到桑娘的手里:以前让你求喜蛛,是希望你找个好婆家。
而今让你求喜蛛,是希望你与相公生活幸福。
好生拿着,明儿个一早看看是不是结网了。
桑娘无可奈何的拿住了小盒子。
正待转身。
那边一溜排干活的小姑娘们全都停下了手上正在做的事情,恭恭敬敬的福了一福:公子。
桑娘回头,玄天青正从长廊拐角处走过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人对他是越来越恭敬了。
这边王大娘赶紧挥手让大家该干嘛干嘛去,把地方腾给了小两口俩。
这是什么?玄天青低头看着桑娘手上的小木盒子。
桑娘轻叹一口气:大娘的好心。
你好生拿着吧。
我害怕这个东西。
明儿个一早瞅瞅结没结网就成。
结又如何?不结又如何?玄天青拿过盒子,顺手放到自己的袖袋里,随着转身前行的桑娘往下走。
结了就是心想事成,不结也无甚害处。
桑娘停下脚步,给挑着大缸水的仆役们让路。
玄天青便跟着一停:府里的井不出水了么?怎的还要从外面取水?今儿个七夕。
桑娘目送仆役们离开:传说七仙女会来凡间洗澡。
用了她洗过澡的河水,就可驱邪治病延寿。
此水也叫‘双七水’。
不过是些民间传说罢了。
玄天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那边厢成衣庄与彩衣坊的姑娘们陆陆续续都来了。
见着公子爷与夫人双双立在长廊下,都嘻嘻哈哈的笑着绕过一边跑开了。
有个别大胆的便飞了一个媚眼给玄天青。
玄天青收回视线:你准备那些个小食瓜果,就是为了招待她们么?嗯。
七巧求姻缘。
每年都是要聚的。
不过今年我出了嫁,自然是不能在姑娘堆里面凑合了,有王大娘照顾就好。
桑娘说着话停下了脚步:你怎的跟在我身后?那今年的七夕,你怎么过?玄天青也不恼。
静静的看着桑娘。
桑娘微微一怔,随即垂下了眼帘:我打算去淮水边祭拜我家的先人。
我与你同去罢。
玄天青接过了那边小丫环送上来的手提篮,看了看里面的香烛纸钱:我同你一起祭拜吧。
虽然夜了,因了是七夕,外面还丝毫没见落寞。
大街两旁卖小玩意的小商贩们都还在。
还有些个专卖七夕节用品的,什么香线,彩纸,通草,香粉,木盒,莲蓬,还有专卖炸好的巧果的。
现场制作,将白糖放在锅中熔为糖浆,然后和入面粉、芝麻,拌匀后摊在案上捍薄,晾凉后用刀切为长方块,最后折为梭形巧果胚,入油炸成金黄,香味便顺着夜风飘了出来。
两人难得没有乘车。
玄天青替桑娘拿着装着祭品的竹篮,两人便这么一路在热闹的大街上信步走来。
桑娘没有开口,玄天青于是也不语。
走过了热闹的大街,拐进相对安静的小巷,待来到淮水边上时,已经是杳无人烟了。
这个节日,都是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饮酒问巧,整个淮水河岸,便只有他二人。
桑娘找了棵大树,拿出了 香烛纸钱,又拿出一小瓶白酒,盛在盅里洒于地上。
跪下磕了几个头,便将先前的纸钱拿过来烧了。
火光燎起化为飞灰的纸屑,也映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你说,人死之后,阳间的人烧于他的东西,还有想说的那些话,他能够收到听到吗?玄天青撩起下摆,半蹲在桑娘的身边,便也随着她将纸钱一片一片的扔进火堆里:……不知。
桑娘轻叹口气:莫说我的爷爷,便是父母,印象里也是极模糊的了。
家里出了事之后,王大娘拼死将我偷了出来,才保得我这一条小命。
后来又在古庙遇到了魏阳,得他照顾,才能有今天……听见魏阳的名字,玄天青的手便是一顿。
沉默了半晌,待到纸钱全部被焚尽,火光终于化为火星,被河风一吹便散了,他才站起来开了口:你与魏阳,可曾真的有过婚事?有过的。
没有火光,玄天青的脸便隐在黑暗里,让她看不清楚:当日皇上要将侍郎大人的千金许配给魏阳。
那时魏阳远在边关。
圣旨未到,收到风声的魏阳便问我愿不愿与他挡过这一劫。
他与我有救命之恩,又是我的授业恩师。
我岂可知恩不图报?可我乃是罪臣之后,不可拖累于他,便顶替了当地一个少女的名字嫁于他。
待到皇上的圣旨到。
魏阳便以无法让侍郎的千金屈居偏房为由,退了这门婚事。
后来又寻了个借口说我得了急病归西,这门亲事就不了了之了。
只是没想到。
他对我……桑娘停住了话,没有再说下去。
玄天青立于河边。
只能看见他一动不动的剪影。
桑娘。
他终是开了口。
黑暗里感受到他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她的:你……平地里蓦然一个惊雷,将他说的话盖了过去。
桑娘抬头,黑沉沉的天空被闪电撕开了一条凄厉的口子。
紧跟着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
随我来。
玄天青上前一步,抱住桑娘,平地里飞身而起,几个起落,便来到了河边的一个小庙。
这个小庙里供奉着土地公公,平日里香火也是极旺的,不过此时也是冷火秋烟,没有丝毫的生气。
小庙不大,也就一间屋子。
这么短短的一段路程,两人进得庙里,玄天青的外套就已被雨淋了个透湿。
外面又是一声闷雷紧跟着闪电,突然亮起的惨白中,但见淮水巨浪滔天,浊浪翻涌,仿佛在庙里,也能闻到河水剧烈的水腥气。
玄天青放下桑娘,脱掉了自己的外套,仅着中衣。
庙里有现成的火堆与架子。
许是以前有人也曾在此避过雨。
玄天青便升起来火堆,将衣服搭在上面慢慢烤干。
铛啷一下,从衣袖里掉落出一个红木的盒子。
桑娘呆了一下,方才想起这是王大娘塞给她的喜蛛。
拾起来一看,不成想这么短短一段时间,那蜘蛛便已在盒内结上了网。
如果幸福真的如此简单,仅仅便是求喜蛛结一个网便能达成,是一件多好的事情。
桑娘轻叹一口气,打开盒子,轻轻的敲了敲,便放那蜘蛛去了。
玄天青沉着眼看桑娘放走了蜘蛛,呆呆的看了红木盒子半晌,将它放到了地上,抬头看他:幸好今儿个让大娘把东西都挪到了偏厅,否则这些姑娘们该挨雨浇了。
他的眼睛墨沉沉的看不到底。
桑娘微微一怔。
心底里有一种苦涩带着柔软的感觉慢慢的弥漫开来。
汴沧月问她与玄天青是否真的夫妻。
她只是微微一犹豫,便轻轻点头,说了声是。
他沉默了许久,终是一言不发的离开。
她心里,何时开始,早就已经把玄天青当作了自己的一个家人,一个能让她感到安全的,可以信赖的家人?玄天青起了身子坐到桑娘的身边。
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虽是夏末。
晚上这样的暴雨天气空气中也带上了寒意。
外面雨点还在噼噼啪啪杂乱的砸着地面。
她靠着他的肩头,心里的那份柔软越发的多,渐渐的心便觉着疼。
如此依偎,信赖一个男人。
感觉他仿佛在她生命里存在了很久很久,只是不断不断的错过。
而今他出现,她的生命便完满。
桑娘闭上眼睛,感受着面前火堆微微的温度与身后他胸膛的传来的体温。
玄天青拥住她,便沉默不语。
慢慢的桑娘的心开始跳的急骤,让她难于呼吸。
玄天青低下头,垂了眼静静的看着桑娘。
她的眸子当中水波盈盈。
藏着一丝惊慌与害怕。
如同一个受惊的小动物。
这个表面看过去坚强无比的女人。
这个明明脆弱,却又出乎他意料之外坚韧的女人。
这个面对伤害她的人谈笑风生暗地里狠狠反击,却连蜘蛛都不忍伤害的女人。
这个本来与他无关的女人……玄天青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有了一条裂缝。
这个女人就如同毒药,一点一滴的渗透了进去。
我喜欢你。
玄天青低下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的开了口。
桑娘的心里,那种疼痛的感觉便越甚。
怎么可以如此喜欢另一个人。
这样的感情,仿佛每过面对一分便会加深一分,隐隐让她感到害怕。
若是有一天,这样的感情消失,抽离,或者被背叛。
她还活得下去么?我不过一介凡人。
桑娘轻轻开了口:姿色普通,生命短暂,无甚特别之处,我……玄天青轻轻伸手摁住了桑娘的嘴唇,堵住了她想说的话,淡淡的开了口:他人与我是蝼蚁。
你若在我心中不同,便自是不同。
玄天青的脸又往下挪了点。
他的鼻息缭在她的脸颊边。
这样暧昧的接触让她的皮肤发烧。
玄天青抬手点住了她的下颚,正待开口,眼里神色骤然一变,闪过强烈的愕然:……大狗?!什么?桑娘茫然的看着玄天青。
玄天青长身而起,闭上眼睛又仔细的感受了一下什么,突然伸手拉过桑娘的手,上面赫然系着佛手铃。
这是当日杀跋博峰之时,为了掩盖他的妖气而系在她手上的。
此后黑东生便再未讨去。
玄天青于是脸色大变,抬头看向桑娘:……桑娘,我们得速速回府。
黑东生的妖气……消失了。